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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鸟游大夫,有您的电话……大概是。”
我正坐在急救室的椅子上看着内科的学术期刊,这时一名年轻的护士有些犹豫地递来内线电话的听筒。
“呃,是谁打来的?还有‘大概’是什么意思?”
“那个……电话里说‘小鸟在吗?让小鸟接电话’,我想‘小鸟’指的大概就是您吧?可能是不认识的人把名字念错了……”
……不,那个人绝对是明知故犯。
“我知道是谁的电话了。谢谢。”
我将杂志放到一旁,接过话筒。
“小鸟吗?马上到我家来。”
刚把话筒靠近耳边,就听到了熟悉的声音,下一瞬电话就被挂断了。果然是那个家里蹲上司打来的。
“又在强人所难……”
我看了一眼墙上的时钟。现在是下午四点五十三分,距离值班结束的六点还有一个多小时。大宙神光教体验活动后过了八天的星期一,我被派到惯例的急救部值班。
“明明是她把我丢到这儿来的。”
我一边不满地嘟囔着,一边走向坐在角落里的沙发上正看着体育报纸的急救部副部长山田。他身板结实,显然是擅长运动,短粗的胡子长满了脸。冲田部长不幸殒命后,山田便成为了急救部的代理部长。
“不好意思,山田医生,我能离开一会儿吗?天久老师找我有事。”
所幸今天没有太多急救任务,眼下连患者都没有,只是在等待下一名患者被送过来而已,稍微离席一会儿应该不成问题。只见山田把目光从报纸上抬起,眉头紧锁。
“……你现在还在值班吧。”
“呃,不过眼下没有患者,如果您叫我的话我马上就会下来。”
“我说你啊,虽然是综合诊断部的人,但现在是在这边工作吧。该干活的时候好好干活。”山田显得不满。
“所以说如果有患者的话我会马上下来的。老师找我找得很急……”
“很急?”山田嘲笑般扬起厚实的嘴角。“就你们那个部门,又不给人看病,能有什么急事?”
“不,我们并没有不看病……”
“你们不就是用来打发别的部门里不好对付的患者吗。而且听说接诊的还是你,那个女的根本就什么都不干。理事长的女儿真是好啊,脑子有病还能弄个‘副院长’啥的当一当。知不知道那个小屁孩儿连抽个血都不会?”
山田夸张地哼笑。我只觉脸颊在不住抽搐。刚来这家医院时,听真鹤说过“鹰央树敌很多”,而眼前的这个男子正在毫不掩饰地展露这一点。
一开始,看到几乎没有动手能力的鹰央,我也有过类似的感受。不,准确地说现在对此仍颇有微词。但不知为何,看到山田当着我的面大放厥词,却感到十分不爽。我握紧了双拳。
“不会采血又有什么关系?鹰央老师确实有些不一般,但她是我见过的医生中诊断水平最高的人。”
几乎是下意识地,我为鹰央辩护。大概是以为我会向他抱怨鹰央的事情,听到意料之外的反驳,山田不快地眯起眼睛。
“说啥呢。你也是个外科医生,不会不明白我的意思吧。知道得再多,没有实际动手操作的能力,就一点用都没有。光长一个大脑袋,什么都干不了,到头来根本就是一无是处。”
才没那回事。跟着鹰央接待门诊的第一天,一名女子叫嚷着“要把主治医告到法院去!”若不是鹰央诊断出女子的母亲患有风湿性多肌痛,她恐怕仍然被全身的病痛折磨着。
医疗并非单打独斗,而是由医生与所有医护人员齐心协力,最大限度地满足患者的需求。半年前的一天,一名患者用无可挽回的方式,让我痛彻地领悟了这一点。
若能构建恰当的体系,鹰央那惊人的知识与智慧必将拯救更多患者的性命。与鹰央并肩工作的一个月内,我对此产生了确信。
“……我已经辞去了外科的医局,现在是一名内科医。”
我用生硬的语气反驳。医院中存在明确的上下级制度,这在外科中尤为明显,堪比军队。山田担任外科医的经历比我还要长十余年,若是在从前,我绝不可能如此出言顶撞。然而不知为何,听到眼前的男子一脸轻蔑地鄙视鹰央,我无法置之不理。
“……我说你怎么回事,有病吗?告诉你,你现在是急救部的人,我是急救部的责任人,也就是说我是你的上司。给我老实待在这儿等患者过来,听明白没有!”
山田狠狠地盯着我,威胁似地叫道。若是放到以前,没来这个医院的时候,我一定会乖乖地照做,不敢有二话。但现在,我毫不退缩地回瞪他,他也被我的视线逼得向后仰去。
“不,我的上司不是山田医生您,而是鹰央老师。您大概忘了,我是受冲田医生之托,得到鹰央老师的许可后,才到这个急救部帮忙的。”
“……你想说什么?”
“我只是看在冲田医生的面子上,仍然在急救部工作,但对我来说,比起在这儿被来回使唤,跟着鹰央老师更能学到有用的知识。”
言下之意便是“鹰央老师比你更加优秀”。山田黝黑的脸庞泛起红潮,而我则继续说道。
“请不要忘了,我随时都可以向鹰央老师提出申请,停止在急救部的工作。”
山田龇牙咧嘴,露出牙根。在急救部的顶梁柱冲田去世后,十分景仰冲田的一名年轻的急救医也跟着离开了医院,眼下急救部的人手严重不足,而并不隶属于急救部却每周都有三天跑来帮忙的我,可以说是仅此一家别无分店的好使唤的部下。对于代行部长一职的山田而言,我的这番威胁可以说极为奏效。
“那么山田医生,我先去楼顶了。若有患者来,请随时呼叫,我马上就会下来。”
我冲发出野兽般低吟的山田留下一句后,便走向出口。
不知为何,感觉脚步十分轻快。
“打扰了。”敲过三次门后,我推开房门,进入鹰央的“家”。只见鹰央一如既往地躺在沙发上,正盯着一张照片看。
“呃,鹰央老师,您在看什么?”
“冲田的女儿,冲田绘美的照片。”
鹰央扬起手中的照片。照片中是一名穿着水手服的少女,齐肩的黑发显得活泼明快,面庞中确实能看到冲田的模样。
“这是在哪儿找到的?”
“放在冲田办公桌的抽屉里。”
“您就那么把故人的遗物拿出来了吗!?”
“反正没人来拿,没关系吧。要找冲田的女儿,至少得知道她长什么样才行啊。”鹰央回答,语气中不见丝毫的悔意。
“那,您找我有什么事?”
“稍微等会儿,还有一个人要来。”鹰央继续盯着照片看。
“还有一个人?”
“嗯,三分钟前刚到停车场,应该马上就上来了吧。”
仿佛是算准了时机一样,她的话音刚落,叮咚的门铃声便传了过来。
“小鸟,去开门。”鹰央冲我抬了抬下巴。
好好好,老板大人,我知道啦。
“哎呀,小鸟游大夫,您好啊。”
打开大门,门口是一脸萎靡不振的警视厅搜查一课刑警。
“……警察?”
为什么樱井会在这里?又来调查询问吗?
“进来吧。”身后传来鹰央的声音。
“啊,那就打扰了。今天感谢您的招待。”
樱井殷勤地说着,从我身旁经过,走进屋内。
“是您把警察叫来的吗?”我靠近鹰央身旁,悄声问道。
“没错。”
“为什么……”
“哎呀~其实今天是我主动登门来访的。机会难得,我想要不要互相交换一下情报。”
樱井一副搓着手求人的模样。
“交换情报?你不是一直看不惯我们插手案件吗。”
“哎呀,您这话真是让我无言以对啊。不过我们课长也说了,天久大夫您是可以信赖的人,而且发现那具尸骨也多亏了您绝妙的着眼点和广博的知识,我实在是感动至极五体投地啊。而且最关键的……”
樱井故意顿了一顿,然后扬起嘴角。
“当警察的,比起守那些规矩,解决案子才是最重要的啊。”
“呃,这样吗……”这个自来熟的警察,我实在是不好对付。
“不过,这房间是不是太暗了点?”
樱井四处张望,大概是在寻找照明的开关。
“对我来说正好。太亮了反而不舒服。”
“哦,这样啊。有点像吸血鬼(dracula)呢。”
“我才不吸血。”
“嗯,我想也是……哎,这么多书,可真是了不得啊。怪不得大夫您那么博识。”
“这儿只是我藏书的一部分,剩下的在仓库里。我得了种病,一天不看书会死。”
“啊,呃……有那种病吗?”
“想啥呢,当然是骗你的了。”鹰央回答,脸上没有一丝笑容。
“嗯……”樱井笑着,脸颊微微抽搐。
“那,您接下来要做什么?”我问道。
“对答案。”不知为何,鹰央显得很开心。
“对……答案?”
“没错。在大宙神光教拿到的东西的检查结果已经出来一部分了,我想听一听。”
“那干嘛把我也叫来?我还在急救部值班呢。”
“怎么,你没兴趣吗?那就回去接着值班吧。”
“有啊,当然有了,还用说吗。”
费了那么多劲,怎么会没有兴趣。而且方才刚怼了山田,若是有事被叫回去另说,现在马上就回去岂非没面子。
“那还嘟囔什么。来,快点告诉我结果。”
鹰央撑起身子,坐在沙发上。
“简而言之……彻底输了。”樱井自虐般耸了耸肩。
“彻底输了?”我不明就里地反问。
“是的。从教团没收的物品中,没有检测到任何违禁物品。”
“什么都没有吗?药物之类的……”我皱起眉头。
“没有。我们也是相信总部内会藏着违禁的致幻剂等药物而彻底搜索了一遍,但找到的东西都是市面上销售的药草和营养品之类。”
“不过,我们喝下那个古怪的茶和药之后,确实看到幻觉了。他们一定藏有什么奇怪的药。或许是他们知道那天会有强制搜查,提前把证据都处理掉了。”
“不,这不可能。强制搜查的事情只有参加搜查行动的警员知道,其他人无从知晓。”
“那是不是那些警员里面有人和大宙神光教有关联……”
“您是说我们警方内部有人泄露消息吗?”
樱井一向悠然的表情变得有些僵硬。然而我也无法退让。若没有致幻的药物,那天晚上的体验便无从解释。
“没检测出任何可疑的物质。”
鹰央自言自语般嘟囔了一句。我没听清,只好原地眨了眨眼。
“大学的法医学教室里面有认识的人,我找那人检查了‘接触’之前喝下的茶和药。结果,其中没有发现任何足以影响精神的药物。”
“怎么会……”我感觉心中的自信正在轰然崩塌。
“主要成分是很浓的药茶和氯化钠,也就是食盐。”
当时分发那些茶和胶囊的时候,教团的人也是这么说的,没想到那居然是真话……
“然后呢,警方为什么会认为教团在使用违禁药物?既然能进行强制搜查,就说明有什么明确的根据吧。”
听到鹰央的话,樱井无言地皱起眉头。看样子大概是在考虑能不能透露给我们。
“……我们接到了举报。”
足足沉默了一分多钟后,樱井放弃一般开了口。
“举报人是一名脱离了教团的男子,约一个月前他提供了情报,说‘大宙神光教使用药物为教徒洗脑’。”
“只凭这一句情报,警方就进行了那么大规模的搜查吗?”我不解。
“不,这只是契机。组织犯罪对策课原本就在密切关注大宙神光教。这一年来,大宙神光教的势力急剧扩大,教徒也迅速增多,与此同时也引发了更多的问题。”
“是怎样的问题呢?”我向前探出身子。
“主要是和钱有关。一些教徒对教义深信不疑,向教团赠予了巨额资金,而遭到了家人和亲戚的责备。教徒中有许多人是生活富裕的上流人士,在家教徒中尤其居多。这一年来,教团接收了大量的捐赠。”
我回想起之前遇到的参加生活体验的人们。和我猜想的一样,教团果然主要在吸引有钱人入教。
“还有就是像冲田大夫那样,因为不能和生活在总部设施里的家人见面而引发的矛盾吧?”
听到我的问题,樱井立刻在胸前猛地摆手。
“不不不,那种矛盾基本上没有。”
“真的吗?”
