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 第一怪 青坊主

这世上说不定有鬼在笑著。

他的人生过得非常可耻。

远野青儿到二十二岁为止的这段生涯,就算说是丢人现眼的经历也不为过。他出生在渔夫家庭却始终无法克服晕船,还是在二十五公尺的泳池里也会溺水的重度旱鸭子!只能说他打从一生下来就有某些问题吧。

此外,他现在跟米虫没有两样,是个无工作、无学籍又无处栖身的三无责年。

如今,他的住所既不是位于神奈川县海港小镇的老家,也不是求学时在东京租负的清贫学生小雅房,而是网咖。

对一般人而言,网咖是用来休息或打发时问、一天顶多只去几个小时的地方,但他不管到哪里都睡在网咖。

迄今为止,他这种堕落的网咖生活已经过了两周。

这一带的网咖行情是十二小时一千九百八十日圆,如果半夜才进去,几乎可以待到隔天中午。网咖的躺椅用来看看漫画、喝喝果汁还没问题,但是用来睡觉绝对称不上舒服!他只睡了五天,腰部的骨头就僵硬得开始发出可怕的吱轧声。

拜此所赐,青儿陷入慢性睡眠不足的状态,原本就不甚灵活的脑袋最近更是一直处于当机状态。他本来就很难入睡,如果身边有个大叔在打鼾,恐怕只有勒死他才能让他安眠。

情况严重的时候,他要到凌晨五点左右才会有点困意,所以,他也有过好几次因为睡过头而哭著付加时费用的经验。

至于白天的生活,他倒是什么都不做。

要嘛是在便利商店看免费的书,要嘛是去给街头歌手捧场兼打分数,总之就是想办法耗时间。到了晚上,他的脚会酸痛到快要不能走路。这并不是为了上班或打工而辛劳奔波,如果跟人说「整天都在打发时间真是累死人了」,十之八九会被狠狠教训一顿吧。

直到去年为止,他的身分都还是大学生,但他从不参加联谊或社团这些一般人很熟悉的活动,后来又因面试时的高压打击而闭门不出,结果,他连大学最后一项活动——求职——都荒废了。

待业中的人在社会上并不罕见,可惜青儿父母的心胸和钱包都没有宽大到可以容许他无止境地待业下去。不只如此,若是让他们知道青儿的现况,搞不好会把他碎尸万段丢到海里喂鱼。

唉,一声不为人知的叹息被白色的马桶默默地吸收了。

这里是站前便利商店的厕所,他刚上完厕所,正要拿起牙刷刷牙时,无意间瞥了镜子一眼,顿时吓得全身绷紧。

镜中双眼无神看著他的男人,挂著一副将死之人的面容。

「唔!」

他好不容易把正要冲出口的惨叫吞回去,但心脏还是扑通跳个不停。

泛黄而混浊的白眼珠、没有焦点的黑眼珠,那张无处不透露著凄惨的脸庞始终在他的脑中挥之不去。

青儿一直很害怕看镜子,就连街上的橱窗玻璃也一样,因此养成驼著背、盯著脚尖走路的习惯。如今他怕镜子怕到无法盯著镜子一秒钟,让原本已经很闭塞的生活过得更加封闭。

「唉!真惨。」

他叹著气,不看镜子刷完了牙,走出厕所。

为了频频喊饿的胃肠,他拿起打折的饭团走向柜台。结帐后,他正把几个零钱塞进上衣口袋时,店员从柜台里递出一个他从未见过的箱子。

「这~是签筒,请抽一根~签~」

他在店员拖长声音的要求下抽出一张签纸。

「咦?」

店员接过去一看,满脸都是震惊和狐疑,然后迅速折起纸片,塞到青儿的手中,像是要推开什么脏东西似地。

「谢谢惠顾~」

店员诡异的反应让青儿疑惑地歪著头走出自动门。抬头一看,西方天空布满如火焰般艳红的夕阳余晖,这是被称为「逢魔时刻」的黄昏时分。

青儿想起手中的签纸,打开一看,上面写著意想不到的两个字。

『地狱。』

他不禁愕然。竟然还有比「大凶」更糟糕的签?意思是不幸的深渊吗?

这张纸或许是某人恶作剧丢进签筒的,只是刚好被他抽到。真是不走运。不过等在他前方的确实是地狱。

身上的钱快要花光了。他没有收入,光是支出,钱包当然迟早要见底。

如今他的钱根本不够让他在网咖泡一晚。虽然还是可以去麦当劳,忍受店员的侧目,用上课打瞌睡的姿势屈就一晚,但这毕竟不是长久之计。再这样下去,他就要正式走入流浪汉的生活。万事皆休、一筹莫展、走投无路、前途无亮……最近他的脑袋里总是盘踞著这些字眼。

对了,听说前面的公园在冬天好像会提供便当给无家可归的人。虽然不知是不是每天都有,但既然有免费的饭可以吃,不如过去看看吧。

青儿漫不经心地思考著,正要往那方向走去时……

喀哒。

他听见类似木屐的声音。

「……咦?」

转头一看,那是只有一只眼睛的和尚。下一秒钟,那个穿著蓝色衣服——好像是叫僧袍吧——的怪物,骨碌碌地转动仅有的一只眼睛凝视著青儿。

『要不要上吊啊?』

不知为何他竟读懂了怪物的唇语,紧接著,怪物的手长长地伸出,眼看就要抓向他的头。

他失声惊叫,急忙退避,结果脚下绊了一跤,撞到背后的路人。

「混帐!小心点!」

穿著工作服的大叔骂道,他赶紧捡起掉在地上的随身行李。其实他的行李只有装著衣服的肩挂包和塑胶雨伞这两件东西。

接著,他看见了。

有一位打扮端庄的女性,穿著看起来很昂贵的长外套,拿著名牌包,踩著细跟的高跟鞋,看起来像个年轻的贵妇。她用警戒的眼神瞪著青儿,似乎把他当成醉汉。

青儿立刻发现她就是刚才那只独眼怪物,吓得拔腿就跑。

……又来了。

他的老毛病又犯了。

对青儿而言这就像是治不好的宿疾。

他以前也曾经把人看成怪物。

譬如小学的时候,青儿通学的路上住著一位大叔,被大家称为「糖果叔叔」。青儿放学回家经过他家门口,他都会笑嘻嘻地给青儿糖果。

天生贪小便宜的青儿经常去找糖果叔叔,但某天之后就再也不去了,因为糖果叔叔那张福态的圆脸突然变得像只丑陋的怪物。

那是一只顶上无毛、嘴巴裂到耳边、浑身长毛的猿猴,它把双肘靠在腹侧,如同公鸡搧翅似地摆动,用温柔甜腻的声音说:

「来得好,叔叔今天也准备了很多糖果喔。」

不用说,青儿当然用最快的速度冲回家。

隔天,镇外的灌溉渠道里出现同学的尸体。起初大家以为那孩子是意外淹死的,但后来有人流传那是变态凶手所为,最后糖果叔叔遭到逮捕。他诱拐了一个经过他家的孩子,把孩子溺死在灌溉渠道中。青儿最后一次去找糖果叔叔的日子,就是同学死亡的那一天。

他又看见怪物是在四年后的正月。

「过来,小青,伯母给你压岁钱。」

伯母伸出的手臂竟然长满眼睛,每只都巴巴地眨著。青儿虽然惊恐,但仍不顾一切地拿了压岁钱,致谢之后才逃出去。

他后来听说伯母长久以来都有偷窃的毛病,最近甚至偷了其他学生家长的名牌包,拿到网路上去卖,结果警察当然找上门了。她一开始只是在超市顺手牵羊,后来越陷越深,目前正在和丈夫协议离婚。

总归一句,青儿的眼睛似乎会把犯罪的人看成怪物。既然如此,只要我不犯人,人也不会犯我,所以他下定决心,一旦看见那种人就立刻逃开。

这个世上尽是隐藏了真面目的怪物。

「奇怪?」

他突然感到不对劲,戛然停下脚步。

这是哪里?

他不知何时走到一个从未见过的地方。

四处张望也看不到标示著路名或地址的牌子,只见一道漆黑围墙绵延不绝地往前后两方延伸。路旁的住家都静悄悄的,路上也看不到行人,甚至听不到狗吠鸦鸣,说不定连风声都没有。

如此彻底的寂静。让他觉得彷佛来到另一个世界。

「……真可怕。」

他喃喃自语。怎么办?他真的开始害怕了。虽然想要找个人问路,却不知为何连民宅的门牌都找不到。

「哎呀?」

他突然发现道路前方有个爬满常春藤的隧道。

靠近一看,隧道旁边立著一块牌子,上面写著「请往前走」,还有一个箭头指著隧道。

「什么玩意儿?」

难道是咖啡厅吗?青儿现在连一杯咖啡都买不起,不过问路应该不用收钱吧。

他迫不及待地走进隧道,出口前方矗立著一尊绿色巨人……不对,那是一裸高度超过十公尺的巨大白花八角。

青儿住在乡下老家时曾听过,这种树的果实含有剧毒,所以又称为「邪恶果」。自参天的枝丫间洒落暗红色的阳光,树荫之下座落著一栋洋房。

「咦?」

那不是洋房

造型的咖啡厅,看样子绝对是昭和时代之前的建筑物,搞不好还是文化遗产。

青儿怀著陷入幻觉般的心境走进敞开的正门,经过铺著红砖的走道,来到嵌著彩色玻璃的门前。其中一扇门扉诱人入内似地敞开,门上还贴著一张纸,写著「请入内」。

这幅情景令他不禁联想到宫泽贤治的《要求特别多的餐厅》。

「不好意思,打扰了。」

他像只胆小的乌龟,把头探进门内察看。

「欢迎。」

青儿被突然传来的声音吓一跳,然后发现一位穿著和服的少女,站在有著曲折阶梯的大厅中。

她大概十七、八岁,穿著深红和服,绑著黑色腰带。红如红丹,黑似乌漆。一头乌黑的齐肩半长发也很适合这身造型。

「你是第二十三位客人。请让我来为你带路。」

「唔!」

让青儿倒吸一口气的理由是她的眼睛。她的黑眼珠大到吓人,完全看不到眼白,看起来就像眼窝里嵌著两颗黑色玻璃珠。

「那个……」

少女说完便转身走开,让青儿说不出自己只是迷路而无意问来到这里。

「嗯?」

他沿著往右延伸的走廊前进,看见突出的窗台上有一个金鱼钵。

鱼鳞是深红色,尾鳍状如蝶翼,边缘是黑色的。这是蝶尾金鱼,青儿小时候在水族店门口贴著「最高级品」标签的水槽里看过。

(咦?对耶……)

这只金鱼无论是全黑的眼珠或身上的色彩,都和前方那位少女非常相似。

「我是红子,带客人来了。」

青儿吃惊地抬头,看见少女站在走廊底端敲门。

「啊,那个,其实……」

再不说的话就没有机会了。

青儿正焦急地想找个藉口开溜,但少女转过头来,用一双乌黑大眼睛盯著他,他就什么都说不出来了。少女突然后退一步,朝他鞠躬。

「我只能带你到这里,请进吧。」

怎么办?看这个情况,他大概没办法临阵脱逃。

青儿压抑著想哭的心情,伸手抓住门把。

在里面的会是谁呢?青儿原本以为会是个不好相处的老绅士,但是一打开门,就发现自己猜得不对。

「咦?」

室内的布置看起来像是书房。

右边墙壁是一整面高达天花板的书柜,正前方是几乎占据整面墙的落地窗,从天花板垂落的厚重窗帘有点类似舞台上的布幔。

房间中央铺著波斯地毯,上面摆著一张猫脚桌,椅子的椅背有著植物般的曲线,这种家具风格似乎称之为「安妮女王式」。

坐在那张椅子上的就是这间屋子的主人。

(小孩?)

