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 第五章

身为插班生的我,实在不明白为什么校内会为了六月初的学生大会而变得热闹滚滚。每个社团都各自准备着Cosplay的服装、练舞或策划节目,有些委员会甚至还制作活动内容的介绍短片。

“……这是学生大会吧?不是什么园游会吗?”

我若无其事地询问班上同学,却得到一个傻眼的表情。

“牧村,你可是学生会的成员耶,怎么都不知道啊?”

我缩起身子。

“反正你一定整天都在喂兔子吧?”

“而且你一次也没有把圣桥带来教室。”

“也没有把副会长的泳装照带过来……”这是我的分内工作吗?

“我说啊,牧村同学。”

班长叶山同学看不过去,好心地告诉我。

“白树台的学生大会……该怎么说呢?是一种庆典。各社团表面上装作在质询预算案,实际上却当成表演节日在召募社员,各委员会也会趁机拚命推销自己,以求增加明年的预算。”

“喔……”我再度体认到这是一所怪学校。“从以前就是这样子吗?”

“学长姐说从我们入学的那一年起,每年的学生大会就变得越来越热闹。”

“应该说是一种‘别人夸张,我就要比他更夸张’的心态吧?”

所谓“入学的那一年”,当然是指国中部的入学,也就是三年前。

意思是说——这一切是从天王寺狐彻当上学生会长后开始的吗?

“啊,对对对。”叶山同学答道。“听说是从天王寺会长开始的。我们在国一时看过总务执行部的宣传短片,看起来跟特摄片没两样。”

始作俑者果然是那个女人!

“为什么她要带头做这种事?”我若无其事地问道。

先是叶山同学,接着班上每一个人都不约而同地歪过头。

“没有人知道会长心里在想什么啦。”

将答案告诉我的人,是一个料想不到的人物。

五月中旬的星期三放学后,我为了放书包而先回宿舍一趟,却在交谊厅的沙发上看到有人在等我。她察觉到我走进来,旋即起身回头,一头乌溜溜的长发由肩上滑落。此时的我,甚至吓得想后退好几步,拔腿逃向中庭。

此人正是中央议会的议长,朱鹭子学姐。

“我等你好久了。前阵子闹烘烘的,害我没机会听到你的答案。”

“呃、呃……什么答案?”我装傻问道。

“别装傻,我是问你要不要当中央议会的调查员。”

我再度匆匆忙忙地将朱鹭子学姐带到宿舍外头,因为那群看热闹的住宿生又把走廊挤得水泄不通,还对我们投以饥渴的视线。

我将朱鹭子学姐带到覆盖着宜人树荫的宿舍外墙边,坚定地说道:

“我没说过自己不想当吗?”

“或许你说过吧,不过那不是我想听的答案,所以我选择当作没听到。”

真不愧是公主,天王寺狐彻相较之下还比较可爱。

“听说弦乐社和WindOrchestra的决算好像修正过了,我倒想听听你怎么说。谁教总务执行部的会计还是老样子,跟贝壳一样默不吭声。”

“既然桐香不说,那我也不能说。”

朱精子公主不悦地蹙起一对柳叶眉。

“这样好吗?我可不会在学生大会生放过你们喔。”

我倒巴不得她这么做,因为届时接受质询的人八成是会长。

“话说回来,你应该什么都不知道吧?毕竟只是个打杂的小弟嘛。”

“啊,对对对,就是这样!我只是个庶务,会长她们从来没交代我做什么像样的任务。”机不可失,我赶紧点头如捣蒜。如果能让她相信我什么机密都不知道,一定会轻松许多。

“可是,你至少知道总务执行部会在学生大会上推出什么节目吧?这方面我也想知道。”

“不,我不知道……何况,你知道了又能怎么样?啊,我懂了,中央议会是不是想在大会上推出比我们更盛大的表演?”

“你、你少胡说八道!”朱鹭子学姐的脸颊染上红晕。“我怎么可能上台表演!像去年我还被逼着穿上十二单衣(注:日本女性传统服饰中最正式的一种,是平安时代的贵族女性朝服,一般由五到十二件衣服组成。)演古装剧,真是丢脸!”

你明明就有表演,穿起十二单衣应该也很好看吧?啊,不对。

“我当然是为了追究那些无谓的铺张浪费呀,这还用问?另外,假如你今后还想继续待在学生会,最好让这些奇怪的习俗在你这一代终止。她到底把学生大会当成什么?狐彻这个人真是满脑子都是些没营养的点子……”

“请问……开创这种风俗的人是会长没错吧?”

听我这么一问,朱鹭子学姐忽然尴尬地别开视线。

“……对呀,是狐彻……和我所开创的。”

咦?咦?朱鹭子学姐也有份?

不,其实没什么好奇怪的,毕竟直到上一任,此人都还是天王寺狐彻的左右手,也是学生会总务执行部的副会长。

“直到设置中央议会时,我都赞成她的做法,也勉强跟得上她的脚步,但现在已经不可能了。换成是你听到狐彻的构想,也会受不了的。”

“构想?”

话说回来,把学生大会搞成庆典跟设立中央议会有什么关系?

“那实在太愚蠢,我连解释都懒得解释,你直接问她本人吧。”

朱鹭子学姐没好气地说道。

“如果你的脑子还算正常,听完之后应该不会想再跟着那个人,届时,你就到中央议会来找我。”

迳自说了一大堆后,朱鹭子学姐迈步离去。

我到学生会办公室时,会长居然难得地待在位子上,而且没有在睡午觉,而是专心检查学生大会的导览小册子样本。

“……你今天又跟朱鹭子聊些什么啊?”

开门见山的询问吓得我跳起来。这个人是不是有超能力?

