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回的学生会侦探事件簿,我想将它当作一则小插曲来处理。毕竟,本回的主角是个小得能蜷缩在人怀中的小家伙。
依据角度的不同,它的毛色会呈现灰色或褐色;背上有个明显的星形大斑纹,即使从远方也能石得一清二楚。根据调查,与它最相近的品种是长毛垂耳兔。我不清楚它的年龄,但以那胖嘟嘟的体型和超级亲人的个性看来,至少应该不是刚出生的小宝宝。我独自住着一间双人房,它是我的室友。它还没有名字,不管别人怎么称呼它,我本人坚持它没有名字。说到底,我和它成天腻在一起,干嘛故意帮它取一个跟我一模一样的名字,很容易搞混耶。
然而,会长说:“会吗?我觉得很容易分辨啊。”
“哪有!我常常搞不懂桐香到底是叫兔子还是叫我。”
“我可不一样,你们两个我区分得很清楚。”
“你说到底哪里清楚?”
“你的‘日影’是片假名,兔子的‘日影’是平假名。”
这样听得出来才有鬼啦!
*
一进入七月,会长便说她星期四和星期五要请假。
“可是快要考试了,你要出远门吗?”
“我师父下山啦,我得去道场闭关三天才行。”
师父?道场?
很难待的,会长之后就不再开口。这还是我头一次看到欲言又止、支吾其词的会长,一旁的美园学姐闻言,也露出一副“喔~你说那个呀”的表情,害我不好再吐槽、逼问下去。
“总之,郁乃八成又会趁我不在的这段期间打什么歪主意,你们几个得小心。我在那里连电话都无法接听,这对那家伙来说是个找碴的好机会。”
隔天星期四放学后,我到学生会办公室一看,宽广的办公室中只有美园学姐一人。如果只是这样倒也没什么好稀奇,但会长室的门把上,挂着一条深蓝色的东西。走近一瞧,原来是绣着“总务执行部代表”几个大字的臂章。
她真的不在啊?到底是什么天大的事情,让她非得在道场闭关?
“详情我也不清楚。”
美园学姐说。
“狐彻一直在学习武术,每年一到夏天,她的师父就会下山来住在她家,然后陪她练武。去年师父是暑假时才来,今年好像稍微早一点。”
“会长的……师父吗?”
“听说把狐彻治得服服贴贴呢。即使要上课,但只要师父一声令下,她恐怕也非去不可。”
把她治得服服贴贴?那个天王寺狐彻?
会长的武术老师啊……感觉好像是个可以轻易徒手把大楼劈成两半的人。
“话说回来,日影学弟,现在……只有我们两人耶。”
美园学姐忽然喜孜孜地从座位起身,猛地凑过来。
“咦?呃、这、是……是吗?”
桐香不是在会计室吗?
“以前实在找不到机会跟你独处,今天既然狐彻那颗电灯泡不在,我们藉机来谈谈一些重要的事吧。我想跟你谈谈我们的幸福未来!”
你现在看起来也很幸福啊——在脑中过得很幸福。
“未来……是多久之后的未来?”
我不自觉问一个非常无关紧要的问题。
“呃……嗯……”
见到美园学姐开始认真思索,早知道我就不问了。
“学姐,不好意思,其实我也没有那么想知道……”
“我们来想想,孙子上幼稚园时要送什么贺礼吧!”
谁理你啊!你是说几年后的谁的孙子?
“糟、糟糕,我想得太远。”
美园学姐害羞地双手捂面。
“我们先回到现实层面。呃、呃……”她轻咳几声。“毕竟得先生小孩才会有孙子嘛!”你不是说要回到现实吗?“不、不行啊,日影学弟,你、你怎么能说出‘生小孩’这种下流的话……”我开始认真思考,是不是该做一个“明明就是你说的”按钮。
“呃,学姐,我们差不多该尽本分——”
“对、对了!我必须尽妻子的本分才行!你要先吃饭?还是先洗澡?还是……”
“鬃刷!。”注:“我”的日文是わたし,鬃刷的日文是たわし,日影故意玩文字游戏。)
“鬃刷?”
我一时玩心作祟脱口而出,结果她居然当真啦。
“鬃刷是什么玩法?感觉好像会很刺痛耶。”美园学姐面红耳赤地抗议。我的心也好刺痛,会长,拜托你快回来。
正当美园学姐边说“请你提出一些正常的玩法”,边把我逼到墙边时,会计室的门开了。
“美园,这是那些商借体育馆的单位提供的草案——”
桐香拿着一叠列印出来的资料踏进办公室,一看到紧黏在墙边的我和美园学姐,顿时全身僵直。她的脸倏地如番茄般通红,大叫着:“笨蛋!日影你这笨蛋,下:流!”一边把那叠纸和原子笔朝我砸过来。
“哇!住、住手!不对、桐香、这是——”
我帮美园学姐挡下原子笔。
“就是说啊,桐香学妹,我们连舌头都还没伸进去呢。”学姐,你闭嘴啦!
到头来,当天朝我伸出援手的人,竟是抱着大堆行李进入学生会办公室的阿薰。大纸箱砰然落地,吓得我和美园学姐、桐香赶紧回头。
“哇……”
阿薰伫立在大门口,注视着我们三个僵直的人半晌,接着眼睛一亮。
“真不愧是学长!呃……我不知道发生什么事,但总之学长超强的!”
