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房子可真阴暗。大门半是腐朽,被茂密树丛堵住入口更显狭小。踏脚石布满青苔,玄关更阴暗。没有门牌。
出来迎客的女性年约四十,打扮就像个普通的家庭主妇。毛衣配裙子,脚上穿著白袜。
以和子报上大庭之名。
「请进。客人已经来了。」
女人的语气寻常,虽然没有亲切陪笑,但表情沉稳。似乎早已习惯接待客人。
屋内彷佛被溪雾浸湿冷彻骨髓。屋子本身似乎颇为古老,走廊阴暗,也有关著门的房间,但感觉不到人的动静。走廊地板冰冷得令人悚然。
女人倏然在走廊左转。
「就是这间……」
她屈膝跪地,朝室内扬声。
「客人到了。」
──然后彬彬有礼地双手拉开泛黄的纸门。
大庭坐在窗边。
女人离开后,以和子脱下大衣。
「抱歉迟到了……你等很久了吗?」
以和子的声音向来很小。
在她任职的大阪安土町布料批发店,也经常被人这么说。
但她的声音清澈明晰,即使音量小,好像也不会让人感到不快。面对大庭时,她的声音总是变得更小。
「哪里哪里,也没多久。」
大庭态度闲适地说,以和子觉得他显然是等了很久。
「这房子好阴森……」
「嗯。不过,可以吃到美食喔。我只来过两次。我是想,一定要让你也尝尝。」
大庭是五十一岁的男人,声音仍宏亮有力。听说他在学能剧的谣曲,或许是那个缘故。
他曾邀请以和子加入能剧聚会,被她托辞「唯独那个就是不开窍……」推掉了。
大庭和妻子据说也学茶道,但以和子也不碰茶。
「不好意思,我毫无教养。」
她曾这么说过。
「那不算是什么教养。女人真正的教养,应该像你一样,喜欢『那个』才对。」
大庭开玩笑说。
「不,不是女人的。应该说是人的教养吧。能够从容享乐的余裕就是人的教养。」
「你瞧,我年纪也大了。到了四十六岁,和旁人还有什么差别呢?」
「差别可大了。这样的女子,看似寻常偏偏难以寻觅。若去花街柳巷会染上满身铜臭,良家妇女又会被浮世的道德伦理束缚……」
「呵呵呵呵。」
「只有你不同。像你这样的人,难得一见。」
她和大庭才交往一年左右,雀跃的心情始终不曾淡去,以和子与心仪的大庭初见的瞬间,便羞于与他四目相对。在含笑的大庭凝视下,她垂下眼帘,不久便哭了。彷佛混杂喜悦与羞涩,激昂的期待几乎令她喘不过气,那种心情终于受不了紧张的压力颓然瓦解,甚至开始觉得「要是没来就好了……」,脑子一团混乱难以收拾。这种时候,以和子的肌肤,会缓缓泛出迟疑的血色。
看似纤瘦是因为以和子善于打扮及姿势良好,其实她的身材颇有分量。她肤色暗沉,是瓷器那种有底蕴的白。细致的肌肤,与大庭见面时,彷佛自深处亮起灯火,带有淫靡的光彩。
被大庭拉到身边,以和子嗫嚅:
「……刚才的人……还会出现。」
大庭充耳不闻。
「没事,这里样样事情都很慢,是慢动作。先暖和一下否则会受寒。」
他以含笑的声音说。
室内只开著一个小电暖炉,好像是连暖气都没有的传统建筑。大庭浑身毫无赘肉,拥有肌肉结实的身体。以他这个年纪而言算是个子很高,骨架子也大。因为有一身坚实的肌肉,看起来显得很魁梧。
「以前我这样就算是大块头了,不像现在的年轻人个子都很高。」他曾这么说过。
以和子被大庭抱在怀里,每每总在想:
「为何能够镶嵌得如此契合?」
她不禁啧啧称奇。那种被拥抱的方式,以及男人落在她唇上,彷佛暖雪的柔软双唇,好像一切都完美契合。与其说身体,或许更像是人生的框架完美契合。而且大庭的身体虽然坚硬,以和子却不觉坚硬,手臂舌头嘴唇都柔软得无边无境。一点也不觉得是男人的身体,倒像是生命本身的黏稠汁液。身体自己发出满足的叹息,而那叹息包覆了以和子。
