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阴阳师的诅咒?”
听到我的反问,坐在对面沙发上的年迈男子毫不掩饰地皱起了眉,同时他嘴里叼着的牙签随之一颤。
五月中旬的星期四,我来到清濑市一户人家的客厅。客厅相当宽敞,地板上铺了厚实的绒毯,真皮沙发的中间是大理石制的茶几。风格古朴的书桌、落地钟和墙上的油画,从房间内的各个物品都透出沉着而高贵的气息。
“好像挺有意思啊。那就详细讲讲吧。首先介绍一下自己如何?”
身旁发出充满好奇心的声音。我侧目看向导致这一切发生的罪魁祸首。
瘦小的身材配上宽松的毛衣和及膝的裙裤,稚嫩的容颜乍一看去像极了高中生,然而实际年龄却是二十有八的奔三妇女,还是我的顶头上司。天久鹰央——东久留米市天医会综合医院综合诊断部部长,医院副院长。在她的命令下,我在结束了一天的工作后,又被迫跟来陪着她一起听扯犊子的话。
作为内科的实习医,我被从大学附属医院派遣至综合诊断部起,已经过了约十个月。在这期间,鹰央揭开了数个古怪离奇的事件的真相,其中包括连警方也未能解决的杀人案件。虽然在公开的报道中没有提到她的名字,然而天下没有不透风的墙,添油加醋的谣言悄然扩散,综合诊断部的邮箱每天都会收到大量委托解决事件的信件。其中大部分都是希望能调查丈夫出轨的实情,或是寻找失踪的恋人等,显然是把我们部门误会成了侦探事务所,但偶尔会夹杂着一些能够刺激鹰央无限好奇心的怪奇事件的调查委托。每当看到那些信件,平素宛如冬眠的熊一般深居简出的鹰央便会爆发出令人难以置信的行动力,不管不顾地一头扎进事件中,而身为她的部下,我——小鸟游优,便很不幸地被迫跟着一起操劳。
眼前这个老人,正是请求鹰央调查“刺激到她的好奇心”的事件的委托人。
十几分钟前,我(不情不愿地)带着鹰央来到委托人的家中。家是一幢二层的洋房,周围是宽阔的庭院。按响门铃后不久,从房屋中出现一位年轻的女子,带我们来到了这个客厅。等了片刻,一位拄着拐杖的老人便带着一名拉着推车(carry car)的男子来到客厅。老人坐到沙发上,开口第一句话便是“我需要你们解开阴阳师的诅咒”。
“我是室田宗春,翠明大学日本史学科的教授。后面这个人是我研究室的助手加贺谷。”
自称是室田的老人头也不回地扬手,指了指站在身后的戴眼镜的男子。
“我是加贺谷正志,算是室田教授的随从。请多关照。”
戴眼镜的男子低头致意。虽是教授,但让助手做随从一般的事情,看来他的研究室观念相当陈腐。我挠了挠后颈。
“翠明大学是在练马那边的综合大学吧。您找我们来是有什么事?”
“事情我不是在邮件里面写了吗。”室田皱眉,脸上形成深深的纹路。
“呃,写是写了……不过,还是想听您亲口解释一遍,这样也比邮件里的更清楚……”
综合诊断部的邮箱由鹰央管理,我看不到邮件的内容,而且鹰央也从不会在调查前透露相关情报。本人美其名曰“这样更有趣不是吗”,实际上大概只是嫌说明太麻烦而已。
“我都说了,是诅咒,阴阳师的诅咒!”
室田恼怒地叫道,然后立刻剧烈咳嗽,加贺谷慌忙轻抚他的后背。我一边等他的咳嗽平静下来,一边仔细观察。既然是现任大学教授,年纪大概是六十上下,然而容貌却几近八十。消瘦的面颊上贴着一层干瘪的皮肤,驼得厉害的后背支撑着皮包骨头的躯干。衣领上方露出的颈部上清晰可见凸起的筋络,估计体重不足五十千克。
而最令我在意的,便是加贺谷摆在沙发旁的推车上的装置。一根导管从装置里伸出,连到室田的鼻孔下方。我很清楚那个装置的用途——家庭氧气疗法,使用便携式高压氧气罐(bombe)输出氧气,供患有慢性呼吸困难、在日常活动中仍需少量吸氧的患者使用。
“是肺气肿。既然你需要进行家庭氧气疗法,说明病症相当严重。你接受过全面的诊疗吗?”
听到鹰央嘟囔,总算止住了咳嗽的室田朝她瞪去。
“我去了秋津的医院。”
“没来我们医院吗?我们医院离你家更近吧。”
“是我的主治医介绍去那儿的,没换过地方。我家姑娘和老婆倒好像是在你们医院就诊过。”
敲门声响起,方才为我们带路的年轻女子端着盘子走了进来。她用娴熟的动作,将咖啡杯摆到茶几上。
“我姑娘,春香。”
“我是室田春香。”听到室田介绍,女子微笑着回答。她的年龄大约是二十岁出头,连衣裙包裹的娇小身躯营造出柔和沉静的氛围。黑色的头发在额前剪得齐整,端正的容貌中透着一丝稚嫩。
“打扰了,请各位慢用。”
春香恭谨地一低头,离开了客厅。
“您女儿很年轻啊。”
听到我的话,室田严肃的表情缓和了几分。
“生得晚,今年才二十四岁。老婆过世之后,她就辞了工作,回家来照顾我。”
他将嘴中叼着的牙签放到茶桌上,喝了一口咖啡,然后收起了笑容。
“好了……说正事吧。我不是为了看病才把你们叫来的。”
“嗯,我对肺气肿这种自作自受的病也没什么兴趣。还是快点详细讲讲刚才说的‘阴阳师的诅咒’吧。”
鹰央向前探出身子。我忽然心生疑问,便问道。
“那个,阴阳师什么的真的存在吗?”
只见鹰央和室田朝我投来鄙夷的视线,连加贺谷的目光似乎也带上了几分无可奈何。
“小鸟,你在开玩笑吗?”
“那个……其实,我对阴阳师到底是什么,也不太清楚……”
“历史课上没学过吗?”
“学是学了,不过……我记不太清……”
“……可怜的孩子。”鹰央无力地摇头。
“您瞧不起我也算了,不要可怜我啊!我只是不太懂历史而已,您就简单说明一下嘛。”
“哎,没办法。在飞鸟时代,天武天皇设立了阴阳寮,负责编纂历法、天文及气象观测,还有占卜。阴阳师原本是指在阴阳寮负责占卜的官职,即为国家进行占卜,相当于现在的公务员。但到了平安时代的中期,人们开始把隶属于阴阳寮的官员都称为阴阳师,这就是官人阴阳师。”
(译注:最广义上,飞鸟时代指从佛教传入日本(538)至平成迁都(710)的这段时期,期间绝大多数的皇宫、以及国家的政治文化中心都位于飞鸟地域(今奈良盆地东南部)内,故得名。天武天皇(?-686)是日本第40代天皇。)
鹰央解释着,脸上是打心眼里嫌麻烦的表情。
“官人……?”
“就是指国家正式认可的阴阳师。还有另外一种叫法师阴阳师,指使用阴阳术的私度僧。”
“法师……?私度僧……?”
完全搞不明白。
“平安时代,僧侣无需纳税。所以就有人自己偷偷剃光头发穿上法衣,装作是僧人来逃税,这些人就叫私度僧。其中有人通过阴阳术来为人占卜或消灾除灵作为生计,这就是法师阴阳师。”
(译注:又称民间阴阳师。“法师”亦为僧侣的统称。)
“您一位大夫,知道得可真清楚啊。”加贺谷瞪圆了镜片后面的眼睛。
“我对任何领域的任何事情都知道得很清楚。”鹰央得意地挺起扁平的胸膛。确实,鹰央每天都在阅读与医学有关或无关的各类资料,像黑洞一样将一切知识源源不断地装入她那高性能的大脑中,从量子力学的最新研究论文到印度电影里的舞蹈动作,几乎是无所不包。至于日本历史的知识,实在是小菜一碟。
“就是这么回事,小鸟。你那个笨得像驴一样的脑袋,也该明白阴阳师是什么了吧。当然,最有名的要数安倍晴明了。”
说谁像驴呢。我一边在心中抗议,一边不解地歪头。
“哎?真有安倍晴明这个人吗?”
“……”
(译注:安倍晴明(921-1005),平安中期的阴阳师,土御门家之祖,师从贺茂父子,历任天文博士、大膳大夫等位,专职天文占卜。)
“我说了您别用那种可怜的目光看我!阴阳师是怎么回事我大概明白了,那您说的那个诅咒又是怎么回事呢?”
我转而问向室田。再被她用那种满是怜悯的目光看,我可真要受伤了。
“我主要的研究方向是日本历史中的平安时代,在研究的过程中,对其中一个叫芦屋炎藏的阴阳师产生了兴趣。他是活跃于平安时代中期的法师阴阳师。”
“芦屋?他和芦屋道满有什么关系吗?”
鹰央插嘴问道。芦屋道满这个名字我多少有些印象,也跟着嘟囔。
“芦屋道满是安倍晴明的对手吧?”
“在以安倍晴明为题材的故事中,经常把芦屋描
述成敌人。他欺骗并杀害了安倍晴明,结果后者死而复生,除掉了芦屋。当然,这只是故事里的虚构,实际上芦屋道满是怎样一个人物,至今没有定论。”
鹰央解释。室田用力点头。
“没错,虽然有芦屋道满这个人真实存在的证据,但他具体是个怎样的人,目前没有得到详细的解释。解开这个问题的关键,应该就在芦屋炎藏这个人身上。这两个人既然都姓芦屋,就说明他们有血缘关系或者师徒关系。我认为,仔细调查炎藏,应该能得到有关道满真实身份的线索。”
(译注:亦有说法认为芦屋道满只是虚构的人物,实际上并不存在。见《朝日日本歴史人物事典》《日本人名大辞典》等。芦屋炎藏为作者杜撰。)
“关于那个叫芦屋炎藏的人,有相关的记载吗?”鹰央摸了摸下巴。
“我找到的检非违使的记录里,清清楚楚地写着他的名字。”
“那个……检非违使又是什么?”
我小心翼翼地提问。只见鹰央仿佛看一个患了不治之症来日无多的病人一样看着我。我说你别那么看我了。
“所谓检非违使就是当时的警察……哎算了,回头给你几本资料,自己看去吧。”
鹰央仿佛赶走蚊虫一般冲我挥了挥手,然后重新转向室田。
“既然出现在检非违使的记录里,就说明那个阴阳师犯了罪被追查,对吧?”
“没错。我找了很多资料,发现芦屋炎藏在当时因为一件事而非常出名。”
“什么事?”
听到鹰央追问,室田扬起嘴角。
“咒术。芦屋炎藏是一个极为优秀的咒术师。被人发现这一点后,他才被检非违使追捕。”
“咦?咒术,指的就是诅咒吧。”我眨了眨眼。“诅咒别人也算犯罪吗?”
“你要知道,小鸟,那个时代的常识和现在不一样。在平安时代,人们普遍认为咒术是对敌人造成伤害的一种方法,施行咒术本身便是极为严重的犯罪。一旦被诅咒的人死亡,咒术师就相当于犯了杀人罪。没错吧?”
鹰央问向室田,后者点了点头。
“没错。根据记载,被炎藏诅咒身亡的人超过十人,其中包括贵族。”
“咒死了平安时代的贵族啊,怪不得检非违使那么下力气。不过你到底是从哪儿找到那些资料的?我至今以来从没听说过叫芦屋炎藏的阴阳师。”
“在我家。”室田挠了挠头发稀疏的脑袋。
“你家?”
“我家祖祖辈辈收集各类古书和古董品,直到我父亲的一代。我不一样,除了收集,还把家中闲置的大量资料调查并整理发表,所以才爬到了翠明大学教授的位置。”
“你是说这个家里有那些古书吗!?快给我看看!”鹰央兴奋得向前倾身。
“……有必要看那些资料吗?”
