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话 千年／Millennium……
就这点来说，那只龙几乎可说是最高统治者。
唯一的缺点，就是他对女人心极度迟钝。
——仅存于《惊人的世界尽头》原稿中的一文
「老师，依妮丝老师找你。」
「嗯，谢谢你啊，诺奇亚……」
看见走进房里的褐色肌肤女孩，我反射性回答，接着捂住嘴：
「对不起，诺拉，我又喊错了……」
「没关系，请别在意。但是，我真的和曾祖母长那么像吗？」
诺拉是诺奇亚的子孙，上个月来到绯色村，从诺奇亚来看，似乎是她的曾孙女。
结果，诺奇亚离开后再也没回来绯色村了。但她将旅行中的见闻写在《惊人的世界尽头》一书当中，听说这本书在真白国里有上千本的手抄本。
全用手写，且真白国识字率还不高，更别说甚至没有确实的制纸技术，这本书可说是空前大热门了。
「就长相来看没那么像，氛围和……眼睛吧。这部分十分相似。」
「眼睛吗……」
诺拉很不可思议地眨眨她金色的双眸。
诺奇亚书中的描述相当巨细靡遗，所以在真白国内，被当成了解外国模样的珍贵资料，但其中，有个没有任何人相信的章节。
也不用隐瞒，就是〈尽头之国·绯色〉的章节。
「充满好奇心，相信那没人信任的书中内容，跑到这里来的那双眼睛。」
我边笑边说，没人相信也是理所当然。
因为——其实诺奇亚写出来的内容全是谎言。
全由火龙钢建造出的房子林立、几千辆由自然精灵牵引的车来来去去、工作高度自动化，人类都不需要自己工作。以及，统治者是一个活了数万年的伟大火龙。绯色村被描绘成这样梦幻般的国度。
也就是说，无比夸大了。
「实际上来到这里发现根本没什么，因而失望了吗？」
「不，书中的内容确实夸大，但还是让我惊讶得没完啊。」
然后诺拉又继续说。
「而且我想，曾祖母……诺奇亚大概是故意说谎，为了让大家别对这个村庄有太大的兴趣。」
「是啊……或许是如此呢。」
诺奇亚相当担心绯色村会不会被其他国家毁灭。她应该是判断与其隐藏起绯色村的存在……倒不如写得夸张点，让大家都不相信比较好吧。
「但也有人像我一样，相信她写的内容而来到这里，所以也不知道有没有意义就是了。」
诺拉说完后爽朗一笑。没错，相信诺奇亚所写的内容而来到这里的旅人不只她一人。从十几年前起，开始有零星的人来到这里。
「我觉得确实有意义喔。」
因为来到绯色村的人，都是相信那荒唐无稽的内容前来的冒险家。和诺奇亚、诺拉相同，愚笨且勇敢的人们。完全没一个人是想危害或是为了赚钱才来绯色村，这是因为对有这类想法的人来说，诺奇亚的故事根本是蠢话连篇。
「……如果是这样，那就好了。」
诺拉微笑着说道。
＊ ＊ ＊
「太慢了！」
「对不起，我们聊过头了。」
我和诺拉一起对着双手扠腰站在沙发上的依妮丝低头道歉。
「真是的……难得我完成了世纪大发明耶。诺拉，准备一下吧。」
「好的，依妮丝老师。」
依妮丝往沙发深深一坐，指示着诺拉。诺拉对依妮丝优秀的技术感到兴趣，现在以她的助手身份工作。大概是受到从诺奇亚开始代代相传的那个十字弓的影响吧。
当她知道依妮丝就是制作者时，表现出兴奋表情，但一听见依妮丝说：「比起那种破铜烂铁，我现在可以做出更厉害的东西耶。」立刻大受打击就是了。
「那么，老师，让你久等的那个东西终于完成了喔。」
「已经完成了？我拜托你之后，也才经过三十年多一点而已耶！」
听到依妮丝这么说之后，我睁大双眼。
我拜托依妮丝制作的东西，那就是太空船。
遥远的彼方、天空的那头，为了前往我的故乡的太空船。
当然，完成了和我能不能回去是两回事。但是，起码想知道到底变得怎样了，所以才拜托依妮丝……没想到竟然这么快就完成了。
「呵呵呵，因为我是天才啊。」
诺拉推着推车，运来一个巨大的东西。高约三公尺左右，矮胖圆锥形的东西覆盖在布之下。尺寸相当小，但在这个魔法世界中，就算这么小也能完成太空船啊。
「那么，诺拉，揭幕吧！」
「遵命！」
诺拉「唰」的一声掀开布。
「……这什么？」
看见底下的东西，我不禁歪头。简单一句话，那是个用金属制作的巨大玩偶。
「铁人偶三号自主型，简称铁大叔！」
依妮丝骄傲地挺起胸膛说。
「……铁大叔……」
我反刍这个名字，「大叔」是从哪来的？
「呃，太空船呢？可以搭上这个飞出去吗？」
「什么？怎么可能会飞啊。」
我忍不住问出口后，依妮丝露出露骨的无言表情。
「我先前不是拿计划书给你看过吗？诺拉，计划书拿来。」
「好的，依妮丝老师。」
诺拉咚咚跑向书柜，拿出一本厚重的书后抱在胸前拿过来。
「这边。」
接着翻到看起来相当复杂的工程表给我看。
「老师，应该不用怀疑你完全没有理解吧……老师口中所说的，能在天空的尽头，名为宇宙之处前进的船，我所能想到的，就需要这些技术与发明。」
依妮丝指着整排条列式的文章给我看，但里面有许多复杂的专门用语，我也看不太懂。但能了解那是相当庞大的量。
「然后，这次完成的是这个。」
她指着第一个项目给我看，上面只写着三个字，连我也能理解的简单一词。
「劳动力……？」
「没错，不需要休息、不会累、不出错。无论如何都需要这样的劳动力。」
那就是这个啊。我再度看向铁人偶。
「但是，你应该从很早以前就操控着类似东西了吧？」
「可别把这和一号、二号相提并论啊。看着吧，铁大叔……起动〈Awake〉！」
依妮丝让沙发飞高，按下铁人偶额头上的按钮。紧接着，铁人偶发出「嗡」的声音，眼睛闪耀蓝光，然后动作不稳地起身。
「铁大叔，把老师抬起来。」
依妮丝一下令，铁人偶慢慢朝我伸出手，轻而易举将我抬起。
「哇、喂，依妮丝，放我下去！」
我反射性大叫，但没等依妮丝出手，铁人偶轻轻把我放到地面。
「咦……？刚刚的该不会是……」
「我就说了啊，是铁人偶三号自主型，简称铁大叔啊。」
自主型。也就是可以自行思考、行动。这仿佛就像……
「这不就是魔像吗？」
我惊讶地抬头看铁大叔。
「顺带一提，这只使用了赋予魔术。」
依妮丝露出相当自豪的笑容，如此说道。
「你是说，不是用自然精灵让它行动的吗！」
「我刚刚说了啊，需要不用休息、不会累、不出错的劳动力。这样一来，自然精灵不行，人类也不行。」
赋予魔术的特征就是不管是谁启动，严格来说都能出现相同的效果。和隐藏随时都有失控危险性的自然精灵不同，利用赋予魔法启动的魔像确实没有犯错的危险吧。
我边赞叹，看着铁人偶……
「你说这是第一个？」
突然回过神来，我如此询问。
「是啊，这虽然很方便，但不下命令就不做事，判断力也比不上自然精灵，也只能做单纯的事情。接下来要先量产确保劳力，然后进行各领域的基础研究。要先建立实现这个技术的技术的技术才行，说起来，这铁人是……材料的材料的材料的材料的材料的材料而已吧。」
这看不见尽头的话题，让我眼前一片黑。
「……这到底会花多少时间呢？」
「不知道耶，有个千年应该能勉强成形吧？」
这和我活到目前为止的时间差不多耶。
依妮丝毫不在意地回答，她的时间感受，让我这只龙第一次说不出话来。
第27话 决心／Preparedness
飘来飘去地随波逐流。
没办法下定决心活到现在。
接受报应的时刻，终于到来了。
「千年……千年啊……」
我喃喃自语走过走廊。要花这么多时间一事让我惊讶，依妮丝理所当然认为自己能活千年也让我惊讶。她真的是人类吗……
「老师、老师！」
就在我想着这种事，呆呆走着时，梅儿喊住我。
「怎么了吗？」
「你来看！」
梅儿拉着我的手朝中庭去，由佳正在和阿朗比试中。
