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啊~~怎么办啊!」
皇都防卫厅附属医院的ICU等候室中,米菈抱头大喊。
突如其来的状况让我连忙打电话叫了救护车后,这才想起六系医生就在附近,立刻打电话给米菈。
六系医生先是照顾昏倒的透子,之后又指示来到此处的救护车驶向他任职的防卫厅附属医院。
我们也一起搭上那部救护车,但只能担心着透子而束手无策。
「透子还好吗?没问题吗?身体正常吗?还平安吗!」
「不要慌得好像演戏一样。冷静点。」
话虽如此,握紧的拳头中掌心渗着汗。
透子性命的秘密。
虽然我脑袋理解,但事情来得太过突然。这下子我也无法保持精神平静沉着。
太过突然、毫无预兆,简直太狡猾。
理所当然般过着普通的生活时,现实突然一巴掌甩向我,让我一阵眼冒金星,严重晕眩。
我扫视着挂在等候室白色墙壁上的月历与宣导检查的海报,但一个字也没能读进脑海中。
现在手掌中仿佛还残留着透子身上的热。
米菈焦虑地来回踱步,回荡在室内的脚步声异样地吵。这时突然间房门被粗暴推开,让我肩膀猛然一颤。
气喘吁吁的折野站在敞开的门前。
「折野。」
刚才用电话通知折野后,他只听了大概的经过便立刻挂断电话赶来此处。
即便在外区身陷险境时,也没见过他脸上露出这种表情。
那表情很明显绝不是因为心里太过焦急或者上气不接下气。
表情几乎可用苍白来形容的折野,手拿着偌大的背包大步走进室内,立刻将背包塞给米菈。
「战部同学,我把武器带来了。」
「咦?咦?小春怎么了?」
状态摆明了绝不平常的折野浑身冒着汗说道。
「喂,折野,你在说什么啊?」
「我『溜过』了入口柜台,没有我出现在这里的证据。路上我能找到的监视器,我都从摄影死角经过。除此之外,没有其他手段了。」
「折野,你镇定一点!」
折野快嘴说道。我抓住折野的肩膀猛力摇晃。
「你在讲什么莫名其妙的话啊?冷静点。」
「我要怎么冷静!透子小姐昏倒后,因为刚好六系医生也在场,于是就把她送到这里了对吧?」
折野一字不差地复诵我们向他告知的状况。
那又怎样了?我原本要反射动作般这样回应时,折野抢先说道。
「准备了户籍,也有了身份证和健保卡,但这个问题不会因此解决。」
尽管焦急,但口吻与平常无异。折野很正常。
「见到伙伴昏倒,无论谁都会这么做。我想我应该也会做同样的选择。但是,透子小姐是实验体﹔透子小姐是人造人。透子小姐,真的和我们相同吗?」
我清楚感觉到心脏猛然一缩。
我也忘了这回事。因为她是那么无异于人类。言行举止与我们毫无差别,过着全然相同的生活。
所以我总是不经意地遗忘了她的身份。
被送进医院后,检查机器会揭露透子的「构造」。
我们一无所知的,透子的秘密、透子的来历、透子的内部。
折野为何要隐瞒他来这里的事实以及带着武器过来的理由,我现在完全理解了。
如果透子的秘密曝光,同时皇都是一切恶行的幕后黑手,我和米菈已经出局了。
至少,如常人般在这城市生活,这样的选项将不复存在。
找地方藏身,或者使用眼前的武器抹消发现真相的人物。
虽然后者实在是不切实际,但折野还是将这选项带到此处,可见他也十分惊慌。
「我同样在接到联络前完全忽略了这一点。要找个借口的话,透子小姐真的就那么普通。摆明了就和一般人没两样。不过,这个问题还是不得不解决。现在已经没有时间能犹豫——」
「嗯?折野小弟也来了啊。」
所剩无几的选项是打从一开始就注定败北的作弊行为,我努力思索着打开现状的手法,但思考时间已尽的宣告再突然不过地无情响起。
