便当已经装好了,稔却不肯走。
「已经十一点了喔。」
梨枝试著提醒他。
「我知道啦!」
稔恶声恶气。虽然打开电视,但他似乎只是眼睛盯著萤幕,脑子里在想别的事情。
(他在犹豫……都已经到这个节骨眼了。)
梨枝感到好笑。
早就知道稔优柔寡断、瞻前顾后的个性,因此轻易便可看出他的徘徊不前。
他对这样的自己也很气恼,进而对一切都感到郁闷,甚至不讲理地迁怒梨枝。这些梨枝自然也看得出来。
但稔没道理对梨枝发脾气。
因为把事情搞到这种地步的正是稔自己。
「保温瓶装了热开水……」
梨枝以平静的声调说。
明明没有刻意故作平静之意,却自然而然发出平静的声音。
「记得倒进杯子喔,这样就可以喝味噌汤。汤里的配料和味噌,都已经先装在杯子里了,所以你只要倒入热开水就行了。」
「……」
「还得赶在天黑之前抵达,所以你该出发了吧?……」
梨枝坐在厨房的桌前缓缓啜饮咖啡。
身材高挑的梨枝手也很大。彷佛被那骨节粗大的双手完全包覆的咖啡杯,看起来格外迷你。
梨枝与稔,都很喜欢理查•基诺里瓷器(Richard Ginori)的义大利水果图案设计,紫色果实与蓝花的咖啡杯和碟子一套要价一万三千圆,抱著满心期待,花了好长的时间一组一组慢慢搜集,好不容易搜集到四组,却必须和稔离婚了。
「不要想太多,否则出车祸就糟了。」
梨枝说著笑了一下。
「新郎倌受伤未免不吉利。」
「你就尽管讽刺我吧。」
稔说著走过来,在椅子坐下。
「你泡了咖啡啊。我也要。」
「咦,你好像没这个资格吩咐我替你泡咖啡吧。毕竟我们已经是不相干的外人了。」
「伤脑筋。那就请为我这不相干的外人,倒一杯咖啡。」
「这是最后的咖啡喔。」
「你别闹别扭。」
「不想看我闹别扭的话,何不赶紧出门?」
「嗯──。欸……感觉怪怪的,要说我再也不回这里了,或者说和你从此一别成为路人,我总觉得还很茫然,完全没有现实感。我真的要离婚了吗?就是类似这样的感觉。」
「事到如今,你怎么还说这种话。」
「好像在作梦。」
「像作梦一样开心?」
「不是……与其说开心或伤心,那种心境更复杂。我只是感叹,我居然有勇气和你离婚。」
「实际上你明明就有啊。」
「被你这么说我很难过。」
稔比梨枝小三岁。
这人营养充足身材魁梧,已经略显发福腆出啤酒肚的身躯上方,却有张眼角下垂的娃娃脸。以三十二岁的年纪来说,表情天真无邪,性子也很温柔。因此算是颇受女孩子欢迎的男人,但在梨枝看来,那是有点捉摸不定的温柔。
梨枝早已看穿,稔的那种温柔,是小孩子特有的纯真残酷与满口谎言的温柔。
(成年男人,真是一种NG商品。)
以前虽然这么想,好歹还觉得那种孩子气的自私、天真的温柔很可爱,但是一旦惹出纰漏,只能说他果然是瑕疵品。
(被人灌点迷汤就会轻易上钩,也很容易犹豫不决。)
梨枝想。
稔说「被这么讲很难过」,但他是否真的刻骨铭心觉得与梨枝离婚很难过,还是个疑问。
梨枝把现磨现煮的咖啡注满理查•基诺里咖啡杯。稔目不转睛看著,心神似乎已被咖啡杯吸引。
「这是你的杯子?」
「对呀。」
「我的已经装进行李了?」
「装进去啦,两组。」
梨枝说。他们说好了咖啡杯组一人两组,但那些留有他与梨枝昔日慢慢积攒点滴回忆的咖啡杯,今后他要拿来和那个女人一起使用?