“没人知道哪条线索有助于找到谜底,所以才需要了解并调查一切可能得到的情报。”
鹰央站起身,凑到室田跟前。她说的话乍一听很有道理,不过实际上只是她想看那些古书的借口。对于渴望知识超过其它一切的鹰央而言,未公开的古籍无异于宝藏之山。
室田面露难色,沉默了数十秒后,撑着拐杖站起身。
“跟我来。”
在室田带领下,我们出了家门,来到洋房后面。从正面看来相当宽的庭院,其纵深则是超出了我的想象。这儿虽然离市中心有些距离,不过好歹也算是东京,能坐拥如此一大片家产,看来室田家也是相当富贵。后院里杂草丛生,深处耸立着一幢不小的仓库。
室田拄着拐杖,气喘吁吁地走向仓库。他身旁的加贺谷拽着载有小型氧气泵的推车,不时伸出手搀扶踉跄的室田。
“好冷……好冷啊……”
一旁的鹰央不住发颤。前几天,一股寒流突然来袭,将气温直接打回冬日。平素不耐寒(准确地说,是不耐一切环境变化)的鹰央想必是吃了不少苦头。
“我不是叫您多穿点吗。”
我脱下身上的长外套,披在鹰央的肩上。
“嗯?那你呢?”
“没事,您穿吧。您要是冻感冒了没法看病,我也不好办。”
“哦,是吗。”
鹰央扣住外套衣襟。和她的身高相比,外套长了太多,几乎成了一件披风,仔细一看下摆拖在了地面上。哎,回头拿到洗衣店洗一下吧……
“不过,这么冷的天,小鸟你居然没事。肯定是你块头太大,末梢神经没长到肢端,才感觉不到冷吧。”
“……把外套还我。”
“哇,干什么啊。你既然给我了,这件外套的所有权就是我的,而且强行脱下女人的衣服可是性骚扰……啊、喂,住手啊。”
我们一拉一拽地争吵着,回过神来,仓库便近在眼前。我一边等待室田平静呼吸,一边仰起头看向仓库。高度至少有十米吧。外墙上有无数细微的裂缝,彰显着它的历史。
“这是什么时候建成的?”鹰央叩了叩锈迹斑斑的厚重铁门,问道。
“江户末年。”室田回答,他的呼吸总算恢复了平静。
“从大约三百年前起,我家就一直在这块地上经商。战争期间,飞机空投的炸弹烧了住人的房子,但也没烧到这座仓库。”
他从裤兜里掏出钥匙,打开了仓库门上挂着的铁锁。加贺谷用双手推开门,瞬间,一股潮湿泥土的气味钻入鼻腔。打开入口附近的开关,挂在悬梁上的电灯泡发出幽幽的光亮。
仓库内部的空间接近一座小型的体育馆,中央通路的两旁是大量堆积的收藏品。我们沿着通路前进,每迈出一步,足底便传来土壤松软的触感。
鹰央用充满好奇心的目光打量着四周。仓库里面的物品的确能够勾起参观者的兴趣,从铠甲、刀剑、陶器到卷轴,无一不在诉说着年代的久远。
“这些藏品可真了不得啊。那边那个盔甲是安土桃山时代的东西吧。这个陶器是江户时代从中国大陆传过来的,那个烟斗是大正时代的名品。真是涵盖了所有年代。”
鹰央拿起通路旁一个保险箱上面的烟斗。室田停下脚步,转过身来。
“毕竟是祖先们三百年间收集的藏品。那个烟斗据说是我的曾祖父使用过的。家主去世后,他使用过的物品就会被锁在保险箱里,永不见天日。”
“嗯?可这个箱子怎么空了?”
鹰央指向一个保险箱,只见里面放着怀表、文具、烟具和和服等物品。
“放里面也只会烂掉,还不如拿出来用。那个是前一阵刚找人打开的。你要看的古书在这儿。”
室田来到通路的尽头,示意加贺谷打开堆在那儿的一个木箱。箱子里面塞满了卷轴和书册,一看就知道相当古旧。
“哦哦,这么多啊。”
鹰央推开加贺谷,低头打量了木箱一阵,然后取出一本书册,小心地翻开。
“这是战国时代大名的日记啊。我看看……”
她开始埋头读起来。室田低头看着她,显得很不可思议。
“你能看懂吗?”
“当然了。不过这尽是些抱怨的话,没什么意思。你说的记载了阴阳师芦屋炎藏的是哪本?”
“……这个。”
室田取出一本表面变成了茶褐色的书册递给鹰央,神色显得有些紧张。鹰央将其接过,开始翻阅。
“加贺谷君,你是研究室的助手对吧。你一直都像这样照顾室田教授的生活吗?”
在不远处看着鹰央的我无事可做,便压低声音向站在一旁的加贺谷搭话。
“不,平时照顾老师的主要还是他的女儿春香小姐,我主要负责整理资料、开车接送,还有日程表的安排之类的。不过最近一阵,老师的身体不太好,需要人手,所以会一直陪老师到晚上睡觉。”
“要做到那个程度啊。真不容易。”
这已经不能叫助手了,算是秘书了吧。不,硬要说的话更接近佣人。
“只要能跟着室田老师学,这都不算事儿。老师是研究平安时代首屈一指的人,尤其是对于阴阳师的研究,可以说在日本无人出其右。能陪在老师旁边,近距离地跟着学习研究,可是很难得的机会。”
加贺谷的语气十分热切。既然他本人愿意,我也没什么好说的。我轻轻一耸肩,将视线转回鹰央。她心无旁鹭地阅读古籍,数分钟后便缓缓合上了书册。
“这里面写了芦屋炎藏诅咒杀害十余人的罪行,以及他被检非违使追捕的事情,不过没有提到结局啊。他最后被抓住了吗?”
“不,没被抓住。”
室田摇了摇头。
“他甚至杀害了数名追捕他的检非违使,逃离了平安京。但在那之后他怎么样了,就一直没有头绪,直到最近。”
“你的意思是,最近有头绪了吗?”
“没错,在关东发现了有关某个人的记录,很有可能就是炎藏。”
“关东?他从平安京逃到关东了吗。那个时候,关东应该是被坂东武者割据争霸吧。”
“没错。我们在关东
找到了疑似是炎藏下咒杀人的记录,恐怕是他被某个实力雄厚的武者招入麾下,杀死了武者的敌人,借此获得了权力和财富。在炎藏死后,他的的财产便由子孙代代继承,……一直到今天。”
“到今天?”
“我们找到了芦屋炎藏的后人住在镰仓。他们家族从平安时代起,历经镰仓、战国、江户,直到现在都住在那儿,有很大一片土地。不过最重要的是,那儿有芦屋炎藏的墓。”
“墓!?你确定吗?”鹰央向前探出身子。
“不会有错。他们家代代流传自己是芦屋炎藏的子孙,认为炎藏在死后仍然保佑家族,所以才有了今天的繁荣。我五年前就查出了这些,马上去拜访了芦屋家的家主,希望能调查炎藏的墓。”
“调查了吗?”
“没有,失败了。芦屋家有条铁规距,绝不能去碰炎藏的墓,他们祖祖辈辈都严守这条规距。当时的家主害怕挖掘坟墓会招来炎藏的诅咒,不管我们怎么说,就是不同意。不过三年前,情况发生了变化。”
“是家主改主意了吗?”
我问道。室田哼地嗤笑。
“不,是脑中风,突然病死了。家主的夫人继承了遗产,但大部分都充了税。虽然是名门大家,但战后以来财产逐渐缩水,日子过得也紧巴巴的。所以我就给了一笔钱,他们也同意我调查家中留下的资料。之后我也一直跟他们 谈,直到上个月,总算是让他们点头同意我调查炎藏的坟墓了。”
“也就是说,你调查了坟墓。”鹰央迫不及待一般催促。
“大约三个礼拜前,我和跟我一块研究的帝都大学的教授,我们学校的副教授,还有帝都大学的一个人,总共四个人进去调查了。”
“嗯?那个助手没进去吗?”
鹰央指向加贺谷。后者很是遗憾地歪起嘴角。
“我只是协助把行李搬运到墓前,并没有进到里面。”
“炎藏的墓在天然洞窟内,里面经过装修,形成一条通路,连到深处的小房间内。”
室田压低了声音。
“房间里面有一个石头做的棺材,棺材里面是一具木乃伊,显然就是芦屋炎藏的尸体。”
我在脑海中想象那副光景,不禁打了个寒颤。
“原来如此,你们终于发现了啊。然后呢,发生什么了?那个‘阴阳师的诅咒’到底是怎么回事?”
鹰央收起下颚,目光上扬,看向室田。室田舔了舔发干的嘴唇,然后大概是紧张得透不过气来,伸手拧了拧氧气泵的旋钮,调大气流量。
“在调查了炎藏的墓后过了约一个星期,身体就垮了。”
“垮了?”鹰央的眉毛猛地一跳。
“没错。一开始是咳痰,然后发烧,浑身没有力气,接着是呼吸困难,需要吸氧,口腔里还有炎症,说是很严重。”
“肺气肿的患者很容易造成呼吸系统感染,一旦患病,和原来的呼吸困难加在一起,症状会迅速恶化。”
“我的主治医也是那么说的,给我开了抗生素。我从上个礼拜开始吃药,但一点都没见好转,反而越来越差了!”
“原来如此……你除了肺气肿,还有别的病吗?”
“腕管综合征,说是神经受到压迫,导致右手拇指使不上力,还有几年前因为心脏瓣膜病做过手术。就这些了。像这次这么严重的情况,以前从来没有过。”
(永琳:腕管综合征(carpal tunnel syndrome)多发于手部劳动强度大的人,原因不明。任何引起腕管压力增加的情况,均可使正中神经受压而产生症状。主要是手的桡侧和第1~4手指疼痛和麻木,常于夜间或手部劳动后加剧。疼痛可放射至手掌,个别至腕部甚至肩部,此外尚有手指(尤其拇指)无力和自主神经营养障碍(如指尖坏死等),掌侧腕关节处常可见明显肿胀及叩痛。)
室田的脸上露出一丝胆怯。他颤抖着手,伸入西装的内口袋,从中竟掏出一盒香烟,然后抽出一根含在嘴里。不等我开口,鹰央便眼疾手快地一把揪下了烟。
“你干什么!?”
室田大声抗议,然而鹰央毫不示弱,凑上前紧紧盯着他。
“我还想问你呢。都有肺气肿了,还想着抽烟。”
她顺势将手中的烟揉碎,塞进外套的口袋里。我说您能不能别把烟草扔在衣服口袋里啊,那可是我的衣服哎……
“喘个气累成那样还要抽烟,你到底在想什么?”
大概是觉得头痛,鹰央揉着太阳穴。
导致肺气肿的主要原因之一便是吸烟。长期吸烟的人,肺部末梢的肺泡被破坏而失去弹性,便导致呼吸困难。因此,治疗肺气肿,戒烟是第一步。
“唠叨话我听够了。”
室田动作粗暴地将烟盒塞回口袋里,然后取出一根牙签叼在嘴中。看来他嘴上不叼点什么东西就静不下心。
“那个……我认为您身体变坏,和调查阴阳师的坟墓没什么关系。如果服用抗生素没有改善症状,建议您找主治医重新商量一下,进行检查。有的时候,感染的病菌可能会对使用的抗生素存在耐药性。”
我无奈地给出建议。肺气肿的重症患者若持续吸烟,出现什么后果都不奇怪。而把这怪罪于“诅咒”,实在是不像话。
“不只是我一个人!其他两个也出毛病了!”
“其他两个?”我反射般问道。
“没错,和我一块儿调查坟墓的帝都大学的教授碇,从两个礼拜前开始也不对劲了。一开始只是发了点烧,然后逐渐吃不下饭,又开始胡说八道。”
“胡说八道?他说了些什么?”
“三天前,碇突然给我打电话,大叫着‘被诅咒了 !我们去挖坟,结果被炎藏诅咒,要死掉了!’他平常挺冷静的,结果完全变了样……就像被什么东西附了身一样。”
“附身……那个碇教授去医院了吗?”
“不,他吓得把自己关在房间里,连家人也见不到他的面。”
“这还真……挺严重啊。对了,那位教授之前身上有什么病吗?”