「怎么了,表情为什么这么阴沉?啊,我今天不会对你说教啦。这样不是好像我很不讲理吗?我也是为了你和战部小姐好——」
扫视着我们三人那铁定不正常的表情,走进等候室的六系医生对我们连连说道。但是那些话语已经完全被排除在思考之外,对我们来说只是单纯干扰思考的噪音。
我明白背后的米菈将手伸进背包中。听见金属与金属摩擦的细微声响。刀刃的尖端悄然交叉。
若要一句话描述当下的感情,就是一团乱。突如其来的要素仿佛连环车祸般撞进心中,让我刹那间失去了方向。
胸中那股恶心想吐的不快感,仿佛直到永远般挥之不去。
这样一触即发的空气,比想象中更早崩解。简单得教人吃惊。
「哎呀~~不过只是感冒发烧而已,真是太好了。特效药也已经打了,检查上也没什么问题。」
我清楚感觉到,紧绷至极的气氛一瞬间松弛了。
折野似乎一时之间无法理解般,从刚才他对我们脱口说出的话语,可以想见他惊慌失措的程度。转头一看,米菈大概还没理解状况,她将手伸进背包内一动也不动。紧抿成一线的嘴唇与凝重的紧张表情十分罕见。
「呃……六系医生,可以再说一次吗?」
「嗯?就只是感冒而已,不用担心。你们三个表情没必要这么紧张,放心啦。只是好像突然发烧……因为严重到昏倒让我有些担心,不过已经没事了。为防万一,还是要住院一个晚上观察看看喔。」
「透子她……透子的身体,没事吗!」
我忍不住脱口而出。
折野吃惊地看向我,但太迟了。我方已经主动做出最清楚的表示。
「嗯?身体是指……?难道她有什么宿疾吗?我刚才有从健保卡登入资料库大概看过她的病历,但没有什么问题啊。检查结果也相当健康……呃……」
「啊,没事,健康的话……那就好。」
虽然六系医生显得有些纳闷,不过我立刻打断了这话题,看向折野。看得出他也放下了心头上的一块大石。后头的米菈似乎这时才理解到状况已经好转,自背包中悄悄抽出手,虚脱般跌坐在椅子上。
「总而言之,我希望让她好好休息,因为她也睡着了,今天各位就别会面了吧?还有,明天要有人来接她,我想联络她的爸妈——」
「那个喔~~!透子为了升学,目前暂住我家,我会来接她。我也会帮忙通知!」
「这样喔?那就拜托酒匂小弟喽。」
语毕,六系医生便走出房间。
在那之后,终于能放松的我和折野也跌坐到椅子上。三人并排在墙边的座位,臀部坐在座椅的前端,背部松弛无力地抵着椅背。
「刚才……我真不晓得这下会怎么样。」
「唯独这一点要感谢创造了透子他们的家伙啊。他们居然造出了连医生都分辨不出来的人造人。」
「呼~~……我刚才刀子握超紧耶。」
制服底下仍然闷热。室内仿佛仍留有紧张的余韵。我们沉浸在一时之间的安心中,一动也不动。
「总之,透子小姐好像也不用担心了,我们先出医院吧。」
折野说完便站起身,我也只好鞭策沉重的身躯离开座椅走出房间。在医院内对错身而过的人不禁提高警觉,也是因为刚才遗留的紧张感。
时间已经傍晚。来到医院外头,大楼反射着橙色的阳光,在天空中划出与碧蓝间的界线。
开始点亮灯光的街景告诉我们这城市今晚也将迟迟不眠。
「差点吓破胆了。」
朝着最靠近的车站迈开步伐,折野的声音中掩不住疲劳。
「我还以为今天的死线就在这了。」
「我也以为我这下真的要在这边当杀人魔了……心脏还是跳得好快。」
每个人心中都紧张得如临大敌。刚才的紧张感,与外区中的生死一线又是不同的气氛。
「我们的秘密万一让皇都这边知道……假设皇都真的和对面有关联,光是透子小姐的存在曝光,我们就全完了。」
因为前几天的事件,我想那已经超越了假设的范畴,不过终究只是猜测。还没有充分的证据。
「啊,对了。我想起来了,那个让我刚才想到一件事!听我说!」
米菈连连蹦跳,将双手直伸向天空。