“没有什么好惊讶的吧?我和朱鹭子是同班同学,所以知道她一下课就匆忙地走向南边宿舍。”

“喔……呃……”

“我是不是也该把头发放下来,这样你看了才会更起劲?”

“拜托你不要一脸寂寞地说些奇怪的话好吗?”

我不想再看会长使出更激烈的性骚扰,只好一五一十地将朱鹭子学姐所说的话告诉会长。

“喔?”会长愉快地盘起胳膊。“朱鹭子真不愧是我的爱妾一号,她比任何人都了解我的危险性,我好开心呢。”

“什么跟什么啊?她说到会长的构想什么的……”

“对了,比目鱼(HIRAME)。”

我终于沦落为鱼类吗……不过,我早已经懒得纠正她。

“干嘛?”

“为什么你不随时佩戴臂章?”

我俯视自己的左臂,赶紧从口袋中掏出臂章戴上。

“没有啦,我只是觉得连上课时也要戴……未免太丢脸。”

“身为总务执行部的一员,那么令你蒙羞吗?”

“我不是这个意思,只是觉得……”

“当我的玩物有什么好羞耻的?”

“不羞耻难道要觉得开心吗?”

会长咯咯地笑着,站起身来。

“好,我就告诉你吧。我越来越中意你,而且看来已无法自拔,这跟我第一次见到圣桥桐香时是同样的心情,所以我希望你也知道这一点。此外,我希望你能选择我。”

我张口结舌地注视着会长的笑容。她没头没脑地在说些什么?我完全听不懂。

“过来吧,比目鱼,我想让你看一样东西。”

语毕,会长指向学生会办公室后方的五扇门中央的那一扇门。

这是我头一次进入会长室。这里的格局似乎跟桐香的会计室差不多,是一间狭长的三坪办公室。从天花板垂吊下来的巨大吊床率先映入我的眼帘,高大的书柜占据着两旁的墙壁,室内的气氛相当沉重。

待我习惯黑暗后,我注意到吊床另一侧的正面后方墙壁不太对劲——那面墙上写满密密麻麻的文字。

不,那不是墙壁,而是一扇几乎占满整面墙的对开门。中央有一条门铰链,扣着左右两片门板。

会长拉着我从吊床底下钻过去,接近门扉后,我终于看清楚上面的每一个文字。那是字母,但并非英文。一堆陌生的单字罗列在一块儿,看着看着,那些文字仿佛要渗出墙面,黏上我的肌肤。

“看得懂吗?”

会长悄声问道。我紧盯着门扉,摇了摇头。

“我想也是。那是拉丁文。”

拉丁文?

什么跟什么?为什么学生会长的办公室里会有这种玩意儿?

“从前白树台学园是没有学生会的。距今四十几年前,有一名学生几乎凭着一己之力,创造出这个巨大的组织,并迫使教职员会承认他们的权力。这些文字,恐怕是首任学生会长记录下来的。”

“这是什么?”

“大宪章(Magna

Carta)。”

大宪章?

我听过这个名词,记得好像是在世界史的课堂上学到的。那是什么意思呢……

“这是诞生于英格兰、史上最早的宪法,各地领主们藉此限制约翰国王的征税权以及征兵权。虽然这些法条是建立于国王与贵族之间的利益斗争,压根儿没有把人民放在眼里,但后人仍然认为大宪章是民主萌芽的基础。以现今的英国和美国为首的普通法系(Commontaw)各国,也将大宪章视为有效法律。你知道这是为什么吗?”

我凝视着遍布于整面墙的字母摇头。为什么我非得在这种地方听这个人讲解历史课程?宛如热病般的疑问,在我的脑中盘旋不去。

“因为大宪章是人类史上第一个由‘受支配者’为‘支配者’所订定的法规。它将国权怪物铐上理性的枷锁,这种精神正是近代民主主义的起点,因此,首任会长才会将它们刻在这扇门上吧。”

我勉强吐出一口气。

“……呃,我不懂你的意思。为什么那个人要把这些东西写在这里?”

我终于提出问题。如果我再不说些什么,会长的长篇大论恐怕会淹没于梦境般的潮水中。

“这扇门后面藏着什么东西?”

“这个嘛……我也不知道。”

不知道?这是她的办公室耶。

“当我初次当选、踏进这间房时,这面墙让我恍然大悟——这就是我必须干掉的敌人。”

“……敌人?”

“我要复兴君主制度。”

我突然好想念东京的老家。与其在这个昏暗、阴森的房间听一个莫名其妙的女人发表莫名其妙的演讲,还不如回老家听父母唠叨。

会长又继续说:

“我要打倒民主主义,再度将所有权力集中在国王身上!为了达成这个目标,第一步就是借助朱鹭子的力量,创立中央议会。”

“咦、咦、咦?”我不自觉地发出怪声。“等、等一下,现在是在讲学生会的事吗?”

“当然啊,你在说什么梦话?我一直在跟你讲学生会的事。”

“呃、呃,话……话是没错啦……”

由黑死病蠢蠢欲动的中世纪英格兰,冷不防被拉回现代白树台学园的我,忽然感到强烈的头晕目眩。

“首任学生会长建立学生会、得到这个房间时,不是把门封起来写上拉丁文,证明自己赢得了民主主义之胜吗?”

这所学校是不是只有脑袋有毛病的浪漫主义者,才能当选学生会长啊?我想应该是吧,我差不多该习惯了。

“不过,我要逆转这段历史,将民权收复到国王身上!中央议会的存在,正是为了将学生大会的议决权阶段性地转移过去。你看嘛,你不觉得每件芝麻小事都得在大礼堂的八千名学生面前一一表决,是一件很愚蠢的事吗?”

