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我已经不记得那是几岁的时候。
只知道我当时还小,无论是手脚、身体或大脑,全都很小。对我而言,世界宽广辽阔、无边无际,存在任何事物、发生任何事情都不足为奇。表情丰富的火车边说人话边工作,拥有生命的红豆面包一拳打爆坏人,全是在世界上某处发生的真人实事。我必须当个乖宝宝,这样以后遇见他们的时候,才会被称赞——当时我的人生就是基于这种逻辑运作。
教导我世事的,当然是妈妈。妈妈对我而言,是无所不知的神。妈妈说「晚上吃冰,睡觉时肚子会爆炸」,所以我晚上不吃冰;妈妈说「不把玩具收好,玩具箱会爆炸」,所以我乖乖收拾玩具。换作现在的我,铁定会吐槽:「你也太喜欢爆炸了吧。」不过当时的我深信不疑。因为妈妈是神,不相信才有毛病。
所以,当我走在月色皎洁的夜路上,妈妈对我说「月亮上住了人」,我也会相信。
「住了什么样的人?」
我兴奋地询问牵着我的手的妈妈。妈妈望着高挂在天空中的圆月,得意洋洋地说:
「公主。」
「公主?」
「对。而且她在地球上也待过一段时间。」
「真的吗?」
「真的。」
我吐了口热气。妈妈说是真的,那就是真的。在地球上待过一段时间的公主。这么说来——
「她还会再来吗?」
妈妈歪头纳闷。我重新问一次:
「她还会再来地球吗?」
妈妈明白了我的意思,露出温和的微笑。
「应该会吧。」
「那就可以和她见面了!」
「是啊。浩浩想和月亮公主见面吗?」
「想!」
我精神奕奕地回答。由于太有精神,妈妈不禁露出苦笑。「希望可以见到她。」说着,她用力握住我的手。
没错。
我一直想见你。
打从还不会说自己的名字时——
我就想见你了。
●
十二月举行了三方面谈。
要走的路已经决定好,只要往前迈进即可。不知道是不是因为这个缘故,保坂对我赞不绝口,听得我都有点恶心起来。令郎把志愿学校提高的时候我很担心,不过现在已经达到录取水准。我没想到他会进步这么多,大概是因为他和朋友的交流没那么频繁,可以专心念书的缘故——听了保坂这番话,我忍不住想回:「先前是谁说我社交能力有待加强的啊?」不过我没有说出口,因为场面不合宜,而我也没那种心情。
面谈结束以后,保坂说:「我想和令郎说几句话。」将妈妈请出教室外。待妈妈离开并关上门以后,保坂把手臂放在桌上探出身子。不知道保坂是以什么表情看着我?垂着头的我只看得见朴素的藏青色领带。
「你最近怎么了?」
没想到他的眼睛还挺利的,又或许是我表现得太明显。
「没有啊。」
「别说谎,看着我。」
我抬起头来。只见保坂板着脸孔,但是眼角有点担心地下垂。
「要不要跟老师商量看看?」
「这不是跟别人商量就能解决的问题。」
我不想浪费时间进行无谓的对谈,便用强硬的语气断然拒绝。
「这样啊。」保坂喃喃说道:「哎,现在这个时期心情难免比较浮躁,情绪也会变得不安定。」
保坂缩起身子,椅背发出了模糊的咿轧声。
「只不过,要是情绪继续低落下去,煮熟的鸭子也会飞走。你现在拥有无限的可能性,要放眼未来,坚持下去。」
才没有。
无限的可能性根本不存在。我既不是天下无敌,也不是举世无双,只能逞口舌之快,实际上还是得对无力扭转的现实低头。就连这个道理,我都是直到现实摆在眼前才明白。我就是这样一个长不大的国中屁孩。
「……是啊。」
我无力地喃喃说道。沉默片刻过后,我说了声「谢谢」离开教室。在外头等候的妈妈看到我的模样似乎误会了,笑道:「被骂得很惨喔?」
●
平安夜前夕。
我在孙的房间里用功。孙当然也在场,除此之外,还有圭吾和加藤。公主病倒以后,我们的聚会地点恢复为孙的房间。相隔一阵子从王座回到根据地,起先有点不自在,但现在这种不自在感已经淡去。人是会适应的,就算不愿意,也会很快就适应。
自动铅笔在纸上游走的声音响彻房间。我现在鲜少跳过问题,只是默默地持续解题库而已,即使如此,我们每天还是自然而然地聚在一起,大概是因为我们不想改变某些无形的事物吧。
「浩人。」加藤一面转笔一面问我:「你知道明天要去哪里约会了吗?」
犹如节拍器一般循着固定规律作响的孙的写字声,在一瞬间中断了,随即又若无其事地响起。
「还不知道,她完全不跟我说。」
「是要搭她爸爸的车子去吧?是不是很远啊?」
「谁晓得?真的一点提示也没有。」
「哦。」
加藤停止转笔,重新拿起笔来指着我,天真无邪地笑着,以开朗的口吻说:
「哎,无论如何,平安夜跟女朋友约会,让人好羡慕喔。臭现充。」
我回答:「只是还跟了个老爸。」这样回答可有像是个平安夜要跟女友约会的现充?我不知道。这么一提,我最近很少照镜子。
「礼物买好了吗?」
孙加入话题。我含糊其辞:「嗯,买好了。」加藤立刻追问:「你买了什么?」圭吾拄着脸颊,开口说道:
「该不会是对戒吧?」
我险些叫出来。
虽然及时忍住,但遮掩不住晴天霹雳的表情,所以一点意义也没有。加藤面露贼笑,兴冲冲地说道:
「哦,原来是对戒啊!哦~」
「干嘛啦?」
「没什么。哎呀,对戒啊!哦~」
我要宰了他。我放下自动铅笔站起来。加藤大叫:「反对暴力!」躲到圭吾身后,孙则是面露苦笑。
「我觉得很好啊,很符合浩人这个浪漫主义者的作风。」
「你是在帮腔还是在损我?」
「都有。」
孙毫无愧色地说道。被加藤抓着肩膀的圭吾从旁插嘴:
「欸,你该不会还刻了字……」
「闭嘴。」
我狠狠瞪了圭吾一眼。不愧是已经破处的男人,猜得准确无误,不容小觑。
「这个话题到此为止,我不会再回应了。」
我硬生生地打断话题,默默念书的时间又开始了。沙沙、沙沙,坚硬的声音淹没狭窄的房间,孙依然看着笔记本,开口说道:
「浩人。」
「唔?」
「跟公主说我等着她。」
「啊,也帮我说。」
「还有我。」
我抬起头来。瞪着参考书的圭吾、从容解题的孙、手肘抵着桌子转笔的加藤,没有人看着我,但他们的心全都注视着我。
——谢谢。
不,不对,这样就没意思了。我明知没有人在看我,还是露出笑容,耍酷又耍帅地断然说道:
「知道了。」
●
上野这座城市对圣诞节不感兴趣,因为每逢过年前后都会大肆庆祝,把精力全放在上头了,因此圣诞花圈、圣诞树和圣诞老人都少得惊人。
在这样的城市出生长大的我,当然也对圣诞节不感兴趣,所以从来没想象过自己平安夜在大衣口袋里放了礼物出门约会的模样。
我在医院大厅与睽违已久的公主见面。和病倒之前完全没变——当然不可能。她的脸颊消瘦许多,毛领针织衫和藏青色长裙看起来都变得松松垮垮,不过笑着打招呼时的表情和开朗的声音依旧如昔,我才能勉强回以笑容。
在公主的父亲——月亮国王的带领下,我们前往医院的停车场,坐进车里。我和公主坐在后座。月亮国王一发动引擎,车里便响起另一个浩人的歌声——〈为了你〉。公主倚着我,喃喃说道:
「这首歌选得很好吧?我刻意安排的。」
「嗯。」
「如果你也能像这首歌一样对我明说就好了。」
「……我喜欢你更胜神明。」(注3)
「……太敷衍了。」
公主嗤嗤笑着,一如播放的歌词那样,把脸颊埋在我的肩膀上闭起眼睛。我转向正面,隔着后照镜与月亮国王四目相交。他的视线不带平时的敌意,可是这比敌意毕露更让我难受。
公主提议「平安夜去约会」,是在我三方面谈的隔天。
从加藤事件解决的那一天起,公主一直待在无菌室病房。为了抑制「返月性症候群」,必须依靠特殊药物提升魔力,但是魔力太强,会破坏自己的免疫机能,一旦抵抗力降低,连普通病菌都是种威胁。因此,需要控制庞大的魔力时,就会使用无菌室——这是公主在电话中的说明。进入无菌室期间,外出受到极大限
制,可以带进病房的东西也不多,公主常打电话向我抱怨:『在沾上病菌之前,我会先无聊死。』
就在这个时期,公主邀我去约会。『有个地方我想和你一起去,有点远,我会跟爸爸借车,外出许可已经申请好了。』一听到这番话,我立即意会过来。现在的公主不可能因为约会这种理由而外出,就算她的状态可以外出,周围人也不会允许。所以,这一定是——
最后的——
「浩人?」
我猛然回过神来。公主用甜美的声音说道:
「怎么了?发什么呆?」
「抱歉,我在想事情。」
「真过分,这是约会耶,你要把心思放在我身上才行。」
公主伸出手来,硬生生地把我的脸转向她。
「今天要去我出生的故乡。」
「故乡?」
「对,小学毕业前,我都是住在那里。哎,其实也没我说的那么远。」
「去那里做什么?」
「把你介绍给我从前的朋友认识。」
介绍给朋友认识。公主歪起樱花色嘴唇,露出淘气的微笑。
「我要炫耀男朋友,你可要好好表现喔。」
公主放开我的脸,再次倚在我的肩膀上,闭上眼睛。靠得太近了吧——我期待这样的话语从驾驶座飞来,窥探后照镜,但是月亮国王的视线已经不在我和公主身上了。
2
公主的故乡是个闲静的住宅区,距离各站停靠的私铁车站约二十分钟路程。虽然有超商、超市和家庭餐厅,却没有百货公司、电影院或娱乐设施。房子也尽是独栋平房,没有高楼大厦。不过,街道相当整齐,没有老旧的感觉。与其说是跟不上时代,倒像是停止追逐时代。
车子在一栋奶油色墙壁的屋子前停下来。我和公主下了车,来到挂着「吉田」名牌的门前。公主伸出右手手指,放在对讲机的门铃上。
「不知道在不在家?」
「你事先没有联络吗?」
「突然上门才好。要是没遇上——就是命运。」
叮咚!