「要举手用单手就够了吧。」
「因为我很想说啊!想说度两倍!我现在有两倍!」
「你那莫名其妙的谜之理论就先摆一边……你想到什么?」
还没走出医院前方庭院的我们停下脚步。
米菈在花坛边缘坐下,环顾四周。
夕阳下的庭院中,只有零星的几个人。
「我觉得在那边遇见的人,和皇都应
该没有关联吧。」
米菈罕见地摆出认真的表情说道。
「哎,如果要我回答那为什么外国籍的人会出现在那边,这我也想不出来,所以是有点不可靠啦,不过关于这一点,我是这么觉得。」
「战部同学为什么会这么想?目前我们之间的共同见解是理应有紧密联系吧……」
「骧学长,你之前说去年初吧?那边开始出现外国人,然后第一次战斗的时候。」
那是个空气冷冽的月夜。
第一次对人扣下扳机的触感虽已模糊不清,但只有那份寒意一直残留在记忆中。
我忆起那令人厌恶的寒意,对米菈点头。
「我是从今年春天开始到那边去。虽然是旧西十七号区南部那边,但除了毒气面罩的刀剑手之外,还跟不少敌人战斗过。自从加入骧学长跟小春一起行动后,算一算数量也不少。换句话说,我们已经杀掉很多人了。」
我们屡次跨越死线,才站在当下。
「既然这样,就算幕后黑手不知道我们的详细身份,他们至少会发现外区有他们不知情的势力存在,这样才对吧?因为他们送进外区的人,没有一个活着回来嘛。」
「啊。」
有道理。我不禁低声惊呼,指向米菈。米菈有些自豪地双手抱胸,继续说道:
「如果大地世界和皇都其实串通好了,虽然不晓得目的,但是因为某些理由把外国人派到外区里头,却又没有人活着回来,一定会怀疑有其他人在外区里吧。因为尸体没有回收,没办法确定他们到底知不知道人被杀掉了,但应该还是会怀疑吧?如果真的是这样,未免也太没有动静了……外区里头一直都一样。和没见过的人们战斗,杀掉,一直重复。感觉好像时间停止了。」
说完了大概之前在墓园就想说的推测,米菈一脸满足。
真是稀奇。战部米菈居然会像这样分析状况。分析内容虽然称不上一语道破,但至少也有参考价值。
「确实……米菈讲的有道理。」
「对吧~~!我很厉害吧?骧学长,我很聪明吧?了不起吧!」
米菈趾高气昂,显然相当兴奋。
虽然不若战斗时的光采,那闪亮的眼神有如同年龄的女生看着心仪对象或想要的服饰时。
米菈坐在花圃边的同时手舞足蹈、雀跃不已,与之呈对比,折野一动也不动,手掩着嘴睁圆了双眼。环绕着他的气氛感觉类似刚才一触即发的状态,让我有些难以对他开口。
「对吧对吧!小春!我很聪明吧!很厉害吧!可以称赞我一下吧?」
不理会这样的气氛,米菈站起身轻拍折野的额头,再三强调自己的功劳。
这时折野像是突然回过神般,刹那间放松了表情,开口说:
「事实大概相反。」
一闪而逝的刀光,快刀斩乱麻般劈断米菈列举的可能性,重新诠释。
「相反?」
「我原本认为战部同学说的确实没错。仔细一想,打从一开始就不对劲。我们在外区活动这么久了却从来没人察觉,这件事本身就很奇怪。如果这国家和对面有关系,在那场所发生了自己无法完全掌控的问题时,注意力自然会朝向内部——比方说,怀疑特区那边的人、强化世界线的戒备,或是进行国内调查。」
「啊,有道理。」
这是理所当然。大前提在于那场所受到国家的隔离。虽然我们认为海上局有嫌疑,但那终究只是怀疑罢了,我们没有找到能证明两者彼此暗中串通的确切证据。
至今为止都没有。
「也许只是没有表面上的变化,不过我们确实没发现变化。就如同战部同学所说的,外区内一样变化太小。从这一点,我能理解战部同学想说的。不过,回顾包含透子小姐在内,这几天我们身上发生的事,那终究说不通。这国家毫无牵扯是绝对不可能的。不过,战部同学讲的也有道理……这样一来,实在很难合理解释。然而——」