“没错。在这类新兴宗教中,它们十分罕见地允许出家教徒自由出入总部设施。不仅如此,对于在设施中生活了一段时间的教徒,教团还会劝说他们回到社会,形成由教徒自发传教的系统。不过实际上好像是因为出家的教徒太多,设施里无法容纳,不得已才赶他们走。”
“也就是说,没见到家人的只有冲田大夫一个人?”
“据我们所知,确实如此。总之,围绕教团发生了许多与金钱有关的纠纷,而且我们从很早就听说了他们使用违禁药物的传闻。他们从一开始就以能体验到和外星人交流为噱头,教团的代表大河内曾经还有过倒卖药物的嫌疑。”
“警方那么早就知道,却一直放到现在才想起来调查吗?”
我的语气有些强硬。若能早些采取措施,冲田或许不至于丢了性命。
“没您想得那么简单。宗教,尤其是这类新兴宗教,总会和某些神秘体验挂钩,但很难判断那些究竟是药物的作用,还是教徒的妄想或宣传。”
“那为什么这次就能强制搜查了呢?”
“哎……都到这份上了,我就全说出来吧。我们有了能进行强制搜查的机会。原因之一是贵院的冲田医生被害一事。本来试图控告大宙神光教的人突然被杀,而且犯人还说‘被外星人命令’而自杀,不论怎么看都很可疑。另一个就是曾经的教徒举报说教团使用药物,而且他还带来了证据。”
“证据?”
“没错,他带来了‘教团举行仪式前喝下’的胶囊。经检测,其中含有LSD的成份,这可以用来解释教团内部举行的‘接触’仪式。不仅如此,举报人还详细描述了教团藏匿LSD的地点。可是……”
“可实际上,警方没有发现LSD。”
我接过樱井的话。只见樱井露出了自暴自弃的笑容,令人心痛。
“没错,我们没有发现。完全陷入圈套里了。”
“陷入圈套?”
“是大河内,这一切都是他的计划。我们进行强制搜查后,前来举报的前教徒立刻就改口说,那个LSD不是从教团里面带出来的,而是在六本木的一家酒吧里从某外国人手中买来的。他一定是受到大河内的指示,提供了假情报,引诱我们进行强制搜查。而且,在我们开始搜查后,马上就有好几家媒体前来采访。如果是东京地方检察院的特别搜查部开展的行动则另当别论,这只是一次普通的强制搜查,一般来说媒体不会这么敏感的,显然是教团事先向媒体放了话。堂堂的警视厅,就这么被他玩弄于股掌中。”
樱井垂下双肩,长叹了口气。
“下个礼拜发售的周刊杂志上,就该登出报道说,警方对大宙神光教的总部进行了大规模的强制搜查,却没有发现任何违禁物品。人们看到后,就会认为教团是清白无辜的,而警方则是愚蠢无能,这会进一步增大我们日后对教团进行调查的难度。正好钻了我们着急犯难的空子……”
“着急?您们为什么会着急?”
“啊,这个……”
听到我的提问,樱井立刻皱起眉头支支吾吾,大概又是在顾虑该不该说出来。当公务员还真是辛苦。
“都说到这个份上了,不差一两句吧。警方也希望鹰央老师提供帮助吧?请放心,我们不会说出去的。”
在我的催促下,樱井犹豫了数秒后,终于还是悄声地开了口。
“最近三个月,大河内将教团的大部分资产移到了国外的银行。”
“国外?是为了逃税吗?”
“大宙神光教是宗教法人,原则上无需纳税。我们是在警惕他本人逃到国外去。”
“逃到国外……”我喃喃地重复他的话。
“是的。在自己的罪行被发现之前,逃到尚未与日本缔结嫌犯引渡条约的国家藏身,这是罪犯的常用手段。所以我们一直想在他逃跑之前进行强制搜查……”
樱井紧咬牙关,露出门牙,一向悠然的他此时也露出了悔恨至极的表情。我不知该说什么好。或许,他今天来到这里,除了想借助发现了尸骨的鹰央老师过人的智慧,更多的是想无论如何都要报大河内一箭之仇,刷洗屈辱。
忽然,我想到一个问题。
“警方没能发现药物,可那具尸骨呢……?”
如果那具尸体真是冲田绘美,可就是比违禁药物之类的严重得多的问题。然而,樱井的反应并不积极。
“尸骨?哦对了,还有那个。那个也不是。”
“也不是?”
“没错。我们到冲田绘美小姐去的牙科医院,比对了她的牙齿记录,……完全不一致。那具尸体并非冲田绘美小姐。”
瞬间,我放下心来,浑身无力到双膝一软。我一直以为那就是冲田绘美的尸体,以为她被当作“祭品”。不过,这样一来……
“那……那具尸体是谁?”
“不知道。只能确定是一名年轻女性,但无从知晓真实的身份。”
“除了冲田医生的女儿之外,那个教团里还有过失踪的人吗?”
就算那不是冲田绘美的尸体,也不能排除大宙神光教为了神罗而献上祭品的怀疑。
“至少警方没有接到有人失踪的报告。另,根据法医解剖——实际上也没什么好解剖的—
—尸体的踝骨有骨折的痕迹,大概是从悬崖上摔下去的时候断裂的。”
“那,那个人不是被杀的,是吗?”
“不,目前暂时无法排除他杀的可能性。因为死后经过了半年以上,几乎没有留下肌肉组织,很难确定真正的死因。”
“大河内怎么解释那具尸体?”
“他只是说‘不知道’。确实,发现尸体的地点并非在设施的领域内,而且尸体的身份不明,我们也无法进一步追究。也有可能是迷了路的野营游客不小心遇难。”
“可那儿不是有一个祭坛吗。上面还摆了那么多小动物的尸骨。怎么想都和那个诡异的教团有关系吧。”
我不由得抬高了嗓门。
“我当然知道啊。可又有什么办法,这次强制搜查没有任何收获,除非有其它明确的证据,否则不再进行调查,这就是上头的决定!”
樱井也用不输给我的音量大声吐出心中的苦恼,但很快就回过神来,用小得不能再小的声音嘟囔了一句“……失礼了”。铅块般沉重的静谧填满了整个房间。
被外星人诱拐的男子。医院内的杀人事件。与外星人进行接触。失踪的冲田之女。献上祭品的祭坛。——究竟在发生着什么事?我只觉胸口发闷,呼吸变得粗重。
“……从教团总部查获的物品中,没有其它可疑的物品吗?”
终于,我难以忍受沉默,开口问道。
“嗯……硬要说的话,是防毒面具吧。”
“防毒面具?”
“没错,我们发现了数个防毒面具,质量很好,接近军用的规格。”
“为什么会有那种东西……”
“我们也不知道。大河内只是说‘为了政府可能进行的毒气攻击做准备’。”樱井不满地哼了一声。
大河内显然不是出于那种扯淡的原因,他必定有其它的什么理由。可那究竟会是……?
沉重的静谧再次降临。
“马……”
这时,一直闭着眼睛抱起双臂坐在沙发上一声不吭地听着我和樱井的对话的鹰央忽然嘟囔了一个单词。
“嗯?您说什么?”
“为什么是马?牛不行吗?”
鹰央没有回答我的问题,而是盯着天花板喃喃自语。
“您说马吗?确实,那个教团的总部里养了好多马……”
“……吵死了。”
鹰央恶狠狠地盯着我,我不由得噤声。
“你们在这儿干嘛呢?”
呃,不是你叫我们来的吗……
“话说完了吧。我要想些事情,你们可以回去了。”
鹰央驱赶蚊虫一般挥了挥手。
“呃、那个……”
樱井向我投来求助般的视线,然而我也只能耸耸肩表示无能为力。在这个状态下,说什么都是没用的,若强行搭话恐怕只会惹得她歇斯底里地拿书砸过来。
“樱井先生,我们走吧。”
我来到门口,打开大门。外面的阳光刺激着已经适应了昏暗的双眼,樱井只好一脸不满地走出房间。迈出门前,我回头看了一眼,只见鹰央又躺回沙发上,双眼紧闭。许是我多心,她的嘴角似乎微微上扬。
“她说要想事情,是不是发现了什么问题呢。”
来到楼顶,樱井揉了揉肩膀嘟囔道。
“谁知道呢。不过她看起来相当兴奋。”
听到我的回答,樱井疑惑地眯起眼睛。
“刚才那是‘兴奋’的样子吗?在我看来只是身体不太舒服想要躺下休息而已。”
“跟着她干这么长时间了,还是多少能分辨出一些差别的。”
“是吗……”樱井毫不在意地应了一声,然后走向楼梯。
“那我差不多该告辞了。成濑他还在车里等着呢。”
“哦,好的。”怪不得不见他,原来是在下面等着。
“不过,有那么一位女朋友,您也真是不容易呢。您保重。”
“啥?女……”
我一下子没明白他在说什么,原地愣了数秒钟。
“等一下、您说什……”
慌忙试图更正,然而樱井已经从楼梯下去了。
“搞什么啊,一个个都……”
我不满地嘟囔着,声音乘着风从楼顶离去。
“……回去吧。”
眯起眼睛眺望开始西斜的太阳,我扭了扭头活动筋骨。虽然不愿意和方才吵了一架的山田碰面,但值班时间还剩二十分钟,还有交接班,我必须回一趟急救部。
“喂,小鸟!”
“呜哇!”
听到身后近距离传来的声音,我不由得发出古怪的惊叫。慌忙回过头去,只见鹰央吓得身子后仰。
“干什么啊!叫那么大声,吓我一跳!”
“被吓一跳的是我啊。请不要一声不吭地站到别人身后。您怎么了?刚才不是在想事情吗?”
“想完了。我全都知道了。”
“全都知道了?”我惊得睁大了眼睛。
“没错,剩下的只有验证了。小鸟,把下周六空出来。”
“下周六?怎么,您该不会又要潜入那个教团吧?”
“挺聪明的嘛。”
我半开玩笑地讽刺,然而鹰央毫不犹豫地点了点头。
“哎?啥?您真的要再去一次吗?去干什么?”
陷入混乱的我慌不择言。只见鹰央舔了舔嘴唇,稚嫩的脸庞上露出与之极不相称的妖艳笑容。
“当然是去和那个骗子一决高下了。”
2
“……累死我了。”
我没有理会身后的声音,继续走着。
“……累死我啦~”
同样的话再度响起,只不过带上了更多怨恨的语调。我停下脚步,转过身去,看向T恤加短裤、一副放暑假的小学生打扮的鹰央。那戴着副墨镜的脸上,被开始西斜的太阳染上橙色。
“说要来这儿的还不是老师您吗。别嘟囔了,快点走吧。”
与樱井交换情报的第二周的周六,我和鹰央踏上通往大宙神光教总部的山路。不知为何,鹰央坚持把车停在山脚下,徒步走上山路,而不是像上次那样直接开到停车场。
“可我真的累了啊。”她一副泫然欲泣的表情。
“您不是小学生了,请不要埋怨。谁让您一直猫在家里,缺乏运动。这也算是个好机会,正好多走一走,锻炼锻炼身体。”
听到我难以反驳的话语,鹰央扬起视线,投来饱含恨意的目光。
“……背我。”
“滚。”
“背我一会儿能死啊,小气鬼。”
鹰央嘟起嘴。离开“家”时,她背着硕大的背包。我刚要继续朝前走,只见她将墨镜下拉到鼻尖,露出遭到遗弃的小狗一样的可怜目光。
“哎,真是。”我只好再次转过身,来到鹰央身旁,朝她细瘦肩膀上的背包伸出手。
“我帮您背行李,这总行了吧。”
鹰央的表情一下子亮起来,二话不说地卸下背包递给我。我接过来,顿时惊讶于它超乎想象的重量。
“您这里面都装了什么啊?”
