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
这座没有名字的村子,位于靠近前长野县界线的前山梨县,群山环绕的狭小盆地中。因为没有名字,所以也没有列在地图上。虽说是「村子」,却不是视为行政区域的「村」而设置。但也不是在现代化之前就有人群定居形成的自然村庄,只是实际上有人居住的村子。
除了没有名字,就只是一座平凡的村子。也可以换个方式形容为「除了名字以外一应俱全」。有村公所,有警察局,有消防署,有水有电,道路有确实铺上柏油,当然也有学校。虽然村里只有一间应该是国小加国中的一贯校。
从二月时灰暗厚重的云层中持续降下的雪,将村子染成一片雪白。户外鸦雀无声,大概是因为村民们都足不出户。人影也非常稀少——应该说除了集体前进的十人集团之外,路上没有其他人影。唯一例外的这群人,正前往村子近郊那间座落于山脚的学校。他们身穿白色雪地迷彩服,背着相同颜色的行囊,背着名为冲锋枪的自动短枪。
身穿水手服的少女,从二楼教室看着这个危险集团接近。她从座位起身,站在窗边俯视这群武装男性。教室里只有她一人——更正,现在整栋校舍只有她一人。今天不是周末也不是节日,也不是学校放长假。其他学生大概是得知武装集团接近而去避难了吧,不过这么一来,就不晓得这名少女为何留在教室了。明明不只学生,连教职员都去避难了,却只有一名国中少女留下来,照常理来推测,这是不可能的事。
在少女的注视之下,来到校门的男子们取下背上的枪架在腰部高度,沿着围墙内侧朝左右散开。右边三人,左边三人。留在正门的四人之中,两人走到前方架起枪枝,另外两人在后方放下行囊,从中取出某种物体。
少女从裙子口袋取出细长的薄形机械。她手上的机械,和一百年前将语音通讯为主的情报终端装置称为「手机」的时代里,被归类为「直式」的精巧型机种相当类似。少女按下数字键上方的电源键解除休眠状态,将想子注入这台小型机械。
少女手中的机械,是情报终端装置形态的CAD。她是一名魔法师。
她注视着正前方的四人组,当中后方两人架起安装着火箭型物体的步枪瞄准校舍。
同时,少女的手指在CAD上舞动,发动魔法。
武装集团的两人从背包取出的物体是枪榴弹。外型粗短,而其弹头比起贯穿力更重视爆炸时飞出的碎片之杀伤力。离开枪口的榴弹描绘平缓的抛物线,飞向少女所在的教室。这种类型的榴弹搭配步枪,有效射程是两百公尺。校门到校舍的距离顶多只有射程的五分之一,这种距离以枪枝规格来说能确实射达。但榴弹没有射到少女的教室。
距离少女伫立的窗户还有十公尺。榴弹在这个距离爆炸。爆发的火焰如同沿着透明墙壁般扩散,反弹回来的爆风卷向武装集团。暗藏在榴弹中的金属片洒落在蹲下的男子们身上。威力几乎尽失的金属片虽无法伤及他们,却足以激发敌意与戒心。
前方两人也放下行囊,将榴弹安装在枪口。刚才射第一枪的男子也在装填下一发榴弹。他们都知道刚才的现象是魔法造成的。榴弹爆炸,窗户玻璃却连个裂缝都没有,这是因为在空中形成的护壁至少具备反弹热能、音波与有形物体的性质。但这些男子也知道,魔法护壁遭受超过容许极限的攻击就会完全失效。
四颗榴弹同时发射。他们明明看起来没有相互示意,默契却非常完美。他们认为即使一颗无法射穿护壁,如果四颗同时爆炸,热能与冲击或许能超过魔法护壁的极限使其失效。即使没有让魔法失效,反弹的碎片与冲击波也伤不了他们。这一点已经在刚才实际证明过了。
榴弹再度在空中爆炸。四颗榴弹爆炸的火焰,如同沿着透明墙壁般扩散,这部分和一开始一样。但这次爆炸的位置不同。
护壁不是在距离校舍十公尺处,而是在距离男性们五公尺处形成。正确来说,是在他们扣下扳机的瞬间,重新设置在五公尺的位置。从极近距离反弹的爆风,以及被爆风卷走的金属片袭击男子们。他们虽然戴着护目镜,但是头盔下方没有受到保护的脸部却裸露在外。他们来不及伸手遮挡,碎片就伤害了脸部。不过,四人早在被爆风震得摔到地面时就已经昏迷了。
少女确认四人倒地不动之后,转身离开窗边。她走到教室正中央时,教室后门迅速开启。少女的手指可以立刻在数字键上舞动,是多亏了让此变为近乎反射动作的训练所赐。魔法在架着枪的男子即将踏入时发动。男子踏出的脚在半空中撞到透明墙壁,因而失去平衡在原地踏步。
和其差距不到一秒的时间,教室的前门开了起来。但对方同样落得无法入内的结果。以肩膀撞进来的男子,如同演默剧般贴在透明墙壁上。紧接着,旁边分隔教室与走廊的毛玻璃发出响亮的破碎声响。但玻璃碎片没有掉进教室,全都落在打破玻璃的第三人身上。少女架设的护壁不只封锁了门,还包括窗户以及分隔教室与走廊的所有墙面。
少女在挡下暴徒入侵而松一口气的时候察觉不对。她发现的武装集团是十人小队,其中四人留在正门,六人分成三人一组左右散开。正门的四人被他们自己的武器害到动弹不得,三人被她的魔法阻挡在走廊上。那么另外三人在哪里?