请问我哪里强,拜托你先想清楚再说好吗……
然后,从小和会长一起长大的阿薰,说出一些我们不知道的隐情。我和美园学姐、桐香围坐在学生会办公室的会客桌旁,聆听阿薰的话。
“天王寺家是一个历史悠久的武士世家,他们现在依然遵循传统,经营着一座某某流派的道场。我们家也跟他们一样。”
啊,神林家果然也一样,难怪朱鹭子学姐和阿薰身上都有一股武士气息。
“听说天王寺家和神林家以前感情很好,还是亲戚呢。我和狐彻姐姐是……呃,算是远远房堂姐弟吧。”
我不知道到底有没有“远远房堂姐弟”这个词,但简单说来,大概是他们的曾祖父母是兄弟姐妹吧。
“狐彻姐姐的父亲是个很乱来的人,他好像一直深信自己的小孩一定是男生,所以起初是帮她取了‘虎彻’这个名字。”(注:虎彻与狐彻的念法皆为“KOTETSU”)
“哇……”虎彻虽不算是很常见的名字,不过似乎颇有来头,好像是一位知名铸剑师的名字。“呃,那‘狐彻’这名字又是怎么来的?”
“一定只是换了同音字而已。”一旁的桐香喃喃说道。“说到底,‘狐’这个字其实不能用在人名上头。”
我现在才知道有这种说法。
“狐彻从小学起就一直用‘狐’这个字,她身旁的每个人都以为那是她的本名。”桐香说。她跟会长好像也是从小就认识。“我曾经问过她原因,她说她非常尊重父亲的决定,但‘虎彻’是男生的名字,一点都不可爱,所以她要改一个字。”
先不论“狐彻”这名字可不可爱,但我觉得它看起来也不太像是女生的名字。为什么不改成“彻子”之类的?
“接下来呀,就是狐彻姐姐厉害的地方!”
阿薰略带兴奋地说道。
“在狐彻姐姐十二岁生日那一天,她向父亲下达挑战书。她的父亲——也就是天王寺某某流的掌门人,是全道场中最强的人。她说如果自己打赢父亲,他就必须答应她将名字改成‘狐彻’。结果,狐彻姐姐只使出一记正拳便击溃父亲,她趁势逼迫家庭法院屈服,把自己的名字改成‘狐彻’。”(注:Family Court,专门裁决家庭纠纷,美国与日本都有家庭法院。)
这父亲真没用——不,应该说会长强得太夸张。
“因为她父亲被打得惨兮兮,因此她父亲的师父——也就是狐彻姐姐师父的师父,从此每年都来陪她练武]
“喔,那个人就是这回下山找会长的人啊。”
阿薰点头。
“我也不太清楚那位师父是个什么样的人。”
“我同样不知道上桐香说出狐彻都不愿意说,或许对方是个很可怕的人吧。”
“是呀,去年夏天狐彻回来后,好像变得死气沉沉呢。”美园学姐说。
此时,我们四人顿时一阵沉默。我再度在脑中想像那位师父是个什么样的怪物,居然能让那个天王寺狐彻安静下来,其他三人八成跟我一样。
“啊上阿薰突然开口。“朱鹭子姐姐或许知道那位师父的一些事喔。”
“朱鹭子学姐跟那个人学过武术吗?”
“不,姐姐是神林流的继承人,只是小时候常常去天王寺家玩。毕竟朱鹭子姐姐和狐彻姐姐,打从出娘胎时就已经订婚了。”
美园学姐和桐香霎时呆若木鸡,我也不例外。
订婚?呃,可是,她们两个都是女生耶。
“因为狐彻姐姐从小就被当成男生
来养育,而我家的爸爸也跟天王寺家的爸爸一样乱来。他们根本把狐彻姐姐当成男生,还帮她们俩指腹为婚。”
这两个父亲真是乱七八糟。桐香的父亲也跟他们差不多,我突然觉得我家两老简直跟圣人没两样。
“而且,朱鹭子姐姐小时候还认真地说,她长大后要当狐彻姐姐的新娘——”
“阿薰!”
怒吼声伴随粗暴的开门声扑击而来,我吓得差点从沙发上摔下去,赶紧挪起上身回头望去。只见朱鹭子学姐气急败坏、怒气冲天地踏进学生会办公室,嚷嚷着:“我、我说你啊,不要随便乱讲话啦!”
美园学姐率先起身,朝朱鹭子学姐深深一鞠躬。
“不好意思,我家的狐彻不才,还请您多多指教……”
“竹内同学!不、不要连你都当真啊!”
“可是,姐姐小学时不是跟狐彻姐姐一起想过,要帮未来的小孩取什么名字——嗯呜!”
朱鹭子学姐漂亮地对自己的亲弟弟使出一记锁喉功,把他拖到走廊上。
就在同一天,我有事必须去找朱鹭子学姐,这下真教我心情有点沉重。毕竟不久前才发生过那桩闹剧……话说回来,她那时候到底是来学生会办公室做什么?
幸好我一走出学生会办公室,一颗小小的灰褐色毛球便快步跟过来——是兔子。这时有它同行,真是再好不过。只要把它带过去,相信一定能转移朱鹭子学姐的注意力。于是我将兔子抱起来,来到走廊。
从学生会办公室出来后拐两个弯,即可抵达中央议会的议场。这么说好像两边的距离很近,实际上远得很,因为走廊很长。
大略上来说,中央校舍的三楼有一半是学生会办公室,另一半则是中央议会的议场。走廊呈现一个巨大的“口”形,当中空白的部分,是背对着的学生会办公室和议场,中间则罗列着学生会干部办公室或议长办公室之类的小房间。学生会办公室和议场的大门,分别位于“口”形走廊的上下两方,因此想从其中一侧走到另一侧,几乎得绕过校舍外缘半圈。
抱着兔子走在路上的我,吸引不少来往学生们的视线,不过他们的视线没有恶意,因为兔子早已在校内获得市民权。有人甚至朝着兔子呼喊“日影”边挥手,都是会长害的啦。
议长办公室位于议场左手边后方的房间。其实从学生会办公室到此处的直线距离不长,但过来时非得绕一大圈,这种建筑构造真是折腾人。
“打扰一下……”
我敲敲门,不久后,里头有一名女性应声。
“请进。”
我悄悄拉开门,看到朱鹭子学姐正在座位上使用笔记型电脑。只见她微微抬起眼、蹙起眉头,心情似乎尚未好转,直到她注意到我怀中的兔子,表情终于和缓一些。好,成功了!我一将兔子放在地上,它随即窜到办公桌下,奔到朱鹭子学姐脚边、跳到膝上。
“呀!你、你干嘛!”
