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瞋恚之火。
是烧焦胸口的冲动,除此之外无从形容。
看到那背影时。
目睹那侧脸的瞬间。
捕捉到那眼瞳的剎那。
她那沉眠于内心深处的感情,随即逆流而上。
还活著!
还活著!
还活著!
那些家伙──那个男的!
当她不幸理解到这点,究竟谁能阻止得了她的瞋恚之火?
握著木刀的手在发抖,武器本身也发出低沉模糊的愤怒呻吟。
这成了引爆点。她褪去名为正义的外衣,化身为一头纯粹的野兽,对发出恐惧惨叫的众多背影穷追不舍。
途中闪烁的银色刀光不计其数。
她根本不记得血花飞散的水量。
而当她知道了「那个」时,她受到义愤所驱使。
不,义愤只不过是表面话,也许她其实只是想找人发泄疯狂肆虐的激情。因为就连她自己也已经分不清楚,究竟哪个才是真正的自我。
她只是一味受到推动,受到名为瞋恚的冲动、黑色的感情所推动。
拿称为使命感的好用字眼,欺骗了自己。
──这次,这次一定。
刀刃饥肠辘辘,她的心狂暴激昂。
过去的记忆在怒吼,要她替一切做个了断。
当她化为一阵风,快过一切地在迷宫中奔驰时,忽然想到:
第一位知己,彷佛曾经对容易冲动的我说过什么。
第二位知己,彷佛宽恕过犯下过错的我。
第三位的那个少年……若是看到现在的我,心里会怎么想?
就在愤怒与嗟怨之声焚烧著脑内与肚肠时,只有这件事令她挂心。
然后。
她这双与他们握过的手抽泣般刺痛了一下,但她佯装不知。
*
前进第27层的,只限于讨伐队当中格外有本事,而且在「水之迷都」有一定以上探索经验的高级冒险者。
柏斯先生负责指挥的精锐队伍,由我代表【赫斯缇雅眷族】参加。起初柏斯先生听到只有我参加,显得面有难色,不过我解释了移动速度等等的理由──再加上阿伊莎小姐瞪了他一眼──就得到了允许。
我把韦尔夫与卡珊德拉小姐为我准备的〖歌利亚围巾〗围在脖子上,在莉莉他们的目送下,我们从第25层出发了。
『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唔呜!』
伴随著迸散的水花,凶恶的咆哮此起彼落。
怪兽让它那黄色的双眼闪烁凶光,同时袭向我们冒险者。
「半鱼人」。
这是浑身包裹青色鳞片的半鱼半人怪兽。它们与人型生物一样以双脚步行,鱼鳍突出的双手能灵活运用「迷宫的武器库(landform)」──天然武器(nature weapon)。全身长满鳞片的模样,让人联想到「水中的蜥蜴人(lizardman)」这种名词。它们自第26层开始出没,在「水之迷都」当中尤其属于强敌。
半鱼战士从穿梭于通道中的水流陆续上岸,挥舞著「下层」的天然武器──水晶锤矛(crystal mace)。
「嗯嗯嗯!」
我跳跃闪避击碎水晶地面的一击,就在半鱼人(merman)的头顶上让〖白幻〗一闪而过。
伴随著腰部的扭转,施展出的瞬速斩击轻而易举地砍下怪兽的首级。
超轻量的光亮匕首发挥超群出众的轻巧本色,即使我处于浮空的姿势,仍漂亮地将成群敌人捶向我的水晶锤矛全数砍断。
『!?』
见我闯进成群怪兽之中,以杂技演员般的身手战斗,半鱼人们明确地表现出畏怯。
我没看漏这个破绽,于著地的同时以手为支柱,使出紧贴地面的回转踢。
复数怪兽脚部遭到痛踹,殃及同伙摔倒在地。
「柏斯先生!」
「好!」
柏斯先生等人立即抡起武器,打向倒地的成群怪兽。高举挥下的大剑或大锤名符其实地把半鱼人们「一网打尽」。
(半鱼人的战术基本上是集体行动。但只要解决集团中心的「半鱼人头目」,它们就会失去统率!)
我虽是初次对付「半鱼人」,但听过埃伊娜小姐的讲课,已经掌握到它们的生态或攻击手段。我一面实践教科书上的应对方式,一面运用从中改良的电光石火战法,对敌群发动快速攻击。
我冲向视线前方那只一边让其他怪兽护卫著,一边难听地「咯咯!」叫个没完的半鱼人头目(merman leader)。
(装备著〖歌利亚围巾〗,似乎让速度变慢了一点?不过,这没什么!)