少女身后的窗户玻璃发出巨响并且粉碎。男子们从楼顶吊绳索下来,猛蹬墙面让自己成为钟摆,以摆动的力道踢破窗户。少女一个转身扑到地上。虽然裙下大幅掀起,但现在无暇在意。扑倒时在视野一角看见的男子们,一冲进室内就架起了冲锋枪。枪声加上黑板旁与最外侧置物柜上的弹孔,证明她的判断正确。
设立在走廊那一侧的护壁消失了。这是因为少女的注意力移向新的入侵者,没有继续更新魔法式。刚才演默剧的男子首先翻身入内,接着一人从后门进来,另一人则跨窗冲进教室。如今六人的武装集团即将包围少女。
如果是平凡的女国中生,此时早已被吓到愣住而动弹不得了。了不起就是坐起上半身,以双手压抑身体的颤抖,再来也顶多只能隐藏畏惧情绪,英勇地瞪向男子们而已吧。但少女不属于平凡女国中生的范畴。
少女起身冲向后门。那里有一人架着枪,但她视若无睹地采取行动。少女朝着枪口正前方冲过来,看来此举果然也让男子感到吃惊。男子反应过来时,和少女的距离已经不到两公尺。
这个距离使用冲锋枪太近。对方是女国中生,男子即使与她近身格斗也几乎不用担心屈居下风。但他最后选择以冲锋枪射击。
其他五人则是更早就做出了决定。位于教室后门的男子架起冲锋枪时,另外五人的手指已经放在扳机上了。
五声枪响,以及晚一步发出的一声枪响。
下一瞬间响起的惨叫声共六个。
男子们发出含糊的哀号声。即使对方是魔法师,用来对付一名少女也明显威力过强的枪击,全部被少女制造的反物质护壁反弹而反过来袭击枪手。
男子们手中的枪,是对付魔法师用的高威力冲锋步枪。是为了击破魔法护壁而将穿甲弹火力加强的自动短枪。如此强大的威力原封不动地反弹,就算是缝入高强度碳纤装甲的防弹服也不管用。男子们被中弹力道震飞,因此流血并陷入了半昏迷状态,少女则是有些不知所措地俯视这一幕。她困惑于接下来该如何是好。
此时,扩音器响起老人的声音。
「演习结束。请救护班治疗应战部队。樱井小姐请直接回宅邸,夫人有事当面吩咐。」
少女听到最后一句话,背脊挺得笔直。「我明白了。」即使知道对方听不见,她依然紧张地以僵硬的语气如此回应。
◇ ◇ ◇
这座村子乍看之下是平凡无奇的山村。村中各处散布着如同方形箱子,没有窗户的钢筋水泥平顶建筑物,这都是第三次非核世界大战当时建造的防空避难处地面部分。这种建筑物在日本很常见,即使出现在这种深山也不奇怪——但这始终只是表面看起来如此而已。
然而这座村子并非表面所见的山村。整座村子就是一座实验场。是奉行秘密主义且最恶名昭彰的「死(四)之魔法师工厂」——魔法技能师开发第四研究所。这里就是该研究所的遗址,也是至今依然进行魔法师改良与淘汰的十师族之一——四叶的大本营。
而这座村子最大的宅邸,就是四叶一族本家的住处。宽敞建地所盖的数幢住家之中,最大的建筑物就是四叶家当家——四叶真夜居住的主屋。
现在,在这幢主屋的其中一个房间里,一名少女面对真夜,紧张地绷起表情。
她名为樱井水波,是即将国中毕业的十五岁少女,调整体「樱」系列的第二代。经过基因改造人工赋予强大魔法力的调整体双亲生下她,使她成为具备强大能力的魔法师。顺带一提,她的父母都已经过世。和父母永别的水波住进四叶本家担任侍女效力,被教育为将来的守护者。
樱系列的特征,在于能制造坚固的反物质耐热护壁。虽然应用力与多样性比不上十文字家的「连壁方阵」
,但说到单一防壁的性能,水波年仅十五岁所发挥出来的才华,已经逼近了十文字家的水准。
「水波,首先说声辛苦你了。你的成绩足以打及格分数了。」
「夫人的称赞,学艺未精的属下担当不起。谢谢夫人。」
真夜友善地搭话,相对的,水波的语气因紧张而变得很僵硬。这也是在所难免。因为坐在水波面前的女性不只是她的主人,也是君临日本魔法师顶点的十师族之中特别有力的「四叶家」当家,更是令众人畏惧地称为「极东魔王」的当代最强魔法师。
「哎呀,不需要谦虚喔。叶山先生也这么认为吧?」
至今纹风不动,默默在真夜身后待命的叶山,严肃地开口回应询问。
「虽说允许对方从窗户入侵这点得扣分,但结果还是将十人全部制服了,属下觉得可以给及格分数。」
叶山这番话,使得水波睁大双眼表达惊讶。并不是觉得这样的评分过于严苛。叶山身为管理宅邸所有帮佣的总管家,应该未曾夸奖自己人,却在这时候对帮佣说出「及格」这种话。就水波所知,这是第一次。而且这番话是对她说的,令她同时感到两种层面上的惊讶。
「话说回来,水波。」
「是,夫人。」
然而不能只顾着惊讶。四叶家当家叫她这样的见习侍女前来,绝对不可能只是为了称赞演习成果。水波不用重新思索也能理解这一点。
「你也快要国中毕业了,高中有什么打算?」
「……属下还没有决定。」
「是吗,你还在烦恼啊。」
说是烦恼,但是否升学并非由她的意愿决定。水波是被四叶「买下」的人。即使她说了「我想上高中」,但要是真夜或叶山判断「没有这个必要」就不会有下文了。她说的「还没有决定」,等同于「还没有接到指示」,水波自己并未感到烦恼。
「那么水波,我要你去东京。」
这个命令让水波感到三成认同与七成意外。水波从一年前就得知自己迟早要负责照顾深雪。但她一直以为是更久之后的事,一直以为是迎接深雪进入本家之后的事。深雪在东京的住家确实比一般建筑物大,但终究只是一般民宅的等级。管家入住的话不太自然,且如果这个人是国中刚毕业的孩子,不就更引人起疑吗?水波如此心想。
她的女主人立刻回答她内心的担忧。
「你升学就读第一高中吧。」
第一高中是指国立魔法大学附设第一高中吗?这个问题仅停留于水波心里。命令内容是「到东京升学就读第一高中」,所以无从以其他方式解释。
申请书是线上寄出,不用担心缴交日期,但问题在于第一高中是最难的窄门之一。未曾好好用功应考的自己能合格吗?水波相当担心。
「考试的部分,你不用担心。」
难道夫人会帮忙安排走后门?老实说,水波心中有这样的期待。
「距离考试日期还有三周,我会将必要的知识直接写入你的脑中。」
但她的想法太天真了。这座村子确实有利用洗脑技术的装置,可以无视于当事人意志植入记亿。但这种装置极度耗损精神,考完有可能会躺在床上一星期爬不起来。
「加油吧。考完会让你休息一阵子。侍女的工作也从明天开始免除。」
真夜如同看出了水波的不安,温柔又无情地宣布「你无路可逃」。
「水波。」
「是,夫人。」
至今让人觉得像是乐在其中的真夜,表情突然变得正经。水波也跟着主人绷起了表情。
「去深雪身边吧。从春天开始,深雪就是你的主人了。」
「遵命。」
