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 第九章 寻死者

「那个,谢谢你帮我准备衣服。」

「喔,不用客气。」

时间来到凌晨三点半,差不多到了天空开始泛白的时间,但这个国家不分日夜的灿烂灯火盖过了淡薄的朝霞。我不怎么喜欢在特区的这片蓝色黎明。

我在便利商店买了必需品后,将内衣裤摆在盥洗室的衣物旁,将意识转移到电视上。约三十分钟后,透子步出盥洗室,换上了连帽上衣与五分裤,头发则已经吹干了。

「抱歉,让你共用搓澡巾之类的。」

「啊,没关系,我习惯用手洗。不好意思,让你费心了。」

透子说完,在床边坐下。

虽然衣物覆盖了肌肤,但刚才目睹的伤痕闪过脑海。

尽管透子依旧是个难以置信的存在,但从她口中稍微听到的研究所、刚才在她身上目睹到的伤痕,将无可否认的现实搁在我眼前。

丑陋、晦暗的现实感。

「肚子饿了吗?」

「啊,嗯。肚子空空的。」

「仔细一想也对,你逃了整整五天嘛。在那段时间都吃什么?」

在便利超商买来的餐点,包含早餐的份一共四种。我站起身想从冰箱拿出来。

我只是在起身的同时不经意地随口一问。

「喔~~水就喝河水之类的,完全没有吃饭。我……我们设计成不需要常常吃东西或喝水也没关系。」

我不由得转头看向透子,而透子笑得稀松平常。

她笑着说出那种话。

「这样啊。」

像个傻瓜一样,呢喃吐出这种台词已经是我的极限。

虽然有种脑袋被猛然敲打的感觉,但我若无其事取出冰箱中的餐点。

米菈叫我要试着多了解透子。

要了解透子什么?关于透子的事就是「这些事」。

我真的非问这些事不可吗?要了解透子就是这种残酷的过去才对。

「你想吃哪个?」

「哇~~!好多喔!」

我将买来的培根奶油意大利面、汉堡排便当、沙拉意大利面、面包等种类排列在桌上。因为我没有事先问过她想吃什么,就尽量准备了多种选项。

「我们吃得下这么多吗?」

「不是啦,一半是明天早餐。」

「喔,这样啊……那我要这个!」

透子一边说一边指向汉堡排便当。我迟疑了一瞬间,但我没坏到用这是我喜欢的菜色为由拒绝透子的要求。

我把汉堡排便当扔进微波炉,设定时间后按下加热钮。在这段时间内,我从冰箱拿出碳酸饮料,倒进杯子里并摆到桌上。

「啊。」

在电子微波炉发出叮的一声时,我同时想到一个问题。我小心翼翼地拿出变烫的容器,摆在桌上。

「你会用这个吗?」

我说着递出购物袋中的免洗筷和塑胶叉子。

对于实在无法想象的地底生活,我绞尽脑汁,硬是挤出体恤。

「啊,嗯,我会啊!给我筷子就可以了。」

透子又笑了笑,接下免洗筷后拆成两半。

「在实验中,为了测试我们能不能像人类一样使用道具,有教过我们。所以可以过平常的生活!不好意思,害你费心了。」

