联合军投降了。
最先知道联合军投降的人到底是谁,即使到了后代也没有个明确的答案。
联合军司令部表明投降意愿之后,便将投降使者交给安娜史塔夏率领的陆战部队,以及玛莉亚率领的水龙部队,并以通讯的形式,向瑞克提法尔亲自率领的航空部队送出投降要求。
紧接着,联合全军都知道自军投降的消息,军队也命令其负责扬起各国国旗与陆军旗的旗手『升起代表投降的青十字旗』,旗手们从腰袋底部取出细心叠好的白旗,边流泪边降下国旗和陆军旗,扬起投降的白旗。
旗手之中,有一位隶属「歇米亚共和国」陆军的旗手在战后叙述说。
「我降下被火焰吞噬至焦黑的连队旗,升起画着青色十字的白旗。当我看到米兰平原的天空中,有一骑白龙悠然地飞翔时,不由得大声哭泣,对着白龙拚了命地摇动白旗。我的人生中,没有比此时还要悲惨的一刻了。但那瞬间,我也确实体会到自己正活在这世上。」
当时在联合军从军的一位记者,也把他挥舞白旗的模样拍成照片,留存至今。
那张照片一直被联合国的市民秘藏许久,直到战后三百年才被公开,甚至得到了以照片奖项来说最高等荣誉的爱莲儿制作奖。
其实关于这件事还有一件逸闻。挥动大旗的他当时完全没有注意到这件事,直到战后不久,才发现那骑龙的真面目。
当时在天空飞翔的,是迫使他们军队投降的主事者——王国摄政瑞克提法尔·路易兹=罗尔多·艾尔维希和他的骑龙梅里艾菈。
虽然旗手当时只是向他视线内最显眼的飞龙挥动大旗,事实上,他正是第一个清楚告诉瑞克提法尔,战争已经结束的人物。
瑞克提法尔当下无法马上读出那支旗子所代表的意义,转而询问梅里艾菈。
梅里艾菈了解瑞克提法尔的无知,告诉他那是投降要求。此刻的她对于这无意义的战争——指的是这场战争的意义,和战争当事者等人的名誉无关——终于要迈向尾声而开心不已。
但当梅里艾菈传达这件事之后,瑞克提法尔的表情让却她感到惊讶,使她留在记忆中无法忘怀。
她那位独一无二的男人得知敌人投降之后保持沉默,用封印一切感情般的表情巡视着平原。
那表情既不是对终于结束的战争感到安心或开心,更不是对死亡的两军将兵表达哀悼之意。或许他在内心深处曾经偷偷表达哀悼也说不定,但至少,梅里艾菈无从得知他对此的情感。
虽然梅里艾菈今后也会毫无疑问地,一直陪伴在瑞克提法尔的身边。
这样的她,一直到她漫长的生命结束前都不曾了解,瑞克提法尔在得知敌军投降时,真正的想法。
不论如何,联合军要求投降后,摄政军也没有继续战斗的理由了。
瑞克提法尔命令全军停止攻击,任命凯尔作为大使,全权处理与联合军的停战交涉事项。此时,原本正在王国西域的联合军增援部队也接收了本国的指示,即刻进行撤退,王国西方诸侯军也在增援部队背后送上尾随者追踪。这个世界的尾随者一开始指的是半精灵的幻想种,根据传说,他们会守护通过自己山上地盘的旅行者,但是,万一他们判断旅行者可能在地盘上作出任何不利于他们的事情,就会把他们咬死。以此意义来说,西方诸侯军就是这样的尾随者。
假设增援部队违背本国命令,作出任何对王国不利的事情,尾随者会用尽全力杀死他们。实际上,不管从数量还是质量上来看,增援部队都是压倒性较强的军队,但西方诸侯军的背后有摄政和其军势坐镇,依据这个事实来比较,诸侯军的确占有较大优势。
不止这件事,跟联合国的王国派遣军的停战交涉这部分,还有许多必要事项要处理,也得多花时间和联合各国联络,这交涉原本应该要由两国的外务机关进行,但因为这场战事是以政治理由包装,不能用『战争』的正统形式处理。
联合军的组成近似义勇军,摄政军也如同军名,是当做摄政的私人军队使用,而不是正规军。自然而然,两方的交涉也改用以前战争时的停战方案,由各军的负责人直接谈判,负责人的背后则以各自国家作为后盾。
经过好几天的交涉后,联合一方决定解除武装,承认今后愿意接受王国一方的临检。在两军于米兰平原互相对峙时,那些趁机绑架监禁王国国民的将兵们,也已决定移交给王国,接受王国法律制裁。
