两天过去后又来到了星期一,结果我和柊子还是没有变回来。灵魂互换的神秘现象持续得比我预期中要久,让我开始感到心急。
手托著腮坐在自己位置上,我努力整理思绪。
现在我已渐渐习惯以中学女生「户张柊子」的身分过生活,但这种情况当然不能永远保持。目前我的身体虽然还算稳定,但谁也不晓得病情会不会突然恶化。
最糟糕的预想,就是柊子的灵魂会连同我的肉体一起死去。我拥有的时间不多了。虽然我至今都小心行事,不让柊子的家人和学校同学们起疑,但现在好像不能再从容地静观其变。
灵魂互换的现象固然不科学,但我也不觉得会无缘无故发生。以目前情况来看,柊子与夏海的决裂是最有可能解除这种现象的线索。与夏海大吵一架后,柊子因为太过后悔而选择逃避,结果我与柊子的灵魂就互相交换了。因此进入柊子体内的我,必须修复她与夏海的关系,成功的话就能变回来──先不讨论为什么是与我互换,但我觉得自己梳理出的梗概很合理。
所以我连续两天都去夏海家登门拜访……但结果可说不出所料,每次都被她狠狠地拒于门外。
『我跟柊子没什么好说的。』
『我没有时间浪费在你身上。』
……老实说,不断被中学女生这么嫌弃,就连我也快要心灵受创。可是,现在也没有其他能做的事情。就算有可能让夏海更讨厌我,最好还是锲而不舍。
但是,万一和好了以后我们还是没有换回来──
「五十岚同学,你上星期五好像忘了自己是扫地值日生吧。」
教室内忽然响起一道凛然话声,将我拉回现实。
转头往后一看,只见淡河真鸨正环抱手臂,与名为五十岚的高个子女生对峙。在真鸨冰冷目光的注视下,五十岚试著反驳。
「我、我之前就说过了,我那天有补习,要请假一天!」
「藉口就不必了。如果是因为有事无法当值日生,五十岚同学应该要找人代替自己吧?」
真鸨的声音充满威严,完全感觉不出她还比五十岚矮了半颗头。明明是同年的中学生,两人看起来却像是教师与学生。
五十岚环顾教室试图求助,最后一脸快哭出来地抗议:
「这也太奇怪了吧!我无法接受突然有这种规定!」
「我可是全校学生选出来的学生会长喔。我是在得到学生们的信任以后,才订下『班上成绩倒数最后十名的学生要负责杂务』这项规定,目标也是为了让全校学生培养上进心。大家,我说的不对吗?」
真鸨问向众人,班上同学们全都一震,不约而同从真鸨两人身上别开目光。谁也没有开口反驳。
真鸨露出愉快浅笑,动作优雅地将指尖抵在唇边。
「看吧,这就是答案。五十岚同学若有任何不满,可以想办法提升自己的成绩,不然就是当上学生会长改变规则呀?这点程度的努力也不肯付出,就把气出在我身上,真是太难看了。」
接著,真鸨走向自己的座位,并在经过五十岚身旁时宣告:
「由于五十岚同学不肯承认自己的错误,甚至不知反省,罚你整个第二学期每天都要自己一个人当扫地值日生。我不接受任何辩驳。」
「怎么这样……!」
五十岚一脸愕然,但真鸨不再理会分毫,专心看起自己的课外读物。
五十岚紧咬著唇,眼眶里满是泪水,然后一个箭步冲出教室。
下一秒,我的身体不假思索地展开行动。
「等一下,五十岚同学!」
我在校舍门口追上五十岚,伸手搭住她的肩。
五十岚回过头来,脸上满是泪水。
「放开我!」
甩开我的手后,五十风当场无力地跌坐下来。
她不断用手抹著眼角,悲痛哭喊。
「明明户张同学从来也没有开口帮我说过话!反正你一定和淡河同学私底下在笑我吧!算了!我受够这种学校了!」
听著她像是硬挤出来的字句,我的胸口彷佛被人勒住。
我再度伸出双手搭在五十岚的肩膀上,笔直注视著她劝道:
「五十岚同学,你冷静一点!听我说!」
五十岚总算稍微冷静下来,我话声平静地开口。
「那个,到时我也一起帮忙打扫吧。两个人一起做,很快就能扫完吧?」
「咦?户张同学为什么要帮我……」
五十岚停止哭泣,我对她温柔微笑。
「因为就算这是规定,我也不觉得该把所有工作全推给一个人。如果无法大家一起开心读书,来上学又有什么意义呢……而且──」
我紧接著摆出严肃表情,对五十岚说了。
「打扫时我有事情想问你。虽然五十岚同学听了可能会觉得很奇怪,但你愿意先听听我的问题吗?」
想问的事情自然与柊子有关。虽然现在这样形同在卖五十岚人情,但如果可以因此降低传进别人耳里的机率,对我来说也比较有利。
五十岚依然一脸困惑,僵硬地点点头。
「嗯、嗯,是没关系……」
闻言我总算安下心来,向蹲在地上的五十岚伸出手,扶她站起来。
和五十岚一起回到教室时,大概是因为我突然就冲出去,感觉大家格外留意我的一举一动。
我无视众人的目光,走向真鸨所在的座位。
「淡河同学。」
真鸨的双眼依然紧盯著课外读物,语气冷淡地回应。
「有什么事吗?如果是五十岚同学的事情,我完全无意撤回惩罚。」
「虽然我也想讲这件事,但现在就先算了。我有更重要的事想问淡河同学。」