这种感觉,在昔日交往过的那些男人身上从来不曾拥有。在大庭之前,是久野这个三十八、九岁的男人。
以和子在布料批发店做会计已有十几年。店内员工有三、四十人,薪资低廉,充满家庭气氛。看似不起眼又内向拘谨的以和子,被当成粗俗平凡的女事务员。或许就如同以和子姊姊的想法,世人也认为她是「嫁不出去的沉闷老小姐」。但在情场老手看来,以和子的身边不知何处好像散发出某种东西,或者说是自然渗透出某种风情,总之那引来了风流浪子久野的接近。
以和子只挑选看破自己身上某种风情主动接近的男人,私下悄悄来往。她无意结婚,因此与男人的逢场作戏也颇有乐趣,过得很充实。
(最好能玩到七老八十……)
以和子暗想。想到老了也能为恋爱燃烧生命就感到很满足。男人就是以和子的嗜好之一。
久野第一次和以和子上床时:
「果然……果然如我所料。」
他因深深餍足而以沙哑的嗓音低语。
「你是指什么?什么东西如你所料?」
「肌肤。看著你的脸孔,我猜想你肯定有美丽的肌肤。还有声音也是。」
「声音?」
「对呀。是好色的声音。」
「……这种话,从来没人对我说过。」
「那是世间的笨蛋不懂得欣赏。内行人就知道。」
「我可不是故意要发出好色的声音喔……」
「不是,该怎么形容才好呢,你的声音会让人产生种种想像……比方说,这女人应该知道这招吧,被这样摆布不知会有什么反应等等,让男人感到烦恼,说到男人的想像,那全都是烦恼……」
「可是,我从来不受男人青睐……」
「少来了,你的好色很有深度。就像小火慢炖,味道变得分外浓郁,浓缩出精华了。」
久野这男人很笨,但他用了烦恼这个字眼,而且能够嗅出以和子「浓缩出精华」的氛围,所以以和子认为他还算差强人意。只不过风流浪子毕竟底蕴太浅,以和子很快就厌倦了。相较之下是久野尚未浓缩出精华。以和子很想叫他回锅再用小火好好慢炖一下。
所谓逐鹿者不见山,如果玩得太放荡反而显得粗俗下流,再也看不见女人心,不,或许还是与天性有关吧(这点如果与大庭比较就会很明显)。
以和子与久野聊天时非常无趣。下了床的久野没有任何可取之处,只是一个不时习惯抖脚的小镇三流印刷厂老板。他会摇晃著身体,谈论他辗转听来的某宗教团体的八卦内幕。久野的母亲与妻子是那个教团的信徒,久野也为了拉生意被迫加入,但他讲来讲去都是在讲教团主事者的坏话。
以和子对他急速失去兴趣,久野或许认为是他「玩过了」以和子,但其实是以和子这厢觉得「那种货色,不中用……」主动拋弃了久野。久野的长相还不错,戴著细框眼镜颇有点风流坏痞子的魅力,他自己似乎也很清楚这点,当初以和子就是忽然觉得他那种调调很有趣。
唉,问题是,一切拿来与大庭相比就都没了颜色。目前以和子全心迷恋大庭,被他绊住了脚。
大庭是京都九条的木材商。以和子有段时间特地去京都学习插花,就是在那个嵯峨御流的插花教室遇见大庭。当时大庭偕同妻子一起来,声称「是被内人硬拉来的」。
大庭的妻子戴眼镜,脸颊丰润,是个看起来亲切随和、肤色白皙的京都美人,夫妻俩的感情好像挺不错。
不愧是京都,插花教室也有许多年轻男子与中年男人来学习。以和子是在老师的推荐下特地来京都上课,但是和上班时间渐渐发生冲突最后只好中止上课。
她不打算将来靠教授插花维生,也无意考取插花执照当作嫁妆,纯粹只是自己喜欢才去学插花,因此开始或结束都很随兴自由。
「您不能再来了吗?那真是太可惜了。」
大庭这么对她说。将近一年的时间,每次在教室碰面,他们顶多只会寒暄两句「您好」、「天气真热」、「今天好冷」这种话。
「还能再见到您吗?」
大庭温柔地这么说,以和子蓦然被大庭包住双手。天气正冷,没戴手套的以和子,觉得大庭的双手好温暖。而且,像是双手合十似地被男人的手心牢牢包覆,也是有生以来头一遭。以前就算和男人睡觉也没被包覆过双手。