那是个黑头发黑眼睛的少年,看外表顶多只有十五、六岁。他和帮青儿带路的少女一样穿著和服,从上到下都是接近纯白的浅墨色,一片晕染的白牡丹从肩膀绽放至下襬。

这位少年美得令人心惊,而且肌肤白皙胜雪,彷佛他也是一朵牡丹花。

——百花之王。

「我正在等你,请坐吧。」

他的声音听起来和年龄一样稚嫩,但措辞很成熟。

青儿依言坐下,至此才回过神来。

「啊,那个,其实……嗯?」

喉咙像是噎住了,没办法顺利发出声音。

该不会是声带退化了吧?现在想想,在网咖结帐时他从不开口,要喝饮料时只要去饮料吧按个按钮就好,不使用的器官退化了也是天经地义的事。

少年对慌张的青儿露出天使般的微笑。

「初次见面,我叫西条皓。」

「咳……你、你好。呃,我叫远野青儿。那个……」

「你一定是迷路了吧?没关系,我等一下会画一张地图给你。要不要先喝杯茶?」

「呃?」

少年似乎在邀请他加入稍迟的下午茶。

「这一带经常有人迷路呢。正好我刚看完书闲著没事做,请你一定要赏脸。」

青儿看到少年手边放著一本皮革封面的外文书。他该不会整本都看完了吧?说不定他只是外表年轻,宝际年龄还要更大。

「这、这个嘛,我还有事……」

虽然青儿难得受到邀请,但他不太想和第一次见面的陌生人同桌共饮。他正想关口拒绝,肚子却咕噜咕噜地叫了起来。

彷佛看准这个时机,一张附车轮的桌子被推了进来。推来桌子的就是刚才那位自称红子的少女。青儿望过去,看见桌上摆著一壶散发高级香味的红茶,还有刚烤好的苹果派。

再怎么样也不能不顾肚子,所以青儿还是接受邀请,拿起叉子。

用糖水煮过的苹果温和的酸味和酥脆派皮的口感立刻充满他的口中,扎实果肉的饱足感令他的胃袋几乎要喜极而泣。

青儿忍不住又拿起第二块,却听见对面传来轻笑声。

「啊,不好意思,我还是第一次看到有人在这种时候再吃一块。」

青儿突然惊觉。

「那个,这里该不会是餐厅吧?」

此时,他的胃里已经装了两块苹果派,如果对方要求他付钱,他就只能选择吃霸王餐了。

「喔,不是。我不是开餐饮店的,我做的是××代客服务。」

「什么?」

糟糕,没听清楚,但是青儿的沟通技巧没有高明到能若无其事地再问一次。

「最近常听到代客服务呢,像是代客驾驶或代客做家事之类的。」

「唔……我这里比较像外包吧。有某个公家机关委托我们协助某项业务。」

「所以是公共服务啰?」

「嗯,应该吧。我对所有人都提供同等服务,即使是对政治家或大富翁也一样,说起来差不多等于是公共服务。」

「……啊?」

他这话说得非常迂回,究竟是什么工作?

「嗯,你就把我这里当作是免费的烦恼谘询中心吧,以时下流行的说法就是顾问。」

「喔,烦恼谘询啊……」

桌上白瓷茶杯里的温热红茶摇曳著。青儿突然瞥见杯中的水面,急忙转开视线。

对耶,水面也是镜子。

「唔,那你就当作我是在说笑,姑且听听看吧。」

青儿以这句话为开场白,揭露自己眼睛的秘密,包括他有时会把别人看成怪物,以及糖果叔叔和小偷伯母的事。这些事听起来比梦话更离谱,但皓还是频频点头,听得很认真。

反正以后不会再来这间店了——青儿抱著这种想法,毫无顾忌地说出事实。

「我可能知道那些怪物的真面目喔。」

皓的回答完全出乎青儿的意料。

「咦!真、真的吗?」

皓随即起身走到书柜前,拿出一本书。似乎是大开本的画册。

「这是江户时代的画家鸟山石燕画的妖怪图册,里面收录了《画图百鬼夜行》和它的续集《今昔画图续百鬼》,不过这是复刻本。」

白皙的手指翻开书页。

书中画了形形色色的怪物,旁边还附上名称和解释,与其说是画册,其实更像是图鉴。

那些充满跃动感的线条看起来并不恐怖,反而让人觉得有些幽默……不过青儿的审美眼光本来就跟瞎子没两样。

「好了,进入主题吧。请看这幅画。」

「啊!」

青儿惊讶得说不出话。

皓指著一只长相滑稽的光头妖怪,它摆出像公鸡一样的姿势,张开血盆大口笑著——和糖果叔叔一模一样。

写在旁边的名字是……

「兵主部?」

「这是和河童同类的妖怪,外型是全身长毛的和尚,看起来像一只长臂猿。它虽然长相可笑,但是和河童一样会把经过水边的小孩拖进水中,挖出肛门里面的尻子玉,令他们淹死。」

嗯?把小孩拖进水中淹死?

似曾相识的情节,让青儿不禁疑惑地歪头。皓又继续翻页,接下来出现的是双臂长满眼睛的女人,名叫百百目鬼,和他看过的伯母很像。

「如你所见,这是双臂上长满鸟目的女妖怪。古时候中闲有孔的那种钱币叫『鸟目』,所以这指的是经常偷钱而使得双手长满鸟目的女窍贼。」

这不就是伯母的情况吗?

把小孩淹死在灌溉渠道的男人变成兵主部,因偷窃癖而离婚的伯母变成百百目鬼,这么说来……

「你的眼睛有一种特别的能力,可以看穿别人隐藏的罪行,并且将其转化成妖怪的形象。」

皓斩钉截铁地说道。

「有学者指出,妖怪象徵人心之中的恶念,诸如埋怨、僧恨、嫉妒,所以妖怪或许就是反映出世间邪恶的镜子。」

这话听起来很有深意,但青儿只是一知半解。他愣愣地「喔」了一声,皓轻轻地笑著说道:

「其实你也跟妖怪一样。」

「为、为、为什么?」

他惊愕得声音都拔尖了。

见青儿如此慌张,皓又笑出来。

「书中有一种和你很像的妖

怪。」

皓翻到另一页,上头画的是面貌凶恶的面包超人。不,不对,那应该是有著人脸的圆镜,看来也是妖怪的一种。旁边写的名字是云外镜。

「在所有器物之灵里面最古老的就是镜灵。云外镜也是一种镜灵,这是能揭穿妖魔真面目和人类恶行的魔镜——照妖镜——的妖怪形象。」

「镜子吗……」

青儿正要发问,突然想起一段回忆。

好像是在他五岁的时候,有一次他独自在公园里玩耍,突然有闪亮亮的镜子碎片从天而降。照理来说他应该要逃开,但他那时只是懵懂无知的五岁小孩。

他没有看过这么漂亮的东西,忍不住伸手去抓,还睁大眼睛注视著光芒落下的轨迹。

接下来,一块碎片掉入他的左眼……

「啊!」

对了,当时他感觉眼睛很痛,但他哭著跑回家之后,父母在他身上却找不到半点伤痕,还骂他「大惊小怪」并揍了他一顿,因此他以为自己只是作了白日梦。

「喔喔,那块碎片应该就是照妖镜吧。」

仔细想想,他是在那之后才开始看见怪物,这么说来,那或许真的是照妖镜,不过……

「怎、怎么可能嘛,这太不现实了。」

「呵呵,就算你不同意,但你的左眼拥有奇特能力仍是不争的事实。你没有想过要好好运用这种能力吗?」

少年兴奋地问道,一副置身事外的样子。

「要怎么运用啊?」

最能有效运用这种能力的方法应该是去当警察吧,因为他只要看一眼就能揪出凶手,不过青儿完全不具备当公仆的能耐。

不当警察也无妨,反正当老百姓就可以报警!但若打电话到警察局说:「喂喂?我知道某某人做了什么坏事。」被问到理由时却回答「因为我看得到妖怪」,警察一定会露出同情的眼神建议他赶紧就医。

如果求职时在履历表上的「专长、兴趣」一栏写著「能一眼看穿别人的罪行」,连面试官都会为他祈祷吧。

「唔,我看这样吧,你要不要先试著打工看看呢?」

「啊?」

「你只要帮我观察走进这屋子的客人,再告诉我你看到什么就好。很简单吧?」

他说得很爽快,但事情真的这么简单吗?