「斧枪〈Halberd〉！」
阿朗手上的影子双剑，因为这句话变成有长柄的斧枪。这和自然精灵魔术、赋予魔术完全不同，是另一种魔术，被称为咒术的系统之术。
自然精灵魔术是从自然现象中，剪取出自然精灵之术。
赋予魔术是让物质的性质产生变化之术。
至于咒术到底是什么，其实还没有明确的定义。更正确来说，是把不属于自然精灵魔术和赋予魔术的所有魔术，全都统称为咒术。
由佳闪过挥动的斧枪，但侧面有如斧头般刀刃和镰刀般突起的斧枪和一般的长枪不同，不只刺击，连收回时也是攻击，如果只有一把也就算了，好几个影法师同时发动攻击，就算是由佳，要全闪过也相当辛苦。
「弩〈Crossbow〉！」
此时，在后方早已摆好架式的阿朗影子射出箭。
他是什么时候能做到这种事情了啊！
咒术并非魔术。既不能取名、不能雕刻成文字，也不能统整成一个词之后发动，更不能让渡给他人使用。那为什么阿朗靠一个词就能发动呢？这完全能归功于他愚直的训练成果。
原本魔法的咒语只是辅助想象，让使用者更容易使用而已，和拿直尺画直线没两样，没有直尺也能画线，但威力和精准度完全无法比较。他毫不松懈努力后，终于提升到实用范围，可用于实战上了。
由佳一剑打落飞来的箭。
「光精〈Will-o'-wisp〉！」
趁这个机会，阿朗从手心施放出几个光球。这是自然精灵魔术。光球分别画出不同轨道往由佳身上飞，只要由佳挥剑斩落，光球就会随之爆炸，带给她的剑冲击。
那冲击虽然没有破坏石剑的威力，却足以破坏由佳的平衡。除此之外，光球爆炸后放出的亮光除了让由佳睁不开眼之外，还能让阿朗的影法师再做出影子。
「长枪之雨〈Spear Rain〉！」
伸长的影子直接变成长枪，弹跳起来朝由佳飞去。失去视力的状态中，没办法闪躲从全方位而来的饱和攻击，剑圣的剑终于落地了。
「……我输了。」
接着面对抵在自己脖子上的斧枪，由佳举双手投降。
「咦……？」
阿朗没有收回斧枪，发出困惑的声音。
「赢了……我、赢了吗……？」
「总之，赢了一次了。」
与睁大眼，一脸不可置信的阿朗相比，由佳表情神清气爽。与其说不甘心，更应该是对弟子的成长感到喜悦吧。
「阿朗，恭喜你！」
梅儿跳来跳去地恭喜阿朗，大概是这声音让阿朗终于回过神来，他环看四周，这才发现我和梅儿也在。
「老师。」
阿朗一脸紧张地朝着我跑过来。
「虽然还只有一次……但我赢了由佳老师一次了。」
「嗯，你真的很努力了。」
由佳时不时会说阿朗没有天分。
仅仅将几秒的咒语缩短成一个词，就花费了阿朗一百年的岁月。原来如此，他确实缺乏天分。和称为天才也不为过的依妮丝、受自然精灵深爱的梅儿相比，差距一目了然。但是，即使如此，他毫不挫折地不断努力，终于让指尖碰到了。
「我从很早以前……就决定了。」
平常就相当有礼的阿朗，现在更加端正姿势说：
「只要我能赢过由佳老师一次……我就要表达这份心意。」
咦？
「等、你等一下，阿朗……」
「不，我不等，老师，我从很久以前……」
阿朗慌张地逼近我，只要身为半人种族，身高高、体重也重的他这样一做，带给我一种几乎完全被覆盖的压迫感。
「就很喜欢尼伊娜老师了！」
竟然是那边啊——
＊ ＊ ＊
话说回来，为什么要对我说啊？
我完全不解其中之意，但他似乎也打算要好好向尼伊娜告白。
就这样，我和阿朗同行，不知为何梅儿也跟着来。
我觉得应该不需要我吧，或许该说我在场反而会打扰他们，但阿朗无论如何都希望我跟，我无法拒绝。
顺带一提，由佳似乎对弟子的恋情发展毫无兴趣，挥着手说「加油喔」，干脆地目送我们离开。我用眼神倾诉着希望她跟来，但都对上眼了，她还露出灿烂笑容，看来完全没打算要帮我啊。
「爸爸，欢迎回来。」
「欢迎回来……怎么了吗？」
一回到家，克律丝跑出来迎接我，尼伊娜也跟在她身后出现，看着两个半人种歪头。
原来如此，梅儿是为了把克律丝带出门才跟来的啊。
「尼伊娜老师。我从很久以前就很喜欢你了，请你和我结婚！」
才这样想，阿朗站在大门前突然开口。
克律丝吓了一大跳，都露出好夸张的表情了。
「对不起，不可能。」
对此，尼伊娜的答案也吓人地直接。我也不觉得尼伊娜会答应，但一秒就被甩了耶，阿朗。
「为什么？」
但是阿朗没有退缩。
「因为我虽然不讨厌你，但也不喜欢你。」
「真的就只有这样吗？」
尼伊娜毫不留情地以正论拒绝，阿朗仍步步逼近。
「除此之外还有其他的吗？」
「是不是有其他喜欢的人呢？」
「……这和你没关系吧。」
「有。」
阿朗明确表示。
「我喜欢你，所以希望你能幸福。」
看到他真挚的眼眸，就连尼伊娜也退缩了。
她看着我向我求救。
「……阿朗，可以插个话吗？」
「是的！」
明明是毫无关系的我从旁插话，阿朗却精神饱满地回答。
「我肯定是和尼伊娜相处最久的人。」
大概是对我说的话没有异议，阿朗用力点头。
「我可以断言，尼伊娜没有喜欢的人。」
但在我说完后，阿朗明显地失望。他是属于表情没太多变化的人，但现在垂下耳朵，完全能看出他的情绪。
「尼伊娜不是喜欢爸爸吗？」
克律丝到现在还在说这种话。
「我说过很多次了吧，我和这家伙不是夫妻……他也不是我喜欢的人。」
尼伊娜紧抓衣服下摆，一脸苦涩地回答。
「那么——」
一片沉默当中，梅儿突然开口。
「尼伊娜老师在认识的人当中，最喜欢谁呢？」
这个疑问乍看和阿朗、克律丝的问题相似，却完全不同。
「现在不在这里的人也没关系。不管是已经过世的人、是男还是女，就算不是人也没有关系。在尼伊娜老师认识的人当中，最喜欢的人是谁呢？」
这是个根本无处可逃的问题。
「那、是……」
吞吞吐吐、不知所措，尼伊娜四处游移的视线看向我。
那是从她平时总是泰然自若的态度完全无法想象，非常怯弱的视线。
「原来是这么一回事啊～」
「不，但是，那是……」
大概是将这个视线视为答案，梅儿点点头，但尼伊娜只是含糊地闷在口中说了什么，没有否定。
「是最喜欢的人一直住在一起，但不是夫妻。也就是说……」
梅儿眼睛闪闪发亮，手指直直指着尼伊娜说：
「你们是兄弟姐妹喽～！」
「—没错！这家伙就像我没用的弟弟一样啦。」
尼伊娜松了一口气，用力拍我的头。
虽然阿朗不太能接受，还是闭起嘴巴了。
＊ ＊ ＊
「……梅儿，谢谢你。」
「咦？」
他们要离开时，我偷偷向帮忙圆场的梅儿道谢，她却睁大眼睛露出困惑表情。
「老师，你为什么要向梅儿说谢谢啊？」
她不是在装傻，明显是真心不懂。
「为什么？为什么啊～？」
看见梅儿弃而不舍地追问，我打从心底真正体认到「这孩子完全是天然呆才说出那种话的啊」。
第28话 不识情滋味的少女／Innocent Girl
为情痴狂时，就会重复相同的话。
恋爱本身就是疯狂了。
——海涅《莎士比亚笔下的少女与女人》
「我回来了……」
「欢迎回来。」
听见克律丝的声音从大门传来，我回应后，她没走到客厅露个脸，直接躲回自己房间。关上门后，「磅当」声空虚响起。
「……这是重症了啊。」
自阿朗向尼伊娜告白后已过数日，她一直都是这种感觉。
我想，克律丝大概喜欢阿朗。亲眼看见他向别的女性告白而失
恋，那肯定很沮丧吧。与不知道这一连串的事情，今天也相当开心卯足干劲研究的依妮丝相比，我也不知道谁比较幸运。
「我去和克律丝聊一下。」
「……嗯。」
说到没精神，这边也有一个。尼伊娜也相同。
平常她肯定会说「别多管闲事」之类的，或是念我两句之类的，现在总是心不在焉地简短回答。
「尼伊娜。」
「哎呀……看吗啦！」
我用力捏她的脸颊。喔，超有弹性。明明都活超过千年了，她的脸颊还是和小婴儿一样软嫩，精灵族真厉害。