朱鹭子学姐嘴上虽这么说,语气却毫无恶意。
然后,她将视线投回我身上,说“有何贵干”,而且语中带刺。
“这些是等待议会审核的个别预算案,请学姐在暑假前处理完毕。”
我将资料夹放在桌上。
“你寄电子邮件给我不就好吗?”
“啊……呃,其实这不是我的主要目的。”
朱鹭子学姐抚摸着膝上的兔子,不解地偏头。
“我只是想来确认一下,不知道我的书记录用申请书审核得怎么样……”
“喔……”朱鹭子学姐呼出一口气,“审是审了,但目前暂且搁着。”
“咦?”
怎么回事?意思是不答应也不驳回吗?
“我没有理由不让你过关,但我不想让你过关,所以先搁置一旁。”
“为、为什么呢?”
“因为我不想让你进总务执行部。”
朱鹭子学姐的眼神是认真的。我蹒跚地往后一退,脚后跟撞上墙壁。
“我很不想承认,可是又不得不承认,你确实……有一些奇怪的本领。”
“朱莺子学姐,连你都认为我是骗徒吗……”
“你不只是骗徒。”那不就是说我是个骗徒吗?“你还有其他奇怪的本事,比如说,连阿薰都被你用计拱上园执委员长的位子……”
“我才没耍什么计谋呢,而且那根本是会长的阴谋!”
“因此,假如你成为正式干部,狐彻的影响力势必会越来越大。所以,我不愿意让你过关。”
我将背部从墙上挪开。
“呃……我想不管有没有我,会长都不会有什么改变。”
“我不想听你说客套话。”
她说……不想让会长的影响力继续坐大?
“这是为了下一届的会长选举吗?”
原本正在抚摸兔子的朱鹭子学姐倏地停手,手指深深掐进兔子的毛里,眼睛直直瞪着我。片刻后,她终于放松力道,咕哝着:“是呀,这是最重要的理由。我不想输给狐彻。下次的会长选举中,绝对要把她从位子上拉下来。”
兔子扭动身躯,仰望朱鹭子学姐。她微微别过头,一阵尴尬的沉默飘荡在桌上。
“——你跟会长之间发生什么事?”
我不自觉地脱口而出。
此时,我竟然不觉得这是不该问的问题。很不可思议的是,我觉得朱鹭子学姐好像希望我这么问她。
朱鹭子学姐下意识地抱紧兔子。一阵沉默蔓延在两人之间,我不禁为自己的误会与无礼感到羞耻。
“……对不起,问了奇怪的问题……不打扰学姐了,失陪。”
我正想走向办公室的门口,朱鹭子学姐却突然低语:
“从前我们曾经认真讨论过,要靠我们的力量改变学生会。”
我回过头,见到朱鹭子学姐将身子深深埋进椅子,朝兔子的柔软耳毛倾诉。
“我们刚入学时,学生会的规矩多如牛毛,却又制订得很随便,而且什么鸡毛蒜皮的小事都得透过学生大会决定。狐彻说我们学校的规模庞大,要管理的钱很多,这样实在太没效率,我也赞同她的想法,于是我们从零开始努力,举办选举造势活动、召集成员,一点一滴地改变学生会。”
朱鹭子学姐的声音听起来好遥远,仿佛蒙上一层柔软的迷雾。
“我们找了柏崎学长和伊吹学姐,隔年圣桥学妹也加入我们。我们在第一场学生大会上强化总务执行部的权限,所有活动也都收益良好,每件事都非常顺利,我们甚至接连拿下第二任与第三任会长、副会长的宝座。但是后来……”
朱鹭子学姐紧咬下唇。
“设立中央议会是我提出的建议,狐彻也赞成,可是……当她擅自作主改装这层楼时,我开始觉得疑惑,而且,我本来不打算把议会的规模弄得这么大。当我听到她说,要我去当议长时,也觉得有点难以置信。因为我、我——”
她的嗓音微微哽咽。
“——我只想永远当副会长。可是从那时起,我逐渐变得听不懂狐彻说的话。什么君主如何如何,我们必须打倒强大的议会之类的……”
这番话我也听会长说过,天王寺狐彻是为了复兴君主制度而战。当会长对我讲述那段长篇大论时,虽然最后以性骚扰作结,还说她只是开玩笑,却没说清楚哪些部分是玩笑。
“我要她跟我解释清楚,她却一升上高中就马上找来副会长候补,甚至举办造势活动。我对她生气,她却说‘尽量生气吧,你就把我当成仇人’,真搞不懂她在想什么!”
朱鹭子学姐的声音逐渐沉入沙中,我只能低头凝视自己的指尖。
话音又停止,我默默地低头致意,正想走出办公室时——
“……忘记我说的话吧。”
朱鹭子学姐漫不经心地抚摸兔子的头,一边说道。
“我本来不想对你说这些的,你忘了吧。”
“办不到啦。”
我不经意脱口而出。回头一看,只见朱鹭子学姐的眼神略显不安,宛如在天空寻找黎明时的月亮。
“听完那些话,我怎么可能说忘就忘?我的记忆那么好操控吗?”