那时,她觉得:
「这是个柔软的男人。」
彷佛异次元软体动物般被大庭缠绕,以和子想,「这倒是很适合」。她觉得某处似乎完美「嵌合」。
但那时候,以和子并不打算与大庭牵扯不清。过了一年,她接到大庭的电话:「我来大阪了……」大庭声称来横堀办事,与她相约在南区
见面,从那晚开始持续关系。一个月幽会一次,或者两个月三次,但他从来不会留下过夜。迄今已有一年半。有句话说「日子像作梦般眨眼即逝」,以和子对这句话有刻骨铭心的感受。
表面上她十年如一日被称为「山武罗纱(毛呢)」的「事务员小姐」,跑银行,用电子计算机核算帐单,记帐。会计部门有个身为社长亲戚的资深会计员,因此以和子不用负责。有时也得泡茶扫地。她虽低调却很亲切,客人对她印象也很好,似乎被认为是恰到好处的欧巴桑。
她总是梳同样的发型,拎著旧皮包,午餐吃自己做的便当,搭地下铁通勤。住在鹭洲便宜的民营公寓,店里的人都知道,她每次只买一张彩券放在皮包里。就算叫她留下来加班她也欣然接受,津津有味地吃著店里叫来的豆皮乌龙面,连面汤都稀哩呼噜喝得一滴不剩。然后把大家用完的面碗叠到一起,俐落地端去茶水间清洗,无论在何处都恰如其分,是深受重视的女帮手。
店里虽然不时会雇用年轻女孩,但那些女孩一个个因结婚或跳槽而离去,唯有以和子「永远都在」。
永远都在的以和子,让店里的人和客人都很安心,就是那样的存在。
所以银行柜台喊到:
「山武罗纱小姐!」
光看到应声站起的以和子,谁也不会发现她的人生其实正在恣意品尝「日子像作梦般眨眼即逝」的乐趣。
每次想到与大庭的交往(以和子不愿按照这年头的说法称为性交。她觉得那样很不像话,毋宁称为情交更妥贴),以和子便几乎从头到脚都沉溺在好似哀愁的愉悦浪涛中。那时,她会忽然感到:
「可以感觉到子宫在哪里……」
有句打油诗说,甘甜的水让人发现胃在哪里,正如人可以清楚感到冷水流过体内落入胃袋,好像也可以感觉到子宫在何处。以和子初潮来得早,因此或许停经也早,从去年就好像遗忘了月经的存在。用遗忘来形容很是贴切。以和子也快遗忘昔日曾是流血的女人。向来总是私下暗想「现在这样最好……」的她,停经也就停经,对此没有任何感伤或感慨。照这样看来就算摘除子宫或许也会这么想。
以和子认为「可以感觉到子宫在何处」的那个子宫,不是现实的子宫,而是女人的人生本身。
是证明女人活著的极端核心。
每次想到与大庭睡觉的乐趣,就好似有药性强烈的温水静静从体内往下流。虽不知何时会与他分手,却一直都有「老天爷让我遇见了好人……」这种一想起便想笑的满足感。当然,以和子压根没有与大庭结婚的欲望。更好的是大庭也没那个意思。
大庭和妻子很恩爱,是个两边分寸都拿捏得很好的男人,这点也很好。以和子认为大庭是有妇之夫这件事,就跟银行柜台这十几年来都喊她「山武罗纱小姐」是一样的。那种事一点也不重要。就和汇款、入帐一样,不过是家常便饭罢了。
「可以打开窗子吗?」
以和子小声说。一旦接吻便如冰雪融化,以和子会浑身瘫软接纳大庭,但刚见面时总是会害羞得好似头一次有这种机会,弄得自己面红耳赤。
「你这个人每次都没有『后续』。一次就此完结,然后又重新开始。」
大庭曾这么说过她。以和子自己也想过,为什么会这样,但与大庭见面时就是会害羞,连自己都感到棘手。
「好冷。」
大庭说著,却拉开纸窗给她看。隔著桧叶与杉林可以看见对岸的岚山,天空是灰色的,阴郁的墨绿色山坡上,不时有变色的树木宛如斑斓虎纹。
「你在京都最冷的时候来到最冷的地方呢。」
大庭说著笑了,但以和子对京都的寒冷并不觉得不快。听说用冰水研磨,刀子会比镜子更亮,京都的寒冷就有种飒爽的严酷。