与〖白幻〗截然不同,以超大重量为傲的围巾,让我感受到从脖子以下被压住的感觉;但我让速度提升一个阶段。
我让周围怪兽反应不及,朝向张大双眼的半鱼人头目,从腰际抽出漆黑的匕首。
「呼!!」
「咕啊啊啊!?」
呼啸出鞘的〖女神之刃〗在「半鱼人头目」身上爆发威力。
炮轰般的强烈斩击命中胸部,怪兽老大一瞬间就化为尘土,失去原形散落一地。
「惨了,是浮游水晶(light quartz)!?」
「!」
紧接著,后方传出柏斯先生等人的惨叫,使我转过头去。
在至少高达五M的通道内,空中漂浮著好几颗紫色结晶体。在有圆盾那么大的水晶中心,具备著像是独眼的淡黄色器官。
「浮游水晶」是无机物怪兽。
它们会在冒险者们的头顶上飘浮,正如同水晶般的外观,不具任何近身战斗的手段。
唯一而且棘手的攻击方式,是自独眼发射的热光线!
『!』
「唔!」
面对射来的细条光束(雷射),我们一齐向后跳开。
琥珀色光线烧灼水晶构成的地下城地面或墙面,刻出一条线。柏斯先生等人急忙找掩蔽,并寻找机会行动。
打倒浮游水晶的常套手段,是让它射完所有光束,趁著下一波攻势的蓄力(charge)时间动手。这也是最正确的解答。
然而我──扑进了迸发的热光线之中。
因为我认为,换作是那位金色的憧憬之人,一定不会停下脚步。
「喂喂,【白兔脚】!?」
我一身承受著高级冒险者们的惊呼声,同时加快速度。
敌人浮在空中。
匕首构不到那个距离。
(虽然用速攻魔法(火焰闪电)也行!)
稍微试试看吧。
我听从近似灵感的脑中呢喃,右手抓住脖子装备的围巾。
下个瞬间,我猛地解开〖歌利亚围巾〗,顺势一口气横扫出去。
「既然有这种程度的重量!」
我就当鞭子一样……不,是当成锁链一样甩动。
用它挡掉、弹开多颗浮游水晶发出的光束,直接打在它们身上!
『──!?』
旋风般急速迫近的漆黑围巾,将怪兽的结晶体粉碎成细末,或是击坠到地上。
碎开的浮游水晶,要不就是独眼失去光彩陷入沉默,要不就是失去「魔石」归于尘土。
「成功了……!」
用黑巨人(歌利亚)的外皮(掉落道具)做成的防具独具一格。不管是刀刃还是火焰都能抵御的坚固性如同最硬盾牌,反过来说,也能成为最硬的武器。
对于连浮游水晶的光线都能全数弹回的围巾,我暗自喝采叫好。
「痛痛痛……」
我一边兴奋不已地面露笑容,一边摩娑右臂。
可能是不习惯的动作或是围巾重量伤到了肌腱。我一面心想「看来在习惯之前还是少用为妙」,一面决定不要小气,替手臂洒上回复药(灵药)。
这不同于【火焰闪电】那种直线式远距离攻击,是中距离的「间接攻击」。
这下子,攻击方式说不定更有变化了。
虽然韦尔夫准备这个给我是要当防具,觉得对他有点过意不去……
「【白兔脚】……你真的是头一次来这个楼层吗?」
柏斯先生说著,走到我身边来。
怪兽都打倒了,于是其他冒险者也都解除武装。其中柏斯先生就像看到什么耀眼的事物,眯著眼睛看我。
「该怎么说咧……你变强了呢。照你现在的状况,我可以很有自信地把前卫位子交给你。」
「柏斯
先生……」
「──所以啦,你就尽量多驱散一点怪兽吧!难对付的都交给你了!啊,如果掉落了稀有部位,要大家平分啊!」
啊,是。
看到柏斯先生从原本感慨良深的父亲般神情,一下子变成了捡到宝似的恶劣笑脸,我不禁冒汗。
周围正在进行战斗的善后处理。为了预防「强化种」之类的异常状况,支援者阵容动作迅速地收拾「魔石」。其间,我环顾这次队伍的各位成员。
凶神恶煞的双剑精灵。
以布块蒙住嘴巴的兽人斧斗士。
背著大盾与战锤的矮人。
虽然在走过「中层」的路上,已经充分见识过他们的实力,但是……
(柏斯先生他们【能力值(status)】或许比韦尔夫他们强……可是,却没办法有默契地联手行动。)
我之所以有点勉强行事,自作主张对付怪兽,原因之一也出在这里。
速成的队伍在攻防节奏上无法做到缓急自如。有时甚至还会互扯后腿。
这让我重新注意到,配合并支援我的莉莉或韦尔夫他们有多伟大,多可贵。
(而且,这些怪兽……果然跟到「中层」为止不同。)
虽然不同于「地狱犬」喷射火焰的远距离光线攻击也很棘手,但……就像半鱼人头目一样,怪兽很聪明。智力比「上层」或「中层」高多了。
即使还算是笨拙,但怪兽都能率领集团了,足见「下层」的威胁度无可计量。
我谨记在心,告诉自己绝不可轻敌。
「好,接下来又要分组了!集体行动只会降低效率!一旦发现【疾风】就设法把她追赶到大空洞!最糟的情况下,一发现她的踪迹就折回第25层也没关系!只要在那里占好位置,那家伙迟早也只能回来!」
在我们绕过由巨苍瀑布连接的第二座大空洞,也就是第26层的瀑布潭,穿过通往下一层的洞窟后,柏斯先生喊出了指示。
我们一口气走到了第27层,决定接下来再次分组寻找【疾风】……追踪琉小姐的下落。
「好,【白兔脚】,你跟我来!」
「咦,啊,好的。」
柏斯先生凭著一己之见,让Lv.4的我加入他那边。
其他冒险者发出鄙斥的嘘声。
我该不会……被当成万事屋了吧?