语毕,我才发现自己说得太绝情,不禁有些内疚。我又没有生朱鹭子学姐的气,便补充说道:
“况且,你愿意对我说这些,让我有点开心……所以我才更忘不了……也不知道该不该这样说,呃……”
结果变得语无伦次,早知道就不该没想清楚随便乱说。我朝她一鞠躬后走出办公室,随即将额头靠在紧闭的门扉上叹气——我把兔子忘在里面了。没办法,等锋头过后再去接它吧。希望它别因为名字和我一样而被迁怒,相信朱鹭子学姐应该不是那种人。
我正想走向议场的出口,却吓得停下脚步。原本以为没有人在,想不到美园学姐靠在旁边的墙上。她一和我对上视线,便露出羞赧、尴尬的表情说:
“……你一直不回来,我担心你是不是跟朱鹭子同学起争执,所以想说来看一下状况。”
学姐挤出笑脸说道。
“还有,呃……日影
学弟,跟别人谈话时还是把门关紧比较好。”
“啊、啊!”
对喔,我没把门关起来。她听到我们刚才说的话吗?
“呃,不过……”美园学姐故作开朗地解释。“我的记忆很好操控,所以一定、一定会忘记的!”她连那段话都听见了吗?
在返回学生会办公室的路上,美园学姐稍微跟我聊一下她和会长认识的经过。
“在四月上旬时,狐彻突然来教室找我。明明我跟她完全没见过面,她却劈头就说‘我找了你好久,终于找到你’。那时我才刚插班进来,对学生会一点都不了解,她却对我说:‘当我的第一夫人吧!’”
我脑中忽然鲜明地浮现会长强拉美园学姐入会的模样。
“起初我以为她在开玩笑,同班同学却都很羡慕。”
“羡慕?”
“大多是说些‘好好喔,你居然能被那个学生会长选上’之类的。”
原来如此。不管怎么说,那个女人还是很有人缘的。
“不久,狐彻开始用一种仿佛和我读同一所国中、见证我三年来成长的语气,滔滔不绝地讲述自己为什么看上我。比如说,爱上我在全县田径大赛的两百公尺赛跑中的优雅跑姿啦、三年级时看了我在园游会话剧公演中的欧菲莉亚(注:莎士比亚剧作《哈姆雷特》中的大臣之女,亦是哈姆雷特的爱人。)而感动落泪啦……我实在不知道她从哪里查来那么多资料,连我国中时的每一件小事都调查得一清二楚。”
美园学姐略咯地笑着说道。
“狐彻打动我的关键,是她跑去学德文、用德文向我攀谈这件事。”
“德文?”
“是呀。我的母亲是奥地利人,我五岁前一直住在萨尔斯堡(注:奥地利共和国萨尔斯堡邦的首府。)”
学姐果然是混血儿。
“狐彻对我大吹牛皮,说什么:‘我特地去一趟你的故乡,好美的城镇啊,我还顺便学一些德文呢’,而且全程使用德文攀谈。我忍不住笑出来,于是跟她用德文聊一下,结果她竟然说得比我还好……”
这个人真令我傻眼。为了得到想要的东西,她真是不择手段。
就这样,美园学姐成为第四次天王寺政权的左右手。
“因此,我对于朱鹭子同学知道得不多,她也完全没有向我交接副会长的工作。之后我稍微听到一些内情,猜想她和狐彻可能分开时闹得不太愉快。”
我们抵达学生会办公室的大门,美园学姐握住门把,但没有马上开门,反倒望向我的脸。
“不过,我想狐彻并没有背叛朱鹭子同学。”
“为什么……你说得如此肯定呢?”
“因为——”
此时,学生会办公室中传来话音。
“小美也不在咩?日影也不在?呵呵呵呵,好机会!这下子只有我跟小桐独处啦,我要从里到外、从上到下好好质询你,”
“郁乃同学!”
美园学姐立即冲进学生会办公室,我随后跟上。
“你休想得逞,不准接近我心爱的桐香学妹!”
会计室的门口旁有两条紧贴在一起的人影,原来是被逼到墙边的桐香,以及双手挡在她两旁、令桐香无处可逃的郁乃学姐。
“哎呀,”郁乃学姐回头。“他们回来啦,真可惜。”
“可惜什么?你想对桐香学妹做什么!”
“我只是解开她的领带跟第一颗钮扣而已。”这不是货真价实的犯罪行为吗?小心我报警!
桐香一边整理凌乱的衣衫,一边怯怯地从郁乃学姐的怀中溜走,躲到我身后。
美园学姐挡在我们和郁乃学姐之间,指向她说道:
“本人竹内美园,将竭尽全力守护总务执行部的——”
“守护ㄋㄟㄋㄟ是很不错啦,不过那不是我来这里的主要目的。今天我要谈的正事是这个。”
郁乃学姐露出狡诈的笑容,从制服外套的暗袋掏出一张摺好的纸。美园学姐接过来,打开一看便蹙起眉头。
“……用途不明的费用?”
桐香闻言,倏地从我身后跨出来,将那张纸一把抢过去。
“是啊。现在小狐不在,我要趁你们串好口供之前,从里到外、从上到下好好质询一番!”
“……追加工程款?我不知道,没看过这一项。”桐香低语。
“这是去年这层楼的改装工程费用,是小狐自己去跟业者洽谈的,小桐也只审过总费用呗?明细埋藏在黑暗中,可惜逃不过我的法眼!”
“为什么要调查这个?都已经过一年以上……”
“其实监察委员会早在去年十月就发现了,不过,还是特地等到小狐出外修行的这一天。呵呵呵呵,只要能抓住小狐的把柄,要我做什么都愿意!”
藏在郁乃学姐眼镜后方的眼睛,变得比性骚扰桐香时更加炯炯有神。这就是会长所说“小心郁乃打歪主意”的含意吗?