零散的碎片歪七扭八地拼凑,还是不见事实全貌的轮廓。
「如果送进外区的人们,原本就背负着『可能会死』的前提,现在的状况就没什么好奇怪的。不只是因为我们,也可能被其他人杀害,或是因为其他理由死去,如果事先就知道这回事,送进外区的他们就算死了,主使者应该也不会察觉异状。」
尽管如此,累积的线索发出声响堆积起来,形成扭曲异常的图像。
「可能会死……什么原因啊?」
「比方说……用我们最常遭遇的状况来说,就是发生战斗之类的啊。」
「为什么在那边会战斗……啊。」
「我和战部同学的假设。虽然还不完整,但是有可能。」
「大地世界那边并非团结一致。」
从尸体的处理来看,可能有两个以上的阵营存在。假设这两个阵营正互相斗争,送进该处的人员大有可能丧命。
「光是处置尸体的方法不同还无法断定啊。况且就算真有两个阵营,能推测双方正在斗争的线索也太少了吧?也许有透子那样的特例,但从没找到阵营互相战斗留下的痕迹。」
「真是这样吗?我们还知道另一个特例。在外区,我们许久前就已经得知的特例中的特例。」
「特例……」
「实验体——拥有特殊力量的人造人,战力甚至不下战部米菈……两位都没有头绪?我和骧一学长没有亲眼目睹,不过战部同学应该已经体验过那实力的洗礼。」
折野说完看向米菈。米菈思考了一瞬间,睁大双眼叫道:
「啊!毒气面罩的刀剑手!」
身份成谜的怪人。
与战部米菈正面交战后仍然存活,潜伏外区的谜样人物。
只在米菈的描述中出现的身影,起初我只认为是身手非凡的战斗高手,但累积了这一连串的邂逅与假设,让那谜样身影转变为全新的要素。
「和我们平常战斗的对手相比,异质程度相当于那个大型实验体。再加上地点显然也不正常。」
米菈与毒气面罩的刀剑手邂逅的地点,这无夜国度中唯一黑夜笼罩的外区。夜里一片黑暗的外区中,唯独该处保持了电力之国的明亮。
「自从七年前分裂后,原因不明,目前依然保有电力供应的不夜区域。异样的人物与战部同学在那异样的地点交战。外国籍人们的来源,以及大地世界内部的势力分布仍然成谜。不过,在那特别的区域也许会藏有某些东西,难道只有我有这样的想法?」
折野说完,视线在我与米菈之间来回。
不需要特地回答,我们的心情都一致。在那广大的外区中,毫无头绪的大海捞针。现在看见了一丝丝的光明。
就如同在幽暗的外区中,唯一绽放光亮的那地方。
「十七号区南部是吧?」
「到我以前去过的那地方找看看吧~~!」
「到旧皇都十七号区南部探索吧。」
我们三人同时说道。
◇
与米菈和折野道别,我来到有露天座位的餐厅一个人用晚餐。回家一个人吃也无所谓,不过我顺着此时的心情,走进了离自家最近的皇都特区西三号区车站,来到时常造访的车站附设餐厅。
在寒意刮过皮肤的这个季节,虽然坐在露天座位,但四周有透明的塑胶布遮蔽,减轻了车站周边的嘈杂也阻隔了寒风。
我等候刚才点的煎肉饼时,听着店内的喧闹声响,将视线放到手机萤幕上。就在这时。
「嗨。」
不愿听见的说话声让我抬起头,那人理所当然般坐到餐桌对面。店内明明还有其他座位,他刻意和我并桌让人心情糟透了。
「哈哈,也不晓得算不算走运。还真够巧的,好久不见啦。」
琉可斯拉直了皱皱的衬衫领口如此说道,将立于桌边用来点餐的电子菜单拿到手上。我见状便放弃等候料理上桌,立刻起身离席。我连这家伙出现于此的理由都没兴趣知道。反正和他待在一起不会有任何好事。
「啊!喂!你先等一下啦!」
我站起身的同时,琉可斯立刻探出上半身扣住了我的手臂。虽然我很想现在就使劲甩开他的手,但反正结账时一定会被追上,也不想引发争执引人注目,我很快就放弃,回到座位上。