“我记得他有溃疡大肠炎。大概是那个病恶化了,导致精神错乱了吧。”
室田挠了挠头,显得有些恼怒。溃疡大肠炎是指大肠上产生炎症性溃疡的顽疾,目前发病原因不明。不过我记得这种病就算恶化也不会导致出现精神异常的症状,再怎么说也不至于扯上诅咒吧……
“……还剩一个人。”一直沉默不语的鹰央忽然嘟囔。
“嗯?鹰央老师,您说什么?”
“样子不对劲的总共有三个人吧。还剩一个人,那个人的身体也垮了吗?”
闻此,室田的身子猛地一颤,加贺谷也露出紧张的神色。周围的空气变得凝重。
“……死了。他叫内村,是我研究室里的副教授。”
仿佛是从嗓子眼里挤出声音来一样,室田艰难地说道。
“死了!?”
我不由得惊叫。鹰央瞟了我一眼,低声问道。
“是病死的吗?”
“不,是烧死的。上个礼拜的深夜,他的家里起火,他被烧死了。”
室田咬紧嘴唇,拧动氧气泵的旋钮,进一步增大了气流量。
“可、可是,身体健康不好,和被烧死了是完全两回事吧。肯定只是碰巧……”
闻此,室田冲我投来刀刃般锋利的视线,我不由得闭上了嘴。
“有件事情忘说了。被炎藏诅咒的人是怎么死的。”
他顿了一顿,喘匀了气,然后用低沉的声音嘟囔。
“烧死的。被炎藏诅咒了的人,全都在大火里被烧死了。”
2
“您真的要调查这件事吗?”
我握着方向盘,问向副驾驶席上的鹰央。从室田家回来后的第二天,星期五的晚六点,我结束了在医院的工作后,驾驶爱车RX-8,带着鹰央在道路上奔驰。
“怎么,你害怕诅咒?”
鹰央穿着和昨天一样的毛衣,捉弄般问道。
“怎么可能啊。这世上哪里有什么诅咒。”
“那可说不定,讲挖了坟的人被诅咒的故事多着呢。最有名的大概要数‘法老王的诅咒’吧。”
“我记得那个是有一队人调查了埃及古代王族的坟墓,然后接连死去的故事吧?”
“嗯,没错。一九二二年,霍华德·卡特(Howard Carter)率领一个调查队,来到名为‘帝王谷’的集中了多个古埃及国王陵墓的地方,找到了图坦卡蒙( Tutankhamun)王的陵墓。在那之前,已经有不少古埃及王的陵墓被人盗掘,但图坦卡蒙王的陵墓幸免于难,包括著名的‘黄金面具’在内的大量宝藏首次得以问世,调查队也因此受到世人瞩目。但在那之后,与调查有关联的人们接连毙命,首先是调查队的赞助商卡那封(Carnarvon)勋爵在次年四月因感染而暴毙,紧接着便是在打开坟墓时在场的考古学家们接连离奇殒命。在陵墓的入口处,写着‘谁胆敢触碰伟大法老之陵墓,死神必将立刻张开翅膀
扑至那人的头顶’这样的警告,这就被称为‘法老王的诅咒’为世人所恐惧。”
“……那只是偶然吧。调查古墓不是件稀奇的事,调查的队伍多了,里面出现一两个成员连续病倒的调查队也算正常吧,统计上看没有任何意义。再说了,谁知道那个故事到底是不是真的。”
我尽可能鼓起力气,以免声音发颤。
“你这家伙真无聊啊。所以才没有女人缘,知不知道。”
“这跟那个没关系吧!您少说两句不行吗!”
“不过确实,‘法老王的诅咒’这个故事里面夸张的成分很多。调查陵墓后的一年内死亡的只有卡那封勋爵一人,而且他本来身体就不太好。其它成员死得也不算早,平均寿命是七十三岁,放在当时看已经算是长寿了。至于陵墓入口处的警告,则完全是杜撰,没有任何公开记录中提及那句话。”
“什么嘛,果然这世上不存在什么‘诅咒’的。”
“所谓‘死者的诅咒’可不仅限于‘图坦卡蒙的诅咒’,全世界内类似的故事要多少有多少。你总不能断定那些都是假的吧。”
鹰央不满地嘟起嘴。
“好好好,您说得是。那,您觉得这次的事件真的和‘阴阳师的诅咒’有关系吗?怎么看都是两个人原有的病症恶化,另一人家中起火身亡而已啊。”
“可能是那样,也可能不是。所以才要继续调查嘛。如果真的是‘阴阳师的诅咒’,那可就有意思了。”
“一点都没意思!”我打着方向盘,心中涌起一丝疲惫。
现在,我们正前去拜访帝都大学一位教授的家里。他是室田的同事,据说因害怕诅咒而把自己关在家中。昨晚,在鹰央接受了调查的委托后,室田立刻联系了那位教授的家人,预约了面会时间。鹰央已被昨天室田讲述的“阴阳师的诅咒”极大地激起了兴趣,像甲鱼一样执拗不停地咬住不放。
每当这时,我便要在一旁辅佐。这并非医院里或和院内事务相关的工作,我本可以拒绝,但鹰央极度缺乏社会和人际常识,若放着她一个人不管,便很有可能会引发超乎想象的麻烦和混乱。比起事后收拾局面,还不如我从一开始就跟着圆场,总的来看更省事。在综合诊断部工作了十个月,我总算是学会了这个处世之道(或者说是达观)。
我们来到位于田无站附近一幢高层住宅的地下停车场,停好了车,便进入电梯,按下顶层的按钮。
“住在顶层啊。大学教授挺能赚钱的嘛。”
来到公寓的门口,鹰央按下对讲机的按钮,很快传出一名女性的的声音。
“您好。”
“我是天医会综合医院的天久鹰央。”
鹰央报上姓名。“请稍等一下。”女子回答后数秒,门便打开了,从中出现一位年长女性的面庞。
“我是碇的爱人道子。事情已经听室田先生说过了。今天非常感谢您特地前来。”
女子恭敬地低下头,招待我们进屋。她的举止透着优雅,然而眼圈明显发黑,表情也软绵无力,显然是近来负担过重。
“嗯?你是谁?”
鹰央问道。抬起头,只见门口站着另一位年轻的女子。她身材颀长,一头黑发剪短,穿着显瘦的黑色夹克衫和牛仔裤,年龄看上去与我相当,双眼皮下的瞳孔带着强烈的意志看向我们,略厚的嘴唇弯成微笑的形状。我的视线不由得被她那端整的容貌吸引。
“初次见面,我叫仓本葵。”
“你是关在家里的那个男人的亲戚吗?”
“不,我是帝都大学日本史学科讲座的副教授。”
“副教授?”鹰央脱下运动鞋,毫无顾忌地盯着葵的面庞。
“看我这么年轻就当副教授,吓了一跳吗?”
“不,没有。学识与年龄和性别无关,优秀有学问的人就应该获得更高的地位。”
“没错,我是因为优秀,才在这个年纪就当上了副教授。”
葵露出恶作剧般的笑容,让乍一看去冷淡的美貌带上了一丝少女般的纯真魅惑。
“我在意的是你这个副教授在这儿干什么。”
“因为教授的样子不对劲,教授的夫人联系我,说不知道该怎么办,我就代表研究室里的人过来看看。而且,我已经听说了你会来呢,天久鹰央。”
“嗯?你知道我吗?”
鹰央眨了眨猫一般硕大的眼睛。
“我也是帝都大学毕业的,比你大四届,算是你的学姐了。虽然不在同一个学科,但你的名字可是如雷贯耳啊,大家都说你是天才。”
也就是说,她比我大两岁。我在头脑中计算。只见葵靠近鹰央。
“一直想和你聊聊天的,没想到会在这儿见面。”
“我不是来和你聊天的,是来看那个叫碇的男人的身体情况。你见到他了吗?”
“没有……”葵收敛了笑容。“我们从外面叫了好几次,可就是不肯出来。”
“那就由我来叫叫看吧。他把自己关在哪个房间了?”
鹰央转向道子。“啊,是这边。”道子拖着沉重的脚步,沿着走廊前行。走廊上铺着柔软的地毯,我们跟在夫人身后。
“那个,您好,初次见面。敝姓小鸟游,和天久大夫一起工作。”
我小心翼翼地向走在一旁的葵搭话。
“小鸟游大夫啊。你好,请多关照了。”
葵冲我露出柔和的笑容。不知为何,我感觉身体发热。
来到走廊尽头的一扇门前,道子停下了脚步。
“这儿就是我丈夫的书房。”
“他躲在书房里吗?”
“是的,他从里面上了锁,这几天连晚上都不怎么出来。每次给他送饭,但也吃不了几口……我已经,不知道该怎么办了。”
道子双手掩面。
“他身体不好是吧。没去医院看过吗?”
“他自己不愿意去,说什么‘出去的话就会被诅咒杀掉’,完全搞不明白……他之前一直很信赖仓本小姐,可现在连她来劝也劝不动……”
“是吗?”鹰央嘟囔了一声,然后握起拳头开始敲门,响起沉重的撞击声。
“喂——,我有话要问你,快点出来。”
“等、等一下,鹰央老师,您这也太直接……”
我试图劝阻,然而鹰央只是继续粗暴地敲门。
“几分钟就完事,说几句话总可以吧。”
“吵死了!”
突然,门的另一侧传来怒吼。对声音敏感的鹰央举着手臂僵在原地。
“不管谁来我都不会出去的!出去就会被杀掉!炎藏等着要我的命呢!”
道子伸出手,轻轻按住房门。
“老公,求你了,出来一下吧。医生已经在门口等着了。你不是身体不好吗,让医生看看,肯定会治好的……”
“医生?医生怎么可能治好。这是诅咒!都给我滚!”
门再次剧烈震颤,这次是从房间内部敲的。道子无力地垂首。
“他一直都是这样吗?”解除了僵直的鹰央问道。
“一开始只是说身体不舒服,然后逐渐开始说胡话……自从上个礼拜听说翠明大学的副教授家里失火身亡以后,就把自己关在了这里面。”
“是吗……”
鹰央托着下巴,思考了数秒钟,然后转过身看向我。
“小鸟。”
“……什么事?”
我顿觉不妙。
“把门踢开。”
“啥?”
“我叫你把门踢开。他不肯出来的话,就只能从外面硬闯进去了。动作快点,你来不就是为了干这种事情的吗。”
“才不是!您到底把部下当成什么了!?”
这么过分的话她还说得不当回事儿。
“谁要是敢闯进来,我就报警!我要告你们擅闯民宅,还有损毁私人财产!”
大概是听到了我们的对话,从房间内进一步传出警告声。
“您听到了吧。真的被逮捕可就不好办了,还是想想别的办法吧。”
“为什么?要逮捕也是逮捕你,我没什么不好办的。”
“如果我被逮捕了,我就说是受了您的指示。绝对要把您也拖下水……”
“连我也一块儿被捕可不行。……算了,还是想别的办法吧。”
我被捕就没关系吗?我朝她投去责难的视线。只见鹰央在胸前双手合十。
“用天照大御神作战方案吧。”
(译注:天照大御神是日本神话中的太阳女神,亦为皇室祖先。在天岩户神话中,天照大御神因无法忍受弟弟须佐之男命的暴行而躲在天岩户中闭门不出,导致太阳消失,大地受灾。众神于是想了个办法,营造出天岩户外热闹有趣的假象,让她因好奇而打开门探出身子,趁机打开岩门将她带至外面,世界也恢复了光明。参见:https://amanoiwato-jinja.jp/publics/index/8)
“啥?天照?”
我不禁反问。鹰央凑到门前,高声说道。
“啊~,看来无论
如何也不肯出来啊~。难得来一趟,真遗憾啊~”
“……您这又是演的哪一出?也太假了吧。”
“没办法,只能回去啦~。哎呀~,好不容易知道了解开诅咒的方法,不过既然不愿意见面,诅咒也就解不开啦~。真是太遗憾,太遗憾啦~”
她没有搭理我,而是径自演着蹩脚的独角戏。这么明显的圈套,无论如何也不会有人上钩吧……正当我无奈时,门开了。我愣得双目圆睁。
“真的吗!真的能解开诅咒吗!?”