「呃,可是……」

「当然也包吃包住,除了温暖的床铺和三餐之外,还提供零用钱。你做了多少工作,我都会如实付给你工资。」

「等、等一下!」

青儿忍不住喊停。

少年不解地歪头问道:「怎么了?」

「为什么我还得住进来?」

「喔喔,你说这件事啊。因为你最近好像都住在网咖,所以我觉得提供住宿比较好。」

「你、你怎么知道?」

青儿听到皓说中自己的情况大感震惊,指著他问道。

「看伞就知道了。最近一次下雨是五天前,今天天气这么好,你却带著雨伞,可以想见你并没有放雨伞的地方,所以一定是经常换地方住,或是根本没地方住。」

「呃!」

「再来是你背的包包。包包旁边的口袋插著矿泉水瓶子,瓶子已经开过,里面装的却是柳橙汁。很少有人特地用矿泉水瓶子装柳橙汁,所以你应该是随身携带空瓶,用来装饮料吧的饮料。」

「呜!」

「除此之外,你上衣的右边口袋露出手机吊饰。既然把手机放在方便拿取的位置,那手机一定还能用,也就是说你的通话还没被停,而且有地方充电。」

皓说到这里停了下来,对青儿灿然一笑。

「所以,最有可能的情况是离流浪汉生活只差一步的网咖生活。你看起来才刚开始过这种生活没多久,顶多就两周吧。」

「什、什、什……」

除了愕然还是愕然。

青儿的嘴巴像缺氧的金鱼一张一阖。

「如果让你觉得不舒服真是抱歉,但我就是这样。」

皓若无其事地说完,又喝起第二杯茶。

他这番话说得很客气,但看他的神情显然不觉得自己哪里不对。这家伙到底是怎么回事?不,青儿或许更该抱怨自己为什么浅薄得连第一次见面的人都能轻易看穿他的底细。

「喔,下一位客人这么快就来啦。」

青儿急忙转头,发现那人的身影非常眼熟。

「哇!」

他忍不住惊叫。

竟然是他刚才在便利商店前看到的女人。那位年轻贵妇名流般的姿态,和这间书房的气氛非常相衬。

转瞬之间,女人突然变成身穿蓝色僧袍的独眼和尚,但很快又变回来。

「啊……」

她似乎也认出了青儿。

「请问这位是?」

「喔,这是我的助手远野青儿,你可以把他当成摆饰之类的东西。」

这种说法是不是太过分了?

总而言之,类似青儿刚才和皓的对话又重新上演一遍,多了一位客人的下午茶再次展开。

搞不好这位少年根本是个搭讪高手。

「烦恼啊……」

皓和刚才一样说明自己的工作「类似烦恼谘询」,名叫乙濑沙月的女人便露出兴致盎然的表情。

「可以谘询哪些事呢?」

「五花八门,什么都行,再小的事情也无所谓。就算只是哽住喉咙的小鱼刺,不拔出来还是会一直痛下去的。」

「这样啊,那我就问吧,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啦。」

沙月的开场白说得十分含蓄。

「我经营了一个部落格,叫做『献上满天星的花束』。」

听起来很耳熟,铁定是在模仿《献给阿尔吉侬的花束》。

「内容都是食谱或日记,但是自从有杂志来采访之后,访客人数突然暴增,收到了很多来信和贸言,这些意见多半是善意的,只有一个例外。」

她以左手递出手机,手指上的结婚钻戒闪闪发亮。

手机萤幕显示出电子信箱的收件匣。她点开一封邮件,标题和内容都是空白的,只有附上一张图档。

图档一打开,皓就发出「喔?」的声音。

「这还真奇怪。」

「哇,的确很怪。」

青儿在一旁附和说道,整张脸都皱起来。

『要不要上吊?』

图片里只有这一行字。

这句话潦草地写在活页纸上,大概是用数位相机或手机拍下来的。光是这样就很可怕了,更奇怪的是……

「这是镜射文字呢。」

潦草的字迹上下正常,左右却是相反的,映在镜子里铁定比较好读。

「我觉得很不舒服,立刻封锁那个邮件信箱,但对方又用其他信箱寄信过来,我只好一个接一个封锁。」

沙月轻轻叹著气。青儿重新打量她,发现她的眼睛下方有疑似睡眠不足造成的黑眼圈,感觉有些憔悴。

「你有想到可能是谁寄的吗?」

「完全想不出来。」

沙月用力眨眨眼睛,如此回答。

「你回信了吗?」

「我根本不理会。这种恶作剧的人若是看到对方有反应,一定会变本加厉。」

「明智的决定。你有报警吗?」

「没有!还没。这个部落格只是写好玩的,我又没有受到实际损害,所以不想随便报警。我更不希望把事情闹大,以致必须关闭部落格。」

「原来如此,你不想关闭部落格吗?」

「是啊,那里有很多人和我相处得很愉快,还有粉丝每天都会来看。」

别说是部落格,青儿就连Line和Twtter这些社交媒体都没在接触,但他多少可以理解这种心态。

话虽如此……

就算收到这种诡异的信,也不太可能立刻有性命之忧,但若是恶作剧,那句话未免太吓人了。

皓突然拉拉青儿的袖子。

青儿用眼神询问:「干嘛?」皓便递来一本书,那是刚才看过的妖怪画册。青儿又问:「是要我放回书柜吗?」皓苦笑著回答「不是啦」,然后他翻到目录,手指在书上敲了敲,青儿这才理解他的意思,开始在书中翻找。

果然有。

他把翻开的书递给皓。那页画著独眼和尚站在老旧的草庵前,旁边写的名字是「青坊主」。

「原来如此,我明白了。」

「啊?」

听到皓的自言自语,沙月露出疑惑的表情。

「我再问你一次,你真的想不到谁会寄这种信给你吗?」

皓再一次确认似地问道,沙月不自然地用力眨了眨眼睛。

「我想不到。」

她摇著头简短地回答。这反应真是令人难以信服。

沙月尴尬地转开视线说:

「那个,我有一件事还没说。」

「什么事?」

「其实我最近四个月都没再收到信了。」

这还真是令人错愕。

仔细问过才知道,一开始不出三天就会收到信,后来却突然停下来。

这样事情

不是已经解决了吗?至少表面上已平安无事。

「是啊,我也是这么想的,但心里不知为何还是很不安,总觉得放著不管迟早会遭到不幸,说不定会发生什么无法挽回的事。」

沙月一脸忧虑地说完,又露出自嘲的苦笑。

「这样很奇怪吧?我自己也觉得一点道理都没有,说不定只是因为第一次怀孕才会感到不安。」

听到这句话,皓惊讶地眨了眨眼睛。

「喔?你的肚子里有小宝宝了吗?」

「是啊,怀孕五个月了,今天本来是要去看妇产科。」

她露出柔和的笑容,一只手轻轻按在腹部,动作比母鸟孵蛋更轻柔。

——看起来真幸福。

(咦?)

青儿突然觉得有些不对劲,但他不知道理由为何。难道只是神经过敏吗?

「说了这么莫名其妙的话真是不好意思,但我实在找不到人商量。」

「你没跟丈夫谈过吗?」

听到皓的问题,沙月忧心仲仲地垂下目光。

「我先生最近的样子很奇怪。」

她只说了这句话,就不知所措地停下来。

「他最近菸抽得越来越凶。我一再跟他说这样对肚子里的孩子不好,可是他根本不理我。」

「这真叫人担心呢。」

「他好像一点都没有当父亲的自觉。或许男人本来就是这样吧,但我偶尔会觉得他似乎不喜欢我肚子里的孩子。」

她的丈夫名叫乙濑凌介,是个刚开始崭露头角的平面设计师。

因为工作的绿故,沙月的丈夫熬夜工作是很正常的事,所以刚结婚时夫妻俩就说好,为数不多的假日要两个人一起度过,出去吃吃饭、逛逛街,但他最近总是一个人出门。

最令她担心的是丈夫对她腹中孩子的冷漠态度。她找丈夫商量要买怎样的婴儿用品时,他都只是淡淡地回答「喔」或「嗯」,更严重的时候只是「啧」了一声就结束对话。

彷佛把妻子肚里的孩子当成不祥的怪物。

「会不会是……」

外遇?青儿正想这么说,但话还没出口就吞回去。最好不要给孕妇太多压力。

「会不会是是Maternity Blue(产前忧郁症)?」

「唔,男性应该是Paternity Blue(准爸爸忧郁症)吧。」

随便说不熟悉的名词就是会有这种下场。

「这样说来,的确应该尽量减少忧虑的事,所以你才想请皓帮忙找出恶作剧的人啊……」

「不是的,我不打算调查,而是希望息事宁人,免得刺激对方,」

「咦?你刚才不是说你很不安吗?」

「是啊,所以我想问问有没有方法能让心情平静下来。」

真是搞不懂。而且,有这种想法的似乎不只是青儿。

叩,一旁传来瓷器碰撞声。

「这样不是很奇怪吗?」

皓一面把茶杯放回茶碟上一面问道。

「先生不在家,只有自己一个人,肚子里还有小宝宝。在这种时候感到不安,应该都会当成是不祥的预感吧?」

「呃,这个……」

「又不知道寄信来的人是谁,说不定那人现在正埋伏在哪里等你呢。你不这么觉得吗?」

「不、不好意思,我快来不及了……」

沙月匆匆起身,皓却一把抓住她的手。

「其实你知道寄信的人是谁吧?」

「啊?」

「你根本打从一开始就猜到那个人的身分,就是因为了解情况,所以你很确定不会受到危害,不是吗?」

「太失礼了!我怎么可能知道是谁寄来那种恐吓信啊!」

沙月气愤地大喊,皓放开她的手,如同放走一只挣扎的蝴蝶。

「如果是恐吓信,那句话似乎不太合理。」

皓歪著头喃喃说道。

「那句『要不要上吊?』乍看之下类似『去死」、『杀了你』之类的恐吓,但严格说来,应该算是邀请吧。恐吓是单方面的决定或命令,邀请才会让对方自己选择要接受或是拒绝。」

确实是这样。

「换个角度来看,也可以解释成:『要不要一起上吊?』如果寄信的是男人,听起来就像是殉情……」

沙月顿时脸色大变,赫然站起。

「真叫人不榆快,我要走了!」

挂在她肩上的名牌包撞到茶杯。青儿还在暗叫不好,桌上已经出现一滩鲜红色的污渍。

沙月吃惊地转过头来,在极短的一瞬间露出怯懦的表情,但又立刻转身离关。

「她是怎么了?」

青儿不理解地歪头。皓的发言确实稍嫌轻率,但她也没必要气成那样吧?不对,更重要的是……

「青坊主到底是怎样的妖怪?」

与其自己翻书,还不如问眼前的活字典比较快。青儿怀著这种心思问道,皓歪著头沉吟说:

「唔,这个嘛……这种妖怪没办法用简单一句话来解释,各地流传著不同版本的传说,但外型同样是穿著蓝色僧袍的和尚。」

「这样啊。」

「香川县的民间传说是这么说的……」

某天中午,有位少女独自在家中照顾小婴儿,青坊主突然现身,问她:「要不要上吊啊?要不要上吊啊?」少女很生气,没有理会,结果青坊主就攻击少女,把她吊了起来。

「这简直是随机杀人魔嘛。」

后来是因为婴儿的哭声惊动邻人,才让少女捡回一条命,不过这妖怪竟会把人吊死,真是太可怕了。说到这个……

「那句『要不要上吊」跟沙月小姐收到的话一模一样耶。」

「是啊,而且她也跟故事中的少女一样没有回应。」

所以沙月也会被吊死吗?想到这里,青儿不禁感到背脊发凉,但他突然觉得不对。

「这样不是很奇怪吗?从刚才的话听来,沙月小姐从头到尾都是受害者耶。」

皓说过,青儿的左眼可以看出别人隐藏的罪恶。如果青坊主这种妖怪代表沙月犯下的罪行,那她就是有罪之人。

「谁知道呢?我只觉得她隐瞒了某些事,或许她隐瞒的就是自己的罪行吧。」

皓说完笑了。那是一种不怀好意的笑容。

「好啦,我有事要麻烦你。」

话刚说完,红子就推著推车走进来,然后把一台笔记型电脑放到桌上。理所当然是最新型的笔电。

「可以请你帮忙找出沙月小姐的部落格吗?」

「喔。可是……」

委托人都已经离开,他们应该没有权利继续调查吧?