铃声之后,对讲机的另一头传来女声:『哪位?』公主回答:「相马望。」沉默了一会儿过后,对方的声音突然变得很兴奋。
『望?』
「嗯,是啊。是奈央吗?」
『对!咦?真的假的?天啊!等我一下!』
对讲机挂断了。没多久,玄关大门猛然开启,穿着胭脂色运动服的短发女孩奔向公主。
「哇!真的是望,好久不见~」
「超级久的~」
公主和女孩手拉着手跳来跳去。这是女生特有的神秘仪式。
「你怎么突然来了?」
「我来到附近,就顺便过来看看你在不在家。」
「谢谢~我好开心喔~」
我看着兴高采烈的两人,脑中浮现理所当然的念头:「公主也是个女孩子啊。」她们嬉闹一阵子以后,叫做奈央的女孩瞥了我一眼。公主立刻指着我开口:
「这是我的男朋友。」
「不会吧!你交了男朋友?」
公主轻轻拍了拍我的背部,大概是叫我上阵。我走上前去,轻轻地低下头。
「你好,我叫七濑浩人。」
「你好,我叫吉田奈央,是望以前的死党。」
死党。脑海里突然浮现圭吾等人的身影,但我们从来不对其他人说「我们是死党」。
「七濑同学是望的同班同学吗?」
「啊,呃……」
「是我在街上搭讪认识的。」
「搭讪?」
吉田同学拉高声音。公主手扠着腰,得意洋洋地说道:
「我不知道什么时候得回月亮,对吧?所以在那之前,想在地球上交个男朋友。我第一次搭讪就成功了,很厉害吧?」
心脏猛然一震。
「好厉害。有什么诀窍吗?」
「嗯,应该是靠脸吧。」
「哇~又来了。七濑同学应该不是单看脸决定的吧?」
「咦?嗯,是啊。」
「浩人,你说清楚啦,这样好像我是靠脸钓到你的。」
「你自己刚才就说是靠脸钓到的啊。」
热闹的对话持续着。我插不上话,像个智慧音箱一样,只有在话锋转向我的时候简短地答话。不久后,公主表示「该走了」便散会。我和公主坐上车子,公主打开车窗,朝着吉田同学挥手。
「再见。」
「嗯,再见。」
车子发动,后照镜映出的吉田同学变得越来越小,车子转个弯,便看不见她的身影。我对望着流动景色的公主说道:
「她也知道月亮王国的事?」
「嗯,这边的朋友几乎都知道。『返月性症候群』的症状是在我小时候开始出现的,所以我什么都说了。反正也没理由保密。」
公主带着怀念与幸福的表情喃喃说道,可以明显感受到她深爱着出生长大的故乡。刚才的女孩就是前代辉夜姬骑士团,当然,或许当时并不叫这个名字。
「接下来要见的人都知道这件事,所以你不用太拘谨。」
公主笑了。「再见。」「嗯,再见。」——刚才的对话在脑中重播,不知何故,我好想随便抓个东西狠狠打一顿。
●
公主之后又去找了三个朋友。
两个女生,一个男生。男生以现在的辉夜姬骑士团比喻,就像是圭吾那样的人,和我说话时的态度也很豪爽。公主介绍我时,他说:「真的假的?亏我以前暗恋过你。」大概是在说谎吧。倒是公主回答「怎么不早说?」时的眼神有点落寞,搞不好以前喜欢过他。
见完第四个朋友之后,车子离开住宅区,但是没有折返原路,而是驶向完全不同的方向。拜访最后一个朋友家约三十分钟后,我们抵达下一个目的地。
墓园。
大家下了车,买了线香。月亮国王用木桶舀水,提着木桶走在坟墓如梯田般排排并列的墓园里。在薄暮中,我们经过好几个一成不变的墓碑,最后,目标终于现身。
香炉上留有风化过后的线香,坟墓周围长满低矮的杂草。不知是不能来?还是不想来?这座坟墓似乎有点疏于打理。
相马家之墓。
月亮国王开始拔坟墓周围的草,我也加入帮忙。两个男人默默拔草、擦拭墓碑,准备祭拜。
打扫完毕,月亮国王用打火机点燃一把线香后分成三份,将其中一份递给我。我们三人轮流上香,双手合十默祷之后,月亮国王拿起装着水和抹布的木桶,对公主说道:
「我把这个放回去,你在这里等我。」
那是在来时路上装的,回程的时候顺便放回去就行——我当然没这么说。看着离去的宽广背影,我在心中深深地低头致谢。
「现在只剩下我们两个人了。」
公主露出挑衅的笑容,我回了句毫无意义的话语:「是啊。」我不想浪费得来的时间,却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
「……今天的约会,为什么选在故乡?」
「嗯,我本来就打算找一天带你来的。我也想介绍朋友给你认识。」
「为什么?」
「我想炫耀嘛。再说,要是在介绍之前我就回去月亮,今天见到的那些朋友们以后不经意地想起我的时候,我不就都是孤家寡人吗?可是,介绍你给他们认识之后,他们想起的就会是我和你。『这么一提,她那时候还带了男朋友来呢。』这有很大的不同。」
公主已经很久没提过回归月亮的事,这次提起,不知是有意还是无心。
「欸,」声音有点颤抖。「我有东西要送给你。」
我把右手插入大衣口袋里,将包装过的四角盒放在掌心,递了出去。公主拿起盒子,双眼闪闪发亮地问我:
「可以打开吗?」
「可以。」
公主拆开包装,打开群青色盒子,拿起并排的两只金色戒指之一,看了刻在内侧的字说:「这是浩人的。」并一脸开心地递给我。我接过戒指,套上自己的左手无名指,公主则是将另一只戒指放在左手掌心上,朝着我伸出来。
「帮我戴上。」
我用右手拿起戒指,左手扶着公主的左手腕,见了比自己记忆中细上许多的手指不禁暗自心惊。我战战兢兢地把戒指套到她的无名指上,果不其然,松松的。
「抱歉,尺寸好像不合。」
「没关系,尺寸不重要。真的很谢谢你。」
公主用右手食指抚摸戒指表面,幽幽地吐了口气。
「还刻了字,应该很贵吧?」
「我妈有个朋友是开饰品店的,给了我熟人价。」
「这样啊,替我说声谢谢。」
公主大大地张开左手,把掌心对着天空。傍晚的月亮悬在伸出的手掌前方,要说是半月似乎过大,要说是满月又略嫌不足。
「不晓得妈妈有没有看到?」
公主放下手臂,对身旁的墓碑投以忧伤的视线。
「其实根本不需要这种东西,因为妈妈只是回到月亮上而已。」
「……那怎么行?至少对外宣称她是过世了吧?」
「是啊。可是每次来祭拜的时候,我心里都觉得怪怪的。妈妈明明不在这里,对着不在的人双手合十,感觉真的好奇怪。」
公主再次抬头仰望月亮。
「我回月亮以后,爸爸会来这里吗?」
——别说了。
「应该会吧。一想到这一点,我就很忧郁。想跟我说话的时候,只要看着月亮就行了,因为我一直在那里。」
别说了,别说了,拜托你别说了。
「浩人。」公主对我露出开朗的微笑。「你不用来这里没关系。」
「别说了!」
一阵强风吹过。朔风抚动树木,叶片摩擦的声音掩盖呐喊。我抓住公主的双肩,拼命说道:
「别说回月亮以后的事了。我们不是说过会保护你吗?圭吾、孙还有加藤,大家都在等你,都说要等你回来。」
我一个劲儿说道,并未咀嚼心思就直接吐出来。
「没有弱点吗?」
我到底在说什么?到底想说什么?