“话是……没错……”

“只要再开两次学生大会,我就会把所有的议决权全部转移给中央议会。之所以把学生大会搞得跟庆典一样,就是为了这个原因。之后,我会逼中央议会设立全权委任法,将立法权转交给学生会长,最后再把学生会长从公选制改为由上一任指名,这样便大功告成。这是王政复辟啊!到那个时候,我才会毁掉这狗屁大宪章,打开这扇门!我不知道这里头到底藏着什么,但我会祈祷它是一个能为我的王国黎明锦上添花的秘密。”

我突然觉得,一时间曾以为会长比朱鹭子学姐可取的我真是太可耻!这两人根本不能比!

这个人脑袋如此清晰,想法却又如此奇怪,我根本听不懂她在说什么。不,因为她解释得很详细,所以我听得懂,但我不懂她的理由。

“我想你应该不懂吧?”

会长舔了舔嘴唇。

“不懂我为何要为了这种事情而战。”

“……一点都不懂。”

“你想想看嘛,当上国王不就能建立后宫吗?”

我的脑中响起将弹力球奋力击出时所发出的愚蠢声响,傻眼得下巴都快掉下来。

“……后、后、后宫?”

“没错。美女如云任我挑,庭园美景,酒池肉林——”

我的思绪顿时龟裂,传出喀啦喀啦的崩塌声。搞了半天是在开玩笑吗?她这些长篇大论全都是在耍我吗?

“朱鹭子、郁乃、美园、桐香她们听到这里时,每个人都以为我在开无聊的玩笑,没人愿意理我……”

“废话!”

“我还以为你这个男生一定能理解我的想法。”

“不好意思!请你讲给脑袋更温暖的人听吧!”

“不过呢,我的构想有一个问题。”

“不只一个,应该说全部都是问题!”

“既然要采行君主制,就得实行世袭才行,不过女人跟女人之间是无法生小孩的。于是,我选一个男生拉进总务执行部。”

我顿时噤声,还以为自己听错了。

曾几何时,会长的脸上又露出狮子般的危险笑容。

“呃、呃?你刚才说什——”

“你不是一直很想知道,为什么我要把你拉进总务执行部吗?”

回过神来时,会长已经朝我靠近,近得几乎碰上我的膝盖。我往后退去,冷不防一头撞上吊床,背部直抵入口的门上。

“既然你已经知道答案,还被美丽的小狐积极进攻,不妨表现得开心一点嘛。”

我的脑袋瞬间当机,脑中只想得出“不要叫自己小狐”这种老套的吐槽。会长逼近到我面前,左手撑在我的头旁边,右手从我的脸颊摩挲到下巴。

“呃、呃,会长,请不要开玩笑……”

“你看我像是在开玩笑吗?”

会长那水汪汪的眼眸和朱唇凑过来。我的背更加用力地贴紧门扉,想避开会长的胸部。此时,支撑背部的那样东西忽然消失。

“呜啊啊啊啊啊!”

我仰头倒下,或者该说是被压倒才对。我倒在学生会办公室的长毛地毯上,会长趁着刚才门稍稍开启的瞬间,将我整个人压倒在地。直到我眼中一闪一闪的星星消失殆尽,我才发现上头的会长露出肉食动物般的笑容。她双手撑在我的脸部两旁,身体则跨坐在我腹部上,以免我逃脱。

“呃、呃,会长,请你起来……”

“好,我该从哪一块肉开始吃起呢?”

正当我扭动身躯想甩开会长时,门应声开启。我抬眼一看,正巧和从隔壁会计室探出头的桐香四目相交。她的脸倏地变红,对我投来不成声的呐喊以及原子笔。

“不、不是的!桐香,这是因为……”

会计室的门紧紧关上,似乎想隔绝我的声音。压在身上的体重终于消失,原来是会长总算站起身。只见她拍拍裙子、整理裙摆,若无其事地说道:

“我是开玩笑的啦。”

“你怎么不在二十秒之前说啊!”

“因为我以为你会早一点吐槽嘛。啊,我刚才说的‘吐槽(注:日语的吐槽为“突っ入む”,原意为挺进、长驱直入。)’没有你所想的

那种下流的含意喔。”

“我才没有那么想,下流的人是你!你到底想让我的立场变得多难堪才甘心,桐香完全误会啦!”

会长盘起胳膊,骨碌碌地转动眼珠。片刻后,她竖起食指说道:

“那我们就真的来生小孩,让误会变得不再是误会吧。”

我靠着砸原子笔让她闭嘴了。

学生大会前一个星期的星期三晚上,姐姐打电话给我。

‘呀、呵~~愚弟,你好吗?’

当时我正在宿舍寝室中喂兔子。我将手机稍微拿开注视一会儿,接着再度贴在耳边。

“……干嘛?”

‘哎呀,真有礼貌。若我说是因为想听听你的声音才打来的,你相信吗?’

“我说啊,我现在有一点忙耶。”

我对姐姐总是不自觉地摆出这种态度。其实,忙的是我腿上那只大口大口咀嚼的兔子,而不是我。

‘我们都已那么久没见面耶!日影,暑假时你会回家吧?’

“呃……不一定。”

尽管我含糊其词,心里却早已决定暑假要在宿舍中度过,毕竟我正是为此而选择住宿制的学校。如果只是跟姐姐或父母亲见面也就算了,我可不想和他们三个人同时处在一块儿。听说各学校很早就向姐姐提出留学邀请,令爸妈颜面有光。不用等我了,你们自个儿去尽情庆祝吧。

‘你不想见见亲爱的姐姐吗?’

