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很坐立不安,不知道玛侬的病情什么时候会发作,不过目前为止还没有任何迹象。每一天、每一天,我的精神都在煎熬中度过。
中午时,内线电话响了。我心想大概是贾恩卡并接了起来,结果是学生餐厅的职员打来的。
「孩子们吵起来了!请快点想办法处理一下!」
不不不,怎么会来通知我呢?你倒是先处理一下啊。我心里虽然这么想,但对方莫名大叫几次后就挂断了电话。明明打给贾恩卡就好了,为什么偏偏要找我?哦,难不成他是觉得孩子们都很怕我,由我出马就能平息纷争吗?感觉像被利用了。我一边想著,一边离开了谘商室,朝著一楼赶去。
学生餐厅的情景映入眼帘,我顿时说不出半句话。电话中说吵起来,我还以为不是什么大问题,结果被压倒在地的那个孩子满脸都是血。我记得他叫杰米扬吧,是个素行不良、令人有些伤脑筋的孩子。看起来像是犯人的就是我之前见过的那名像人偶一样美丽的女孩子,她的拳头上沾满了血。
争执尚未结束,那两人还在相互怒骂,一旁想上前阻止他们的是「她」,这又令我吃了一惊。原来那女孩也会为朋友挺身而出吗……不,我对她到底有什么成见?总之得先去阻止他们才行。
正当心中浮起这个念头的时候,杰米扬把少女摔了出去,这下事情严重了。我不确定自己有没有能力调停他们的争执,不过现在也只能出手了。老实说,其实我有点害怕,毕竟我很少碰到这种暴力事件。
我往那三人的方向走近,最先注意到我的人是「她」。
「杜度……」
「为什么会闹成这个样子?」
所有人都注意到了我的存在。接著,学生餐厅陷入一片寂静。我听见有人在窃窃私语说杀人犯之类的……就是因为这样,我才不想出现在孩子们面前。
「不、不是我的错!都是因为他!那家伙突然……!」
杰米扬开口说道。
原来如此,这样看来应该是两边都有问题吧。我一面想著,同时注意到她的样子有点奇怪。我朝她走去,但那名像人偶一样的少女挡在她的前面,我看不太到她。虽然很抱歉,但只能请她让开一下了。
啊啊,会不会是扭到脚了呢。
「你要是受伤,我会很困扰的……」
给舍曼夫人的报告书该怎么办才好?我有点烦恼内容要怎么写,不过还是老实把这件事告诉夫人比较好。虽然夫人可能会回过头来挖苦我就是了。
我们不会直接见面或交谈,但当送去的报告书不甚完备的时候,夫人就会认真回信,一一数落我的不是。这也代表夫人在「她」身上有多么费心思吧。
「我只是脚稍微扭伤,不会留下疤痕……」
「犯人是谁?」
我可不能写出「不知道为什么就吵起来了」这种报告。
「……是杰米扬。杰米扬拿球丢我们,我们只是反击而已,结果他却恼羞成怒。剩下的就不用我说了吧。」
「才不是这样,玛侬!你到底在说什么,根本不是我的错!不管怎么看,我都是受害者吧!」
都已经十八岁左右了,做事应该不至于这么冲动啊……恐怕是杰米扬之前就一直找少女麻烦,直到现在她忍无可忍,两边才会起冲突吧。演变成暴力事件当然不好,但所幸这个问题应该不至于影响整个道其奥,希望孩子们都尽可能地好好相处。
「沙夏没有错,毕竟一直是你在欺负他……」
…………
咦?她刚刚说了沙夏吗?沙夏应该是……贾恩卡负责的那个男孩吧?但这里的男孩子只有杰米扬一人而已……
有什么地方不对劲。此时,那名少女轻轻转过身,她的确有著一张五官深邃的美丽容貌。这孩子就是沙夏?贾恩卡那家伙,不会是醉酒醉到把人家的性别搞错了吧?我怎么看都不觉得她像个男孩啊……?