「如果不把事情搞清楚,我就浑身不舒服。我会付工资给你,你觉得时薪两千日圆如何?」

「那我当然要做。」

青儿立即打开电脑,在搜寻引擎输入关键字,一下子就找到沙月的部落格。

她三天发一篇文章,内容都是「精选全麦面包做的清爽蔬菜三明治」或「加了香草和番茄的鲜蔬义大利面」之类的健康食谱,其间偶尔夹杂随笔风格的日记。

只住了夫妻两人的市中心高级公寓,鹣鲽情深的合照,北欧风格的摩登家具,欧洲长期旅行……怎么看都是羡煞旁人的豪门生活。

她的部落格似乎真的很热门,留言板上写满「好一对幸福美满的夫妻」、「我真向往这种生活」之类的善意发言。

但是……

「有些无趣呢。」

皓似乎不太欣赏。

「这些文章看下来,完全看不出她个人的美学或价值观,好像只是在搜集一般人认为的『幸福生活』。」

「我也有这种感觉。」

不过这种人不是挺常见的吗?

「好,我还有另一件事要拜托你。请你调查一下沙月小姐最近有没有遇到什么特别的事,尤其是四个月之前。」

「为什么是四个月之前?」

「因为恶作剧邮件停止和沙月小姐怀孕都是发生在那阵子。」

青儿还是一知半解。他觉得这些都是不相干的事,但也懒得继续多想,不管怎么说,这可是时薪两千日圆的工作。

「啊,找到了。你觉得这个算吗?」

他在某篇文章里看到四个月前有一场同学会。正确说来不是写在文章里,而是访客留言。

『期待在明天的同学会跟你见面,到时再一起唱大学校歌吧,还要喝个痛快!」

这则留言似乎是她的大学同学写的。姓名栏写著「鸟边野佐织」。这是本名吗?

「请你查一下这个名字。」

「好。啊,找到了……咦?怪谈部落格?」

部落格的名称是「怪谈编辑出动!」

这个人是灵异月刊的写手,工作内容是采访灵异事件写成文章,部落格也刊出徵文启事,稿件若是录取还会亲自去采访,真是个勤奋的人。

「这个部落格有点可怕耶。」

连整体风格也颇为阴森。附近一带似乎也在采访范围内,有一篇文章介绍了提供便当给流浪汉的那个公园,说里面有一间「上

吊厕所」

据说以前有一位无家可归的老婆婆在公园里的公共厕所上吊,后来那里就不断发生上吊事件。奇怪的是,每件案子都没有找到遗书,彷佛那些人是被老婆婆的亡灵附身而迷迷糊糊地上吊。

(好恐怖!)

青儿看得心惊胆战,正要默默关掉网页时……

「嗯?先等一下。」

皓出声制止了青儿。

他用格外认真的眼神盯著部落格底端的文章。

「……招来死神的侦探?」

与其说是怪谈,这更像是流传在社群网站里的都市传说。

据说市内有一位厉害的私家侦探,他还曾被警察请去凶杀现场查案,后来也顺利破案了。

百发百中、快刀斩乱麻,货真价实的名侦探。

但是,这位侦探破案之后不知为何都会有人死掉,而且每次死的都是被他指为真凶的坏人。

(咦?真奇怪……)

网路消息本来就不可信,这则传闻更是夸张,但是看著看著不知为何背脊就冒起一股寒意,青儿讶异地歪著脑袋。

皓突然开口说:

「感觉真不舒服。」

「嗯?你也这么觉得?的确挺可怕的。」

「不是这样,我只是想起一个讨厌的熟人。」

「……该不会就是那位侦探吧?」

「呵呵,谁知道呢。反正是个让人不想靠近的家伙。」

老天保佑、老天保佑——青儿边在心中祈祷边关掉网页。他很想继续追问,但又觉得问了只会惹来麻烦。

不管怎么说,任务已经达成。

「辛苦了,你做得很好,接下来就请红子去跟对方联系吧。」

既然如此,一开始就让红子来做不是更好吗?

青儿虽然这么想,但皓如果打消付薪水的念头可就不妙,这种时候最好别太多嘴。正所谓言多必失。

「好啦,差不多该吃晚餐了。你喜欢牛吗?」

「非常喜欢!尤其是做成料理!」

「那就来做寿喜烧吧。」

「牛一定也会很高兴的!」

牛肉寿喜烧是无可比拟的美味。如果能被煮得那么好吃,就算叫青儿下辈子当牛他也甘愿。

用过晚餐后,青儿被带到一问客房,以后他就是住在这里。在流离失所的时候能得到栖身的地方,真是令他感激涕零。

这间屋子以玄关大厅为界,一边是日式,一边是西式,青儿住的是二楼右边的西式房间,一楼左边的浴室则是纯日式的。泡在温泉旅馆会有的桧木浴池里,舒服得让他忍不住发出青蛙被踩扁似的呻吟,好像连魂魄都随著身上的污垢溶在水中。

洗完澡出来,他发现脱下的衣服已经被收走,还摆上替换的衣服。

焕然一新。他隔天一早醒来时,当然也是神清气爽。

「早安,青儿,你今天的发型乱得很有个性呢。」

「……我是自然卷。」

和昨天一样,他们在那间像书房的房间里吃早餐。桌上摆著蛋包和松饼这些西式餐点,青儿心旷神怡地吃著热腾腾的松饼。

「住得还舒服吗?如果有不满意的地方就尽管说,不用客气。」

如果青儿是三岁小孩,一定会吵著说「我要当这个家的小孩」,可惜他已经二十二岁,所以只问:「我可以再吃一个松饼吗?」

吃完早餐后……

「对了,青儿,关于沙月小姐的事。」

皓已经联络了那位名叫鸟边野佐织的人,约好在车站前的咖啡厅见面。

「可以的话,我希望你也一起出席。」

「呃,具体说来我该做什么呢?」

「这个嘛,请你装作一副什么都知道的样子在旁边点头,可以吗?」

好,决定了,他就乖乖当一只点头娃娃吧。

三小时以后,由于平时负责开车的红子今天有其他工作,所以两人就搭计程车去约定的地点。

这间咖啡厅的主要客群似乎是女性,他们两个年轻男人坐在这里——尤其皓是个和服美少年,就算他不愿意也很引人注目——感觉四面八方都有视线在看他们。

「我们和鸟边野小姐有约。」

「喔喔,那位客人在最里面那桌,我来为你们带位。」

他们被带到一张四人桌,桌上已经摆了一杯红茶。等在那里的人站起来行了个礼。

「初次见面,我是鸟边野佐织,你是西条皓吧?」

那是一位扎起长发、身穿套装的女性。从她身上完全感受不到那个职称的恐怖感,看起来只是个认真的粉领族。

她挂著营业用的笑容递出名片,做了简单的自我介绍,然后说:

「谢谢你昨天寄信过来,我对你来信提到的亲身经历很感兴趣,希望你今天能谈得更详细一点。」

「不好意思,有件事我必须向你道歉。」

皓向她低头鞠躬,坦率地说出那封信里的故事是假的,其实是有事要问她,才用这种方法约她出来。

「呃,这样啊……」

佐织一脸疑惑地坐下,沉默了好一阵子,像是在思考什么。

「难怪我一直觉得那封读者投书写得太好了,原来是用来钓我的诱饵。」

「真的很抱歉,因为我必须向你请教一些关于乙濑沙月小姐的事。」

佐织原先的表情瞬间消失了。

「……沙月怎么了吗?」

「请问你知不知道恶作剧信件的事?」

皓没头没脑地问了这句话,佐织眨了眨眼,像是很意外。

「啊?喔喔,我知道啊。难道你是来调查那件事的?我还以为沙月根本不在乎。」

「喔?是这样吗?」

「我觉得她只是想要炫耀,就像在说『我的部落格已经红到会收到这种信呢』。你想想嘛,有起女生喜欢抱怨被跟踪狂纠缠,其实只是在炫耀自己很有魅力。」

「说得真刻薄啊。」

但青儿多少可以理解。仔细想想,沙月的部落格里确实有很多「炫耀幸福」的文章,说不定真是这样。

「所以你是侦探啰?是沙月雇用你的吗?」

「不是的。」

「那是其他人啰?是她的老公吗?」

「这点就任凭猜测了。」

「唷,挺会卖关子的嘛。」

佐织讽刺地挑起一边眉毛,露出扫兴的表情。

话虽如此,她并没有直接翻脸走人,想必是因为皓俨然一副贵公子的样子,所以她才有所顾虑。相较之下,青儿老是被人看得比一张卫生纸更轻。

「那你知道那些恶作剧信件的内容吗?」

「完全不知道。沙月很少谈那些事。」

接著,她听完皓叙述了细节之后……

「……镜射文字?」

佐织喃喃复诵著,突然露出想到什么的神情,但她迟迟不开口,像是很犹豫的样子。

「那说不定是淳矢。」

她的心里对寄件人的身分似乎已经有底了。

「他是沙月以前的未婚夫,名叫佐久真淳矢,是我们研讨会的同学。」

「为什么你认为是他?」

「因为镜射文字啊。淳矢很会写镜射文字,经常在研讨会的聚会中表演。我想沙月一定也猜得到是他,只是……」

「只是假装不知道。原来如此,镜射文字就像是他的注册商标吧。」

大概是因为那些信件有可能被交给警察,他不方便署名,所以才用镜射文字来暗示自己的身分。

「如果你方便的话,能不能多告诉我一些呢?」

「无所谓啦。不管你去问谁,听到的事情应该都差不多。」

佐织耸耸肩膀,很爽快地说道。她从皮革托特包里拿出手机,放在桌上。

「这是研讨会合宿活动的照片,是在长野的露营区拍的。」

照片里的人显然是「现充」(注1)的标准范本,那是青儿无论如何都进不去的世界。站在中央搭著沙月肩膀的青年应该就是淳矢了,他乍看是个家教优良的帅哥,但不知为何散发一丝寂寥的味道。