“是今晚用得上的东西。”鹰央满意地转动得到解放的双肩。
今晚用得上的东西?我的脸上是与鹰央完全相反的僵硬表情。
我完全不知道今天她究竟想要干什么。上个礼拜,鹰央说要再一次潜入大宙神光教的总部后,直到今天,我再三询问她的打算,然而每次都被她糊弄过去,没有得到一点说明。接下来到底会发生什么事情?不安的情绪在胸口翻滚着。
“很重吗?”鹰央的脚步肉眼可见地变得轻快。
“还好。我可是经常锻炼身体的。”
“经常锻炼的话,就不能连我也一块背着吗?我体重还不到四十公斤,你的话应该不费事。”
“少臭美。”
我们一边聊着一边走,十几分钟后便看到了正门和停车场。
“找个地方进树林里去。万一被发现可就麻烦了。”
大概是看到终点变得开心了,鹰央语气坚定地说着,离开道路,大步走入树林中。
“……果然是打算做见不得人的事情啊。”
我垂下双肩,跟在鹰央的身后,也走进树林中。多少料到会变成这样了,真正的问题是明知会如此却还是傻乎乎地跟来的我。本来应该在上个礼拜鹰央说要去教团总部的时候就干脆彻底地拒绝的,可……
我看着在树林中步履蹒跚地前进的鹰央那娇小的后背。就算我拒绝一起跟来,她今天也会想个办法来到这儿吧。明明平时像冬眠的熊一样不愿活动,一旦打开开关就会展示出惊人的行动力。在这说长不长说短不短的数个星期内,我不止一次目睹了鹰央的这一面。
如果鹰央独自潜入教团,不难想象她会在某个环节出错而失败得一塌糊涂。小巧的脑袋里塞满了无穷无尽的知识的她,却令人难以置信地缺乏常识,过于奇特的言行举止让她鹤立鸡群,无法融入集体中。我再一次将肺中沉积的气体用力吐出。
到头来,我就是没法
放着这个让人操心的上司不管。一边哀叹着自己老好人的性格,我一边朝昏暗的树林中走去。
“到了。”
在林中走了约二十分钟后,鹰央喘着粗气说道。一直注意着脚下的我抬起头,只见在无数的树干之间隐约可看到教徒们居住的宿舍楼。
“我们就在这儿等到天黑。把行李给我。”
鹰央靠着粗壮的树干,滑坐在树根上。
“哎呀真是,坐在那上面裤子会脏的。”
我无奈地皱起眉头,将沉重的背包递给鹰央。
“小鸟你很啰嗦哎。”鹰央嘟着嘴接过包,放到膝盖上,开始在里面翻找。
“您在做什么?”
“给。”她掏出什么东西,丢给我。
“这是……”
一套藏蓝色的运动服,胸口处画着显著的星星标志——这是大宙神光教的出家教徒们平时穿着的作业服。
“大宙神光教的官方运动服。穿着这衣服进去,就不会那么显眼了。”
鹰央从背包中拽出自己穿的小号运动服。
“您是从哪儿搞来的?”
“网上买的。那个叫大河内的男的还挺会做生意。”
宗教团体开网店?他们是不是想得有点太轻巧了?
“……干什么呢?”我呆呆地盯着运动服,这时鹰央冷冷地丢来一句话。
“嗯?”
“我要换衣服了,你给我找个没人的地方也换上。”
“哦,好。”我拿着衣服起身。
“……不许偷看。”
“谁偷看啊!”刚要躲到另一棵树干后面的我不由得抬高了嗓门。
“你不偷看吗?”鹰央眨了眨眼,似乎是打心眼里觉得意外。
“那当然了。您到底有多不相信我啊。”她为什么会觉得意外?
“因为之前看的书上写着,所有的男人都会偷看女人换衣服……”
“不许看那些没用的书!”
我拍死手背上的一只蚊子,只见手心上涂满了鲜红色。还是晚了一步。我烦躁地把手心在裤子上蹭了蹭。
和鹰央藏在树林里已经过了半个钟头。太阳已经落山,周围变得一片黑暗,来参加生活体验的人们因农活而累得筋疲力尽,差不多该回到前方的宿舍楼里了。
这段时间内,鹰央几乎是一动不动地盯着建筑物,她的侧脸上却是写满了深刻的烦恼和纠葛。她到底是怎么了?
看着她的模样,我试图向她搭话,却不知该说些什么。这时,鹰央依旧盯着前方,缓缓地开了口。
“……小鸟,你……有没有向患者告知过癌症晚期的消息?”
我第一次听到她如此软弱无力的声音。
“咦?您为什么突然问这个?”
“快点回答,你有没有告知过癌症晚期的消息?”
“呃,当然了,有过好几次。毕竟以前是当外科医啊。”
现代的外科是与癌症的抗争。我也曾数次担任癌症患者的主治医,其中也包括发现时已无力回天的病例。
“是吗……我没有过。”
“您从没有告知过癌症晚期的消息吗?”
“不只是癌症晚期,我从没有告知过任何不治之症的消息。我偶尔会在门诊中见到患有ALS的人。我当然能立刻诊断出来,但只是写院内转诊信,把患者转到神经内科而已。我从没有向患者说明过那是怎样的疾病,继续发展下去会是什么样。”
ALS(Amyotrophic Lateral Sclerosis)——肌萎缩性侧索硬化症,是一种严重的神经系统疾病,会导致肌肉发生萎缩。目前尚未存在有效的治疗方案,患者全身的肌肉会逐渐失去力量,直至无力维持呼吸。
(永琳:根据国际疾病分类标准ICD-11,ALS为MND(Motor Neuron Disease,运动神经元疾病)的一种,在一些国家二者常指同一种疾病。MND又名渐冻人症,在美国又称卢伽雷症,以患有此病的棒球运动员卢伽雷(Lou Gehrig)命名;另一患有此病的著名人物为英国理论物理学家斯蒂芬·霍金(Stephen Hawking)。)
“为什么?”我多少猜到了原因,但还是问道。总觉得鹰央希望我这样做。
“你也明白的吧。如果是我来说明,患者恐怕会绝望。我可以比任何人都更详细地说明疾病,但那只是陈列已知的事实而已。察觉患者的心境,尽可能减小给患者带来的冲击,同时充分说明情况,我不会那样做。不……是做不到。”
鹰央语气平淡地说着,她的面庞上写满了寂寥。
“可是……确实老师不擅长向患者说明病情,但能诊断出一般的医生看不出来的疾病不是吗。”
我慌忙出言安慰。鹰央依旧面向前方,只是将视线转向我。
“你认为告诉患者比较好吗?”
“什么?”
“你认为告知患者是必要的吗?现在,通知癌症是理所当然的。统计结果显示,让患者明了病情,有助于提高患者的生活水平。你是怎么想的?如果你患了癌症,进行到了末期,你希望知道自己的病情吗?”
曾经有一段时间,医生视通知患癌为禁忌。然而在现代,除非情况特殊,医生一定会如实告知患者的病情。
如果我患癌到了晚期,来日无多,我是否想知道这个事实?
“……是的。我希望知道。”
思考了数秒后,我明确地回答。若接到通知,一开始或许会沉浸于死亡的恐怖中,甚至会觉得不知道更好。但即便如此,我也不愿至死都被蒙在鼓里。我想明确地知道自己余下的寿命,等待最后一刻的到来。
“……是吗。”
鹰央重新看向前方,缓缓点了点头。我等着她继续说,然而她紧抿着嘴,没有再说一句话。
“那个……您为什么突然问起这个?”
我实在耐不住沉默的压力,犹豫地开口问道。
“不,没什么。……好,他们来了。”
鹰央扬起下巴。我抬起头,看到有数十名穿着蓝色运动服的人进入前方的建筑里。是来参加生活体验的人们,他们的脸上无一例外写满了疲劳,同时还带有一丝满足感。
“好,走吧。”
看到所有人全部进入建筑后,鹰央站起身,朝向建筑走去。她的脸上已不见了数分钟前的黯淡神色。
“那个,我们去哪儿?”
“当然是那个宿舍楼里了。”
“呃,您也不事先说一声……我们去那里干什么?”
“烦死了,闭上嘴给我跟上来。”
鹰央出了树林,挺胸抬头地走向建筑,丝毫无意掩藏行踪。
“等、等一下老师,这样会被人发现的。”我慌忙追在她身后。
“放心,就算有人看到,也会以为我们是这儿的教徒。”
她的语气里充满了自信。来到参加者住宿的三层建筑后,鹰央打开大门,进入内部。真的没事吗?我一边感到难以言喻的不安,一边也跟着走了进去。
入口的旁边就是楼梯,通往参加体验者住宿的二楼和三楼,但鹰央没有理会,而是径直沿着走廊前进。到底是要去哪儿?
她来到大约位于走廊中间的一扇门前,停下了脚步,微微推开门,窥向里面。门旁的一个标签上写着“食堂”。
“好,里面没人。你就在这儿守着。”鹰央悄声说。
“守着?您要在里面做什么?”
“少废话,照我说的做。如果有人要进来,就敲两下门。”
说完,鹰央便推开门钻了进去。
“……到底是搞什么啊,真是。”
解释一两句能死啊。我脑中冒出把鹰央丢在这儿自己闪人的念头。就在这时,走廊最深处的一扇门打开,从里面出来一个人。看到那个人的瞬间,我只觉大脑一片空白。
那是一名约摸三十岁的女性,一边走一边懒散地揉着肩膀。我认识她。她正是我和鹰央参加生活体验时,给我们当导游的女子。
女子逐渐朝我走来,浑身散发出疲劳感,与当导游时充满活力的样子截然相反。我低下头,试图躲过她的视线。
然而,我这么一个大块头的男子呆呆地立在走廊,实在是很显眼。女子漫不经心地抬起头,看到我的脸后,愣在了原地。
“咦?你是……”女子狐疑地眯起眼睛。下一瞬,她便杏目圆睁,“啊——!”地指着我大声叫道。
“你怎么会在这儿啊!?”
女子大步走到面前,气势汹汹地指着我的鼻子问道。
“呃,那个……”
“怎么回事?难不成那个女的也在这儿吗?你这身衣服怎么回事,不是出家教徒穿的吗!”女子激动得连珠炮似地说个不停。
怎么办?该怎么蒙混过去?我拼命转动脑筋,终于放弃似地大声叫道:“我入教了!”
“……入教了?”女子狰狞地吊起来的眼角逐渐下降,恢复成圆形。
“是的,我前几天刚加入了。那天的体验实
在是太感动了,我无论如何都要接受神罗大人的教诲!”
我的舌头擅自动了起来,连我自己都不知道在说些什么。
“那、那个女的……你的未婚妻呢?”
“我和她……已经分手了。她不能理解这个教团和神罗大人的伟大之处,我不愿意继续和那样的人在一起。”
听到我的话的瞬间,女子的脸上绽放出灿烂的笑容,双手握住我的手。
“太美妙了!您也终于醒悟了,这真是太美妙了!和那个女人分手,实在是美妙的选择。抛弃未婚妻,皈依神罗大人,真是美妙的信仰!”
她不停地叫着“美妙”,我不由得向后仰去。
“那,您在这里做什么?”
女子冷静下来后,握着我的手继续问道。
“呃,那个……我被叫来帮忙给参加体验生活的人们准备晚餐。”
“哦哦,这样啊。那就请加油工作吧。我在晚饭之前回房间休息一会儿。以后就请多多关照了。”
女子拍了拍我的肩膀,然后走向出口。好险啊。看到女子的背影从入口消失后,我才松了口气,双手撑在膝盖上。
下一瞬,门猛地被打开。我来不及躲避,被门扉狠狠撞在脸上,疼得眼前直冒金星。
“怎么了?”鹰央小巧的身子从门中钻出来,看到捂着脸的我,不解地问道。
“您开门的动作能不能轻一点?您也知道我就在外面吧。”
“哦,抱歉抱歉。已经结束了,我们快点从这儿出去吧。”
鹰央丢下仍在揉着脸的我,径自走向出口。
“您在里面做了什么?”我捂着脸,跟在她的身旁。
“是咖喱。”鹰央瞟了我一眼,嘟囔道。
“什么?”
“我说,今天的晚餐也是咖喱。”
“是咖喱会怎么样……?”
这人难不成是被咖喱的味道勾过来偷吃了吧?
“果然晚上就要吃咖喱啊。”
不知为何,她诡异地一笑,舔了舔嘴唇。
温暖的夜风拂过脸颊。夏季的风中带有更多的湿气,不仅没有吹去身体的热量,反而让舒适指数进一步下降。我瞟了一眼身旁匍匐在地上的鹰央。
“老师,您差不多该解释一下了吧?您到底是想要做什么?刚才在宿舍楼里您做了什么?”