“如果我真有什么‘亲爱的姐姐’,我倒是想见见她。”

‘啊哈哈,你还是一样伶牙俐齿。是不是在学校交到女朋友,所以暑假时才不想回家?’

“才不是~不过,我膝上倒是有一只事事要人照顾的家伙。

‘你的女朋友叫什么名字?是不是那个叫圣桥桐香的女孩?’

我大大吐出一口气,将兔子悄悄放在地上,从椅子上起身。

“为什么你知道?啊、啊、呃,我和桐香一点关系都没有,我不是那个意思喔。总之,为什么你知道这

个人?”

‘老实说,我突然打电话给你就是为了这件事。我看我可爱的愚弟一点也不想和他姐姐说话,所以我还是长话短说吧。’

什么意思?为什么姐姐会提起桐香?

‘我们大学的老板是一个姓圣桥的社长,他今天来我们学校演讲。演讲结束后,他说想私下跟我谈谈,然后穷追不舍地向我打听关于你的所有细节。’

“嗯……”

我还是搞不懂是怎么回事。他姓圣桥,也就是说他是桐香的父亲吗?那丫头是社长千金?话说回来,为什么他要打听我的身家资料?

‘那个……桐香?她是叫桐香吗?她和你感情不错吧?所以圣桥先生才会担心,想知道接近自己女儿的男人是什么样的小子。’

我搔乱自己的头发,粗鲁地坐在椅子上。什么跟什么啊?这种带有奇妙误差的情报,到底是怎么传进圣桥先生的耳里?

“他还真是拐弯抹角,特地去找老姐——”

‘他说不久后会直接去找你。’

“咦……”

拜托,饶了我吧!我才不想见桐香的父亲!再说我跟她感情又没有多好,只是待在同一个组织而已。

‘你跟桐香感情很好吧?’

“没有啊。”

‘这就怪了,你们不都是学生会的人吗?’

“嗯。”

‘你应该想跟她相处得再融洽一些吧?’

“嗯……这个嘛,我当然也想稍微跟她相处得和睦一些,毕竟她如果老是爱理不理的,实在很难跟她共事。”

姐姐在电话的另一端咯咯地笑着。

‘日影,姐姐觉得很欣慰喔。’

“欣慰什么?”

我还是搞不懂这个人脑中在想什么。

‘这可是你第一次告诉我,你在学校有什么感情要好的同学呢。’

“哪有啊,像之前——”

话才说到一半,我就接不下去。脚边那只吃得饱饱的兔子,纳闷地仰望我。

姐姐说的没错,这的确是第一次。

隔天,对方就杀过来了。班会时间结束后,班导千早老师走过来瞥向我旁边的空位——亦即桐香的位子一眼,说:“你马上去园长室报到。”

“……园长室?”

“有人找你,快点去!”

高中时代肯定当过太妹的千早老师,她的眼神在白袍的加持下增加四成杀伤力,吓得我赶紧拎起书包逃出教室。

“牧村同学、牧村同学!”

后头有个女孩子的声音朝我紧追而来。回头一望,是班长叶山同学。

“你知道园长室在哪里吗?”

“啊……对喔,我不知道。”园长是指学园长吧?

“我带你去吧,那里很远喔。”

叶山同学拉着我的手走出校舍,接着搭上校工的便车(手推车),朝学园的西北区域前进。这所学校真的很夸张,怎么会宽广到学生必须在校内搭便车呢?

“园长不太管校内的事,几乎都在接待客人,所以他总是待在最新、最漂亮的行政大楼。你看,就是那一栋。”

叶山同学从手推车探出身子,指向一栋屹立于晴天下的六层楼建筑。那是一栋运用多种曲面设计而成的美丽玻璃帷幕大楼,风格类似设计师大楼或电视台。

“那、那么牧村同学,虽然我不清楚到底发生什么事,不过加油吧!”

在叶山同学的鼓励下,我踏进行政大楼的大厅。

我一次都没有见过园长,不过一打开园长室的门,我便看出里头那个喊着“啊,牧村同学,欢迎欢迎”的大叔就是园长。他顶上稀薄,肥嘟嘟的体型让西装濒临爆裂边缘。

“圣桥先生在隔壁等你。”

园长示意我前往园长室后方那扇通往隔壁会客室的门。

圣桥?该不会……

“我也不知道他找你有什么事,你自已问圣桥先生吧。总之,千万别怠慢了,他可是我们学校的理事。”

“打扰了……”

园长打开会客室的门,将我推进去。

几乎占满对面整面墙的巨大水槽率先映入眼帘,好几只肥肥胖胖的龙鱼浮游于水中;围绕着黑皮革沙发的厚重大茶几上,摆着两杯装着茶水的玻璃杯。

里头有两名客人。其中一人是随侍在沙发后方的女子,无论是她的眼镜、直挺的淡紫色西式裤装或是盘得高高的发髻,在在显示她是一名秘书;另一人则是一名背对我伫立在水槽前的黑西装男子。

“让您久等了,圣桥先生。”

园长语毕,男子随即回头。

这名男子的五官相当深邃,活像是古装剧中的奉行大人(注:日本古代的一种官职,其办公处“奉行所”相当于中国的衙门。比较广为人知的奉行大概是“远山金四郎”(远山景元)。)。

“这位是圣桥章吾先生,是学生会的圣桥桐香同学的父亲。”

园长向我介绍完后,接着面对圣桥章吾,伸手指向我说:“这位是牧村日影同学,他在学生会——”怎料还没说完,圣桥章吾便举手打断他。

“你的座位在桐香旁边吗!”

“……嗯,是的……不过她从来没来过教室。”

“连在学生会办公室也在一起吗!”