「真是个美男子。」

「老实说,暗恋他的女生还不少,但淳矢从高中时代就一直对沙月情有独钟。」

「喔?他们从高中就在一起了吗?」

「是啊,他们读的是可以住宿的升学学校。沙月和淳矢的家庭都有些问题,或许是因为这样才会互相吸引吧。」

这两人看起来很相配,互相依偎的模样真是幸福得羡煞旁人。不过,青儿有件事很在意……

「他们分手的理由是什么?」

「说到这件事,真是难以敔齿……」

佐织虽然嘴上这样说,却一脸欣喜地探出上半身。

「其实是因为淳矢向沙月动手。」

「喔?真意外。」

「你也觉得他不像是会施暴的人吧?但是大四时却突然发生了这种事。」

「是不是有什么原因呢?」

「最直接的原因可能是求职的压力吧。五月左右,淳矢已经被一间大公司预先录取了,但他突然决定要

读研究所,沙月也表现出支持的态度,但是听说淳矢因为考研究所的压力大大,就把气出在沙月身上……」

真是太过分了。

「淳矢始终否认这件事。他说自己从小就常常因为父母的不当管教而挨打,所以绝对不会做出同样的事。其实他会去读寄宿学校也是因为和父母关系不好,所以一开始大家都只是半信半疑。」

佐织一定也是相信他的人之一,她的表情凝重得像是在忍受过去的伤痛。

「情况之所以改变,是因为沙月有一天脸颊红肿地跑来我的公寓,说她看到淳矢睡在沙发上,想要把他叫醒,他却大吼著『吵死了!』动手打了她。」

「太过分了。」

「是啊,沙月的左脸肿起来,还有一道伤痕,她说是被淳矢右手上的银戒指刮伤的,所以施暴的事一下子变得很可信。」

「淳矢先生怎么说?」

「他说不记得发生过这种事,因为读书读得太累所以倒头就睡著了。」

青儿突然插嘴说:

「会不会只是睡迷糊了?」

「平时不会施暴的人,就算睡迷糊了也不太可能突然动手打人吧?」

确实有道理。周围的人们想必也都开始怀疑淳矢。

「沙月小姐也有这样辛酸的过往啊。」

青儿喃喃说道,语气非常感慨,每个人都有过去,无论看起来再怎么顺遂,背后还是隐藏著辛酸。不过……

「也不见得喔。」

「啊?」

佐织露出讽刺的笑容,再次递出手机。

出现在萤幕上的是身穿婚纱的沙月。穿著白西装靠在她身边的新郎,是个神情爽朗、体格结实的帅哥。

这个人就是乙濑凌介吗?

「沙月跟他好像就是在淳矢开始施暴的那段时期认识的。他是一间大型设计公司的台柱,年收入一千万圆,去年还获得被视为新手成功捷径的新人奖。」

「这样的话,确实不能说是不幸。」

说得难听点,她换男友真是换对了。

「对沙月来说,淳矢不就是最好的踏脚石吗?」

佐织冷笑著说道。

这话说得还真酸,难不成她正是寄出那些恶作剧信件的人?

青儿一面胡乱猜测一面偷偷观察皓,发现他正专注看著手机。

「能不能让我看看其他照片?」

「好啊。不过我把照片都放在一起了,你可别乱看喔。」

佐织耸耸肩,把手机交给皓,青儿也凑在一旁看著萤幕。

「喔?」

「你发现什么?」

吸引青儿目光的是一张在露营区洗涤槽旁拍摄的照片,淳矢手上拿著满是泡沫的海绵。

「原来帅哥也要洗碗啊?」

「啊?什么意思?」

青儿在大学时代曾有一次受邀参加烤肉聚会。

但是肉还没烤好,他就被叫去洗碗。他像只浣熊乖乖地洗著碗,等到洗完才发现大家已经吃饱走人了。

其中一个原因或许是青儿没有带肉,只买了零食充数吧……

「呵呵,竟然没发现大家已经解散,你也太心不在焉了吧。」

「但洗碗的时候不就是会发呆吗?所以才会把碗摔破啊。」

「若是你再继续发呆下去,大概连呼吸都会忘记吧。」

这话未免说得太过分了。

青儿正想抗议,却突然注意到佐织的眼神变得比冰更冷,连香蕉都会被冻到可以当成榔头拿去敲钉子。

他慌张地把视线栘回手机。

「啊,我看出来了,他不是在洗碗,而是用左手在做笔记啦。」

应该是收拾到一半的时候接到电话吧。

淳矢的右手抓著沾满泡泡的海绵,把手机夹在耳朵和肩膀之问,努力写著笔记。虽然青儿没有立场批评别人,但他还是觉得淳矢很笨拙。

「不好意思,你刚才说什么?」

皓一脸认真地问道,青儿讶异地眨眨眼睛。

「啊?我说他不是在洗碗,而是用左手做笔记……」

「原来如此,我知道了。」

皓点著头说道,看起来非常愉快,他似乎抓到头绪了。

「青儿,你的著眼点真是异于常人呢。」

「呃,是吗?」

「是啊,完全偏离了常轨。」

……这算是夸奖吗?

「这张照片有什么地方不对吗?」

佐织也疑惑地盯著手机看。

「没什么,只是有些事让我很在意。这张照片可以给我吗?」

「可以是可以啦,但你可别拿去做坏事喔。」

「谢谢你。啊,请寄到这支手机。」

皓递出去的是青儿放在桌上的手机。

……竟然擅自使用他的手机,简直跟胖虎没两样嘛。

「淳矢先生后来怎么了?」

「他在学校待不下去,就离开研讨会,听说后来回老家了。」

「喔。那他现在还住在老家吗?」

「我不清楚,听说他罹患忧郁症,整天足不出户,听起来他的人生已经毁了。

「迫根究柢还不是因为他向别人施暴?这根本是自作自受啊。」

青儿忍不住出言批判。即使他过得再不幸,终究是自己造成的。

「你真的这么想吗?」

「啊?」

佐织话中有话,同时痉挛似地扭曲脸孔。她是在笑。

她探出上身,像在透露秘密般压低声音说:

「沙月有一个习惯,连她自己都没发现。她在说谎或是隐瞒事情的时候,都会用力眨眼。你看,就像这样。」

「啊……」

青儿看过这个动作。

就是沙月昨天和皓谈到恶作剧信件的时候。

——我再问你一次,你真的想不到谁会寄这种信给你吗?

——我想不到。

沙月回答问题的时候,很不自然地用力眨眼睛。

「她被淳矢打了之后跑来我的公寓时,还有哭著向研讨会教授说出被打的事情时,也都一直用力眨著眼睛。」

青儿无言以对。这么说来,她声称自己被打是骗人的啰?

「你没有跟别人说过这件事吗?」

青儿忍不住用质问的语气说道。

但佐织只是敷衍地耸耸肩膀。

「无凭无据的,我是要怎么说?而且沙月都已经拿出验伤单,我若是质疑她一定会被骂的。」

「但你明明知道她在说谎。」

「那可是沙月耶。如果我指责她在说谎,她铁定会说出更夸张的谎言,譬如说淳矢是因为和我有私情才会对她施暴。」

常言道三人成虎,谎话说多了就会成真。青儿才第一次听到佐织说出这句话,就觉得挺有真实性的。

「嘻嘻~」

佐织突然笑了。

「其实我们四个月前举办过同学会,我是总召,当时我一不小心也把邀请函寄去淳矢的老家。」

「啊?」

「如果淳矢收到邀请函,说不定会跑来找沙月唷。或许那时候真的发生了什么事吧。因为沙月本来每天写文章,在那之后变成三天才更新一篇。」

「不会吧……」

青儿突然想起一件事。

『期待在明天的同学会跟你见面,到时再一起唱大学校歌吧,还要喝个痛快!』

那一则留言乍看之下只是在跟老朋友叙旧,说不定她其实是蓄意公布沙月要出席同学会的消息。

「你和沙月小姐不是好朋友吗?」

青儿感到不寒而栗,开口问道。佐织耸著肩回答:

「我和她的关系差不多要结束了。」

佐织露出自嘲的笑容,乾脆得令人愕然。

「自从我做了这份工作,她就渐渐疏远我。沙月需要的是对她有帮助的『能干大姊姊』,而不是靠著怪谈混饭吃的『阴森的单身女人』,所以,她早就不想跟我当朋友了。」

佐织断然说完就背起托特包站起来,临走前还回头对皓露出挑战般的微笑。

「你等著看吧,用不了多久,她一定会陷入不幸。」

「你也是。」

皓沉静的声音像落在白纸上的一滴墨水。

「请小心一点,常言道诅咒别人必定遭到报应。」

佐织不悦地咬紧嘴唇。

高跟鞋的声音响起,佐织的背影渐渐走远,只留下一杯完全没有动过的红茶。

「那个……」

该说些什么呢?

青儿还在犹豫时,皓突然微微一笑。

「好啦,我们的事情也处理完了。」

「唔……要回去了吗?」

「这个嘛,现在还有一些时间!我想去参观一下昨天在部落格上看到的『上吊厕所』。你要一起去吗?」

「呃,我就不必了。」

「哎呀,你不去啊?」

皓轻轻地笑了,听起来像猫在捕捉猎物之前的低鸣,青儿不禁感到毛骨悚然。

「不管怎样,逢魔时刻一定要到家,有客人要来喔。」

唉,

真讨厌。

沙月差点脱口说出这句话,赶紧咬住嘴唇。

最近……不,应该说是这四个月,她一直都郁郁寡欢。部落格今天应该要贴出新文章,但她现在连电脑都不想开。

原因是她的丈夫凌介。

「你觉得买哪个牌子的婴儿床比较好?」

对于即将迎接新生儿的夫妻来说,这是再正常不过的话题。

但凌介叹著气回答:「我现在很累,能不能晚点再说?」沙月拿型录给他看,他还明显露出「你喜欢就好」的不耐烦表情。

「难道你就没有一点当父亲的自觉吗?」

她忍不住出言责备。

但丈夫的回答令她怀疑自己听错了。

「怎么可能有嘛。」

那一瞬问,她亲爱的老公彷佛变成一只陌生的怪物。

那是昨天深夜发生的对话。

这间三房一厅的公寓,此时只有沙月一个人在家。她怀著日渐加深的不安,发出不知道是第几次的叹息。

她实在没心情更新部落格,可是有那么多人在关注她,她一定得过得幸福才行。

「转换一下心情吧。」

最近车站前新开了一间咖啡厅,运气好的话或许可以当成日记的题材。等到孩子生下来之后,就不能如此悠闲地临时跑出去喝下午茶了。

(本来是想找凌介一起去……)