我说出在这数十分钟内不知问了多少次的问题,然而鹰央的回应只有一个——沉默。
我露骨地叹了口气,跟着鹰央一块儿趴在地上,略微掀起面前的一块帷幕,窥向里面。昏暗的半球形空间内,坐着穿有蓝色运动服的人们,茶褐色运动服的男子们正向他们分发纸杯和小胶囊。
离开参加体验者们住宿的建筑后,我们和上次潜入这里时一样,躲在“礼拜堂”的后面,已经待了近两个小时。参加者们吃完了晚饭,正聚集在礼拜堂体验仪式。
“老师,您差不多该告诉我了吧。我们究竟要在这儿待到什么时候?如果您什么都不解释的话,我可要回去了。”
我压低声音对鹰央说道,但没有掩藏语气中的烦躁。快要不能忍了。鹰央终于抬起头,满脸疑惑地看向我。
“到底想让我解释什么?你从刚才起就一直说着解释解释,又不说让我解释什么。所以才一直没搭理你。”
那你就那么说嘛,别不搭理啊。
“所有的事情。为什么把我带到这儿,刚才做了什么,我们在这儿等什么。”
“你想让我把那些都解释吗?”鹰央眉头紧锁。
“当然了,我都陪您这么久了。”
“全都解释清楚很花时间的。反正马上就能明白了,而且……我不太擅长给别人解释。”
“不擅长解释?难道您的意思是,我脑袋太笨,想解释得让我明白很难吗?”
“唔,也有这个原因。”鹰央坦然地回答。我的脸颊不住抽搐。忘记了跟这人挖苦没有用了。她继续说道,嘴撅得像鸟一样尖。
“而且,我不知道别人对事物的理解到了什么程度,总是会认为大家都和我一样明白。”
看到鹰央低着头扬起目光的样子,我不由得心生怯意。难道说我又为难她了吗?她虽具有无与伦比的智慧,却不懂得推察他人的心情。对于这样的她而言,给别人解释事情,或许比我想像的更加困难。
“……您刚才说‘马上就能明白’对吧。”
“嗯?哦,说了。”
“那您的意思是,马上会发生什么事情,就算不听您解释,只要看了就能明白为什么要来这儿,对吗?”
“嗯,没错,就是那个意思。”
“……那我就等吧。反正马上就知道了是吧。”
鹰央眨了眨眼,然后露出恶作剧成功的小学生一般的笑容。
“没错,马上就知道了。仔细看清楚。”
鹰央再次趴到地上,掀起幕帘朝里面窥去。我也效仿她的模样,再次看向室内。
室内的照明已关闭,天花板上映出浩繁的星空,隐约能听到治愈音乐舒缓的旋律。众参加者仰望着头顶的景象,目光中满是期待与不安。小鸟啼鸣般的音乐逐渐增大音量,会场内出现各色的激光。众人的兴奋加剧了一层,连在外面窥视的我也能察觉到。
前方的香坛上飘出袅袅烟雾,神罗即将登场。这时,我发现了情况异常。参加者们的情绪过于安逸了。三个星期前的仪式中,进行到这一步时,参加者们已经开始发出奇怪的叫声,然而眼下的会场内,众人只是冷静地躺在椅子上。
我还没想明白为什么,背景音乐的音量又增大了一层,舞台上出现了面前罩着黑纱的女子。看到神罗出现,参加者们发出絮絮低语,变得兴奋起来,却无人表现出异常的举止。
神罗缓缓揭开脸前的面纱,露出下面的容貌。
“没关系,请冷静,不必害怕。放松身心,接受‘它们’吧。‘它们’绝不会伤害你们。来吧,敞开心扉。”
和我参加的时候一样,神罗开始讲述,然而众人反应平平,只是面面相觑,表情困惑。大概是察觉到了异常,站在会场后方的男子们开始显得不安。
“‘它们’就在身旁,能感觉到吧。‘它们’的形态各异,每个人眼中看到的样子都不同。这是因为‘它们’存在的维度比我们高得多。没错,‘它们’遥不可及,又近在咫尺。用你们的心去看‘它们’,用你们的心去聆听‘它们’的声音。”
神罗的语气变得热切,然而场内的气氛却与之相反,开始逐渐冷却。原本面露期待的参加者们,也接连表现出讶异和不满。
“你看舞台旁边。”
身旁的鹰央悄声说道。我依言看去,只见大河内和之穿着一如既往的笔挺西装站在那里,不过脸上僵硬的表情清晰可见。看样子,他也没有预料到会出现这种情况。
“好,小鸟,走吧。”鹰央拿起身旁的背包,猛地跳起来,拽住我的手。
“去哪儿?”
“跟我来就知道了。快点走,别磨蹭。”
果然还是不肯解释。我只好被她拽起来,跟在后面。鹰央毫不犹豫地来到上次入侵时触发了警报的牧场。
“不行啊,老师,再往前走就会有警报。”
来到牧场周围的木栏数米远的地方,我按住鹰央的肩膀。
“那种事我当然知道了。”鹰央把背包放在地上,开始在里面翻找,很快拿出一个护目镜一样的东西。
“那是什么?”
“看了不知道吗?红外夜视仪。”
“红外夜视仪?”
“没错。漂亮吧。这玩意儿可贵了呢。”
鹰央戴上夜视仪,开心地叫着,却因意料之外的重量晃了两三步才站稳。我慌忙扶住她的身体。
“很贵……这东西是您买的吗?”
“网上没有买不到的,只有想不到的。有一家商店专门出售美军的淘汰品。”
“美军……那,您拿这东西是要干什么?”
“这是红外夜视仪啊,当然是用来看红外线的。那儿的警报装置发出红外线,戴上这个就能看得一清二楚了。”
鹰央指向木栏上方空无一物的位置。虽然我什么都看不见,不过恐怕正如鹰央所说有红外线。她是打算借助红外夜视仪躲过警报装置,侵入牧场内部吗?
“好,趴到地上。”鹰央缓缓沉下身子,趴在地面上。
“咦,我们不进去吗?”
“怎么进去啊,那么多红外线挡着呢,你看不见吗。”
“……当然看不见了。”
“哦哦,也是。总之快点趴下,你那么大的个子太显眼了。”
我无可奈何地趴在鹰央身旁。一股泥土的味道刺激着鼻腔。
“就在这儿等。”鹰央戴着夜视仪,悄声说道。
“等?等什么?”
“少啰嗦,马上就明白了。”
她的语气不容置喙,我只好闭嘴。戴上了夜视仪的鹰央比平时更让人难以觉察她的表情。我趴在她身旁,忍受着沉重的时间一分一秒地流逝。
“……那个,老师。
”我悄声对她说道。
“干嘛啊,你不是说不用我解释了吗。”
“不,不是解释,我只是想知道一件事。刚才那个仪式里,他们没能和外星人‘接触’,是您做的吗?”
“没错,是我做的。”鹰央用双手扶正有些歪了的夜视仪。
“您是怎么做的?那个仪式和外星人不是没关系吗?”
“外星人?说什么傻话呢。那明摆着是为了从教徒手里骗钱的表演啊。”她戴着夜视仪,转头看向我。
“那、那个,我们在仪式上看到的东西是什么啊?”
“是药物。我们被喂下了致幻剂。”
鹰央的语气里满是不耐烦,她的回答则是最简单、最容易想到的答案。
“咦,我们被下药了?不,可是,警方搜查的时候不是什么都没发现吗。他们真的把药藏起来了吗?”
“没错,藏在了找不到的地方。不,应该说是看到了也不会起疑的地方。那个男的想法还挺有意思。”
鹰央开心地哼了一声。
“发现违禁药物也不会起疑?怎么可能会有那种地方啊。而且茶和胶囊里面不是什么药物都没检测出来吗?”
“你好吵哎。说到底,不还是想让我解释吗。真是,好好想一想就能想明白吧。他们养马啊,马。正常来说不是养牛吗。为什么会养马?”
鹰央在我面前不停地挥手,像是在赶走一只恼人的蚊虫。
没养牛,而是养马?确实,这个教团的领地里养了很多马,可这与药物有什么关系?
“……走吧。”突然,鹰央站起身来,朝牧场走去。头上戴着沉重的夜视仪,迈出步伐时摇摇晃晃。
“啊、老师,再往前走的话会发出警报……”
我慌忙站起来,按住了鹰央的肩膀。鹰央转过身,双手托着夜视仪,将其举起来。仪器的尺码似乎比她的头部大了许多,被她轻而易举地摘下了。
“已经没事了。他把警报解除了。”
鹰央抱着夜视仪,将双手指向牧场。定睛一看,只见领地外面的路灯依稀勾勒出一个人影,手上拎着一个摇摇晃晃的东西,正在朝牧场深处跑去。
“那个建筑是……”察觉到男子的目的地,我不由得皱起面孔。那是位于牧场最深处的建筑,即……
“好了,马上就要到高潮了。”鹰央将手中的夜视仪丢到一旁,抓住了围绕着牧场的木栏。
“您是说去那里面吗?”我的声音不由自主地抬高了。实在是不愿意靠近那个地方。
“不想知道真相的话就在这儿等着吧。我一个人去。”
鹰央瞥了我一眼,将双臂向两侧平举。
“去,我也跟着去总行了吧。”我叹了口气,伸手抓住她的侧腹,举起身子放到栅栏另一侧。
“刚才的那个人影是……他吧。”我跟着越过栏杆,问向鹰央。
“‘他’指的是谁?你的提问总是很模糊,我很难回答啊。”
鹰央没有回头,继续朝向建筑物走去。无言以对的我看着她的后背,头脑中浮现方才跑入建筑的人影。纤瘦的身躯,加上那身衣服,毫无疑问就是他。
他为什么偏偏会出现在那里?难道说违禁药品就藏在那里面吗?确实,搜查员在调查那儿之前或许犹豫了一瞬,但他们是专业人员,没有理由不去调查那里。
怀着心中愈发膨胀的疑虑,我跟着鹰央穿过牧场的草地,靠近人影消失的建筑入口。还剩二十米远的时候,一股恶臭窜入鼻腔,我反射般捂住了鼻子。随着靠近建筑,刺鼻的气味愈发浓烈。这也难怪,毕竟这座建筑是为了贮存“那个东西”而建造的。终于,我们来到建筑前,我捂紧鼻子,抬头看去。
“堆肥屋”——建筑的入口处写着硕大的三个字。收集的马粪会暂时堆放在这里,准备用作肥料。或许是因为饲养了太多的马,形为立方体的混凝土建筑物和一座小体育馆差不多大。
沉重的铁门打开了一条缝,大概是方才的那个人进去后没有关紧。从缝隙中漏出荧光灯的照明和浓烈的粪臭味。这味道实在是太感人了,泪水不由得模糊了双眼。
“好了。”鹰央把手伸进运动服的口袋里摆弄了好一会人,然后伸手要去推入口处的门。
“请、请等一下。”我不由得出声制止。
“又怎么了?”鹰央把手放在门上,朝我投来险恶的目光。
“那个……真的要进去吗?”
“废话,你以为我们为什么来这儿。”
“呃,我到现在还不知道为什么。而且我说老师,您就不觉得这个味儿难受吗?”
“味儿?”鹰央翕动鼻翼嗅了嗅。“哦,确实有点不对劲。”
“有点?”
之前就觉得,这个人虽然视觉和听觉很敏锐,但嗅觉明显迟钝。怪不得好几天不洗澡也不觉得有事。
“少啰嗦,进去。”
鹰央握住铁门上沉重的手环,仿佛拖拽渔网一样将身体向后仰去。大门被缓缓拉开,同时一股比方才浓烈得多的恶臭扑面而来,席卷全身。我紧咬牙关,硬是在这杀人般的气场中坚挺着没有倒下,透过泪水涟涟的双眼看向堆肥屋的内部。
惨白的灯光下,穿着茶色西服的纤瘦身躯的男子被照得清楚,他的嘴上是一副黑色的面具。那是防毒面具。刚才在远处看到的时候拿在手里的原来就是这个。这么说来,樱井说过在教团里发现了防毒面具。只不过没想到,它不是用来过滤毒气,而是抵挡恶臭。
男子颀长的身躯僵住了,颈椎宛如锈住一般缓缓转过来。下一瞬,比荧光灯亮得多的炫目闪光照亮了四周。
“游戏结束(game over)了。”
鹰央双手举着数码相机,冲着呆站在堆肥屋中央的大河内和之说道。
3
堆肥屋的内部被混凝土块分隔,中央是一条宽阔的通路,向两边伸展出更细的支路。混凝土块围成的区域内,堆满了大量的肥料。
“你……”
戴着面具的大河内呆呆地嘟囔。鹰央仿佛是在取笑一般,不停地朝他按下快门,闪光灯反复照亮了建筑的内部。
“住手!不许拍!为什么你会在这儿!?”