“呃,是的。”

“每天吗!”

这个人为何如此激动?

“嗯,差不多吧。”

“我从她六岁起就再也不能跟她一起洗澡,你却每天都跟她在一起!”

他到底在说什么?

圣桥章吾越过沙发朝我逼近,吓得我往后退。此时,在不远处待命的秘书小姐跨出一个箭步,从口袋中掏出针筒,刺进圣桥章吾的脖子。

……呃,喂?

“请放心。”秘书小姐冷冷说道。“这是常有的事,我每天会固定帮他注射五次精神安定剂。”

这种事常发生吗?放心个头啊!快送他进医院啦!

“……呼,柳原,不要浪费我的时间。”

瞬间恢复冷静的圣桥章吾对秘书小姐说完,在沙发上坐定。

“你坐吧。”

圣桥章吾以下巴指向茶几另一端的沙发,似乎在示意我坐下。园长推了我的背一把,我只好坐下来,悄悄地抬眼打量桐香的父亲。

“正如你所知,”圣桥章吾严肃地说道:“桐香非常可爱。”

这个大叔没头没脑地在说什么?

“从她还是一颗未出世的受精卵时就已经很可爱。”

“社长,您太恶心了。正是因为您老是说这种话,才会被大小姐讨厌。”

我也这么觉得……

“柳原,给我闭嘴。你也看到了吧?桐香越大越可爱,她上小学时已经可爱到让我不知该怎么办。”

“你先想想自己的脑子该怎么办吧!”

“牧村同学,不、不行啦,不可以随便吐槽他,他可是我们学校的理事呢。”

坐在右手边沙发上的园长显得惶惶不安。我也觉得自己有点太冲动,不小心就反射性地吐槽。

幸好圣桥章吾和我身边那群不听别人说话的人属于同一种人(不知为何,我身边大部分都是这种人)。因此丝毫不受影响,仍然滔滔不绝地说:

“说起桐香有多可爱呢?她可是可爱到我在明治纪念馆为她办三岁生日派对、在武道馆为她办四岁生日派对、在东京巨蛋为她办五岁生日派对,而且她从四岁起就不再理我呢。”那还用说吗?还有我不太懂你的意思。“可是,等到我周游欧洲数年回到日本后,桐香却进了男女合校就读!真是晴天霹雳!”

秘书小姐再度在章吾先生的后颈扎一针。

“请放心。”秘书小姐冷冷说道。“这是常有的事,我每天会固定帮他注射五次抑制冷笑话的药。”

原来那是冷笑话啊。是说连讲冷笑话也要打针吗?我想回家了……

“……呼,柳原,不要浪费我的时间。”

章吾先生在沙发上重新坐正。

“好,我们来谈正事。”

他眯起眼说道。

“桐香是我的人,总有一天会成为爸比的新娘,请你不要接近她。我已经向你姐姐调查过,学生会里好像只有你一个男人,其他全都是女性。听懂了吗?今后你不准接近桐香半径两万公里以内。”

“喔……”那是要我滚出地球吗?他是为了说这些而特地向姐姐问东问西,还杀到这里把我叫出来?真是蠢到我快要秃头了。

“那不是我的问题,而是你们父女之间的问题吧?不关我的事。”

我不小心脱口说出真心话。这时的我,仅有一丝丝后悔。

章吾先生闻言,顿时双眼圆睁;不知怎的,秘书小姐却微微扬起嘴角;惊慌失措的只有园长一人。

“况且,我也没有理由非得听你的话不可。”

我不吸空气可是会死的,所以我想留在地球。

“理由?你说理由?当然有!”

章吾先生面红耳赤地高声大喊。

“我有钱!你的年收入有多少?”当然是零圆啊,你看不出来吗?我

可是高中生耶。“钱、钱、钱!人的价值取决于能赚多少钱,我只认同会赚钱的人,不会赚钱的人就必须乖乖听我的话!懂了吗?”

我一时之间目瞪口呆,接着,不经意地想起桐香说过的话。她说等到自己能开户之后,马上要进行真正的股票交易,还说不知道自己高中毕业后能不能独立。

这样的想法,应该是被这名父亲教育出来的。

章吾先生愤然离开园长室后,秘书小姐走过来说道:

“您真不简单。”

“咦?什、什么?”

“我是说您刚才的回答。您说那是他们父女之间的问题……这跟我今早出发前给予社长的忠告一模一样。”

我眨眨眼,心想自己只是说出该说的话罢了。

“我原以为能担任圣桥社长秘书的人,只有我柳原咲子一人,不过,看到牧村先生刚才的表现,我相信您只要多多修练吐槽技巧,将来必定——”

“不不不不,你在说什么,我们才刚见面耶!请你不要把烫手山芋推给我,我也有自己的人生要过!”应该说这份工作只有你能胜任。为了社会大众着想,你就一辈子当他的秘书吧。

“假如您将来想学习当秘书的技巧或是打针的技巧,请务必跟我联络,我会助您一臂之力。”

眹子小姐对我递出名片,我只好乖乖收下。

“柳原,你快一点!我要去找桐香!”

章吾先生在走廊上怒吼。眹子小姐朝我一鞠躬,然后走出园长室。他说要去找桐香,难道是想闯进学生会办公室?我丢下嘴巴一张一阖的园长,来到走廊。

然而,他们俩搭乘的电梯在我面前关上门,接着往上升。为什么是往上?不是应该走出大楼,前往学生会办公室所在的中央校舍吗?