刚才的女人从走廊禀报:
「为您送茶来了……」
的确如大庭所言,过了这么久才送茶来,还附带麸豆沙饼当茶点。女人离去后,以和子说:
「这是『麸嘉』的点心吧,就是椹木町通那家……」
「对对对,外面包竹叶。你爱吃吗?」
「爱吃呀。我要开动了。」
取下竹叶后,咕溜滑过咽喉的麸豆沙饼,冰凉湿润微甜。彷佛要细细享受舌尖风韵般卷起竹叶。
「这个叶子的味道也好香……」
「应该是鞍马山间的竹叶吧,否则这一带已经找不到色泽好看又有香气的竹叶了。」
屋内没有人的动静,鸦雀无声。但不时也会听到开往松尾方向的汽车声。
「这里没有挂出餐厅的招牌耶。」
「生客进不来。一天只接待两组客人,全靠家里的人经营。除非是透过熟客介绍否则来不了。还可以过夜喔。白天就能泡汤,不过浴池很古老,很像会有鬼怪出现……」
「都是些什么样的客人来?」
「像我们这样的人。名人好像也会来。京都是个内蕴很深的城市,像这样的地方多得很。」
「那你一定知道很多吧。」
「像这样的地方吗?」
「不是。我是说会和你一起来这种地方的女人。」
「之前是,但现在就只有你一个人。你要我讲几遍。」
「没问出答案前,几百遍我都要问。」
「真可爱。」
大庭笑嘻嘻说,看看手表。
「肚子饿了吧?」
「对。不过想到有大餐可吃,就很高兴。」
「来到这里,万事都得放慢步调,不过大概是习惯吧,忍不住性急地看手表。」
大庭算是比较稳重、慢条斯理的男人,就连这样的他都会忍不住「性急」,可见这里的上菜速度真的是龟速。
「你的时间没问题吗?」
以和子替他担心。
「嗯,今天没关系,可以慢慢来,倒是你,应该很忙吧?」
以和子的店,最近终于变成周六上半天班,所以可以在京都多待一会时,就约周六见面。大庭晚上与周日都不会外出。
「没事,只是出去见个人。」
昨晚姊姊打电话来,声称要替她安排相亲。以和子说,「我不打算结婚。」但姊姊说,「你也用不著这样自暴自弃吧?」
甚至还对她说教:
「你这样劈头就拒绝还怎么谈下去。别人的好意,你好歹该说声谢谢接受才对。」
「要不你先看一下照片吧?」
「不好意思,我想看了也没用。」
「明天我去你公司附近,等店里打烊了再碰面。」
姊姊自行决定,以和子不得不在店附近的咖啡店与姊姊会面。虽然她已经尽量避免触怒姊姊,小心委婉地拒绝了。
「是我老公工厂的得意主顾,去年死了老婆。家里只有老太太和两个女儿。不过,两个女儿应该很快都会出嫁。你今后一个人老去,想必也很仿徨,不如鼓起勇气结婚。那人也很有钱喔。」
「我不需要钱,对于将来也不觉得仿徨。等我老得动不了了,愿意收留我的老人安养院到处都是。」
「那怎么行。」
「我这人很任性,我想我绝对不可能嫁到别人家对人让步。你还是饶了我吧,姊姊。」
「不行吗?我觉得这是桩好亲事。对方五十三岁,虽然有点高血压但是还很健康。」
「我是个半吊子,不会做菜也不会别的,不可能胜任别人的妻子。」
她一口咬定这个藉口。
以和子其实爱做菜,也不讨厌琐碎的家事,但她不愿为了别人做这些事。也压根不打算把大庭带回自己的公寓。替大庭煮消夜、烹调早晨的味噌汤这种事,她从来没想过。也无意扮演贤妻或是模拟婚姻生活。
姊姊强调将来的养老问题,但以和子善于经营分到的那一点点父亲遗产,至今有增无减。会计课的男人喜欢谈股票与赚钱的话题,每每总会提供她什么好主意,因此以和子自然学会如何理财。她贷款买了东区一间公寓,收取租金租给别人。一天大半时间都在外,所以她不打算自己住,纯粹是为了投资。这件事她没有告诉姊姊也没告诉弟弟们。虽然姊弟都断言以和子肯定存了钱,不过看到以和子简朴的生活,他们猜想那笔钱八成没多少,顶多只是靠遗产吃老本,最近经营建材行的弟弟也不再开口向她借钱了。