少女目光坚定地盯著我,那是一双翠绿色的深邃眼眸。我立刻转开了视线。虽然类型不同,但她跟玛侬一样,都是眼神强而有力的女孩。
孩子们的目光全聚集在我身上,我不知道该把视线往哪摆。就算只是孩子的目光——不对,说不定正因为是孩子那种毫不掩饰的目光,我现在才会觉得冷汗直流吧。我原本就很怕遭人注目,更何况如今落在我身上的目光没有一丝正向评价,而是充满了对我的畏惧及嫌恶。
杰米扬不停叫喊著:「不是我!不是我!」好了,我知道了。我也没有认为这件事完全都是你的错。
「——总之,你们都先回去吧。午休时间也结束了,杰米扬和玛侬都跟我到医务室,记得以后别再闹事了。不只你们三个,这里所有人都一样。」
我原本还有点担心自己的声音会不会颤抖,但总算顺利讲出像样的话了。
「我也陪你们去。玛侬之所以会受伤,我也要负一部分责任。」
从我的后方——传来少女的声音。我本想转过身,但要是对上视线,她又会被吓到吧。她的声音相当沙哑,听起来像是变声期的声音,而且口气也跟男孩子一样。这究竟是怎么回事?难不成她真的不是女生?但我也不能直接问她「你是男生还是女生」吧。
「……请你回去。好好让自己的脑袋冷静一下。」
继续把她跟杰米扬放在一起,恐怕又会吵起来。
我可没有再次帮他们调停的自信。
我把杰米扬跟「她」送到医务室后,便将后续处理交给那里的职员了。我回到谘商室吃了一点简单的午餐,接著联络贾恩卡。我告诉他有话跟他说,贾恩卡则说他正在忙,要我等一下。于是我在等待期间检查了玛侬的状况,今天看起来没有什么特别的问题。
时间刚过下午四点,我动身前往贾恩卡的谘商室。贾恩卡从门边探出头,我一看见他便直接问道:
「我要问沙夏的事。到底怎么回事?她根本不是男孩子吧?」贾恩卡一脸为难地嘀咕一声「这件事啊……」,接著问我:
「你见到沙夏了吗?」
「别说见到了,今天中午她在学生餐厅跟人打了起来,引起的骚动还不小。你不知道吗?」
「啊、啊啊,是这样啊,原来中午是这么回事。那还真是给你添麻烦了。」
「那倒没什么关系啦……我想问问沙夏的事。不管怎么看,我都觉得那孩子是女生。」
「其实我也觉得他看起来是女的。」
……这个人到底有什么问题?
不知道是不是睡眠不足,他的脸色看起来不太好。贾恩卡抓抓头又看了我一眼,接著叹口气。到底是怎么了?
「尽管如此,他户籍上登记的是男性。」
听完这句话,我皱起眉头。户籍上?这是什么意思?
「怎么可能,哪有男人长那样的?」
「沙夏是那个,就是所谓的——双性人。」
双性人?双性是指拥有两种性别吗?所以不是男性也不是女性?不对,应该说同时是男性和女性?她的身体到底长什么样?等等、等一下,我实在搞不懂!
「她、她有胸部吗?」
我在问什么啊。
「有……」
「那怎么能让她住男生宿舍!」
我惊叫出声。
「毕竟户籍上是男的,而且重点是他似乎也觉得自己是男性,所以我就当他是男的……你觉得应该把他放在女生宿舍比较好吗?可是这么做应该也会产生别的问题吧,毕竟他也有男生下面的那个……我该怎么做比较好?」
「请、请不要问我!」
面对冷不防出现的生命奥秘,我陷入一团混乱。
我不经意间想起她亲吻沙夏脸颊的那一幕,她是抱著什么心情吻沙夏的呢?但那也有可能只是单纯的告别吻,然而我觉得她们身上还有一种更加亲昵的感觉。友情吗?还是其他情感?