联合一方站在这场交涉的前头,他们——以自己的双手亲自逮捕实质上的战争犯罪者。
甚至也逮捕了跑去监禁小女孩的地点,将被害者『处理掉』的人,如果联合军司令部不尽快对应的话,两国之间又会产生新的火种也说不定。
不过,比起进行两国交涉,更不能无视先前被绑架,甚至被杀害的受害者的存在。
虽然杀害王国人民的犯人已被联合军逮捕,交由王国一方处置。交涉中决定,这些逮捕犯罪者的事件必须由王国和联合两方共同搜查,在战后的此时,除了已经被移交的犯人以外,也逮捕了其他罪犯。
并不是完全没有人同情那些被政治摆弄,被迫送到战场的人。但他们对人民进行绑架监禁、施暴、杀害行为等罪行,即使在战场,不,正因为是在战场,这些令人无法原谅的罪行几乎都是处以极刑。
在战场中的掠夺暴力行为通常都会被科以重罪。虽然无法否认的是,王国和联合之间的交涉决策几乎包含了不少政治性要素,不过,如果在此时减轻这些犯人的罪行,王国和联合各国之间将会产生更多不利于双方的冲突和嫌隙。
联合军将兵是为了友邦王国才大举出兵这个表面宣言,王国的核心人物全都一清二楚。但核心人物中,没有一个人对他们存有感谢之情。
「就算我们表面上感谢联合军的将兵们,但如果在去那平原,面对四散的骨骸们说出这种话,也只会遭人说长道短且看不起。在骨骸之中,很明显也有许多并非士兵,而是女性或小孩的遗骸,联合军的一部分将兵告诉了我们,他们施加给王国国民的疼痛绝对不是幻觉。」
这句话是由参与停战交涉的近卫军武官所说出。
被派遣任命为摄政护卫的他,同时也参加了米兰平原的战后处理工作。
他把参加战后处理的经验化为这番话语留存下来,那段话也代表了王国将兵们的心情。对王国士兵们来说,联合军不应该是他们要憎恨的敌人,但也是不得不憎恨的对手。
以结论来说,战乱所带来的伤痕比人们想像的还要少,然而,对于实际被迫成为曝晒在平原的骨骸的人来说,两个国家都是他们怨恨的对象。
政治只是为了让大多数的人们幸福而作用,没有比这句可以更贴切地解释那些骨骸了。
丢下了少数以泪洗面的人,王国和联合两方开始建立起新的关系。
当两国还在持续交涉时,摄政瑞克提法尔也开始和组成原始贵族军的原始贵族,以及其他贵族进行会谈。
不,严格来说,这不应该算是会谈。
贵族们被召集在描绘着王国纹章的宽广帐棚内,单膝跪地等了一个多小时。
摄政还没有出现。
「——殿下是不是不想见我们?」
低声说话的是艾尔班海德边境伯爵,米德加尔特侯阿尔布雷希特·冯·维维尔。
王国贵族是王国的守护者,却无法遵循这本分而引发这场战争,理应要让他们承担责任,他们也有此自觉。
等待超过了一个小时,在场也没有任何人出声抱怨,他们把等待当作是苦行,认为这无疑是施加于自己的惩罚。连这种程度的责罚都无法忍耐而发牢骚的话,也没有资格挂上贵族名号,更不可能在这里听摄政发言了。他们这么想,也只能静心定神继续等待。
又过了约三十分钟,帐棚入口出现士兵敬礼的声响,同时也听见有人打开入口布帘的声音。
「摄政殿下驾到。」
帐棚内一位近卫士官宣告之后,贵族们全员低下头。
虽然帐棚空间宽广,但也差不多聚集了十几名贵族和他们的近侍。帐棚因为人数众多变得狭窄,让贵族们就算低着头也清楚知道是谁走过了自己的侧边。
那个大人物慢慢地走过他们的身旁,并坐上设置在他们正前方的椅子,双脚交叠,深深地吐出了叹息。
「——正常来说,应该要让你们抬起头来作为礼数。但是,这次你们就这样低头听我说话,回答我的问题。」
「——!」
贵族们双肩颤抖,他们感受到摄政甚至不肯与他们对眼的愤怒,不由得身心动摇。
「这么做也是为了你们好。对吧,艾梅路希安侯。」
「是……是!」
并列在摄政瑞克提法尔正面的是三位原始贵族。跪在中间的是米德加尔特侯,旁边的艾梅路希安侯海德尔听完摄政的话后马上回覆表示了解。