待我走出行政大楼,这个谜题马上解开。嘈杂的螺旋桨在我头上盘旋,仰头一望,一个巨大的影子正遮着晴朗的阳光,从我头上飞过。是直升机!就算这所学校再怎么宽广,有必要从这里搭直升机前往学生会办公室吗?若是让他抢先一步就糟了——我怀着这股预感,拔腿狂奔。

我和章吾先生几乎同时抵达学生会办公室的门口。幸亏找地方停直升机花了他们一些时间,我才能及时赶上。乖乖走路不就没事吗?还好他是个笨蛋。

“我不是叫你不准接近桐香吗!”

章吾先生在门前的走廊看着我怒吼道。

“别为难我嘛,我在学生会有工作要做啊。”

“其他人是女的,我还能容忍,但我绝对不准任何一个男人接近——”

章吾先生口沫横飞地说道,同时打开学生会办公室的门,接着被里头的惨状吓得将到口的话吞回去,全身僵直。

“小桐好口爱唷喔喔喔喔喔,裙子要不要再短一点咧?”

“郁乃,不要随便摸她,桐香可是我的爱妾!”

“桐香学妹觉得很难为情,请你们不要用那种角度拍她的照片!”

会长、郁乃学姐和美园学姐正围绕着坐在沙发中央的桐香大吵大闹,当中穿着制服的只有郁乃学姐,至于执行部的那三人,不知为何像个赛车女郎般露肩、露肚脐,还穿着短短的窄裙,这惊人的模样令章吾先生身后的我也呆若木鸡。

“小桐,要不要来当会计监察呀?我会包下游泳池,为你举办迎新会还有摄影大会喔!之后当然是上宾馆……”

“不要。”

“郁乃同学!请你不要用下流的目光看着我亲爱的桐香学妹!我会守护桐香学妹那小小的ㄋㄟㄋㄟ!”

“才不小呢……呜呜……”

“啊!抱、抱歉桐香学妹,你别哭呀。”

“小美,你把胸部挤过去只会造成反效果啦,不如挤到我怀里呗。”

“郁乃,你快给我滚出去!我是为了享用她们俩才叫她们试穿的,你少碍事。”

“小狐,你想一个人独占咩?”

“那还用说!她们两个都是我老婆!”

我仿佛看到章吾先生的耳朵喷出火车蒸汽。

“这、这、这是怎么回事!”

章吾先生大步迈进学生会办公室,女孩们这才注意到我们的存在,桐香顿时面色铁青。

“……爸比?”

“你们几个在对我的桐香做什么!什、什、什么爱妾啦老婆啦,这、这、这到底是怎么回事!还有你!”章吾先生从郁乃学姐手中一把抢过数位相机。“这才是桐香最可爱的角度!你太嫩了!”

“为什么……爸比什、什么时候回来的?”

“前天。怎么搞的?你不进我特地为你创办的直升学校,居然擅自选择这种男女合校,而、而、而且还搞百合、百合百合合合合合合~~~~~”

桐香害怕地躲进会计室,“砰”的一声关上门。章吾先生在地毯上连滚带爬地追过去,贴在门上嚷道:

“桐香!爸比、爸比不会原谅你做出这种事的!快出来!我要马上申请休学把你转进爸比的学校然后你在二十二岁之前都要好好修习新娘课程爸比会趁着这段期间用政治献金迫使政府修改民法让亲生父女也可以结婚——”

让章吾先生闭嘴的人,正是从背后神不知、鬼不觉地在他脖子扎一针的咲子小姐,我甚至没发现她是什么时候进来的。

“打扰各位了。”

咲子小姐揪起昏厥的章吾先生的领子,硬是将他拖出学生会办公室。一阵愕然的沉默之后,每个人都不约而同地将视线集中在会计室的门扉上。然而,桐香那天始终都没有走出会计室。

五月下旬,整个学园都为了预算折冲以及准备学生大会而忙得不可开交,学生会办公室正是那团漩涡的中心。

“所以我才连睡午觉的时间都省下来,特地准备这套赛车女郎装啊!”

会长穿着那套橘色的超清凉服装,扶着胸口抗议。

“我要穿着这套衣服在学生大会上演讲,届时一定可以炒热气氛!干脆我也在进行预算折冲时这样穿吧!那些人的视线肯定离不开我的胸部跟美腿,然后便会轻易答应我们提出的预算案。我如此用心良苦地设计出这套服装,弘人(HIROTO)你到底哪里不满意?”

“那么,为什么连桐香也得穿那套衣服?”

我冷静地吐槽后,会长刻意别开视线。

“桐香不会参与预算折冲,也不会站在学生大会的讲台上,对吧?”

“可是很可爱啊!我想让她穿上那套衣服然后玩弄一番,也是人之常情嘛。”

“你害桐香的爸爸彻底误会啦!”

“哪来的误会?我确实每天都盘算着要怎么夺走桐香的心与身体,这是真的。”

“那更糟糕!”

我拍着办公桌大吼,宽广的学生会办公室回荡着我的声音。

桐香父亲来袭的隔天放学后,我想知道昨天的来龙去脉,于是一下课就直奔学生会办公室,结果竟是如此。

美国学姐不在这里,不知是不是去处理预算折冲。

“说到底,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学生会办公室周遭未免太多喜欢女人的女人吧?会长是这样,郁乃学姐也是,连美园学姐都好像有那个意思,以比例来说,这太奇怪了吧!”

“人家不是说Bi以Gay聚吗(注:物以类聚。Bi音同“拜”,是bisexual(双性恋)的简称,Gay虽普遍指称男同志,不过此词在国外是不分男女的(吐槽:分的)。)?”

“听你在鬼扯!”只有两个字不一样,更是令我火大!

“既然圣桥章吾先生想修改民法,不如连同性结婚跟重婚法条也一起通过吧。”

“你自己建立一个同性重婚国啦!”