「哎呀~~我本来只是想填饱肚子才走进店里,没想到才过了一天就重逢了……如果你是个美女就更没话说了,但不够走运啊。」
「就算长着我喜欢的脸型外加巨乳,只要里头装的个性是你,我没兴趣。」
「你喜欢巨乳喔。」
不速之客的现身带来让我一时管不住嘴巴的紧张感。平常我大概会随便扯开话题,但我也管不了这么多,立刻环顾四周。
大概是从行动察觉我的担忧吧,琉可斯用电子菜单点了餐,伸了懒腰说道:
「你放心啦,已经没人追杀了。不然我也不会大大方方来到这种地方。」
这句话也许可以信赖。因为琉可斯的神情与服装和逃亡时截然不同,最重要的是当时他小心翼翼地揽在身旁的背
包不见踪影。仿佛表示逃亡生活已经告一段落般,琉可斯的态度看起来完全放松了。
万一琉可斯与某些犯罪行为有关,在他被逮捕时供出了逃亡时曾经受到名为酒匂的卫学学生帮助,对我们的活动造成的影响恐怕不仅仅是麻烦而已。所以得祈祷这家伙赶紧离开这国家,或是变成碎片从这世界上消失。现在这男人放松了警觉,那我也没必要多说什么。
虽然他看起来悠悠哉哉,另一方面皇都的黑手党开出了悬赏金。在歹徒们的地下情报网中,他现在可是大红人,这一点当然我也没有任何必要好心告诉他。
我对于琉可斯走到这地步的经历一点兴趣也没有,现在只能静候时间过去吧。人生中总有些无可奈何的时刻。
机率低到像是被陨石击中的事件如此精准地发生了,我也只能当作自己太过不幸,接受现实。
人生老是后悔过去也没办法前进嘛。
「哎呀,别露出这么讨厌的表情嘛。为了报答你上次救了我,这一餐就我请客,打起精神来。」
和你摸走的金额相较之下,这里的晚餐收费根本不成比例吧。我原本想这样反驳,但我想尽可能避免与这男的交谈。就像这样,和他有任何牵扯都只会造成损害,和他面对面只会越来越心烦气躁。要不要干脆把他引到BAR PLANETARIUM算了?就这家伙的程度来看,要引诱他到那地方也不难吧。
不过我实在不想被卷进不必要的骚动,只能用这样的妄想勉强平息自己的愤怒。再加上空腹的饥饿感,这段时间的痛苦程度更是刻骨铭心。
「你干嘛都不讲话啦?怎样?我脸上沾到什么了吗?」
因为我一点也不想与你交谈啊。虽然我很想这样回嘴,但还有另外一个原因让我不想和他交谈。
我知道这家伙目前置身的状况。但是我不能让他发现我故意瞒着这件事。就算被他发现可能也不至于造成什么问题,但避免让他知情肯定比较好。
所以思考总是会更加慎重。不过就这样持续沉默让他起了疑窦倒也麻烦。
「因为我也没什么话要跟你说。」
「你一定没朋友吧?和初次见面的人找不到话题聊,都这年纪了不觉得丢脸?」
「又不是初次见面,明明就第二次。」
「但是我看你讲起话来对答如流,摆明了肚子里藏了个话匣子嘛。」
真是每句话都教人不爽。
看穿别人的能力也有不同的种类,琉可斯的和折野那种不同。
折野是透过算计与思考,历经深刻思索最终找出包含所有要素的全貌,但琉可斯刚好相反,见过并接触自然就能粗略感受到整体轮廓。也正因如此令我不爽。因为他没什么思虑可言,很容易就会触及他人的逆鳞或创伤等不愿让人触碰的部分。
「那我就起个头吧。上个月的新闻,『皇都医疗技术厅长官宅邸』因为不明原因而失火的事件,都没有后续报导不觉得很诡异吗?」
「闲聊的话题就算不考虑对方的兴趣,好歹也该想一下对方知道不知道和见识的多寡。我看你好像不太懂怎么与不熟的人交流啊。」
那你就给我闭嘴。虽然我直想这么怒吼,但也没必要对这种人气愤。
「那该怎么办才好啊?教一下这种场合该怎么选话题啊,『这位老师』?」