从门后露出男子圆圆的面孔。看到他的瞬间,我不由得向后略微仰去,因为他的模样实在是太异常了。睁得大大的眼睛里布满了蛛网般的血丝,眼角粘着厚厚的一层眼屎;头发油腻腻的,而头皮上可见用力挠头导致的血痕,将白发的发根染成暗红色。他的嘴角淌着口水,上气不接下气,仿佛刚刚进行了全力冲刺一样。一股恶臭从房间内涌出,大概是呕吐物的味道。怪不得会被鹰央的拙劣演技骗到——这个男子恐怕已经精神失常,无法进行理智的判断。
夫人道子因过于悲痛而背过了脸,葵则是紧抿嘴唇皱起眉头。只有鹰央毫不畏缩,挺胸抬头与碇对峙。
“你快点说啊,真的能解开诅咒吗!?”
碇的双手伸向鹰央。我回过神来,慌忙挡在后者面前。
“没事的,小鸟,你不用担心。”
鹰央推开我的身体,凑到碇的面前,仔细打量。我警惕地注视着两人,随时都准备冲上去保护鹰央。
“你说诅咒,具体都发生了什么?”
“你问这个干什么!快点告诉我,到底要怎样才能解开诅咒!?”
碇唾沫横飞,歇斯底里地大叫。
“根据诅咒的内容,治疗的方法也会有所不同。所以,如果你想让我帮你,就详细地告诉我你的身体发生了什么。”
鹰央语气平淡地回答。碇的双手用力抓挠头皮,指尖染上了一丝血迹。
“身体发热,……脑袋疼得像要裂开。还有……我能听到,……听到脑子里有人在说话!”
“说话?说了什么话?”
“是个男的,……很低,像是从地底传上来的一样。他说,‘我要咒死你’,还有‘竟敢闯入我的坟墓’……”
他用双手捂住耳朵,原地蹲了下来。
“是炎藏,我们闯了他的墓,结果被他诅咒了!我要被他咒死了!”
无助的叫声响彻四周。我低着头,呆呆地看着缩成一团护着身体、浑身发颤的碇。之前已经听说他的样子不对劲,没想到会是如此程度……
见他的模样实在过于异常,我、葵和道子都不知所措。唯一行动的是鹰央,她低头看着缩成一团的碇,开口说道。
“原来如此,大概知道你的症状了。那就走吧。”
“……走?”碇颤巍巍地抬起头。
“没错。接下来就去我们医院,给你从头到尾检查一遍。”
“为、为什么要去医院?我没有生病,我只是想要解开炎藏的诅咒!”
“首先要判断,你身上出现的症状到底是真的因为诅咒,还是能够用医学解释的病症,然后才能决定下一步要怎么处理。明白了的话就快点跟我走。”
鹰央快速进行解释后再度催促,然而碇仍旧不愿起身。这不奇怪,鹰央的解释虽然正确,但现在的碇恐怕并不能理解其中的道理。果不其然,碇抬头看着鹰央,脸上露出失望的神色。
“别磨蹭了,快点站起来。”
鹰央冲他伸出手,然而被他粗暴地挥开。
“别碰我!我才不去什么医院!这可是‘诅咒’,去医院能有什么用?”
“我刚才不是跟你解释了吗。”
鹰央恼怒地摇了摇头。
“吵死了!不管谁说什么都没有,我绝对哪儿都不去!”
碇逃也似地奔回房间。眼看着房门要关闭,我急忙伸出脚踏入缝隙间。下一瞬,脚便被门扉和门框狠狠夹住,我不由得“噫”地轻声呻吟。
“你干什么!”
碇睁大布满血丝的眼睛,狠狠地瞪着我。我只是下意识地伸出脚阻拦,但不知道接下来要做什么,于是向一旁的鹰央投去求助的视线。
“真是麻烦。干脆把他绑起来带走算了。”
听到鹰央语出惊人,碇的脸上浮现惊恐。
“你、你要是敢那么做,我就告你们绑架!”
“唔……”鹰央摸着下巴,朝我瞟来。
“那我就脱掉干系,让你一个人把这个男的绑到医院……”
“想得美!”
“……没用的东西。”
她嘟囔着很过分的话,挠了挠脸颊。
“这儿是我的家!快点给我出去,不然我要报警了!”
碇用力踩下我夹在门缝里的脚。
“疼!”
我反射性地抽回了脚,与此同时,门“砰”地一声关上了。道子摇摇晃晃地靠近门,挤出声音叫道。
“老公,求你了,快点出来吧。快点去医院,让大夫检查一下,……求你了。”
然而从屋中再没传出回答。道子转过身看向我们,眼眶中满是泪水。
“求求你们了,想想办法……哪怕硬拽着也好,带我爱人去医院吧。再这样下去,他就……”
“很遗憾,这行不通。”鹰央摇了摇头。“我们医生无法违逆当事人的意愿,对其进行拘束或治疗。若强行实施,就会像那个人刚才说的那样,构成绑架罪。”
“怎么会!我是他的妻子,我同意了啊!”
“这和配偶有无许可无关。只要本人明确表示拒绝,我们就无法带他去医院。”
“那……那,我该怎么办……”
道子双手掩面,悲声痛哭。鹰央抱着双臂,思考了数十秒后,嘴里蹦出一个单词。
“……坟墓。”
“嗯?鹰央老师,您说什么?”
“我说坟墓,芦屋炎藏的坟墓。我们去那儿调查。”
“咦?可是,总不能把碇先生就这么放着吧……不得想想办法把他带到医院 ……”
目前我们不清楚碇的身上到底发生了什么,但显然,继续放着不管的话,他会有生命危险。要想办法尽快带他到医院,接受最低限度的治疗。
“所以说,为了带他去医院,要先调查坟墓。”
“为了带他去医院?”
“没时间解释了,快点去调查芦屋炎藏的坟墓。”
鹰央语速极快,不容反驳。变成这样的她,是无论如何也不能被说服的。
“那、那就先通过室田教授,联系一下坟墓的所有者,商定双方都方便的时间……”
“现在就去。”
我的话语被他打断了。
“现在?”
“没错,现在就去调查坟墓。”
“请、请您等一下。那个墓可是在镰仓啊。”
“那怎么了?”
“可是,马上就要到晚七点了,现在出发的话,到镰仓就很晚了,那么晚去打扰人家是不是……”
(译注:从西东京市驾车到镰仓火车站至少需要一个半小时,若不走高速则需两小时以上。)
“小鸟。”
鹰央笔直地盯着我的双眼。面对她真挚的目光,我陷入了沉默。
“现在就去。我们必须现在就去调查坟墓。所以,我要你跟我一起去。”
我沉默了数秒,最终叹了口气。
“明白了,这就去吧。”
这个上司虽然随性又任性,让人费手又费心,但如果她说是必须,那就一定是必须的。和她共事了这么长时间,我已经深切体会到这一点。
“我这就联系室田教授或他的助手加贺谷先生,询问坟墓的详细地址,然后通知土地所有者,不然因为私闯民宅被对方报警可就麻烦了。”
“那些事情都交给我做吧。”
突然,葵从一旁插了进来。
“你?”鹰央讶异地嘟囔。
“嗯。条件是,把我也带去调查。”
“等一下,你说什么呢?这和你没关系吧。”
“其实关系可大了呢。如果教授的症状真的是因为‘炎藏的诅咒’,我可就不好办了。”
“什么意思?”鹰央皱起眉。只见葵满不在乎一般耸了耸肩。
“因为,跟着教授他们调查坟墓的最后一个人,就是我啊。”
3
夜幕下的国道在车窗前无尽延伸。我握着方向盘,瞟了一眼后视镜,只见葵坐在后座席上,将手机举至耳边。
“……就是这么回事,我们马上就到了,请多关照哦。”
结束了通话,葵长叹一口气。
“商量好了吗?”副驾驶席上的鹰央扭过头问道。
“嗯……应该说是没什么好商量的,打过招呼就挂了。”
“是因为时间太晚,人家不高兴了吗?”
我问道。葵露出苦笑。
“应该跟时间没关系吧。对方是不喜欢我们去调查炎藏的坟墓。”
“咦?不是说室田教授提供了资金援
助,换来了调查的许可吗?”
“给出许可的是上任家主的夫人,她已经搬去镰仓市内的公寓住了。现在住在炎藏坟墓所在土地上的是她的儿子,三十多岁,未婚。以前说是电器制造商的技术员,不过去年被裁员下岗,现在算是个自由职业者吧。”
“那个人不欢迎我们调查坟墓吗?”
“岂止是不欢迎,他气得很呢。说炎藏的坟墓是他们家代代守护的,绝不容许外人搅乱。只不过,土地的所有权都被上任家主的夫人继承,在法律上儿子没有任何权限,所以一直都是雷声大雨点小。”
“真是不好意思,把麻烦事推给了您。”
“哎呀,不用客气,这都不算事儿。本来跟芦屋家的交涉基本上都是我负责的,因为研究室里的人都不擅长搞这种事,靠不住。”
葵的语调十分轻快。和端庄亮丽的容貌相反,她的性格却是一股大姐风范,和她说起话来感觉很轻松。
“而且,能和那个著名的天久鹰央大夫一块儿调查,多有意思啊。”
“鹰央老师上学的时候那么出名吗?”
我朝身旁瞟了一眼。鹰央只是兴趣缺缺地盯着窗外。
“学生的时候也挺出名,不过帝都大学的毕业生经常聊起她是最近才有的事。还有就是,我的父亲是帝都大学附属医院的医生,我从他那儿也听了不少故事,说是解决了连警察也没解开的悬案。哎,那些有多少是真的?”
葵兴致高涨。
“……您怎么知道这么多?”
一旦那些内容传开,恐怕又会有更多离奇古怪的委托找上门来,那样的话,我们日常的诊疗工作恐会受到影响。
“警视厅里有不少是帝都大学的毕业生,很多人都是听他们说的。”
当警察的怎么这么管不住自个儿的嘴?我感到一阵头痛,同时用力踩下油门。
“对了天久大夫,我管你叫小央行吗?大夫你长得实在是太可爱了。”
后座席的葵向前探出身子。
“随你喜欢吧。我们还没到吗?”
“还有大约十五分钟。”
我看着导航仪回答。道路两旁是闲静的住宅区,偶尔会路过静谧的寺院门口,很有镰仓的特色。
“好怀念啊~”看着窗外的景色,葵嘟囔。
“您是镰仓人吗?”
我问道,葵摇了摇头。
“不,只是高中的时候,经常和当时交往的同学一块儿来这边约会。”
她露出满是怀念的微笑。能和这么漂亮的女孩儿来镰仓约会,该是多么幸福的事啊。我在心中悄悄嫉妒着未曾谋面的男性。不一会儿,目的地便近在眼前了。转动方向盘驶入辅路,前进了数分钟,导航仪便发出“您已到达目的地”的语音提示。
“哦,就是前面左手边的那个房子。”
葵伸手指向车前窗的中央。连绵的围墙深处,隐约可见一幢日式房屋的顶端。前方约五十米处有一扇厚重的大门。我将车停在门口。
“哎呀,虽然离市区挺远的,不过这家可真够大的。”
下了车,我回望四周。附近路灯稀疏,鲜见车辆,显得寂寥落寞。
“据说以前是相当有钱的人家。你看那儿,那一片的山头也都是芦屋家的。”
葵指向耸立在围墙后方远处的山。有这么一大片土地,怪不得继承的时候要付一大笔税金。
“坐了这么长时间的车,身子好僵啊。”
说着,葵伸直双臂过顶,上身略向后仰去,令她那丰满的胸脯格外凸显,我不由得被吸引去了视线。
“色迷迷地看什么呢。还不快点把后备箱打开。”
不知何时,鹰央来到身边,轻轻踢向我的小腿。
“不,我没有……”
我慌忙移开视线。“哎呀”葵朝我投来恶作剧般的目光,意味深长地一笑。
“呃,那个……后备箱是吧。我这就打开。”
我打开车的后备箱,从中取出巨大的背包。超乎想象的重量加在双臂上,我不由得呻吟。
“这包好重啊。里面都装了些什么?”