另一方面,我的脑中闪过一个糟糕的可能性。希望这只是我想太多,不过既然都注意到了,我还是想问一下。
「之前提到沙夏的收养家庭,他们的期望除了名字以外,难不成还包括性别……?」
我希望他会给我否定的答案。如果真是如此,那根本就像在订做首饰。然而,贾恩卡的眼神再三游移之后,语气乾涩地说:「是啊。」
「开什么玩笑……这样根本就不正常!你们把小孩当成什么了!」
贾恩卡面对我的怒吼,一句话都没说。我希望他可以回我话,不管什么都好。如果他一直保持沉默,堵在我胸口的不悦感将不断堆积下去。
「你在这里算是握有不小的权力吧?也有办法联系舍曼夫人不是吗?难道你都没想过要改变道其奥的方针,也没想过去探探夫人的口风吗!?」
面对我不断紧逼的态度,贾恩卡终于开口:「小孩就完全是被害者吗?」
我不懂他说这话是什么意思。
「就因为他们是小孩,不管犯什么错都能推给别人。你难道不认为,那些在不知不觉中替他们背负所有责任的大人才是被害者吗?在道其奥就简单多了,因为小孩必须为自己
创造商品价值。这里的做法,比外面的社会还要来得正确。」
……他说这些话,是认真的吗?
「你的意思是,沙夏也一样吗?连那孩子先天性的特徵也算商品价值?」
「事实上,就是这样吧。」
贾恩卡原来是这种人吗?我以为我们一起喝了那么多次酒,已经算熟稔了。我有时也会觉得他是个好人,而这一切的印象,彷佛将就此分崩离析。
「你其实应该也觉得小孩才是真正的怪物吧?那些小鬼总是只顾著创造根本不存在的假想敌,而且对于逃避责任也没有任何罪恶感。」
「真正在逃避责任的还不知道是谁呢……!」
他听见我这句话,嘴角瞬间垮了下来,低喃道:「你为了逃避才满口漂亮话,而我则是逃避了自己的责任。应该就是这样吧。」
结果这里还是很不正常。无论是夫人,还是贾恩卡,他们都不正常。他们为何会变成这样?是因为MORTE的存在吗?还是因为这个名为道其奥的封闭世界?在这种混浊的空气里,孩子们能够——不,应该说人类本身,能够正常地成长吗?
而我自己呢?我在这里有做到什么吗?除了说那些话,我有为任何人做到任何事吗?
漂亮话——或许就是如此。实际上我没有任何力量,也做不到任何事。我把这些事情当作一种恶行去谴责别人,可能只是想藉此让自己像个好人吧……
「那、那个,我可以、问一下吗……」
听见第三者的声音,我不禁吓了一跳。站在走廊上的人,是脸上包著绷带的杰米扬。这孩子的身材高壮,体格看起来就像大人,不过他身上散发出的氛围依然是个孩子。他的伤势已经不要紧了吗?
我还以为刚刚的对话被他听见了,但他问我们的是别的问题。
「我们的收养家庭,是MORTE家庭吗?」
杰米扬提问时,似乎隐隐带著胆怯。一旁的贾恩卡恍惚地脱口而岀:「你为什么会知道这种事……?」杰米扬闻言,表情瞬间僵硬,忽然尖声喊叫:「啊啊、啊啊、果然是这样!」紧接著,他飞奔离开了走廊。
事出突然,我跟贾恩卡登时愣在原地。
为什么杰米扬会知道领养方就是MORTE家庭?他又为什么要逃走?
正常来说,在他们的认知中,将来领养他们的人都是一般家庭,而且道其奥也有要求收养家庭除非迫不得已,不然不能提起MORTE的话题。MORTE自杀的情况,根本不适合让小孩子知道。
这就是道其奥的规则。然而——杰米扬知道了。
不对,虽然为何知情也是个问题,不过他那副害怕的模样又是怎么回事?