这是早已预告过的,她原本应负的使命。即便感到紧张,水波依然抱持坚定决心,接受真夜的命令。
[1]
西元二〇九六年四月五日,星期四。国立魔法大学附设第一高中新年度开学典礼前一天,新生入学典礼的三天前。
司波兄妹的家里,达也在映出全身的大镜子前面,露出为难的表情。
达也身旁是挂着如花笑容的妹妹深雪。不对,即使是樱花,面对如此娇艳的笑容,或许也会羞愧到缩为花蕾。她的满面笑容就是会令人感受到此等「魔力」。由于深雪过于亮丽,使得站在她身旁的新同居人——兄妹俩的姨母四叶真夜派来担任家管员兼见习护卫兼借住房客,三天后将成为第一高中学妹的樱井水波相形失色。
满面笑容的深雪,以充满期待的闪亮眼神,看着站在穿衣镜前面的哥哥。镜子旁边的衣架,挂着昨晚寄给达也的新制服外衣。
「哥哥,请快点穿上新制服让我看。还是说,您在吊深雪胃口……?」
感觉要是扔着不管,深雪似乎随时会因为按捺不住而开始扭起身子。达也觉得为了妹妹的心理健康,似乎必须将自己内心的阴霾暂时放在一旁。制服长裤与正装背心已经穿好,再来只要套上制服外衣。达也认命地抓起制服外衣的衣领。
水波想移动到达也前方帮忙将手穿过衣袖,但同时行动的深雪挡住了她。水波没有不高兴的样子,退回原本所站的地方。
达也将外衣递交到妹妹伸出来的手上,接着原地转身。达也双手穿过袖子之后,深雪在哥哥背后帮忙把长摆外衣拉到肩头,整理好轮廓。
达也再度面向镜子时,深雪在旁注视着哥哥,表情陶醉地按着脸颊,深情地叹了口气。
剪裁与配色和至今的第一高中男生制服相同,但有三个细节和以往不同。
八齿齿轮图样的徽章,装饰在达也新制服外衣的左胸与肩头。刺绣于左胸口袋与两袖上缘的新徽章,和装饰一科生制服的八片花瓣徽章大小相同,设计风格也相似。
「哥哥,好适合您……」
对达也本人来说,这套新制服令他困惑的成分依然比较多,但是对深雪来说,她去年一整年每次看到哥哥穿着胸的口袋空白的制服外衣就持续累积的郁闷情绪,因为新制服的设计而一鼓作气地消散了。
这枚齿轮徽章,是今年新设立的魔法工学科的象征。达也去年一整年,无论对内还是对外都累积了不容忽视的亮眼实绩,校方判断继续将他当成「候补」将有损学校的体面。结果促成学校全新设立了通称「魔工科」的魔法工学科。
校方当然无法为了达也一个人而修改制度。无论实际缘由如何,新设立的课程不可能专属于单一学生。
因此,第一高中的学科设计进行了彻底的改革。
入学新生名额一样固定是一科生一百人,二科生一百人。
改变的是晋升为二年级时的程序。新的二年级学生,可以选择普通魔法科或魔法工学科的课程。选择普通魔法科的学生和以往相同,分成四班一科生与三班二科生上课。另一方面,有意就读魔法工学科并且顺利通过三月考试的学生,则是进入新设立一班的魔工科,施教重点是魔法工学技术。
第一高中也以「实验性地设立新学科」为名目,从大学派遣新的教师前来。刚开始只设立一个班,但要是成效良好,预计将来在入学时就会分成普通魔法科与魔法工学科来招募新生。
此外,设立魔工科还带来一项附加效果。二科生得以由校方认可转为一科生,以递补魔工科的一科生缺额。这部分由二科生实技成绩的排名依序选出,而在达也的朋友之中,干比古就是从这个学年开始转移到一科。
但知道隐情的人都很清楚,无论表面上如何掩饰,魔工科依然是为达也设立的学科。
深雪会为哥哥的「风光英姿」心花怒放,也不是没有道理。
深雪大概是让哥哥摆出各种姿势之后感到满足了,终于准许达也换装。达也不免觉得自己被当成换装娃娃,但他以「深雪果然也有跟普通女生一样的地方啊」这样的想法说服自己(顺带一提,新生水波的服装秀已经在三天前结束)。
「哥哥、水波,一起喝杯茶吧。」
好心情的深雪向同居人说完,便像是随时会踩起小跳步般进入厨房。看向她背影后,水波难过地看着下方。这也是已经熟悉的光景。大概是因为即使年轻(或许形容成「年幼」更加适当)却确实植入专业意识的关系,就达也所见,水波是秉持着自豪心态来从事家管员一职(虽然这也是相当失礼的感想)。对于这样的水波来说,准备茶水的工作被抢,应该是攸关自己存在意义的情况。不过,关于「照顾达也起居」的重要性,深雪似乎也不肯让步。水波来到这个家的前五天,两人上演表面和气实际却颇为激烈的拉锯战。如果达也是内脏偏弱的体质,肠胃或许会出问题。幸好(?)他的身体包括神经与内脏都坚如钢铁。
赌上彼此立场的和平斗争演变到最后,深雪与水波之间成立了不太明确的协议。
一、打扫与洗衣服由水波负责。
二、用完餐点与茶水的收拾工作由水波负责。
三、达也在家时的餐点由深雪负责。达也不在时由水波来做。
四、达也在家时的茶水由深雪负责。达也不在时由水波准备。
五、达也换装由深雪帮忙。深雪换装由水波帮忙。
之所以形容成「不太明确」,是因为深雪与水波至今依然一有机会就想抢得先机。不过就达也所见,两人目前的关系既和平又良好。
达也和水波的关系,表面上看起来也很良好——不过,将满十七岁的少年和现年十五岁的少女,短短两周就完全卸下心防,这样或许比较有问题。达也像是置身事外般如此心想。
只不过,达也确实想和水波维持隔阂——应该说想要保持一点距离。包括有些下垂的眼角、深褐色的微卷头发、细长的浓眉,以及露出笑容时两颊的酒窝——水波太像穗波了。
樱井穗波。担任已故母亲守护者的女性。四年前在冲绳保护达也而过世的人。
水波的母亲,是和穗波从相同的「母亲」采集未受精的卵子进行相同的基因改造,再从相同的「父亲」采集精子,受精「制作」而成的魔法因子强化型基因改造人——调整体。虽然并不是「双胞胎」,却是和其极为近似的「姊妹」。在遗传角度上属于外甥女的水波,五官会神似穗波也可以说是理所当然。
达也当然也明白这种道理。但这种理解无法解决任何问题,也无法成为慰藉。因为达也内心之所以会产生隔阂(类似隔阂的情感),并非因为她的容貌,而是以她的容貌为契机所唤醒的,关于故人的记忆。
对于达也他们兄妹来说,樱井穗波就像是一家人,是相处起来不会感到拘束,如同姊姊般的女性。深雪每次回想起她,心里就会充满哀伤悼念的情绪以及怀念的感觉。但达也的内心是被更加难受的后悔所填满。即使是成为一家人的回忆,对于达也来说也像是增幅后悔情绪的苦瓜。虽然不是吃不下这种蔬菜,但就是会不由得蹙眉,正是吃到苦瓜的感觉。
——力有未逮——
达也对穗波逝去一事所感到的后悔情绪,可以总括为这四个字。
穗波的死因是衰弱致死,但若达也没有迎击入侵冲绳的大亚联盟舰队,至少她不会在当时死亡。穗波为了保护达也,硬是连续使用大规模魔法而导致生命磨耗殆尽,这是确切的事实。