在来镰仓之前,我们依照鹰央的指示先回了一趟天医会综合医院。在医院的停车场等了十五分钟左右,就看到鹰央推着载了这个背包的推车回来。
“待会儿就知道了。现在要抓紧时间。”
鹰央语速极快地回答。自从离开碇的家后,就总觉得她心情不太好……或者说心中十分焦急。
大门的旁边挂着写有“芦屋”的名牌。鹰央来到门前,连续按下门铃。十数秒后,从扬声器中传来“吵死了!”的怒吼。
“是谁!这么晚了还把门铃按个不停,要干什么!”
“我们来调查芦屋炎藏的坟墓。刚才跟你打过招呼的。”
鹰央大声回答。“啧”对方用力咋舌,显然很是不快。
“刚才那女的说的人吗。我可是已经拒绝了。”
“快点开门让我进去,不然别怪我把门撞坏。”
“……等一会儿。”片刻的沉默后,对方如此回答。
等了几分钟,便传来门锁打开的声音,接着大门吱呀一声被拉开,从中出现一个矮胖男子的身影。
“这是芦屋雄太,姑且算是现在的家主。”
听到葵的介绍,芦屋雄太毫不掩饰心中的不快。
“什么叫‘姑且算是’,我本来就是家主。”
“哎呀是吗,真不好意思。”
葵不屑地哼了一声,显然是对雄太没有好感。
“你们到底是谁啊?”
“我是天久鹰央,东京都东久留米市天医会综合医院的医生。这是我部下小鸟。”
鹰央指着我回答。你介绍的时候能不能不叫我的外号啊。“小鸟?”雄太狐疑地看向我。
“敝姓小鸟游。”
没办法,我自报家门。“小鸟?小鸟游?”雄太不解地歪头,但很快摇了摇头,重露出不快的表情。
“然后呢,你们这两个大夫要干嘛?”
“之前跟你说的时候没听吗?坟墓啊,我们是来调查炎藏的坟墓。”
“不是说那个。我问的是,你们大半夜的突然跑过来说要进我家里,说这种没常识的话,到底是几个意思?”
我看向手表,现在已过了晚十点,确实不是一般常识范围内的时刻。然而天久鹰央这个人与“常识”总是背道而驰。果不其然,她毫不在意地回答“这跟时间有什么关系”。
“怎么可能没关系!要来的话至少提前问一声,看我这边什么时候有空才行吧。明白了就赶紧坐那个玩具车,快点回去!”
玩具车?听到自己的爱车RX-8被如此侮辱,我不快地皱起眉,这时只见鹰央大步上前,凑近雄太,抬头瞪着他。
“不管你说什么,我都要立刻调查芦屋炎藏的坟墓,一定要。”
“未经许可擅自进入他人领地可是非法入侵,我要报警了。”
刚刚在碇的家里也听过类似的警告。我在鹰央耳边悄声劝说。
“鹰央老师,这人说的没错。总之今晚先回去,重新商量一下日程再……”
然而,面对她朝我投来的刀刃般尖锐的目光,我不得不咽下了后半句。
“没那个工夫了。我作为一名医生,无论如何都要在今晚调查芦屋炎藏的坟墓,解开‘诅咒’的真相。”
作为一名医生……也就是说,她并非为了满足好奇心,而是为了拯救患者而在行动。她如此肯定,说明确实有立刻调查坟墓的必要。可是,要怎样做才……很难想象芦屋雄太会在今晚允许我们进入领地内。
“雄太先生,我们并不需要你的许可。”
忽然,葵语出惊人。“你说啥呢?”雄太不解地皱眉。
“我说,没有你的许可,我们照样能进到里面去。事先通知你只是出于礼节。”
“你、该不会是……”
“没错,我已经联系了这片土地的所有者、也就是你的母亲,得到了今晚调查炎藏坟墓的许可。要现在打电话确认吗?”
葵从夹克的口袋里取出手机。雄太咬着嘴唇沉默了半晌,才恨恨地用力咋舌,转过身去。
“随你们便吧!”
“那就恭敬不如从命了。小央,我们走吧。”
“哦!”
随着鹰央开心的回答,我们穿过大门,进入院内。
这是一座传统的日式庭院,里面种了不少树。室田家也不算小,但和这儿比起来显然是小巫见大巫。比起个人的住宅,更接近历史悠久的旅馆。然而仔细一看,院子里杂草丛生,树的枝杈也未经修剪。前方的巨大家宅也几乎不见灯火,宛如一片废墟;不远处一座(大概是充当仓库的)板房的窗玻璃已碎裂,屋檐也塌了一角,显得凄惨。
“这条小路一直通往后面的山,炎藏的墓就在半山腰上。”
葵指向侧边的一条小径。我们正要朝那儿走去,这时跟过来的雄太绷着脸叫道“等一下”。
“干嘛,还要拦我们吗?”
“我懒得拦你们了。就是想问,你们真的要进
那个坟墓里吗?”
“……你想说什么?”鹰央眯起眼睛。
“上次调查炎藏的墓的那几个人,都被诅咒了吧。”
雄太扬起一侧的嘴角。
“我可是听说了。那个叫碇的帝都大学的教授,前几天刚给我打电话,说‘告诉我解开诅咒的办法’。还有一个人被火烧死了对吧?一看就是被炎藏咒死的。都怪他们擅自闯进坟墓里,所以遭报应了。”
“看来你是相信‘诅咒’的。”
“那当然了,我从小就是听着炎藏的故事长大的。”
雄太的脸上浮现一丝自嘲。
“我们家族能一直繁盛到今天,都是因为有炎藏的守护。多亏了他,打仗的时候这座屋子也没被烧掉,被征兵的家人也一个不少地都活着回来了。所以我们要一直对炎藏保持敬畏,而且绝对不能进入他的坟墓。只要这样做,我们家族就能世世代代永远繁荣下去。”
他用毫无抑扬的语调说完,张开了双臂。
“我天天听我爷爷和老爸讲这些话,假的也能当成真的信了。长大之后自然也是怀疑过的,不过从那几个教授的样子看来,炎藏的能力是货真价实的。多亏了你们我才能明白,我可要谢谢你们呢。”
“那你告诉碇解开诅咒的方法了吗?”
“解开诅咒的方法?没那回事,只要被炎藏盯上就完了。所以我才问你们,真的要进到坟墓里面吗。那边那个大姐上次跟着进去过,已经被炎藏诅咒了,没救了。”
雄太指向葵。后者没有作声,只是紧抿着嘴唇。
“不过你们两个不一样,还没被他诅咒。那就没必要特地跑进去遭到诅咒吧?”
我咽下口水。我虽然不相信什么诅咒,但进入墓内的人们接连遭殃是不争的事实。我们真的有必要冒这个险吗?我侧眼看向鹰央,只见她面容严峻地回答。
“感谢你的警告,不过我有义务尽快调查坟墓。不论别人说什么,我都会进去。”
闻此,雄太的面颊不住抽动。
“那就随你们便吧!被炎藏诅咒烧死算了,我可不管!”
他气哼哼地甩下一句后,便回到了屋子里。目送他离去后,鹰央抬头看向屋后的山丘,说着“好,我们走吧!”挺胸抬头地迈开了步伐。
“小央,你还好吧?”
打头阵的葵一边用(从鹰央背包中拿出来的)手电筒照亮前方,一边回过头有些担心地问。
“我……不好……”
走在我前面的鹰央则是气喘吁吁,勉强挤出一句回答。一开始气宇轩昂地朝向炎藏的坟墓进发的她,在踏上山路后不出数分钟,步行的速度便肉眼可见地逐渐放缓,突出下颚直喘粗气。
鹰央一旦被激起好奇心,便会立刻变得极为能动,然而平素只是个窝在位于天医会综合医院屋顶的自家里一动不动、看看书玩玩电脑的废宅,几乎足不出院,体力自然是少如树懒。这条山路的坡度不算小,她自然会觉得吃力。
鹰央停了下来,双手撑着膝盖,转过头看向我。
“小鸟……背我。”
“你逗我呢。”
我秒答,同时指了指身后硕大的背包。
“我还背着这么重的行李呢,叫我怎么背您啊。”
“你把那东西抱在前面……把我背在后面……”
“您想多了,请靠自己的双腿继续走吧。”
“小气……鬼……”
看来她连骂人的力气都没了。
“来,小央,拉着我的手走吧。还差一点就到了,加油哦。”
“……嗯。”
鹰央握着葵递出的手,开始缓慢地攀登山路。
“仓本小姐,您体力不错啊。”
我略喘着粗气问道,只见葵露出得意的笑容。
“我高中是垒球队的,那个时候锻炼了不少呢。本来是想打棒球的,可我们学校没有棒球队,不过球队的日常训练可比一般的棒球队累多了。”
“球队很厉害吗?”
“嗯,在县级比赛拿过第一。所以平常练习抓得特别紧,下课了就直接在教室里换上队服,跑到操场上集合。”
“在教室里……”我哑然无语。
就这样,我们边走边聊,直到坡路变得缓和,来到稍微开阔的地方。
“就是那儿。”
葵指向正面。只见约十米前方裸露出一片岩石,其中开着弯腰勉强能通过的洞穴。
“终于……到了吗……”
鹰央再也无力站立,扑通一声跪了下来。“没事吧?”葵轻抚着她娇小的后背问道。
“这就是,芦屋炎藏的墓……”
我踩着及膝的杂草,走向洞穴的入口。入口旁边弃置着数枚厚重的木板和古旧的绳子,仔细一看,木板上面还贴着好几张纸带。
“洞口原来是用木板封着的,被教授打开了。”
葵一边抚着鹰央的后背,一边靠近过来解释。
“打开得好像很粗暴呢。那个门已经坏得不成样子了。”
我指了指被卸下来的木门。葵好看的眉头有些难堪地皱起来。
“或许是实在等不及了,翠明大学的室田教授特别兴奋,二话不说就掏出工具把门砸开了,我都没来得及拦。”
这么粗暴地砸开门闯入墓中,就算里面不是阴阳师,那几个人也该受到诅咒吧。既然是历史学家,难道不应该对死者更怀有敬畏吗。
怀着难以释然的内心,我用手电筒照亮洞穴的内部。然而洞穴比想象中要深许多,光柱在半空中便被黑暗吞没,看不到尽头。
“那就进去吧。”
循声转过头,只见鹰央就站在身后,脸上已恢复了往常的生机,看来好奇心战胜了疲劳。她单手举着手电筒,准备进入洞穴,我反射般抓住了她的肩膀。“干嘛?”鹰央不满地嘟着嘴。
“呃,就是……想问一下,我们真的要进去吗?”
“啊?你以为我们大老远跑到这儿是为了什么?”
“这当然是……为了调查这座坟墓了。不过您想,进到这里头的人们,出来之后就都遇上了这样那样的怪事……”
“所以,为了搞清楚为什么发生了怪事,我们才要调查这里面啊。”
鹰央像看着莫名其妙的家伙一样看向我。但很快,她的脸上露出捉弄般的笑容。
“我说,你是害怕了吧?”
“这、这倒不至于……就是,觉得,怪瘆得慌的……”
“哦哦,是吗。长着那么大的块头,原来是个胆小鬼啊。”
鹰央一扬脖,嘲讽般哼了一声。
“我能不害怕吗!”我终于忍不住叫道。“就算知道这世上不存在什么诅咒,大半夜来这么阴森森的地方,正常人都会觉得害怕吧。”
“不不不,现在说不存在诅咒有点太早了。世界上可是有很多使用诅咒杀人的事例,比如说……”
“现在我不需要那些知识!”我堵住耳朵。
“我一个人也要进去。你害怕的话就在这儿等着吧。”
闻此,我犹豫了数秒后,握紧拳头,站到了她的前方。
“嗯?怎么,你不是要在这儿等着吗?”鹰央戏弄般问道。
“总不能放着老师您一个人进去吧。没有我在,天知道您要搞出什么乱子。”
“……没你也没关系。不许把我当小孩子。”
鹰央不满地嘟起脸颊。我指着她的脸蛋回答。
“您的这种地方最像小孩子了。现在时间很晚了,明天还要上班,要调查的话就快点吧。”
“好,那就来洞窟探险吧!”