「首先,我先为这场战斗对你们的辛苦致意。这句话是送给在你们旗下战斗的将兵们,并不是对你们的致意。你
们懂这其中道理吗?」
位置夹在中间的米德加尔特侯旁边是艾梅路希安侯,米德加尔特侯另一边的阿斯托利亚侯塔堤安娜开口回答摄政的问题。
「——我们怠慢了身为王国贵族的义务。让事态发展至必须让殿下亲自战斗,此责任归属无疑是我们。」
瑞克提法尔点头。
「没错,你们无法完成身为王国贵族应有的责任和职务。国王不在的国家面临危机时,贵族所需担负的责任理应较多,能够完成责任者才算是王国贵族。而你们无法尽职的结果,也只能得到这等待遇。」
「——是,正如殿下所说。」
米德加尔特侯回答。
他用深感沉痛的表情承受瑞克提法尔所说的话。
他不认为严苛,不如说,施予给他这种容易理解的惩罚,他甚至为此感谢摄政。
如果此时愿意让他直接抬头竭见,以慰劳之词勉励他的话,他也许会因为过于自责而当场自杀也说不定。
他们所抱持的感情,正是对王国如此疯狂的爱情。
「不过,我认同你们为了王国而战的事实。虽然过程和结果决非令人满足,但我很赏识你们对王国所抱持的刻骨爱情。」
「是。」
这句话是多么沉重的褒奖啊。
不如说,他们被赏识的,也只有对王国的爱情这么一点而已。
光是摄政赏识自己,对他们来说,进行这场战斗的意义已经十分充足了。
「但是,只要想到在这场战争中牺牲的两国将兵,以及我国人民的遗憾心情,你们实在难辞其咎。」
听到这句话,原本缓和的棚内空气一口气降至冰点。
「好了,接下来我必须前往北方,原本应该要在王城给你们下达命令,但目前我也无法抽出时间来。」
「——殿、殿下要亲自往北……?」
「嗯,我有必要前往。」
米德加尔特侯的惊愕是理所当然的。
他们以为摄政会等待王都和王城的修复完成后准备入城。
但没想到,摄政即使延后入城也打算前往北方。
「不过,我要前往北方这件事,和你们没有关系。」
米德加尔特侯不禁想对这句话提出辩驳,又觉得殿下所言甚是,只好保持沉默。
现在他们是被审判的对象,他有这个自觉。
「降雪之时,无论在北方做出什么决定,我都会回到王都。我命令你们必须在那之前,偿还这平原和王都所流的血。不可吝惜劳力和财力,让在这场战斗中重伤亡命的所有人得到安宁吧。在那之后,我会下达正式命令。」
瑞克提法尔一说完便马上起身,继续面向贵族说着。
「贵族的职责并非只有战斗,要用心领会,给予人民笑容和安宁,才是其真正应尽的本分。我相信你们都能以王国贵族的身分完成本分,因此我把这里托付给你们。了解吗?」
「是!」
摄政瑞克提法尔听着贵族们的回答,满足地点头后,便走出帐棚了。
好不容易找到今后的目标,贵族们开始三五成群回到自己的宿营地。摄政亲自下令之后,他们该做的事情如山,就连一刻都不能浪费。
三位原始贵族目送其他贵族离开后,便在大本营中并列步行。他们打算前往王都,并把位于王都的自家房宅设为本部,进行复兴王都和米兰平原的工作。
「你似乎有所不满,艾梅路希安侯。」
「在下怎么可能会有不满,在下当时早已有结束生命的觉悟,没想到竟然得到赎罪的机会,何止不满,只能满怀感激啊……」
回答米德加尔特侯的艾梅路希安侯挺直背膀说着。
由于年龄的关系让他有些驼背,而他挺直背膀的理由,可能就是摄政稍早所说的话吧。
「坦白说,他不是个天真的主君这点,让在下松了一口气。主君应该是对人民温柔稳重,同时对君臣贵族严格才行,以这点来看,殿下的确非常具有成为国王的资格。」
「殿下可能也在勉强自己吧。」
阿斯托利亚侯苦笑着说。
与各式各样的人谈话过的她来看,摄政很明显是用非常紧绷的紧张感来展现出方才严厉的态度。他本来的个性应该不是那么严峻的人,而是更加温和的人才是。
「不管是不是勉强,他也像那样确实执行了国王的职责。我们也得回应殿下才行。」