总而言之,我们组成五人队伍,走进了一条岔路。是通往第28层甬道的几条正规路线之一。
这是座带有淡淡条纹,以深苍色水晶构成的迷宫。宽阔的水流紧邻著陆路并行,其流速远比上面的楼层要快。从整块白水晶发出的微量光芒,照亮著黑暗空间。
走到哪里都能看见有崩塌痕迹的通道。简直就像发生过坍方,山一般高的水晶倒塌著,挡住我们的路。这或许就是直到刚才一再发生的「爆炸」造成的灾情。
我待在前卫位置,同时跟柏斯先生等人一起防备怪兽,不敢懈怠。我们在形成多层构造的楼层内走下好几座阶梯或坡道,一边走过通道,一边不断前进。
「喂,贝尔•克朗尼。你还记得对付那只巨人(歌利亚)时的事吗?」
「我们可是有跟你一起冲向那个大块头喔?」
「都靠你啦,【白兔脚】!」
「啊,好的,请多指教!」
为了不让队伍气氛紧张过头,经验老到的高级冒险者们风趣地找我讲话。
有活泼开朗的兽人兄弟,以及不让须眉的亚马逊战士。面对这些平易近人的人,我也低头致意。
可能也因为打过那场「漆黑歌利亚」之战,镇上居民们大多都对我很友善。
其他高级冒险者也都提起我在都市(欧拉丽)与猛牛(弥诺陶洛斯)──「阿斯泰里奥斯」的一战,积极地问了各种问题,对我表示佩服。
受到冒险者前辈们的赞赏,让我觉得很有荣幸,也高兴得忍不住露出笑容,但是……想到等会我得骗过这些人抢先行动,就觉得心情沉重。
即使是为了琉小姐,不得已而为之也一样。
我想最容易行动的方法,应该是趁大家不注意时离开队伍,但……
(到处乱找也不可能找得到……)
来到这里的一路上,发生过那么多次的「爆炸」,如今也变得无声无息。
再加上自远处回荡而来的巨苍瀑布水声,一点小声响恐怕根本察觉不到。在这广大的第27层想找到琉小姐一个人,将会难上加难。
不过……我不是没「人」可以指望。
虽然我说服了阿伊莎小姐他们一个人跑来,但也不是完全没想好办法。
好吧,虽然完全是靠别人帮忙……不,应该说「靠怪物帮忙」吗?