大河内戴着面具闷声叫道,同时伸出双手遮挡在面前。我的嗅觉也终于麻痹,注意到了大河内的手中拿着某个白色的物品。
“我上次说过的吧,如果你是在耍诡计,我会把它挑明。”
鹰央得意地后仰身子,挺起胸膛。
“……你在说什么我听不懂啊。”大河内压低了声音。
“听不懂?听不懂什么?你还不知道刚才的仪式为什么失败了吗?”
她的语气里满是戏弄,大河内一言不发地皱起眉头。
“怎么不吭声了?没错,就是我,是我干的,我毁了你那个蠢到家的仪式。你的想法其实不错,整个系统很精巧,不过也到此为止了。今天,你的教团就会彻底崩溃。你真是够蠢的,如果没像这样急着赶来,说不定还能有方法蒙混过去。”
大河内紧盯着忍俊不禁的鹰央,低声开了口。
“你在……说什么?不说这个,你们未经许可擅自闯入教团领地,请你们马上离开,不然……”
“不然会怎样?打算报警吗?好啊,去叫警察来吧。有本事就去叫啊。”
鹰央唱歌一般开心地说道。大河内从面具下发出低吟。
“那个……老师。”我小心翼翼地问向鹰央。
“干什么啊,人家正在兴头上呢。”鹰央收敛笑容,不满地瞪着我。我知道她乐在其中,但实在受不了像个透明人一样一无所知地待在这里。
“呃,那个吧……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呢?”
我压低声音问道,只见鹰央把硕大的眼睛睁得滚圆。
“还不明白吗!?这是马粪啊!稍微想一想就能明白吧。”
“呃……我怎么想都没想明白。”
“脑子真是笨啊。那个男的手里拿着的东西,就是让我们在仪式上产生幻觉的药。”
“咦?”我反射般看向大河内的手。大河内立刻将右手藏到身后,显得有些尴尬。
“可是那个茶和胶囊里面不是什么药物都没有吗?那他们是怎么给我们下药的?难道说是仪式中焚烧的香里面含有什么物质,所以他们才需要防毒面具……”
“你是脑残吗?如果是烧的香有问题,那负责管理仪式的那些男的应该也会出现症状才对。而且当时也没有人戴面具。”
“您说得是……”
茶,胶囊,香——如果这些都没有问题,那药物究竟是藏在哪里?我不记得那时还吃了别的什么东西……正当我思考时,鹰央竖起左手的食指。
“是咖喱。”
“嗯?咖喱?”
“没错。晚饭时吃了咖喱,药就混在那里面。那些显然可疑的药茶、胶囊和香,都是为了把我们的注意力从咖喱上面转移开。”
鹰央缓缓转动食指,在空中画出圆圈。
“啊……”我张开嘴,却只能发出呆呆的叫声。确实,在仪式之前吃
下的不只是茶和胶囊。仪式前的晚餐时,我们饱饱地吃了一顿咖喱。
“申请参加体验活动的人要填写一张调查问卷。那个不仅仅是为了筛选有钱人或入教的可能性高的人,最重要的目的还有一个,那就是筛选出确实能够下药的人,即喜欢吃咖喱、或是对咖喱不感到排斥的人。我说的没错吧?”
鹰央转向大河内,后者的目光躲躲闪闪。这么说来好像确实,在无数的问题中掺杂着一条“您喜欢吃咖喱吗?”。
“白天让我们干农活也好,中午只给我们吃饭团也好,不允许我们自备食品也好,都是为了一个目的——让我们又累又饿,开开心心地吃晚上的咖喱。”
鹰央继续逼问沉默的大河内。
“……咖、咖喱里面下药了?到底下了什么药?我们教团里面没有任何违禁药品,警察已经证明我们的清白了。”
大河内的声音有些尖锐,他的脸上已经不见了之前的游刃有余。
“那是因为警察的搜查目标是LSD,而且你已经派一名教徒告诉警方假的藏药地点,所以警方才没有找到这儿来。”
“你是说我预料到警方不会搜查这个堆肥屋,所以把违禁品藏在这儿了吗?这又有谁能保证呢?”
“我说,你为什么要养马?”忽然,鹰央问出一个不明就里的问题。
“你想……说什么?”大河内的语调十分生硬。
“就算警方搜查这里,对你来说也不会构成什么问题。我从一开始就感到很奇怪,为什么这个教团会养这么多的马?马是一种很敏感的动物,养起来比牛更困难。从效率上讲,应该是养牛更方便,也更划算。”
“这是……‘它们’的指示。马是高贵的生物……”
“少扯淡了,你这个骗子。你真正想要的不是马,而是堆在这儿的马粪。”
鹰央指向大河内身后堆积如山的肥料。大河内的表情变得更加僵硬。“马粪?”听到意料之外的词,我不禁叫出声。
“你怎么还没明白?”
鹰央露骨地叹气表示不满,然后拖着脚步走向堆肥屋的中央。哎,要进到里面去吗?我犹豫了一瞬,然而大河内就在前面,我不能不跟着。我只好下定决心,跟在鹰央的身后,踏入堆肥屋。
鹰央进去后,来到通路旁边一个比她矮一头的混凝土台边,双手撑着边沿,向前探出身子,窥向里面。
“您在干什么!?多脏啊!”
“哦哦,有了有了。”
她把手伸进堆积的肥料中,拽出什么东西后,把它一下子递到我的面前,我不由得向后躲开。
“……蘑菇……姬菇?长在那里面的吗?”
鹰央的手中是一株白色的蘑菇,细柄,菌盖直径约两、三厘米。
“没错,是蘑菇,里面还长了不少。不过这可不是姬菇。对吧?”
她故意顿了一顿,然后扬起嘴角。
“这是近蓝盖裸盖菇(Psilocybe subcaerulipes)!”
“……近蓝盖?”
“喂,近蓝盖裸盖菇啊,你应该知道吧。俗称迷幻蘑菇(magic mushroom)。”
“迷幻蘑菇!?”我睁大了双眼。
“这么说才能明白吗。以后连学名也要一块儿记住才行啊。这是近蓝盖裸盖菇,伞菌目球盖菇科裸盖菇属的蘑菇。它含有大量名为裸头草碱(psilocybin,又称裸盖菇素)的致幻成份,摄入体内会导致不快、恶心、眩晕、麻痹等症状,持续约半个小时到一个小时;之后会产生幻视、幻听、四肢无力、失去时空感等与摄入LSD时相同的症状。”
鹰央一如既往地像念词典一样流畅地说出相关知识,然后将手中的蘑菇丢到混凝土块中,微微一笑。
“上次我们吃的那顿咖喱,里面可是放了不少配料啊。”
我随着她的话,回忆起三个星期前的晚饭。确实,里面放了许多的配料,土豆,胡萝卜,茄子,鸡肉,……还有,蘑菇。
“难道说,咖喱里面放的蘑菇就是……”
“没错,就是在这儿采摘的近蓝盖裸盖菇。”
没想到吃的居然是用马粪种出来的蘑菇……
“怎么了?表情那么古怪。”
“因为,那可是用马粪养出来的蘑菇啊,那种东西……”
“其它可食用的蘑菇里,应该也有用马粪栽培的品种。”
鹰央亲切地教给我十分不必要的小知识。
“可为什么要特地用马粪?”
“近蓝盖裸盖菇属于嗜粪菌,也即它们靠分解粪便而生存。而马粪是近蓝盖裸盖菇最适宜的培养地。”
她看向无言地立在一旁的大河内。
“自古以来,裸盖菇类便用于宗教仪式,用于引发各种宗教性的体验。不止如此,近蓝盖裸盖菇虽然属于麻醉品受到管制,但在本州一带可自然生长,尤其喜好马粪。就算被警方搜查发现,只要坚持说是自然生长的,就很难立案。换句话说,只要在需要时到这里收割,给教徒和体验生活的参加者吃下,就很难被追责。而且,警方的强制搜查通常发生在白天,所以在日落时收割,当晚全部吃完,就不会有问题。哎呀,这个主意还真是周到。”
鹰央继续说道。
“在仪式上看到的幻觉,大量饲养的马匹,在警方的搜查中没被发现的药物,还有警备森严的牧场——从以上这些,我怀疑你在领地里种植裸盖菇。但是,堆肥屋周边有红外线警报装置,想偷偷潜进来很不容易。所以,我对今天的咖喱动了手脚,结果你果然担心蘑菇出了问题,跑到这里来了。我还以为你会派手下过来,没想到是你亲自前来,想必你是相当焦急。你漏算的这一步,对我来说倒是好消息,恰好拍到了最关键的证据。”
“那个,您说动了手脚,具体是怎么做的?”
我战战兢兢地插嘴问道。方才潜入体验生活参加者的宿舍时,鹰央大概是在寻找掺有致幻蘑菇的咖喱,并成功了吧。可她究竟是如何将那些咖喱变得没有毒性的呢?
“是MAO。”鹰央得意洋洋地回答。
“毛?”我呆呆地重复着那个单词,只见鹰央朝我投来鄙夷的目光。
“喂,你该不会是连MAO都不知道吧?你还是个医生吗?单胺氧化酶(monoamine oxidase),可分解大脑中的血清素(serotonin)等物质。治疗抑郁症的药里面不是有单胺氧化酶抑制剂吗。”
(永琳:神经细胞间通过神经递质传导兴奋。神经递质根据作用效果分为兴奋性和抑制性两种,分别使受体神经细胞的兴奋性升高或降低。血清素,又名5-羟色胺,是一种抑制性神经递质,因首先发现于血清内而得名。它主要分布在胃肠中,调节肠胃蠕动;脑内浓度亦较高。目前普遍认为,血清素与幸福和快乐感密切相关。忧郁或冲动易怒者体内血清素的含量偏低;动物实验表明,当注射血清素时,动物的攻击性明显降低。血清素通过单胺氧化酶氧化为对应的醛,通过醛脱氢酶氧化为5-羟基吲哚乙酸,最终由肾脏排出。使用单胺氧化酶抑制剂,可阻止血清素的氧化,从而保持体内血清素的浓度,对于治疗抑郁症有一定效果。)
哦,听她这么一说……怪不得没什么印象,因为外科用不着。
“裸盖菇中含有的致幻成份裸盖菇素,是一种与血清素极为相似的物质,当然也可以通过单胺氧化酶来中和它的毒性。上个礼拜,我拜托帝都大学生理系的朋友,制备了大量的单胺氧化酶,然后刚才把它们倒进咖喱里面了。”
“那个,那种东西混在里面没关系吗?会不会导致脑内激素失衡……”
“当然没关系了。酶是蛋白质,吃下去会在消化器官里被分解成氨基酸,不可能被人体直接吸收而保持活性。你在生物课上怎么学的?当然,如果是直接静注的话,或许会引起某些副作用吧。要不要下次灭菌后在你身上试试?”鹰央盯着我,目光中满是妖气。
“您在……开玩笑吧?”我的脸颊抽搐。这人说不定真的会做那种人体实验。
“证据……”
一直沉默不语地看着我和鹰央的对话的大河内,从防毒面具下发出小得几乎听不到的嘟囔。
“嗯?你说什么?”鹰央扬起嘴角,挑衅一般问道。
“你有证据来证明你刚才说的那些事情吗?我来这里只是为了夜间巡逻。长在这里的蘑菇确实在法律上是违禁物品,但你刚才也说了,它们只是自然生长的。我只是偶尔看到长了奇怪的蘑菇,便摘了几个罢了。”
大河内用颤抖的声音辩解着。
“你这解释实在是太蹩脚了。仪式出现了异常后,你就立刻跑到这儿来了,连西服都来不及换掉。正常人哪里会穿着西服跑到这种堆了马粪的地方?之后洗衣服的时候多麻烦。而且,就算说是自然生长,这里蘑菇的数量也太多了,只可能是人工栽培的。还有……”
鹰央在运动服的口袋里摸索了一阵,掏出一个小玻璃瓶。
“刚才在厨房里加入MAO之前,我采
取了一些咖喱的样品,包括其中的蘑菇。如果我把这个交给警察,会怎样呢?”