米德加尔特侯微笑。他好久没有带着这么开朗的心情笑了。
「好了,我接下来会前往王都,委托街上的工匠补修王城和王都。复兴平原的部分虽然可以先安排工兵队负责,最后重点的收尾还是要借助工匠们的手才能完成。」
「那么,我去联络各都市长和各个有势力的商会,向他们请求人员和物资的协助。既然殿下亲口说不需吝惜劳力和财力的话,我们就用自身的财力复苏王国钝化的经济吧,得尽可能好好运用金钱了。」
「在下带着自己的军队驱逐开始聚集在平原周围的捡尸者——专门剥取死者遗物的盗贼——。让死者得到安宁这个命令,就由在下来实行吧。」
三人带着各自的考量和目的开始行动。
由摄政亲自命令,要求贵族必须完成自身职责,对于贵族来说等同于接受勒令一样。他们带着身为王国贵族的自尊,为了战后的复兴竭尽全力。
在终于能结束停战交涉之时,北方传来了新的冲击。
「现任帝王第十三公主,帝国的战狂姬准备南征。」
以「帕拉提奥要塞」为主战场的北方战线中,帝国开始惹出风波。
帝国现任帝王的第十三个女儿,是位以稀世帝族战将闻名的第十三皇女葛罗莉艾·戴尔·阿曼达。现在传来她将亲自率领军队与征南军会合这个情报,让原本刚解决和联合的争执问题而开始松懈的王国,又一口气绷紧神经。
此时的帝国打算差使帝王一族的人征伐王国,第一个原因是因为帝国在地理上的问题,第二个原因则是王国的内政问题。
第一个原因,所谓的帝国的地理气候问题指的是,占据半数北方大陆的帝国,冬天气候非常的严苛。
至今为止征讨帝国的军势虽然为数众多,但大部分都被帝国军和冬天的寒冷气候给击退了。即使南方往北征讨的军队做了万全的御寒准备,却总是得面临比想像中还要严苛的困难。就算军队在预定的地点筑起阵地,酷寒甚至到了会冻结帐棚布幕的程度,就连站哨也做不到。地面以下好几公尺都已结冰,就算要挖个洞也困难重重。此时还会遭到帝国的攻击,简直令人无法忍受。
不过,帝国自行往国外进攻时,也会遭遇其他问题。
王国北方虽不具有帝国本土程度的极寒之地,但「帕拉提奥要塞」也早已预先准备好御寒对策,就算位于帝国本土,也能确实发挥要塞机能。派驻在此地的要塞军同时也非常抗寒。
当然,攻击要塞的帝国军不可能会轻易输给酷寒,他们一直以来的问题并不是寒冷,而是如何维持补给线。
帝国军补给路线的铁道和街道都建立于群山之间,那些路就像是要把山脉缝起来一样。
这些道路到了冬季全都会被雪掩埋,在雪崩或暴风雪等大自然威力之下,补给军只能停滞不前。为了减少滑落等遇难事件,也无法多聚集运输兵以外的人力和马匹。
虽然也有不走山路,绕行走另一条补给路线的方法,但花费的时间过多。况且,另一条补给线的路况整备比南方山路还要更不完善,道路窒碍难行。加上该处潜伏许多山贼或盗贼一类人马,即使是军队,也不太能毫发无伤地离开。
因为这些理由,帝国目前为止征伐王国的时间几乎不会跨越冬季。大约再两个月后会开始降雪,王国认为这场战争将会在那时自然休战。
不过,皇女亲自出征这情报只能用事态重大来形容。
第二个原因,也就是帝国趁着王国内乱的千载难逢机会,决定要彻底侵略王国本土。从这次的皇女出征也能窥伺出他们的决心。
帝国王女葛罗莉艾所拥有的军队约为二十万到三十万左右,包含后援军队的话,应该会超过中规模国家的全军数量吧。
相较之下,「帕拉提奥要塞」为两个师团总计二万三千人。
现在攻击要塞的帝国军队约有一、二万人,再加上即将南征的总军队的话,总计约四十万军势,王国几乎无法与他们匹敌。四十万对二万三千。是十七比一这种毫无道理的战力差距。
虽然帝国军的魔法技能者非常少这点,能为王国添一点优势,但也几乎不能缩小两国的战力比,这样下去,如果要空等自然休战,要塞将可能会面临陷落的危机。
清楚此事态的要塞司令官迦拉哈中将,便向王国陆军总司令部要求强力军援。他表示,可以的话,为了应付皇女出征这种让帝国士气高涨的政治手段,我方应该派出摄政亲自率领援军作为政治攻击手段对抗。同时也意图把摄政持有的「皇剑」当作牵制对手的手段。