「……别玩了，我现在没那种心情。」
尼伊娜挥开我的手，低下头。
「尼伊娜啊，你现在幸福吗？」
「……你是什么意思？」
尼伊娜用着毫无霸气的声音回问。
「没有太深的意义啦。每天有不至于无聊的工作，也不愁没有食物，没有什么无论如何都想改变的事情，或痛苦到无法忍受的事情……这样应该就可以说得上是幸福了吧。」
「嗯……就这层意思来看，我并没有特别……痛苦喔。」
「那么，这样不就得了吗？」
「……可以吗？」
蓝眼终于看着我的眼睛了。
仿佛在探究我的真心，她直直看着我。
「至少，我现在这样就很幸福了喔。」
轻轻将手放在尼伊娜头上，我摸摸她的头。
尼伊娜轻轻吐了口气，接受了这个说法。
「……那么，去安慰一下我们家的公主吧。」
「你别乱说些没必要的话啊。」
我手放开一说完后，立刻飞来一句提醒，我面露笑容点点头。
＊ ＊ ＊
「克律丝，我可以进去吗？」
「咦？等、等一下！」
敲门后，里头传来乒乓慌乱的声音。
「请、请进！」
「打扰了喔。对不起，你在换衣服吗？」
我边问边开门，但克律丝身上还穿着外出时的衣服。
「没、没有！没、没问题！」
克律丝如波浪鼓般摇头，但她的视线直往不同方向看，具体来说是床底下。
……我该装作没看见比较好吗？
说到藏在床底下的东西，就是最常见的那个了吧，所谓色色的书。克律丝也正值妙龄，就算对那种东西有兴趣也……妙龄？克律丝的妙龄是几岁啊……？仔细想想，她已经将近百岁了，但外表看起来大概十四岁左右。
算了，不管怎样，她对那种事情产生兴趣也不奇怪啦。真要说起来，我对她藏在床底下的东西比较感兴趣。因为绯色村也还没有活版印刷的技术啊。
在这利用自然精灵原理作动的世界中，要让动作自动化更加困难。活版印刷这项技术本身并不困难，成功制纸后曾经尝试过，但完全不顺利，所以我就放弃了。
所以时至今日，书还是相当高价的物品，应该也没有适合大众阅读的杂志……才对。但是技术日新月异。就算在我不知道的时候发明出来了也不奇怪。
「什、什么都没有喔！」
大概是发现了我的视线，克律丝张开双手，把床挡在身后。但我觉得这应该完全是反效果吧……
「啊！不、不可以跑出来啦！」
在我想着「当成没看见这个选项消失了，该怎么办呢」之时，克律丝对着从床下爬出来的玩偶大叫。
「啊……你又捡回来了啊。」
看到那个之后，我才发现我想错了。克律丝藏起来的，不是不想被人看见的春宫图，而是会被说「拿回去原本的地方」的东西。
而且，还是只有灵魂的那种。
「呜呜……你要对尼伊娜保密喔……」
「因为她会要你拿回去原本的地方啊。」
自从用魔法看见灵魂的存在之后，克律丝对生物的灵魂产生强烈兴趣，接着终于创造出不使用月光就能看见灵魂的魔法，她现在正在调查许多生物的灵魂做研究。
据她所说，灵魂这东西，不同生物的灵魂不只大小、强弱，连颜色也完全不同。她最近以此为基础，寻找自己的源流，但就算是相同种族，每个个体的灵魂光芒也完全不同，所以完全没办法当参考。
「今天是什么东西的灵魂？」
「铠熊……」
想要调查野生动物的灵魂，也可能遇见才刚失去生命的动物。克律丝偶尔会把这类生物的灵魂捡回家。
「说实话，尼伊娜说得对，你应该要马上拿回原本的地方去才对，但……」
不知道死亡之后的灵魂会前往何方。不知会往天上去、往地底去，还是像我一样转生。或者，只是单纯消灭。
但有一件事很清楚，除了我以外，几乎所有……大半的生物都没有前世的记忆。如果是这样，也就表示不管灵魂往哪里去，都和消灭没太大差别。
「或许是这样啦……但这孩子说它还想要活下去，所以我就心软了。」
克律丝露出哀悼的表情，用手逗弄着跳来跳去的玩偶。
「你知道灵魂说什么吗？」
「只是大概而已。」
不管怎样，这都没办法长久延续。克律丝之前捡回来的灵魂，最后都会消失。虽然不知道是它们满足了，还是因为魔法失效的关系。
「原来是这样，难怪你这阵子这么乖。我还以为你是因为对阿朗失恋了耶……」
不小心说漏嘴了，惊觉时已经太迟，克律丝脸上的阴霾越来越深。
「对、对不起，我太没神经了。」
「不，那个……我确实是喜欢阿朗啦。」
克律丝表情复杂地皱起眉头。
「看见他对妈妈告白的模样，有点……那种心情也随之消失了的感觉。」
「啊……」
克律丝的爱意大概很淡，或许是更贴近崇拜的感觉吧。
如果时间再更久一点，或许会培育出一朵大朵的爱情之花吧，很遗憾，那朵花凄惨地凋落了。
「比起那个……爸爸和妈妈……你们彼此没有互相喜欢这件事……更让我受打击。」
克律丝边紧紧抱住铠熊的玩偶，吐露出自己的心声。
「虽然我已经听过无数次你们不是夫妻了……即使如此，我还是觉得爸爸和妈妈之间，有什么……特别的羁绊。觉得你们……互相喜欢。」
我在克律丝身边坐下，摸摸她完全变成粉红色的头发。
「嗯，这你没说错喔。」
克律丝半信半疑地看着我的脸。
「但是，我和尼伊娜的『喜欢』有点复杂。」
那么，该怎么说明才好呢？
「……你知道我以前曾经结过婚吧？」
「知道，和爱伊还有有记，对吧。」
我稍微思考后开口，克律丝对我点点头。之前常常谈到她们两人，她也从由佳和尼伊娜口中听过吧。
「她们两个都是人类，她们只活了比现在的克律丝还要更短的时间就过世了。她们像是燃烧短暂的一生……来爱我。」
七十九岁和五十四岁，她们的人生太短暂了。如果她们也能使用依妮丝用的不老魔法，又会变成怎样呢？
「尼伊娜一直在旁边看着这一切。」
「你是说，她是顾虑她们吗？」
我摇头回应克律丝。
「以前，这个村庄里有个叫作水蓝的精灵。」
「是由佳姐姐的妈妈对吧。」
她也知道这件事啊。我不记得我提过，应该是从由佳那听来的吧。
「和人类结合的精灵族，寿命会变得和人类一样。水蓝生下由佳五十年左右后，就过世了……水蓝先前不知道这件事，但她笑着说：『就算我知道了，我也会爱着由塔佳，生下由佳吧。』」
强大这件事，有着各种不同类型。
回想起来，她或许是我的学生中，最坚强的女性。
「你觉得那是多深的爱情呢？」
「……我不知道。」
克律丝老实回答。
「我也不知道。我是龙，我想就算和我结合，尼伊娜也不会因此失去寿命。所以……才不知道。不管是我还是尼伊娜——我们都不知道愿意失去自己生命的爱情是什么。」
自从三十五年前，当我迷失了自己的原点，尼伊娜替我找回来时，我就一直想着这件事。
说我喜不喜欢尼伊娜，我喜欢。说我爱不爱她，我爱她。而这也不是先前梅儿蒙混状况时所说的，对兄弟姐妹或对家人的感情。
如果我没误会，我和尼伊娜，都把对方当成异性互相喜爱……我如此认为。
但那是如同漂浮在平静大海上、如同在微风中的树底下睡觉一样，相当平静的爱情。不是那种如燃烧身体的火焰、哀伤消磨的风，无法不寻求对方的爱。
「尼伊娜不认为那是爱情。就算撕破她的嘴，她也不会说喜欢我。」
她是在旁看着爱伊的人，或许因为是同性，比我还要更贴近吧。
所以，她无法允许，
无法允许没有比爱伊更强烈心意的自己。
我没听她直接说出口，但我认为应该是这样。
「但是，那样……妈妈不会很痛苦吗？」
「不，如果痛苦，这反而是好事。不痛苦才有问题。」
克律丝听不懂我这句话的意思。
「是什么意思？」
「因为对现状不满足才会感到痛苦，换言之，就是想要更靠近。就是如此喜欢啊。」
尼伊娜说她现在很幸福。我想那不是谎言。
她不是没有跨出脚步的勇气——单纯是因为对现在的关系感到满足。
「但是，不是那样。嗯，在别人看来，可能觉得我们两人的关系很怪吧。」
所以，尼伊娜才更想要隐藏起对我的好感。