稔素来大而化之少根筋,搞不好真的会坦然自若地使用。
「英国椅子也要带走吧?」
那是两人从西洋骨董店买来的老旧木椅。
「还有,挂在墙上的六角时钟,被你拿走了吧?」
「呃,那个啊,真是的,不是你自己说我想要的东西都可以拿走吗?」
「你要带走倒是无所谓,不过那些全都是我俩一起去买的东西,把那种东西特地带走……」
「如果你不高兴那就还给你,我只是觉得时钟和椅子都已经看习惯了,用起来比较顺手。」
时间最久最习惯的,不正是和你结婚八年的我吗?梨枝暗自觉得可笑。
「对了,」
稔说著放下杯子:
「相簿的照片,我可以拿走吗?」
「你要干嘛?」
「还能干嘛。既然要分开,照片当然也要分开各拿各的比较好吧?」
「你倒是把帐算得清清楚楚。请便。」
稔翻开架子上的相簿,开始仔细撕下他一个人的独照。
与梨枝合照的照片他没碰。
唯有自己一人的历史,似乎打算今后也小心维系下去。
「整本拿走不就得了。」
梨枝格外温柔地说。
「然后把你要的照片留下,剩下的随便你要撕掉还是烧掉都可以。」
「你也犯不著这样跟我赌气吧。」
「赌气?」
梨枝失笑。她几乎已经对任何事物都不再执著了。所以在这最后的时刻才能笑得出来。
「我和平常没两样。」
「欸,便当装的是什么菜色?」
稔突然合起相簿问。
「不如留作打开时的惊喜?倒是你,还是赶紧出发吧,去冈山还要三个小时吧?如果塞车会很累喔。」
「又不是非得在几点之前赶到。况且我一个人中途在休息站停车吃便当未免也太那个──」
「你这人真奇怪。不是你自己说要开车去冈山,叫我替你准备便当的吗?」
「是没错啦──但你也替我想想看一个人吃便当有多凄凉。」
「到了那边不是就有比吕子小姐等你吗?比吕子小姐的父母兄弟全体到齐,就等著你过去,大家都翘首以待恨不得早点替你们举行婚礼呢──她已经怀孕四个月了吧?」
「五个月。」
稔出言订正,不该老实的地方偏偏老实。
「哎呀呀,那肚子也差不多很明显了,还是赶紧举行婚礼比较好喔。你那边的亲戚无法到场观礼?」
「我想我姊应该会来。」
「啊,已经谈到那种程度啦。」
「不是,时间仓促所以手忙脚乱的。真的。」
「没事。我压根没别的意思所以无所谓。」
梨枝习惯性地朝他稍微歪头。
颧骨高脸蛋长的梨枝,往往给人一种落寞、严肃之感,不过如果换个角度看其实很美,这点她自己也知道。就是个性有点大胆,自负心比旁人以为的还要强。
「那就好,不过那个便当,我看咱俩还是就在这里吃掉吧。」
「可是……」
「没事没事。」
稔拆开便当包裹,梨枝只好去烧水泡茶。离婚手续已经办妥,稔预定要搬去的京都公寓的装修工程却拖拖拉拉,还得打包他的行李,结果两人一直还住在一起。
今日一别,从此将是天涯陌路。
「也好,这是最后一次了,就听你的吧?」
「你不要一直强调最后、最后。」
既然说好一起吃饭,稔似乎顿时心情放松。
「唉,其实明天再去冈山也没关系。我在这里再睡一晚。」
他如此提议。
「啊,那可不行。别人不知会怎么想──要过夜的话,去你京都的公寓睡,否则人家会说闲话。」
「只要我们不说,有谁会知道。」
「可我不愿意。」
梨枝重新煮味噌汤。
打开便当的稔心满意足地摩擦双掌。
「有肉丸子啊……」
他咕哝。
红烧肉丸子,醋渍莲藕,煎蛋卷(煎蛋卷是稔最爱吃的,一定得有这道菜),白饭上面还撒了黑芝麻,配上稔爱吃的紫苏腌泡菜。梨枝替自己也准备了同样的饭菜。两份并排摆出来,稔满足地叹了一口气,抱起漆器便当盒,迫不及待开始动筷。
他的食欲丝毫未减。
稔是个食量很大的男人。酒量不好,却热爱吃饭,而且特别喜欢梨枝亲手做的饭菜。
梨枝在女装制造贩卖公司上班已有十年。
调到营业部门后工作忙碌,有时也得去外县市的零售店和批发店出差,四处参加业界的时装发表会啦,去百货公司巡店啦,或是与设计师讨论,一周的时间眨眼飞逝而过。