「我知道月亮使者很厉害,但还是会有弱点吧?应该会有打到那一点就能打倒他的罩门吧?要不然,要不然——」
你的人生又算什么?
我闭上嘴巴。公主把我的手从双肩上拿下来,踩着徐缓的步伐离开我。一步、两步——走到三步之外时,她回过头来,双手背在腰后笑道:
「歌。」
透明的声音响彻寒冷的天空。
「月亮使者讨厌地球的歌曲。宇宙没有空气,也没有声音,对吧?月亮上的声音也很微弱,所以没有音乐文化。对于月球人而言,音乐是种无法理解的事物,听了歌会让他们心头乱糟糟的。」
公主大大地张开双臂,就像是鸟儿张开翅膀。
「所以,唱歌吧。如果我陷入危险,你就想着我大声唱歌。这样一定能把月亮使者赶跑,辉夜姬骑士团又可以继续冒险。」
唱歌。用心为公主唱歌,就能把月亮使者赶回去。乱七八糟,不知所云,可是很美、很浪漫,简直是——
——童话故事。
「……歌。」
「对,歌。」
公主走向我,从下方抬起眼来窥探着我。
「你不愿意为我唱歌吗?」
我摇了摇头。公主笑盈盈地牵起我的左手,用双手包住。金色的戒指反射余晖,散发模糊的光芒。
「没问题。」肩膀微微颤抖。「我们会赢的。」
我抱住公主,将单薄的身子拥入怀中,并用充满敌意的眼神瞪着月亮。月亮只是悬在空中,没有任何回应。
●
扫完墓之后,我们回到上野。
在医院和公主道别以后,我不想回家,在上野公园里游荡。就算上野对圣诞节再怎么没兴趣,也不至于让这么大的公园闲置,到处都是灯饰,情侣也不少,只有我一个人竖起大衣衣领,孤独地在公园里徘徊。
不久,我来到枯萎的樱树缠上蓝色灯饰而成的独特圣诞树前,往空无一人的肮脏长椅坐下,仰望着圣诞树。我对着圣诞树举起左手,茫然望着无名指上的戒指在灯饰的光线照射下闪闪发光的模样。
大衣口袋里的手机震动起来,是来自陌生号码的电话。我接起电话「喂?」了一声,回应我的是一道熟悉的男声。
『七濑同学吗?』
是月亮国王。模糊的意识立即恢复轮廓。
『我有话想跟你说。你现在人在哪里?』
「上野公园。」
『公园的哪里?』
我说明了自己的位置。月亮国王说:『知道了,我立刻过去。』挂断电话后,我把大衣脱下来放到身边,以免其他人坐下来。只穿衬衫和羊毛衫有点冷,我一面微微抖脚,一面等待月亮国王到来。
大约过了十分钟以后,月亮国王出现了。他似乎是用跑的过来,嘴巴呵着白色气息。我重新穿上大衣,月亮国王则在空位坐下来。调匀呼吸之后,月亮国王吐了口气,仰望圣诞树喃喃说道:「好美。」
「……是啊。」
沉默。我感到不自在,坐立不安。月亮国王从大衣口袋拿出香烟盒,叼起一根烟,用扫墓时用过的打火机点上了火。
「原来您抽烟啊。」
「已经十五年没抽了。女儿出生以后,我一根也没抽过。」
月亮国王吐了口烟,凝视着消失于空中的烟雾啐道:「味道真恶心。」接着便把还没抽到一半的香烟丢到地上,用脚踩熄。
「妈的。」一点也不符合他平时作风的脏话。「他妈的。」
月亮国王,公主的爸爸。
原想共度一生的妻子被月球人夺走,女儿也即将被夺走,有名无实的国王。我和公主相识不到一年,可是这个人从公主出生起就一直陪伴着她,足足有十五年了。
我不该问。
「没有其他办法吗?」
但是我忍不住。
「没有其他办法可以救令嫒吗?」
如果有的话,他早就做了。我很清楚这一点,却停不下来。我想要希望,想要救赎,想要让这个童话故事有个美好的结局。
我带着坚定的意志望向月亮国王,月亮国王用有些泄气的眼神看着我,无力地笑了。
「是吗?」他感慨地说道:「原来你还没放弃。」
月亮国王从长椅站起来,把手放到仍然坐着的我头上,轻轻地摸了一摸。都国三了还把我当小孩,可是不知何故,我还挺喜欢这种感觉。
「我太太那时候,我也是这样。」
月亮国王的手离开我的头。
「直到最后一刻都没有死心,不断寻求希望。就连她过世的那一瞬间,我都还在祈求神明救她。」
月亮国王仰望天空,凝视着夜空中浮现的黄块。
「结果还是无力回天。这个世界上没有神佛。不过——」
灯饰与月光,人工与天然。月亮国王置身于两种苍白光线下,静静地轻喃:
「我并不后悔自己不曾放弃。」
月亮国王转向我,对我投以充满温情的大人视线。
「——你也别放弃。」
月亮国王转身离去。冰冷的夜风吹向脸颊,我摸了摸左手上的戒指,用力握紧拳头,连指甲都嵌入掌心。
●
第二学期最后的上学日,放学后,我们四个老拍档前往睽违已久的学校顶楼。虽然加藤有点不安地说:「不知道我还撬不撬得开?」不过实际动手,不到一分钟就开了。走上顶楼以后,我们在顶楼小屋的阴影处坐下来,以免被其他建筑物里的人看见。
首先,我把平安夜那天发生的事告诉其他三人:前往公主的故乡,和前代辉夜姬骑士团见面,祭拜月亮女王的坟墓,询问月亮使者的弱点。加藤喃喃说道:「歌啊?」
「所以,浩人,你要唱歌吗?」
「当然。」
「可是,还有医生和护士在场耶,这样你能放声高歌吗?」
「不行。所以我不去公主身边,要去其他地方唱歌。」
加藤倒抽一口气,战战兢兢地用试探性口吻问我:
「……这样好吗?」
「什么?」
「我是说,搞不好是最后一面了。」
「就是为了不让它变成最后一面,才要唱歌啊。」
我一口驳斥。加藤似乎还想说什么,可是没有说下去,而是用轻快的口吻说出截然不同的话语。
「是啊。不过,我对自己的歌声没什么信心耶。」
「因为你的声音永远像小孩一样。」
「不光要说我,圭吾,你呢?」
「你看过我玩音乐游戏吧?」
「……啊,你的节奏感已经死了。」
他们义不容辞,也要一起唱,替我打了一剂强心针。不过……
「没关系。」我没转向大家,而是自言自语似地喃喃说道:「我自己唱就行了。」
咻!冷风窜过我们之间。圭吾一脸不悦,加藤哑然无语,孙则是一派冷静地用镇定的声音问我:「为什么?」
我缓缓地转向大家,指着混凝土地宣布:
「因为我打算在这里唱歌。」
「这里……你是指顶楼?」
「对,顶楼。平时锁起来,禁止进入的场所。在这种地方放声高歌的人会有什么下场,应该不难想象吧?」
孙的眉毛微微地动了。
「要是偷偷摸摸地唱歌,就没有意义。可是一旦被发现,绝对不可能全身而退。我不知道决战是什么时候,看她的样子应该不远了。我想,大概在大考之前就会到来吧。」
我们的战役不只有这一场,大家现在都在和自己的未来奋战,我不能轻易把他们拖下水。
「如果四个人一起战斗能够提高胜算,我会拜托你们帮忙,可是,我不能把你们扯进这种听天由命、孤注一掷的作战计划里。所以,我一个人唱就行了。」
我断然说道。加藤从旁插嘴:
「你要怎么开锁?」
「直接弄坏。」
「……真的假的?」
「真的。反正决战时刻如果是假日,要入侵校舍,还是得打破窗户才行。弄坏一样东西和弄坏两样东西意思都一样。」
加藤张大嘴巴。孙眯起眼睛,仿佛在观看耀眼的事物。
「非在这里唱不可吗?」
这是个很难回答的问题。我用手抵着粗糙的混凝土地面,缓缓站起来,抓住顶楼的围栏,仰望淡蓝色的冬季天空。