鹰央高声宣言。闻此,在一旁笑眯眯地观看我们对话的葵站到了前头。
“我进去过一次,就由我来领队吧。地上挺滑的,小心一点。”
葵朝我抛来一个媚眼,然后弯下腰进入了洞穴。我和鹰央跟在她的后面。穿过入口,一股略微生锈的味道刺激着鼻腔,浑浊而潮湿的空气遍布周身。
用手电筒照亮四周,光照在被打湿的绿色岩石上反射回来。总算是能直起了身子,然而头顶距离洞窟的顶部只有不到十厘米,通路的宽度也仅够一个人勉强前进。如此狭窄的空间,令我产生呼吸苦难的错觉。
“路很窄的,小心一点哦。”
走在前面的葵提醒,她的声音被岩壁反射,回音缭长。
“这儿好潮啊。”鹰央伸手擦了擦脖子。
“岩石的缝隙间有地下水在一点点渗出来,虽然地面有坡度,水会流到外面去,不过空气一直都是这么潮湿。”
葵小心翼翼地迈步前行,鹰央紧随其后,我则是队尾。三人朝着墓的深处走去。
“疼……”
走了数分钟,我的头不小心撞在了洞窟顶部凸出的岩块上。
“你看着点啊。个头本来就大到没用,还不小心一点。”
走在前面的鹰央一脸无奈地转过头来。
“对不住了啊,我的个头不像鹰央老师您那么紧凑(compact)。”
“紧凑!?你这是用来形容淑女身体的词吗?”
鹰央杏目圆睁。闻此,葵忍不住扑哧一笑。
“你笑什么啊?”鹰央不满地问。
“哦,就是觉得二位真要好啊。刚才忘问了,你们是男女朋友关系吗?”
“才不是。”“才不是!”
我和鹰央异口同声地回答。
“咦,不是啊。你们两个实在是太合拍了,还以为是在交往呢。”
“我凭什么要和这种脏兮兮的男人交往啊。我好歹也有选择对象的权利吧。”
“没错,说得太对了!”
“……你什么意思,我是你对象的话你有不满吗?”
鹰央扬起视线,凶狠地朝我盯来。我慌忙在胸前摆手。
“不,我不是这意思……”
“你难道不理解我作为成熟女子的魅力吗?”
“成熟……女子……?”
“为什么是怀疑的语气!?我怎么看都是性感妩媚(sexy)的淑女(lady)吧!”
“性、性感!?”
听到与天久鹰央这个女子完全相反的形容词,我的思考陷入混乱,不由得惊叫。
“……你废了。”
变得毫无表情的鹰央嘴里嘟囔着令人不安的台词,把手伸进针织衫的衣兜里开始摸索。
“哦,对对对,性感,老师您太性感了,我眼睛都看直了。”
我觉察到性命的危机,连声回答以示讨好。鹰央朝我投来鄙夷的视线,令我在潮湿的空气中汗如雨下。
“……算你捡了条命。”
她用低沉的声音嘟囔着,从兜里重新掏出了手。我总算放下了心来。她的那个口袋里究竟装着些什么?
“二位真是太合拍了,我是觉得很般配呢。”
葵忍俊不禁。鹰央转向她问道。
“不说这个了,炎藏的墓还没到吗?”
“就在前面,马上就到了。”
葵指了指黑漆漆的洞窟深处,再次迈开脚步。
“那个,鹰央老师。”
“……干嘛。”
听到身后我的声音,鹰央用极为不快的语气冷冷地回答,显然是闹别扭了。若是在平时,我还可以供上甜点博得欢心,然而眼下我没有带任何食物。
“来这儿之前,您说过要‘以医生的身份调查炎藏的墓’对吧。”
“这怎么了?”
鹰央依旧没有回头,继续表示着拒绝。我硬着头皮,问出一直在意的事情。
“您既然说‘以医生的身份’,意思就是这次的事件不是超自然的力量所为,而是某种疾病造成的,是吗?”
闻此,鹰央总算转过了头,露出嘲讽般的笑容。
“当然,目前有多种假设……啊痛!?”
因为扭过头,她没有看向前面,结果脑袋撞在从侧面的岩壁凸出的石头上,沉闷的声音在洞窟内回响。
“哎……刚才还叫我小心着点。您没事吧?”
鹰央按着后脑勺蹲下身子。我跪在地上,看向她的面孔。
“疼……”
“那当然了,撞的时候声音好大呢。”我轻轻揉着鹰央的头后部。“那,您都有了哪些假设?”
“吵死了,我才不告诉你呢。当然也有可能真的是芦屋炎藏的诅咒,那样的话你也逃不了,哼,活该。”
她抱着脑袋,泪水涟涟地抬起头看着我。
“您干嘛冲我撒气啊。要说被诅咒的话,您不也一样吗。”
我无可奈何。“我说,”这时,葵开口道。
“看二位妇唱夫随也挺有意思的,不过已经到了哦。你们看,那儿就是放着炎藏棺材的房间。”
顺着她手指的方向看去,只见约十数米前方有一个比洞窟入口还要小的洞穴。
“哦哦,是那儿啊。”
许是终于到了目的地而感到兴奋,鹰央仿佛忘记了疼痛,站起身快步走向穴口。
我们三人用跪爬的姿势依次穿过洞穴,来到里面的房间。房间大小相当于一个网球场,而且与一路走来的洞窟不同,洞顶很高,呈半球形,最高处距脚下的地面约有五米。房间内堆满了装有古籍和法具的木箱,大概是炎藏生前使用的物品。乍一看去,物品保存状态极差,似乎一碰就会碎掉,怪不得教授们没有把这些带出去。
“这儿就是芦屋炎藏的墓吗?”
我将背包放到地上,举起手电筒扫向四周,看到房间中心摆着的一个长方形物体——一口石制的棺材,表面上已布满青苔。
那里面摆着遗体……想到这儿,我忽然觉得房间内的温度骤然下降,不由得打了个寒颤。
“嗯,没错,三个礼拜前我们刚打开过。估计在这儿摆了有一千年了吧。”
葵走到石棺旁,碰了碰盖子。
“遗体还在里面吧?”
鹰央站到葵的身边,借助手电筒的光观察石棺的表面。
“虽然是一千年前死了的人,但毕竟还是遗体,想要搬出来需要不少手续呢。”
“但在完成那些手续之前,闯入坟墓里的人们就接连遭遇了不幸。”
听到鹰央的话,葵露出苦笑。
“是啊,除了我以外。”
“原来如此。那,我们这就来见见这个芦屋炎藏吧。”
“咦?您要打开棺材吗!?”
我不由得惊叫。鹰央一脸无语地转过头来。
“你怎么还说那话呢。都到这一步了,心里头该有点准备了吧。”
“可是,这毕竟是棺材啊,打开它总不太……”
“你是怕见到尸体吗?你在急救部干了那么长时间,不应该啊。”
“急救部里的尸体和这儿的尸体不一样吧……”
“少废话,快点打开。我们没多少时间了,要想知道‘诅咒’的真相,就必须调查遗体。”
鹰央的语气坚定有力。我也只好下定决心,略微颔首。
“知道了,这就打开吧。”
“那就交给你了。”
鹰央向后退去,腾出空间。葵也跟着后退一步。
“咦,是我打开吗!?”
“除了你还能有谁啊。你看这个盖子,少说也有几十千克吧,咱几个人里面能抬起来的也就你了。”
鹰央拍了拍石棺的盖子。“那就拜托你咯”葵也露出了令人心驰神往的动人笑容。
“……好好好,我打开就是了。”
我近乎自暴自弃地来到石棺前,将手指伸入盖子和棺体的缝隙里。
“这下最先被诅咒的,就该是直接动手开馆的你了。”
鹰央偷笑道。
“您就别说那种话了行不行!”
我叫着,同时双臂使力。盖子比想象中还要重许多,我咬紧牙关,总算是把它挪开了一点。
“哇,好厉害。上次可是三个男人一块儿使劲儿才勉强挪动了呢。”
“厉害吧。我家小鸟只有体力还是拿得出手的。”
什么叫“只有体力”啊!我在心中抗议着,继续用力抬动石盖。
“好,打开这些就足够了。”
听到鹰央的指示,我松开了手。盖子被挪动了数十厘米,但内部一片漆黑,看不清楚。
“来,我瞧瞧。”
鹰央用手电筒照向棺材内部。瞬间,一具木乃伊的头颅跃入视野,我不由得“噫”地发出怪叫。颅骨上紧贴着的皮肤已变成茶褐色,头皮上仍然残留着少量发丝,萎缩的嘴唇间露出白森森的牙齿——完全是教科书般的“木乃伊”。已然化作两个空洞的眼窝内,仿佛栖息着无边无际的黑暗。
“唔,已经变成木乃伊了啊。究竟是故意处理成这个样子,还是下葬时的条件碰巧符合形成的条件……”(译注:木乃伊的自然形成通常需要十分干燥、或是盐碱度极高的环境,以保持尸体不腐烂)
鹰央探出身子凑近木乃伊,大眼瞪小眼一般仔细打量。
“这个还没调查过,不过我想应该是碰巧吧。成为即身佛的僧侣有不少都是自然变成木乃伊的。”(译注:即身佛,指日本佛教中的木乃伊。日本民间信仰认为,僧侣入定进入永恒的冥想后,其肉体就会化为佛,获得永生。)
葵也跟着鹰央一块儿窥向棺材的内部。幽深昏暗的洞穴里,两名女性凑在一块儿打量木乃伊的面孔,如此奇异光景令我逐渐丧失现实感。
“他是穿着僧侣的衣服被下葬的啊。”
“嗯,因为炎藏是法师阴阳师。只不过,周围的陪葬品里有不少是阴阳师独有的物品,尤其是推测用来下咒的。”
“是吗,很有意思啊。”
鹰央托着下巴嘟囔了一声,然后像猫头鹰般骨碌地转过头看向我。
“小鸟,把背包拿来。”
“呃,背包是吧。给。”
我将放在入口处的背包递到她的身边。只见鹰央把手电筒放在地上,拉开侧面一个小口袋的拉链,伸手在里面摸索着。
“鹰央老师……您拿那个东西是要……?”
看到她从口袋里取出的物品,我的声音不免颤抖。那是无菌包装的手术刀。
“当然是要用了。”
她撕开包
装袋,拿着手术刀,用另一只手从背包中取出数个小巧的塑料容器,然后重新望向棺内。在手电筒的照射下,手术刀的刀刃反射着刺眼的光芒。
“您、您等一下!您到底是要干什么!?”
眼看着手术刀逐渐靠近木乃伊的面部,我慌忙叫道。
“还能干什么,你看了还不明白吗。”
“这、这可不行啊,不能擅自剖开遗体的。”
“我又不像你当过外科医,不会剖开的,只是稍微采集一点表皮样本而已。”
“那也不行啊,损坏遗体会造成问题的。对吧,仓本小姐。”
我求助于葵,后者也是面露困惑。
“我们调查的时候偶尔也会对遗体造成一定损伤,但那都是在得到许可之后才做的。不然……”
“不然就会构成尸体损毁罪。你以为我不知道吗。但问题是,现在没时间去得到许可了。”
“您为什么那么着急啊?先冷静一下,好好考虑考虑吧。”
我试图说服,然而鹰央摇了摇头。
“没那个时间了,因为我是医生。”
“因为您是医生?”
“没错,作为医生,我有把患者的利益放在首位的义务。所以,哪怕会构成犯罪,我也必须立刻调查这个遗体。”
从她那坚定的语气和表情,我读出了强烈的决意,不由得闭上了嘴。见我不语,鹰央重新转向木乃伊。在刀刃接触表面的瞬间,我从她的身后靠近,迅速夺过了她手中的手术刀。鹰央转过头来,表情险峻。
“把手术刀还我,马上。”
“……不行。”
我叹了口气,然后跪在她的身旁,将手术刀靠在木乃伊的颧骨处。
“小鸟?你干什么呢?”