我尽可能在语气中加上嘲弄,对琉可斯抛出这句话。
「你白痴喔,回国小重新学过啦。起手的刺拳就那几种套路而已嘛。况且我已经对你示范过了啊。『你叫什么名字?』记得吧?懂了吗,酒匂骧一?」
那单纯至极的回答让我不由得苦笑。
「我和你就不是初次见面了,这招已经用不上了啊,琉可斯·路。」
刚好就在这时,我点的煎肉饼送上桌了。我不理会琉可斯的反应,将盛在炙热石板上的肉切成两半,内里的色泽依然红润。
「然后呢?沟通技巧的课程就上到这里了?」
「当然还有后续啊。比方说现在的情况,酒匂骧一,你喜欢煎肉饼喔?优质的肉就不应该煮太熟才好吃对吧?之类的嘛。话说你不点白饭吗?话题随便找都有嘛。」
从正面直视着我将肉送进口中的模样,琉可斯不断发表他无所谓的高见。就算仔细听他的沟通课程,我也没有实践的机会。
这时我突然想到,就在前几天好像遇过类似的场面。与透子的邂逅。那一天我一点也不明白透子,只是按照我平常的生活习惯,却目睹透子将她的「普通」直接摆在我的眼前。
心中萌生一抹如果之前就听过琉可斯的沟通讲座的想象。
「像这样从个人的话题慢慢延伸出去啊。不过有些阴郁的人不希望别人深入,或者是只顾着观察别人言行的家伙,这些例外也是有啦。联谊的时候拿去用用吧。」
「如果目标是异性,讲点更有实用性的方法吧。干脆提艺人的丑闻说不定还比较有话聊。」
听着石板上肉逐渐烧焦的滋滋声响,我持续咀嚼。肉确实美味。虽然有人说餐点的味道取决于用餐的同伴,但这个当下似乎不适用。肉总是多汁美味。尽管和笨蛋一起用餐,煎肉饼还是同样好吃。
我细细品味着舌尖上的幸福时,琉可斯的晚餐送到了他面前。身材消瘦的琉可斯夸张地舔过嘴唇。摆在他面前的餐点多得实在不像一人份,好比游泳选手之类的运动员在练习后非得塞进身体的分量。四人座的餐桌上光是琉可斯点的菜色就堆满了桌面。
「你比想象中能吃耶。」
「我是非吃不可的那一类。真羡慕随便吃吃就饱的家伙们。」
如此说着,琉可斯开始大口咀嚼眼前的牛排,又将通心粉塞进嘴里。一道接一道,他的用餐就仿佛喝水般不断进行。
「你还真能吃耶,和我朋友很像。」
「什么嘛,原来你有朋友喔。」
餐点不断减少的同时,他嘲笑般的口吻依旧。我也懒得一一反击,再度开始将剩余的煎肉饼塞进口中。
「对了,你那时候说你自己不怎么厉害,但身手明明就不错嘛。那时候追我的两个人,应该算得上厉害的耶。那招有名字吗,你的第一招?」
「第一招……?喔,你说双飞腿喔。」
「双飞腿?」
折野传授的「踢技」。朝着目标加速奔跑后飞身跳跃,在空中双脚并拢踏向对方。想象自己变成一颗子弹,全力向对方「突刺」。折野如是说。
顺带一提,对折野说那招是「跳跃技」会被他骂,他坚持叫「踢技」。
「那招超厉害的。我也能学会?」
「我劝你还是算了吧。那招根本就没考虑到攻击之后的问题。绝对不允许落空的自杀招数。就算能踢中对方,只要一考虑到怎么平安落地,威力就一定会稍微减弱。凭你这身体,只会让自己摔伤而已。」
我如此说着,指向琉可斯的纤瘦手臂。那瘦弱的手臂虽然不断将食物送进口中,但就连动作都显得莫名孱弱。
「自杀招数……可是你开场就选了这招?对手明明有两个人耶。」
「喔,那是因为——」
听他这么一说,我回想当时状况。为了让人数劣势变成一对一,选择了威力最大的招数,这样的理由是很好听没错,其实只是没考虑到出招后的风险。在那个情况紧急,思路受限的状况下,我自然而然,理所当然般做出这个选择。
奇怪?我记得已经约定好了啊。发自内心与透子约定好了。
奇怪,怎么回事?应该是真心诚意的啊。嗯?怎么会这样?