我虽有意见,但我本来就是局外人,没有权利过问学生们自主决定的事情。更何况,现在最好还是把注意力放在如何让我与柊子变回来。
我一边回想前些天与真鸨的对话,一边问了:
「之前你说过,夏海不配和我当朋友吧。具体而言你觉得哪里不配呢?」
真鸨终于从课外读物移开目光,抬头往我看来。
她的表情夹杂著惊讶与困惑,开口问道:
「……户张同学,你到底想做什么?是想讽刺我吗?」
「讽刺什么?」
一无所知的我,只能用问题回答问题。
尴尬的沉默持续了几秒钟后,真鸨刻意地大叹口气。
「雾岛同学都已经升上中学了,居然还真心相信『有花会在冬天盛开』喔。」
「……花在冬天盛开吗?」
真鸨这句话在我心底掀起涟漪。
复述了一遍后,我非常确定。并不只是在哪里听过而已。这几个字,让我油然心生了某种难以分割的怀念与暖意。
我还在思索既视感的来源时,真鸨语带嘲弄地继续说了。
「植物开花不是为了人类,是为了在温暖的季节引诱昆虫鸟类前来,帮忙传播花粉。明明小学的理化课上已经学过这种常识,她还真是名副其实的白日梦大王呢……而且对此一笑置之的不是别人,正是户张同学你自己吧?」
我用手指抵在嘴边,低著头陷入思考,甚至忘了要回应真鸨。
──是嘛。所以两人的口角……
柊子说的「夏海梦想中的景色」,并不是在比喻她想成为画家这个目标,真的是字面上的意思。
我在心里记下这个关键字后,接著问真鸨。
「那夏海为什么对此深信不疑呢?」
面对我认真的提问,真鸨只是耸耸肩敷衍回道:
「这我怎么知道。像雾岛同学那样沉迷于业余爱好,因而荒废学业的学生,是被不存在的幻想腐蚀了理智吧。所以挑选往来对象的时候应该要严格过滤,才不会堕落到跟那种人一样的水准。」
「淡河同学,虽然是我主动找你攀谈,这么说可能有点失礼,但你说话之前是不是该先多想几秒钟?」
我忍不住语气强硬地脱口而出。
居然跟中学生认真起来,我这个大人真是不够成熟。但是,听著真鸨自以为是的发言,我心里开始越来越火大。
我先是做了一个深呼吸,然后对真鸨说了。
「你怎么能够断言冬天盛开的花并不存在?也许这世上某个地方真的有啊。就算现在没有,植物经过长年累月的演化,说不定明天就能在冬天开花了。一个人抱有这种希望,难道是那么糟糕的事情吗?」
真鸨用打量的眼光注视了我一会儿后,受不了地摇摇头。
「……是我看错人了呢。户张同学,我太失望了。」
然后她拿起看到一半的课外书籍低下头,再也不看我一眼,冷冷宣告:
「算了,那就这样吧。如果你想走在愚蠢之人行走的路途上,随你高兴。」
被对方用不算回答的回答结束对话后,我充满气势地用力哼了一声,稍微表达反抗之意。
「……哼!」
虽然有很多话想说,但休息时间也快结束了,况且要是理会国中生
的挑衅,那就真的太不成熟了。再说,我已经得到了想要的资讯。
回到自己的座位上,我开始思考刚才为什么会觉得「冬天盛开的花」很耳熟,顺便平复心情。
──夏海说的「冬天盛开的花」,难不成是……
放学后,意外地还有一个人也自愿当打扫值日生。
五十岚垂下眉尾,询问那名看来怯弱怕生的女同学。
「雪村同学,你真的要帮我吗?」
「你不用担心我。因为我也觉得学校现在这个样子很奇怪。」
名为雪村的女同学含蓄地点点头说。
尽管真鸨趾高气扬,彷佛在说这是全校学生共同做出的决定,但果然还是有学生心怀不满。我觉得自己正渐渐看清潜藏在这所学校里的阴暗面。
三人默不作声地打扫了一段时间后,我当作闲聊地向两人发问。
「选学生会长的时候,你们两人都投给了淡河同学吗?」
「嗯。因为淡河同学很聪明,才一年级就想选学生会长,我心里很佩服她。而且她的领导能力很强,一开始我还非常期待她选上。」
清洁著黑板的雪村难过地低下头说。
负责擦窗户的五十岚也垮下肩膀,深深叹了口气。
「其实学生会长选举的时候,我也投给了淡河同学。我并不是对高年级的候选人有什么不满,只是觉得该支持一下同班同学,而且反正只是中学的学生会长嘛。不管谁当选,我都不觉得情况会糟到哪里去……谁知道她当选以后竟然变了一个人。」
两人说话时都一脸愁云惨雾。就连灵魂互换后生活还不到一周的我,也隐约感受得到真鸨的雷厉风行。
我竖起食指,试著乐观地说了。
「可是,既然淡河同学现在显露出了本性,那她下次肯定会落选吧?」
即便她是才貌双全的社长千金,也要经过选举才能当上学生会长。如今她已暴露出自己傲慢的一面,照理说没人会再投给她。
然而,明明我这么说是想安慰她们,两人的表情却依然沉重。
「谁知道呢……虽然这么说不好,但我觉得你的预测不太可能成真。」
五十岚停下擦窗户的手,出神望著玻璃窗上自己的脸。
「例如现在推给我的扫地值日生也是,淡河同学订的规定,全校大概有三分之二的学生能受惠。像户张同学与雪村同学都属于多数派,而我属于少数派;看到把工作都推给少数派还会觉得不合理的人,大概少之又少吧。如果一半以上的学生都支持淡河同学的做法,我猜她下次还是会当选。」