一周有一天会因工作聚餐。但她回家后还是会替稔煮饭。
梨枝并非特别擅长
厨艺,但她凭直觉察知稔的喜好与身体状况,绞尽脑汁烹调各种菜色。所以才会特别合乎稔的胃口吧。
「在外面吃不下。还是家里的饭菜最香。」
他总是如此表示。
稔吃著便当说:
「真好吃。……这么好吃的饭菜,以后再也吃不到该怎么办。……如果我想再来,还可以来这里吗?」
「受不了耶。你到底在想什么?我们已经不相干了吧。况且我也要搬走了。」
「你要搬走?这种事你怎么都没告诉我?」
稔下垂的眼睛瞪得老大,十分狼狈。
「为什么?你为什么非得这样故意为难我?」
「为难人的是你吧?突然说出那种消息吓我一跳。」
「那个,对不起。」
稔这下子没话说了。
梨枝无意一再翻旧帐责备他,但是作梦也没想到,居然会在结婚八年之后,听到他对自己宣告「那个,有件事我一直瞒著你,其实我和工作地点的客户女员工发生了暧昧关系」。
「那个女孩说,如果我不跟她结婚她就要去死。」
稔苦著脸说,抓抓脑袋。
「去死?干嘛这么轻易要去寻死?为什么?」
那天,梨枝本来想和稔抱怨工作上的纠纷,结果精疲力尽回到家就听到丈夫如此宣布,当下吃了一惊。
「她有孩子了。」
梨枝深吸一口气。
稔不敢正眼看她:
「对不起。唉,我一直在考虑是今天说还是明天说,结果就拖到现在。」
「……」
「那个,你说该怎么办才好?」
梨枝似乎在无意识中朝稔射去谴责的目光。
「对不起。」
稔说。
但稔是眼角下垂的娃娃脸,所以看起来倒像是半带笑容。虽然他像是早有挨骂的心理准备垂著脑袋,但梨枝冲击过大到甚至说不出话。
想脱手套却缠成一团脱不下来,是因为手在发抖。
稔说的话就像一盆墨汁朝梨枝当头泼下。稔不是会说谎的男人,但是隐瞒,比说谎更糟。
「她有孩子了。」
那墨汁的污点,恐怕一辈子都洗不掉。因为事情来得太突然,更强化了这种感觉。
墨汁的飞沫四溅,令身心都沾满抹也抹不去的污点。
结婚八年来,梨枝一直没怀孕。并不是不孕症,医生也说还是有怀孕的机会,但不知怎地就是生不出来。后来因为与稔的双薪家庭生活太充实,也太愉快,她说:
「没有小孩也没关系吧?」
「嗯。反正我也没有特别想要。」
稔也这么说,于是梨枝的人生早已拔除了孩子这个要素。现在突然冒出「孩子」的话题,梨枝的第一个念头是「啊,那是早已走过的路。已经结束的比赛怎么又要开始?」这种混乱。
「你打算怎么办?」
「我也不知道该如何是好。我姊说……」
「怎么,连你大姊也知道了?」
「我告诉她了。她叫我们两人好好商量,不,不是跟你,是对方跟我。」
父母都已过世的稔,把姊姊夫妇当成家长。
但梨枝不喜欢这个大姑。
基本上,打从结婚当初,就因自己是「比稔年纪大三岁的老女人」遭到强烈反对。
稔与梨枝任职同一家公司,因此婚后梨枝离职另觅工作,但稔的姊姊对稔说:
「那个女人就是因为一直工作,才会生不出小孩。」
曾经声称并不想要孩子的稔,态度逐渐有所改变。
「我现在想要孩子了──虽然对不起你,但我也想像一般人那样当爸爸。」
稔说。梨枝从那微妙的口吻中,察觉到大姑的怂恿。肯定是大姑对稔灌输了什么。
「那个女孩,多大年纪……」
梨枝的声音有点哑。
「二十三。」
「叫什么名字?」
「大原比吕子。」
「你喜欢她?」
「算是喜欢吗……总之,是个有趣的女孩。」
梨枝仍保持从公司回来的装扮,就这么一屁股瘫坐在椅子上,哑口无言。连玩笑话都说不出。
如果是精神抖擞的时候,或许还能够承受,可偏偏不巧碰上她本来就已够沮丧了,自我怜悯的泪水顿时像呕吐感缓缓涌现。
那种难受一下子缩回去,是因为稔冷不防说了一句:
「吃饭。」
梨枝怀疑自己的耳朵。
「啥?」
「我要吃饭。快点给我吃饭,我肚子都饿了。」
「谁管你饿不饿啊,你自己弄!」