但是达也不后悔当时做出那种决定。他不认为当时选择迎击是错的。虽然当时的行动没有经过深思,是情绪激动造成的结果,但若他没有在那个时候歼灭大亚联盟的船舰,事态很可能会更加恶化。这不只是达也自己的想法,防卫大学研究室所进行的战术模拟也得出了相同结果。
达也的后悔,在于当时的自己需要穗波的助力。
如果是现在的达也,发动质量爆散不用花太多时间准备。学会将「分解」当成设置型领域魔法使用的现在,不用穗波协助就可以打下敌方战舰的舰炮射击。
当时的自己,没有这样的力量。
每当达也看见水波的容貌,他就会回想起曾经无力的自己。
「哥哥?」
「嗯,我现在过去。」
达也受到思绪囚禁的时间不到三秒。深雪之所以搭话并不是因为时间经过所致,是因为达也散发的气氛产生了微妙变化才促使她这么做。
达也回应深雪的呼唤,开始移动。
在后方等待达也行动的水波也随后跟上。
实质上只有兄妹两人居住的这个家,光是增加一名同居人,就需要添购或更换各式各样的东西。餐桌也是其中之一。比原本大一号的新餐桌,桌面是重视设计风格的耐热高强度玻璃。虽然这么说,却比夹板坚固许多,除非以大型双手锤猛敲,否则不会破裂。考量到不怕湿气又不容易沾上难擦的水痕或脏污,堪称相当实用——但相对的有点贵。达也坐在这张餐桌前面,接着深雪坐在他前方,水波则坐在深雪旁边。
深雪不知为何依然穿着围裙。而水波原本就是穿围裙。达也心想,和两名穿围裙的少女相对而坐,仔细想想是一幅奇妙的光景。
只不过,两人虽然同样穿围裙,风格却差很多。
水波是单纯的长袖高领连身长裙。围裙也是以厚实布料几乎完全遮盖身体正面,以实用性为第一优先的设计。虽然不是十九世纪欧式的「正统」侍女风格,却明显受到影响。
相对的,现在明明还是初春,深雪却穿大胆的露肩迷你连身裙。围裙也是编织细绳的吊带款式(不晓得她究竟有几种围裙),胸前甚至露出了锁骨线条。裙子短于膝上十公分,底下当然是裸腿。隔着高透明度的玻璃桌面看得见整齐并拢的双腿,还看得见大腿相当高的位置。
难道这个妹妹在诱惑——捉弄自己?
不对,在意就输了。
幸好一旦下定决心就真的不再在意。达也觉得在这方面也可以感谢母亲与姨母——深雪应该持相反意见吧。
但兄妹彼此都没有透露这种想法,各自朝着咖啡杯与茶点饼干伸手。
「——大后天终于就是入学典礼了。水波,你很期待吧?」
只有两人同居时不会发生这种事,但现在只要达也像这样没有出现深雪预料中的反应时,深雪会倾向于找水波说话装傻。
「是,深雪姊姊。我很期待。」
另一方面,水波很听话地回答。不晓得是没有察觉深雪的想法,还是即使察觉了却基于立场而帮不上忙。
「我与深雪当天都得稍微提早上学,水波,你不介意吗?」
「达也哥哥,不要紧。请容我陪同。」
顺带一提,「深雪姊姊」与「达也哥哥」是由达也提议,由深雪下令使用的称呼。
现代的公共交通工具——电动车厢基于其性质,不会有陌生人共乘,也没有办法中途上车会合。搭相同车厢的人不是住在一起就是住在附近,至少必须在车站会合。
另一方面,水波基于兼任护卫的职责,不可能选择和深雪搭不同车厢上学。但是每天早上和陌生人搭相同车厢上学很不自然,会招来无谓的怀疑目光。
两人为此想出的借口是「水波是他们兄妹的表妹」。这也是四叶本家的指示,何况兄妹俩的户籍本来就尽是造假的资料,如今多一个没有血缘关系的表妹算不了什么。
问题在于水波使用「深雪大人」、「达也大人」为称呼。
在这个时代,除了少部分的例外,没有女高中生会以「某某大人」称呼大一岁的学长姊。这里所说的例外是上流阶级的子女、服务上流阶级家庭的帮佣,或是以某种形式让自己属于上流阶级家庭的女孩。在魔法师之中,是十师族或是与之同等的家系所使用的称呼。虽然「某某兄长大人」或「某某姊姊大人」的称呼方式也很夸张,但比起「某某大人」还算普遍。
其实深雪与达也都希望她以「深雪」与「达也」称呼就好,不过水波断然拒绝。即使是「姊姊」与「哥哥」也令水波面有难色,但她也明白必须隐瞒自己的身分,所以最终妥协使用「深雪姊姊」与「达也哥哥」。
至今只有两人一起过生活的兄妹,目前和意外迎接的新同居人相处得还算顺利。
茶会时间的话题,自然地转移到三天后的入学典礼。
「今年的总代表是男的啊……久违四年吗?」
「哥哥,是五年。七草学姊前一任会长也是女性。」
兄妹正在讨论的是今年新生总代表,也就是今年首席入学学生的话题。如两人所说,第一高中久违地由男学生担任总代表。
「因为七草学姊的妹妹们要入学,我一直以为今年也会是女生。」
「是啊……而且水波要是在入学考拿出真本事,应该会成为总代表吧。」
「不,没有这种事……」
深雪略含消遣的话语,使得水波以面带僵硬的表情,微微摇了摇头。事实上,她被本家命令不准太显眼而保留魔法力,达也也认为她认真应考很可能会成为首席,但水波似乎生性无法轻松带过这种话题。
达也决定在开始洋溢尴尬气氛之前回到正题。
「记得他的名字是七宝琢磨。这里的七宝是那个『七宝』吧?」
深雪也不是想为难水波。她立刻遵从哥哥的意图。
「是的,十八家『七宝』的长子。」
达也脑中浮现的有力魔法师家系图,和深雪从记忆中的学生会调查档案抽出的情报,呈现一致的结论。
「没想到七草和七宝居然成为同一届的学生。该说是天大的巧合还是深厚的因缘……希望别发生麻烦事。」
达也微微蹙眉,或许是有不祥的预感。
「但我觉得他们稍微闹点事可以成为障眼法,这样不错啊。」
「确实是这样没错。」
深雪的意思是说,如果七宝家长子和七草家双胞胎起争执,校方的注意力就会朝向那边,导致不再有人追究司波兄妹和水波的关系。至少这种人应该会减少。
这个指摘很合理,但他们闹事将由谁解决?达也想到这里就开始觉得头痛。
「话说回来,关于今晚的家庭宴会……」
茶杯与茶点盘都见底,水波觉得该开始收拾餐桌而正要起身的时候,达也伸手制止,突然改变话题。
「我觉得水波
还是应该出席。」
达也与深雪今晚受邀参加北山家(也就是雫家)的家庭宴会。水波原本不是留下来看家,而是一起到北山家之后在帮佣待命室等待,但达也表示应该变更这个预定。
「若您如此命令,我会照办。」
水波的回应以帮佣身分来说很妥当。但她格外冰冷的表情似乎在说「其实没有什么意愿」。水波是平常会克制情绪表现的少女,但绝对不是面无表情,因此比起会故意扮出夸张表情的真由美或艾莉卡那样的少女,她的情感反而容易解读——不过当然是以达也的观察力才做得到。