她晃动手中的瓶子,像晃动一个单摆。
“……你怎么证明那就是我们教团制作的咖喱?而且,你非法闯入私有领地,那个东西不会被采用为证据。”
“没错,这的确没有法律效力,但应该足以让警方产生兴趣吧?就算不能起诉,也足够责令你把那些所谓‘自然生长’的蘑菇全都处理掉。没了蘑菇,你还能和外星人‘接触’吗?这个教团还能维持运营吗?”
鹰央宛如歌唱般开心地说道。大河内的脸颊不住抽动。
“你真的……打算把那个交给警方吗?如果那样做的话,我可会起诉你私闯民宅,搞不好你会失去行医执照。”
“嗯?”鹰央收敛了笑容,歪起脑袋。“那又怎么样?”
“你说怎么样……”
听到鹰央的回答,不只是大河内,连我也愣住了。
“我说过的吧。如果你是在诈骗,我会不惜一切,揭露你的所作所为。我可是说到做到的女人。”
鹰央冲愣到无语的大河内凛声说道。后者呆呆地盯着鹰央看了数秒,然后从面具下发出深深的一声叹息,脸上的表情如潮水退去一般消失不见。
“……都是你不好。”
他淡淡地嘟囔了一句,然后把手伸向身旁混凝土墙上安装的一个红色的机器。下一瞬,凄厉的警报声响起,和三个星期前鹰央触发的警报声相同。这意味着……
“老师,快逃吧。”
我抓起鹰央的手,然而她却岿然不动。
“急什么,我还有话要和他说。”
“您在说什么啊!?再不逃的话……!”
“又把那些男的叫来了,对吧。”
鹰央用眼角的余光瞟了我一眼,轻声说道,丝毫不显动摇。
“穿茶褐色运动服的男子们和别的教徒显然不同。想要栽培如此规模的近蓝盖裸盖菇,只凭一个人实在很难。他们是你的帮手吧?从教徒身上骗来钱,和他们平分。大概是你倒卖利他林的时候认识的地痞流氓吧?”
“他们是虔诚的教徒,我说什么都会忠实地执行。”
大河内消失了表情的脸上,露出刻薄的笑容。
“当然会虔诚了,毕竟拿了你的钱嘛。然后呢,你打算让他们干什么?杀了我们吗?还是说把我们关起来……洗脑吗?”
“……都是你不好。”大河内没有否定。
洗脑——我想起一个男子的身影,顿时毛骨悚然。说着“外星人的命令”而毫不犹豫地杀死了冲田的男子。大河内是打算把我们也变成他那样吗?
“老师,我们快点逃吧!”
我再次抓起鹰央的手,比方才更用力地拽,试图带她离开堆肥屋。刚刚来到门口,我便皱起眉头。十数个人影正穿过牧场,朝这边靠近。照这样下去,不出一分钟,我们就会被包围。
我犹豫不决,不知该如何是好。我一个人的话或许还能逃掉,可带上鹰央的话,铁定会被抓住。那,我一个人先逃走,找到帮手后立刻回来?这是最佳的选择吗?瞟了一眼身旁的鹰央,她正望着逐渐靠近的男子们,稚嫩的脸庞上毫无表情,纤细的四肢像极了营养不良的症状。
我究竟在想什么!我轻轻拍了拍自己的脸颊,将头脑中的想法丢到一旁。我是为了保护这个靠不住的上司才跟到这里来的,怎么能把保护对象置之不理!
男子靠近到能够辨别面容的距离,我下定决心,身体略微下沉。大学的六年里,我每天练习空手道,至今仍在坚持最低限度的锻炼,想打倒我可没那么容易。分泌的肾上腺素驰骋全身,我一边感觉着心跳加速,一边静静等着男子们。
十数名男子无言地把我们团团围住,盯着我们的视线比三个星期前更加锐利。他们大概也知道,我和鹰央出现在这里意味着什么。
“你这家伙……”
其中一名男子发出野兽般的低吼。他的颈部画有骷髅图案的纹身。我记得他,是在体验活动的第二天纠缠上来的男子。
“……露馅了吗?”
他冲我们身后走出堆肥屋的大河内问道。大河内粗暴地摘下脸上的面具,用力点了点头。男子们发出一阵骚动。
“怎么办?”
“……把他们带走。”
听到纹身男子的发问,大河内挠了挠用发胶定型的头发回答。纹身男子的面孔扭曲起来,大概是为暴力行为感到兴奋。他从人群中走出来,逐渐来到我的面前。
“没想到你真的又溜进来了,就那么想和我玩吗。”
他双手插在运动服的口袋里,弯下腰,抬头打量着我。
“喂,说话啊。怕得不敢开口了?”
看到我沉默不语,他得意地低声笑道。
“……臭死了。”
“啥?”
“把嘴巴闭上,臭得要死。”
“嗯?……兔崽子,你再说一遍!”纹身男子愤怒地扭曲嘴角,很自然地伸出右手,试图抓住我的衣领。
面对进入战斗姿势的对手,竟然一点都不警惕,动作如此轻率。我轻吐一口气,收起左腹,从内侧举起左前臂,格挡男子的手。内格挡。在大学的时候,这一招式不知练习了多少次,身体几乎是擅自动了起来。
男子试图抓住我的肩膀却落空,脚下不由得踩空。我瞄准他的肚脐、名为“水月”的要害,借助前冲的劲头,用力击出中段正冲拳。拳头剜进男子的胃和横膈膜,随着“咕哇”一声,他颓然跪下,嘴里溢出少量胃液。我毫不停歇地瞄准他的脑袋,像踢足球一样猛地扬起脚,透过运动鞋,沿着脚趾感受到男子的鼻梁骨应声断裂。他倒在地上,仰面朝天,身体不住抽搐着。
我低头看着他,调整姿势。周围的男子倒吸一口气,慌忙摆起架势,然而无人袭来。大概是看到同伴转瞬间被打倒而心生混乱。我将双拳举到身前,摆好格斗的态势,同时冲鹰央小声说道。
“老师,您快逃吧。这些家伙有我先对付着。逃到外面后,请尽快找到民家,给警察……”
“不用担心。”鹰央用一如既往的平淡语调打断了我的话。
“咦?”
“你还真是厉害啊。不过没关系,空手道过会儿再表演也无妨。”
“过会儿……?”她到底在说什么,我完全不明白。
“大河内先生……要不要先把男的做掉?”
正当我迷惑时,一名男子语出惊人,同时从口袋里取出一把小刀。他的动作仿佛一个信号,随之有更多的人也举起了小刀。大河内没有回答,只是用沉默表示同意。我不由得皱起面孔,发出呻吟。从没有和持刀的人交过手,内心因紧张而感到焦灼。
“哎呀哎呀,没想到教团的干部会拿着刀砍过来。这就是你费尽心血建立的教团吗?你所追求的宗教就是这个样子吗?”
鹰央用几近标准的动作向后转,突然朝后面的大河内问道。我也跟着将视线转向他。
“……你想说什么?”大河内显得有些困惑。
“你应该不是仅仅为了赚钱才建立了这个教团吧?你是为了帮助在人生中遇到困境的人才这样做的。虽然方法不太妥当,但想法本身是值得赞扬的。”
大河内沉默了片刻,镜片后的眼睛眨了两三下,然后扑哧一笑。周围的男子也跟着哄堂大笑起来。
“你真的是那样想的吗?”
大河内的语气中满是蔑视。
“不必掩饰了,我都明白的。你实际上是一心想要帮助教徒们。”
鹰央笔直地望着大河内的眼睛,后者不由得僵住了身子。
“你是傻子吗!”他终于大声吼道,一直蒙在身上的殷勤伪装随之被撕得粉碎。“为了教徒?怎么可能。当然都是为了钱啊,这不是废话吗。为什么我要为那些真的相信有外星人的傻子们花心思啊。他们明摆着就是用来骗钱的。”
“你……你真的是那么想的吗!?”鹰央睁大了眼睛。“那,神罗呢?对你而言,神罗又是什么?神罗可是真的相信外星人,想要救助普罗大众啊。她对你来说,难道不是重要的存在吗?”
鹰央的声音悲痛无比,我感觉胸口一阵刺痛。曾经,她自嘲般说,自己不能理解他人的心情。明眼人一看就能知道,大河内在把教徒和神罗当作自己赚钱的道具。然而,鹰央或许真的认为,他是打心眼里想要拯救世人。只见大河内嘲笑般哼了一声。
“神罗?哦哦,当然,她当然是重要的。她可是让那些傻教徒相信而追随的傻教祖啊。那个蠢女人,居然真的以为凭自己的能力可以和外星人交流,脑子真是有病。明明都是我一手计划好的。每次看到她一脸得意地讲什么‘外星人’的话就想吐。”
听到大河内的话,鹰央低下头,一言不发,双肩不住地颤抖着。看着那样的她,我不知该说些什么好。
“还磨蹭什么,赶紧动手。”
大河内一声令下,一直发愣的男子们再次挺起身子,朝我们一步步逼来。我略微弯腰,进入临战态势。下一瞬,从男子们身后传
来怒吼声。是大河内又叫来了其他同伴吗?眼下的状况令人绝望,如果来了更多敌人,我实在是没有胜算。心中逐渐被绝望填满。
“总算来了。”然而,鹰央的一句话却清晰地撼动了我的鼓膜。
“……咦?”
定睛一看,只见鹰央不知何时抬起了头,脸上是打心眼里感到欢喜的笑容。难不成她刚才不是在哭,而是在笑?
“看仔细了。这可是百年一见啊。”
我陷入混乱,鹰央冲我扬了扬下巴。抬头看去,面前的男子们正转过身,嘴里叫着什么,那样子显然不是在欢迎同伙。
过了一会儿,我也总算发现,另一拨正在靠近的人影并非教徒。他们约有二十人,身上不是教徒们的运动服,而是笔挺的西装白领,只不过浑身散发出显然不是一般人的气场,而是危险的气味。
一名西装男子揪住手握小刀呆立着的运动服男子,眨眼间把后者撂倒在地。紧接着,更多的西装男子接连冲上来,把运动服男子们全部按倒在地,给他们戴上了手铐,怒吼声此起彼伏,响彻四周。
“这……是怎么回事?”我呆呆地看着眼前的这一幕。
“哦哦,您辛苦了。”
与这片景象格格不入的慵懒声音响起。转头看去,只见一名眼熟的中年男子正摇摇晃晃地朝我们走来。
“警察?”
看着把大衣拎在手里的樱井刑警,我愣愣地问。
“怎么这么慢。”
“我们来得够快的了。这个总部可不小啊,我这四十多的人快要累死了。”
“堂堂一个警察,不好好锻炼身体怎么行。”
“哪有时间锻炼啊。毕竟有的老百姓可是把警察当成便利店,随便使唤呢。”
看着流畅地交谈的鹰央和樱井,我总算明白了——他们俩早有联系。
“你们是一伙儿的吗!?”
听到我愤怒的叫声,樱井只是夸张地耸了耸肩。
“话不要说得那么难听嘛。我们只是在附近监视教团的动向,这时突然接到天久大夫的联络,说她被关在教团总部的设施里了,这才赶紧跑过来的。我们是在保护百姓免遭犯罪危害。”
真会演戏。我不满地盯着毫无感情地干念台词的樱井。这明摆着是借口。两人定是早做好了周密的计划,否则不可能在如此绝妙的时机,带着这么一大批人突然出现。
鹰央潜入教团,寻找教团进行诈骗的证据,然后故意被大河内及其手下袭击。这样一来,因上次的强制搜查失败而束手束脚的警方,也有了闯入教团基地的正当理由——救助普通公民。这么一个脱离常识的计划,不可能是警方想到的,那么只能是……。我向鹰央投去不满的视线。
“为什么不早一点告诉我啊?”
提前告诉我的话,我也不至于这般焦急,也不会想要傻乎乎地逞英雄。一想起不久前对鹰央说的那些话,我就觉得脸上火辣辣地烧。
“你也没问啊。”鹰央则是理所当然一般回答。
“这是搞什么!?”