沙月挥开心头的乌云,仔细地梳妆打扮,穿上刚买没多久的喀什米尔洋装和外套,套上喜欢的高跟鞋,口红擦的也是刚买的新色号。

走出大门,红得令人怵目惊心的夕阳把天空染成可怕的深红。她有一种不舒服的感觉,觉得好像在哪见过这幅景象。这片从地平线烧起来的夕照和她迷路走到那栋奇特房子时见到的几乎一模一样。

「咦?」

她突然发现自己又迷路了。

眼前出现一条隧道,上头覆满在冬天依然青翠的常春藤,走进去便是住著那个怪人的洋房。

(真讨厌。)

沙月直觉地就想转身离开,但又立刻打消念头。

她不知道要怎么回去,而且入夜之后会变得更冷。为了肚子里的宝宝,她一定要避免著凉,所以现在只能去那楝房子,虽然这代表要再见到那位少年。

「欢迎,我正在等你。」

鸟鸣般的清脆声音邀请沙月进入那间像书房的房间。

夕阳疲弱的光芒把整个房间映成深红色,少年那一袭丧服般的衣服,如今看起来简直像是染满了血。

沙月当然不是受邀前来,但在听到少年说出这句话的瞬问,她确信自己一定是被请来的。

「请随意,当作是自己家吧。」

随同那道爽朗的声音,茶杯也被摆出来。沙月在一张椅子坐下,觉得这就像是一场舞台剧。

另一张椅子坐的是担任助手的青年。

他虽然五官端正,但是双眼无神,还顶著一头乱发,乍看只是个丑角,而且他那种不够世故的神态还会让沙月想起从前的情人。

「对了,我已经知道恶作剧信件是谁寄的了。」

少年突然开口,他的语气开朗得有些刻意。沙月顿时血气上冲,猛然起身。

「你有完没完啊!别再提那件事了!」

「佐久真淳矢。他是你以前的未婚夫,对吧?」

一张纸落在桌布上。看起来像是报纸的影本,日期是四个月前。

一对男女跑到市内某间空屋试胆,竟看见一具上吊的遗体,两人随即报警。死者是二十至三十岁的男性,被发现时已经死亡数日。现场没有找到遗书。警方正在确认死者的身分,并调查他的死因和动机。

「那具上吊的尸体就是佐久真淳矢。」

少年平淡地说道,沙月一言不发地愣在原地。他是怎么查出来的?

「他离开大学回到老家以后就罹患忧郁症,每天把自己关在家里。几个月前他被赶出家门,可能是觉得人生无望才上吊的。」

「自作自受,都是因为他自己从前的所作所为才会遭到报应。」

「你真的这么想吗?」

听到少年确认似地询问,沙月眨了眨眼睛。

「是啊,我就是这么想的。」

沙月掩饰不了声音中的颤抖。为了平复心情,她拿起茶杯,色泽浓艳的红茶看起来犹如深红色的鲜血。

其实她不应该喝茶,因为红茶里的咖啡因对胎儿会有不良影响,但她急著把注意力从少年的身上移开。不知他究竟查出多少事,她得谨慎地试探看看。

(咦?)

茶杯里的水面上好像映出什么东西。

沙月很快就发现,那是一个脖子被吊住的老婆婆,正从上方用死气沉沉的表情看著她,她立刻尖叫著站起来。

喀啦。

掉落的茶杯把她脚边的地毯染出一片血迹般的殷红。

「刚、刚才那是……」

「喔?怎么啦?看你吓成这样,简直像是见了鬼,」

沙月心想:快逃,非得尽快远离这位少年不可。她打从一开始就不该以为踏进这间房子还能平安无事地离开。

「喔,对了,在你离开之前,请先看看这张照片。」

少年递出的手机上显示一张很眼熟的照片。

那是研讨会合宿活动中的一个场景。烤肉刚结束、正在收拾的时候,淳矢一手拿著满是泡沫的海绵,同时用肩膀夹著手机做笔记。那是他打工的地方打来的,其实他只要回一句「我晚点再打给你」就好,那手忙脚乱的模样真是令人发噱,沙月还记得自己当时忍不住调侃他。

「这张照片怎么了吗?」

「左手。」

「啊?」

「淳矢先生的手。你仔细看,他是用左手拿笔。」

沙月急忙确认。

……真的耶。

他用右手拿著沾满泡沫的海绵,用左手拿著原子笔写字。

「他的样子似乎很慌张,应该没有人会在这种时候用不习惯的那只手写字吧?可见淳矢先生是个左撇子,」

「怎么可能!淳矢在上课和做家事时都是用右手啊!」

「大概是被矫正过吧。因为他平时都用右手,才没有人发现他是左撇子。说不定他父母的『不当管教』就是基于偏见而把他强迫矫正成右撇子。」

淳矢说过父母在管教他的时候都打得很凶,原来是为了矫正左撇子?

「我看见镜射文字的时候就猜到了,因为左撇子可以轻易写出左右相反的字,所以有很多左撇子的人从小就自然而然地学会写镜射文字。据说《爱丽丝梦游仙境》的作者路易斯·卡罗也是个左撇子,所以才会写镜射文字。」

少年竖起食指说道。

「既然如此,那我就有一个疑问了。被左撇子殴打,肿起来的应该是右脸,但是你被淳矢先生打了之后肿的却是左脸。是这样没错吧?」

「……你到底想说什么?」

「我要说的是,那件事是你自导自演。你趁淳矢先生睡著时拔下他的银戒指,戴在自己的手上再殴打自己。要让他睡著很简单,只要去药局买药,加进他的饮料里就行了。」

「你、你少胡说八道!我要告你毁谤喔!」

沙月表情僵硬地气愤大吼,但哀号似的声音出卖了她。少年依然挂著微笑,将白色瓷杯靠近嘴唇。

「请你不要误会,我只是想要拯救你脱离不幸。」

「开什么玩笑,你又知道我多少事了?」

「其实我今天请负责接待的红子去调查你的出身背景。你的母亲在你中学时过世了,而且和淳矢先生一样是上吊自杀的,没错吧?」

「是啊,那又怎么样?」

她回答的语气充满不屑。

「从街坊邻居的评论听来,她总是在抱怨和叹气,动不动就觉得自己比别人不幸,老是在羡慕、嫉妒、惋叹,结果直到最后都过得很不幸。」

「是啊,我妈和我是完全相反的人。」

她讽刺地扬起嘴角,少年却静静地摇头说:

「不对,现在的你就跟你母亲一模一样。」

「啊?」

「你们都是依据别人的评价来定义幸福,根本不明白什么才是自己的幸福,所以比谁都不幸。」

沙月摇头否认。

幸福的婚姻、幸福的夫妻生活,为了得到这一切,她比别人付出更多心血。就是因为她如此卖力,才能过著这么美满的人生。

(就差一点,只差一点而已。)

她的肚子里已经怀了期盼已久的第一胎,等到生下孩子之后,她就能得到世人称羡的一切。这一次明明就可以得到幸福。

「你这么渴望幸福,证明你现在一点都不幸福,不是吗?」

少年自喉中发出笑声。

接著,他露出猫在戏弄老鼠时会有的眼神。

「犯了罪就要受到惩罚,这是天经地义的事,不过孩子无法选择父母,你的处境值得同情,所以你如果想要逃过地狱的刑罚,就去找个人坦承你的罪行吧,否则你就得下地狱喔。」

想都不用想。

月立刻站起来,放声吼道:

「我死都不要!」

话才说完,她的视野突然一黑。

太阳刚刚烧尽,夜晚已经到来,此时四周暗得像吹熄了黑暗中仅有的一根蜡烛。

在黑暗中,少年那张太过白皙的脸朝向沙月。

「那么,就请你下地狱吧。」

他笑著说。

沙月正想发问,就听见一记拍手的声音。

「咦?」

回过神来,她发现自己站在很熟悉的地方。

这是一条小巷,距离她住的公寓大约十分钟路程。大概是在不知不觉间走上归途吧,但沙月完全不记得自己是怎么离开那楝屋子。

难道她是在作梦吗?绿色隧道后方的那间洋房、穿著一袭丧服般和服的少年,说不定都只是一场恶梦。

但是,有一团乌云般的不安始终笼罩在她的心头,彷佛就要发生什么无法挽回的严重事态。

「唉,真讨厌。」

沙月忍不住说道,接著立刻咬紧嘴唇。

——唉,真讨厌。

这句话是她母亲的口头禅。母亲彷佛是用不满和埋怨所构成,嘴里随时叨念著「唉,真讨厌」,不然就是说些不知从哪听来的消息,诸如「邻居去欧洲旅行」或「亲戚重新装潢厨房」,然后加上一句「再看看我们家」,最后以深深的叹气结尾。

「唉,真讨厌。为什么我这么不幸呢?」

小学五年级时,沙月为了讨母亲欢心,送给她一件一万圆的围裙当作母亲节礼物。沙月把存了很久的压岁钱放进钱包,千辛万苦地转乘几班公车去很遥远的百货公司购物。

她心想母亲一定会很高兴。

她相信母亲一定会露出笑容。

一定会笑得很幸福。

但是……

「真讨厌,竟然是围裙。你是叫我要更努力地做家事吗?」

母亲说完,深深叹了一口气。

「唉,真讨厌。隔壁太太收到的可是康乃馨花束呢。」

听到这句话,沙月觉得心中有某个东西炸开来。

「妈妈去死好了!」

从那一天开始,沙月的心中再也没有母亲。

她要求父亲让她去上补习班,父亲便爽快地拿出补习费和餐费。父亲平时很少回家,大概是因为拋下了妻子和孩子而感到愧疚吧。

补习班里有很多朋友,所以沙月一点都不寂寞。她下课以后会在家庭餐厅待到晚上十点,早上也不碰桌上的早餐就出门,每天重复著这样的生活。

后来母女两人连「我回来了」和「欢迎回家」都不讲,家里只能听到母亲成天叨念的「唉,真讨厌」,以及沙月比冰雪更冷的沉默。

如今想来,母亲就是从那阵子开始变得奇怪。邻居都对她避之唯恐不及,亲戚也逐渐疏远她,她每天都一脸空虚地坐在电视机前。

某天早上,沙月本来要像平时一样默默走过厨房,但她听见母亲对著电视自言自语,忍不住停下脚步。

「唉,真讨厌。为什么我要这样孤零零的呢?」

下一秒钟,沙月的口中自然而然地说出这句话:

「不喜欢的话就去死啊。」

她早就想说这句话了。

既然这么讨厌,怎么不去死?