达也没有兴趣强迫别人,也完全没有下达讨厌命令当乐趣的癖好。「因为是命令所以遵从」原本就不是他乐意听到的回答,而且他平常听到别人这么说,反而会想回应「还是算了」,但他刚才的发言并不是临时想到才说出。
「这样啊。劳烦你陪我们一趟吧。」
达也觉得必须作戏补强「表妹」这个谎言才如此提议。所以就算他不甚满意水波的回应,也不能就此退让。
「那么事不宜迟,来挑礼服吧。时间不多了,我也来帮水波挑。」
深雪会拍起双手,试着以这个提议让气氛变得开朗,或许是顾虑到哥哥没有表现出来的心情也说不定。
绝对不是想看水波大幅乱了分寸的表情——应该是如此。
[2]
即使名义上是「家庭宴会」,依然是经济界大老——北方潮(这是雫父亲使用的商业假名)举办的宴会,会场既盛大又热闹。
只不过,没有给人拥挤的印象。聚集在这里的人确实很多,不过——
「果然很宽敞……」
成为会场的北山宅邸,大到令达也率直地为其发出叹息。
只是他的感想没有得到同行者的共鸣。深雪只露出恭维笑容附和哥哥这句话,而旁边的水波则一脸几乎要露出疑惑神情的样子。最近经常有机会在军中或研究所和「庶民」打交道的达也,和身为四叶继承人(候选人)被养育至今的深雪,以及虽然是帮佣却从小在四叶本家长大的水波——达也和妹妹她们之间,在这方面培育而成的感觉似乎有所差距。
今天宴会的名目,是庆祝结束USNA短期留学的雫归国并升上二年级。归国至今两周,间隔这么多天才举办宴会的原因,在于雫得拜会各方人物,忙得不可开交。
雫除了「国立魔法大学附设第一高中的优等生」、「优秀魔法师嫩芽」,还有「大企业家千金」的另一面。在社会上甚至得优先处于社长千金的立场。因为「未来的魔法师」的立场(极端来说)只属于她,但「社长千金」的立场伴随着对于家族、员工、股东与客户的责任。
基于这样的隐情,自家人(?)的宴会被迫延到新学期的前一天。
北山家共有父母、奶奶、雫、弟弟五人。不过雫的父亲有五名兄弟姊妹(在足以称为富豪的富裕阶层,这种程度的大家庭并不稀奇),而且因为雫的父亲晚婚,堂兄妹几乎都比雫年长,超过半数已婚,各自带了家人同行,未婚的人也带订婚对象或近期预定订婚的对象前来。因此即使是自家人的宴会,人数却增加到这么多……达也正在听雫的母亲述说这件事。
「潮弟家是从上个世纪经营至今的企业家家系,所以背负了很多忽略不得的枷锁。」
达也客气地附和夫人的话语,内心进行不晓得第几次的叹息。不知道是基于何种意图或是哪里得到青睐,达也还没有和雫好好打招呼,这位北山夫人——曾经以振动系魔法闻名的A级魔法师北山红音(旧姓鸣濑)就逮住达也,一直要他担任听众。顺带一提,他让深雪与水波逃到雫与穗香身边。
「说是这么说,但看那些亲戚厚脸皮地将素昧平生的人带进自家人的宴会,我实在没有办法欣赏。只要没有牵扯到生意,潮弟真的很宠自家人。」
达也必想,话说回来——雫的母亲讲话似乎挺毒的。
当然,即使是社长夫人,在正当社会也不能在平常就不顾一切地谩骂(在投机的世界就另当别论),真要谩骂应该会挑选时机、地点与对象,但达也再怎么歪过脑袋或摇晃脑袋去思考,也无法理解夫人为何挑选实际上是初次见面的他当对象。
达也并非第一次和红音打照面。雫为了转达她在美国得到的各种情报而邀请达也与深雪前来的那一天,达也有打过招呼。但真的只有打招呼。达也完全不记得有做过什么事,足以让自己成为夫人吐露这种真心话的对象。
(不过,「潮弟」是吧……以这些人的社会地位来说,使用这种称呼真的好吗?)
达也差不多开始对红音的牢骚不敢领教了。他以逃避现实的心态暗自吐槽。
达也知道雫双亲的年龄。雫的父亲不用说,母亲也在现役时代就相当有名,所以能轻易收集到个人资料(虽然这么说,但在个资受到严密防护的现代,一般人不可能做到这种事)。北山夫人虽然称呼丈夫时加上「弟」,却不是真的比较年长。故作年轻的潮,与外在符合自身年龄、看来稳重的红音,光看外表似乎年龄差距不大,但潮实际上比红音大九岁才对。
(大概是有得到爱情的滋润吧。)
即使仅只是内心想法,达也依然避免对好友双亲使用「宠」或「被宠」这种字眼。
红音双眼中的严厉神色消失,大概是宣泄完一轮不满情绪而满足了吧。不过她改为投以打量般的视线。对象不是亲戚所带来「素昧平生」的外人,而是达也。
达也面不改色,但他也和凡人一样会觉得不自在。虽然很想赶快和深雪他们会合,但红音却不打算允许他这么做的样子。
「话说回来……」
达也还没有说出「那我告辞」,红音就先打开话题。即使对同学母亲有所顾虑,达也依然觉得这是令他痛悔的失态——其实没有这么严重,但他就是如此不自在。
不过对红音来说,接下来才是重头戏,即使达也想逃走,她也会随便找理由挽留吧。
「穗香的单相思对象是你吗?」
虽然是冷不防的暗算,不过达也立刻理解个中缘由。即使只是事后诸葛,但这是他早已预料到的「口头攻击」。
「先不提名称,但我就是您说的人。」
不过「单相思对象」这个说法,令达也相当抗拒点头回应「就是如此」。这或许只是无聊的坚持,但这是达也不能让步的自我主张。
「没有因此慌张呢,真可靠。」
只是对于红音来说,这种脱线部分似乎也是加分要素。或许是没有敷衍话题的做法得到高分吧。红音对达也露出的笑容,突然从形式上、礼貌上的笑容变为友好的笑容。
「但你为什么没有答应?」
即使形容为友好,但或许是「玩赏」的意思。
「虽然比不上你的妹妹,不过穗香很可爱吧?」
大概类似借着观看小动物拼命在滚轮下奔跑来享乐的嗜好吧。红音的眼神像是在期待顺利通过第一关的达也开始徘徊不前。
「我觉得很可爱。不只是容貌,个性也是。」
达也这种满不在乎的态度,大部分是装的。达也谨慎观察红音,不漏掉表情的任何变化,想知道她难以确认是在看向何处的眼神背后,究竟是基于何种企图在询问这种事。
「哎呀哎呀……可是这么一来,我就更不懂了。明明长相、身材与个性都是一等一,你却拒绝她的表白。」
达也不记得自己提过穗香的身材如何。但这应该是话说太快的语病吧。达也在思考该用何种说法带过,不过没有这个必要。
因为红音先投下了一颗炸弹。
「而且,穗香很有用喔。会忠诚服侍你。」
这句话正可以形容为惊爆发言,是不适合用来消遣女儿同学,过于沉重的一句话。魔法师对魔法师讲这种话非常不妥又草率。
如果是「普通」的魔法科高中生,应该不知道红音在说什么吧。
如果能理解她的话中含意,又具备十六七岁少年理当具备的感性,应该会难掩不悦吧。
但达也只是面无表情地看向红音。
红音的笑容没有因此打折扣,该说她不愧是大企业家的夫人吗?