不过以和子靠著之前的炒股热潮狠赚一笔,她没告诉任何人,自己的资产其实已翻了一倍。她从没想过要自己开店或是做什么生意。只要「山武罗纱」这间店还在,她就打算继续韬光养晦悄悄当个「事务员小姐」。想必连大庭也不知道以和子有那种能力,但那种莫名的自信或许塑造了以和子的部分魅力。
正如以和子没有对大庭坦诚自己的资产,她也没让大庭发现自己对身体的保养与雕塑不遗余力。就算牙齿好好的,她也甘愿花大钱频繁看牙医,把一口小巧的牙弄得整齐美观,也常去洗三温暖做按摩细心打理。虽然随著年纪增长必然会日渐老去,但她秉持低调风格,向来总是装扮得清爽大方。每晚会喝五勺酒,而且是因为听说日
本酒可以让皮肤更水润有光泽。──但比起酒或其他,最能滋润肌肤的还是男人。以和子虽然从未结过婚,却已对结婚毫无梦想。对结婚不抱梦想后,好像突然开窍似地心情格外自由自在。但那种快乐无法向世人吐露。
菜终于送来了。烧烤味噌腌渍的当归与白鲳鱼,还有甜虾与吻仔鱼、岩耳凉拌。
还有一道菜。
「小心烫喔……」
女人说著,端上桌的是鲷鱼头。彩绘的厚重美丽瓷器中,鱼头与鲷鱼肉被热腾腾的蒸气笼罩。
「这个可以暖和身子很好喔……」
大庭很高兴。
「先乾一杯。」
说著替以和子斟酒。
薄得透明的清水烧酒杯,注入淡金色酒液,以和子也替大庭斟满酒。以和子嫣然一笑。
(这种情形,不知还有几回?)
她喝下酒,暗想:
(现在,就算猝然死去也了无遗憾。)
以和子在久野之前有过一段姊弟恋,那人和久野一样,节奏不合令她很困扰。唯一可取之处就是年轻力壮生猛有劲,以和子只是看中他那种炽烈青春,其他地方简直令人头痛,很糟糕。看著完事后默默穿上衣服的青年,以和子甚至觉得:
(在这空空如也的脑袋中,不知想些什么?)
那种空虚感,自从邂逅大庭后目前还没出现过。夹起一块甜虾,冰凉感渗透齿颊,放在舌上──
「……噢噢,真好吃。」
与大庭相对微笑时,如此感叹著令人格外欣喜。大庭说:
「的确,跟你很像。」
「哪里像?」
「我想吃以和子……味道嘛,很相似喔,我是说那里。」
「色狼!」
这样淫靡的对话也是一乐。
「多喝点酒。这是伏见本地产的酒。」
「还有菜要来吧?」
「对,不过又要等很久……哎,慢慢来吧。这里可以安心待到晚上。走廊对面的房间好像也准备好了。」
以和子一下子醉意上来,脸孔似乎发烫了起来,假装没听见大庭说什么。
「这里好安静。」
说著,她又拉开纸窗。树木茂密,看不见马路,但这么冷的天气,想必路上也没有观光客。冰冻的阴霾天空,似乎已暮色苍茫。
大庭看著壁龛挂的卷轴。
「这是某个和尚写的吧。和尚经常自我发挥,写得很潦草……」
「写的是不是白云什么什么?」
「底下还有岚山什么什么。」
大庭虽然有一阵子也被迫学过书法,但他抱怨就是学不来。他说,累死人了。
「我也学过一点点。但我跟你一样,不知怎地就是无法定下心来。或许天生就欠缺专注力吧,但是按照老师写的范本临摹,让我感觉很空虚,况且,反而更不耐烦,写著写著就想起以前很生气的回忆。」
以和子这么一说,大庭笑了。
「的确,不知怎地就是会那样。书道这种东西,或许只有自己的精神饱满充实,变得好战时才写得出来吧?当我想你想得陶醉时怎么写得出来。我至今字还是写得很丑,都不好意思提笔。学习书法让我发现自己原来容易发脾气。」
「我觉得绘画比较好。我去水彩画教室上课,随便怎么弄脏画纸都没关系,可以啥都不想尽情嬉戏。」
「或许吧。我也去过俳句聚会,那才真是让人冒冷汗。要精通到一定水准固然很累,就算是笨拙的初学者也好不到哪去,比起俳句,都在讲男女之间的八卦。」
大庭也喜欢玩相机,不打高尔夫球后,他说反而「变得更忙」,现在统统都不玩了,他温声说:
「现在专注在以和子你一个人身上。」
以和子听了,只是默默微笑,但她竖起耳朵听著那句话,牢牢记在心底。她每次都是抱著「这是最后一次」的心情与大庭相会,因此下次再见面时心情恍然如梦。虽未告诉大庭,但以和子自己其实在想:
(简直像是殉情前夕的男女……)
尽可能贪求一切享乐。有幸遇见能够做这种事的对象,令以和子万分欣喜。一边抱著那种期待,一边这样静静地东拉西扯闲话家常的时间,也很好。
慢吞吞吃完后,下一道菜还是没来。大庭稳如泰山。
「不能心急,这里人手不足。」
以和子起身去洗手间。大庭提到的走廊对面的房间关著门,但是没有任何人的动静,于是她悄悄拉开一条门缝偷窥,只见旧式的移动式挂帐当成屏风竖立,里面好像铺了被子。以和子从来不知道有这种地方悄悄接待客人送往迎来。因为之前她与大庭幽会多半利用市内的饭店。
这里的厕所虽是水洗式马桶,却很寒冷。从窗口望出去,隐约可见岚山的部分地区正飘落白色的细雪。以和子一边上厕所,一边突如其来想到,明天必须打电话给箕面的房屋仲介商。对方之前通知她有个不错的物件。她打算如果还不错就买下,在那块土地盖房子后租给别人也行。不过赚钱并非以和子的梦想,当然她也不打算主动奉献金钱给男人。钱很重要。看著身为铁工厂老板娘,浑身沾满金属粉末弄得皮肤粗糙的姊姊,她就觉得「钱才是唯一的依靠」,心头不由一紧。
她也不想花钱买男人。那种连幽会的费用都让女人出的男人,光是之前那个年纪小的情人就已让以和子受够了。
尤其是关于钱,以和子就连在大庭面前都不敢大意,从未吐露自己的资产。如果大庭开口借钱,以和子想,自己或许会借给他,但那毕竟只是想像。
以和子现在觉得,自己应该不可能那样做吧。因为那不合乎以和子的性子。宁可去陪酒卖笑、从事与性交有关的行业,她也无法想像自己拿钱去倒贴男人。这和喜欢大庭是两回事。
「你看……下雪了。难怪这么冷。」
吃完饭迅速泡个澡,已过了五点。
大庭穿著浴衣拉开窗子,用柔媚如女人的口吻说。有挂帐屏障的房间更古老典雅,房门上方的雕花通风口也看似被熏黑。这边的房间看不见岚山,郁郁苍苍的树木遮住窗口。雪花从树梢之间飘然落下,暮色早早便已降临。
大庭穿起浴衣有模有样,很称头。或许他平时在家习惯穿和服。腆出肚子,臀部也显得特别翘,系上男用腰带后,身形显得格外服贴挺拔。以和子已经先钻进被窝,看著大庭的背影。以往都是与大庭去琵琶湖畔的饭店或大阪的皇家饭店,每次都是一边想著「要让自己随时分手都无怨无悔……」一边尽情享受,所以与大庭的关系,打从相见那一刻起已成恍如前世的遥远过去。她并不打算连死后的未来都在一起。以和子不认为人死后真的能去极乐净土见到菩萨。
她已了悟,众生一旦死去便化为粉尘。
被大庭取笑「你这人每次都没有『后续』。一次就此完结,然后又重新开始」,的确说中了某些部分。
以和子眼中洋溢浓稠的光芒,看著大庭。那甚至堪称狰狞,是恶劣的视线。她喜欢大庭小心翼翼的手势,热衷的好奇心。
大庭钻入温暖的被窝中。
男人的手解开自己浴衣的衣带时,以和子总会感受到「第一次!」的悸动。自己也不知道在做什么,只想按住大庭的手腕,抑制他的动作。即便如此──
「是这里吧……」
大庭会用分外温柔性感的声音在以和子的头部上方悄声说。他的手指正轻轻沿著以和子柔软的陷阱边缘来回游走。
「直到发现白色的东西后,男女才会快乐。乐子还在今后呢,你就拭目以待吧……」
今后的事无人能预卜。以和子终于任由大庭脱下整件浴衣,丝毫无法习惯的羞涩令以和子口乾舌燥。彷佛可以听见下雪的声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