母亲随即转过头来,沙月一看几乎屏息。许久没正眼看过的母亲已经瘦成皮包骨,像是很多天没吃饭。

「那要不要一起上吊?」

沙月当作没听见,迅速冲出家门。

从补习班下课回家以后,她在乌漆抹黑的厨房里看到母亲伫立的身影,打开电灯一看,才发现母亲不是站在地上,而是被天花板垂下的一条绳子吊著。

桌上摆著包著保鲜膜的饭菜,旁边放著一张超市的广告单。广告单上,潦草的字迹写著给沙月的讯息。

你总有一天也会变成这样。

沙月还没叫救护车,就先把那张纸撕碎了丢进垃圾桶。

其实沙月根本不想打电话,只想丢下那具尸体逃出家门。如果母亲还有呼吸,沙月一定会亲手掐死她。

过了两年后——

淳矢听沙月说完母亲的遭遇,露出烦恼的表情点头说:

「我大概可以理解你害怕的心情。」

「害怕?不是生气或憎恨吗?」

「应该都有吧。我也觉得又生气、又痛恨、又害怕,总觉得如果不把父母的事情忘记,我迟早会变得像他们一样。」

说出这些话的淳矢,也是个没有享受过家庭温暖的孩子。

他背后有个烫伤的痕迹,那是在他幼年时,父亲对他的「不乖」很生气,就把炽热的熨斗按在他的背上。

「如果哪天我能忘掉所有关于父母的回忆,那你就是我的第一个家人了。」

淳矢开怀地笑著,如同一个天真无邪的孩子。

(单纯的淳矢,没有戒心的淳矢。)

沙月原本以为,从此可以和他过著幸福快乐的日子。

「我想要辞掉录取的工作,去考研究所。」

淳矢一脸认真说出这句话,是在大四那年的春天。

优秀的研讨会学生在指导教授的劝说下决定继续读研究所,这是很常见的事,但淳矢会做出这种决定,恐柏是把中年的教授当成父亲,因此得到教授的重视让他欣喜得浑然忘我。

「结婚的事能不能再等几年呢?」

沙月没办法拒绝。

「好吧,我会支持你。」

「谢谢你,我就知道你会这么说。」

——唉,真讨厌。

沙月彷佛听见母亲抱怨的声音。那声音似乎说著,再这样下去你就要陷入不幸了。

然后……

「那个,沙月小姐,你对相亲有没有兴趣?」

刚好在那阵子,她在一间很有名的厨艺教室上课时听到讲师这么说。

「我的侄子在很大的设计公司工作,我想要把你介绍给他。你看!就是这个人。」

在讲师递出的照片里,她未来的丈夫凌介笑得十分开怀,全身散岭成功人士会有的自信。一看就是一辈子都和「不幸」二字扯不上关系的人。

「我或许是个偏心的姑妈,不过,这孩子确实长得不错吧?他的收入也很高喔,这么年轻就已经拥有艺术总监的头衔。还做过很多知名的广告设计,最近电视正好在播呢。」

讲师唱起了广告歌,那是连沙月都知道的一间大公司的广告,身兼知名料理研究家和图艺教室讲师的她,出身于一个源远流长的富商家族,她的侄子当然也是其中的一员。

「哎呀,不好意思,我都忘了先问最重要的事,你现在有男朋友吗?」

「没有。」

她一点都不后侮这样回答。

但她若是直接和淳矢谈分手,一定会被说是为了攀龙附凤而变心的拜金女,大家都会同情被她拋弃的淳矢,在背后说她坏话,搞不好哪天还会传进新未婚夫凌介的耳中。

所以……

让淳矢蒙上施暴的罪名也是无可奈何的事。

事情正如沙月所料,淳矢发现被她背叛也没有责怪她,不仅如此,当沙月谎称自己被打,引来单人怀疑的眼光时,只有淳矢一个人帮她说话。

他一直说,沙月不是那种人,一定有什么原因。

(怎么可能有嘛。)

沙月一开始接近淳矢就是有所目的,把母亲的事情告诉淳矢也是为了博取他的亲近感和同情。

她要的是外貌和前途都令人羡慕的男友,淬矢只不过是刚好具备这两个条件。不过,那都是过去的事了。

(单纯的淳矢,没有戒心的淳矢,可怜的淳矢。)

因为旁人眼中的怀疑不断加深,淳矢好几次跑到沙月的公寓找她沟通。

所以沙月忍不住了。

「我根本一点都不想当你的家人。」

她知道这句话会对淳矢造成致命的打击。

而且……

「既然这么讨厌被那种父母生下来,你乾脆去上吊自杀啊。」

沙月这句话真的把淳矢推入不幸的深渊。

后来淳矢没有和沙月说一声,就默默离开了研讨会。沙月听说他回到老家,每天把自己关在房间里。

因此,她以为再也不会见到淳矢了。

「要不要一起上吊?」

四个月前,沙月参加了同学会之后,在回家的路上见到寄来恶作剧信件的人——淳矢。

他已经完全不是以前的淳矢,穿著懈兮兮的工作外套,衣服上散落著头皮屑,太久没修剪的头发之下的眼睛有著深深的黑眼圈。

简直是不幸的化身。

沙月想到这里,心中就涌出强烈的焦躁和厌恶,默默转过身去。她认为现在的淳矢没有交谈的价值,就像当年上吊的母亲一样。

就在这时,沙月的脖子突然感到刀割般的剧痛,接著她发现自己被电击棒攻击,随即晕了过去,被扛到某个废墟,等她醒来时,淳矢已经上吊身亡,沙月尖叫著逃出废墟,没命似地跑回自己的公寓——事情就这么落幕。

淳矢没有留下遗书,人们以为又是

一个受不了打击的菁英自杀了,随便办了葬礼之后就把他拋诸脑后,没有一个人知道沙月诬陷他施暴的罪行。

一切都已结束,这下子没有人会威胁到她。原本应该是这样的。

(我竟然怀孕了。)

她的下腹部日渐膨胀,胸中的不安也逐渐加深。

说不定淳矢趁她不省人事的时候,对她做了什么恶劣的行为。

淳矢原本要拉她一起殉情,却在最后一刻打消念头,说不定是觉得她可能怀了自己的孩子……

若是这样。如今在她肚子里的宝宝,不就成了无可避免的不幸根源吗?

(唉,真讨厌。)

此外,丈夫凌介的态度更加深她的担忧。说不定丈夫已经直觉地发现她腹中的孩子并非他的亲生骨肉,所以才会摆出无情的态度。

(不可能的。)

沙月拚命否定这个猜测,但丈夫还是持续回避她。他看到沙月总是一脸忌惮。就像沙月的父亲对待母亲的态度。

——唉,真讨厌。为什么我要这样孤零零的呢?

脑海中浮现这句话,沙月猛甩著颈,想要把它挥开。

(我得努力,更加努力。)

她非得过得比任何人都幸福不可。

因为她若是变得不幸,一定会像母亲那句遗言所说的一样上吊自杀。

(啊,原来是这样。)

沙月发现了,原来一直纠缠她的低语,就是写著「你总有一天也会变成这样」的那张纸。

「咦?沙月!」

听到背后傅来准缀鸾呼唤,沙月顿时停下脚步。

回头一看,原来楚帮她和凌介牵了红线的讲师。说自己是偏心姑妈的她也很疼爱嫁给侄子的沙月,有事没事就会找她一起出去吃午餐或购物。

沙月心想,这个人对自己有恩。

不过,她若是知道沙月和凌介夫妻失和,一定会站在侄子那边,所以沙月这阵子很不想碰到她,尤其是现在。

「真是太巧了!我到附近办事,正想显便去看看你呢。好一阵子没看到你,不知道你过得好不好。」

「对不起,最近凌介工作太忙了。」

「没关系啦。大家都说老公只要会拿钱回家就好,不在家也没关系,不过老婆一个人照顾家里也很辛苦呢。啊,等一下要不要一起吃饭?车站前新开了一间咖啡厅喔。」

是那间咖啡厅。沙月心想。

对了,她本来就结为了去那间咖啡厅才出门,而且和活力旺盛的讲师在一起,心情应该会轻松一点。

好,就和她一起去咖啡厅吧。

沙月感到睽违已久的兴奋,但是下一秒钟……

「不好意思,我跟人约好了要上吊。」

连她都不敢相信自己会说出这句话。

——我刚才说了什么?

「那、那个,对不起,我突然想起有事要忙,先告辞了。」

她连忙朝愣住的讲师鞠了个躬,逃命似地快步离开。

(说什么上吊……我会上吊?)

怎么可能嘛。虽然沙月这样想,却有一种预感在她的心中不断膨胀。暴增的不安和焦躁彷佛随时会「碰!」一声炸开。

她几乎要开口喊救命,无论对谁都行。

她真想如同孩子般跺脚哭闹,哭诉自己的不幸。

能接受她这种行为的只有淳矢。

(我不能回家,回家也只有我一个人,得找个有人的地方。)

沙月不知该往哪去,只能漫无目的走著。前方似乎是公园,她漫不经心地这么想的时候,突然看见两只脚挂在眼前,像是要挡住她的去路。

(对了……)

沙月的脑海里浮现母亲的尸体,身上还穿著沙月小时候送她的围裙,而且厨房桌上包著保鲜膜的饭菜是两人份的。

母亲之所以瘦成皮包骨,说不定是一直等著能再次和沙月一起吃饭。

「妈妈……」

她无意识地说道。

紧接著,沙月感到身体内有某种束西在蠢动,渐渐爬到下腹部,接著有个温热黏稠的东西从双腿之间流出。

——啊啊,生出来了。

沙月在心中喃喃说道,接著便失去意识。

哇哇,哇哇。

黑暗之中传来哭声。

是小孩子?

不对,是婴儿。

听起来很吃力、很痛苦、很悲伤……又很寂寞。

像在倾诉难以忍受的苦楚。

那个声音不停在呼救:救救我、救救我,我是如此不幸。

啊啊,快一点。

得去把他抱起来。

得让他安静下来。

得尽快阻止他。

免得被别人发现。

趁著他还没对别人说「你很不幸」之前——

得快点掐死他。

哇哇,哇畦。

沙月一睁开眼睛,就发现自己昏倒在公共厕所的冰冷磁砖上,身旁还有个婴儿正在哭闹。

「别哭了。」

她匍匐著靠过去,把手伸向婴儿的脖子。

突然,婴儿的颈像黏土一样扭曲,变成一张熟悉的脸孔。

(妈妈?)