几乎所有教徒都被戴上了手铐,喧嚣也渐趋平息时,突然传来一个尖锐的叫声。回头看去,只见大河内正扭动着身子,他的双手被铐在了身后。
“为什么要逮捕我!逮捕令,把逮捕令拿出来给我看看!不然我要把你们全都告上法庭,还要把这事捅给媒体!”
他的脸上脏兮兮的,大概是被刑警按倒在地时蹭上了泥土。他的身上已完全不见了身为教团掌权人的威严。
“逮捕令?您在说什么?你们涉嫌监禁天久医生和小鸟游医生未遂,现当场予以逮捕。现行犯不需要逮捕令。”樱井露出冷笑。他心里大概仍在记恨着强制搜查时丢了面子一事。
“少开玩笑,我只是和擅自闯进来的那两个人和平地进行谈判而已,要逮捕也应该是逮捕私闯民宅的他们俩!”
大河内唾沫横飞地辩解着。鹰央又在运动服的口袋里摸索了一阵,掏出一个小巧的机器。
“这是名为智能手机的工具,相当方便。在进入堆肥屋之前,我就给那边那个警察打了电话,然后没有挂断。我们刚才的对话,警察可是全听到了。”
意识到自己被下了套,大河内把嘴都气歪了。
“她说的没错,大河内和之先生。之前我恰巧在附近守候,那时接到了天久大夫打来的求助电话,然后我就一直在听。你们威胁两位医生的话也听得一清二楚,当然也录了音。”
樱井接过话头说明。大河内不顾被拘押,恶狠狠地盯着樱井。
“哼,你以为能凭那些东西起诉我们吗?那个女的手里的证据全都是通过非法手段搜集的,在法庭上不会被采用!”
“你说的确实有可能。只凭这些证据,在法庭上或许难以定罪。”
樱井痛快地承认了大河内的说法。大河内仿佛看到了希望一般。然而下一瞬,樱井便露出坏心眼的笑容。
“所以,在送交检方之前,我会仔细审问你们所有人。看样子,这些大概有二十个人吧。他们真的会全都守口如瓶吗?说不定会有人为了减轻自己的刑罚,一五一十地告诉我们这个教团的所作所为呢。”
听到樱井的话,大河内先是动作僵硬地转过头看了一眼被逮捕岛的手下们,然后颓然落肩。
“哦哦,这可是现实版的‘囚徒困境’啊。”
(莲子:囚徒困境是博弈论中的一个经典情形。设两名嫌犯因同一事件被捕,分开接受审讯,无法沟通。若两人均拒不认供,则两人都会只被判罚两年;若一人供出另一人,则前者可获赦免,后者将被判罚十年;若两人都认供,则两人都将被判罚八年。对双方而言,整体获利最大的选择是都不认供;然而对个体而言,出于对另一方的不信任,选择认供才是最佳选择。囚徒困境反映了在非零和博弈中,个体的最优解并非整体的最优解,即群体中个人的理性选择会导致群体的非理性。)
我斜眼看着兀自高兴的鹰央,长叹了一口气。总算是得救了。就在这时,另一阵嘈杂声自远方传来,嬉皮笑脸的樱井也换上了严肃的表情。我顺着他的视线,越过警察和被捕的男子们,看向他们的身后,不由得再次发出呻吟。
数不清的人影正穿过牧场,缓缓朝这边走来。他们是普通的教徒,穿着藏蓝色的运动服。大概是住在附近宿舍的教徒们听到争吵声而跑过来看的吧,粗略数来竟有近百人。
教徒们围着警察和被逮捕的男子们,形成一道厚厚的人墙。
“各位退后!请冷静,我们是警察!”
一名刑警从怀中掏出警官证,给周围的教徒们看。然而这没有让他们冷静下来,反而激起了更大的骚动。这也难怪,毕竟眼前就是教团的代表和领导们被捕的模样。
“这……不妙啊。”樱井紧张地说道。
“请退后!后退!”
一名刑警声嘶力竭地叫道,然而人墙丝毫没有移动,双方相距数米,剑拔弩张。
“请解释一下!”一名教徒似是下定决心一般大叫。“没错,没错!”立刻,其他教徒们也跟着喊了起来。
“这是政府的镇压!”
突然,响起一个中气十足的声音。是大河内,他依旧被按在地上。旁边的年轻刑警急忙试图堵上他的嘴,但为时已晚。
“看到肮脏的现代文明,‘它们’即将降下惩戒。政府知道后,就想要除掉作为‘它们’接触窗口的我们!”
他的主张是如此荒唐,却在瞬间引燃了教徒们的怒火。这也难怪,毕竟在这里生活的人都不会认为那是荒唐的。他们已不止一次地体验了名为“接触”的奇迹,对外星人、对“它们”的存在没有丝毫的怀疑——自然,他们也无从知晓那不过是迷幻蘑菇导致的幻觉。
“请把大河内老师……把他们放了。”一名年长的教徒走上前。
“不行!请您退后!”
一名刑警叫道,然而教徒没有退后,反而是开始逐渐缩小包围圈。与体格健壮的警官们相比,绝大多数的教徒身形羸弱,可数量实在是相差悬殊。有更多的教徒们围了过来。如果这些人一齐发起攻击,凭我们这些人怕是扛不住。
我瞟了一眼旁边的大河内。只见被刑警拘束的他扬起嘴角,露出诡异的笑容。他到底在想什么?如果只是针对我和鹰央也算了,难不成打算连这么多警察也一块干掉吗?若真是如此,他的罪行将确凿无疑,没有退路。
“……是打算逃到国外吗?毕竟钱已经赚够了。”
鹰央低头看向大河内,轻声问道。后者的笑容更深了。
……哦哦,原来如此。我总算明白了。大河内使用迷幻蘑菇行骗的伎俩既已被揭穿,他就已经决定要放弃这个教团了。之前樱井说过,大河内正将自己的资产逐步转移到国外的银行。从最初建立教团之时起,他便做好了计划,若事情败露就带着钱逃亡海外。对大河内而言,就算把在场的刑警都杀了也无所谓,只要能争取时间,在事情败露前逃到国外就行了。到底是一个骗子,机关重重,我们终究还是落进了最后一个陷阱里。
教徒们继续逼近,与警方的距离只剩约三米。刑警们把已逮捕的男子放到一边,摆好架势以应对可能的情况。短短的三米间火药味十足,像是吹涨到极点的气球,一点点的扰动便足以使平衡彻底破裂。就在这时,教徒中传出喧声。
人墙向左右两边分开,形成一条通路,一名女子从中款步走来,好似分开海水跨越了红海的摩西。(译注:见《圣经旧约·出埃及记》14:21“摩西向海伸杖,耶和华便用大东风,使海水一夜退去,水便分开,海就成了干地。”中译文引自和合本)她穿着婚纱礼服般纯白的衣裳,身形纤瘦,薄唇涂得红艳,脸颊白如丝绢,看向这边的目光炯炯有神。然而这只是她的左半脸,右侧则是肿胀溃烂,呈不忍直视的暗红色。
神罗——教团的绝对引导者。
仿佛被泼了一盆凉水,四周陷入静谧。神罗的步伐缓慢而坚定,在场的所有人都被她引去了视线。她来到刑警们面前站定。
“这是怎么一回事?”她用低沉沙哑的声音问道。刑警们面面相觑,不知该如何作答。
“放了他们。”神罗张开右半边惨不忍睹的嘴,说道。
“……这不行。”一名警员打破了沉默,有些胆怯地回答。
“为何要逮捕我的同伴们?我们做了什么错事?”
神罗的语气中带上了一丝怒意。教徒们的目光中也重现了怒火。
“这……”方才的刑警张口结舌。他们从很早以前便密切关注着这个教团,自然清楚神罗在其中的莫大影响力,甚至远超大河内。若神罗一声令下“把入侵者杀掉!”教徒们定然是会执行她的命令的。
周围的气氛再一次紧绷,似乎碰一点点就会断裂。警方和教徒们都一动不动,局面陷入胶着。
恍若永恒的对峙,突然被一名女性叫停。是天久鹰央——她也是一手炮制了眼前这个局面的罪魁祸首。
鹰央拨开刑警们,来到神罗面前,伸出手指向她的鼻尖。她径直看着神罗的眼睛,缓缓张开了樱桃般的小嘴。
“你不是神罗。”
瞬间,周围陷入一阵死寂,我差点怀疑自己是不是聋了。包括我在内的几乎所有人,都因那句猝不及防的话惊住,未能立刻明白其中的含义。迟滞了数秒后,教徒中才开始传出嘈杂的私语。
“……我就是神罗。”
神罗平静地回答,不显动摇。鹰央朝前跨上一步,抬头盯着神罗。
“是吗,你就是神罗啊。那我换个问题。你从什么时候开始变成了‘神罗’?”
神罗没有回答,她的左半脸上似乎闪现出一丝动摇。
“怎么,答不上来吗?没办法,那就我来替你回答吧。你变成‘神罗’,是大约一年半之前。”
“住口!你、你在胡说什么!”突然,大河内叫了起来,他的声音明显在发颤。
“吵死了!我在和这个女人讲话,你给我闭嘴!”
鹰央朝大河内锐声一喝,气势之强大令人难以想象竟发自这般娇小的身躯。她转过身来,重新面向神罗。
“从一年半前开始,鲜少露面的‘神罗’开始频繁地出现在人们的视野中。同时,一直是不定期举办的‘接触’仪式开始定期举办,这个教团的教徒也随之迅速增长。为什么‘神罗’的行动模式出现如此的变化?很简单,因为‘神罗’换了一个人。”
鹰央的声音不算大,却异常清晰可辨。所有人都静静地听着她的叙述。不知何时,这里变成了鹰央的即席讲座。
“这样一来就出现了问题:现在扮演‘神罗’的你,究竟是谁?这很容易明白。这个教团的人里面,失踪者目前只有一人……”
什么!?神罗她……我察觉到鹰央接下来要说的话,不禁瞪大了眼睛。
鹰央盯着神罗,缓缓张开樱色的嘴唇。
“你是冲田绘美,直到一年半之前,你是这个教团的一名出家教徒。”
神罗的身体猛地一颤。我只是呆呆地看着她。确实,听鹰央这么一说,我也觉得眼前的神罗长得有几分像照片中的冲田绘美,却无法断定二者就是同一人。神罗正涂着仪式用的浓妆,而且最重要的是,她的右半脸……
“一年半前,你变成了‘神罗’。为了不让教徒们察觉到‘神罗’换了人,只有冲田没能见到她的女儿。”
“可是……她的脸呢?”我几乎是下意识地,用颤抖的声音问道。
“脸?哦,你是指烧伤吗。这还用说吗。把伤痕复原很困难,但把正常的脸烧伤很简单。”
鹰央转头看向大河内,用平淡的语气回答。
“用火烧就行了。对吧?”
我听到自己的喉咙里发出呻吟。
“那个大河内和之是医生,将脸部麻醉后用火烧这种事还是做得到的。不过之后伤口的处理还是很麻烦的,她想必也是疼得要命。不过,你皈依了这个教团,自然也同意为了成为‘神罗’而承受痛苦。于是,你就成为了第二任‘神罗’。”
鹰央朝神罗又靠近一步,伸出手指轻触她那雪白的脸颊。鹰央的指尖立刻变成了白色。
“化了这么浓的妆,再加上那个伤痕,几乎不会有人仔细打量你的脸。所以,没有人注意到曾经只是一个教徒的你竟摇身一变,成了 ‘神罗’。以防万一,你大概也做了些准备,避免和一起居住的人打照面。再加上第一代的神罗不太愿意出现在众人面前,你便顺利地继承了‘神罗’之名。只不过,由于‘冲田绘美’消失得太过突然,还编造了她被作为祭品的流言,说给一部分教徒听。”
说到这儿,鹰央停了下来,扬起目光看向神罗,似是在催促她回答。在场的所有人都在注视着她们两人。神罗那涂得血红的嘴唇微微翕动。
“我是‘神罗’。……只不过,直到一年半之前,我使用了冲田绘美这个名字。”
一阵轻微的喧嚣从教徒中升起,很快便扩展为激烈的冲动。绝大多数人发出尖叫,百余人的人群陷入恐慌。但,在局面失控的刹那前,冲田绘美举起了右手。教徒们迅速安静下来,目光集中到她的手上。如此控场能力,实在了不得。
“如你所说,我成为‘神罗’是在约一年半之前。上一代的神罗完成了她的使命,被召回‘它们’的身边。而我则根据‘它们’的指引,被任命为新一任的神罗。”
“所以才烧了自己的脸吗?”