「……原来如此,你知道真相还能露出这种表情。」
不过,她似乎无法避免让语气变得有些僵硬。
「我不打算假装不知道。」
达也的语气也绝对称不上友善。无论是基于何种意图,红音刚才的发言并非可以说出口的类型。即使是好友的母亲,达也依然不觉得有迎合这种说法的必要。
「这样啊……明知元素家系的能力与利用价值,却采取不接受也不排斥的态度。」
穗香的血统——元素家系。穗香是四大系统八大种类的现代魔法确立之前,为了重现传统魔法而开发的原型魔法师后裔。对于拥有强大权力的人来说,这种血统具备庞大的利用价值。达也知道这件事。而红音正是在指摘这一点。
红音收起脸上的和善笑容。僵硬的声音变化为冰冷而强硬的声音。
「难道说,一切都在计算之中?」
红音没有讲明主词与受词,但达也正确地掌握到对方所说的意思,而且也理解话中隐藏着责备与批判。
「我不认为自己在利用穗香。」
但达也并没有因此感到畏惧,也没有因为自己被中伤而动怒反驳。
「不过,你让她陪同收拾吸血鬼吧?」
红音或许觉得达也在装傻。她的语气开始掺杂着不耐烦的情绪。
「因为也没有理由排挤她。」
达也确实看出了红音的变化。即使他会忽略好意,却不会漏掉敌意。他就是被打造成这样的人。而且被训练到即使暴露在多么强烈的敌意或恶意之中,也能不为所动。
再怎么试探都无法激怒达也,因此红音决定改变话题方向。
「……对雫来说,穗香情同姊妹。我们夫妻把那孩子当成自己的女儿。而且雫也很欣赏你。她对你的信赖超过了平凡好友的界线。」
所以你想说什么?达也以这样的目光看向红音。
「她是雫的母亲」这样的顾虑,已经从达也心中消失。
「所以,我们这边便调查了关于你的资料,司波达也同学。」
红音朝达也投以挑衅的眼神。
「虽然不是令人愉快的事情,但我能理解。」
达也以洋溢宽容光辉的双眼承受对方的挑衅。
「你……究竟是什么人?即使以北山的……以『企业联盟』的情报网,居然也查不出你的个人资料(PD)……」
「我想应该是哪里搞错了。再说,没有个人资料根本就无法就读高中。」
达也的回答很合理。但红音只觉得是歪理。
「劝你别小看大人。你的PD确实具备必要最底限的内容,还适度加入多余的情报与负面评价,不会过于漂亮。要不是从那孩子口中得知你的事,我应该也不会感到怀疑吧。」
「有什么可疑的地方吗?」
达也反问时的语气如同机械,毫无生命感可言。他的态度,仿佛看透红音并未握有任何有确切情报根据的证据。
「不,没有。所以才奇怪。」
雫的母亲以懊恼的眼神瞪了过来,达也默默回视。没有什么好说的——这是他毫不虚假的想法。顶多只抱持逃避心态觉得「她和女儿不一样,个性很激动」。
「即使只听那孩子的描述,也知道你具备异才……不对,堪称鬼才的天分与能力。像这样当面交谈,『你不平凡』的印象也只增不减。你的PD不可能那么『平凡』。」
红音的说法是事实,但也只是臆测。达也不认为需要唯唯诺诺地接受她的臆测。
「PD始终只是资料,不是当事人自己。」
个人资料是让他人识别自己的面具。即使这张面具和真面目完全不像,只要「完全不像」的事实没有被揭发,面具就永远是自己的长相。
「……你的意思是说,印象不同是理所当然?」
「我是什么样的人?如果您询问姓名或经历,就和PD登录的资料相同。如果您询问印象,那就如您所见。我自己没有办法再进一步说明自己。」
就某方面来说,这是达也的真心话——我是什么样的人?能发挥的大规模破坏力胜过现存最强威力的核武,恐怕也可以毁灭世界的自己,究竟是「什么」?这是经常浮现在他意识之中,无法自答的自问。
但红音无法接受。
「你想装傻……?」
虽然她有压抑音量,但语气变得相当粗暴。
除了部分例外,上流阶级的人都很容易敏锐地感受到,和自己同级以上的对象所展现的情绪变动。宴会主办者夫人和来宾起口角的样子,开始引起与会者的注意。
「红音,冷静一下。」
虽然是自家人的宴会,但聚集在这里的不全是「自家人」。想必不乐见旁人看到这种光景。北山潮会连忙过来打圆场,也是理所当然的事情。
红音似乎没有察觉自己情绪激动,经过丈夫规劝才露出惊觉不对的表情缄口。
「司波同学,内人失礼了。」
「不,在下才说了各种嚣张的话语。毕竟是不成熟年轻人的发言,恳请两位见谅。」
面对向自己低头道歉的潮,达也同样向潮低头,恭敬地道歉。不过,他说的话语相当咄咄逼人就是了。
幸好潮不在意达也这番像是置身事外的说词。投向达也与红音的视线如同退潮般移开,没有唤来新的紧张气氛。
「不介意的话,我想先暂时失陪了。」
达也大概觉得这是不错的契机。他不是向红音,而是向潮这么说。
「嗯,说得也是。女儿应该也想和你聊一聊。」
潮大概也觉得红音需要时间冷静。达也行礼致意,走向雫等人所在的位置之后,潮也推着红音移动到墙边的座位。
「达也同学,对不起。」
走到不用大喊也听得到的距离时,雫不等达也开口就先低头致意。
雫抬起头,缺乏情感的表情中透露出无地自容的羞耻。自己的母亲,居然向请来参加自己宴会的同学找碴(就雫看来是如此),即使当事人不是雫,一定也会觉得相当难为情。
「不,我也能理解令堂的心情。来路不明的男性接近女儿,当然会担心。我不在意,所以雫也别在意了。」
「……嗯,对不起。」
雫之所以没有反驳,并非因为心情切换得快(当然也不是完全没有这个因素),而是沉默寡言的个性违反她自己的意志产生作用。明明还想在各方面上向他道歉,却只能回以短短一句话。这种想法和羞耻心相乘之下,打造出尴尬的表情。
达也在千钧一发之际,察觉自己的右手想摸雫的头。责任明明不在自己却过于在意而消沉的脸,和深雪不时展露的表情重合,使得他反射性地想以「摸头」动作应对。