「但是，那就是我们之间的关系。」
「……老实说，我还不太能理解。」
克律丝皱着眉头，表情相当认真地探看我的脸。
「爸爸和妈妈，果然是非常喜欢对方，在一起很幸福，对吧？」
「嗯，至少我是这么认为。」
我如此回答后，克律丝的表情瞬间开朗。
「我也去问妈妈——」
「那先等一下。就算你要问，也等风头过去，找个不经意的时机问啦。」
现在去问，肯定马上知道我说了这些话啊。
「为什么～」
克律丝不满地嘟起嘴，很不甘愿地听话。
「……哎呀，照你妈的个性，就算你现在去问，她也不会老实承认吧。」
「我想也是。」
说完后，我们两人互视而笑。
「啊，那，你也要保密我叫她妈妈的事情——」
就在此时。
听见了剧烈响起的「锵、锵、锵」钟声。
第29话 无可避免的灾祸／Inevitable Disaster
——那么，
开始吧。
我立刻察觉异状。
「爸爸，钟声……」
克律丝不安地抓住我的衣角。钟声……从复数个方向传来。
通知灾害发生的钟声为了让大家知道大致位置，敲响的都是离发生地最近的钟。于固定距离配置的钟塔，如果灾害正好发生在中间地点，也会有两三个钟同时响起。
但是，从四面八方传来无数的钟声，这很明显是异常状态。
「尼伊娜！」
我慌慌张张跑出克律丝房间，尼伊娜早已穿上白衣，做好出门的万全准备了。
「我去医院。你……」
「我去找弥列尔。」
不管是哪类灾害，绝对会有伤患出现。如果冲去医院是尼伊娜的工作，那我的工作就是掌握状况。那么，最确实的方法大概就是去剑部族长那里。
尼伊娜也是这样想吧，她点点头后，看向克律丝。
「我和爸爸一起。」
「可以的话，我比较希望你乖乖待在家里啊……但是算了。」
大概是不想浪费时间说服克律丝吧，尼伊娜稍微犹豫后，冲出门外。我也回到自己房间抓过木杖，和克律丝一起走出家门。
「克律丝，手握好——风啊！」
我握住克律丝的手，另一只手挥动木杖。几乎和我的身高相同长度的木杖，是用以前为了找出灵魂光辉，请爱伊墓碑的树木分给我的树枝磨制而成的。
虽然之前完全没发现，但木杖似乎拥有和咒语类似的效果。也就是说，这可以提升魔法输出功率，也能安定精准度。使用魔术时，用木杖也能施展出比空手时更高阶级的魔术。
但也不是只要握住木杖就好，木杖和人，以及魔法，彼此都有各自的适性，材质、长度和粗细都可能产生变化。用适性高的木杖施展适性高的魔法，就能提升效果；适性不好可能完全没有效果，更糟时甚至会出现反效果。
而——用爱伊的树做出来的木杖，和我的适性绝佳。
我和克律丝的身体轻飘飘地包覆在风中，一瞬间飞上高空。尽管就像云霄飞车般急速加速，却丝毫没有压力或喘不过气的感觉。仿佛维持着人形，如龙一般飞翔的感觉。
只要拿这个木杖，连火焰和风的魔法也能比魔术控制得更加灵活及精准。
「爸爸，那边！」
克律丝被我抱在腋下，手指着下方。看见好几个人到处逃窜，后面有没看过的生物追着他们。
「克律丝，我们过去吧！」
「好！」
一回转，急速降落。横越飞过神秘生物前，它吓得停下脚步。
「冰之长枪〈Ice Spear〉！」
克律丝用魔术攻击，贯穿它的胸口。
「谢、谢谢你，老师！」
「这里就交给我们，你们快逃。学校的建筑物很坚固，应该很安全。」
我如此指示从神秘生物手中逃窜的村民们，看着倒在地上的生物。它有着如猴子般皱成一团的脸，身体没有毛发，光滑的黑色肌肤，用双脚奔跑。这仿佛就像……
「爸爸……」
克律丝看着倒在地上一动也不动的生物，表情僵硬地说：
「这个生物……没有灵魂。」
「你说什么？」
根据克律丝的研究，不管是多是少，生物都拥有灵魂。不仅如此，就连物品都可能有着少量的灵魂。举例来说，像是我们家那个用了将近五百年的平底锅。
例外的是自然精灵。不仅是看起来只是自然现象的小精灵，连身形与举止都和生物相同的大精灵，也都没有灵魂。
那么，这个生物是自然精灵吗？如果是这样，克律丝的魔术能轻易杀了它也太奇怪了。自然精灵魔术对自然精灵几乎没有效果，打倒后也不可能会有尸体。
「老师！你到这里来了啊！」
在我纳闷之时，远处传来阿朗的声音。一转头，只见他的四只脚踢着地面，全速朝这边奔驰。
「可以请你帮忙吗？」
大概是相当着急吧，他边急促喘气边大叫。
「剑部的大家都在战斗……但是，完全无法招架。」
非常凑巧，他求援的地点，就是我要去的地方。我原本打算去剑部主屋，如果族长在前线，那就简单了。
「带我过去。」
「好，克律丝，坐到我背……」
「不用，爸爸比较快，所以没关系，而且你看起来好像很累。」
我拜托阿朗带路后，他原本朝克律丝伸出手，但克律丝这样说着，紧紧抱住我的腰。
「这样啊，谢谢你体谅。那么，老师请往这边！」
阿朗一点也不在意，带头往前跑，我再次操控风，低空飞行跟在他后面，路上时不时出现刚才那个神秘生物，克律丝一看到便用魔术杀了它们。
「阿朗，这东西到底是什么？」
「不知道，但是，梅儿说这是新的自然精灵。」
果然是自然精灵啊。梅儿或许是在无意识中，也能用某种方法感觉灵魂的存在吧。
「但如果是自然精灵，也太奇怪了，和生物没两样啊。」
「是的。他们弱到根本不像自然精灵，一下就死了。战斗方法也是，与其说是自然精灵，倒不如说是……」
阿朗含糊其辞，偷偷看着自己的手。
「该不会是那时受的伤吧？」
「那时？」
「就是我们去找奶奶回来的时候啊。」
克律丝这句话让我想起来了。这么说来，从母亲那里回来时，阿朗身上有伤。因为不是大伤口，所以我也没特别在意……
「对，那时不像现在有很确实的外型，但性质相同。他们的战斗方法非常不像自然精灵，所以我大意才让手受伤了。」
「战斗方法不像自然精灵？」
阿朗紧紧握拳，苦涩地低语：
「忽视就在眼前的我，从弱者……从依妮丝开始攻击。」
悚栗，恶心的感觉窜过我的背脊，这种战斗方法确实不像自然精灵。如同火灾时的火焰和海啸的水不会选人一样，自然精灵也不会选择攻击的对象。
……但是，出现了新种的自然精灵，我到现在完全不知情。
如果是去拜访母亲那时出现的，已经是三十五年前的事情了。这三十五年来，我从没看过这种自然精灵。
这段时间并不是没发生过自然精灵灾害，我也不是完全没参与。发生了好几次的灾害，我也参加了救助活动与镇压自然精灵。
但是，阿朗知道新种的自然精灵，而我却不知道。这个事实，让我感觉到无以言喻的不祥预感以及——既视感。
「老师，就是那个！」
在我进一步深思前，阿朗指着前方大叫。
「那、那是……」
蔓延到村庄外缘的光景，让我说不出话来。
黑影，满满覆盖到遥远的那一头。那个「新种自然精灵」上百上千，如云霞般朝绯色村而来。
剑部族人全部出动，将无数的自然精灵们阻挡在这里。
尸体层层堆叠，渗出的血液和脂肪污染大地，即
使如此，他们还是继续挥剑。有好几只闪过了他们的剑跑进村庄里，但他们根本没有余力追击。同样的状况肯定在村庄里的各处发生吧。我们碰到的，就是这些漏网之鱼。
我知道这幅光景，也对引起这件事的原因心中有数。
虽然没有确切证据，也可能只是类似却完全不同的现象。
但我几乎可以直觉地确定。
这是因为我还记得。
「阿尔吉侬……！」
总有一天，它们肯定会再来。
第30话 隐藏其中的意义／Secret Meaning
龙绝对不会说谎。因为虚伪是弱者的武器。
但是，那并不代表他总是会说真话。
「由佳，状况如何？」
「敌人从三个方向而来，东边有依妮丝和梅儿，西边有路芙露和蒂亚守着！然后，数量最多的就是南边这里！」
我一喊完后，由佳边一口气斩杀了好几只敌人，一边大喊。