我动脑思考该如何让「她」找到我──就在这时……
「柏、柏斯!?」
队伍前进方向的右手边,一位兽人探头窥探通道的岔路,叫了起来。
听到他那非同小可的悚栗口气,我们赶往他的身边。
「什……」
然后当我看到「那个」时,我也说不出话来了。
「这是,怎么搞的啊……」
柏斯先生还有其他冒险者无一例外,都抬头往上看。
那是个「大洞」。
是个贯穿上面楼层地带的……纵穴。
不是像「岩窟迷宫」那种漂亮的纵穴,就好像「某种东西」硬是挖掘著前进,而扒开的洞穴。
它形成了小型瀑布,水流应声洒落下来。
「……我可没在这个楼层,看过这么夸张的『大洞』……」
柏斯先生呻吟般地低声说道。
连多次穿越过「水之迷都」的高级冒险者,都没听说过地下城的这种异常变化。
在脑海中的一个角落……
警钟静静地敲响了钟声。
*
「留下来是无所谓,不过……可能有一阵子都得看家了。」
韦尔夫把手放在脖子上扭出声音,像在解除僵硬感。
这里是第25层最南端位置的悬崖。
现在所在的悬崖,规模正好等于一间不小的「窟室」,几十名冒险者待在这里都不嫌挤。如同之前遇到「强化种(苔藓巨人)」而与贝尔失散时莉莉的提议,这个空间够宽广。从迎击有翼怪兽的观点来看也无可挑剔。
包括贝尔在内的【疾风】讨伐队出发后,已过了几小时,冒险者们都专心做自己的事。
话虽如此,也就只是从互相推卸看守职务或是休息中两者择一而已。
「士气……很低呢。虽然要说当然的话也是当然。」
「不如说现在要找事做才难。要是猎杀怪兽当作打发时间,发生大事时动不了,那可不像话。」
命与樱花一边观察其他冒险者,一边交谈。
留在这里的人,都是柏斯出于个人看法剔除掉的人选,有些人还为此呕气。这些人并不认为自己的实力能敌过【疾风】,但原本是打著如意算盘,想从中捞点渔翁之利。金银财宝就挂在眼前却不准碰,他们的心境可想而知。很多人都闲著没事做。
只不过「水之迷都」的绝景对莉莉、命、千草或达芙妮等人而言还很新鲜,她们光是眺望著可从悬崖上尽收眼底的巨苍瀑布壮阔美景,就不觉得无聊了。
「……」
本来卡珊德拉也是她们之中的一个,然而……受到「预知梦」折磨的她,一心只为今后的状况,以及少年的平安无事祈祷。
同时,也从断崖的边缘位置,俯视著延伸至第27层的巨苍瀑布。
「……目前没有可疑举动,是吧。」
「一直盯著人家瞧,会被发现的。」
听到坐著的韦尔夫这样说,把随身口粮分给大家的莉莉不动声色地提出忠告。
韦尔夫的眼中,映照出贝尔提过令他在意的狼人男子。
「那位狼人先生,名叫塔克•斯雷德。莉莉稍微打听了一下,似乎的确是从大约三年前起,就在『里维拉镇』住下了。」
「【能力值】呢?」
「如果没有谎报,就是Lv.2。虽说是跟著第二级冒险者,但听说也来过『下层』这里好几次。」
对于韦尔夫等人边撕著盐腌肉吃边问的问题,莉莉对答如流。
换言之,此人以镇上居民来说,有一定的信用在。韦尔夫等人正一脸苦恼时,闭目躺著的阿伊莎猛地坐了起来。
「随便也休息过了……该下手了。」
「您在说什么啊!?」
听到阿伊莎没头没脑地讲出这种话来,在场几乎所有人都吐槽。
「想东想西的怀疑半天也只是浪费时间啊。打趴他叫他招供,这才是最简单迅速的办法吧?」
现场当中无庸置疑地实力最强的Lv.4女英豪蛮横地这样主张,听得樱花等人脸孔直抽搐。
「呜哇──亚马逊式思维……他如果真的隐瞒了什么,就算做这种近乎拷问的事,大概也不会招吧?而且还会引来其他人的反感。」
达芙妮厌烦地如此吐槽后──
「真拿你们没辄……那你们帮我把风吧。」
「你、你打算做什么?」
不祥的预感再次来临,让命的声调变得僵硬。
「这还用说吗?我要把他拖进洞窟里,吃了他。只要跨在身上让他哼哼唉唉几下,口风也会变松──」
「哇──!哇──!哇啊──!?」
阿伊莎口无遮拦,害得春姬连耳朵尖端的毛都变红了,不顾礼数地乱叫乱嚷。
看到她用力挥动双臂坚决反对,「啧!」阿伊莎不满地啐了一声。
命、千草或卡珊德拉不用说,就连莉莉跟达芙妮都脸红了。仅有两名的男性阵容──韦尔夫与樱花一副由衷尴尬的表情。旁人不堪其扰的视线杀向开始吵闹的「派系联盟」。