“这是‘它们’降予我的试炼。只有经历了和第一代相同的痛苦,我才能获得成为‘神罗’的资格。”
神罗——冲田绘美一脸热切地抬头仰望漆黑的夜空。
我紧咬牙关。说到这个份上,连迟钝如我也能想象出当时的场景。大河内给绘美吃下了迷幻蘑菇,让她产生幻觉后,在她耳旁低语“你要成为新一代的神罗,所以要烧掉你的脸”之类的话。在幻觉中,绘美以为说出这话的是“它们”,从而把它当作是神旨。
鹰央看着一脸陶醉地仰望星空的绘美,挠了挠微微打卷的长发。
“原来如此,你就是这样成为了新一代的‘神罗’,继承了把外星人的话语传授给其他教徒的使命。”
“没错。”
绘美的声音凛然刚毅。不知何时,教徒们已不再动摇,面对她几近崇高的统率力,逐渐开始承认绘美是“第二代神罗”,承认她是指导者、领导人。
“对了,刚才你说过,‘上一代的神罗被召回外星人的身边’对吧。”
鹰央眯起眼睛。
“没错。第一代的神罗已经完成了在这个世界里的使命,现在正和‘它们’在一起。”
“你说的‘它们’,是住在树林深处的悬崖下面吗?”
“什么?”绘美眨了眨眼,似乎并没有听懂鹰央的话。
果然是这样。我察觉到了她的意图。
“我说那片林子里面,有一个悬崖。悬崖下面,就是外星人住的地方吗?”
鹰央指向远处笼罩在黑暗中的树林。
“……你在说什么?”绘美的语气带上了一丝不耐烦。
“我是指你刚才说的那个被外星人带走的第一代神罗,原名大河内樱。我们在树林里面的悬崖下方,发现了她的尸骨。”
“你!?你说什么……”
绘美睁大了眼睛,眼睑被烧伤的右眼也瞪得滚圆。
“一开始,我以为那具尸体是你的。据警方了解,这个教团里唯一一名失踪人员就是你,冲田绘美。但是,他们对比了牙齿记录,发现和你的并不一致。那么,那具尸骨是谁的?从神罗住的楼后面,有一条小路,一直通往山崖。这一年半来,教祖突然变得频繁出现在教徒面前,而在同一时期有一名年龄相仿的女教徒失踪了。把这些事实摆在一起看,答案不难想到。对吧?”
鹰央缓缓转过身,将话题丢给一如既往地用玩世不恭的表情看着这一切的中年刑警樱井。后者挠了挠像鸟窝一样乱糟糟的头发。
“是的,听到大夫说的之后,我们马上进行了确认,那具尸骨毫无疑问是大河内樱,她曾是这个教团的教祖。”
绘美的左脸上出现了一丝颤抖。
然而,鹰央毫不留情,继续进行追击。
“大河内在这个堆肥屋里种植了打量的迷幻蘑菇,让教徒们吃下而产生幻觉。你们想的‘和外星人交流’,其实都是蘑菇产生的幻觉……”
“没那回事!”
绘美尖利的叫声打断了鹰央的话。方才悠然的教祖模样已不知所终,站在我们面前的,是一名被动摇了自己的存在而陷入混乱的年轻女子。
“曾任第一代神罗、名为大河内樱的女子,因脸部烧伤导致的心理压力,患上了精神疾病。疾病发作时,她听到了不存在的声音,开始认为那是来自外星人的消息。不幸的是,她具有能够俘获人心的技巧和魅力。他的哥哥大河内和之因乱收费而被吊销行医执照,走投无路之下想到了利用妹妹的魅力,明明身为精神科医生却没有治疗她的精神疾病,也没有给脸部进行治疗手术,而是将妹妹的妄想告知天下,同时使用迷幻蘑菇炮制了与外星人‘接触’的方法。藉此,大河内制定了一套销售计划,建立了教团,并扩大其规模至今。喂,我说的没错吧?”
鹰央转向大河内。后者紧咬牙关,恨恨地盯着鹰央。鹰央不屑地哼了一声,继续说道。
“但是在一年半之前,情况发生了变化。第一代神罗的精神状况发生恶化,难以出现在教徒面前,每晚都要离开住所,跑到树林深处,将各种小动物作为‘献给外星人的祭品’而放到祭坛上。真是的,如果能正确进行治疗,也不至于会变成那样。精神疾病患者的犯罪率本来就要比一般人更低,显然是被哥哥一手打造的环境而愈发陷入自己的妄想中,直到精神崩溃。然后,在树林里,她失足从悬崖跌落,当场死亡。这时候最着急的人恐怕是你,因为教祖突然消失不见了。”
鹰央扬起嘴角,朝大河内露出讽刺的笑容。
“第一代的神罗消失后,你大概是认为她在哪儿自杀了,因为就是你让妹妹的病情逐渐恶化的。不过实际上,她只是在树林里不幸遇难了而已。”
教徒们,以及第二代神罗冲田绘美的视线集中在大河内的身上,他一言不发,只是低下了目光。
“没有神罗,教团也无以持续。走投无路之下,你想到一个主意。只要再找一个新的‘神罗’就行了。然后,他就找到了你,冲田绘美。”
鹰央将视线转向绘美。绘美的身子微微一颤。
“你大概是和第一代的神罗长得很像吧。再加上信仰虔诚,又有吸引他人的魅力,很适合成为第二代的神罗。那个男的骗你说是‘外星人的命令’,烧了你的脸,把你打造成新的教祖。结果,你比第一代更高效地招来了更多的教徒,却丝毫不知道自己被蒙在鼓里。”
鹰央啪地竖起左手的食指,然后缓缓左右摆动。在场的所有人一动不动,这儿已经化为了鹰央的个人讲坛。
绘美把牙齿咬得咯咯响,用几近消失的微弱声音说道。
“可是……可是,我确实听到‘它们’说让我继承神罗的位置。‘它们’说……”
“那都是蘑菇导致的幻觉。”
绘美摇摇晃晃不知所措,而鹰央毫不留情地揭开了真相。
“不是的!不是的,不是的,不是的……”绘美抱着头,长发在空中摆动。三年的时光,再加上自己的右半脸,她都献给了这个教团。面对这一切都是徒劳无功的残酷现实,她一时难以接受。
“没什么不是的。证据就是,我在今天吃的咖喱里面混入了解毒剂,所以仪式失败了。”
鹰央语气平淡地陈述着事实。教徒们屏息凝神,不安地看着逐渐失去了教祖之威严的绘美。
“你到底是什么人!?和我们有什么关系?为什么要这样做……”
绘美朝向鹰央运动服的衣领伸出手。然而鹰央纹丝不动,只是笔直地凝视着绘美的眼睛。
“我是天医会综合医院综合诊断部的部长天久鹰央,是你父亲的同事。”
“……咦?”绘美的手刚要抓住衣领,却停在半空,继而颓然垂下。“……父亲?”
“没错。上个月,冲田被人杀死了。他生前一直因女儿深陷可疑宗教而感到烦恼。所以,我继承了冲田的遗志,来带他的女儿——也就是你,回家。”
“父亲……死了?……被杀死了?”
绘美的双眼逐渐失去焦点。冲击性的事实如洪水般接连涌来,快要超出她的接收能力了。
“而且啊,犯人还说是‘接到了外星人的命令’呢。”
樱井为陷入混乱之沼泽的绘美补上了最后一刀。绘美宛如一条缺氧的金鱼一般,嘴巴不停地张开又闭上,那模样令人心痛。然而,若不做到这一步,恐怕很难让被洗脑的人重回正轨。
“别被骗了!”
突如其来的叫声撼动四周的空气。我瞪向声音的来源——双手被铐在身后、双臂被刑警摁住的大河内和之。
“那女的说的全都是假的!她是和‘它们’敌对势力的人。这一切都是为了实现‘它们’崇高理想的试炼!不要被骗了!我们要为‘它们’而战斗!”
绘美抬起头,用看向大河内的目光仿佛看着救命的稻草。后者冲绘美用力一点头,时机的掌握简直完美。刚才他说的那一番话,对于失去了自我的绘美和教徒们而言,无异于从地狱洞口垂下的一根蜘蛛丝(译注:出自芥川龙之介短篇小说《蜘蛛丝》),哪怕多少意识到那是一根涂满了剧毒的丝线,也不由得伸手去抓住。
“大河内老师说得没错!全都是假的,肯定都是假的!”
一名教徒发出愤怒的尖叫。那是为了逃避眼前的现实而产生的空虚怒意,却足以在瞬间感染周围的其他教徒。局面再度回到神罗出现之前的一幕——不,比那时更糟。教徒们眼前只剩下向我们发动袭击的一条道路,只要有哪怕一人迈出一步,他们就会像雪崩一样,毫无顾忌地诉诸于暴力。
我来到鹰央身旁,摆好架势。只见鹰央再次在口袋里摸索着,掏出一个东西,先是放到耳边,继而满意地点点头,将右手高高举起。
“为了教徒?怎么可能。当然都是为了钱啊,这不是废话吗。为什么我要为那些真的相信有外星人的傻子们花心思啊。他们明摆着就是用来骗钱的。”
一个男子的声音——数十分钟前刚刚听过的话语——从鹰央的右手中发出,响彻四周。教徒们的怒声瞬间消失,他们的视线缓缓地、一点点地从鹰央的右手移到说话者上。
大河内呆呆地张开嘴,愣在原地。
“技术的进步真是了不起啊,现在已经能做到这么小了。”
鹰央冲大河内咧嘴一笑,张开右手,露出手里小巧的数码录音笔。从大河内张开的嘴里,发出濒死之人一般的叫声。教徒们的怒意的矛头逐渐从我们转到大河内身上。
“不、不是的。刚才那个不是我的声音……”
大河内试图辩解,然而教徒们的怒意不减反增。
“神、神罗,你会相信我的吧?我怎么可能会说那种……”
见势不妙的大河内将说服的对象转向绘美。然而,不等绘美开口,鹰央便再次按下录音笔的按钮。
“神罗?哦哦,当然,她当然是重要的。她可是让那些傻教徒相信而追随的傻教祖啊。那个蠢女人,居然真的以为凭自己的能力可以和外星人交流……”
绘美未被烧伤的左眼睁得硕大,她像断了线的人偶一般颓然坐在地上。同时,大河内的头终于无力地垂下。四周紧张的气氛迅速缓解,原本便悠然的樱井则是一脸想打瞌睡的表情。
“小鸟,快去大河内身边。”
我刚松了一口气,鹰央便捅了捅我的侧腹。
“咦、哎?您这又是为什么?”
“少废话,快点去。说不定需要表演一下你的空手道。”
“空手道?您该不会是让我去揍大河内吧?我可不愿意。而且他已经被逮捕了,再去打他岂不是犯事。”
“你说啥呢。好好想想接下来会发生什么事。”
“咦,接下来……”
“别啰嗦了,给我过来。懒得跟你解释。没事的话当然是最好了。”
鹰央拽起我的运动服的下摆。我无可奈何,只好跟着她来到大河内的身旁。看到我们靠近,大河内缓缓抬起头。他的脸彻底耷拉下来,和短短数分钟前相比仿佛老了十多岁。
“……怎么,来笑话我吗?”
大河内自嘲般嘟囔,然而鹰央看都没看他一眼,完全无视,这个态度比起嘲弄更加轻蔑。大河内再次颓然垂首。
“那个,我们到底要做什么?”
我瞥了一眼大河内,问向鹰央。就在这时,她那猫一般的眼睛睁得滚圆,我反射般转过头,沿着她的目光看去。
“啊啊啊啊——!”野兽般的吼声撼动鼓膜。方才无力地瘫坐着的绘美扭曲着烧得溃烂的右脸,低下身子朝这边冲过来,她的手中隐约反射着钝重的月光。那是刚才教徒中的干部们威胁我们时拿着的小刀,她将刀尖对准了大河内,飞速跑过来。
这一幕实在是猝不及防。再加上绘美因愤怒而扭曲的烧伤的右脸,包括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