因此,理所当然的,设置于米兰平原的
临时大本营中的会议掀起一股辩论。
直到王都和王城的修补结束前,他们决定让摄政延后进入星天宫,并在米兰平原靠近王都一侧,大约是半岛的底端附近建造了大规模的宿营地。摄政的王座暂时设置在临时大本营,政府的主力人员如果请求和摄政会面的话,就需要亲自前来此处。
宿营地的中央附近建立了石造建筑,该建筑物为临时摄政府,目前正在讨论关于北方的方针。
「拉格达纳的次男小鬼是把殿下当作等同于马或炮的兵器吗?」
发起话题开端的是王国陆军总司令官「大将军」盖尔玛库斯·滋·维多里希元帅。
被当今国王撤下职位的他,已藉由摄政在这次的王都夺还战中发出的摄政令复职。
他原本是被前任国王信赖的智将,可说是陆军元老等级的人物。渐转灰色的长发和他所蓄的胡子让他看起来像是在某处得道的贤人。
「但殿下表示希望能亲自率军北伐。如果此时让帝国发现我们的弱点,他们在春天之际将会大幅增加攻势吧。」
白龙公凯尔以摄政代理的身分参加这场会议。
他十分理解瑞克提法尔的打算,并代替政治感觉还不够敏锐成熟的主君表达其意念。
「世间已经开始批判殿下为战争狂,如果过于专心战事,人民又会怎么想?」
叙述此保守论点的是王国空军总司令官「大总统」亚雷克斯·哈尔沛元帅。
是位具有威风堂堂的身躯和浅蓝色短发的美男子。
他和盖尔玛库斯一样,被当今国王所排斥撤职,也同时藉由瑞克提法尔的命令复职了。
「但是,殿下的意见也正确至极,此时尊重殿下意愿也是一个方案吧?」
在场唯一的女性像是在平复另外两位同辈的心情似地稳重说道。
王国海军总司令官「大提督」伊莎贝儿·薇薇·艾尔斯妲元帅。
这位带着群青色的头发和稳重微笑的老年女性,其实是苍龙公玛莉亚同父异母的妹妹。
和双亲都是龙族的姊姊不同,伊莎贝儿的母亲是混血种——混合各种族血液的混血种族,占了王国多数人口,除了寿命以外几乎都和人类种没有太大差异——龙族和其他种族的所生的孩子几乎都会是龙族,以这点常识来看,她是非常稀奇的存在。她没有继承龙族的血液和特征,比姊姊还要小一千岁的她看起来却比姊姊还要老。
不过,姊妹俩感情非常融洽,伊莎贝儿的孩子们几乎都交由姊姊玛莉亚取名。龙族女性一辈子只能生下二到三位孩子,对玛莉亚来说,能够像妹妹一样生下超过十位小孩这件事,是她永远无法实现的梦想。
「殿下还很年轻,如果让他趁年轻时累积在战场的经验,随着岁数增加,胡来的机率也会大大减少吧。」
「嗯、嗯……」
「伊莎贝儿大人……」
另外两位元帅完全无法辩驳伊莎贝儿说的话。
这和军历或作为贵族的格调毫无关系。
两位元帅要是对那稳重笑容使出强硬手段回击,也只会看起来像是在摆弄是非而已。
「在皇太子时代经历众多征战经验,是王国至今以来的传统,前任陛下不也在皇太子时期参与过北方战争吗?」
不过,现在的皇太子瑞克提法尔的职位为摄政。
伊莎贝儿所说的的确是事实,但如果询问她这传统是否应套用至现状时,她也只能歪头思考。
摄政就是实质上的国王。
若是摄政出现在战场上,不就代表国王亲征了吗?两位元帅这么想。
亲征本身并非坏事,但也不能拿来当成藉口,更不该把因为内乱而混乱不已的王国放着不管,转而将重点放在与帝国争战。
察觉两位内心想法的凯尔,便再次根据主君的打算叙述一次。
「殿下希望在这次出征使用正规军和近卫军,藉此恢复在先前战斗中,地位渐转低下的正规军之重要度。以国防来看,目前充斥的『贵族军远胜正规军』之谣言并不是好事。」
「唔,被你这样说,我们也无法做出辩驳了。」
盖尔玛库斯双手抱胸喃喃说着。
正规军毫无用处的风评目前在国民之中根深蒂固。