“假如牵扯到收贿,天王寺政权就完蛋啦!本人郁乃小姐的名字将会成为正义烈士的代名词,在白树台的历史留下光辉的一页!呵呵呵,我要来调查会长室啰∫”
我们的视线,纷纷投向挂在门把上的那条臂章。
办公室的门没锁,郁乃学姐略显紧张地拉开会长室的门。在狭窄的阴暗室内,有一个朦胧如白云的东西飘浮在空中——是吊床。
我和美园学姐跟在郁乃学姐后头进入会长室,连桐香都来了。
“小美,你们可别插手喔,我不准你们湮灭证据。”
“我们才不会做那种事。倒是郁乃同学,请你不要耍什么花样,我会在这里好好看着你!”美园学姐在门口盘起胳膊说道。
“我不常进来这里,让我瞧一瞧。”桐香语毕,兴致盎然地将书架上的书一本一本抽出来看,郁乃学姐也从另一面书架的一端着手大肆搜找。
“找到啦!”
郁乃学姐突然兴奋地大叫,吓得我和美园学姐赶紧过去察看。只见她打开手中的资料夹,里头有好几十页附上照片的女学生个人资料。
“……这是什么?”
“‘狐彻精选之白树台正妹资料集’,她的口味跟我一模一样呢,”
“你不是来找收贿的证据吗?”
“哎呀,差点就忘记办正事。”
你来这里根本不是为了办正事吧?
“这次我真的找到啦!”
郁乃学姐得意洋洋地高举一本厚厚的笔记。
“上头写着‘建设计划’,一定是楼层改装的明细,不会错的!”
兴奋难耐的郁乃学姐从口袋中掏出一张纸,那似乎是这栋中央校舍三楼的平面图。
“只要对照这张图,就能知道她是不是偷工减料、中饱私囊。”
郁乃学姐振奋地打开第一页,“后宫设计图”五个大字映入眼帘,她顿时全身僵直。桐香凑过来一把抢走,翻着翻着,只见上头煞有介事地贴着中国的后宫平面图和照片,以当作参考资料。桐香愤怒地阖上笔记本,塞回郁乃学姐手中。
“她真的是个大白痴耶……”
郁乃学姐错愕地将笔记本塞回书架上。
虽然觉得郁乃学姐也没资格说别人,不过我和她有同感。
我轻叹一声,靠在书架旁的墙壁上,再度环顾室内。
书架、靠在墙边的小桌椅、从天花板垂吊下来的吊床——这间房的布置如此单调,我却觉得喘不过气,仿佛待在蜘蛛妖怪的巢穴中。
我想,原因八成出自于后面那道墙。
墙上写满密密麻麻的字母,从脚下直达天花板。
正确说来,那不是一道墙,而是一扇占满整面墙的对开门。仔细一瞧,门的正中央有一条铰链,扣着左右两片门板。
刻在门上的《大宪章》全文,看起来像一群蠢蠢欲动的毛虫大军,一想到这点,我忽地感到不寒而栗。
“……日影,日影!”
一阵女声将我唤醒到现实世界。我匆匆从墙边弹起,郁乃学姐、桐香和美园学姐都狐疑地望向我。
“呃、呃……抱歉,桐香,你叫我吗?”
“没有啊。你怎么了?”
“奇怪,刚才我明明……”
明明听见声音。
我战战兢兢地瞥向门扉,难道是从那边传出来的吗?不不不,别乱想,里面不可能有人,更不可能从里头呼唤我的名字。
不过,我确实不知道那扇门后方有什么东西,连会长也不知道。
该不会真的有人被关在里面吧?
我摇摇头甩开妄想。怎么可能嘛,这里可是学校耶。
“搞不好跟这个有关喔。”
不知何时,郁乃学姐已经走到我身边,注视着那扇写满《大宪章》、弥漫着不祥气息的门。她一会儿看看那扇门,一会儿又望向手中的平面图。
“日影,想必你也听过小狐那一番愚蠢的演讲吧?”
“嗯,是啊。”
天王寺狐彻野心勃勃地计划着打倒民主主义、复兴君主制度,还说要将第一步写在这扇门的另一侧。
“她告诉我这
件事时,我才刚当上副会长。”
美园学姐有气无力地说道。
“如果她早一点告诉我,或许我会考虑不要参选……”
“早在我上小学时,已听过她那番话。”桐香呢喃道。
“桐香学妹,你明知狐彻的脑子病得不清,还接下学生会会计这项工作啊?”
“对啊,反正我习惯了。”
“呜呜,其实我最近也不小心习惯了……”
这两个支撑天王寺政权的人竟然私下讨论这个……真惨。
“不过从那之后,狐彻再也不提起这扇门。”
“当中一定有古怪啦,呵呵呵。”
从平面图看来,这扇门的后方,应该恰巧为夹在中央议会议场和学生会办公室中间的封闭空间。
“她该不会在施工费用上头灌水,好用来改造这间房呗?比如说在墙壁上贴金箔,或是建造一个超级豪华的王座!”
谁会做那种蠢事——我本想这么说,但对方可是那个天王寺狐彻,没人敢保证她不会做出那种事。只见郁乃学姐靠近门边,伸手触摸那面写满字母的墙壁,却不知下一步该怎么做。她推了推又摸了摸,接着回过头。
“这要怎么打开啊?连门把都没有嘛。我只能确定这是一扇门,因为推了后确实有一点反应。”
“天知道。”美园学姐耸耸肩。“说不定连狐彻自己也不知道呢。”
桐香默默摇头。
“日影、日影。”
郁乃学姐对我招手。
“什么事?”
“你用头把门撞破好咩?”
“才不要咧!为什么是我?”
“你不是很擅长吐槽咩(注:日文的吐槽也有冲撞的意思)?”
“我——”
我本想回嘴,却将到口的话吞下去。若是顺势吐槽,岂不正中郁乃学姐下怀吗?到时事情恐怕会变得更难收拾,得忍住、忍住。
此时,后方的学生会办公室那头传来慌乱的脚步声。
“不在吗?为什么没有一个人在呀!”