啊,我想应该是这样。那时候也一样。当时与庭口小姐对峙也一样嘛,只是需要时间解决而已。应该不会错。
看来一时之间还无法摆脱吧。那种「习惯」还深植在我的思路中。
「因为就只有这招啊。我又没多强,不逞强不会赢。」
不过我还是回了连自己都觉得满有道理的借口。
「哈哈,哈哈哈哈!这倒是真的。弱小家伙也只能逞强了吧。这我懂,我超懂的。我当然懂,只有我懂。我懂,我真的懂啊,酒匂骧一。哈哈,哈哈哈哈哈。」
琉可斯暂停用餐,开始捧腹大笑。虽然我实在无法想象哪个要素触动他的笑意,但我也没必要追究。不理会笑得快从椅子上摔下去的琉可斯,我将煎肉饼的最后一块放进口中。
虽然我觉得这件事实在不值得他这样感同身受。啊,回想起来,这家伙上次好像也说过自己「很弱」啊。弱小虽然不值得自豪,但如果对此有所自觉,在众多弱者之中好歹也排得上高一点的阶级吧。
「你是自以为懂什么啊。我实在不觉得你真的了解我。」
「不是啦,因为我也很弱,所以我懂啊。况且我最近才刚『逞强』过。」
「逞强?」
这点倒是可以猜想。与其说猜想,不如说确信吧。那一天琉可斯抱着的大手提包。八成就是因为那家伙「逞强」了,那一天的他才会一心一意逃命吧。
「要是看到机会就掉在眼前,就算在当下分不出那究竟是机会还是
陷阱,就这样任凭时机逃走不觉得很蠢吗?我觉得很蠢。我觉得就是现在,不能放这个机会逃走。因为我太弱了。这么脆弱,简直弱不禁风。因为我这么弱小,我只能逞强。逞强抓住机会。因为他们一副不在乎的表情要从我身旁抢走啊,我就一把抓住他们的后领推倒他们。他们吼着不准跑、停下来、待在这里,要我乖乖被他们吞食。因为我很弱,逞强之后,变成现在这样。我也没其他路可走。如果不这么做——」
琉可斯停止用餐,喋喋不休地说着。速度不快也不慢,语调流畅平稳,充满意志力地夸下海口。
坚定不移。仿佛发自内心深深相信。
「若不这样,弱小的我要当上王,只是遥不可及的梦想。」
若要用王这个字眼称呼,眼前这模样也太难堪了。
穿着皱巴巴的衬衫,嘴角沾着一抹酱料,琉可斯如此说道。
「什么王啊……你在讲什么,根本听不懂。」
「吓到了?我马上就要当王了喔,国王大人。」
如果现在他对我揭露他的身份其实是巴兰德的王家,那还真是超乎想象的纨裤子弟啊。在异国的暗巷中与黑手党周旋,怎么可能有这种国王。想必只是瞎说妄想、随口胡扯,然而话中洋溢着莫名的力量。
「我为了这个而逞强,为了当上王拼了一场,所以才变成那样。变成那样,运气不够的我差点就完了。这时你救了我一命。我运气还够。虽然我运气还够,但得救还是多亏有你。所以你的情绪就先摆一边,你对我的想法也先摆一边,我很感谢你。就像那一天一样,我对酒匂骧一的感谢至今没有任何改变。所以这一餐我请你。」
琉可斯为了继续用餐而动起手。我对这家伙的将来也没兴趣,他刚才那些话到底想说什么,我同样觉得不在乎。况且这家伙说不定不久之后就要从人世间消失了。