「我觉得在这里,我最能放声唱歌。」
国二的时候,我也曾这样仰望天空,当时,白色的月亮就悬在空中。那是在幻想中能够飞天遁地的我发现唯一一个超越幻想的现实。
「我曾带着公主来这里,一起跳楼,立誓要保护她。这是一切的开端,也是我的原点。在这里我可以放下所有迟疑,不去想『好丢脸』或『我到底在干嘛』这类多余的念头。」
我回过头来背对护栏,对大家露齿而笑。
「所以我要在这里唱歌。或许你们会觉得我很蠢。这是事实,我的确很蠢。我最能够尽情犯蠢的地方,就是这里。」
想说的话都说完了,只能请他们谅解。我和大家视线相交,等待他们的反应,而最先反应的是——圭吾。
「所以呢?」
预料之外的反应。我连眨好几下眼睛,圭吾大剌剌地说道:
「你根本没有回答问题啊。这和你要一个人唱有什么关系?」
「……你有在听我说话吗?是在大考前耶,要是影响到在校成绩——」
「反正我已经没有分数可以扣了。」
圭吾打断我,得意洋洋地说道;
「你知道我旷课几天、被辅导几次吗?打破窗户和弄坏锁是我的看家本领,不带我去,你会后悔的。」
「不,可是——」
「根本不用弄坏,直接打开就好啦。」
这回轮到加藤发声。他晃了晃撬锁用的金属棒,淡然说道:
「我会帮忙的。偷东西和离家出走扣了我不少分数,所以对我的影响也不大。只不过,我要附上不破坏学校公物的条件。」
怎么可能?
已经没有分数可以扣、才刚扣过所以再扣影响也不大,怎么可能?绝对有影响,他们一定明白这一点。
「你们——」
「没用的。」
第三度中断。孙推了推眼镜问我:
「如果你站在我们的立场会怎么做?想想看吧。」
如果我站在大家的立场——
我们之中有人下定某种决心,却宣称不想给大家添麻烦,要自己行动,不让其他人帮忙。我对于这样的人会有什么看法?
那还用问?
当然是「别想一个人耍帅」。
「第一次来这里的时候,我说过国中生的『中』是不上不下的意思,对吧?」
初夏的阳光气味微微地在鼻腔深处苏醒。
「我要订正那句话。」
国中生,既无法像小孩那么单纯,也无法像大人那么认分,只会不断妄想,热爱帅气的事物。
「是自我中心的『中』。」
三人几乎同时面露贼笑,我的脸上也自然而然地浮现笑容。是啊,你们说得对,是我错了。
上吧。听天由命、孤注一掷,好得很。
我们是保护月亮公主的骑士团——辉夜姬骑士团。
●
那是个平凡无奇的日子。
太阳没有打西边出来,天空也没有染成黄色。迎接新年的阿美横充满喧嚣,电视台在十二月拍摄的新春节目,大剌剌跟着「新年快乐」四字一起搭上电波。如此这般,一如平时的新年,记忆在经过的瞬间便会淡去,只要过上三天就会忘得一干二净。就在这种平淡日常系四格漫画般的一天正要结束的夜晚。
当时我正在房间里,一面用手机的扩音功能播放THE BLUE HEARTS的歌曲,一面用功读书。妈妈去上班了。听说色情行业在过年前后也很忙碌,他们称之为「年尾炮」和「年头炮」。
电话打来,音乐中断时播放的歌曲是〈信〉。
我停下笔窥探手机画面,解到一半的二次函数瞬间被我抛到脑后。在那之后才过了十天左右,如我所料,太快了。
是月亮国王打来的。
「喂?」
『是我。你现在方便说话吗?』
「可以。」
『是吗?那就听我说。时候到了。』
时候到了。
我的喉咙发干,吞了口口水润喉。什么的时候到了?这个问题根本不用问。
『这样就行了吧?』
我拜托月亮国王,时候到了一定要通知我。我一面暗自感谢他没问理由就答应,一面清楚明白地回答:
「对,这样我就能去打答应过令嫒的仗。」
『你没有要过来,对吧?』
「我不能去。那边的战场就交给伯父。」
我吸一口气,毫不动摇、毫不迟疑地说出希望。
「等到令嫒恢复健康以后再见面吧。」
隔一会儿,月亮国王简短地替我加油:
『好,祝你好运。』
通话结束,我立刻穿上大家说好的最终决战用装备——立领制服。我并不喜欢学校,不过能够让我们发挥最强战力的装扮,绝对是这套衣服。
我整理好制服的领子,喃喃说声「好」鼓舞自己,接着拿出手机,传送讯息给平时的群组。
『辉夜姬骑士团召集令:
【对象】骑士团全员。
【任务】最终决战。』
我抱着笔记型电脑冲出公寓,头也不回地跑到校门前,一面调整急促的呼吸,一面仰望夜空。走着瞧,我会宰了你——我怀着这样的气概怒视满月。
圭吾和加藤随即到来,提着小纸袋的孙则是慢了一步。我们一起爬过封闭校门口的铁门。上一次入侵时,孙和加藤替我从内侧打开教职员用的便门,可是这次不行,得正面突破。
在被门封闭的楼梯口前,加藤拿出撬锁工具。多亏他事先演练好几次,锁一下子就撬开来。我伸出手,猛然打开门。
四个人一口气冲过楼梯口。楼梯口有感应入侵者用的感应器,会引来警卫和警察,可是,为了能够多唱一秒钟,我们必须早一秒抵达顶楼。
我们冲上楼梯,转动顶楼的门把。放寒假前事先开启的门锁又被锁上了。混蛋,不知道是谁干的,只有在这方面特别认真工作。
「闪开!」
加藤在门前蹲下来,过不了多久,他便成功撬开门锁。四个人一起冲上顶楼,月光照耀下的歌唱舞台。明明是敌人,还替我们打了这种气氛十足的灯光。
「呃,警车来了。」
圭吾从操场反方向的护栏俯瞰地面,歪起嘴唇。我把笔记型电脑放在地上,接上孙装在纸袋里带来的音响魔法发动装置——USB音箱,启动电脑,做好播放音乐的准备之后,便将电脑前面的位置让给孙,走向操场那一侧的护栏。
我抓住挂着红色倒三角形危险标志的栅门,一把拉开,与金属摩擦的吱吱声一同走到护栏外侧,站在再往前一步就会掉下去的顶楼边缘,将手背在腰后,双脚打开与肩同宽,大大地挺起胸膛,仰望悬在夜空里的满月。
「倒数五秒。」
孙打了信号。我深深吸一口气,冰冷的空气灌满肺部,细胞从内侧紧绷起来。
「倒数四秒。」
第一首歌的前奏在脑海中浮现。我已经做好准备,随时可以取出烙印在心底的音乐与节奏。
「三。」
另一个浩人想用音乐改变世界,而且他确实改变了不少。至少可以确定的是,如果没有他和他的团员们的音乐,我就不会诞生到这个世界上。
「二。」
改变我,改变世界。用这个声音,这首歌,这股意念。
「一。」
今晚的我——天下无敌,举世无双。
「开始!」
轰隆声划破黑夜。
●
该选哪首歌当第一首歌,想得我都快发烧了。
我左思右想,怎么也得不到答案,最后决定挑出几首给大家听,请他们选择,而三个人都选了同样的歌曲,理由是「很帅」。我无从反驳,毫不迟疑地将那首歌加入播放清单的开头。
甲本浩人作词作曲,出自专辑《STICK OUT》。
——〈月亮轰炸机〉。
别想再往前一步,
道理和法律都禁止通行。
谁的声音都收不到,
朋友和情人也进不去。
剧烈的音乐撼动世界,鲜明的节拍打动人心。一开始就是高潮,没功夫带入祈祷和心愿这类低等的玩意儿。
「同学!」
脚下传来声音,是两个从操场仰望我的制服警官。
「你在干什么!快住手!」
——吵死了,我刚才不是唱过了吗?