语露焦急的嗓音是来自朱鹭子学姐,美园学姐赶紧走到学生会办公室。
“啊,太好了。”
朱鹭子学姐一见到美园学姐和随后跟上的我,顿时松一口气。然而,待她看到郁乃学姐登场,霎时又板起脸。
“怎么回事?为什么连郁乃也在?而且你们全待在狐彻的办公室……”
“那是因为去年的楼层改装费用中,有一笔用途不明的金额啦。”
郁乃学姐贼笑着将资料塞给朱鹭子学姐。
“那时刚好是建造中央议会议场的时期,如果我在总务执行部这边查不到什么证据,接下来就得从上到下、从里到外好好质询小朱啰。”
朱鹭子学姐蹙起眉头。
“那次工程是狐彻的主意,跟我一点关系都没有。”
“呵呵呵,如果你上面的嘴巴不说实话,我就要……”喂,干嘛在这里开起黄色笑话?
“先不说这个。牧村!”朱鹭子学姐推开郁乃学姐,朝我逼近。“出事了!”
朱鹭子学姐的气势吓得我往后一退,刚好和走出会长室的桐香撞个正着。
“怎、怎么回事?”
“兔子不见了!”
议场的左手边后方,也就是议长办公室的门口,有三名中央议会的女性成员正站在那里等我们。
“我们都找过了。”
“它好像不在议场里。”
“会不会还没有离开议长办公室?”
“我们一直待在这里,它不可能凭空消失。”
“对呀。”
女学生们面面相觑,你一言、我一句地说道。
“……兔子真的在里面吗?”甚至有人口出此言。
“当然啊!是牧村把它放在里面的。”
朱鹭子学姐回头望向我。我听得一头雾水,望向跟在后头的桐香。
“你们从头好好解释一次吧。”
桐香冷冷地说道。围在她脖子上那两条系在一起的臂章,如今已绕了半圈,露出“侦探”两个大字。
朱鹭子学姐轻咳几声,默默在脑中整理思绪半晌,这才娓娓道来。
刚才我把兔子搁下、迳自离开后,朱鹭子学姐和兔子相处了一会儿,后来议会的成员回来,她便将兔子搁在椅子上,到议场和她们谈话。五分钟后她回到办公室,兔子却不见踪影。
她们找过议场和议长办公室,但一无所获。办公室的出入口只有一个,就是连接议场的那扇门。朱鹭子学姐和其他成员当时站在议长室门口谈话,就算兔子再怎么娇小,离开时也不可能避过所有人的耳目。
“会不会是钻进哪个通气口?”
“或许吧。怎、怎么办?”
不知怎的,朱惊子学姐竟比我这个饲主还仓皇无措。冷静一想,假如兔子真的钻进通气口,可会相当糟糕。那家伙经常藉由地板下的洞进出我的寝室,可见它非常喜欢钻进狭窄的地方。它很有可能在通气孔中迷路出不来,也很有可能被换气扇卷进去。
不过,桐香将我和朱惰子学姐的不安视为无物,面无表情地走过朱鹭子学姐身旁,进入议长办公室。我赶紧回过神来,跟着她随后进入。
里头有一张六人座的人桌子,后面还接着一张办公桌,再来是书架、罗列在墙边的收纳柜和铁柜。这是一间非常讲究机能性的整洁办公室。通气口在门左手边的墙壁高处,上头覆盖着网状塑胶盖,这样兔子当然不可能钻进去。
……呃,等一下。
那么,它究竟跑去哪里?
“圣桥学妹,你找得到它吗?拜托你,我会好好付委托费给你。”
朱鹭子学姐朝桐香的背影奔去,语露慌乱地说着。正当她想取出钱包时,桐香回头说:“不用了。”
“……咦?”
“不用给我钱,我已经找到它了。”
当我和桐香、朱鹭子学姐回到学生会办公室时,美园学姐和郁乃学姐似乎非常讶异,大概是因为我们太快回来。
“找、找到了吗?”
“我打去宿舍间过,舍监说兔子没有回到日影的房间耶。你们是在中央议会找到的咩?”
我和朱鹭子学姐一头雾水地望向桐香。桐香颔首,所有人的视线倏地集中在她身上。
找到了?它在哪里?
“呃……它在学生会办公室里吗?”
美园学姐环顾宽广的办公室,然而桐香摇摇头,指向办公室后方的某一点,我们随之望去。
桐香指的方向,是排在一起的办公桌后方那五扇罗列在墙上的门扉——右边数来第二扇。
“咦、咦?”
美国学姐惊呼一声,我们也哑口无言地端详桐香的脸。
副会长室?为什么?
桐香毫不理会我们的讶异,绕过办公桌走近副会长室的门扉。她转动门把,但门锁住了。
“呃,学姐,其实我也不知道这是怎么回事……”我对美园学姐说。“但能不能请你开门?”
我自己脑中也是一片混乱,又担心兔子的安危。假如它真的在副会长室,我想早一刻放它出来。现在门锁着,它根本出不来……呃,等等,既然门锁着,那它是怎么进去的?说到底,兔子既不会开门也不会开锁,如果美园学姐不为它开门、开锁,它根本进不去啊。
然后,美园学姐接下来说的话,更将我推入混乱的洪流中。
“呃……我、我没有钥匙 ]
郁乃学姐和朱鹭子学姐的讶异视线,这下子改投到美园学姐身上。
“没有钥匙……是什么意思?”朱鹭子学姐逼问美园学姐。
美园学姐别过头说:“狐彻没有给我。”
“为什么?你是副会长耶,可是你一直都没有副会长室的钥匙吗?”