「喔,不会……这样喔。」

无论我要做什么,想象终究不及现实。

我浅薄的思虑不断空转。

「我可以吃了吗?」

「嗯,一起吃吧。」

透子掀开便当盖,我也掀开沙拉意大利面的盖子。就晚餐而言非常晚了。

「开动。」

我们同声说道。

透子也没忘记双手合十。

虽然我一瞬间想问,她知不知道这个动作的用意,但如果询问她,又会因为不小心瞥见研究所的残酷而惊慌失措,那太丢脸了,于是我将问题藏在心中。

「好吃吗?」

透子理所当然般熟稔地用筷子将汉堡排送进口中,在咀嚼的同时露出笑容。

她完全咽下嘴里的食物后,回答我的疑问。

「非~~常好吃喔!」

如果只撷取这平凡无奇的一幕,透子像极了一名十六岁的少女。

平凡无奇,随处可见。

「热腾腾的饭果然比较好吃呢。在研究所的时候,偶尔也会给我们吃这种东西,不过平常总是被搅烂到看不出是什么的东西,要不然就是药——」

「透子!如果你也想吃我的就说吧,给你吃。」

「咦?这、这样太不好意思了,没关系!而且这个很好吃!」

我不由得打断她的话,假装没听见。

为了转移注意力而打开电视,但内容完全没进入脑袋里。透子的话语在脑海中不停打转。

我明明一点也不在乎其他人的死活。

即使如此,我再度品尝到无可排解的郁闷。

我把叉子送进口中,快速解决晚餐。就像快要迟到的学生,没确实咀嚼,只是不断塞进嘴里。

完全没感觉到食物的味道,像要逃离心里失去出口的谜样感情。

「我吃饱了。」

我不理会连一半都还没吃完的透子,站起身将沙拉意大利面的容器扔进垃圾桶。

「我去冲澡。我已经买了你的牙刷,自己拿去用吧。」

「啊,好的!谢谢你!」

我将装着东西的购物袋放到桌上。以最少的对话结束交流,推开盥洗室的门。

「那、那个,我可以看你的书吗?」

听见她叫住我,我转头一看,透子正指着书架。

书架上杂乱地塞着绝不算多的几本漫画,以及卫学使用的课本。比起不符合她喜好的电视,她对书架更有兴趣。

「嗯,你可以随便看。」

我回答后立刻关上门。

以免我又不小心让她说出多余的话。

我褪下衣物后随便扔在一旁,走进浴室。让热水当头浇淋,想用炙热感抹去烦闷的心情。

我原本就知道她绝非常人,也不曾想象过透子的存在。所以,透子过去所待的地方环境十分恶劣也不值得讶异。

从她的话语中可以清楚理解到的「异常的普通」,在耳边反复萦绕。

我如此厌恶的东西是什么?

来历不明的感情在胸口盘旋,希望这些都随着流向排水孔的泡沫一起冲走。

这股讨厌的感觉似乎会打碎我以谎言筑起的外壳,同时暴露出藏在其中的核心。

所以,所以——这些感情全部消失吧。

我关上莲蓬头,听着空气与水流混合并被下水道吞没的声音,看向镜子。

湿润水亮,但表情糟透了。

对了,也就是说——

我有清清楚楚的自觉吧?