别想再往前一步。
无论是道理、法律、原则、学说、逻辑、公理、定理、体系、常识、良知、俗例、
教义、戒律、信条、教训、因果、宿命或命运——
都不行!
那就是传说的轰炸机。
这个城市也危险了,
该怎么逃跑?
还是笑称一切都是幻觉?
地上传来的声音和背后传来的咚咚敲门声混在一块,看来是进入校舍的警察已来到顶楼。我相信门上的锁和替我压住门的大家,继续对着满月唱歌。
「快开门!现在还可以大事化小,小事化无!」
「我怎么可能会开!白痴!」
圭吾隔着门骂道,我忍不住微微地笑了。我调整呼吸,从丹田发出声音。
我坐在驾驶舱里。
白月中央的黑影。
「钥匙马上就送来了!」
强硬的威胁声传来,使得我的歌声略微走音,而孙的妙答抑制了走音。
「一插钥匙就会触电,请小心一点喔!」
威胁停止了,连敲门声都跟着消失。我的嘴角又露出微微的笑意。
生锈的驾驶舱里。
白月中央的黑影。
「闹够了没!」地上的警官不知几时间拿出扩音器。「你们以为这么做很帅吗?」
挑衅触动心弦,我险些反射性地停止唱歌反驳,不过背后的加藤快我一步,高声说道:「当然啊!」他不顾一切地呐喊,「我们只做自己觉得很帅的事!」
——谢啦,加藤。
我找回了冷静。没错,我们只做很帅的事,所以才在这里唱歌。简直是史上最帅吧?谁都别想否定。
可以一路直走吗?
搞不好会一头栽进湖里。
就算找人商量,
我们的去路也不会改变。
背在腰后的手使上了劲,摇晃横膈膜,吐出所有声音。释放到夜空中的声音从鼓膜回归全身,化为再次发声的力量。永动机就此完成,我会继续唱下去,唱到世界毁灭为止。
除了自己的声音以外,所有声音都从世界上消失。冰冷晚风的呢喃声,地上与背后的喧嚣声,还有另一个浩人的歌声与他的团员的演奏声全都淡出融化。黑暗之中,我和灿然生光的月亮对峙,全心全力唱出自己的意念。
温柔的笑容浮现于圆月之上。
——一个人吗?
白皙得好似人造物的手指,宛若小矮人脚印的酒窝。在那一瞬间,我就坠入了爱河。爱到卡惨死,无法颠覆的上下关系。不过,这样也无妨。无论谁上谁下,只要能够一起共度时光就够了。
——你要负起责任喔。
女性十六岁、男性十八岁即可结婚。三年后的我会变成什么样的人?我曾想过,或许自己会认清现实与界限,成为一个无聊乏味的人。不过。现在我不这么想,因为有你,因为必须保护你,我没有多余的心思去想什么界限。
——在在让我感受到自己正和心上人在一起。
我也是。和你在一起的时候,我总是确实感受到自己正和心上人在一起。不过这么一提,我好像没对你说过。下次见面的时候,我绝对会说,绝对会告诉你:和你在一起,就是一种幸福。
——你们的这个地方很坚强。
是吗?我觉得正好相反。因为我很软弱,不敢面对其他人,只好用任何人也无法攀谈的速度疾奔。真正坚强的,是抓住了这样的我,让我停下脚步的你。多亏了你,我才能变坚强,才有勇气面对其他人。
回忆像云霄飞车窜过脑海。听过的话语、看过的景色、吃过的食物、闻过的气味、摸过的触感,全都伴随着真实感复苏。和你相识九个月,区区两百七十天里发生的大小事。
啊,好快乐。
「浩人!」
音乐停止了。
回头一看,护栏的另一头,大家正和破门而入的警官扭打成一团。没有对手的警官朝着我突击,就像动物园里的猴子一样抓着护栏鬼吼鬼叫。我再次仰望夜空,发现满月的轮廓变模糊了。
音箱播放的音乐已经停止,但我还是继续唱下去。模糊的视野里,失去了带唱的音乐,只能用窝囊颤抖的泪声唱出的歌曲,无论是节拍或音准都变得乱七八糟。传入自己耳中的声音,犹如被踩扁的青蛙发出的垂死哀号,我不禁萌生绝不能有的念头。
——好逊。
噪音无法消除,世界无法正常运作。我一面抽噎一面忍着反胃感挤出的声音,已经不成歌曲。吵着要买玩具的任性小孩,调皮挨骂的幼稚园童。月亮使者一定也在嘲笑我吧:「这小子阵仗摆得这么大,到底在搞什么鬼?」
背后传来栅门开启的声音。
我回过头,突然失去平衡,眼看着就要从顶楼掉下去,年轻男警官立刻将我一把拉住,并顺势压制我,坐到我的背上,一面压住我的双手一面叫道:
「安分点!」
我抬起头来,望着在遥远彼方发光的满月。月光落到覆盖眼球的泪膜上,犹如窥探万花筒似的幻想光景拓展于眼前。那幅光景远比我有生以来见到的任何景物都更加美丽,残酷地摧折渺小的我的心灵支柱。
我大声呐喊。
「啊~~~~~~~~~~~~」
隔天早上,月亮国王通知我公主回归月亮的消息。
3
新学期的前一天。
我和正月结束以后沉静下来的上野街头一样颓丧消沉,每天就只是起床和睡觉而已。我拜托大家「让我静一静」,所以圭吾、孙和加藤都没有联络我。妈妈似乎很担心,可是我无法回应她。我好累,疲惫不堪。
我知道自己必须用功,在桌上摊开笔记本和参考书,可是依然无心念书,只是发呆。这时,笔记本旁的手机震动了,看到画面上出现月亮国王的名字,我稍微清醒一些。
我烦恼着该不该接听,在铃声响了十声以后,终于接起电话。月亮国王淡然地告知来电目的:他有东西要交给我,叫我前往上野公园的喷水池广场,就这样。不带任何顾虑的口吻让我觉得格外自在。
我在外出服上头加了一件大衣,离开家门,花了平时的两倍时间前往上野公园,并在不久后抵达广场。我找到了面色凝重地坐在喷水池畔的月亮国王,在他的身边坐下来。
「谢谢你特地跑一趟。你是考生,还突然把你叫出来,真是过意不去。」
「没关系,反正我现在也无法集中精神念书。」
「……是吗?」
「您说要交给我的是什么东西?」
「不用这么急吧,这么不想跟我说话吗?」
月亮国王耸了耸肩,从风衣外套里拿出香烟和打火机。我对点起香烟吞云吐雾的月亮国王说道:
「您又开始抽烟了?」
「已经没有需要顾虑的人,想做的事做一做,早点死一死。」
月亮国王望着消失在半空中的烟雾,喃喃自语般地说道。
「葬礼顺利结束了。故乡的很多朋友都来了。」
我有受邀,但是没有参加葬礼。平安夜约会时见到的前代辉夜姬骑士团团员的脸孔,浮现于脑海之中。
「好奇怪。」我垂下头来,恨恨地说道:「只是回月亮而已,还办葬礼。」
月亮国王没有答话,只是默默仰望天空。接着,他用携带式烟灰缸捻熄香烟,把手伸进大衣内侧,拿出一本眼熟的褐皮书。
冒险之书。
「给你。」
月亮国王递出冒险之书,我用双手接过。不合理的重量沉甸甸地压着我的手。
「里面写了很多你和你朋友的事,还有最后的讯息,也拿给你朋友看看吧。」
「我可以收下吗?」