美园学姐在朱鹭子学姐的逼间下颔首。这么一说我才想起,我从来没看过美园学姐使用那间房——不,我甚至从未看过那扇门开启。可是,她已经当了将近一年的学生会副会长耶。
桐香注视美园学姐半晌,接着垂下眼叹一口气,朝我们走来。然而,她并非走向美园学姐也不是走向我,而是朝伫立在学生会办公室门口的朱鹭子学姐走去。
她冲着朱鹭子学姐伸出手,朱鹭子学姐只是困惑地凝视桐香的掌心。
“……干、干嘛?”
“借我钥匙,议长办公室的钥匙。”
“为什么?办公室的钥匙?你到底在说什么?”
“别问了,快给我。”
看来,我们只能在一旁静观侦探的动向。
桐香从朱鹭子学姐手中接过钥匙后,再度走向副会长室的门。
她握住门把,在插入钥匙前回头说道:
“这就是解答。”
不可能打得开,因为那是别间房的钥匙啊。
只见桐香将钥匙插进钥匙孔,“喀嚓”一声悦耳、令人不安的声响顿时钻入耳中,弥漫着整间房的困惑氛围骤然龟裂。桐香转动门把、将门拉开,一股既新鲜又冰冷的寒风迎面吹来,拂动她的发丝——我甚至萌生这样的错
觉。
朱鹭子学姐屏住气息,踏着地毯越过办公桌,直奔副会长室的门口。她推开桐香、往前踏出一步,接着伫立不动。
我和美园学姐也随之屏气,走近朱鹭子学姐身后,越过她的肩头往内窥去。
此处和会长室、会计室相同,是一间细长的三坪大办公室。左手边的墙旁罗列着收纳柜和铁柜,正中央有一张椭圆形的桌子,两侧各放着一张椅子。右边那一张椅子拉开到墙边,左边那一张则整个翻倒过来。
桌上有装着黑浊液体的马克杯、笔筒、台灯,以及一个奇怪的东西——一叠被撕成两半的皱巴巴资料。
“……不会吧。”
朱鹭子学姐低语。她茫然地再往前踏出一步,然后蹲下来。
地上散落着某种碎片。那是摔碎的另一个马克杯,地上那一滩水渍也相当显而易见。
兔子蹲在桌下,嗅着散落在地的马克杯碎片。它的胡子尖端,在黑暗中数度画出银色线条。
我环顾此处后心想:时间好像静止了。
原本有两人坐在桌子两旁,一边喝着咖啡一边谈话,左边那一人激动地站起身,椅子因而倒地;由于桌子晃动,马克杯掉下来摔个粉碎。她将撕成两半的资料砸在桌上,接着拂袖而去。留下来的另一人,将房内的时间停留在那一刻。
光是在脑中想像,从前那一幕便历历在目,我总觉得它就烙印在这片混浊的黑暗中。
“……为什么。”
朱莺子学姐将地上的碎片收集在一起,一边呢喃道。兔子将鼻子抵在她的指尖。
“为什么就这样将它们留在这里?一切……一切都跟那时候一模一样。”
我想,那时候大概是指——
“你是指……你和狐彻不欢而散的那一天吗?”
发问者不是我,而是美园学姐。
朱砖子学姐没有答腔,或许是因为美园学姐猜对了。
“郁乃。”
桐香呼唤独自待在门外的郁乃学姐。
“干嘛?你们现在不是在讲正事咩?我这样出来吵闹好咩?”
郁乃学姐一如往常打趣地说道。
“过来。这就是那笔用途不明费用的出处。”
郁乃学姐走过来,桐香则指向副会长室的门把。
“换过锁了。这扇门的锁,换成跟议长办公室一模一样的锁。”
“……光是换锁不可能花那么多钱呗?”
“还有另一个地方,那边。”
桐香指向房间内侧那一道和门口两相对望的墙。那边什么东西都没摆、什么都没贴,是一面毫无使用痕迹的墙壁。
……不,正确说来,并不算是毫无使用痕迹,因为正中央的下方有一道裂痕。
郁乃学姐走过桌子的左侧、越过椅子,朝墙壁靠近。我和桐香也留下蹲在地上的朱鹭子学姐,迳自踏入房间深处。
“兔子就是从这边钻进来的咩?”
“咦?”
“你没发现咩,日影?”郁乃学姐从制服外套的暗袋中,掏出这栋中央校舍三楼的平面图。“这间房正好位于议长办公室的内侧唷。”
“啊……”
此时我才终于发现,刚才我们在会长室监视东翻西找的郁乃学姐时,我所听见的呼唤声并不是叫我,而是朱鹭子学姐在议长办公室呼唤兔子的声音。由于两问房间的墙角相连在一起,我才能听得如此清晰。
不过话说回来,校舍的墙壁怎么这么容易崩毁?
解决我疑惑的人依然是桐香,她冷冷说道:
“一开始,狐彻应该是想把议长办公室和副会长室打造成一个房间。”
我的眼角余光瞥见朱鹭子学姐的发丝颤动一下,也看见美园学姐垂下眼。
“我猜,当初改装工程已经进行到拆除墙壁的阶段。但是……”
桐香瞥向蹲在地上的朱鹭子学姐。
“她无法说服另一个人。”
“没错。”
朱鹭子学姐朝收齐在手中的马克杯碎片说道。
“那还用说吗?谁知道狐彻到底在说什么!叫我当她的敌人?什么意思?谁知道她在胡扯些什么!”