春姬一边用双手遮著红通通的脸蛋,一边有点快哭出来地说:「这里不是伊丝塔女神的【眷族】啦〜」
「──喂,我们也过去吧!」
就在这个时候。
他们盯住的人物有了动静。
「我还是无法容忍什么都让柏斯他们去做!为了死掉的阿让,我要宰了【疾风】!」
「……你再激动也没用,凭我们的实力只会反遭击退好不好?更何况柏斯不是叫我们在这里看著吗?」
「你这样也算冒险者吗!就没有半点解决悬赏对象,打响自己名声的气概吗!」
「……我要跟塔克走。叫我在这里盘腿坐著乾等,我可等不下去。」
对于男子的大声疾呼,有人反对有人赞成,反应分成两派。
而后者压倒性地少。
「我们不想挨柏斯的骂。要去你们自己去。」
「好啊,我就偏要去!」
结果只有四人要前往那个楼层。
柏斯等人的手下也不拦阻,意兴阑珊地说道;狼人塔克就这样与他们不欢而散,跟赞成他主张的冒险者们一同走向往西方延伸的崖道。
「……走吧。」
莉莉站起来简短地说,韦尔夫等人静静对她点头。
只有卡珊德拉流露出不安,但又不能放著大家不管,只好去追前往第25层迷宫地带的男子们。
*
自上面楼层洒下的涓涓细流让地面浸水,而我们依然目不转睛地盯著那个「大洞」。
我像石雕一样仰望著它,察觉到一件事,轻声说道:
「开始修复了……」
大洞正在发生地下城的结构回复现象。虽然程度小到要沉住气观察才会知道,但水晶天顶的确在一点一点修补起来,洞穴就快要愈合了。
就这状况看来,修复才刚刚开始。
可以推测这个「大洞」是不久前挖开的。
换句话说,挖开这个大洞的「某种东西」……
「……还在附近吗?」
柏斯先生的一句话,使我感觉温度降了几度。
同时,冒险者们都做好了迎战准备。
所有人无不提高戒备扫视四周,紧紧握住武器,气氛相当紧张。
真面目不明的「某种东西」,足以挖掉地下城岩盘的「异常状况」,或许就在这个楼层里。
在只有水流声哗啦哗啦回荡的迷宫里,鼓膜在震动。
我的背脊上,也有一种冰冷的东西滑落。
「……这应该不是【疾风】干的吧……」
「就算用了『魔法』,大概也不会变这样……与其说是破坏迷宫,感觉倒比较像某种东西从上面『一路挖掘过来』喔。」
什么事也没发生,等了一段时间,冒险者们才终于解除警戒,各种臆测此起彼落。可以看出整支队伍的气氛变得很浮躁。
「一旦地下城发生异状,马上开溜」。这是冒险者的铁则。
身为队伍队长的柏斯先生眉头紧锁,不知该做何判断。是该继续达成目的,或是离开这个楼层?
谁都有所直觉,知道这不是能够忽略的「异常状况」。
(……都这种时候了,我怎么……)
理由不明。
但突如其来地。
我的脑海中,浮现出卡珊德拉小姐一直害怕著什么的神情。
「……怎么办,柏斯?」
「如果是普通的探索行动,我已经脚底抹油开溜了,但……还有其他人跟我们分散。就算要继续找【疾风】,我也想先跟他们分享情报。」
我听著柏斯先生等人的对话,同时内心在焦急。
琉小姐很可能就在这个楼层。如果有某种「异常状况」潜藏于这里,她也会身陷险境。
就在我心想必须尽早找到她时……
「……?」
这是……「有人在看我」?
对视线变得敏感的感觉,让我注意到他人的眼光。
不过,并没有不好的感觉。……而且我不太会形容,但这种感觉……我好像知道?
我猛一回神抬起头来,就在下一刻……
「喂,有没有听见什么……!」
「这『歌声』是什么……难道是【疾风】在唱……不对,这是……」
「……『迷宫中响起的歌声』。」
听见那优美的旋律,兽人兄弟与亚马逊人都忘了目前状况,听得出神。柏斯先生也呆愣地张著大嘴,讲出冒险者之间风传的现象名称。
我像被电到一般,当场飞奔出去。
「……喂!【白兔脚】!?」
「我去看看!」
我将制止的声音远远拋在脑后。
即使感觉得到有人急忙随后追来,但我不断狂奔。
虽然过意不去,但为了摆脱柏斯先生等人,我故意在通道中乱跑。
遇到怪兽马上开溜,只有遇到躲不掉的对手时才挥刀攻击,趁著对手畏缩时强行突围。有时还飞身跳过对手头顶,不停回避战斗。
(「歌声」也在移动!)