如果想要攻击绯色村，只有东边、西边和南边这三个方向可供大量敌人一口气攻入。有高耸山脉守护的北边，只要不会飞，就不需要担心敌人攻入。
「大家退下！」
我大喊，放下克律丝后立刻变身为龙。
剑部族人皆为持剑者，虽然代代传承剑术也是一个原因，但大概就血缘来说，他们本来对自然精灵魔法的适性就不高。强化肉体和武器属于赋予魔法，不知道为什么，自然精灵魔法与赋予魔法的天分是完全相反的东西。
而剑不太适合拿来对付众多敌人。那只会说话的白鼠……阿尔吉侬以前来袭时，就是看准这点进攻的。
「风啊！」
我展开双翅大喊，剑部族人相当有默契地同时退出我的魔法影响范围外，或者是把剑插在地面撑过强风。只能说他们的应对太精彩了。
但是，敌人的自然精灵中，也有几只撑过强风。为了不吹走同伴而放弱风势反而是手错棋。但这一点——也早在我预料之中。
「哥布林们，吹飞吧！」
如果他们是自然精灵，取名就能见效。我一喊完后，层层堆叠的尸体们飘起来，和还活着的哥布林一起吹飞。命名似乎也对已经死亡变成尸体的自然精灵有效。多了一个今后不知道能不能派上用场的知识。
在被风吹倒的哥布林起身前，我用力吸一大口气，如果物理性攻击和魔术就能击退他们，那就算来再多也不成问题，让我一口气烧尽吧。
「唔、啊……！」
才这样想着，下一秒，灼烧般的剧痛传遍全身，我痛得呻吟、往后仰。
「哥哥，变回人类！」
这呼声让我反射性变回人形，到底发生什么事情了……？
「爸爸，你还好吗？」
「啊，总算是还好……」
克律丝跑到弯下身缩着的我身边。
「血啊，止住吧。伤口啊，愈合吧。疼痛啊，消失吧。」
她边吟唱咒语边抚摸我的身体，疼痛立刻消失。好不容易冷静下来后，映入眼帘的，是保护着我们站着挥动石剑的由佳，以及不断掉落地面的无数木片。
骗人的吧……！
由佳视线前方，在陆陆续续重新站好的哥布林后方，站着一整排比哥布林大上两倍的另一种自然精灵。那些精灵手上那的东西是弓箭，由佳斩落的木片，就是她斩断的箭。一起射出的箭，连我的龙鳞也能刺穿，让我受伤。
弓箭。诺奇亚带来这个村庄的武器，到最后还是没能在绯色村普及。顶多只有阿朗会用魔法做出影子十字弓来用而已。
没想到自然精灵竟然能全体拿着那个，并且使用……
太天真了，我的心里某处过于乐观了。
还以为只要用龙形战斗，不管对手是谁都能赢。
但是……敌人，阿尔吉侬做好杀了我的准备，再度来袭。
「阿朗，叫出影子！」
「好！光精〈Will-o'-wisp〉！」
遵从由佳的指示召唤出来的无数光线照亮阿朗，因光照出现的影子膨胀起来，变成天然的骑兵。他们朝着拿起弓箭的大块头精灵集团冲去，但……
「暗夜〈Darkness〉。」
听见尖锐声音响起的下一刻，眼前突然被黑影覆盖。虽然不至于到完全看不见，但太阳仿佛被厚重云层遮住般黑暗，阿朗的影法师也因此融化消失。
……对啊！那是影子，没有光线就没办法存在……！
而做出这片黑暗的声音，比我想象地更加近在身边。
「阿尔吉侬！」
「嗨。我当然不是那个被你称为阿尔吉侬的个体。但是……还是让我说声『好久不见了』吧。」
有着红色眼睛的小白鼠，它早已潜入村庄里了。
连哥布林都能躲过攻击侵入村庄了，只有掌心大小的小老鼠当然能毫不费力地侵入。
「你还……记得我啊。」
我记得它们说过自己的寿命只有一年，如虫子般瞬间凋零的生物……但是以群体来看，它们拥有将近无限的生命。
「这是当然，对我们来说，个体的死亡没有意义。一切都如同我自己的事情般记得清清楚楚。」
白鼠说完，发出「吱吱」的奇怪声音。那或许是笑声吧，这个事实让我感到颤栗。
我所知道的它们，应该是更加没有感情，如机械般的存在。经过五百年，它们也开始会说起人类才会的迂回说词了。
但是。
感觉比以前更加无法互相理解了。
「那些自然精灵，是你们做出来的吗？」
「用逻辑想想也知道，在这种状况中，你还认为有不是我们做的可能性吗？但正确来说，那些不是自然精灵。」
「不是自然精灵，那是什么？」
「天晓得，你们开心想怎么叫就怎么叫吧。」
白鼠如此回答后，视线从我身上往旁边看。
「原始物是你们做出来的啊。」
它的眼睛看着的……是克律丝。
「咦……？」
「给自然精灵肉体，让他变成生物。真是个相当有效率的做法。轻轻松松就能增加士兵。再怎么说，我们都只有这样的身体而已。就算有上百万个，也不足以与火龙相抗衡。」
白鼠淘淘不绝地说着这种话。
「你刚刚……说了什么？你说，给自然精灵、肉体……？」
「对啊，你们还没注意到那东西的制作方法啊。做出那个的人们全被失败品杀光了，这也没办法。多亏如此，我们才能独占这项技术呢。」
白鼠的语调相当平淡，其中没有丝毫感情。
「但这也不是太难的事情，只是把自然精灵塞入还活着的肉体里而已。」
但在其中，明显包含着极为异常的恶意。
「还……活着……？」
克律丝颤抖着声音询问。
「让我说明我们所观察到的详细经过吧。那东西的材料是人类婴儿。他没了呼吸，心脏也停了……但还活着。以为婴儿已经死掉的人类，尝试用魔法救活……」
白鼠在此「吱」了一声。
「但实际上发生的现象是被召唤出来的自然精灵挤压婴儿的灵魂，取代了他的内在。」
然后如此平淡陈述。
「骗……骗人……这怎么可能。」
看着摇头否定的克律丝，白鼠还是继续说：
「召唤出来的自然精灵不只一个，精灵听到『寄宿在肉体上获得生命吧』的命令，但没有其他如刚死的婴儿般正好的容器……四处徘徊时，寄宿在野兽的尸体上，接着杀了让他们有这种下场的召唤者，只留下他们的同类。」
「我……是我……是我杀的……？」
克律丝跪倒在地面，眼泪一滴一滴从眼中涌出。
「——所以那又怎样！」
我反射性大叫，抱起克律丝。
插图p319
「这孩子是我的孩子。就算她出生时发生了不幸的事故，又有什么关系！」
同时，我脑海中闪过一段记忆。
「就算她和我没有血缘关系！就算那——」
母亲当时是怎么回答克律丝的疑问？
『我不知道该怎么回答你。』
对了，她并没有说自己不知道克律丝是什么人。
「就算那和普通生命诞生的方法不同！」
这句话，肯定是为了此时此刻而说给我们听的。
「这孩子确确实实……是我和尼伊娜的女儿！」
第31话 结果／Fruition
得水滋润的种子总有一天会结果。
即使埋下种子的人忘记此事。
「嗯，实际上，我对这些事情没太大的兴趣。」
白鼠「吱吱」叫后，环视四周。
「之所以会和你闲话家常这么久——只是争取时间而已。」
当我发现时，跑进村里的哥布林已经围在我的背后，外面有架着弓箭的自然精灵，形成前后包夹的状况。
「防卫〈Protection〉！」
无数支箭从前后袭来，我瞬间反应边抱紧克律丝，张开魔术防御，但没办法让所有人毫发无伤。现在周遭依然垄罩在黑暗中，没办法使用影子魔法的阿朗几乎没有防御手段。而且，身体比人类巨大的半人种，是绝佳的攻击目标。
「上！」
白鼠下令攻击前脚中箭，动作变得迟缓的阿朗，哥布林们一起拿好弓箭朝阿朗攻击。由佳挡在前面保护他，但就算是她，也没办法从前后同时袭来的攻击手中完全保护阿朗。
「别、作、梦、了啊啊啊啊啊！」
但在此时，包围我们的哥布林们突然如爆炸般全部弹飞。
「依妮丝！」
「对不起，我来晚了！阿朗，我来帮你了！」
把哥布林集体打飞的，是比她之前秀给我看的铁人更巨大的铁人……不，不对，那是沙发。沙发如同王座般在原本该有铁人头的地方，依妮丝就坐在上头操控魔偶。
「……怎么可能，你为什么在这里？我明明把你们分散了。」
看见她，白鼠第一次露出惊慌态度。