沙月差点脱口而出,但立刻察觉不对。

不,那张脸是……

『不喜欢的话就去死啊。』

婴儿用厌世的表情笑著,喃喃说出这句话。沙月一发现那是自己的脸,双手立刻掐住婴儿的咽喉。

喀吱一声。她的双手感觉到了折断小树枝般的触感。

啊啊,多么简单。

早就想对自己这样做了。

(非得过得幸福不可。)

必须比谁都幸福。

否则绝对不原谅自己。

可是……

根本不知道该怎么做。

唉唉,怎么办?

得快点得到幸福才行。

究竟该怎么做?

啊,对了,想起来了。

——我得上吊才行。

沙月把包包的背带挂在气窗上,另一端套在自己的脖子上。

……喀吱一声。

几天后。

继续过著食客生活的青儿,收到佐织寄来的信,她说在那间被称为「上吊厕所」的公厕里发现沙月上吊的尸体。她是被挂在气窗上的包包背带吊死的,没有留下只字片语。

『你知道什么吗?如果有任何情报请告诉我。』

以这句话作结的信件,明显透露出她的震惊。

你等著看吧,用不了多久,她一定会陷入不幸——佐织一语成谶,但她只感到惊慌和后悔。

到了三点的下午茶时间……

「这样啊。真遗憾。」

皓喝著殷红的红茶,听青儿念完信的内容,只回答了这句话。他的脸上看不出半点惊讶,简直像是早已预见了未来。

「所以说,沙月小姐一离开这里就立刻上吊了?」

「嗯,应该是吧。」

「是因为良心发现吗?可是她看起来不像是打算自杀的样子啊。」

「那她就是在非自愿的情况下上吊的。」

「……你是在开玩笑吧?」

「谁知道呢?」

皓轻轻地笑了。他还是老样子,总是不把话说清楚。青儿望向第二封信。最令人难以理解的是……

「听说沙月小姐的遗体里面没有小宝宝。」

青儿得知她自杀之后,首先关切的是她腹中胎儿的安危。虽然想必是活不了了,但青儿还是期待著奇迹发生。

可是,佐织的回覆出乎他的预料。

『沙月不可能有孕在身,她自杀的时候正在生理期中。』

怎么可能?这真是太匪夷所思。

听青儿这么说,皓笑著回答:

「没想到你这么笨呢。」

「什么……」

这句话如同一记突如其来的上钩拳,让青儿愣在原地,好一阵子说不出话。他不明白自己为什么会突然挨骂。

皓不理会变得跟雕像一样僵硬的青儿,缓缓倒了第二杯红茶,像是在享受香气似地眯起眼睛。

「你不觉得奇怪吗?我还以为你早就注意到了。」

「注意到什么?」

「沙月小姐打从一开始就没有怀孕。」

「啊?」

青儿的反应只能用呆若木鸡来形容。

「她的情况应该算是一种妄想——假性怀孕。你回想一下,她第一次来这里时,不是说了正要去看妇产科吗?但她当时穿的是高跟鞋。」

「啊……」

原来如此,那时让他感到不对劲的就是鞋子。

「而且附近一带没有妇产科,只有身心科。」

「这么说来,她……」

「是的,她是要去治疗怀孕的妄想。」

但是她的症状始终没有改善,她的丈夫不堪负荷,越来越不想回家。这股寂寞又使得沙月的病情更加恶化。原来这才是她一直感到不安的真正原因。

「她活活逼死一个人,不可能一点感觉都没有。罪恶感、后侮、自责、害怕罪行暴露,就是

这些纠结的情绪化为妄想栖息在她的体内。」

「沙月小姐就是因此而死的吗?」

如果逼死沙月的是她的良心,就跟她之前在这栋屋子里和皓的对话没有关系。

但是——

「好啦,我也差不多该跟你说清楚了。」

茶杯底部发出「叩」一声。皓露出柔和的微笑。

这个笑容让青儿感到十分不祥,他无意识地把椅子往后挪。椅子发出吱轧的哀号。

「我们先复习一下。青坊主这种妖怪的特徵是会问人问题,让对方自己决定要拒绝或答应,如果不回答便会被吊死,但若明确拒绝,青坊主就会默默消失。」

「呃,是这样吗?」

「相较之下,更可怕的是『缢鬼』。」

「缢鬼……」

那是江户时代流传下来的故事。

在某场宴会上,有一位迟到的客人说「我有急事要处理,所以来告知一声」,说完立刻就要离开。旁人觉得他的样子很奇怪,一问之下,他竟回答「我跟人约好要在喰违门上吊」,就在大家挽留他、拉著他喝酒时,有消息传来说喰违门有人上吊,这位客人才捡回一条命。

「简单说,缢鬼是一种附身的鬼怪。附在人的身上引发恶念的鬼怪通称为『过路魔』,而缢鬼是上吊自杀的怨灵为了找人代替自己在冥府里受苦,所以会附在陌生人身上让他们上吊。只要被缢鬼缠上,就没办法逃脱了。」

「那个……我不太明白你想要说什么……」

青儿焦虑地说道,皓微微一笑。

「你还记得『上吊厕所』的怪谈吗?」

「喔,你是说佐织小姐部落格里的文章吧,就是公园的公厕一直有人……」

在青儿正要说出「上吊」时——

他看到皓拿著的茶杯中,那一圈殷红水面映出满头乱发的老婆婆上吊的尸体,顿时吓得站起来。

「什、什、什……」

「喔,你终于发现了。你现在看到的就是缢鬼。」

皓说得很轻松,青儿只能一脸茫然地堡且原地。

「我直接说结论吧,『上吊厕所』的怪谈就是缢鬼干的好事。之所以没有一个人留下遗书,是因为他们并不是自愿上吊的。」

「这……咦?」

「我们上次见过佐织小姐之后不是去了那间公厕吗?那里确实有缢鬼,所以我就把它带回这间屋子,让它附在沙月小姐身上。」

他的语气轻松得像是在谈论天气。

「为、为什么?」

「为了惩罚她犯下的罪过,所以我让她下地狱了。」

听到青儿喘著气提出的问题,皓回答得十分乾脆。

青儿很想说「怎么可能有这种事」,可是皓带回来的缢鬼,如今就在这个房间的天花板。

但是,基于理性和超出常识的极端恐惧,青儿还是拒绝接受眼前的事实。

这位少年究竟是何方神圣?

「对了,青儿,你知道地狱里的鬼也会出现在人间吗?」

「不、不知道……」

「其实鬼本来就不只是待在地狱,也会来到人问,用燃烧的车把恶人带到阎魔大王面前。如今这项工作却荒废了,因为鬼卒的数量有限,亡者还是不断增加。」

皓竖起食指说道。

「后来阎魔大王决定把一部分的业务交给别人,用时下的说法就是外包。所以这间屋子被施加了某种咒术,成为冥府的办事处。」

皓那张比夜叉更白瞥的脸庞呵呵笑著。

「到了逢魔时刻,隐藏罪行的罪人就会不知不觉地被引来这间屋子。他们都是逃过法律制裁,或是罪行没有被发现的罪人。我的工作就是揭发他们的罪过,把他们打入地狱。」

青儿突然想到一件事。

他第一次来到这间屋子,问起皓的工作内容时,皓说出的那个词汇……

「那么、那么,你说的『代客服务』是……」

「是的,就是地狱代客服务。」

皓乾脆地回答。

青儿只觉得听到一个不好笑的笑话,但事实是真的有人死了。

「像沙月小姐这种值得同情的罪人,我在裁决之前一定会给对方一个赎罪的机会。遗憾的是,很少人愿意接受这个机会。」

皓说出这句话时,表情显得有些寂寥。

「至今为止,到底有多少人……」

「总共二十二人。不对,加上沙月小姐就是二十三人。最终目标是一百人,前方的路还很漫长啊。」

皓苦笑著说道。他难得露出这种自嘲的表情。

「你知道《稻生物怪录》这本传奇故事吗?」

「不、不知道……」

「是吗?那本书很有名耶。书中汇整了后来名为『稻生武太夫』的三次藩士——平太郎,在他十六岁时经历的怪异体验。大部分的人以为那只是荒诞无稽的虚构故事,其实是真实事件,书中每个角色都是历史上实际存在的人物。」

那本书的内容写到,平太郎跑到比熊山试胆,激怒了山上的鬼怪,一连三十天都有鬼怪来袭击他,最后一天出现的是自称「魔王」的山本五郎左卫门。魔王很欣赏平太郎这个少年的勇气,于是送给他一根木槌为奖励,然后就带著手下的鬼怪离开。

「我的父亲便是书中提到的山本五郎左卫门。为了隐藏身分,我平时用的是母亲的姓氏。」

「不会吧,那你就是那个妖怪老大的……」

「继承人。」

皓面带笑容回答。虽然他笑得很温和,青儿却感到一阵恶寒。

「正确说来,他只是『被视为妖怪老大的其中一人』。即使挂著魔王的头衔,既然还有势均力敌的竞争对手,就不能大刺刺地自称老大,所以我还在努力达到那种水准。」

皓苦笑著说,然后他直视著青儿开口:

「我有一件事要拜托你,今后可以请你继续担任我的助手吗?」

「如、如果我拒绝呢?」

「你不会拒绝的。你自己也很清楚吧?」

皓彷佛看穿一切似地笑著。

如新月般弯曲的嘴唇美得像人偶,却令人不禁想到般若面具。即使外表再怎么漂亮,揭开表象之后看到的却是沾满鲜血的嗤笑鬼脸。

好想逃走。

虽然青儿这样想,双脚却像钉在地上一样动弹不得。真是一场恶梦。明知自己在梦中,却又醒不过来。

他只有一个选项。

渔夫之间流传著一句谚语:「船板之下就是地狱。」如今青儿觉得脚下彷佛开了一个洞。那片充满虚无和绝望、深不见底的黑暗,和面前这位少年的双眼一样漆黑。

如果青儿不想堕入货真价实的地狱,只能选择担任这位少年魔王的助手。

但他从此得和地狱里的鬼怪一起制裁亡者——每天看著那些苦闷的罪人,畏惧著不知何时会降临的审判——这和活在地狱又有什么两样?

「假使说,我以后犯了什么罪的话……」

青儿不自觉地问出这个问题,皓歪著头「喔?」了一声。

然后,他笑得像怒放的白牡丹一般明艳。

「到时就会有百妖在等著你。」

此时,青儿才明白为什么这位少年穿著印有牡丹花的和服。

那是在暗示少年的身分——百祸之王。

注1:现充 意指现实生活过得很充实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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