这股极为强烈的不祥预感是什么……?
「我们快追上去!」
「啊、好。可是,只知道对方是MORTE家庭,有必要害怕成那样吗……?」
看来贾恩卡还没搞清楚现在的状况。我也不知道杰米扬为什么会害怕,不过他现在的状况一定不正常。
「别说那么多了,走吧!他搞不好有什么严重的误解!」
杰米扬跑到了顶楼。这里狂风大作,吹得就像暴风雨前夕,他在这种风势中攀著围栏,开始往上爬。眼前的景象实在令人毛骨悚然,我甚至忘了呼吸。
「你在做什么……!爬上那种地方很危险的!」
看得出杰米扬已经陷入恐慌状态,他一看见我们便大叫:「不要过来!」他的动作让围栏开始剧烈摇晃。
「你打算杀死我吧!」
杀死——又是这个字眼。在他们这些孩子眼中,我究竟变成何等凶残的人了。
「我为什么要杀你……!总之你先冷静一下。你一定是误会什么了!」
我慎重地靠近他,贾恩卡则是呆立在原地动也不动。我愈是靠近,杰米扬就爬得愈高。状况十分危险。
「对我们提出期望的是MORTE家庭吧!虽然我不是很清楚,但MORTE就是那种会自杀的奇怪家伙吧!也就是说,我们等于是那些死掉的MORTE小孩的替身吧!」
这一瞬间,我说不出任何话。明明应该说些什么,我却哑然失声。在那些MORTE家庭之中,一定也有单纯只是想要孩子的父母啊,就像艾弥亚原先的收养家庭一样。
「我完全没有达到那些期望啊!我喜欢吃肉,又爱吃零食,也没办法对别人温柔!」
「那、那有什么关系,无论喜欢吃肉还是零食,或是没办法温柔待人,都是因为你还小,今后你会慢慢进步的。」
「可是,要是不成为符合期望的孩子,就会被舍弃吧!艾弥亚不就是因为这样才会被你杀掉吗!我才不要被人杀掉!与其被杀掉,不如我自己死给你看!」
——原来如此。他误会的症结点就在这里啊。他也相信了那个说我杀掉艾弥亚的谣言。而且在他的认知中,原因又变得更加扭曲了。就我来看,这种谣言根本是荒诞无稽;但对孩子们来说,恐怕是个可信度很高的可怕传言。
一阵晕眩袭来,但我现在还不能倒在这里,必须好好面对他才行,这次一定要成功解开误会。
「怎么可能会有那种事情!好了,你认真听我说。我们先假设,收养家庭因为你的素行而拒绝领养你。发生这种情形时,你可以另外找其他的收养家庭,或是离开道其奥自己生活下去。绝对不会被杀的!」
「那你为什么要杀掉艾弥亚!」
「我没有杀她!」
我打从心底怒吼出来。
「……你要是真的想知道艾弥亚的状况,我之后会好好跟你说。总之我没有杀她,艾弥亚不是因为那样才离开这里。所以请你下来吧,拜托你了。」
他往下看著我,表现出疑惑的样子。
「可是,你不是杀人犯吗?你明明就长著一张像会杀人的脸!」
「哦,这样啊,你说我的脸吗?很常有人这么说啊,一天到晚都有人这么说,说到我都想哭了!不过,我的脸生下来就长这样,有什么办法!我根本没有杀艾弥亚!也从来没有杀过任何人!更何况,如果我真的是杀人犯,为什么现在要像这样拚命阻止你!」
现场一阵沉默,只有强风依然拍打著我跟杰米扬的脸颊,感觉一不小心就会站不稳。我接著说下去:
「你真的想从那上面跳下去吗?应该不是吧?你是不是觉得自己走投无路了?但那其实是你的误会。活下去的方法要多少有多少。」
杰米扬不是MORTE,他是普通的孩子。他明明能够活下去,我不能让他选择死亡。因为对他来说,死亡并不是救赎。
「我真的……弄错了吗?你不会杀我?」
我看出他在颤抖。我想让他知道,他还有其他路可以走。
「没有人会杀你,这些全都是误会,现实才没有那么恐怖。所以……你快下来吧。」
杰米扬脸上的恐惧跟胆怯渐渐消失,看来他听懂了。这次终于有人明白,我的想法成功传递出去,我也有自己能够做到的事了。
他乖巧地点头,重新踩上围栏的铁网。什么嘛,他其实也是个乖孩子不是吗?之所以跟人起争执,也只是因为处在敏感青春期时特有的叛逆吧。没问题的,他今后一定能够做得很好,也能学会温柔地对待他人。
然而,此时又吹来一阵强风。「哇啊!」杰米扬大叫一声,紧紧地攀在围栏上。我也差点和他一样惊叫出声。
「我下不去!会摔下去的!」
「你慢慢来、慢慢下来。真的会摔的话就往我这摔,我会接住你!」
「怎么可能啊!你瘦得只有一把骨头,手会断的!你知道我有几公斤吗!」
「就、就算断了我也会接住你!至少也能当你的垫子缓冲一下!」
他目不转睛地从上头看著我,接著眼眶泛起泪水。「其实你是个好人嘛……」我听见他这么说。虽然很感激他的评价,但现在可不是帮我下评语的时候。我靠近围栏展开双手,想尽快结束现在这种可怕的紧张状态。
「没问题的,快下来吧!」
杰米扬再次点头。他深呼吸一口气后,单手放开铁网,朝下方伸去——就在这瞬间。一阵直到刚刚为止都无法比拟的强劲风势台起,吹得我踉跄了一下,就连站在地上的我都不得不用力踩稳脚步。
我抬起头。
全身的血液瞬间冻结。
杰米扬的手——绝不能离开这里的手——正在逐渐远去。刺耳的金属音响起,围栏倾斜了。
我冲出去,伸手抓住铁网。
杰米扬的身体腾空。围栏另一边,他壮硕的身躯浮在空中。他惊慌地瞪大双眼,我们相互对视,然后他离我远去。愈来愈远、愈来愈远——
消失在我的视野中。
钝重的声音响起。
我僵硬地往下转动视线。往下、再往下,嘎吱作响的声音传入耳中。我觉得那并非来自围栏,而是从我的身体发出。
杰米扬在那里。
我无法移开视线,他的眼睛彷佛还在看著我,身躯扭转成奇怪的角度。他没有爬起来
。
……怎么回事。为什么会这样?到底发生了什么?为什么他会倒在那里?他不是点头答应我要下来了吗?他不是瞭解这一切都是误会了吗?不是还夸我是个好人吗?
现在不是躺在那里的时候。快点、你快点起来啊。
风又台了起来,低吟般的风鸣中参杂著少年微弱的声音。我抬起头,在对面校舍的某间教室窗户看见了两道人影。一个是亚尔谬,另一个是沙夏。
亚尔谬正在叫喊,我听得见些许喊声。
杀人犯。
……杀人犯。谁是杀人犯?我吗?我杀了谁?杰米扬?
不对。不对、不对!我没有杀任何人!我根本没有杀艾弥亚,杰米扬也一样。我想救他们、我没有杀他们。怎么可能杀他们呢,我希望他们能够活下来,我不希望他们死!谁都一样!啊啊、啊啊、啊啊、混帐!
为什么会变成这个样子!为什么我想救的对象,都会一个个从我手中滑落!
为什么!