「有什么吃的?今晚吃什么?」
不管天上打雷或掉下枪林箭雨或外遇东窗事发,反正不管怎样,稔似乎毫不怀疑梨枝会照常替他准备饭菜。那是纯粹只忠于自己的欲望、大放异彩的自我本位主义。
他之所以向梨枝坦白也不是出于良心不安或为了道歉,似乎只是承受不了秘密的重担才立刻和盘托出,纯粹出于那种没出息的个性。
梨枝怨恨的泪水,以及自我怜悯的泪水都已乾涸。她毫无食欲。目瞪口呆。
她钻进被窝试图整理混乱的思绪却是徒劳。
二十三岁的年轻女人,扬言「不跟我结婚就死给你看」,稔说「那是个有趣的女孩」,思绪在原地不停兜圈子,不知该如何整理。稔之前似乎也招惹过不少女孩,听到那种韵事,梨枝还当作餐桌上的笑话听得津津有味,作梦也没想到会发展到这种地步。
蓦然回神,脖子和手指都很痛,原来自己还戴著大颗首饰就睡著了。梨枝的个子高,因此身上的配件全都像马眼那么大颗,她甚至忘记摘下那些配饰。
稔探头朝房间窥视。
「欸……」
他终于有点畏缩。
「那个……盐味泡面放在哪里?」
「少烦我!」
梨枝在那一刻真的很恨稔。她从床上跳起,抄起枕边的小说杂志就扔向稔。
她扔得突然,稔猝不及防没闪开,被砸中胸膛。
「你也犯不著这么生气吧……」
他弱弱地说。
梨枝很少发脾气,甚至可以说这是婚后第一次,因此稔的下垂眼变成三白眼,小心翼翼地抬眼看著她。梨枝向来是个态度亲切温和的女人,从来不曾大发雷霆或者讥嘲旁人,稔似乎非常震惊。
「哎哟好恐怖,好恐怖。」
他嚷著,但眼见梨枝还是不肯露出好脸色,稔反过来挤出三角眼恼羞成怒:
「搞什么啊,也不晓得买点泡面在家里放著。」
他只要肚子一饿就会气呼呼。
梨枝之前本来还一肚子火气翻搅不已,听到他这么说,顿时好像解开束缚,整个人泄了气。
稔本来就有这种少根筋的怪毛病,梨枝一直觉得他那样很可爱,还拿他打趣,但此刻只觉心力交瘁,无力地说:
「泡面就放在柜子第二层。」
「那时候,你为什么没哭?」
事后稔问她。
「如果你哭了,我或许还觉得你是可爱的女人……」
「然后你就会打消离开的念头?」
「那倒不一定。」
稔很诚实。
「那我就算哭了也没用吧?」
梨枝说著笑了。
梨枝虽然生气,却无法哭哭啼啼哀求他别走,或是苦劝他回心转意。那必须对方听得进去才有用,可是对于少根筋的稔完全无效。
说到这点,那个叫做大原比吕子的女孩或许该说与稔是天作之合。
女孩的肚子已经大了,因此据说目前已离开原公司,在京都京阪三条附近的精品店上班。
梨枝提出想见她一面,稔立刻与对方联络,约在歌舞伎剧院对面的咖啡店碰面。
这天很冷,似乎零星飘雪,但那个女孩活力十足地走入店内。是个眼睛浑圆,嘴唇也圆嘟嘟噘起,有点大剌剌的女孩。
脱下看似假皮的大衣后,米色厚质棉布宽松上衣配的是同色长裤,松松地系著褐色丝绒皮带,或许是那身服装的关系,肚子看起来并不醒目。
「我就是大原比吕子。你是稔的太太吧?稔给我看过照片。」
女孩劈头就说。
一开口说话,嘴巴就显得稚气,看起来像小女孩。梨枝本来还在思考见到她之后该说什么,然而想到那些话一点也不适合这个女孩,立刻拋诸脑后,倒是基于职业病,忍不住脱口问出更在意的问题:
「你的衣服很好看,是哪家牌子的?」
「这是大阪美国村的『Chikutaku』。打折的时候买的。不过最近京都也有这间店了。就在这后面巷子。待会我带你去吧?店里有好货色喔。」
「噢,最近『Chikutaku』的品味似乎提升不少,有点转型了。」
「对。有点类似『Monami』,不过比『Monami』时髦。」
「你是京都人?」
「不是,冈山人。但我在京都上学,后来就一直住
在京都。」
女孩好像还想继续聊时尚穿著的话题,搞不清楚是为了什么来见梨枝。可是,偏又笑吟吟地摸著肚子说:
「在精品店上班,每天观赏、触摸漂亮的东西为之感动,我想应该对胎教不错。」