「没关系,这是我女儿的意思。」
公主的意思。月亮国王看着哑然无语的我,突然笑了。
「你很爱我的女儿,不只是迷恋而已。你有资格收下这本书。」
恋与爱。说出这种老套对比的月亮国王,露出了些许腼腆之色。
「你有想过『恋』与『爱』的不同吗?」
「没有。」
「是吗?我想过。结婚前,太太要我想的。我本来打算以后生了儿子要对他说,可是没有儿子,趁现在还没忘,就跟你说吧。」
月亮国王停顿一会儿,连着白色气息一起吐出话语。
「想在那个人面前耍帅就是『恋』,愿意为那个人变逊就是『爱』。」
帅与逊。
这是我,是我们辉夜姬骑士团最重要的价值观。月亮国王见我整个人都愣住了,诧异地问道:「有这么值得惊讶吗?」
「我没想到像相马先生这样的大人也会用这种标准判断事物。」
「为什么?」
「不觉得很像国中生吗?」
「是啊。不过,男人不管长到几岁都是这副德行。」
月亮国王点燃新的香烟,迷迷糊糊地望着半空中吐了口烟。
「我也不是真的信神才依赖那种宗教。」
那种宗教——「月之旅人」。为彼此着想的公主和国王不知为何产生龃龉的部分。
「我只是想尽力而为,只要能赌上一把我都想赌。如果因此失去的只有我
的钱,我下注是不会迟疑的。不过,事实上,我却失去了比钱更加重要的事物,是你告诉我这一点。」
月亮国王垂下双臂,手指间依然夹着点燃的香烟。
「我想保护她。」
香烟掉了,烟灰散落在混凝土地上。
「无论如何、再怎么样,我都想保护她。就算再窝囊、再逊,只要那孩子能够得救,我都无所谓。可是——」
月亮国王张开双手捂住自己的脸,用听得出在哭泣的声音诅咒似地反复说道:
「妈的,妈的,妈的,妈的……」
这个世上唯一一个比我更加深爱公主的男人落泪了。我把捧着冒险之书的双手放在大腿上,一心想着不能连我也跟着哭泣,凝视着如今已没戴任何东西的左手无名指,默默陪在月亮国王身边。
●
回家以后,我把冒险之书放进房间的抽屉里。
我知道总有一天必须阅读,但现在实在提不起劲。一旦读了,世界就会改变,不知道会变好还是变坏。如果变坏,我大概就完蛋了,这样的预感使我裹足不前。
晚上,我一如平时辗转难眠。自从公主回归月亮以后,我一直都是过着半夜三、四点才睡着,隔天早上十点左右起床的生活。可是,明天就开学了,我必须早点睡。我下定决心钻进被窝,脑袋却万分清醒,怎么也睡不着。未完成的事闪过脑海,搅乱我的心湖。
天人交战三十分钟后,我缓缓从床上爬起来,打开房间的电灯,拉开抽屉,拿出冒险之书。我闭上眼睛,一面抚摸放在桌上的冒险之书封面,一面静静地调整呼吸。
——不管了。
反正我已经故障,即使就这么生锈腐朽、损坏到无法修复的地步,意思也一样,没有任何不同。别恐惧,别畏缩。
别逃避。
我翻开了冒险之书。
『前一本日记还没写完,不过从今天起改用这一本。想写的事情很多,不知道该从哪里写起。虽然从哪里写起都可以,可是我怕选择其中一件来写的时候,其他事情的记忆会淡去。这是我头一次一口气制造这么多珍贵的回忆,我要写下来,以免忘记这种感觉。』
我看日期,是从学校顶楼跳下来的隔天,辉夜姬骑士团创立不久前。
『心脏到现在还是扑通乱跳。被带出聚会的时候、偷偷溜进学校的时候、还有从顶楼掉下来的时候,心脏都是扑通乱跳,可是跳得最厉害的,是被浩人抱住的时候。当时真的好夸张,就像全身都变成心脏一样。我该怎么办?他八成是那种态度放软就会得意忘形的类型,真伤脑筋。』
我翻动页面。任命我们为骑士团的那一天,去流氓的事务所呛声的那一天,听了圭吾真心话的那一天,还有——
『武斗家圭吾大获全胜!朝着充满希望的未来Ready GO!
好奇怪的标题。不过,这是本人的要求,没办法。话说回来,圭吾同学可以上高中真是太好了,希望他在高中也能交到很棒的朋友。不过老实说,我想象不出比浩人他们更棒的朋友。每次看到他们四个人打打闹闹,我就好想变成男生加入他们。不过,还是算了,因为这样就不能和浩人结婚。好不容易才订婚的。
对了,我想起来了。我们要结婚,还交换了誓约之吻,这件事一定要写下来。十八岁的浩人不知道会变成什么样的男孩?虽然他发下豪语说要当医生治好我的病,但搞不好会干脆地放弃。十八岁的我又会变成什么模样?希望头发能长齐,这是我最真切的愿望。
咦?我居然在写自己的未来。
哇!好厉害,太厉害了。我居然写了三年后的事耶!哇!
好厉害,我是真的相信浩人会保护我。加油吧!我一定要穿上婚纱。打倒月亮使者!』
我的手停下来。
成块的感情从胸口深处涌上,被我和着口水吞回去。我闭上眼睛一会儿,在脑中想象血液流遍全身的情景,再次动起手指。
『孙同学带了女朋友来,还附上让讨厌中国人的爸爸认同孙同学的任务。唔,我很不想这样写,可是我觉得他们不太合适。和孙同学相比,她的想法太肤浅了,却又干涉太多,大概马上就会出问题。虽然女人的直觉一直在发出警告,不过决定权在于孙同学,我也不是什么恋爱专家,如果能够出乎我的预料,有个圆满的结局就好了。』
我回想起和椿山同学初次见面时的情形。公主完全没有露出觉得他们「不会有好结果」的神色,谁知心里居然是这么想的。女生果然不容小觑。
『孙同学和女朋友果然分手了。哎,这也没办法,毕竟太勉强。我觉得孙同学已经很能忍,虽然到最后还是忍不下去就是了。这件事让我重新体认到越是冷静的人,生起气来越恐怖。我以后也要多加小心。
孙同学也真辛苦,只是待在日本,就要遭受这些待遇。不过就算他去中国,搞不好也一样被当成日本人看待。如果真是这样,未免太没道理。
只不过,该怎么说呢?我觉得被这些不合理待遇压迫的孙同学看起来就像弹簧一样,不断蓄力,终有一天会弹得又高又远。不只是孙同学,浩人和圭吾同学也给我这种感觉。被强大的力量压迫却没有被压垮的人,果然都很坚强。我也要变强,变得不会被压垮,不会灰心丧志,不然就无法和浩人并驾齐驱。』
——你太抬举我了。你比我更坚强,强上几十倍、几百倍。
『加藤同学离家出走已经三天,不知道现在在哪里?在做什么?我好担心。如果我没有昏倒,是不是就不会变成这样?我该乖乖在病房里休养的。现在再怎么后悔也来不及了。
不过,我觉得自己比浩人他们更了解加藤同学,这一点应该没有错。加藤同学走路的方式和大家不太一样,大家都是看着前方,加藤同学却是看着大家的背影。我知道加藤同学自己也察觉这一点,而且不喜欢这一点,因为我也和加藤同学一样。
认识浩人以后,我有什么改变?