「……是谁把MORTE的事告诉他的。」
——我听见的是贾恩卡的声音。
即便转过身,我们的视线也没有交集。现在是说这种话的时候吗?他真的瞭解眼前发生了什么事吗?无处宣泄的愤怒与哀叹逐渐遍布我的全身。我好想大声吼出来,对他喊道「别开玩笑了」。就差那么一点,我还是吞下了自己的情绪。
「为什么?他到底是听谁说的?怎么会连道其奥的事都晓得?是他说出来的吗?沙夏?」
沙夏?为什么那孩子会知道道其奥真正的含义?不对——要说道其奥真正的含义,「她」应该知道才对,其他大人也都心知肚明。在这之中,有人把这件事告诉了杰米扬,但是现在不是抓那个犯人的时候。
我走到贾恩卡身边,扯住他的衣襟。
「请快点叫救护车。」
「不可能。这里没办法让外面的人进来。」
都什么时候了,还说这种话……
「况且,他已经死了吧?那小子从围栏上掉下去,死掉了吧?现在就算叫救护车也晚了。」
我很想不顾一切地揍贾恩卡一拳,但即便做出这种事,也只是自我满足罢了。而且,他颤抖的指尖映入了我的眼中。心情感觉愈来愈复杂,要是没看到就好了。
「那至少先叫负责医疗的职员过来,现在放弃还太早了吧!」
我脑中浮现出刚刚贾恩卡动也不动的模样。我想,我应该一辈子都忘不了这幅情景。贾恩卡看起来还有些茫然,但他缓缓地点了头。
◆◆◆
结果杰米扬还是没有得救,他是当场死亡的。我面对包覆在塑胶布中的少年遗体,深深地致歉。我救不了他,这件事将会永远留在我的心底。我不知道死后世界存不存在,就算真的存在,也很难想像到底是个什么样的地方。尽管如此,我仍然抱著寻求慰藉的心情,画下了十字架。
为什么MORTE会不停地纠缠我?为什么它要不断啃蚀我重要的人?MORTE——就连原本不会死的孩子,都像受到它的牵引般失去性命。
这会是乔爱尔的诅咒吗?因为一年前,我想抱著幸福的心情自杀,所以她无法原谅我吗?
『没错。你让我陷入绝望,将我杀死了。』
没有,不是这样的。我当时也是想救你的……
◆◆◆
我感到极度疲倦,但即使躺在自己房间的床上、闭上眼睛,还是无法入眠。杰米扬坠落时的那双眼睛,一直在我脑海中挥之不去。亚尔谬在对面大喊杀人犯的声音,以及沙夏盯著我看的翠绿色眼眸也纠缠著我。
深夜时,内线电话响了,是贾恩卡打来的。他的声音听起来也很疲惫。
「我的房间出大事了,你能来帮我一下吗?」
虽然觉得跟他扯上关系也很麻烦,但我还是离开了房间。我转身看去,有种感觉告诉我,乔爱尔的亡灵一定就在那里。
我走进他的房间一看,这里的确出了大事,乱得简直就像被暴风袭卷过一样。破裂的酒瓶散发出强烈酒气,还有一名倒在床上、睡得不省人事的少女——是沙夏。
据贾恩卡所说,杰米扬出事后没多久,沙夏就跑来他的房间。当时他正在喝酒,沙夏便怒骂道:「才刚发生完那种事,你怎么还能喝得下酒!」我并非不懂贾恩卡只能喝酒麻痹自己的心情,不过如果当时在现场的人是我,可能也会跟沙夏一样把他痛骂一顿。
暴风雨就是在那个时候来袭的。沙夏把贾恩卡房间里的所有东西通通摔了一遍,酒瓶也没放过,总之就是大闹了一番。沙夏抢走贾恩卡手上的啤酒杯,喊了一些他听不懂的话——大概是母国语言吧,接著一口气灌完杯中的酒。
然后就是现在这幅情景。
而我沦落到要帮他打扫房间的地步。
「这家伙以为是你杀了杰米扬。我很明确地跟他说了,不是你杀的,那真的是一个意外。」
贾恩卡的话语中,隐隐带著谢罪的意思。他有跟沙夏说明清楚自然很好,但她毕竟喝了酒,可能起床后就会忘得一乾二净;就算记得,会不会就此相信也很难说。