「胎教?」
「对,据说胎儿已经可以透过肚子听见外界的声音。如果吵架大吼,或是破口大骂,讲难听话造口业,恐怕就会生出一个性格扭曲的宝宝。」
被她这么一说,梨枝自然不好意思跟她吵架或讲难听话了。
「令尊令堂怎么说?」
梨枝顶多只能这样回击。
「起先吓了一跳,但我说我一定要把孩子生下来。再过一阵子,我打算回家乡待产。我妈说已经替我在医院挂号了。」
女孩的语调一如之前谈论著精品店「Chikutaku」。然后,她点了「鲜奶油圣代和果汁」,这种下雪的寒冷天气还吃这么冷的东西,梨枝不由得暗想,年轻人「真是厉害」。
女孩一边舔汤匙一边说:
「你最好也赶快生小孩,不然高龄产妇很危险喔。医生说,像我现在这个年纪生孩子最好。」
她说这番话似乎不是奚落也不是讽刺,而是打从心底感到喜悦。
对这女孩而言,比起社会常识与道德云云,生一个健康宝宝恐怕就跟穿「Chikutaku」的衣服一样时尚酷炫吧?梨枝再次感到泄气,正经八百地把对方当成对手简直可笑。
「那真是太好了。请生个健康的宝宝。」
梨枝不得不说出这种言不由衷的话。基于胎教,也不能让胎儿听到难听话,走出店外已刮起风雪,祇园也一片白蒙蒙。走在路上沾了一身雪花,鼻头冻得通红,真不知为何会落得这种下场,随著脚尖受寒,好像可以感觉到膀胱在哪个位置。
梨枝有膀胱炎的宿疾,只要受寒就会不时复发。
她披著满身雪花,摀著阵阵刺痛的下腹,如今,已经不只是知道膀胱在哪个位置的程度,好像变成真正的膀胱炎了,梨枝感到很窝囊。
她蹲在檐下,正考虑是否要冲进眼前的咖啡店。
「哎呀,你还好吗?」
是刚才那个大剌剌的大原比吕子喊她。
「我工作的精品店就在前面。店里有沙发,你先去休息一下暖暖脚再走吧?穿著那种高跟鞋,脚会冻坏喔。难怪生不出小孩。」
大原比吕子大剌剌说,但正因为知道她别无他意,反而让梨枝更烦躁。
不过,在沙发躺下休息后,亲切的女店主还把电暖炉移到她脚边,给她喝热呼呼的茶水,梨枝总算稍微恢复几分血色。
雪下得愈来愈大。
「这下子今天得提早打烊了……否则电车停驶会很麻烦,比吕,你赶紧回去吧。我也要走了。」
女店主说。梨枝决定拜托比吕子把稔叫来。稔的公司离京都很近。看这样子,名神高速公路说不定会暂时关闭。如果不能坐计程车回家,就只好让稔陪著她一起搭电车了。
比吕子打电话后,过了一小时左右稔现身店内。
稔虽然少根筋,好歹还知道向女店主打声招呼:
「麻烦您照顾了。」
梨枝不得不气喘吁吁说:
「欸,也麻烦了比吕子小姐了。」
比吕子还拿附近买来的暖暖包替梨枝热敷下腹部。
也许是因为做过大公司的女职员,看来还算是个机灵的女孩。
「真不好意思。」
稔也对比吕子道谢。
「请多保重。」
比吕子的声音,还是一样大剌剌,显得格外开朗。
「真搞不懂是来干嘛的。」
梨枝虽如此发牢骚,过了一星期,还是拎著点心去那家精品店致谢。
这天没看到比吕子,是另一个女孩在店内,当然,那个女孩不是孕妇,是个身材纤细的年轻小姐。
「噢,比吕已经回家乡去啰,她说肚子也差不多变得显眼了,所以要回家静养──」
女店主戴著浅紫色时髦眼镜,是个话多的女人。
「听说你是比吕她老公的大姊是吧?哎,我是听比吕说的啦──」
到头来,还被迫成了「老公的大姊」。
便当的肉丸子不是西式也不是日式,味道很浓郁,这样的话冷了也好吃。掌厨的梨枝本人都觉得好吃,稔自然更是心无旁骛地大快朵颐,再加上有煎蛋卷,所以他看起来格外餍足。
梨枝以前就悄悄想过,做菜能够满足稔的味觉的,想必只有自己,年轻的比吕子肯定做不出什么像样的料理(不过,她当然也不打算靠料理继续留住稔),只是蓦然间,她有点怀疑,不管给稔吃什么,当他肚子饿的时候或许都会那样基于猛烈的食欲频呼「好吃、好吃」吧?