为了消弭此风评,必须让正规军击退帝国军,并向国内外表示正规军即为王国之剑,也是元帅们不容掩饰的真心话。况且,就算「帕拉捉奥要塞」是多么坚固无比的大要塞,总有一天也会迎来极限。
在场没有人认为要塞能在战力比悬殊的十七对一中获胜。
「把近卫军抽离军队,由殿下亲自率领。陆军由主力部队编制而成,空军也必须编制包含输送部队的支援部队。海军的部分——」
「充其量也只是在逼近帝国领海的海域附近进行大规模演习吧。即使领着我们所有陆战师团进行登陆作战并占领帝国领地,也顶多只能保持到春天,在帝国内的话,对方毕竟还是拥有压倒性的优势。」
「——正如你所说。摄政殿下向各军参谋本部正式下令,诸君必须服从参谋本部的作战方案,并负责指挥对帝国之战。」
三人听着凯尔的话点头。
战略是由各军的参谋本部负责规划,并非他们的份内工作。服从参谋本部所提出的作战方案,并实际进行作战才是他们的职务。
虽说如此,以各军元帅所构成的元帅府——国王的军事谘询机关——是由在场的三位元帅和近卫军总司令官所组成。无庸置疑他们是各军首长。
「殿下会等待陆军编制完成才动身,敏捷的行动可说是战胜帝国的首要条件。希望各位能够尽力完成自身职责。」
以这句话作为总结,王国军首脑部的对帝国作战会议就此结束。
虽然这原本就只是个带有仪式意涵的会议,但让正规军的首长们清楚知道摄政瑞克提法尔的真意,也就是让他们了解,王国必须重视正规军而不是贵族军,对他们来说也算是个收获吧。
为了洗刷正规军在争乱中毫无用途这个污名,必须全力投入这场战争。
摄政以及围绕在其周围的人所求的目的或许便是如此。
「白龙公。」
结束会谈之后,凯尔在走廊步行不久,有人从后方出声叫他。
凯尔转头,视线前方的人是方才于会议中打过照面的空军总司令官亚雷克斯。
「是哈尔沛啊。」
「怎么突然愁眉苦脸看着我呢?白龙公。好歹我也曾经是你的部下……」
苦笑的亚雷克斯。
凯尔以空军退役大将身分于士官学校任职教官时,他曾暂时在凯尔底下工作。
「虽然是以前的部下,但现在我俩也毫无关联。刚刚吩咐你们要敏捷确实地推动事情进展了,我可没有什么兴致和你在这里磨蹭。」
「哈哈,你还是和以前一样严厉。今天不是要和你讲公事,而是关于你女儿的事。」
「——梅里艾菈吗?」
凯尔的神情更加不悦。
即使缔结『骑从之契约』只是为了能够让她前往联合军阵地进行攻击,凯尔对这个理由还是颇有微词,但他也重新思考应该坦然接受此事了。
「真抱歉,女儿擅自决定了。」
「哪的事。我听说那位好胜的小姐亲自提出『骑从之契约』,实在很惊讶摄政殿下竟然是这等享福人物。没想到那位曾是小女孩的梅里艾菈大人会自己选择伴侣,想必一定大快人心……」
说到这里,亚雷克斯察觉眼前男人的太阳穴附近开始浮出青筋。
咦?仪式毕竟已经结束,他不是早该承认了吗?——亚雷克斯慌张了起来。
「啊、啊——嗯,想必你很寂寞吧。」
「多费点心机,你这蠢材。」
「失敬了!」
敬礼。
就算亚雷克斯爬升到元帅这个位阶,依然无法胜过他的前任长官。
「因为女儿的契约对象是殿下,这种程度的失礼我也就算了。如果是其他人——说的也是,假设你是我女儿的伴侣……」
凯尔挂着灿烂无比的笑容说道。
「你现在就会在我的肚子里。」
说的也是呢,这也是可想而知的嘛。
亚雷克斯只能干笑。
「所以,你有什么事?该不会是要来祝贺我女儿缔结契约……?」
亚雷克斯发现凯尔的眼睛几乎要变成龙眼,惊慌地挥动双手。
「不不不不!虽然和梅里艾菈大人的契约有关,但我并不是为此而来。」
「到底有什么事?」
亚雷克斯有点想临阵脱逃,为了完成空军总司令官的职责,他还是开口了。
「梅里艾菈·莉莉·林德沃姆中尉自明日开始将转调至近卫军。这次的北伐,老实说将会分散许多近卫军士兵,如此一来,最适合做殿下护卫的人选就非梅里艾菈大人莫属了。虽然她也能以空军士官身分和殿下同行,但如果以近卫军的侍从武官身分随侍于殿下身旁的话,事情会比较好办。」