见我做出反应,「对方」也在寻求适当的邂逅场所。
歌声虽断断续续,但始终优美。
彷佛月夜海岸的静谧水边之歌,步步引导著我。
不久,我抵达了有著一池泉水的窟室。
坐在泉水中心的水晶岩石上,此时仍在哼歌的,是美得令人目眩神迷的人鱼(mermaid)。
「玛璃!」
我呼唤「人鱼」的「异端儿」玛璃的名字。
最后一次见到她是在「强化种(苔藓巨人)」那次,也才两天前的事。
蓝翡翠色的长发,戴著贝壳与珍珠的发饰,她的模样跟之前的记忆并无二致。胸前也穿好了贝壳胸衣,让我松了口气。虽然起初我是在第25层遇见她的,看来只要是在「水之迷都」,她或许都能自由移动。
没想到这么快就重逢了,我一边感觉怪怪的,一边走进泉水,在及腰的水中靠近她,只见玛璃转过身子来,双手在她坐著的水晶岩石上一按。
她霍地扑过来抱我。
「贝尔!」
我抱住像孩子般扑进我怀里的少女。
虽然柔软的身体触感使我差点脸红,但我随即注意到一件事。
「玛璃……?」
身体,在发抖……?
感受到她的害怕,我一边感到惊讶,一边轻轻将手放在她的双肩上。
「怎么了,玛璃?发生什么事了?」
「……」
为了让她镇定下来,我尽可能柔声说道。
虽说我为了寻找琉小姐,也想借用玛璃的力量,但她为什么会主动呼唤我?甚至冒著会被冒险者们(柏斯先生等人)发现的风险,也要引吭高歌。
玛璃一时之间低头不语,然后抖动她小巧的嘴唇:
「水都(这里)……有个不该出现的东西……」
不该……出现的东西……?
我心头一惊,立刻想起方才那个「大洞」。
引发那种现象的「某种东西」果然潜藏于这第27层?
「玛璃,你知道些什么吗?你究竟看到了什么?」
「不知道……不知道是什么时候出现的,也不知道在哪里……是我从来没看过的东西……!」
玛璃讲话方式比龙族少女(薇妮)更稚气,也不太会说人族语言。我可以感觉得到,无法巧妙描述自己亲眼所见的事物,让她自己著急不已。
不过,已经足够了。
能让玛璃害怕成这样的「某种东西」就在这个楼层里。
我加重力道抱住她的肩膀,询问道:
「玛璃,我在找人。你有没有看到一个精灵女生?」
「精灵……?」
「呃,耳朵比我长,带著木刀,脸一定有遮起来……还有就是跑得非常快。」
我尽可能举出所有想到的具体情报,然后告诉她:
「我无论如何,都想见到那个人。」
玛璃抬头看我的脸好半天。
一会儿后,她点了个头。
然后又立刻将脸埋到我胸前,额头在我胸前钻啊钻的。
因为很危险,所以我本来不想告诉你的喔?她感觉就像在这样说。
「……等我一下。」
她稍微离开我身边,闭上眼睛发出歌声。
从之前让人听得入迷的歌声,一下子变成了不协和音。那不是唱给人听,而是「魅惑」同族(怪兽),只属于她的「歌」。玛璃能够操纵能力比她低的怪兽。
就在水面以她为中心掀起涟漪时,很快地,从迷宫各处传来遥吠。
听到同族(怪兽)回应她的呼唤,通知她关于寻觅对象的消息,玛璃大大睁开了眼睑。
「知道了,贝尔……那边!」
「谢谢!」
伴著潜入泉水开始游泳的玛璃,我爬上岸边开始奔跑。
跟上次一样,我一边获得「人鱼」的引导,一边在满是水与结晶的迷宫中前进。
(见到琉小姐……然后怎么办?拿第18层的事件问她?可是这个楼层正在发生「异常状况」,真的有那种时间让我慢慢问吗?柏斯先生他们还有其他冒险者也会发生危险……!)
一堆忧心问题在脑中来来去去。
非做不可的事情让我心烦意乱。
就在这时候。
一阵强烈冲击,轰然震撼了整座楼层。
「『爆炸』!?又来了!?」
摇撼身体的震动使我叫唤出声。
直到刚才都不再有动静的「爆炸」,又复活了。
浮在水面的玛璃肩膀也跳了一下。她身处的水流也产生波纹,述说了冲击力道之大。
而且这阵声音与震动……很近!