浩人正以惊人的速度成长。他说要当医生的时候,我觉得根本是有勇无谋,但不知不觉间,他已经进步到绝非不可能的地步。可是我什么都没变,再这样下去,我会被扔下,总有一天他会对我说「我没时间陪你玩骑士团游戏了」把我抛弃。
我好害怕。
害怕我走了以后,世界还是继续转动。
老天爷,求求你。
把时间暂停。
让我们可以继续下去,永远当个天真无邪的国中生。
求求你。』
我的手不自觉地使上劲。半年前还梦想着三年后要穿上婚纱的女孩,不知不觉间竟变得希望现在能够永远持续下去。她大概是预感到了吧。预感到月亮使者的来袭,以及我们的败北。
我缓缓翻页。日期突然跳了好几天,是昏倒以后,在无菌室病房里写的日记。
『加藤同学的事好像解决了,真的太好了。不过,告诉我这个消息的浩人声音听起来好低落。虽然我跟他说「我没事,打起精神来」,但其实他的情绪这么低落让我很开心,希望他继续担心我。有个能让自己这么想的对象,或许是件很幸福的事吧。
话说回来,无菌室还是和以前一样无聊。多打电话给浩人,向他分点力量吧。加藤同学往前迈进了,我也想前进,和大家并肩奔跑。我一定会跑给大家看的。』
右下方画了举起一只手来吆喝的猫,可以感受到公主的意志与决心。然而,接下来的氛围却有了莫大的转变。
『今天没发生什么事,活像认识浩人他们之前,快无聊死了。从前的我真能撑,我都忍不住尊敬起来。』
『好累,没力气写日记。算了,反正也没事可写。』
『我和浩人通电话,明明聊得很开心,我却不记得聊了什么。药性很强,脑袋昏昏沉沉的。』
『待在这里对我真的有帮助吗?我觉得去外面和大家在一起,反而比较有活力。太奇怪了,这样一点也不合理。』
简短的文章,变多的丧气话。接着……
『我今天拜托爸爸让我和浩人最后一次约会。
其实我并不希望这是最后一次约会,爸爸也叫我「别说什么最后」,不过,外出许可还是下来了。我想我的状况是真的很危险吧。我自己的事,我自己最清楚。
我们要去故乡扫墓。毕竟是平安夜,或许我该挑个更罗曼蒂克的地方,可是一想到这也许是最后一次,我说什么也想去。不知道奈央过得好吗?我还想去找小霞和理绘。不晓得阿拓跟小霞交往了没?他一定是喜欢小霞,我就是因为这样才退出的。
我要向大家介绍浩人,好好炫耀一番。这样一来,就算这是最后一次,我和浩人也可以一起留在大家的回忆里,这样我就心满意足了。当然,我不希望这是最后一次。
已经很久没有这么令我期待的事情了,日记也写了一大篇。加油吧,只要和浩人在一起,我就可以继续努力。』
别看了。
心中有人如此警告我。前头是断崖绝壁,再走下去就无法回头。停止探索,回去吧。不要紧,再痛苦的事,只要
过了一段时间就会遗忘——
——我才不要遗忘。
我翻动页面。
『今天和浩人约会,时间一转眼就过去了。好久不见的浩人变得有点憔悴,不过我也没资格说别人就是了。
他还送我礼物,是对戒,我好感动,这才想起我们订了婚。还有三年啊?或许太久了。我很庆幸今天能够交换戒指。
……这样不行。难得和浩人见面,我还说这种丧气话。浩人也训了我一顿,我要好好反省。保护我的骑士团都没有放弃,我自己怎么可以先放弃呢?
唱歌是我随口说的,不知道他真的会唱吗?他会唱什么歌?应该是THE BLUE HEARTS的歌吧。不知道他的歌声好不好听?还是个音痴呢?在医院里应该不能唱摇滚乐吧,那他会在哪里唱?唔,我很好奇。
不过,无论在哪里唱歌,都不成问题,我一定听得见浩人的歌声。如果浩人成功赶跑月亮使者,我要跟他说感想:我听见了,好开心。
你好帅。』
水滴模糊了文字。
我擦拭流下的泪水和眼睛周围,面对日记本。然而,泪水不断夺眶而出,我用双手捂住脸庞,发出野兽般的低呜声。
什么辉夜姬骑士团。
根本是光说不练,只会逞口舌之快。耍帅说要保护她,给她只有安慰作用的希望,结果却在最重要的战役里一败涂地。与其这样,不如别给她希望,让她觉得「回月亮没什么好怕的」,至少心情会比较安详。我们不该相识的。
我翻动日记本,翻开的左页上没写任何东西,一片空白;右页也没有写日记,只有大大地写着九个字。有别于写日记时那种圆润的字体,这一页是用端正拘谨的字体写下的。
『给辉夜姬骑士团的大家。』
●
『除了我以外的人看到这则讯息,代表我已经不在地球上了。
好样板化的开头,不过没办法。样板就是因为好用,才会变成样板。话说回来,最先使用这种样板的不知道是谁?待会儿来查查看。啊,变成普通的日记了,重来。
好,接下来我要留下最后的讯息给辉夜姬骑士团的大家。我给爸爸写了信,不过留给大家的讯息,我觉得还是写在这里最好。如果大家想要的是信,那就抱歉啰。另外,我打算把整本冒险之书都送给浩人,请大家将就一下。
首先,我要谢谢大家为我而战。
不知道大家是怎么奋战的?祈祷?还是唱歌?不过,既然看到这则讯息,代表大家输了。哎,没办法,那些家伙真的太强了,这就像是必败的战争一样,调适心情吧。
……哪有这么简单?我知道,抱歉说得这么轻松。我只是觉得大家大概正因为打输了仗而沮丧,必须表现得开朗一点而已。
呃,先从对全体骑士团的致词开始吧。
自从四月任命大家为我的骑士团以来,和大家一起体验了各种事物,真的很棒。无论是普通地打电动、念书,或是破天荒地去流氓事务所呛声,都让我觉得好快乐。虽然也发生过让人笑不出来的事情,可是事后回顾,同样是美好的回忆。但加藤同学吃了不少苦头,大概会说「一点也不美好!」吧。
大家也觉得很快乐吗?
如果是,我会很开心。
今后,大家会踏入新的世界。我不知道大家还是会在一起或分道扬镳,不过,总之将会展开新的冒险。到时候,希望大家偶尔也能想起和我一起冒险时的事。另存新档,不要覆盖原来的纪录档——除此之外,我就别无所求。
气氛好像变得很感伤,还是快点进入给个别骑士团员的讯息吧,再写下去,我自己心里也难过。
首先,给「盗贼」加藤同学。
我要先跟加藤同学道歉。一开始听到你的名字时笑了出来,对不起。当时没有心理准备,忍不住就笑了。因为名字对加藤同学好像是禁忌话题,所以我也不好意思开口说「对不起,嘲笑你的名字」。直到现在才道歉,请原谅我。
在我心目中,加藤同学的形象是骑士团的开心果和小巧可爱的吉祥物。加藤同学是男孩子,被这么说大概不会开心吧,不过,我觉得这是值得夸耀的事,因为这是加藤同学独有的魅力,浩人、圭吾同学和孙同学都没有。
我觉得加藤同学和我很相近。追不上喜欢的人,很痛苦吧?不过,四个人之中,最不会迷路的应该就是加藤同学。浩人他们很可能会受身上的重担影响,误入歧途,但是加藤同学可以朝着康庄大道前进。所以,当浩人他们因为担子太重而快被压垮时,请帮助他们。这是我交给加藤同学的最后一个任务。
接下来是「魔法师」孙同学。
我对孙同学没有什么可说的。不是因为孙同学不重要,而是我觉得我所想的事,孙同学大概老早就想过了,所以不敢乱说话。不管说什么,大概都会被回「我知道」、「我明白」吧。
如果加藤同学是骑士团的开心果,孙同学就是协调者。我知道团长是浩人,可是我觉得光靠浩人、圭吾同学和加藤同学三个人,很难得到共识,孙同学就是在这种时候主持大局的副团长。
今后,孙同学面临的国境线大概会越来越粗。不过,「不一样」不等于「敌人」。我和你不一样,可是我喜欢你——这种情形也很常见。所以不要想太多,放轻松吧。还有,对了,我想起来了,我要颁布抓狂禁止令。那么做真的有可能被捅,你要小心点。
再来是「武斗家」圭吾同学。
老实说,我本来很怕圭吾同学,毕竟起先是一头金发。不过,现在的印象和一开始相差最多的也是圭吾同学。我现在知道,其实圭吾同学比任何人都温柔,之所以表现得那么粗暴,只是因为不懂得表达而已。这种说法很失礼喔?对不起。
圭吾同学的感觉就像是骑士团的地基,只要在场,就能带给大家安心。套用流氓的术语,就是「围事」吧?好像不太一样?总之,就算遇上束手无策的局面,只要有圭吾同学在,就会觉得应该有办法解决。我不知道该怎么形容,反正就是气场很强大。
课业要多加油喔!好不容易能上高中,绝对不能浪费这个机会。圭吾同学偶尔会说出直捣核心的话,脑筋应该不差,所以一定没问题的。顺利考上高中以后,要多交朋友喔!这是命令。比起大考,我更担心这一点,因为圭吾同学真的不擅言词。
好,终于到最后一个人,我们的辉夜姬骑士团团长大人。
「战士」浩人。
浩人就是爱耍帅。不,不只浩人,大家都有这种倾向,不过浩人最严重。从聚会上绑架我,带我到学校顶楼,还一起跳下去,演得太过头了吧。哎,因此坠入爱河的我没资格批评就是了,因为真的很帅嘛。
不过仔细观察,才知道这样的浩人是骑士团的支柱。每次出怪主意的都是我或浩人,大家帮忙实现。听说大家聚在一起的契机是浩人,或许是受到这一点的影响吧?最难得的是,大家都没有半点不情愿,真的是好朋友。希望大家上高中以后还能继续保持友谊。
呃……
对不起,我有点语无伦次。明明有很多想说的话,却在脑中挤成一团出不来。该怎么办?伤脑筋。
我来写一下自己的事好了。
浩人跟我一起去过我的故乡,对吧?我是上国中以后,为了方便到现在的医院定期就诊才搬来的,可是我在学校里一直交不到朋友;没多久以后,我就长期住院了,成天闲着没事做,爸爸又开始送钱给莫名其妙的宗教,一切真的糟糕透顶。
后来,我突然产生一个念头:去搭讪吧。继续等下去,也不会有王子来迎接我,既然如此,只能主动出击。所以,我就说我想去赏夜樱,跑到外头闲晃。
然后,我找上了浩人。
我不知道看在浩人眼里,当时的我是什么感觉,不过其实我很紧张。回去以后,我很后悔没有交换联络方式就道别了,一直想着要是他没来找我该怎么办。
不过浩人来了,而且接受了我。那天晚上偶然遇见浩人,真的是老天爷的安排。我的人生基本上都是倒楣事居多,或许就是把运气全都留到那一天。
我很庆幸自己能够遇上浩人。
或许浩人现在并不这么想。毕竟现在在读这则讯息,代表我已经回到月亮上。浩人是不是觉得「不该说那些做不到的事,给她无谓的希望」?