这个年纪的孩子,不会轻易相信大人说的话。因为他们觉得,大人都会为了自己方便而随意变更说词。然而,在这点上小孩也一样,他们为了自己的方便会扭曲事实。如果我在沙夏眼中是敌人,那么他会相信的就只有亚尔谬,而不是贾恩卡跟我。
「昨天……他也怀疑过你。」
贾恩卡收拾著酒瓶碎片,一边说道。我一起收拾著满地狼藉,并催促他继续说下去。
「他跑来找我,问能不能更换培育者,似乎想让你远离玛侬。我回他不行,结果他反问我『就算培育者是杀人犯也不能换吗?』。我理智上知道他指的是你,但还是有种……杀人犯是在说我的感觉,当下没能马上回答他,所以才会让他更加怀疑你吧。这说不定是我的错。」
贾恩卡看起来相当疲惫不堪。我也很疲倦,不过,他刚刚说的那句话让我有点在意。
「你为什么会觉得,她说的杀人犯是你……?」
「……你不觉得小孩很恐怖吗?」
这番对话简直牛头不对马嘴,不过看来跟酒没有关系。他说话时虽然带著一股酒味,但意识依然很清晰。
「我实在搞不懂你。为什么你能努力到那种地步?你明明很清楚那些孩子是怎么说你的吧?如果我是你,当时可能会对他说『要跳就跳,随便你』。」
「……我当时其实没想那么多,所以我不是决定要努力才那么做的。」
要是我最后有救下杰米扬,现在能说的话就更多了吧。但他已经死了,我总不能把自己当时的行动拿出来说嘴。我现在满脑子都在想,那时有没有其他更好的处理方式?
贾恩卡没有看我。我看著他的神情,突然想到一件事,于是开口问道:
「你……是不是很怕小孩子?」
他抬起脸,一脸茫然地说:「是啊。」那是叹息般的语气。我试著回想,他在我醒来的第一天也说过,照顾大人要比照顾小孩来得轻松多了。
「……这已经是将近十年前的事了,我的妈妈当时被杀了。」
酒瓶碎片从我的指尖掉落。贾恩卡继续说:
「凶手是个十二岁的小孩。他改造空气枪,拿来射杀我妈妈。没有任何理由,他只是想试试看就动手了。我无法原谅他,那家伙明明做了这种事情,结果只是在少年感化院待几年就出来了。所以当时我吼著说要以牙还牙,也要杀了他的家人。那家伙都做过了,我有什么不能做的。
可是,我跟那家伙的身分不同。当时我已经十八岁了,必须接受成年人的法律制裁。所以即便做相同的事,罪行的轻重也不会一样。从那时开始,我就不能接受他们的存在了。不仅是那家伙,也包括所有小孩本身。
我在那之后踏上了歪路,开始协助一些黑手党。我做的工作是人口贩卖,主要是仲介卖春。其中不光只有一些年纪小的女孩,也有少年。当小孩受到残酷对待时,我就会感到很平静。」
……原来如此。所以他才会那么说啊——小孩才是真正的怪物。
「我会幻想自己动手杀了小孩。跟那家伙一样,用空气枪打死他们。一次又一次、一次又一次……所以我觉得沙夏的话就像说中了我的欲望。」
我往旁边看去,沙夏睡得很熟,白皙纤细的手臂露在外头,身体还没有成熟到像大人那样。寄宿在她那具身体内部的,会是什么东西呢?
我试著想像贾恩卡心中的黑暗,但还是捉摸不到。在他眼中,所有被爱的孩子们都看起来很可恨吧。不过,他是不是也对自己的复仇心抱持疑问呢?若非如此,他根本就不会感到后悔。我知道他其实很懊悔。
「既然都到了要借酒浇愁、不停痛骂自己的程度,不如乾脆别做了怎么样……离开道其奥,放弃自己如今在做的事,放弃所有会让你后悔的事。」
「一旦踏进来,就没那么容易出去了。不是吗?」
我们今后一定也会继续受到束缚。我被道其
奥本身束缚;玛侬受MORTE的威胁束缚;贾恩卡则是被小孩这种存在所束缚。我们究竟有没有逃出束缚的方式呢?如果有,又会是什么样子的方式?