“嗯,不久后我就会建立。”

我忍不住抱着头蹲下来。对了,这个人可是会一脸认真地说要建立“自己的王国”呢。可怕的天王寺狐彻,不管我再怎么吐槽都没完没了。

“不过,真想不到桐香的父亲是这么了不起的人物!我曾听过圣桥章吾这个人,不过采访报导中的他,根本没有显露出一丁点赤裸裸的欲望。我应该早点认识他才对。”

“啊……他很有名吗?”

“你没在看President或Diamond吗?上面不是常常刊载他的报导?”

我怎么可能会读综合经济杂志,我只是个高中生耶。

“另外,他是我们学校的其中一名理事。他常常大笔大笔地出资、捐款,跟我们学生会也不算是毫无关系,你应该记住这个人|

“我希望永远都不要跟他扯上关系。”

“话说回来,我本来以为桐香是因为父亲在我们学校当理事,才会进这所学校,但从圣桥章吾先生的话中听来,他好像不希望桐香就读白树台学园……”

“他好像说自己为女儿盖了一所学校。”

此时,我忽然想起一件事。

我姐姐念的那所大学叫做“Saint Bridge学院大学”。我原本以为那是基督教学校,原来是指“圣桥”啊。哇,怎么会有如此丢脸的名字……光是这点就足以让桐香拒绝上那所

学校吧。

“如果她是因为崇拜我这个比她大一届的学姐——强悍、美丽、心地又善良的天王寺狐彻会长而选择这所学校,那我就太欣慰了。”

作梦!看看桐香平时对你的态度,根本连一丝一毫的尊敬也没有。

“你没听桐香说过类似的事情吗?”

“既然她不说,我也不会过问。我很尊重个人隐私,顶多是偷看她换衣服而已。”

我对会长的发言充耳不问,望向会计室的门扉。

“……她从昨天起就一直没有出来吗?”

“好像是。零食买了吗?”

我的视线落在从脚边的书包里露出来的福利社塑胶袋。

“从甜的到酸的都买了,大约有三天份。”

“干得好,去突击吧!”会长指向会计室的门。

我敲敲门,等待两分钟后,正灰心地打算回到茶水间时,会计室的门总算打开。门缝间探出一头略带灰色的头发与双色缎带,桐香怯生生地打量我,我则瞥向手上的塑胶袋。

“你的气色不太好,不要紧吧?是不是没有好好吃饭?”

桐香默默接过我手上的袋子。沟通失败吗?我正想转身,后面却有人拉住我的袖子,我略微惊讶地回过头。

“怎么|”

桐香指向房间后方,悄声说道:

“……垃圾……帮我收拾一下。”

我尾随桐香进入会计室,她一进去便在荧幕中央的椅子上抱膝而坐,再度沉默不语。桌上和地上散落大量的零食包装袋,我将它们一一捡起,塞进垃圾桶中,心想接下来还得用吸尘器打扫一下才行。

片刻后,桐香开始啃咬虾条。

“……如果我买普通的食物回来,你会吃吗?”

她没有答腔,现场只听得见清脆的零食啃咬声。

“你从以前就只吃这种东西吗?这样会不会生病啊?”

咀嚼声停止。

“……妈咪还在时,我都有好好吃饭。”

桐香背对着我喃喃说道。

“可是,爸比雇用的帮佣太太好像在监视我似的,所以我不想吃她做的菜。”

我什么话都说不出口,只能默默将垃圾袋绑紧。

她的意思是妈妈已经不在了吗?发生什么事?夫妻离婚?还是出什么意外?或是生病?可是,我无法询问。

椅背后方的桐香身影似乎缩得越来越小,我觉得自己非得说点什么不可,因此还是开口。

“令尊说他要你休学……你是不是瞒着他偷偷进入白树台?”

桐香头上的缎带微微晃动,零食啃咬声暂时停止。

“谁教他一直在国外、从来不回家,我也不想读爸比盖的那所名字很怪的学校,才选择妈咪当过理事的白树台国中部……不过,现在的理事变成爸比。”

我好像懂,又好像不懂。无论如何,既然桐香的母亲不在身边,那名父亲确实是她的监护人。

“这个嘛,我不知道令尊是不是真的想叫你休学,况且他现在情绪那么激动,不如等他冷静下来,你再找他好好谈一谈吧?”

“不要。”

桐香沙哑地说道,这句话宛若划破空气一般。我不禁摩挲汗毛直立的胳膊,抹去那股寒意。

“……可是,这事关你的未来,还是跟他好好沟通比较好吧?”

“不要。”

这回桐香用力摇头,看得出她的肩膀正在发抖。

“我好害怕。”

害怕?怕她父亲吗?

“我不想见他,也不想听见他的声音。”

桐香紧抓自己的胳膊,手指深深掐进去,并且频频摇头。我还是头一次看到她这么害怕。虽然她平常像只兔子一样动不动就受惊,但我从未看过她如此恐惧。

“他大可一辈子都不要管我呀,干嘛回来呢……”

桐香微弱的声音,再次淹没在零食啃咬声中。

次日,章吾先生再度搭着直升机造访学园。

直升机盘旋于学生会办公室窗外,章吾先生从开启的舱门探出身子,单手握着扩音器怒吼:

“桐香,快出来听爸比的话,赶快休学!爸比盖的那所学校中最漂亮的校舍,是以你的名字命名的啊!”

我一时间觉得,这家伙还是摔下去算了,不过操纵直升机的人好像是咲子小姐,所以我马上撤销诅咒。

“桐香!我是你最爱的爸比唷!爸比在学校里帮你准备了专门帮你拍照的摄影棚,快点出来吧!”