五十岚说话时的语气始终非常冷静。
清洁完黑板的雪村,也在五十岚说完后接著开口:
「还有,那个叫作领袖魅力吗?我觉得淡河同学莫名有种吸引人的力量。她总是信心十足、能言善辩,再加上长得也漂亮。每次听淡河同学说话,忍不住就会觉得她说的都是对的。我想被迫接下打扫工作的人当中,可能还有不少人仍站在淡河同学那一边吧……」
「一定有吧。因为就连我也常常被她的气势震慑住。」
五十岚苦著一张脸同意雪村。我彷佛在这所学校里头看见了社会的缩影。
我在脑中整理情报后,试著提出其他问题。
「对了,我想问你们一件事情。虽然我这个问题可能很奇怪,但你们知道我和淡河同学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处得很好吗?」
「咦?你问这种事情做什么?」
雪村一脸无法理解地反问,我搔了搔头避开正面回答。
「不好意思喔,这么突然。可是,我真的很好奇。那个,就是其他人对我有什么看法……」
「咦咦……?户张同学,你的问题真的很奇怪呢。」
五十岚纳闷地皱起眉,但还是仰望天花板开始回想。
「我想大概是从两周前开始的吧。你开始和淡河同学一起行动,两个人还会开心聊天。可是,至少第一学期的时候,我记得你们并没有什么交集。」
「我的印象也差不多。虽然这么说有点不好意思,但户张同学与淡河同学都给人没有什么好朋友的感觉,所以我心里还很意外……不过,户张同学从上周起就突然变得闷闷不乐,也不再和淡河同学说话了。」
雪村先是附和五十岚,然后这么说道。
接著五十岚目不转睛地盯著我瞧,一脸神奇地歪过头。
「可是,最近户张同学给人的感觉又不太一样了呢。不只会积极地找班上同学说话,还像今天那样顶撞淡河同学。跟这些事有什么关系吗?」
「那、那个,可能有关系,也可能没关系吧……啊哈哈……」
我笨拙地想蒙混过关。大概是觉得我这副模样很滑稽,五十岚与雪村都放松下来,发出笑声。
「嗯,看来户张同学也发生了不少事情呢。」
「不过,我很喜欢户张同学现在开朗活泼的样子喔。」
「嘿嘿嘿,没有啦。」
中学生们的称赞让我有些得意起来,同时我分神整理思绪。
柊子闷闷不乐的那段时间,十之八九就是因为和夏海吵了一架吧。而且也与我们灵魂互换的时间符合,看来这个现象,绝对与她和夏海的决裂脱不了关系。
虽然听柊子的说法,她与夏海的决裂有部分是受到了真鸨的影响,但想想至今发生的事情,我还是不觉得只凭这样就能解释一切。第一次来学校那天,我还以为是班上同学在欺负真鸨,但事实上可以说是真鸨在霸凌全校学生。
不如假设一下……其实是真鸨基于某种理由,耍了手段想贬低成绩不好的夏海,岂知事情差点败露,她就把这件事嫁祸到柊子身上。而柊子与夏海就在一无所知的情况下反目成仇,甚至导致夏海不来学校上课。柊子虽然在事后察觉了真相,却因为事态已经无法挽回,在强烈的后悔下与我交换了灵魂──
假如这是真相,勉强还说得通。那么要是在设法让两人变回来的过程中与真鸨发生冲突,曾对五十岚伸出援手的我,或许到时也能请她帮忙。
只不过,我内心仍有疑惑。如果两人会吵架,单纯只是因为在校内恶名昭彰的真鸨暗中挑拨,那么只要坦白说明彼此的情况,应该就能和好吧。没道理夏海会这么拒我于千里之外,柊子也瞒著详情不肯告诉我。还有,为什么是我与柊子交换了灵魂?其中原因也尚未厘清。
但是……关于最后一点,我倒是有些头绪。这也是我硬起来反抗真鸨的理由。
柊子和夏海,曾和我就读同一所小学。
此外,夏海梦想看见的,在冬天盛开的花。
如果就和我猜想的一样,那么说不定──
放学后,我没有前往柊子所在的医院,也没有去夏海家,而是前往某间公立小学。
这里是我毕业的母校。我在柊子的房间里找到了这所小学的毕业纪念册,里头还有夏海的大头照。如果这两人真与我有什么交集,就只有可能是在这里了。
走进教职员室,我向负责接待的职员打招呼。
「不好意思,我是这里的毕业生,名叫户张柊子……」
「哎呀,户张同学?你最近还好吗?」
一位年长的女老师从职员身后探头,出声向我攀谈。
虽然我不认识这位老师,但柊子想必承蒙过她的关照吧。
「是的。因为我忽然很想念母校,想进校内参观,不知道是否方便呢?」
那位老师不仅没有拒绝,反倒露出满足的笑容优雅点头。
「当然呀。户张同学真的很喜欢我们学校呢。就连毕业以后也经常回来走动,老师真是高兴。」
「…………咦?」
我一时间怀疑自己的耳朵,但老师没有再说什么,便递来入校许可证,所以我只好去完成此行的目的。
目的地是三楼的联络走廊。那里算是校内的小型艺廊,陈设了许多校内学生的绘画与雕刻等作品。这个空间在我入学以前就存在很久了,在美劳课和比赛上获得优秀成绩的作品都会放在这里展示。