“我是说,像您这么笨手笨脚的人,干不来这种活儿。只有我这个用惯了手术刀的前外科医生,才能将尸体的损伤降低到最小。”
鹰央不解地眨了数次眼睛,这才露出笑容。
“这么一说还真是。那就交给你了。”
“样本要放在这个容器里吧。在表皮采取一点就可以了吗?”
“嗯,那样就够了。”
鹰央举起手电筒照亮遗体。我用手术刀轻轻抵在木乃伊的面部,然后略微转动手腕,用极为锋利的刀刃刮下少许表皮,然后将其抖落在左手拿着的容器内。皮肤样本落到容器底部,碎裂成若干小块。
“好,这就采到皮肤样本了。”
鹰央从我手中抢过手术刀,拿起剩下的空容器,移动到房间的其他角落,从古籍、法具、岩壁等表面分别采取了样本。
“不过我还真没想到,你竟然会主动要求采取炎藏皮肤的样本。打开棺盖的是你,损伤遗体的也是你,这下不论是被诅咒还是被逮捕,都要先对你下手了。”
“……好心当成驴肝肺这话您听过吗?”
我们一来一往地拌嘴的工夫,鹰央已经完成了十余个样本的采集,回到背包旁蹲了下来。
“好,开工咯。”
她用双手拍了拍脸颊,给自己鼓气后,拉开背包最长的拉链,从中取出硕大的显微镜、装有各类试剂的容器,以及一摞载玻片。怪不得背包那么重,里面竟然装了这么多东西。
“鹰央老师,您这到底是要干什么?”
“吵死了,别烦我。我要集中注意力。”
鹰央将采集到的样本依次放到载玻片上,看都没看我一眼。
干嘛那么凶啊。我不满地嘟嘴,这时葵来到我身旁。
“仓本小姐,这么晚了还麻烦您给我们带路,真是不好意思。”
“哦哦,没关系的,别在意。还有,叫我葵就行了,我们可是一块儿探险的同伴啊。我也叫你小鸟游,行吗?”
“当然。”感觉自己和葵拉近了距离,表情不由得松弛下来。
“对了,话说小央她一直都是那样吗?”
“嗯,只要集中起来都会变成那样子。”
不过确实,今天好像比平常更紧张一点。
“你也真是不容易呢。”
“是啊,……可不容易了。”
“不过啊,在旁人看来,你们两个可真是心有灵犀,看得我都嫉妒了呢。”
“咦?您这是什么意思?”
我讶异地问道,然而葵只是露出意味深长的笑容,没有作答。另一边,鹰央正用滴管吸取试剂,将放有样本的载玻片逐个染色。岩石密封的空间内,只有玻璃片摩擦碰撞的声响悠悠回荡。
“做好了!”
取出显微镜三十分钟后,鹰央振臂高呼。我越过她的肩膀看去,只见她面前是十几个染了色的样本涂片。鹰央拿起其中一个,固定在显微镜的物镜下。
“把光集中到反射镜上。”
鹰央把眼睛贴在目镜上,同时说道。我和葵相视颔首,然后将手电筒的光照在显微镜上。
“多打光!再多打点!”
鹰央叫着宛如歌德遗言般的话语,飞快地变换物镜的倍率,逐个观察涂片。(译注:歌德(Johann Wolfgang von Goethe, 1749~1832),德国作家、思想家。据传他临终的遗言为'Mehr Licht',中译“(给我)更多的光”)
“……果然。”观察了一会儿后,她盯着目镜,低声嘟囔。
“您发现什么了吗?”
我问道。只见她悄无生息地站起身。
“要出去了,快点把显微镜收起来。”
“哎?已经好了吗?”
看到鹰央马上就要离开的样子,我慌忙将显微镜和试剂装回背包里。见我收拾完,她只说了一句“走吧”便迈步向出口。
“您等一下啊,棺材的盖还没盖上呢。”
“没那时间了。”
她捡起手电筒,快步从洞口钻了出去。
“哎,真是的。”
没办法,我只好和葵一起跟着离开了房间。打开棺盖,用手术刀刮取皮肤,结果连棺盖也不盖好就走人,——就算回头真的被诅咒了,我也没法说什么。
“小央她究竟发现了什么呢?”
沿着狭窄的道路返回时,葵问道。
“这,我也不知道啊。不过……”
回答着,我看向前方。夜视能力极好的鹰央快步地走着,而需要依靠手电筒的我们则是小心翼翼地迈步,逐渐被她落下。
“我想,她一定是解开‘阴阳师的诅咒’的真相了。”
我和葵勉强跟上了脚下生风的鹰央,出了洞窟,走下山路,离开了芦屋家的院子。
“别磨蹭了,要尽快回去才行。”
我将背包放入后备箱,鹰央则是迅速坐进副驾驶席,说道。
“回去?回哪儿?”我关上后备箱的门,坐进驾驶席。
“当然是碇的家了。”
“难道说,你明白碇教授出现异常的原因了?”
坐在后席的葵探出身子问道。
“嗯,明白了。”
“是不是因为得了什么病?”
“我回头再给你们解释。现在要争分夺秒,尽快把他送到医院。”
“可是,鹰央老师,碇教授不是不愿意去医院吗……”
我一边启动引擎一边问道。看他之前的样子,哪怕我们清楚地摆事实讲道理,他也不会点头答应。而且从法律上讲,我们也的确没法强行带他去医院接受治疗。
“这我知道。所以我们要顺路先去一个别的地方。”
“别的地方?”
见我疑惑,鹰央咧嘴一笑,说出了那个地址。
“……您是讲真的吗?”我僵住了面庞。
“当然是真的。行了,快点走吧。”
鹰央伸出手,指向车窗的前方。
4
“那个,鹰央老师……您真的要去见那个人吗?现在已经快到半夜十二点了。”
乘上电梯后,我问向鹰央。
“当然。”
看着液晶面板上不断上涨的楼层数,鹰央回答。
“可您为什么偏偏要选她?”
“少废话,跟着来就对了。待会儿就能明白。”
数字跳到“11”时,随着轻快的电子音,厢门缓缓打开。我随着鹰央出了电梯,走在荧光灯照亮的走廊中。这里是距离天医会综合医院徒步数分钟的一座公寓内。葵没有跟我们一块儿上来,而是在停车场里的车内等着。
“哦,到了,就是这儿。”
鹰央在一扇门前停下脚步,伸手准备按下门铃。
“您、您等一下。我们还没有通知要来访吧。”
“我有什么办法,来这儿的路上我一直给她打电话,可她就是不接啊。一定是手机没电关机了。”
不,那不是没电了,是把你加入黑名单了。我敢打包票。
“所以,就只能这样直接找上门了。”
说完,她便按下了门铃。悠长的叮咚声响起,然而等了数十秒,却不见任何反应。
“应该是外出不在吧。要改天再来吗?”
“
外出?不可能的。她是单身,还养了猫,晚上肯定要回家里。或许是已经睡了吧,那把她叫起来就行了。”
鹰央连续地按下门铃,铃声也随之响个不停。下一瞬,门猛地被打开了。
“吵死了有完没完!”
只见一个穿着睡衣的中年女子额头蹦着青筋恼怒地大叫,眼镜片后面的眼角向上吊起。她便是天医会综合医院精神科的部长墨田淳子,也是鹰央的天敌(准确地说,是墨田单方面地讨厌鹰央)之一。
“哦,看来真是睡着了。”
“谁睡着了!看到屏幕上你的那张脸,就假装没在家而已。这么晚了还来回按门铃,打扰到邻居怎么办!”
“我看你的嗓门比门铃声大多了。”
听到鹰央的指摘,墨田的脸红得像像煮熟的章鱼,浑身散发出肉眼可见的怒意,我不由得后退一步。
大约在三年前,当时仍是实习医的鹰央在精神科研修时,她的指导医师正是墨田。有一次,鹰央发觉了墨田诊断中的一处错误,却偏偏是当着患者的面讲了出来。自那以来,墨田便对鹰央恨之入骨。鹰央自然是无意贬损墨田,只是她天生缺乏“看眼色”的能力,做不到给指导医师“留面子”,用委婉的方式悄悄提议。结果,只留下了精神科的部长被实习医丢了脸面的事实。除此之外,鹰央在精神科实习期间也闹出了诸多乱子,至今仍被禁止出入精神科的院楼。
“少废话……快点给我滚……”
墨田的声音仿佛来自地狱般低沉可怖。
“那可不行,我有事情找你。”
“有事等明天到医院里再说。”
“不行,我必须现在就说。”
“你知不知道现在几点了!有点常识行不行!”
大概是终于忍不住,墨田再次发飙。
“别那么生气嘛。你看,你家的猫都害怕了。”
鹰央指向墨田的脚边。只见一只黑白斑纹的可爱猫咪正缩着脖子,抬头看向墨田。
“哎呀,对不起呢。吓了一跳吧。”
墨田登时松了表情,抱起猫,用轻柔的声音安抚,同时用脸颊不住地蹭。
“是美国短毛(American Shorthair)吧,真可爱啊。我也能摸一摸吗?”
鹰央伸出手,墨田眼疾手快地一把拍掉。
“别碰我家孩子。说吧,什么事?”
遭到拒绝的鹰央不满地鼓起脸颊,揉了揉挨打的手背。
“我要你跟我走一趟。”
“跟你走一趟?你要带我去哪儿?”
“具体情况待会儿再解释。总之快点跟我来,有个患者需要你看。”
“等会儿,这孩子说什么呢?”墨田一脸困惑地看向我。
“呃,我也不清楚……”
恐怕鹰央是想带着墨田去碇家。然而,我丝毫不明白她为什么要这么做。难道说,碇表现出的是精神类疾病的症状,所以需要精神科医生墨田来诊断吗?可如果只是这样的话,她没必要这么着急赶时间吧。
“我说,我明天一大早还有门诊呢,你们也要上班的吧。有患者要见我的话,就让那个人提交正式的委托文件,明天来精神科的门诊……”
“没那个时间了!”
鹰央一声锐喝,打断了墨田的话。许是被她的声音惊吓,墨田怀里的猫竖起了尾巴上的毛。
“一个男子有生命危险,必须立刻进行处置,为此需要你的力量。”
她笔直地盯着墨田的双眼。后者沉默地迎着她的目光,片刻后握住门把手,准备关上房门。
“等一下,求你了。”
鹰央拼命阻挡。墨田长叹一口气,将怀中的猫放到鞋柜上。
“我去换身衣服化个妆,你们在这儿等一下。”
“……你愿意跟我们来吗?”鹰央眨了眨眼。
“我也是个医生啊。既然有人有生命危险,我当然要去了。”
“那个,您搞清楚是怎么回事了吗?”
我们带着墨田,迅速回到了碇的公寓。他的夫人道子开门请我们进来,同时小声问道。
“碇的情况怎么样了?”
鹰央没有回答道子的问题,一边脱下运动鞋一边问道。
“还是不肯从屋里出来,在里面好像喊些什么话。我已经不知道该怎么办了……”
“是吗。”鹰央点了点头,然后径自进入屋中。道子靠近葵,不安地问道。
“仓本,到底是怎么回事?我丈夫还有救吗?”
“天久大夫好像有什么头绪……”
葵模棱两可地回答。和我一样,她也没有听到鹰央的任何解释。
“那,这位呢?”道子转向墨田。
“您好,我是天医会综合医院精神科的部长墨田。”
听了墨田的自我介绍,道子皱起眉头。
“精神科的大夫?为什么?”
“我只是被天久大夫叫来的……”
墨田也回答得很暧昧。
“你们几个干什么呢,快点过来。”
将一切置于迷雾中的罪魁祸首鹰央则是大步沿着走廊前进。我们面面相觑,只好跟在她后面。
“然后呢,我们要怎么办?”