贾恩卡把玩著玻璃碎片,轻声嘀咕:「沙夏他……」
「他之所以会到这里,也跟我有关。」
「……这是什么意思?」
「一年前,有个愚蠢的男人找我商量,当时我正好在跟以前的伙伴喝酒。不知道他从哪里得知了我们的工作,他说自己想要钱,可以把孩子卖给我们。那家伙好像有个想追的女人,也就是说,他为了新的女人,要把前妻生的小孩卖了。很可笑吧?因为那时我也在道其奥工作,就想到了一个会出好价钱买下的人。」
「博杜安夫人吗?」
这是希望收养沙夏的家庭姓氏。贾恩卡闻言,点了点头。为了得到拥有特殊肉体的沙夏,那名夫人应该付了一大笔钱吧。沙夏不仅是字面上的中性,实际上也拥有两种性别,外表又那么美丽,夫人想必对她相当著迷。
「不过,沙夏毕竟原本不是孤儿,我想他应该无法适应道其奥的生活,况且其他人大概也会反对。所以一直以来,他都独自在别的地方接受期望指导。我原本觉得保持这种方式比较适合,但博杜安夫人的小孩比预想中活得还久,这样下去,沙夏孤独一人的时间又要持续延长。所以,其他人开始提出意见,说还是让他跟孩子们一起生活比较好。」
「结果最后还是送到了道其奥……」
感觉完全是大人在依自己的方便行事。看起来好像在为沙夏设想,结果只是将她呼来唤去而已。
沙夏会不会其实正处于极为错综复杂的内心纠葛中呢?她失去了自己的名字,失去了家人,甚至不瞭解自己的性别,或许正走在迷失自我的路上。考虑到这些,我也就能理解中午发生的暴力事件了。她——他的内心不断引发冲突的自我,同时在恣意摆弄著他。
「沙夏为什么会知道道其奥的真相?你在顶楼说过,或许是沙夏告诉杰米扬的。」
我开口询问之后,贾恩卡便露出困惑的样子喃喃一声「啊啊……」,他似乎也很疑惑我为什么记得那么清楚。
「大概是他亲生父亲说出来的吧。」
听到这句话的当下,我心想原来如此,但马上又感到很不对劲。我的认知是来到这里之后才改变的,然而在一般大众眼中,道其奥依然是个慈善团体。他们根本不可能知道道其奥其实是因MORTE而成立,以及在这里的孩子为此必须依领养方的期望行事。
正当我想追问这件事时,眼角余光扫到了动静,沙夏正想从床上爬起来。他看起来意识还不太清楚,两眼无神地张望著,接著一脸惨白地嘀咕:「好想吐……」
贾恩卡连忙跑到沙夏身边,对他说了两、三句话,接著将他抱起来,大概是要带他去厕所吧。贾恩卡回头看我,我稍微耸耸肩并点了头,示意他会帮忙清理房间。
贾恩卡憎恨著小孩,会在心里杀死他们。他虽然这么说,但如今那副主动照顾沙夏的模样,让他看起来相当矛盾。
不过,或许人类就是这样的生物吧。
充满矛盾。
被带去MORTE旅馆的艾弥亚;畏惧道其奥提出的期望而意外死亡的杰米扬;由于性别特殊而被当成商品卖掉的沙夏;憎恨小孩、沉溺于酒精的培育者。
玛侬,这个世界是这么扭曲。
不知从何时开始,我眼中所见的世界变得如此混浊。
我不想让你看见这种世界。
我睡前吃了比平时还多的药。
希望连梦都不会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