我循著冲击余波以及疑似水晶崩塌的声响,加速赶路。
玛璃指引的似乎也是同个方向,在水中前进的尾鳍为我领路。
有种不祥的预感,窜过我的颈项。
我拚命假装没注意到。
我弯过水晶碎片散落一地的转角,抵达那个场所。
「……!?」
那个地方满目疮痍。
地面爆裂到原形尽失,崩塌的水晶墙像雪崩般,堵塞了一旁的水流。流水转瞬间从天顶的裂口溢出,形成柱状瀑布。在水晶迷宫中刻下的破坏伤痕,简直有如用炮击重轰过一般。
不知是使用了道具还是「魔法」,眼前烟雾迷漫,深处浮现著……一个人影。
跟来的玛璃急忙潜入水底。
我全身紧绷,凝视著那人几秒钟。
飘摇的烟雾逐渐散去──
「──」
映入视野的光景,使我说不出话来。
地上倒卧著一名冒险者(矮人)。那人仰躺著,不停痉挛,还在流血。
而且有一名女性,踩著他的肩膀伫立著。
那件衣襬飘舞,有如披风的长斗篷,正是每次都出手帮助我们的「她」的背影。
就刺在矮人脸孔旁边立著的,是一把木刀。
另一只手拎著的,是染血的小太刀。
我不幸从那人盖头的兜帽底下,看见了睁大的天蓝眼眸,全身冻结。
那副暴露出感情的侧脸,使心脏为之颤抖。
「……琉……小姐……?」
那副从来不曾看过的脸色,令我半信半疑地,呼唤了那个名字。
精灵的耳朵一晃。
天蓝眼眸猛地转来,眼光射穿了我,使时间暂停流逝。
接著我与惊愕的她四目交接,产生了确信。
是琉小姐。
视线前方是我十分熟悉的,不可能认错的,那位美丽精灵的──
「琉小──」
「你为什么会在这里!!」
霎时间。
这声惊人的大喝,使我暂时停止了呼吸。
我从没听过她这样怒吼。
从没看过这样目眦尽裂的双眼。
那简直……就像情绪激动的杀人魔的表情。
「为什么,你,会在这里……!」
那副神情,随即被种种感情揉得皱成一团。
从歪扭眼眸中溢满而出的,是痛苦?还是悲伤?
又或者是,后悔?
「……克朗尼先生,请你离开这个楼层,现在就走。」
她对我拋出压低到极限,压抑著感情的声音。
我甚至忘了移动身体,双手像有电流通过般抖动起来。
「你不能待在这里,快走。」
「琉……琉小姐,这、这是怎么──」
「别问那么多,照我说的去做!!」
又是一阵激动吼叫。
别说回话,琉小姐根本不容我分辩,逼我答应她的要求。
同时,还用锐利眼光射穿僵在原地的我。
「你什么都不用做。」
「什么都不用知道。」
「不要扯上关系。」
琉小姐一句接一句连声说道,拔出地上的木刀,从倒地的矮人身上抢走了某件东西,就打算离去。
「琉、琉小姐……请等一下,琉小姐!?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您到底在做甚么!?」
我打碎暂停的时间,硬是撬开冻结的嘴唇,让话语失控暴走。
从头到尾我都六神无主,还来不及整理好想问的问题,就连珠炮地乱问一通,最后提出了这个问题:
「那位矮人,究竟是……!?」
听到我颤抖的声音,琉小姐露出忿恨的表情,低头看著那人。
「像他们这种货色,最好让怪物们吃掉算了。」
琉小姐不屑地如此说完,就飞奔离去了。
放著浑身是伤的冒险者(矮人)不管。
她丢下那样一句话,声调中满是憎恨。
这些使我大受打击,动都无法动一下,丢脸难看地被拋下。
(琉……小姐……)
我想知道您的真意。
我的内心诉求,并没有传达到她心里。
岂止如此,还遭到拒绝,她的背影就这么离开了。
对于直到刚才自己眼睛看到的光景,我半点都无法理解。
思绪别说空转,甚至写下了空白,变得毫无用处。
我呆滞地楞在原地。
「贝尔……贝尔!」
玛璃的呼唤,使我回过神来。
不知道我维持这样过了几秒……不,是几分钟。
水流声重回耳畔,色彩回到视界。
「……!」
我脑中还乱成一团,就先蹬地跑了出去。
一个是消失在通道深处的琉小姐,一个是被拋下的矮人;犹豫到了最后,我跑向后者。
「喀……啊……!」
仰躺倒地的矮人冒险者早已失去了意识。防具呈半坏状态,他的短小身躯沾满鲜血。就像遭到连续砍杀一样,全身上下都是锐利的裂伤。
「……!」
总不能见死不救,我对不时痉挛两下的身体进行治疗。
然而在这当中,我一心仍然只想著琉小姐的事。
强硬拒绝我的背影在脑海中挥之不去。手在抖动,治疗过程迟迟没有进展。
我的动摇程度比我想像得更大。
「琉小姐……!」
只做完急救措施,我就把矮人夹在腋下开始奔跑。
让矮人无力下垂的手脚摇晃著,我赶往她消失的方向。
我用跳跃避开坍塌天顶与墙壁的水晶块。
潜入水底又探头露出水面的玛璃,也急忙跟在我后面。
「哈啊,哈……!」
我急速奔驰,让肌肤渗出的汗滴往背后飞去,同时思考著刚才的状况。
当我察觉到「爆炸」后,很快地我就赶到
了现场。那场「爆炸」的规模──凭著琉小姐的「魔法」,的确能把通道附近一带破坏到那种程度。就从状况回顾起来,一连串的事情发展也确实说得通。
以「魔法」进行的强袭?