「对啊，依妮丝，你应该守在东边才对，为什么出现在这里？」
不仅白鼠，连阿朗也吓一大跳。
「我做出来的铁大叔可是自律型耶，也就是说……不管我在哪里做什么，都没任何问题。在我偷懒时看见阿朗有危险，所以才急急忙忙跑来帮你啊。」
「……你的偷懒癖真的没药救了。待会儿再说教，现在先谢谢你！」
虽然依妮丝那样说，但她的责任感其实很强。她绝对没偷懒，肯定是做好东边也能完美守卫的妥当安排后，拼命赶过来帮阿朗。
「依妮丝，要注意！这家伙们的箭连我的鳞片也能射穿！」
「我想也是。但是，老师，你以为我是谁啊？」
依妮丝无畏说着，坐在沙发上举起手。
「箭啊！」
大概将她视为最大的威胁，也可能因为位于高处的她显眼，是绝佳的目标，无数支箭朝她射击。魔像的动作虽然快却很草率，根本不认为它有办法防御如雨下的箭，那就要贯穿依妮丝的身体——
「哎呀，你们也不用那么努力工作，偷懒点吧。」
但下一个瞬间，尖锐飞过空中的箭突然失去动力，缓慢掉落地面。她一次对所有箭施加赋予魔法，一瞬间剥夺了全部的力量。
这就是「怠惰魔女」的实力……！
「那么，快点收拾干净去帮梅儿……咦？」
和依妮丝的动作连锁，魔像也举起手的那时。
魔像顿时失去动力，无法动弹。
「咦？为什么？故障？」
「如此复杂且大规模的赋予魔术值得惊叹。我们不断偷取你们的技术，模仿到现在……但只有这个无法重现。我们所没有的创造性……之类的东西吧。这可以说是那个极致。」
白鼠对着坐在沙发上困惑不解的依妮丝说道。
「但是，就算我们做不出来，也能简单破坏，只要把刻在内部的魔术文字咬掉一个字就好了。」
好几只褐色老鼠从魔像身体里跑出来——果然是这样啊……！
「你们……早有对策了啊？」
「这当然。」
在阿朗的影法师消失时，我就有不好的预感。不，不仅是阿朗。拿能贯穿鳞片的箭攻击我，用数量压制由佳。对依妮丝也是，大概连梅儿、路芙露、蒂亚都有应对——
「住在这村庄里的所有人，我们都有对策。」
不仅仅是如此，老鼠们的准备远远超越我的想象。而我也知道它特地告诉我这件事的意义。
「那么，你知道我们的要求了吧？可以的话，资源越多越好。」
是为了要挫折我的心，让我降伏。那些老鼠们想象、理解我的想法。
这件事，比什么都让我恐惧。
那时，有希古他们来帮我。但，现在已经不能再期待了。
和精灵族断绝往来后，他们躲在自己的森林里。蜥蜴人们住的地方，远到没办法想来就来。半人狼现在在我身边，弯曲自己受到箭伤的脚。
那时还没来到这个村庄的巨人、小妖精、其他半人种和异国的人们，虽然有许多新的协助者。但只要住在这个村庄里，他们的战力也被老鼠们分析，做好对策了。
「那么——」
一道不慌不忙的声音从天而降。
「最近离开村庄的放荡女儿的对策，你们做好了吗？」
一瞬间，身边被浓雾笼罩，连一公尺外的景色也看不见。
「这是什么……？」
「老师，就是现在。」
这声音让我反射抬头。
虽然大雾遮蔽视线，但火龙有绝佳的温度感测能力，我知道有个巨大又长的生物飘荡在空中。我立刻变身成龙飞上天空，俯视眼下。
没问题，就算在浓雾中，我也能明确区分敌我。
我这次确实朝着哥布林们喷火，被称为毁灭化身的生物的吐息，一瞬间就能将上千生物化为黑炭。
全烧毁后，我穿过大雾。
在那里的，是个非常美的生物。
蓝鳞反射阳光闪闪发亮，长长身体缓缓摆动飞在空中的样子，仿佛在水中优游般。
如巨蛇般的身体有着四肢，如宝石艺术品般透明的鱼鳍如裙子般覆盖在她的脚上。从她口中吐出的白色气息摇荡着，可知正如我的吐息是火焰般，她的吐息会变成云朵。而她长角的头上，调皮的绿色眼睛因好奇心闪闪发亮。
「谢谢你，帮大忙了，玲。」
「真亏你认得出来是我耶。」
「当然认得出来，因为你完全没变啊。」
不管是那身蓝鳞，还是绿色眼睛。正当我要说出口时，想到和尼伊娜间也有类似对话，不禁露出苦笑。
「但是，这样啊，你终于变成龙了啊。」
她的外型不是我这样的西洋龙，而是接近东洋龙。
「咦？为什么说『终于』？我有跟老师说过吗？」
啊，对喔。说想要变成龙的，是过去的玲，是失去记忆前的她。
「就有这种感觉啦。」
从失去记忆前开始计算，现在的玲已经将近五百岁了，和她的曾祖母谣过世时差不多的年龄。耗费了这么长的时间，她终于办到了。
「玲，可以暂时把雾收起来吗？」
「嗯，好。」
玲点点头，用力吸气。下一秒，浓雾瞬间散开，旁边的景色逐渐显露出来。哥布林已经全部倒下，看起来还能动的都是同伴。
「东边和西边，我都全杀光了才过来，不用担心喔。」
我松了一口气，玲自豪地说道。看来不只有浓雾吐息，她也有着龙会有的战斗能力。
「这么不甘心啊？」
「嗯，挺不甘心的。」
有一段时间几乎没离开绯色村的玲，又开始变得爱到处乱跑，是在看见阿朗他们已经能俐落处理完自然精灵灾害之后。
我开始朝着全新的未知前进，而由佳则是专心培育后进。
但玲则是选择从正面追上。虽然她看起来我行我素，但她真的相当不服输啊……不管过多久，我还是不知道她会做出什么事。
「玲、由佳，剩下的就拜托你们了。」
「嗯，哥哥，我知道了。」
「老师要干嘛？」
我对两人说完后，盯着往留有残雾的那头跑走的小小热源，回答：
「我去追白鼠。然后，还有几件事情要请你们帮忙。」
第32话 断绝／Extinction
一切，就在唐突中迎接破绽。
「不管你想逃到哪里都没用。」
用龙的样子将白鼠逼到死胡同后，我如此宣言。
这里没有洞穴供它藏身，也无路可逃。
「既然做出那些哥布林的人是你……那我就能用魔法追踪你们之间的联系。」
「你才是在做白工吧。」
白鼠以冷静的语调说道。
「正如你所知，就算你杀了我这个个体，对我们来说毫无意义。只会有个全新的白色个体诞生而已。」
「是啊，我相当清楚。」
老鼠们全体共有一个生命，是种群体生物。我知道杀死一只会说话的老鼠就和拔下人类一根头发一样，毫无意义。
「这次很遗憾地失败了，但只要你们没办法杀了我们全部，机会要几次有几次。但我想应该不可能吧。」
「真是如此吗？克律丝。」
「嗯！」
克律丝双手拔剑，这是从剑部一族借来的，纯日绯色金制的剑。克律丝不熟练地举剑挥下，斩过虚空。
「你……做了、什么……？」
白鼠问道。
「我切断了。」
克律丝如此回答。
老实说，我也半信半疑是不是真的能做到。
但是看它的反应，应该一切顺利吧。
「我切断你那……如网状般延伸的灵魂连结。」
「
怎么可能……！」
克律丝是灵魂的专家，就算不利用月光，也能用肉眼看见灵魂。
那么，她或许有办法斩断这些连结。
我这样想着，把克律丝带来这里，而我的意图看来是成功了。
「……所以又怎样。我……只是个拥有说话机能的个体而已。先前也说过了，我并没有负责我们的决策，也不是老鼠的领导人。」
但老鼠立刻找回冷静，如此回答。
「真是这样吗？」
但我也认为，它只是努力保持冷静，努力说服自己而已。
「在这个世界中，语言是相当特别的存在。举例来说，魔法成立于名字之上。咒语能让魔法变得稳定，魔术可以让渡给他人。」
我至今在这个世界上发现的各种神秘。
「而这些……全都成立于语言之上。」
就算不说出声，想要取名也需要语言。所以，只能发出吼叫的野兽无法使用魔法。
老鼠曾经说过，它们只有一个个体会说话，但还有其他个体能理解语言。然而那是真的吗？
「如果大家全连在一起，不管听到什么话，都会同时传达给所有个体。但是，拥有解释其中意义能力的，应该只有白鼠而已吧？」
老鼠自己肯定没有验证这件事的能力。因为它们全部就是一个个体，一个个体就是全部。