我的画作也曾在寒假的绘画比赛上获得优秀奖,然后展示于此。
标题是「冬天盛开的花」。在一片缤纷飞雪中,樱花灿烂盛开,对我来说也是具有重要意义的一幅作品。
然而,此刻我却没在这里瞧见那幅《冬天盛开的花》。毕竟也展示了超过十年以上,可能是撤掉了吧。但是,比我画作还要古老的几项作品却都还留著。
回到教职员室后,我上前找刚才那位女老师,归还许可证的同时顺便询问。
「请问……关于三楼走廊上《冬天盛开的花》那幅画,是不是已经撤掉了呢?」
其实我不确定这位女老师是否知道《冬天盛开的花》这幅画,所以提问时预先做好了得不到答案的心理准备,想不到老师立即回答。
「啊,那幅画的话,我听说前阵子作画学生的亲人已经领回去了。」
「咦?」
「现在的孩子们也很喜欢那幅画喔。因为画得很好,我本来还希望可以一直摆在校内展示,但也
没办法呢。」
女老师将目光投向远方,一脸遗憾。可是,画那幅画的人就是我。当然我从来没把那幅画领回去,也不记得曾把这件事告诉过家人。
我压下焦急的心情,接著问道:
「老师还记得那个亲人长什么样子吗?」
「不好意思啊,因为那时候不是由我负责接待,所以我也不清楚。」
「这样啊……」
我就此说不出话来,换老师向我发问。
「对了,雾岛同学还好吗?」
「啊,是,她过得还不错……」
我中规中矩地回答,不想让老师担心。只见她眯起双眼,怀念从前。
「我记得雾岛同学也非常喜欢那幅画呢。有机会你们一起回来玩吧。」
女老师的这一句话,道别后依然在我耳边萦绕不去。
冬天的寒意日渐凛冽,东方天空已有星星探出头来。今天好像没有时间再去找夏海或柊子了。
走在暮色将临未临的街道上,我整理著目前已知的消息。
发生在我与柊子身上的,神秘的灵魂交换现象。
从小学开始本为摰友的柊子与夏海的决裂。
夏海梦想中「冬天盛开的花」的景色。
立志成为画家的夏海,与立志成为植物学家的柊子。
由我所画的,本该挂在小学展示区里的《冬天盛开的花》的遗失。
隐隐与这些事情有关的淡河真鸨──
必要的拼图碎片,好像正逐一汇集起来。
隔天放学后,我再度拜访夏海家,然而按下门铃后却迟迟无人应门。
虽然夏海没去上学,但也未必会一直在家。我本打算明天再来,但转念一想,决定先去一下夏海父母经营的蛋糕店。
柊子每天都待在医院里头一定很腻,带个蛋糕去探望她应该不错吧。不不,绝对不是因为我想吃。
夏海家的后门就是蛋糕店。穿过自动门后,甜香迎面扑来,同时店内的人影也映入眼帘,我不由得睁大眼睛。
「……夏海?」
夏海正穿著可爱的围裙站在柜台内。看来她今天负责顾店。
看见我走进店里,夏海也同样面露吃惊,但马上充满威吓性地板起脸孔,质问我说:
「……柊子,又是你吗?今天有什么事?」
她的语气非常冷漠,但我毫不迟疑地走到柜台前面,表情认真地开门见山。
「夏海,我有话想跟你说。可以给我一点时间吗?」
关于柊子、真鸨,还有「冬天盛开的花」,我有很多事情想问她。
听了我的要求,夏海指著眼前的收银机回答:
「我没空。如你所见,我现在正帮忙顾店。」
「那我也一起帮忙吧。两个人会比一个人轻松吧?」
「不用了,反正现在又没什么客人。让外行人来帮忙也只会添乱。」
「是嘛,那我等你工作结束。这样应该可以吧?」
我展现黏皮糖般的韧性,夏海总算屈服,傻眼地嘀咕。
「……随便你。」
于是我点了海绵蛋糕与红茶,在店内的内用区打发时间。
我边喝红茶,边小口小口吃著蛋糕,耐著性子等了一个小时左右,夏海却始终只顾著接待客人,看也不看我这边一眼。女高中生们的快乐谈笑声从隔壁座位传来,听在此刻的我耳里只觉心情沉重。
夏海也真是倔强。要是再等一下还是不行的话,今天先去找柊子好了。正当我开始这么心想时──
「夏海,你别再闹别扭了,去跟人家谈谈吧。」
一名女甜点师傅从厨房现身,向夏海斥责道。
夏海噘起嘴唇反驳。
「这跟妈妈又没关系,是我们自己的问题。」
「所以我之前才都插手不管啊。」
夏海母亲的脸上不只斥责,也流露出了对夏海的关心。她往我这边瞥来后,继续说服夏海。
「可是夏海,要是没有人推你一把,你会一直不肯踏出去吧。如果有该说清楚的事情,就面对面好好谈谈吧。你要是觉得就算自己什么都不说,对方也应该明白,那只是小孩子的藉口而已。」
夏海还是不发一语。她的母亲迅速地从甜点柜随便夹了一块蛋糕装在盘子上,再连同红茶摆上托盘,硬是推给夏海。
「今天你辛苦了,去吃块蛋糕休息一下吧。这样总行了吧?」
「……知道了啦。」
接过蛋糕后,夏海一脸心不甘情不愿地往我这边走来,在我对面坐下。
夏海臭著脸吃起蛋糕后,我抓准机会向她攀谈。
「……那个,夏海。」
我一边猜想著对面的夏海是什么心情,一边深深低下头。