碎片再度从朱鹭子学姐的指缝间滑落,撞到地板、兔子的鼻尖,然后四散,兔子吓得往后一退。
“所以狐彻才……”
桐香的视线再次回到郁乃学姐身上。
“她凑出追加工程款,在这里紧急造出一道墙,然后把这间房锁起来上让时间停留在那一刻。这道墙的另一侧八成是议长办公室的书架,墙壁在使用者抽出、插入档案夹时一再受到碰撞,由于材质脆弱,因此崩塌。”
我蹲下来,从墙壁崩塌处的小小孔穴望过去。正如桐香所言,对侧是一排塞得紧紧的蓝色厚纸板档案夹。
朱莺子学姐就在这一道既薄又脆弱的墙壁另一侧。虽然她和会长诀别已久,两人间的距离却如此接近。
郁乃学姐将视线从朱鹭子学姐移向美园学姐。
“小美……你知道这件事咩?”
学姐目光温柔地点头。
“是呀,我知道……不过,我不知道工程的事情,也不知道这间房和议长办公室使用同一个锁。这是我头一次踏进这里。”
“你不用紧张,我不是在向你追究那笔钱啦。”郁乃学姐浅浅一笑。
“狐彻从不给我副会长室的钥匙,也不告诉我原因。即使如此,我还是隐约察觉到了。”
美园学姐朝朱鹭子学姐的背影说道。她的嗓音蕴含我们熟悉的温暖——母亲般的温暖。
“我觉得在狐彻心目中,只有朱鹭子同学才是她的副会长……我觉得,她一直在等待你。”
朱鹭子学姐站起身。
一头黑夜般的长发,隐藏她脸上的表情。
“……真是愚蠢。”朱鹭子学姐说。“话都是她在说,什么事都是她自己决定。什么意思嘛?这不就表示她从来没考虑过竹内同学的心情吗?狐彻这个人,总是、总是这样……”
她的话语混杂着湿濡的气息,变得沙哑难辨。
朱鹭子学姐转过身,低头避开美园学姐的视线走出副会长室。当时桐香目送她离去的眼神,我怎么样都忘不了。那并非同情,也不含一丝掩饰愧疚的意图,而是一种满怀悔恨和憧憬的神情。
在场的每一个人都只能默默目送朱鹭子学姐离去,唯有兔子缓缓地晃动耳朵,随后走出副会长室。这时我真不得不感谢我的室友,因为它给我一个追向朱鹭子学姐的藉口。
离开学生会办公室不久,我便在走廊追上朱鹭子学姐。我抱起兔子,朱鹭子学姐也停下脚步,背对着我说道:“……什么事?”
“……啊,没有啦……”
我感受着怀中那团温暖、颤颤巍巍的毛球,一面思索自己该说些什么。
我不能就这么让她离开——其实,我只是凭着这股模糊的预感追过来,如今她停下脚步,还以如此沉稳的嗓音反问,我反倒说不出话。因为我根本没必要唤住她,也没必要向她道歉。我到底该说什么?
“事到如今……”
朱鹭子学姐越过肩膀说道。
“事到如今,我还能怎么样?我对狐彻……无话可说,也无可奈何。我不想改变自己的做法。”
门扉开启、旧空气流出,只是这样而已。那道墙依然矗立在那里,隔开两人。
即使时光流转,隔阂仍然没有消失,只是多出裂痕。
可是……我心想,墙壁开出一个容纳兔子通过的小洞,如此一来,无论声音——或是话语,都不再有隔阂,不是吗?
“……我觉得自己好像懂了。”
朱鹭子学姐的披肩秀发微微一晃,她的肩膀看起来是如此纤弱无助。
“我觉得自己好像稍微听懂会长的话。”
我想起桐香那双烙印着憧憬的眼睛,以及美园学姐那甘愿殿后的胸怀。
“会长有很多盟友,而且只要她有心,支持者要多少便有多少,讨厌她的人也随时都在增加。但是,唯有敌人……够格与她为敌的人,只有一个。”
只有朱鹭子学姐一人。
因此,会长才选择离别,即使受到误解也无所谓。不,正因为是敌人,才必须一直误解下去,绝不能心灵相通。
桐香想必很羡慕朱鹭子学姐吧,因为她是唯一有资格与天王寺狐彻交锋的敌手。我想美园学姐的心情应该和桐香差不多。
不知怎的,现在的我——想法和她们一样。
“那只是你个人的解读。”
朱鹭子学姐喃喃低语,迳自迈步离去。
她说的没错,我根本没有权利代替会长发言。既然如此,又何必特地追过来?因为我如果不这么说,就无法让自己释怀吗?还是因为朱鹭子学姐太可怜?
不对。我在想什么啊?谁管会长怎么想,我能不能释怀又怎么样,这些根本不重要!眼前的朱鹭子学姐正灰心丧气,你快点说说话啊,笨蛋!不管是说谎或吹牛或鬼扯都好,快点全部说出来啊!
“——我愿意代替你。”
此言一出,朱鹭子学姐再度停
下脚步。
“我想和会长好好地一决胜负。既然学姐不想管事,就由我代替你。呃,对了,学姐之前不是想把我拉进中央议会吗?我就恭敬不如从命,自告奋勇当议长吧。朱鹭子学姐,你尽管退居幕后,专心准备考试……”
“笨蛋。”
学姐打断我的话,我不禁噤声。朱鹭子学姐微微转动脖子,向我露出她的侧脸。藏在黑发之后的脸颊,仍隐约残留着泪痕。
“你以为……这世上有人能取代我吗?”
待朱鹭子学姐离去、背影消失在走廊彼端的转角后,我才低头望向怀中的兔子。
怎么样?你觉得她恢复精神了吗?
兔子偏着头,好似在说:“谁知道呢?”
或许我那番话说得不够好,或许我只是令朱鹭子学姐傻眼。说不定再把兔子留在议长办公室一次上让她好好跟兔子玩耍还比较能带给她快乐。
没办法,刚才已经是我的极限。
回去学生会办公室吧,把副会长室好好扫一扫、开个检讨会、帮桐香修正追加工程款的会计报告,再编一大堆藉口把郁乃学姐赶走。
然后,我们再仔细想想,该如何欢迎会长归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