我从会计室的门缝向内窥探,只见桐香抱膝坐在椅子上,紧紧拥着绘本,频频摇头。

“桐香,怎么办?”

会长从我身后靠近,越过我的肩膀朝门内间道。

“我想知道你的想法。令尊已经表达他的来意,你的回应呢?”

桐香只是一迳摇头,于是会长推开我踏进会计室,将门关上。接着,我隔着门听见桐香的娇喘声。

“……不、不要……狐彻……啊,不……”

“你看看,再不说的话,我就要逼你另一个嘴巴说啰?”

喂!王八蛋!你在干什么啊!

正当我忍不住想转动门把时,门扉朝我的脸狠狠撞过来。会长容光焕发地走出会计室,诧异地俯视掩面蹲在地毯上的我。

“广树(HIROKY)你在干嘛?”

“我才想问你对桐香做了什么!”

“我问过她的身体,看来她并不想转学。好,我去转告章吾先生一声吧。”

会长走向被直升机的螺旋桨声及章吾先生的怒吼声震得频频颤动的玻璃窗,敞开窗户。狂风吹得窗帘鼓起、翻飞,几乎为之撕裂,外头的灰色机体映入眼帘。只见会长一脚踏上窗框,两束黑发在逆风中飞舞。

我还来不及阻止会长,她便猛力一踩、跃上空中。

我目瞪口呆地伫立在窗前,注视着会长攀着起落架进入机内,揪起圣桥章吾的领子奋力叫嚷。说完后,她再度纵身一跳,回到学生会办公室,而我还愣在原地。

直到直升机升上天空、会长关上窗户、迎面吹来的狂风消失后,我才终于回神。

“……你、你、你未免太乱来……”

“嗯?放心啦,那个男人只对自己的女儿有兴趣,就算如此美丽的我跟他近距离做出身体上的接触,他也不会对我下手。”呃,我不是在说这个。“我转告桐香的意愿,不过他根本听不进去,所以我骗他说,加拿大有某个州允许父亲和亲生女儿结婚,他就真的‘飞’过去了。我们还可以再拖延一段时间。”

我在各方面都感到傻眼,实在哑口无言。但会长说的没错,这样只能拖延一段时间。

我望向会计室的门扉——桐香,你要怎么办?

身为同一间学生会办公室的成员,身为负责辅佐她的庶务人员,对于自己的束手无策,我实在很不皆心。她会听从那个强势的父亲,就这么离开白树台吗?

我感到很不畅快,一股无以名状的情感紧缠着我的咽喉。

“那个人又来了吗?”

这时,美园学姐冲进学生会办公室。

“居然敢对我心爱的桐香学妹……即使是桐香的父亲,我也绝不原谅他!”

学姐面颊潮红、浑身发颤地紧握拳头。

“既然如此,不如我代替她转到Saint Bridge学院,这、这样一来,我便能直升到心爱的口向学姐就读的大学……啊,不,这么一来,我不就得和桐香学妹、日影学弟分离吗……啊,怎、怎么办?我该怎么办?”

我看不下去,只好拿出冰箱中的乌龙茶让学姐喝下去,好让她冷静一点。这个人也是脑袋一当机,就只会胡言乱语。

“可是呢……”

会长在自己的座位上坐定,盘起胳膊说道。

“说到底,这不是我们能插手的问题。如果只是要我跳上直升机向他传话,我是很乐意啦……”

“不,拜托你下次别再那么做。”

“如果桐香别无所求,我们也无能为力啊。”

我们三人再度将视线集中在会计室的门扉。

她应该不是别无所求,只是吓得不敢吭声吧。假如真是如此,我是不是只要静静地观望就好呢?不,其实我也不确定自己是否有能力帮上忙……

翌日放学后,学园长又叫我过去报到。班长叶山同学再度担心地跟过来,和我一同并肩搭上校工的便车(手推车),迈向行政大楼。

“牧村同学,前阵子你是不是被园长责骂啊?”

叶山同学满面愁容地问道。

“还是说,你跟圣桥同学的父亲有什么过节?对了,我也跟你一起去园长室吧。我会努力帮你说好话上让你不用被骂!”

不,不必了,事情根本不是这样。

不过,我有点在意,问问她吧。

“我有什么优点吗?嗯……想说听来参考看看。”

“呃、呃……”

叶山同学抱头苦思三分钟,但我们还没抵达目的地,这令我发自内心地怨恨起这所宽广得要命的学园。我按捺不住地说

道:

“没关系啦,想不出来就算了……”

“啊,对了!你是不是能跟兔兔沟通?”

拜托不要把我说得跟什么可怜人一样好吗?

我将亟欲跟上来的叶山同学留在电梯前,迈向顶楼的园长室。

“啊,牧村同学,不好意思,三番两次叫你过来,可是事情严重了!”

我一踏进室内,在桌边来回踱步的园长便面色凝重地抬头说道。

“你看嘛,学生会的成员个个都那么有个性,你算是当中最好讲话的人。嗯,方便的话,你能不能帮我转告天王寺同学她们呢?”

这是一校之长该说的话吗?不过我没有时间吐槽,因为园长已继续往下说:

“圣桥同学的父亲今天早上打电话给我,说要在下次的理事会上大幅修正学园的资金,删掉大部分的学生会预算,而且,他好像已经取得几位理事的同意。学生大会不是快到了吗?届时我会公布这件事。”

一时之间,我无法理解园长这番话的意思。

“……呃,也就是说……到时会怎么样?”

我心中八成已经有底,只是脑袋拒绝承认。可是,园长下一句话便狠狠击溃我无谓的抵抗。

“意思是说,学生会的活动就到今年为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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