过于卸下心防了。达也仅让这样的苦笑留于心中,接着露出微笑摇了摇头,像是在说「这件事到此为止」。
雫、穗香、水波,以及深雪。身穿华丽礼服的四名少女,在她们的队伍中有一名穿不起眼西装的少年。一般来说会觉得很不自在,但达也没有这种神经。穗香贴心地找水波聊天,雫不时踩煞车避免逾矩,水波在深雪的协助之下客气回应。四人以这种模式持续交谈,贯彻听众之职看着这幅光景的达也,因为后方突然有人搭话而转身。
「请问,您是司波达也先生吧?」
少年似乎以为达也没有听到他说话,对他再度提问。达也回以肯定的答案。
这名娇小年幼的少年,应该还没有升上国中吧。达也不需要询问他的姓名——
「航。」
雫就说出了少年的名字。
「姊姊。对不起,打扰到你们了吗?」
少年亲自说出自己的身分。
「没有。不过,好好问候一下。」
寡言的雫讲这种话听起来冷漠,但她注视着和自己有年龄差距的弟弟时,眼神很温柔。
航似乎也明白,便努力做出正经的表情(完全是「故作成熟」的这张表情,实在令人会心一笑),依照姊姊的吩咐,端正行礼致意。
「初次见面,我是北山航。今年就读小学六年级。」
航整个人面向达也进行自我介绍。他和穗香的关系已经堪称亲密,所以在向初次见面的人问候时没有面向穗香可说是理所当然。但他没有看向深雪——似乎是为了避免情绪(激动到)太慌张的样子。深雪接在达也后面回以问候时,从他微微移开视线、咬紧牙关且全身上下都在使力这点来看,这个推测应该没错。
由于明显看得出来不是被讨厌,也不是被无视,所以深雪只觉得航的态度令人会心一笑。但航对「主人」有失礼节的应对,似乎令水波不禁感到不悦。
「航大人,这次很荣幸见到您。小女子名为樱井水波,是达也哥哥与深雪姊姊的表妹。今后请多关照。」
水波的言行举止恭敬到无话可说,却隐约看得见像是客套笑容的那种空虚感。即使不到表面恭敬心实轻蔑的程度,也不免觉得是貌似恭敬的假惺惺礼节。
这时,出面消除四周洋溢的尴尬气息的人是穗香。
「航,你是不是有事找达也同学?」
但这并非强行转换话题。航确实从刚才就像是有事想询问达也。
「啊,是的。」
航的注意力立刻移向穗香,应该不是因为察言观色,而是稚气的表现。
「司波先生。」
这里有两人姓「司波」,但是一听称呼就知道航是在对谁说话,也没有人刻意打断话题(包含水波在内)。
「我想请教一件事。」
航尽显紧张情绪,费了一番工夫才终于在没有口误的情况下说出这句话。
「好啊,只要我能回答就没有问题。」
达也以亲切的语气回应。
「那个,请问……就算不会使用魔法,也可以成为魔工技师吗?」
问题本身不奇怪,但将来要继承北山家的孩子提出这个问题就很奇妙。
实际上,雫与穗香就一起露出「咦?」的表情。
「不行。魔工技师是指拥有魔法技能的魔法工学技术者。无法使用魔法的技师,就不叫作魔工师。」
但是达也没有露出困惑神情,也立刻就回答了航的问题。
「这样啊……」
达也的即时回应没有令人误解的余地,使得航垂头丧气。但他现在消沉还过于心急。
「只不过,魔法工学技术者并不是只有魔工师。」
「咦?」
航抬起头,俯视他的达也露出沉稳笑容。
航的双眼因感到期待而为之一亮,等待着达也的下一句话。
「即使无法使用魔法,也可以学习魔法工学。」
达也没有做出刻意卖关子的恶劣行径。他即使是「恶人」,也不代表他「个性恶劣」——不过这始终只是他自称而已。
「没有魔法方面的知觉很难调校CAD,但即使无法使用魔法,还是能制作CAD。其他蕴含魔法技术的产品也一样。只要你认真求学,应该能习得有助于姊姊的知识与技术。」
「啊,不,我没有那种打算……」
即使嘴里再怎么否定,但露出这种害羞的表情,反而让真正的想法表露无遗。
而且他看向达也的双眼,也从面对陌生大人(高中生在小学生眼中是大人)的警戒与畏惧眼神,转变为夹杂尊敬与崇拜的眼神。
很遗憾的,大人们无法像孩子那样抱持纯真的态度。
红音远眺着跟达也变得相当亲近的姊弟,莫名地想叹气。
「红音,你究竟怎么了?」
即使潮担心地向她搭话,红音也一副忍着不叹气的表情,不做回应。她的视线也只在被呼唤时看向丈夫,接着又立刻将视线移回谈笑中的孩子们。
「红音,你是不欣赏司波达也的哪一点?」
北山潮虽然疼太太,却不是言听计从。不,或许他们之间的关系有一部分堪称妻管严,但他们并非有话说不出的关系。
「……潮弟似乎相当看好他呢。」
红音总算转头正视丈夫了。
「我觉得他是颇有前途的年轻人。最重要的是他很优秀。」
潮的回应很率直,换个角度来说就是毫不客气。
红音反射性地产生情绪上的反弹,却没有歇斯底里地回嘴。
「……他优秀过头了。」
不过听得出她的语气在勉强压抑情绪,由此可知她的心理状态远远无法形容为平静。
「而且他知道太多,也明白得太多了。即使是我认识的十师族直系,也没有让我觉得必须如此提防。」
红音终于叹出了一口气。她内心的担忧无法不以叹息来表达。
「身为魔法师『过度』优秀,并不是一件幸福的事。反倒会成为远离幸福的原因。幸好雫仅止于『优秀』的范畴,但如果『过度优秀』的魔法师位于她身边的话,过于强大的力量所招致的不幸,可能会波及到她。」
妻子的这番话,潮无法以说声「想太多」来一笑置之。
潮没有一笑置之,而是将手放在妻子肩上。
「如果正如红音所说,司波达也会招致不幸,这也不是他的责任吧?以责任不在他身上的不确定未来为理由去回避他,我对这种做法不以为然。如果他因为这份力量招致不幸,而且可能会波及到雫的话,那我们只要去除这个不幸就好。我被称为『大企业家』可不是浪得虚名,保护家人这点小事我当然办得到。」
红音点头回应潮强势的话语,没有反驳。
但她看起来也不像是真的认同。