或许,不管是谁做的菜都会如此。
同样的,那个大原比吕子扬言如果不能跟稔结婚就要去死,说不定只是她大剌剌的一时戏言。
梨枝这么一想,便觉得最后一圈还稍微绑在哪儿的束缚,也咻的一声弹飞了。
于是心情顿感轻松。
不再心悸,彷佛膀胱炎疼痛的那种模糊不安与嫉妒,也随之淡去。
稔说「明天哪,我要去冈山」时──那是比吕子的老家──梨枝也爽快地只应了一声「嗯──」。
「你帮我做个便当。」
「好啊。」
「途中我在休息站停下来吃。」
「休息站明明有餐厅。」
「我想吃梨枝的便当」
梨枝知道,等他从冈山回来时,就会带著比吕子这个新妻一同回来,然后直接去京都的公寓。虽然知道,但是想到这是最后一次替稔准备便当,她还是做了。
家中用具原则上已说好一人一半。
「梨枝,如果你有非要不可的东西,你可以先拿走。」
「没那种东西。」
梨枝想起以前看过的老故事。故事是说,被休掉的妻子,听到丈夫说如果有什么想要的可以一并带走时,妻子笑言「既已留下夫君这般贵重之人离去,还能有何想要之物?」说完便打算只身离去,丈夫被妻子这句话打动,当下回心转意,又把妻子叫回来,从此白头偕老。
但那种故事告诉稔也没用。梨枝对于稔老实不客气地拿走一半的理查•基诺里咖啡杯组,还把相簿里属于自己的照片统统取走的一板一眼,只感到一种心寒的可笑。
「好了,你真的该赶紧出发了。天色暗了才走高速公路会很危险喔。」
「嗯。──等我走了,你要做什么?」
「嗯……还是照样去那家公司上班呀。」
「不对不对,我是说,今天这个星期天的下半天,你要做什么?」
「翻翻杂志吧。」
业界杂志或时装杂志之类必须过目的东西很多。也得收集巡店所需的相关情报。老实说,比起稔这个极为普通的上班族,梨枝的工作远远更加忙碌。
「我跟你说,梨枝。」
稔恍恍惚惚说。
「你偶尔要得个膀胱炎。」
「为什么?」
「这样我就可以再来看你呀。你要通知我,我会马上赶来。」
「呵呵。」
梨枝笑了。
「你对我讲这种甜言蜜语会让我下不了决心喔。伤脑筋耶。」
「真的吗?──那我还是明天再走吧。」
「免谈,免谈。我只是讲讲客套话而已。」
她甚至没有目送稔离去。
过了一小时,稔打电话来。
「膀胱炎还没发作吗?」
「剩下我一人,反而变得健康多了。我活蹦乱跳好得很。」
「没我出马的机会吗?那好吧,呃,你多保重。我现在在山崎。」
电话中的稔,声音听来比起之前好像有点消沉。
他那下垂的眼睛肯定正闪烁不安的光芒,被不明所以的忧郁打击,茫然握著方向盘。
那种忧郁的预感,倒也不是毫无根据。
因为他将要遭到俘虏。
被家庭这种东西。
从家庭抽身,已解脱束缚的梨枝,不得不这么想。
接下来或许有段即使膀胱炎发作也无人陪伴的日子,而因此感觉难过,但梨枝深深感到「自己被释放了」──虽不知是被什么释放。
梨枝打算往理查•基诺里咖啡杯再加点咖啡,忽然想到:
(啊,剩下这两组杯子也该给稔才对。)
──对于重获自由之身而言,任何执著似乎都会变得索然无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