「就算不是如此，对哥布林们下指令时，你也得喊出声。这表示你和你们制作出的自然精灵没有连结。」
「……就算真是如此，那又怎样？」
白鼠低语道。
「只要我死了，就会出现新的白色个体。就算将我断了连结，也毫无意义。」
「在你们灵魂连结切断的状态下，也会诞生吗？」
我坏心地说出这句话后，阿尔吉侬沉默不语。
因为从来没有尝试过，所以当然不可能会知道。
但我想要尝试的，是更加恶毒的手段。
「你应该知道这个吧。」
我从怀中拿出画着复杂花纹的复制品递给它。
「这是……」
「依妮丝的不老赋予魔法。」
我在追白鼠前，拜托依妮丝抄给我的。
这虽然非常复杂，但依妮丝表示与魔像相比算简单了。
「你很擅长窃取技术吧？只要用了这个，你就能活超过你原本该有的寿命。」
「什么意思？」
似乎还不知道我想说什么，白鼠的声音相当困惑。
「我的意思是，只要你不使用这个，你就会死。」
「我……会死……？」
死者的灵魂会前往何方，没人知道。不知会往天上去、往地底去，还是像我一样转生。或者，只是单纯消灭。
但有一件事很清楚，如果记忆无法继承，那就和消灭没太大差别。
——反过来说，如果记忆可以继承，就和不死相同。
我正是这种状况。
「没错，会死。只要这样下去，你就会死。不是你们，而是现在在这里的你……不用一年，你就会死。」
而老鼠们也和我相同，虽然它们只有短短一年寿命，从本质上来看，它们根本没有死过，所以不怕死。
「我、会……死……？」
只要有一定程度以上的智能，肯定对消灭有着相同恐惧。
白鼠终于被那种恐惧吞噬了。
「不可能……怎么可能有那种蠢事。」
「所以，你只要用这个赋予魔术就好。只要用了这个，你就能长生不老。」
以唯一没有连结的白鼠身份。
「阿尔吉侬，我再一次为你命这个名字，活下去，你怕死吧？」
只要阿尔吉侬还活着，老鼠集团就会失去语言。
不管再怎样巨大，都只是老鼠而已。
这或许是……我第一次对他者下诅咒吧。
非常恶毒、邪恶，让他者不幸的诅咒。
但想要封印这些老鼠们，只有这个方法了。
根本不可能将散落全世界，销声匿迹活着的老鼠全部消灭。
「不可能……不可能、不可能、不可能！怎么可能有这种蠢事……！」
小老鼠——阿尔吉侬情绪外显地大喊。
它的视线四处游移……接着，突然看向我。
「你这家伙……你这家伙竟敢！」
它红色的眼睛因愤怒而燃烧，阿尔吉侬激动地像要喷火般怒视着我大叫。
「关口、龙司！」
它为什么会知道那个名字！
我还来不及思考这件事，身体就发出猛烈燃烧的热。
被鳞片覆盖的手臂慢慢变短，视线逐渐降低，敏锐的五感渐渐变钝。
大概是被从外部强制变化吧，我自己变身时，一下子就能从龙变成人类，现在则是伴随着热与痛苦慢慢变化。
回想起来，我第一次变成人类时……爱伊呼喊我的真名时也是如此。
啊，是这样啊，是在那时被听到的啊。
只能无能为力地等着变身完成的我，想起来了。
在爱伊坟墓前呼喊真名时，尼伊娜说身边没有其他人。
但她只有查了森林里，如果老鼠潜藏在地底，她也不会发现……
「冰之长枪〈Ice Spear〉！」
接着，配合我的变化，它施展了自然精灵魔术。水和冰的魔术，和我极为相克。
一般人只会出现一点瘀青的水弹程度的魔术都能让我昏厥。如果是龙形时也就算了，要是人形遭到第三阶级的冰之长枪攻击，我绝对会死。
得闪开才行。我这样想着，使出全力，但还处于从龙变成人类过程中的身体根本动弹不得。
不行——！
就在我有所觉悟之时，受到「咚」的冲击，我倒在地上。
……还活着。虽然全身都痛，但不算太痛。
撑起好不容易得以行动的身体……接着，我看见了。
「克律……丝……？」
看见女儿的胸口被冰枪刺穿。
第33话 留下的想法／Mind Leave
各式各样的人留下的，各式各样的事物。
……那之后的事情，老实说我记不清楚了。
魔术做出来的长枪一下子就消失了，克律丝的胸口只留下一个拇指大小的洞。
无论我怎么拼命呼喊，克律丝动也不动，鲜血直流。
我抱起她，使尽全力冲向尼伊娜的医院。
医院里到处都是人，连建筑物外和走廊上都坐着好几个伤者，队伍如长蛇般绵延。但我无视于所有人的存在，跑到尼伊娜身边，连觉得不好意思的闲暇也没有。
我马上就找到尼伊娜了，她的白衣染血，边不停对其他医生下指令，自己也迅速动手处理。
我打断尼伊娜的治疗，拜托她先治疗克律丝。
尼伊娜正在治疗的病患伤势相当严重。就出血量来说，应该比克律丝还要多，但我完全没有想到要排队。
尼伊娜停下手听我支离破碎的说明，盯着克律丝看了一阵子后，眼神失焦地眨了两次眼。
接着再看一次我的脸。
她颤抖着手，要我让克律丝在右边的房间睡下。
治疗室对面有两间房间。
左边的房间，是让状态明显相当紧急的重伤者使用。
只要医生准备好之后，就会立刻将那房间的重伤者抬进治疗室里。人员进出频繁，将那边的患者抬过来的医师们的表情也相当严肃。
与此相较，右边的房间宁静，几乎没人进出，鸦雀无声。
克律丝的伤被认为紧急度很低吧。我松了一口气，走进右边房间。
我的想法没有错误。
克律丝的治疗一点也不紧急。
这是因为……
——被送进右边房间的人，全是早已为时已晚的人。
＊ ＊ ＊
即使如此——
尼伊娜还是尽责做完她的工作。
没有悲叹、没有吐露不满，拯救还能救的生命……也有几个生命没能挽救回来。
三天后回到家，整整睡了一天一夜。
＊ ＊ ＊
放在棺木中的克律丝遗体，埋在花海当中。
我还没有丝毫现实感。
至今，我送了好几个人……送走几百、几千、几万人才对啊。
在那之中，有要好的友人，也有疼爱的学生——还有我心爱的妻子。
有寿终正寝的人，遭遇不幸事故而死亡的人，还有来不及长大就离开世界的小婴儿。
但是，根本无法相比的失落感，在我的胸中开了个大洞。
插图p339
「为、什么……」
我听见尼伊娜颤抖的声音。
「为什么……！」
红色鲜血，从她紧握的右手滴落。
「为什么……！我……」
她连一句话也没责备我。
「我连让这孩子喊我妈妈，也做不到啊……！」
她只是一径责备她
自己。
「早知道会变成这样，她爱怎么喊让她怎么喊就好了啊……！不管几次、不管几次，让她喊就好了啊……！」
她连泪水也没有拭去，只是让恸哭控制她。
「这孩子的母亲，明明只有我而已啊！」
「……你的想法，她确实有收到喔。」
烦恼着该不该告诉她，最后我还是说出口了。
「她在你不在的地方……都一直喊你妈妈喔。」
尼伊娜终于连站也站不住，跌坐在地，如小女孩般痛哭失声。
……但是，也不能一直这样下去。
「送她……离开吧，送我们的女儿走吧。」
我催促着尼伊娜，好不容易才让她站起身。她边啜泣，边轻轻点头。
盖上棺盖，把它放进深深挖出的洞穴中。
在现在的绯色村里，规定亡者要送到火葬场火化。
但我提出无理的要求，让我用古早的方法吊唁克律丝。
至少，我想要用我的火焰送她走。
这么想着，当我想要变身回龙时，有什么东西用力拉了我的脚。
「……嗯？」
那是个相当眼熟的布偶。
对了，那确实是铠熊灵魂寄居的布偶。
「那……什么啊，丑成这样……」
「确实让人不知道是熊还是狗……但这是克律丝的遗物。」
那时的魔法效果，还在持续中啊。
我抓起不断拉我的脚的玩偶。
玩偶接着把双手伸向克律丝的棺木。
「怎么了？你也想要一起进去棺木里吗？」
我想着「怎么可能」，询问后它对我点点头，所以我就把它放进棺木里。
布偶朝克律丝的遗体扑上去，用双手捧着她的脸颊，吻上她的唇。
——下一刻。
克律丝的双眼随之睁开。
「丑玩偶……还真是不好意思喔。我又不像尼伊娜一样……手那么灵巧啊……」