虽然不确定是否因为具备过于强大的力量,但达也确实有招惹麻烦事的倾向,或者是拥有这种体质。像是现在,麻烦事的种子也悄悄来到和雫的弟弟愉快谈笑的达也身边。
「小雫,好久不见。」
以亲密语气前来搭话的,是看似二十五岁左右的青年。他给人轻浮的印象,但穿着还不错,至少没有廉价的感觉。雫只有简单点头致意,所以达也不晓得他的名字,不过感觉两人挺熟的,想必一定是雫的堂哥之一。
不过,雫与航一认出依偎在青年身旁的年轻女性就面露疑惑。从外表看来,她和青年的年纪差不多。虽然容貌与身材都不同凡响,但礼服与饰品都考量到时机与场合,造型不会给人古怪印象。雫与航露出的疑惑表情,显示这名美女至少不是两人认识的亲戚。
「啊,我今年要和她结婚。」
青年感受到雫与航的视线,有些慌张地说明。
「两位订婚了?恭喜。」
「啊,没有啦,她还不肯收下婚戒就是了。」
雫礼貌性地祝贺,青年像是有点尴尬般地搔了搔头。
这个青年虽说是北山家的人,却感觉相当平凡。达也边如此心想边看着青年。此时在青年身旁夸耀着自身存在感的美女,随即察觉达也的视线,向他嫣然一笑。
这次轮到达也面露疑惑了。深雪立刻察觉达也的变化,投以「怎么了?」的眼神。如果深雪沿着达也的视线发现哥哥正在看谁,应该会气得柳眉倒竖吧。但美女先一步开口。她搭话的对象不是达也,是今天的主角——雫。
「雫小姐,初次见面。我是小和村真纪,今后请多关照。」
这段简短的自我介绍,让达也觉得与其说她个性低调不擅长表现自己,应该说她似乎认为用不着表现,别人也一定都认识她。
如同证实了达也的推理般,继雫、航之后回以自我介绍的穗香,以有些兴奋的声音,开口询问真纪:
「请问,小和村小姐,您是那位女星小和村真纪小姐吗?以《盛夏的流冰》在泛太平洋电影奖入围最佳女主角的……」
「哎呀,你看过那部电影?」
小和村真纪挂着高雅的笑容,回应穗香的询问——还暗藏些许得意的神色。
「果然!我在电影院欣赏过那部作品。非常好看!」
「呵呵,谢谢称赞。」
达也几乎不看电影,但听过《盛夏的流冰》这个片名。记得在去年夏天时造成不少话题。从穗香的态度来看,应该是好看的作品。至少足以令人想进电影院,而不是使用现今成为主流的随选视讯。
再加上刚才提到入围国际电影奖,达也推测这位女性一定是知名的女星。想到这里,达也就对「她」完全失去兴趣了。达也原本就对演艺圈没有兴趣,而且要是认识吸引媒体注意的知名艺人,会对达也的立场造成许多负面影响。虽然对不起大为兴奋的穗香,但达也希望这位女星早点去拜访其他宾客。
但很遗憾的,事态朝他不乐见的方向进行。
「如果我认错人的话,请见谅。」
真纪主动向稍微退在后方的达也与深雪开口说话。她的下一句话语尾稍微上扬,听起来像是在询问。
「两位是司波深雪与司波达也?」
达也与深雪都没有纯真到会将慌张显露于言表,但内心或多或少都有感到一些意外。
「是的,不过冒昧请教一下,我们之前见过面吗?」
达也向前一步挡住深雪,阻止想要重新进行自我介绍的妹妹,站在真纪正前方询问。
真纪的回应,和达也的记忆吻合。
「不,我们是初次见面。」
既然这样,为什么?对于达也未说出口的询问,真纪很干脆地揭开了谜底。
「他让我看过九校战的转播。因为雫小姐也有参赛。」
不用说,这里提到的「他」是直到刚才都在身旁的准未婚夫。
「我觉得两位的模样非常令人赏心悦目。」
真纪压低音量,以免正在和自己伴侣交谈的雫听见。应该是不希望自己对深雪的称赞,被误解为是在间接贬低雫。达也决定如此解释。音量降低,使得她得将脸凑过来,这或许也是基于别的意图,但达也没有义务配合。
「是吗?先不提妹妹,敝人觉得自己没有您说的那么好。」
达也以「敝人」当成第一人称,是考量到地点与对象。达也对真纪的态度,比刚才面对雫的父母时更加冷淡。
深雪之所以会在名为礼节的面具之下保持沉默,也是基于和哥哥相同的原因。兄妹俩直觉真纪很可疑。
「你谦虚了。不只是我觉得两位亮眼喔。我的朋友们全都抱持相同意见。」
真纪说着便列举数名演员与电影导演,不过很可惜,达也一个都不认识。
「对了!下周有空吗?不介意的话,我想邀请两位来我们的招待所。」
真纪以艳丽的笑容邀请达也。一边以天真表情呈现纯洁气息,一边暗藏勾人的魅力,如此精湛的演技不负她的年轻女巨星之名。
老实说,达也对此感到有些兴趣。乍看和魔法无缘的艺人,想从自己身上得到什么?达也很在意这一点。他完全不相信「被容貌吸引」这种戏言。小和村真纪眼中的光芒,并不是这种轻佻的东西。
「虽然机会难得,但恕敝人推辞。」
不过,达也的回应是拒绝。虽然语气恭敬,但声音中蕴含的意志却没
有使人误解或回心转意的余地。
「这样啊……」
真纪的双眼在瞬间释放近似愤怒的波动,却又立刻消失无踪,这点堪称了不起。
「那么,令妹……深雪小姐方便单独应邀吗?」
这次她向深雪投以温柔稳重的微笑。真纪可以依照场合灵活运用散发强烈女人味的笑容,以及感觉不到风骚气息的笑容。她的演技或许是货真价实的。
「既然哥哥婉拒,那我也不能单独叨扰。」
深雪对她的回应,是毫不考虑的「谢绝」。
过于冷漠且毫无妥协余地的回应,使得真纪表情一愣。在她失去自我步调的这时候,达也微微致意,深雪则是优雅行礼,接着两人走向摆放食物的餐桌。
至今悄悄观察达也他们的水波随后跟上。水波稍稍回头一看,以凶狠目光目送达也背影的真纪,便连忙移开视线。
和雫交谈的(自称)未婚夫,似乎误会了真纪凑巧投过来的视线,回到她的身边。真纪以从容的微笑迎接他,笑容中没有残留丝毫生气或慌张的痕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