「真的很对不起。因为我的误会与无心的话语,让你那么难过,我真的深刻在反省了。可是……我想像以前一样,慢慢和你变回朋友。只要能补偿你,什么事我都愿意做。」
听完我发自内心的告白,夏海却没有看我一眼,继续吃著蛋糕冷冷回道:
「满嘴谎话,你明明只会嘴上说说而已。」
我猛地抬起头,立刻反驳。
「我才没有说谎!那你告诉我,我到底该怎么做──」
「那把那幅《冬天盛开的花》还回来啊!」
然而我才说到一半,就被夏海打断。
听到她以强硬语气说出的那几个字,我的气势霎时全消。
「冬天、盛开……」
真鸨说过的话、消失在小学展示区里的画作,以及夏海所说的「还回来」。
这三件事瞬间在我心中串连起来。
但我才刚刚弄清楚,还来不及开口回话,夏海就用力哼了一声,彷佛在说「我就知道」。
「看吧,这件事你果然办不到。这下你明白了吧?我和柊子是永远也不可能和好的。」
「等、等一下,不是这样的,我……」
我急著想要解释,夏海却只是烦躁地不住摇头。
「没有什么是不是。更何况早在你说都是自己误会了、那些是无心话语的时候,我们就已经是彻底的两条平行线了。我就是明白了这一点,后来才得去医院看病,还没有办法去上课。要是我在跟你谈话的时候又晕倒了,又被救护车送去医院,你打算怎么负起责任?」
「…………」
「……不过,其实我的症状也没有自己说的那么严重,有一半是装病啦。」
大概是看我沉默以对,多少心生同情,夏海小声地补上这一句。然后她短短叹了口气,重新调整心情后,断然说道:
「总之就这样吧。柊子你也快点忘了我这个不去上学的人,好好跟学校里的朋友相处吧。比如淡河同学。」
说完,明明蛋糕还剩下半块以上,夏海却打算直接收走。
我抓住正要起身的夏海手腕,把她留在原地。
「等一下,夏海!」
夏海扭头往我看来,火大皱眉。
但我仍是与她面对面,语气坚定地说了。
「如果是那幅画,我有办法解决。我会找到画那幅画的毕业生,就算要我下跪,也会请她再画一幅。所以到那时候,你能不能重新考虑一下?」
刚才我会噤不作声,并不是因为我死了心,觉得这不可能。我只是在找到了与夏海和好的突破口后,一时间却想不到该怎么向夏海表达。
我所画的《冬天盛开的花》,跟柊子与夏海的争吵有著密切关连;不仅如此,多半也跟我与柊子的灵魂互换有关。我死也不能放开这条线索。
见我锲而不舍,夏海用纳闷的眼光盯著我瞧。
「……你为什么要做到这种地步?就算和我来往,也对柊子没有任何好处啊。」
「这跟好处没有关系。不管是夏海,还是《冬天盛开的花》,我都不想就此放弃。我想再次和夏海一起寻找那幅景色。」
闻言,夏海瞪大双眼,倒吸口气。
然后她默默地低下头,肩膀不停颤抖。
「为什么……这种事情……」
接著夏海双手用力拍桌,猛然起身怒吼。
「不要事到如今才说这种话!」
怒声咆哮以后,夏海哭了。从她脸颊滑落的泪水滴进了红茶杯里。
看到夏海紧紧咬牙,强忍泪水,我不由自主屏住呼吸。
愣住了的我,只能茫然地喃喃唤道:
「夏海……」
夏海没有对这样的我怀抱丝毫同情,更是情绪激昂地吶喊。
「都是柊子害的,我再也没办法画画了!我们家因为没有钱,得拿出成绩申请奖学金,才有办法就读美术相关学校,但现在我连这种事都不可能办到了!结果呢?你不要因为自己产生了罪恶感,为了让自己安心,就跑过来要我原谅你!那种好听话说得再多,对我来说又有什么用!」
店内一片悄然无声。
在可以听见耳鸣的静寂中,邻座的女高中生们匆匆离开,夏海的母亲则站在柜台里头担忧地看著我们。至于我这个当事人,说来实在很没出息,面对夏海
的厉声指控,只能静默无语。
大概是情感爆发后也恢复了理智,夏海重新坐回椅子上,动作粗鲁地抹去泪水,毫无情绪起伏地说了。
「算了,事到如今我就告诉你吧。我已经打算第三学期要转学。」
「咦……转、转学?」
夏海不以为意地说出的这两个字,让我彻底慌了手脚。
夏海自暴自弃似地把剩下的蛋糕塞进嘴里,好像想藉此把所有情绪也吞下肚。然后她端起红茶杯,用力一灌吞下蛋糕,接著说了:
「虽然还没决定要转去哪所学校,但至少我不打算再回云雀岛中学了。所以柊子现在在做的事情……不对,是你至今为我做的各种努力,都只是徒劳而已。而且我本来并不想告诉你这件事的……」
夏海的声音始终非常冷静,足以让我相信她并不是一时冲动在说气话。
意想不到的发展,让我无法立即反应过来。
「怎么可以说是徒劳呢──」
看著我茫然自失的表情,夏海发出冷笑。
「你那是什么表情?没必要那么吃惊吧。柊子和我个性既不一样,擅长的事情与梦想也不一样。会以为我们两人能成为好朋友,本来就是错误的想法。我们只是回到了原本该有的关系,这样也对彼此都好。能认清这个事实,我反而觉得很幸运呢。」
这些话就和我出社会以后,已经反覆听到心生厌烦的认命言论相差无几。
我不知不觉间握紧拳头,指甲都陷进了肉里。
──我才不相信有这种幸运!