沙哑的声音。但那确实是从克律丝口中传出来。
「克律丝！你是克律丝吗？」
我无法置信，睁大双眼询问。
「铠熊……把地方让给我了。只要有什么可以寄居的东西……灵魂就能稍微再延续一段时间。」
「那不用是你自己的身体也没有关系吗？」
尼伊娜进一步追问。
「你帮我缝好了啊。这比玩偶还要更舒适，但应该得要做些防腐处理才行吧……」
克律丝话也越说越顺，她的肌肤依旧是毫无血色的白……从肉体层面上来说，应该还是死者吧。即使如此。
「很不好意思，我又回来了。就算是这样的女儿……我可以和你们再多待一点时间吗？爸爸、妈妈……」
我们同时紧紧抱住克律丝。
第34话 不死者／Undead
红色、蓝色、黄色。
点亮来往街道的行人胸口的美丽光辉。
大概是因为曾经死过一次吧。
我的眼睛，变得可以直接看见名为「灵魂」的东西。
以前只要使用魔法就能看见，但现在就算什么都不做也能看见，除了颜色和明暗之外，也知道了许多事情。
大的人、小的人、温暖的人、柔软的人、味道好闻的人、有着美丽旋律的人，以及融化舌尖般甜蜜的人，和让人感伤的微苦的人。
我觉得我能用所有五感，感受这些东西。
爸爸把这称为灵魂，但是，或许有些不同也说不定。
说到是为什么……
「依妮丝，你好。」
「嗯，克律丝早安……身体状况怎样？」
一如往常行为举止毫无干劲的依妮丝，她的灵魂沙沙地细声作响。
「是的，托你的福，我精神饱满、活力充沛喔！虽然没在呼吸啦！」
「那个玩笑不太好笑耶。」
依妮丝边苦笑边在沙发上翻身，她边说着，灵魂的嘈杂声渐渐平静下来，开始慢慢地一闪一灭。刚刚那个大概是在担心我吧。
就像这样，灵魂并非完全处于相同状态，反而会因为那个人心情的变动有所变化。
「话说回来，依妮丝遇到什么好事了吗？」
「咦？那个，没有啊……为什么这么问？」
依妮丝的灵魂慢慢出现奇怪动作。嗯嗯？怎么啦，这个变化……她的灵魂闪耀着光芒，一眼就能看出她心情很好。
这是从我能看见灵魂以前就知道的事情，依妮丝虽然看起来我行我素又自甘堕落，其实她非常关心别人，且意外好懂。
「两位早安，依妮丝，你难得这么早呢。」
感受到一阵风般的爽朗触感，果然，出现在那里的是阿朗，他的心相当平稳，其实他比依妮丝还要更加我行我素呢。
而说到依妮丝，她的灵魂变红又变蓝，而且越变越大、不稳晃动。但她实际上可是边打呵欠边说「早安～」的啊。不知道该惊讶她的扑克牌脸厉害，还是该惊讶她心情的变动充满活力，这件事每次都让我相当烦恼。
「早安～！」
而最不可思议的人就是梅儿，随着「噗」的一声，我的视线染上一片白。
「克律丝，你今天也好口爱喔～！」
这是因为她紧紧抱住我，我的脸完全埋在她的大胸脯间的关系，即使放开了也是相同。梅儿的灵魂和她的下半身相同，是松松软软的毛茸茸，一整片白且无一处不柔软。
基本上，开心的时候会松软飘动，难过的时候会无力软趴，但基本上，无论何时都是不变的松软毛茸。这到底该说是安定，还是该说她根本什么也没想呢……
「咦？依妮丝，你怎么了？」
梅儿可爱地歪着头。
「你为什么心跳加速成那样啊？」
一口气就戳破了依妮丝的扑克牌脸。该怎么说呢，真不愧是梅儿。
「什、什么？我又没有心跳加速，完全没有。」
真不会隐藏。为什么这么会装表情，却如此不擅长蒙混呢？真可爱。
「啊，该不会是昨天的事情吧？回答你之前，你就跑得不见踪影了，所以我也没办法回答。对不起，我还喜欢着尼伊娜老师，所以没办法回应你的心意，对不起。」
阿朗也再多注意一点气氛啊。不，我知道他是个超好的人，从某种意义来看，或许相当有男子气概，但他也太不知道什么叫体贴了吧？依妮丝的灵魂都在嚎啕大哭了。
「没、没关……没关系啦……那个，我只是想要说出来而已……」
依妮丝的灵魂偷偷看着我扭来扭去。啊，原来如此，这就是所谓的内疚吧。因为我死了，所以她才会突然害怕起来，在发生什么意外前告白吧。不用在意也没关系啊。但是，说有依妮丝的风格也真有她的风格。
「咦——！依妮丝，你喜欢阿朗吗？」
然后，为什么梅儿完全没有发现呢？
这些人真的太有趣了。
＊ ＊ ＊
「我回来了！」
然后，一回到家后。
「欢迎回来。」
「欢迎回来啊。」
在我所知范围中最温暖的灵魂，以及最温柔的灵魂迎接我回家。
「学校怎样？」
又大又明亮，暖呼呼如太阳般温暖，爸爸的灵魂。
「一如既往喔。啊，但是依妮丝终于对阿朗告白，然后壮烈牺牲了。」
「哎呀……那还真是可怜。」
但是说来说去，我觉得他们到最后还是会在一起啦。依妮丝的灵魂根本没有放弃，而且说起来，如果那么轻易就会放弃，根本不可能活过百年啊。那个人明明很纤弱，根本却相当坚强呢。
「你呢，有没有哪里觉得不舒服？」
平静、美丽，软绵绵如月亮般温柔，妈妈的灵魂。
「是的！今天也是『现摘超新鲜！』感觉的有活力喔！啊，我的头真的可以摘下来就是了。」
「别这样。」
正当我想要把头拔下来给妈妈看时，妈妈轻轻阻止我。看来我的不死人玩笑整体来说相当不受欢迎。
「你把头拔下来没关系吗？灵魂不会跑出来吗？」
「嗯，没有关系喔。要是这样就会跑出来，早就从嘴巴、鼻子或是耳朵之类的跑出来了啦。」
听见我的回答，爸爸深感兴趣地说着「原来如此」点点头。虽然我希望有人觉得有趣，但也不是这个方面耶。
「尼伊娜。」
看见妈妈又露出悲伤的颜色，我紧紧抱住她。
「……干嘛？」
「取暖中，日落后变得相当冷了啊。」
我这已经死亡的身体，大概是因为有灵魂的关系，似乎不会腐坏，但心脏不会跳动，所以不会自动变得温暖。要是太冷就会变得无法动弹，所以会像这样从妈妈身上汲取温暖。
「你要热水袋的话，这家伙更优秀喔。」
她大多都会这样说，把我推给爸爸。嗯，爸爸确实比较温暖啦，但他毕竟是男人，对妙龄……妙龄？咦？我可以算是妙龄吗…
…
哎呀，总而言之，虽然我个头有点娇小，又已经死了。身为淑女，还是会感到有点害羞啊。但很温暖就算了啦，抱抱。
「还有……你……那个，喊我妈妈也可以啦。」
妈妈含糊不清地如此低语。
「咦？你说什么了吗？」
「……什么也没说！」
反问后，妈妈生气地转过头去。对不起啦，虽然我听得很清楚，但她的反应太有趣了，我就会装作没听见，我或许是个坏女儿吧。
「克律丝也是女孩，应该不喜欢黏着我吧。」
「咦？完全没有不喜欢啊，我最喜欢爸爸了。」
我反而觉得虽然有灵魂，但尸体黏在他身上真的好吗？但爸爸看起来相当开心，所以我也决定不在意。
看了这么多人之后，也多少了解这不知是灵魂还是心的东西了。
那就是，灵魂这种东西，不只是那个人身体里的东西而已。
人出生的时候，会带着空洞的灵魂出生。接着，身边的人会灌注许多不同东西，造就出灵魂。
被讨厌、被轻蔑的人会有昏暗、寂寞的灵魂。
被爱、被喜欢的人会有温暖、明亮的灵魂。
所以，爸爸和妈妈之所以会有温暖的灵魂，就是因为他们深受许多人喜爱的结果。
而他们灌注最多的对象，就是彼此。
这样真亏他们还能说出不喜欢对方这种话，真让人无话可说……
「啊，对了。我也已经死掉了，既然如此，爸爸要不要娶我啊？既然你和尼伊娜不是夫妻，应该没关系吧？」
「咦，不，这个……怎么办呢？我觉得克律丝应该能找到更好的对象耶。」
「你干嘛一脸喜形于色啊。」
嗯，我也觉得暂时保持这样也不错啦。
我和哥布林们不同。
双角、粉红头发。以及在我的胸中，温暖平静的圆光。
他们两人灌注的爱造就了我，我现在可以骄傲地这么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