连牙都刷完后走出浴室,把脸埋进干毛巾中。用超细纤维的毛巾快手快脚地擦干身体,打开吹风机,用冷风与暖风交互除去水气。在这段时间内,在镜中依旧不变的表情教人烦闷。

我迅速换上衣物。推开门时,透子正在床上看着卫学的课本。餐具似乎是模仿我刚才的做法,收拾得干干净净。

那是我二年级时用的现代国文课本。

「你看得懂里面写的意思吗?话说,你也有念过书——」

快说完时,我察觉不妙。

不过已经太迟了。

「我有念过书喔~~!因为会测智力水准,他们会教我们一定程度的知识。」

透子笑着回答,视线随着课本上的文字列移动。我只回答「是喔」,从冰箱取出矿泉水倒进杯中。

我真的跟白痴一样。

「你刷好牙了吗?」

「是,刷好了。阿骧学的东西好难喔,我大概看得懂一半……」

能看懂一半,肯定也和透子会用筷子的理由一样。

唉,真的好不爽。

无法按捺怒意涌现。

「米菈说她明天要来,我们该睡了。」

我喝了一口杯中的水并催促透子后,她将课本放回书架上。

随后直接平躺在床上。

「哇啊~~床软绵绵的,好舒服喔。」

看透子的反应,再加上刚才的脱衣事件,任何人都能轻易想象到。

透子应该是想跟我睡同一张床。从她刚才说过的话来看,在研究所内无论用餐、睡眠和入浴似乎都和同伴们一起,大概八九不离十。

我默默抽出棉被底下的毛毯,躺在沙发上。

「咦?阿骧要睡那边吗?」

「虽然有很多话一定得跟你讲清楚,不过明天再说。」

明天拜托米菈吧。如果不矫正透子的价值观,实在很难与她同居下去。

「咦?请现在告诉我!我做了什么奇怪的事吗?」

「别管了别管了,今天该睡了,我明天会拜托米菈。」

「咦~~……」

大概是因为我一副不耐烦的态度,透子不满地噘起嘴。

「呜~~……不好意思。我大概……不正常,要是对阿骧做了什么奇怪的事,对不起喔。」

不是啦,不是你想的那样,不用在意。」

透子的猜测算不上太离谱,但我不是这个意思。

「你没做错什么,没做错任何事。」

「呜~~……」

我试图敷衍过去,但似乎造成了反效果,透子的表情显然感到起疑。这下子应该没办法睡好。

没办法,于是我老实地告诉她。

「就是那个啦,那个……米菈叫我要多了解你。虽然我也不知道会持续多久,但毕竟要住在一起,我也想多了解你一点。」

「了解我?」

「对。我们昨天才刚见面,又遇到这种状况,即使突然像这样住在一起,但我还不怎么了解你,所以我想主动多问你一些。」

而答案在不知不觉间缓缓流入我脑海里。

「不过,就算我不问,和透子聊天时就会渐渐明白。虽然只是一点点,但你过去待的是什么环境,你以前过着什么样的生活……我能大概猜到。」

「……那个,该不会是因为这样让你不舒服?」

对,没错。

如果要大致形容我现在的心情,就是这样。

「对,非常。」

那是种很讨厌的感觉。

「对、对不起,都是我的错。」

「不,你干嘛道歉?透子没做错任何事啊。」

「可、可是,是因为我多嘴……那个,是因为我提到在研究所里的事,才让你不舒服吧?」

「嗯……该怎么说,我觉得我应该主动了解,但听了还是不太开心……而且……」

「而且?」

这是我最无法理解的部分。

「你提起那个地方的时候都会笑吧?我在想那是为什么。」

透子并非因此感到自卑,而是笑着。

「啊……对、对不起,是我说明得不够清楚。哈哈……我的确很讨厌那地方,很讨厌,很痛、很阴暗、很难受,所以才逃到这里来。不过,也不全是这样,也有很多开心的事。特别像是在读不知道从哪里来的漫画时也是;和我住在同房的是两个像弟弟、妹妹的孩子,但跟他们玩的时候也很开心。」

透子说着说着又笑了。她笑着说道。谈起回忆时,总是面带笑容。

所以看起来像个普通人。

「和要好的朋友一起聊天,一起看书……啊,现在的头发虽然有点长了,但我的头发原本很短喔。一~~直都是请朋友帮我剪的。我最要好的朋友很会剪头发喔。」

明明看起来和我们没有两样。

「正好上次帮我剪的时候,那孩子进入长期实验,见不到面了,所以才会长到现在这样……啊!」

但果然与我们不同。

透子大概发现了,不禁闭上喋喋不休的嘴。

「就、就是刚才那样……对吧?阿骧讨厌的感觉。」

「嗯……不过,这也不是透子的错。」

是我自己感到不悦而已。对透子而言,明明是非常稀松平常的小事。

「嘿嘿嘿,阿骧真是温柔呢,明明不关自己的事。」

「我只是自私而已。」

我如此说道,透子露出纳闷的表情歪过头。

我不懂那副表情的意思,拿起遥控器准备关灯。

「阿骧真是不可思议。」

快按下按钮的指尖停住。我看向透子,她依然用纳闷的表情看着我。

「什么意思?」

「咦,啊,抱歉……那个,阿骧听了我和研究所的事,会觉得不舒服明明是因为阿骧很温柔,所以我觉得很奇怪。」

外壳龟裂。

「嗯?什么很奇怪?」

「那是因为阿骧很为我着想吧?所以我觉得很不可思议。来到这里之前,阿骧有告诉我一些些吧?会去那个地方……呃,是叫外区吗?会去那里,是因为阿骧想知道爸爸妈妈过去的事。听你说那些事后,我就觉得真的怪怪的。因为你看,你也救了我,我就觉得怪怪的——」

「透子,你想讲什么?我没什么奇怪的吧?」

伴随着迸裂声崩坏瓦解。

「很奇怪啊,因为你明明很想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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