「才没有这种事情!」
这次轮到我推开椅子站起来。顾不得会给店里的人造成困扰,我用强硬的语气向夏海诉说。
「就算个性、专长和梦想都不一样,我也相信一定可以成为真正的朋友!」
夏海露出烦躁的表情起身,视线依旧凌厉地往我瞪来。
「你居然还好意思说这种话……!」
「那夏海到底是怎么想的?」
我先发制人地厉声质问。
眼见夏海被我挫了锐气,我继续滔滔不绝。
「虽然你说要回到两人本来该有的关系、这样对彼此都好,但夏海心里到底想怎么做呢?至今和夏海聊天,我一直都很开心喔。虽然你也会冷淡地拒绝我,但想到也许有一天我们真的可以开心说笑,我还是很高兴。夏海真的不这么觉得吗?」
「我──」
趁著夏海语塞的那一瞬间,我倏地把脸凑向她。
我错了。从头到尾只是局外人的我,根本没有办法代替柊子,完成让两人和好这种任务。我该做的是安排两人在医院里见面,并让夏海相信我们两人真的互相交换了灵魂,然后我再帮忙解开两人的心结。
我居然到现在才明白自己该怎么做,虽然懊悔得要命,但一旦错过这个瞬间,就真的再也无法挽回了──我有这种直觉。
我与夏海的距离近到了鼻子几乎快碰在一起,接著对不知所措的她一口气说完。
「老实说吧,我有件非常重要的事并没有告诉夏海。因为太过让人难以相信,所以我始终没有告诉你,但果然该向你坦承才对。你今天接下来有时间吗?」
「怎、怎么这么突然?」
「我有个地方一定要请夏海去一趟。重要的事情只能在那里说。可以给我一个小时的时间吗?如果你到时候听完还是没有改变心意,那我保证,以后我会照你说的不再来打扰你。」
就算到了医院告诉夏海真相,只怕她也不会轻易相信吧。但是,如果觉得她不会相信就不去尝试,至今的努力就真的要付诸流水了。
似乎是被我认真的模样吓到,夏海求救似地眼神游移。
「……今天已经很晚了,而且我还要顾店……更、更何况你突然跟我说这些事情,我也需要心理准备……」
「那你什么时候有空?」
「明、明天的话我想我一整天都没事情……」
得到了夏海的应允后,我笑容满面地用力点头。
「知道了!那就明天吧!说好了喔!」
接著我重新打起精神,豪迈地吃起蛋糕。经过这么久时间,蛋糕与红茶都不冰了,但还是好吃得我一点也不在意。
鲜奶油与柑橘类果酱的酸甜滋味完美融合,我忍不住眉开眼笑。
「这个蛋糕好好吃喔!鲜奶油明明很甜,却一点也不腻!海绵蛋糕里面的馅料该不会是糖渍柠檬皮吧?」
明明我赞不绝口,夏海却丝毫没有表现出高兴的样子。
看到我的表情千变万化,夏海反倒露出了像在看著费解生物的眼神,目不转睛地盯著我瞧。
「……柊子,你到底是怎么了……?」
吃完蛋糕以后,我直接前往医院。
明天我打算带夏海来医院,向她坦承所有真相。为此,今天我无论如何都得来告诉柊子一声。虽然我没考虑过柊子的心情就擅作主张,对她很过意不去,但这一天迟早会到来。
打开病房的门,躺在病床上的柊子往我看来。
「缘小姐,你好啊。」
「……柊子,你瘦了。」
看到我原本的肉体比以往还要憔悴,我内心十分焦急。本以为应该还有点时间,但说不定大限就要到了。
万一柊子的灵魂随著我的肉体一起死去,一切就完了。现在的情况是分秒必争。我快步走向柊子说了:
「虽然有很多事想告诉你……但我先说重点吧。明天夏海会来这间医院。我认为还是该由柊子本人出面,你们才能完全和好。要让夏海相信可能不容易,但如果想让我们变回来,这也许是非做不可的事情,当然我也会在旁边帮忙解释──」
「缘小姐,关于这个呢──」
柊子用平静的语调打断我。
「我看还是算了吧。」
她的发言省略了受词,让我无法明白这句话的用意,在病床正前方停下脚步。
「什么事情还是算了?」
「我觉得没有必要急著变回来。而且我和缘小姐都可以正常地过现在的生活啊。既然现在原因还不清楚,与其太过心急而搞砸一切,不如暂时静观其变比较好吧?」
柊子语气平淡地说,就好像在背台词一样。
她的态度彷佛对自己的身体毫不在意,让我有种说不出的诡异感,额头冒出冷汗。
我逼近般地往柊子走了一步。
「……为什么?柊子,你为什么要突然说这种话?」
「并不突然啊。我只是之前一直找不到机会说──」
柊子说话时,中间穿插了「啪当」的轻响。
那是因为柊子伸长手臂,关上了床头柜没有关紧的抽屉。只是这样的话其实也没什么,但柊子焦急的样子让我很在意。
「你为什么要关抽屉?」
「因为没关好。不说这个了,关于让灵魂换回来这件事……」
柊子硬是想把话题拉回来,但我的注意力仍然放在抽屉上。
可以上锁的抽屉里放有我的钱包。但是住院期间,我不会在身上放太多现金,信用卡也要知道密码才能使用,再者我也不觉得柊子会偷东西。
……但是,我还是很在意。
「……这件事等一下再说。」
感觉得出柊子正在背后注视我,然后我一鼓作气打开抽屉──看见抽屉里的东西后,我哑然失声。
抽屉里放著大量口服用药。以前我早中晚都会服用的各种药锭和药粉,密密麻麻地塞满了内部空间。
我低头瞪著抽屉,询问身后的柊子。
「……柊子,这些药是怎么回事?」
「是我忘记吃的。」