其实不用放在心上,因为我说「只是回月亮而已,没什么好怕的」是在撒谎。我一直很害怕,不想回去。认识浩人以后,我的确更不想回去了,也产生另一种恐惧,可是这远比没认识浩人好上百万倍。这点我敢断言。
我现在是一面看着浩人送我的戒指,一面写下这则讯息。我的心情很安详,也很幸福。话说回来,我写了好多喔,要是大家成功赶走月亮使者,这些就全都白写了。哎,也罢,到时候就红着脸重看一遍吧。
不过,对了,有一点我倒是很不满。浩人从来没说过「我喜欢你」或「我爱你」之类的话,真的很爱耍帅耶。但是我要说。毕竟是最后一次了,我会说个够本。
浩人。
我超喜欢你的。
真的很爱你。
而我有件事要拜托最爱的浩人。
那就是——』
●
读完冒险之书以后,我用手机确认时间。
凌晨两点。确认完后,我开始换衣服。要换上外出服,还是制服?我烦恼了一会儿后选择制服。我在立领制服外加上学校指定的大衣,穿上学生鞋离开公寓。
我走在夜深人静的街头,没往学校去,而是前往上野。来到闹区,开始出现许多酒馆或色情店等夜猫子店,我视若无睹,走向上野公园的不忍池。那是我和公主相遇的地点,也是起始之地。
我经过贴满裸女海报的成人电影院,踏入枯萎的莲花漂浮的不忍池。带有池塘水气的冰冷晚风「咻」一声扫过脸颊,我连忙竖起大衣的领子。穿过弁天堂,来到乘船场,我回溯记忆,站在印象中的位置仰望夜空。
我凝视着缺了右半边的月亮,想着上头的王国和回到王国的公主。视野与思绪开始模糊。好逊,一点也不帅。我要快点埋葬这么逊的自己。
我就像是要接住坠落的月亮一般,将双臂完全张开,大大地吸一口气,把刺骨的冷空气吸入肺部——
放声呐喊。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脑袋一片空白,眼底一片通红,世界和自己都逐渐崩坏。
清空吧。
我将笼罩胸口的黑雾与无以名状的感情一口气全吐出来,借此重生,就像从国中生变成高中生一样。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气接不上了,但我依然没有停止呐喊,带着一点也不留的觉悟吐出最后一口气。
「……啊~」
身体因为缺氧而摇晃,我一屁股跌坐到地面上,一面抖动肩膀喘气,一面仰望月亮,并察觉自己的脸上带着睽违数日的笑容。
我深深地吸气、吐气。正如风从气压高的地方吹向气压低的地方,清空的体内逐渐充满能量。或许是掌握了王国实权的她,从三十八万公里之外输送魔力给我吧。
我站了起来,拍掉制服长裤上的灰尘,拿出手机,略微考虑过后打电话给加藤。夹杂呵欠的声音乘着电波传入耳中,可知他是睡到一半被我吵醒的。
『浩人?怎么了?』
「我有事要报告。」
『报告?』
「今天公主的爸爸把公主的日记给我,里头写了给骑士团全员的讯息,也有给你的。」
加藤倒抽一口气,声音里的睡意全消失了。
『她写了什么?』
「一言难尽。明天我会带去学校,你自己看吧。还有——」
我用力握住手机,断然说道:
「我一定会考上第一志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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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呃,你高兴就好。』
「嗯,我高兴就好。拜拜。」
我挂断电话,又对孙和圭吾做了同样的事以后才回到公寓。那一晚,我睡得又香又甜。我已经很久没有如此熟睡。隔天来到学校,半夜被我吵醒的大家都向我抗议:「都是你,害我睡眠不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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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学期,我把醒着的大半时间都拿来念书。
「没问题吧?你这样不会把脑子操坏吗?」我用功到连妈妈都说出这种神奇话语的地步。娱乐几乎全被我封印了,只留下不会打扰念书的音乐。另一个浩人和团员们的音乐给予我一种科学无法解释的力量,我当然不会割舍。
应考当天,试卷写得得心应手的我在考完试后传了「我百分之百会上榜」的讯息到LINE群组里。前一天刚考完第一志愿的学校,但结果不甚理想的加藤回复:『这是嘲讽吗?』孙则是坦率地说:『恭喜。』至于圭吾毫无反应,他的应考日快到了,完全没有多余的心力搭理我。
到了放榜那一天,我穿着制服和大衣离开家门,在「御徒町猫熊广场」和圭吾、孙及加藤会合,搭上电车,前往我的第一志愿学校。
下了电车,我们穿过银杏大道,走向应考时造访过的学校正门,和其他身穿便服或别校制服的少年少女们一样走进校门,来到摆着好几块板子的广场。每块板子上都贴着印有一排排数字的纸张,加藤指着板子,豪迈地笑道:
「要我替你看吗?」
我皱起眉头,嘟起嘴巴反问:
「为什么是你去看?」
「要是落榜,我怕你休克啊,最好有个缓冲。」
「我才没落榜。」
「浩人,考试不是靠感觉,是靠这里。」
加藤敲了敲自己的脑袋。你在志愿学校放榜前一天说过「好想吐」耶。一考上就得意忘形,真火大。
「我想帮你的忙,不然来这里就没有意义了。」
「不需要。我又没叫你们来,是你们自己要来的。」
「因为我们会担心嘛,对吧?孙。」
「是啊。要是落榜,我怕浩人会搞失踪。」
「对吧?所以啰!」
「什么叫『所以啰』?别闹了。」
我狠狠敲了加藤的脑袋一下。「好痛!」加藤捂着脑袋,我故意对他叹了一大口气。
「你们只是想看我落榜时的反应吧?不过,很遗憾,这次我真的写得很顺手——」
「怎么可能?」
圭吾插嘴。他用冷淡又粗鲁的态度说出温暖的话语。
「要是你落榜就不能闹你了。我们想看的是你录取以后高兴得腿软又漏尿,跑去买内裤替换的窝囊模样。」
圭吾露齿而笑,孙和加藤也露出同样的笑容——这下子绝对不能落榜了。哎,我不会落榜,也不会漏尿就是了。
「我走了。」
我背向三人,大步迈向贴着榜单的板子。来到板子前,我从大衣口袋里拿出准考证,并用右手抚摸拿着准考证的左手无名指,一面感受戒指的坚硬触感,一面闭目祈祷。
——保佑我。
我抬起头来,一排排的数字映入眼帘。悬在蓝天里的白色月亮,似乎传来温柔安详的声音。
注3:我喜欢你更胜神明 出自THE BLUE HEARTS〈为了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