亚雷克斯所说的话,比起效率等等的问题,
还包含更多政治性的考量。
如果将梅里艾菈以空军士官的身分送至战场,她便会成为无法纳入指挥系统的士官,在军令上其实不甚受欢迎。不过,如果是以近卫士官身分的话,她便能就任摄政直属的侍从武官一职。侍从武官是不列入近卫军正式命令系统之中的名誉职位,不会在军令上掀起混乱。
但是,这个转调令其实还有其他目的。
「想让梅里艾菈远离军务是吗?」
尽可能地想要避免把将来的王妃殿下置于军中。
亚雷克斯等人也考虑了这点。
无庸置疑的,王妃的确能够就任军务之职,但考虑王妃必须关照国王这点,理应不该从事军中危险任务。不管怎么说,就算王妃能以观战武官身分随同军队出征,实际上还是暴露在关乎生命危险的前线,要是出了什么事,军总司令部可吃不消。
因此,空军一方选择让梅里艾菈这位空军士官在今天退役。
「身为战斗骑的梅里艾菈大人确实具备稀有才能,如果她愿意的话,航空骑兵学校的教官职也会为她空出位置。所以,关于让她身处前线这部分……」
「好了,我想她也早就留意到了。因为她清楚此事,所以才愿意成为殿下的骑龙。如果亲属为此说三道四,也会伤害她的名誉。」
其实凯尔也想观察,他的女儿凭着军人身分与才干,到底能够爬到什么地位。
但是,待在瑞克提法尔身边的梅里艾菈的确露出了幸福的微笑,那是凯尔不管做什么都无法让她展露的表情。
况且,梅里艾菈与其身处前线成为王国之盾,她选择了支持那位年轻人。
「没什么,就算梅里艾菈从空军退役,我的儿子也还在里面。这么说来,他最近怎么样?即使现在长期休假,他也没有从基地回来。」
「儿子——艾里伽少校啊……我听说他在航空训练团严格训练新生……。啊,这么说来,谣传他似乎爱慕自己手边其中一位学生……」
「什么!?我可没听说过!」
(糟,我怎么又来了!)
亚雷克斯总能华丽精准地狙击这位溺爱孩子的傻老爸公爵的逆鳞,他为自己的运气感到绝望。
「是哪来的女孩!他该不会早已出手了吧!?」
「这,这个嘛,我也不是很清楚。你直接去基地询问会比较快……」
有必要的话,最好赶快前往基地张罗接受慰问的准备。
与其再继续跟眼前这个呼吸急促且溺爱子女的老爸搭话,不如去准备慰问工作还轻松些。
「我了解了。这场战争结束后马上空出时间,事先做好接受慰问的准备!」
「是,我知道了!」
亚雷克斯看着踩踏出嘈杂脚步声的前任长官背影,大大地叹了一口气。
他以后绝对会变成溺爱孙子的男人,殿下今后也要多劳心了。
摄政瑞克提法尔和原始贵族的会谈。
以及摄政代理凯尔和三军元帅的会谈也几乎同时结束。
凯尔回到宿营地后,便马上向正和梅里艾菈一起啜饮香茶的瑞克提法尔传达事项,摄政瑞克提法尔也得准备开始迈入北伐阶段。
此时,瑞克提法尔缓缓地向凯尔表示。
「——我想要一个人去平原看看。」
在场的梅里艾菈大吃一惊,随即尽其所能的斥责她未来的夫君。斥曰,毫无身为摄政的自觉;斥曰,万一发生什么事,到底该怎么向死去的将兵们赔罪。
当然,梅里艾菈的责骂中充满了担心瑞克提法尔的心情,当她的眼角开始浮出泪水时,她的父亲,而非瑞克提法尔,伸手示意她停止。
「殿下,我们时间不太够。」
「一下子就好了。」
语毕。瑞克提法尔决定一个人前往平原视察。
瑞克提法尔借助凯尔的帮忙,快速穿上林德沃姆公爵军士官的军装,腰间不配上「皇剑」,而是改佩戴林德沃姆公爵军的制式公用剑,随之走出宿营地。
从他准备的速度或是毫无迷惘的脚步声来看,他应该一直打算这么做吧。
「父亲,为什么……」
梅里艾菈会有疑问也是理所当然,要是王国国民知道现在摄政的行为,几乎也会抱有相同的疑问吧。
但是,凯尔并没有为此多劝瑞克提法尔几句。
他只是凝视着那位穿着长外套,往宿营地走去的背膀,并说道。
「殿下总有一天会成为国王,今后也难以像现在这样能亲自前往危险场所。殿下认为,若想了解那些被留在战场者的想法,也只有现在可以做到吧。」