「护理师每次都会把药拿来病房,有可能忘记吃吗?而且看这个数量……你不只忘了一次两次吧?」
我的问话声变得凌厉,但柊子依旧镇定自若。
「因为我快出院了,所以护理师先把以后的份给我。缘小姐不用担心。」
「不用担心什么?」
我再也按捺不住地重新转向柊子,语气变得强硬,不再跟她打哑谜。
「柊子,你以为我会相信这种谎话吗?出院以后才吃的药,怎么可能住院期间先给你。你是从好几天前开始就假装吃了药,其实故意没吃吧?」
「怎么可能。更何况我这么做有什么好处?」
柊子的回答仍在装傻。
但是,其实我在不久前就察觉到了柊子这么做的动机。
一直以来,我始终没有说出自己的臆测,但现况已经不容许我再保持沉默了。
「柊子,在我们第一次见面……当我说『希望自己每天都能好好活在当下,就算明天死了也没关系』时,你曾说你跟我其实很像吧?」
与夏海之间难以挽回的决裂;刻意不吃具有疗效的药;以及柊子直到现在还想要隐瞒的某件事情。
利用这些线索进行推断后,我下定决心,询问依然躺在床上的柊子。
「其实,你那句话的意思是这样吧?也就是『明天死了也没关系,因为你过得一点也不快乐』。
」
灵魂刚交换时,我发现户张柊子的身体站在教室打开的窗边,还脱掉了脚上的校内鞋。那一定是因为柊子正准备跳下去。
倘若真是如此,那我还有一个疑惑。那一天,柊子会心不在焉地掉下月台,会不会也是故意的,并不是意外?所以她落轨之后,才没有试图躲到旁边,反倒万念俱灰般地趴在轨道上──
实际把推论说出口后,一种心底发寒的不安袭上胸口。
柊子好一会儿沉默不语,最终死心似的叹气。
「……一切都被缘小姐看穿了呢。」
然后柊子坐起来,与我面对面。
她的眼窝凹陷,难以想像那是赤月缘(我)的身体。
「没错。我一直想寻死,所以故意不吃药。然后,我希望缘小姐能以我那副身体继续活下去。」
真的听到了这样的回答后,我有种视野扭曲起来的错觉。
我拚命稳住颤抖的双脚,不让柊子察觉自己内心的慌乱,简短质问:
「……为什么?」
柊子垂下双眼,硬是挤出声音开始诉说。
「因为我做的那些事情,全是没有办法挽回的。不只是夏海,我也对缘小姐做出了你一辈子都不会原谅我的事。」
柊子落轨后,我想起了自己去救她时,她曾经短暂地支吾其辞。
──赤月、缘小姐……吗?
早在灵魂互换之前,柊子就听说过我的名字。尽管如此,发生这种现象以后,她还是隐瞒了这件事。
还是中学生的柊子,与已经出社会的我,就只有那么一个交集。
「你说的事情,难道跟我画的《冬天盛开的花》有关?」
我问出口后,柊子瞬间瞠大双眼,最后认命似地垮下脑袋。
「……居然连这件事也知道了,真不愧是缘小姐呢。」
柊子颤抖的话声带著哭腔。
我试图与柊子对视,接著问道:
「柊子,你知道那幅《冬天盛开的花》去哪里了吗?」
但柊子不肯直视我,垂著脸庞摇头。
「已经不在了。因为我毁了那幅画。」
「……你毁了那幅画吗?」
我目不转睛地注视柊子,很难相信她会做出这种事。柊子无地自容般地缩成一团──虽然外表是现在已经出社会的我。
大概误以为我的反问在指责她,柊子抽泣起来,紧紧捏著被单。
「我真的很差劲对吧。不只破坏了缘小姐的画,还背叛好友,最后竟然还想利用缘小姐来让自己与夏海和好。但是,我很快就发现,既然缘小姐的个性这么乐观积极,那么由你重新与夏海当朋友,对两人来说才是最好的吧……不论是户张柊子的人生,还是夏海的人生,都已经不需要我了。」
「我从来没有过这种想法喔!」
柊子一说完,我立刻反驳。
以户张柊子的身分生活时,这段日子我确实过得很开心。但这都是为了让我与柊子能变回来。绝不是为了让柊子产生这种念头,并抢走她的人生。
只要她愿意解释清楚,我也根本不在意自己的画作现在怎么样了。能被柊子利用,我反而求之不得。
我站起来,语带恳切地开导柊子。
「你为什么要把自己说得那么坏?你会和夏海吵架,还有你说自己毁了《冬天盛开的花》,一定都有非不得已的理由吧?夏海已经答应我,明天会来医院听我们说明喔!你别再自责,说自己已经无法挽回了!」
「但我就算回到自己的身体里面,一切也不会改变啊!」
柊子甩著头发,忽然用不输给我的音量大声反驳。
第一次看到柊子的情绪这么激动,我顿时不知所措。柊子喘著大气,肩膀上下起伏,双眼瞪著我瞧。
「我敢保证,自己只会重蹈覆辙而已。如果只有我一个人痛苦也就算了,但我无法忍受再让夏海那么伤心难过了。从今以后,必须由缘小姐来过我的人生、与夏海成为朋友,否则一切都没有意义。」
柊子说得毅然决然,毫无迟疑。她不是在乱说,是真的想代替我死去。
面对柊子慑人的魄力,我咽了咽口水,问道:
「你们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导致你们吵架的『误会』究竟是什么?」
然而柊子不肯看我,只是缓缓摇头。
「我没有必要回答。因为都已经结束了。」
「根本还没结束吧──」
「原本在那一天,应该早就结束了。」
柊子打断我后断然说道。
她的双眼布满血丝,凝视著被单上的某一点。