和数小时前一样,我们来到碇所在的房间前。我将鹰央指示带来的背包放在地板上。
“门还是锁着的吗。”
鹰央试图拧动门把手,然而把手纹丝不动。
“喂,把门打开。我知道解开‘诅咒’的方法了。”
她朝着门的另一侧叫道。“诅咒?”对情况一无所知的墨田讶异地嘟囔。
“滚!快滚!滚出我的家!炎藏要进来了,我开门的话,炎藏就……”
从房间内传出怒吼声。和数小时前相比,声音弱了许多,话语也不甚连贯。
“没办法。”鹰央侧眼看向我。“小鸟,把门踢开。”
“我不是说了不行吗。您就别开玩笑……”
不等我说完,鹰央便一把揪住我的衣襟,凑到面前。
“这次不是开玩笑。马上把这门踢开。”
面对她极为认真的目光,我不由得怔住。鹰央回头问向道子。
“为了救助你的丈夫,我需要立刻破坏这扇门进到屋里。可以把门踢坏吗?”
“当然!只要丈夫能得救,踢坏多少扇门都没关系!”
“……好,得到家属许可了。小鸟,快点上。”
“……明白了。”
我下定决心,后退数步,调整呼吸。见此,其他人立刻从门前让开。我双脚用力蹬地,猛地朝前冲去,借着身体的惯性一脚踹在门上。断裂的声音响起,同时反作用力沿着脚面传递至膝盖和腰部。门扉只是朝里面凹陷了一点,但合页已经受到冲击而脱落,很快门便朝房间内部轰然倒塌。
“好,干得漂亮。”
鹰央欣喜地叫着,立刻从我身边穿过,飞奔进入室内。里面有一张桌子,小的沙发,和铺满了墙面的书架,显得有些朴素。碇正躺在角落的地毯上——不,准确地说是倒在地上一动不动。他的表情虚弱无力,呼吸紊乱,双眼失去焦点。仔细一看,地毯上染着异色,大概是呕吐物。
“别过来!别过来。啊,为什么把门……这下炎藏该……”
他不顾嘴角淌着口水,用虚弱的声音嘟囔。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进入房间的墨田疑惑地问。
“我要把这个男的带到医院去。”鹰央指了指碇。
“不行!我绝对不会离开这个家。要是敢把我带出去,我就告你们绑架!马上给我出去!”
碇挤出声音,上气不接下气地大叫。
“本人表示拒绝的话,我们没法带他去医院吧。说到底,这人是怎么变成这模样的?”
墨田问道。碇呼吸困难一般大张着嘴回答。
“是诅咒,炎藏的诅咒。从这儿出去的话,我就要被咒死了。”
看着他双手抱头陷入绝望的样子,墨田愣得说不出话。
“虽、虽然不太清楚是怎么回事,不过我可没招儿。既然他本人明确拒绝了,我想给他看病也看不了啊。”
“确实,从法律上讲是那样。不过……”
鹰央扬起一侧的嘴角。
“如果他是因‘诅咒’而处于无法做出正常判断的状态,会怎样?”
“诅咒?你是说真的吗?”
“当然是真的。他在调查了某个阴阳师的坟墓后,因遭到‘诅咒’而得了病。所以今天晚上,我们去调查了那个墓,然后明白了那个‘阴阳师的诅咒’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鹰央张开双臂。“真的吗!?”闻此,道子猛然探出身子。
“嗯,真的。”
忽然,鹰央转身蹲下,双手托着躺在地上的碇的头后部,向上抬起。只见碇发出痛苦的呻吟,同时整个上半身也随之抬升。见此,我不由得“啊……”地叫出声来。
“正常来讲,托起后脑勺的话,只会抬升头部,但他是整个上半身都跟着起来了。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吗?”
鹰央轻轻把
碇的头放回地毯上,朝我投来视线。
“颈项强直……克氏征(Kernig's sign)。”
(永琳:颈项强直的表现为:患者静卧状态下,托住后枕部上抬时,颈部无法前屈,患者表示疼痛,头部位置固定。克氏征的表现为:患者腿部保持伸直,抬起上身时,膝盖随之抬升(Kernig原法);或是:患者静卧状态下,抬起一侧下肢,使大腿垂直于躯干后,继续抬小腿时,大腿和小腿的夹角无法超过135°,强行打开时患者表示疼痛(Kernig便法)[1]。二者均属于脑膜刺激征。文中只描述了颈项强直的症状,未提及克氏征的典型表现,怀疑是作者的疏漏。[1] 中岛健二. 髄膜炎の临床症状とその病态生理. 日本内科学会雑志, 85:663~666, 1996.)
“没错。患者出现此症状,可能是哪些疾病?”
“蛛网膜下出血,或者……脑脊髓膜炎。”
我愣愣地回答。鹰央满意地点点头。
“没错,脑脊膜炎。头痛,发热,呕吐,还有颈项强直,这些都符合脑脊髓膜炎的临床表现。”
“那个,脑脊髓膜炎是……什么?”道子小心翼翼地发问。
“大脑周围和脊髓内部充满了一种叫脑脊液的液体。如果脑脊液被病菌感染,就会导致脑脊髓膜炎。”
我回答道。鹰央接过我的话头。
“脑脊髓膜炎根据其病原体,可分为病毒性、细菌性等。但这个男人感染的,恐怕既不是病毒,也不是细菌。”
说到这儿,鹰央停住,然后啪地竖起左手的食指。
“是真菌。”
“真菌我记得是……霉?”葵歪着头问道。
“霉菌、蘑菇、酵母等都属于真菌。常见的由真菌导致的感染症包括皮癣菌病,是由皮肤感染白癣菌引起,例如脚气、股癣等。这些又被称为浅表性皮癣,极少致命。”
鹰央滔滔不绝地讲解。不觉间,我们都听得入迷。
“而另一方面,一旦肺、心脏、大脑等重要器官被真菌感染,导致的疾病则被称为全身性真菌病,它们非常容易恶化,多数情况下难以治疗。”
“我丈夫得的就是那种病了吗!?”道子的声音变得尖锐。
“没错。侵害着这个男子和翠明大学的室田教授身体的‘诅咒’,其实是一种叫做隐球菌(Cryptococcus)的真菌。”
“隐球菌……”
站在一旁的葵呆呆地重复这个单词。鹰央用力一点头。
“调查了芦屋炎藏的遗体和留在墓中的陪葬品后,在所有样本中都发现了隐球菌。那座墓被封存了千年之久,在这期间想必是有大量隐球菌繁殖,恐怕在空气中也有漂浮。因为吸入了大量空气中的隐球菌,他和室田才患上了隐球菌病。”
“等、等一下,”葵伸手打断鹰央。“我也进了那个坟墓里面,那是说我以后也会得那个病吗?”
“不,那个可能性很低。一般而言,真菌的感染性非常弱,绝大多数情况下都是伺机性感染,即因某种原因导致免疫力低下时造成的感染。”
鹰央看向在一旁伫立的道子。
“我记得这个男子患有溃疡大肠炎,对吧?”
“呃、啊……是的。”
面对突然的询问,道子有些犹豫地点点头。
“溃疡大肠炎是大肠粘膜出现炎症性溃疡,导致便血和腹泻的疾病,发病原因尚不明。对于重症患者,治疗时通常会施予类固醇(steroid)或免疫抑制剂。仔细观察,可以看到他的面部圆肿,然而四肢细瘦。”
鹰央指向碇。
“这被称为月样圆面容,是长期摄入类固醇的副作用。我说,他一直在内服类固醇药物,对吧?”
“……是的,丈夫吃类固醇药已经好几年了。”
“类固醇会抑制身体的免疫机能。也就是说,他在身体处于极易感染病原体的状态下进入了炎藏的坟墓,暴露在含有大量隐球菌的空气中。结果,感染了身体的隐球菌没有被免疫系统阻挡,顺利地进入了脑脊液,在那里开始繁殖,最终导致了真菌性脑脊髓膜炎。”
“那,室田教授的呼吸困难……”
我愣愣地嘟囔。
“那个男的本来就有肺气肿,还作死抽烟,导致肺部易感染。不仅如此,肺气肿患者在呼吸时比健康人耗费更多能量,从而易导致营养不良。也就是说,他也处于极易感染的状态。”
“……真菌性肺炎。”我下意识地回答。
“没错。室田肺部感染的不是一般的细菌,而是隐球菌,产生肺炎而导致了呼吸困难。他服用抗生素,但症状不见改善,也可以证明是真菌感染。抗生素只能杀死细菌,对于真菌性感染,则需要抗真菌药。”
鹰央伸出左手的食指,指向一旁的葵。
“你没有‘被诅咒’,是因为你的身体不易被感染。身体健康的人就算暴露在充斥着隐球菌的环境里,绝大多数情况下都不会出现症状。”
结束了说明后,鹰央习惯性地轻轻一挥左手。
“丈、丈夫他,还有救吗?那个病能治好吗?”
道子恳切地叫着。鹰央收敛了心满意足的表情。
“真菌性脑脊髓膜炎是一种死亡率非常高的疾病,而且看这个男子的情况,病症已经相当严重了。我不保证他一定能活下来。”
“怎么会……”道子掩住嘴。
“但,也完全有可能治好。为此,他需要立刻入院,注射大剂量的抗真菌药,接受集中治疗。”
“那就快点,快点把他送到医院治疗!”
“我也想这么做,可是……”
鹰央绷着脸,低头看向脚边的碇。只见后者的身体猛地一颤。
“我、我可哪儿都不去!”
“我刚才已经解释了,你身上的症状不是因为‘诅咒’,而是因为叫做真菌性脑脊髓膜炎的‘疾病’。想治好病,就要入院接受治疗。”
“这就是‘诅咒’!如果出到外面去,我就会被杀掉!够了,你们都别管我!”
碇不顾嘴角溢出的口水,尖声叫道。恐怕他已经没有能力来思考和理解鹰央的话了。
“求求你了,去医院看看吧。去了你就能治好,回到原来的样子了。”
道子抱着丈夫哭诉。然而,碇只是喊了声“放开我!”一把推开了妻子。道子一屁股跌坐在地上,用难以置信的表情看着碇。
“你们几个都想杀了我是吧!想让我被炎藏杀掉!别以为我不知道。马上从我的家滚出去,不然我就叫警察了!”
碇的话语支离破碎,毫无连贯性,显然是不可理喻。
“把这个人带到医院吧,求求你们了!”
道子祈祷般双手合十,然而鹰央缓缓地摇了摇头。
“很遗憾,我做不到。他既然表示了拒绝,我就没有资格强行让他入院。”
“可、可您不是说了,如果不入院接受治疗,他就要……”
“即便是那种情况,一般的医生仍然无法违逆患者的意志使其入院。根据日本法律规定, 有资格不顾本人的意志强行剥夺其行动自由的人,只有两类。一类是法官,在法庭上可以宣判有罪,强制被告人服有期徒刑或拘役。那么,还有一类人,你说是谁呢?”
忽然,鹰央露出讽刺般的笑容,转头问向我。
“哎?呃……警察吗?”
我小心翼翼地回答,只见鹰央的目光顿时变得冰冷。
“说啥呢你?”
“呃……因为,警察不是可以逮捕犯人吗。”
“那是因为法院签发了逮捕令,能够签发逮捕令的不还是法官吗。当然,对于犯罪行为发生时的当场逮捕并不需要逮捕令,但想要拘押犯人仍然需要法院的许可。你回家给我重读一遍六法全书。”(译注:“六法”指在日本法律中占有重要地位的宪法、民法、商法、民事诉讼法、刑法、刑事诉讼法六大法律。“六法全书”指包含了上述法律及相关法规的法律文集,是司法考试的必备参考书。许多出版社都出版有自己的六法全书,故并非特指某本书)
“那个,我压根就没有六法全书啊……”
“我把我的借你,下周之前给我全都背下来。”
“这根本办不到啊!”
“办不到也给我办!‘医学’不需要法律,但‘行医’必须懂得法律。下个礼拜我亲自检查。”
“先不说这个了,另一类有资格限制人身自由的是谁啊?”
我急忙拽回话题。鹰央哼了一声。
“你以为我干嘛特地把墨田带过来?”
“咦,那是因为……”我看向站在不远处发愣的墨田。
“因为和我们不一样,她有资格。”
“我?”墨田指了指自己的脸。
“资格……您是说限制人身自由的资格吗?”
我问道。鹰央点了点头。
“没错。除了法官外,有那个资格的人,就是精神保健指定医师。精神保健福利法第二十九条规定,若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