「我对你没有任何兴趣就是了。不过有那种目的的话,不把自己的能耐列入考量真的行吗?」
我把自己的问题搁到一旁如此说道。
其实琉可斯说的我也有几分感同身受。就算不晓得眼前的机会是吉是凶,也只能主动一头栽进去。
那与我们当下的情况,确实有几分相似。
「琉可斯,告诉你一句名言吧。勇敢和鲁莽是两回事。」
我再度忽略了自己的鲁莽。琉可斯皮笑肉不笑地回答:
「不过,胆小和慎重也是两回事。」
确实如此。我忍住了点头的冲动,自座位站起身。与他之间的废话已经太多了。不知不觉间就顺着琉可斯的步调聊了起来。与这位原本不应该相遇的人物,这段原本不应该发生的对话,已经侵蚀了太多时间。
「那我就恭敬不如从命,多谢招待。不过,我可没忘记你扒走的份。」
「哦哦,差点忘记这回事。要是还有机会见面就加倍还你吧。到时候,我一定已经成王了。」
不理会这荒唐的妄想,我转身背对琉可斯。彻头彻尾的胡说八道。因为我们绝不会有机会再度相见。
「我会期待的。」
抛下这句一般被分类为社交辞令的场面话,我迈开步伐。
「啊,对了对了。」
琉可斯这句话让我停下脚步回过头。琉可斯这么抛出话语的同时也没有停止用餐,用伴随着咀嚼声的模糊说话声开口说道。
他开口,说出那细微的破绽。
「酒匂骧一,你刚才用我的全名称呼我对吧?我上次有对你报上全名吗?」
心脏倏地一缩。
我急速回顾记忆。那种「琐碎的小事」早已消失在遗忘的彼端。不过,他应该没说过。我没有从这家伙口中听过他的全名。因为琉可斯用我的全名称呼我,我便如此脱口而出。我会得知这名字,非常可能、十之八九、恐怕是从庭口小姐口中听到的。
虽然感到几分焦虑,但这种场面时的扑克脸我再拿手不过了。因为,不过也就这样而已。就算被拆穿,这家伙八成也不会追究。这点程度的小事,我连眉毛的角度都不会动一下。
既然在非生即死的场面上都能冷静了,这种状况对我而言根本小事一桩。猛然紧缩的心脏不过只是内脏功能短短一瞬间失序罢了。
「有啊。第一次见面时,很有礼貌地说了。」
我淡然回答后,琉可斯只低声回了「是喔」,之后便继续咀嚼。
我背对他迈开步伐。尽管撒下这种谎,阎罗王也不会在意吧。
因为这种时间再也不会有第二次。
今晚只是偶然之间一时兴起,这场空前的邂逅即将以绝后收场。
永别了,琉可斯·路。
我记得他说过,要在这国家最高最安静的地方赏过满月后离开,但在抵达该处的路途中耸立的无数障碍,琉可斯并不知情。
所以了,如果他对我深感抱歉的心情不只是嘴巴上说说,那么我也能考虑稍微伸出援手。比方说告诉他别等满月了,赶紧回国,随兴留下这样算不上建言的话语,倒也不是不行。
不过,被扒走的万圆大钞的怨恨在我嘴巴前筑起路障,要我默默离开此处。
我拖着吃饱的身体,离开了餐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