「缘小姐拚了命救我的那一天,其实我心里想的并不是『幸好还活著』,而是『要是就这么死了,就不会再痛苦了』。很奇怪吧?接著放学后,我正想从校舍跳下去的时候,这次却被灵魂互换的现象阻止了……但我认为,这既是对我的惩罚,同时也是我们千载难逢的机会。」
我的内心一阵躁动不安,有种全身都在发冷的感觉,低声质问柊子。
「……惩罚?机会?」
柊子露出下定决心的表情,一字一句清清楚楚地断然说:
「对。这是我背叛好友、毁了缘小姐宝物的惩罚。同时这也是神明给我们的机会,让想活的人活下去,想死的人就不该活著。」
沉重的静默笼罩病房。
寂静中甚至能听见窗外的树枝在沙沙作响,我非常简短地说了。
「……你在说什么?」
我的话声不由得充满威吓。
尽管理智很清楚应该冷静下来,我却控制不了自己的嘴巴。
「难不成那个神还出现在梦里对你这么说吗?祂说你的灵魂会进入我的身体,是给你的惩罚?这种话我可从来没听说。」
听了我荒谬的质疑,柊子带著苦笑反驳。
「怎么可能啊。可是,又没有其他解释能说明这种不科学的现象──」
「你别开玩笑了!」
冲动之下我揪起柊子的衣领,激动地对著自己的脸孔怒吼。
「我从来不觉得用自己的身体活下去是件不幸的事情!你只是为了自己才擅自那么认定而已吧?别瞧不起人了!说什么要代替我死去,就为了这种事情,你一直不肯告诉我真相吗?」
我突如其来的发火让柊子一脸错愕,但她很快反应过来。
「……什么意思?什么叫作这种事情?」
柊子用力一咬牙,毫不畏惧地反瞪回来。
「我自己也很努力在想办法啊!可是现在根本就找不到原因,也不知道要怎么变回去吧!既然如此,应该在为时已晚之前,尽快订下大家都能接受的解决办法,难道不是吗?」
「我们之所以灵魂互换,有可能就是因为你和夏海的决裂啊!只要和好了,说不定就能变回来吧!如果你真的努力在想办法,那就多跟我合作啊!我明明为了柊子这么努力,你为什么就是不明白?」
「我早就说过了,你是在多管闲事!」
柊子用力把我往后推,厉声吶喊。
「请不要说得事不关己,好像有恩于我一样!说到底我和夏海会吵架,就是因为缘小姐那幅画。如果你没有画那幅画,事情就不会变成这样了!」
听到这种完全将我拒在心门外的发言,剎那间我浑身虚脱无力。
我放开柊子的衣领,无力地坐在椅子上,看著她的双眼无法对焦。
「这……这种事情……」
柊子脸上有那么一瞬间流露出后悔,但在她将后悔转化成行动之前,病房外便传来话声。
「那个,不好意思。你这样会造成患者的负担,还请小声一点……」
一脸畏怯的护理师出声这么提醒,我立刻拿著书包站起来。
「对不起,我现在就离开。」
不想再待在这里的心情,似乎明明白白地显露在我的言行上。
走出病房前,我做了一个深呼吸,只把脸庞转向柊子。
「明天早上十点,我会和夏海一起过来。说好了喔。」
同时藉著这句话告诉她,一切尚未结束。
不晓得柊子是否听出了我的弦外之音,总之她只回以一句答覆。
「我会期待缘小姐的好消息。」
我瞥向看也不看这里一眼的柊子,离开病房。
走在乾净整洁的医院里,我的内心却是一片纷乱。
──明明还是中学生,别用那种社会人士才会说的话语。
回到柊子家后,我毫无仪态可言地横躺在床上,仰望天花板。
其实我并不是从来没有想过,要以这幅躯体一直活下去。
说实话,柊子的提议对我来说只有好处而已。因为这等于我可以在衣食无虞的环境下,真正的重新再活一次。讲得直白一点,就是游戏中所谓的「二周目模式」。要是能够保有原本的记忆,重过一次人生──应该每个人都幻想过这种事情吧。
而我现在的情况,还是连原本的疾病也会一起消失。以前因为罹病而放弃的种种事情,今后都能毫无后顾之忧地挑战。
不只是律师、医生、政客、太空飞行员,我说不定还能成为歌手、演员或者运动选手。
我能成为自己想成为的人。只要我下定决心,就能拥有这样的权利。
这不是很好吗?比起一心想死的柊子,我更能有效活用她的人生。为什么偏偏是我有这种疾病──其实这样的想法,或多或少在我心底盘旋不去。
柊子说得没错。神明一定是同情我的遭遇,才引发了灵魂互换的现象,将合适的灵魂放进合适的肉体里。
况且中断了服药的柊子,等于早在开始慢性自杀。我又何必那么努力,只为了回到那副病弱不堪的身体,更别说是为了完全不认同我努力的柊子。
既然那么不爱惜生命,乾脆让柊子得偿所愿吧。反正为此苦恼的人又不是我。
任由这些负面又邪恶的想法在大脑里流窜后──
「……果然,我还是没办法这么想呢。」
我夹杂著叹息如此自言自语,在床上坐起来。
接著走下床铺,站到镜子前。
虽然古怪的感觉比起头一天已经变淡许多,但每当看到镜子里倒映的脸孔不是自己,我不时仍会心头一惊。
不管怎么做,户张柊子的身体都不会属于我。
即便真是某个人基于好心,让我们两人的灵魂互换,那也只是他多管闲事。就算对方是神,我也会揍祂一拳回敬。
「抢走小孩子的身体来展开第二人生,根本是坏蛋才会做的事情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