「——至少让我陪同……」
「龙会使死者胆怯。殿下拥有冥界的力量,或许能够解读死者的思绪。」
「——」
梅里艾菈安静地看着窗外。
那个穿着长外套的背影渐行渐远。
要追上那远去的背影,不多花点心力是跟不上的吧。
「——瑞克托……」
那位温柔的青年,一定是真心想为死者哀悼吧。
但是,这不是摄政该做的事情。
摄政必须公平对待所有国民,即使面对死者,也不能只吊唁那么几人。
所以他不带任何护卫,一个人往平原而去。
就算无法为他们哀悼,也必须为了能直视在自己往后道路上会出现的「某种东西」,挺身面对。
瑞克提法尔站在米兰平原的其中一个山丘上,抬头看着美丽地令人心烦的秋日天空。
随着微风吹徐,与晴空完全不相衬的尸臭味阵阵飘来。
那些曾经是人的东西,早已腐朽发臭。
瑞克提法尔查觉头上的天空有一骑飞龙不停回旋,那应该是凯尔派遣的护卫吧。
垂眼俯视,那些曾经是人的东西布满遍地。
陈尸于此的死者几乎都是被当作反叛者的贵族军。
被曝晒至此好几个晚夏,让他们从原本是人型的模样,化为某种无法辨识的东西。
瑞克提法尔走下丘陵,靠近其中一具骨骸。
「你……」
他停止正要说出口的话。
在腐朽的脸上,鼻孔中以及嘴边蠢蠢欲动的蛆,围出像是骨骸的表情,付在骨骸上的柔软肉块早已被蛆虫们啃食殆尽。
大多数的人对于蛆虫蠕动啃食着尸肉的模样倍感嫌恶,但瑞克提法尔却无法对此带有一点厌恶感。面对这些死亡的尸骸,他必须为此背负多少责任才行?
「你曾经想做什么?」
瑞克提法尔脱口说出的话是多么理所当然。
这具骨骸曾经活着,曾经在心底存着什么样的目的。
他一定也有亲兄弟或是恋人吧。
说不定还已经有了伴侣和小孩。
但是,需要为这骨骸背负几分责任的瑞克提法尔连这点都不得而知,也没人认为他有必要知道。瑞克提法尔必然要负起责任,但他无从负责这骨骸所残存的思念。
不管怎么说,在这位被死者们包围,表情却毫无阴郁神色的男人面前,骨骸又能向他祈求什么?
「——我就连向你道歉也做不到。」
国王的职责不是道歉,而是不停地往前进。
就算要道歉,也不能只向眼前这具骨骸道歉。
他必须得在某个合适的场所中,公平的向在这场战争中丧命的所有生物道歉才行。
「国王怎么会是这么不方便的生物呢?」
拥有掌握万物之权的同时,也必须背负被万物拒绝的义务。
要是看到他现在这模样,那两位开心地成为自己伴侣的女人或许会因此拒绝他也说不定。即使瑞克提法尔理解这种想法对她们是种侮辱,但就是无法克制地臆测。
「近期内我带你回去吧,我也只能做到这件事。我答应你。」
围成骨骸的瞳孔形状的蛆虫似乎在看着瑞克提法尔。
成群蠕动的蛆虫所发出的移动声,仿佛骨骸在嘲笑他似的。
「这样啊,说的也是,我这种人没有任何信用啊。嗯,你说得没错。」
自我期望和被赋予的期望总是不一致。
身为国王的瑞克提法尔被赋予诸多期望,却都和他身为王的愿望完全不同。
他只能一辈子抱着这种矛盾活下去。
「总有一天,我或许也会像你一样曝尸荒野吧。」
不对,这大概无法成真吧。
寄宿在身体里的「皇剑」,不可能让他留存骨骸于世间。
「我很羡慕你。」
死后留下骨骸算是幸福吗?至少现在的瑞克提法尔打从心底肯定了。
他将视线移开骨骸后起身。
面对散落在四周的尸骸,他从心底涌上了某种感情。
但他身体里的「皇剑」马上抑制了那快要流泄而出的情感。
「你看,我连这么简单的事都不被允许。」
他再度看着天空。
「好美的天空,像是高喊着地上的诸事与它无关的秋空。」
他目不转睛地盯着天空,不知不觉天色开
始朦胧。
瑞克提法尔舍不得低下头。
「啊,真是美丽的天空。」
他祈望这些死者都能在来世展开笑容。
而那些笑容也能在平稳的世界中绽放光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