不由分说的炮击?
琉小姐是带著明确的「杀意」……袭击了这位矮人?
(不可能!不对……她不会……!)
我想相信。想相信琉小姐不是会做出那种事的精灵。
但是这样的话,这个还在我臂弯里奄奄一息的人又是怎么回事?
会不会这位冒险者只是遭怪兽袭击,她只是碰巧经过?我只是运气有点不好,正好目击到现场?鬼话连篇,弄得我都想哭了。
锐利的割伤,与镇上的尸体极为酷似。
她将这位矮人伤成这样,已经是无可动摇的事实。
(琉小姐为什么袭击这个人?究竟为了什么!?)
不知道,我什么都不知道。
只会慌张失措的心,连自我安慰的假设都提不出来。
我以为镇上那件事是某种误会。
我还不知道那件事的真伪。
可是……
(琉小姐那时的神情,那时的感情……那股「杀意」……是来真的?)
想起将木刀刺于地上,她那用冰冷得教人害怕的双眼低头看人的侧脸,使我浑身打颤。
就算其中有第三者的企图介入。
就算她被卷入某些事情。
如果琉小姐的「感情」……「杀意」是来真的。
如果推动她的冲动是发自真心,那──
「!」
我甩乱一头头发,藉此斩断后续的思考。
脑海中浮现又消失的臆测,使我产生一种勒死自己的错觉。
我非得镇定一点,否则就要溺死在自己的想像中了。
然后,就像嘲笑我的这种纠葛,迷宫深处再次发生了「爆炸」。
「……!?呜!」
我转换方向,往爆炸地点前进。
混杂于震动中,怪兽的叫唤也传了过来。而夹杂其中隐约听见的,似乎是人族发出的惨叫?
我有种不祥的预感。胸中骚动不止。真想乾脆把发出难听叫嚷的心脏撕碎。我重新抱好腋下的矮人,火速奔向爆炸声响起的方向。
玛璃也在与陆路平行的水流中游泳,拚命跟上心急如焚的我。
「玛璃,你不可以过来!」
「不要,不要!」
我告诉玛璃很危险,但她像不听话的小孩般摇了摇头。
我痛切地感受到,她是在担心从刚才到现在样子都不对劲的我。但这份关心现在反而让我难受,更何况我不能将她卷入危险。
我歪扭著脸孔,心如刀割地改变了前进路线。
那里是陆地相连的通道,也是水路中断的水流死路。
「啊……」
玛璃呆愣地轻声低喃。
她那宝石般的翡翠眼眸,立刻泛出盈眶的泪水。
「贝尔是笨蛋!」
让她的怨言打在背上,我低声说「对不起」就继续往前进。
前往目的地的路上,我一再遇上怪兽,就好像它们也听到「爆炸」的骚动而赶来了一样。像是恶魔巨蚊(devil mosquito)或金属蓝蟹(blue crab),甚至连大型级的水晶巨龟(crystal turtle)都来了,多种怪兽阻挡我的去路。
除了有翼类的「哈皮」或「赛莲」之外,火焰属性的「魔法」对「水之迷都」的水栖怪兽不怎么有效。我只将速攻魔法(火焰闪电)用在牵制上,代替腾不出空来的左手,以右手的〖白幻〗撕裂敌人,杀退它们的攻击。
我躲避著来袭的怪兽,抵达的地点……是一片跟刚刚看到的场面相同的光景。
「……!!」
墙面被挖出大洞,天顶龟裂,洒下结晶之雨。
如果要举出跟刚才的不同之处,就是有众多冒险者在发出喊叫。
「这是怎么一回事啊!」
「到处都被破坏得乱七八糟……做了什么才能搞成这样!?」
爆炸地点呈现一片人间地狱的景象。
于第27层内分道扬镳的讨伐队冒险者,跟随爆炸声的引导聚集于此。在大小各异的许多水晶块散乱一地的宽广正规路线上,他们围绕著倒在地上的冒险者。
「啧……是被人杀死的。」
「不是加入讨伐队的面孔!」
意味著「死亡」的字眼,一把揪住了我的胸口。
人类或兽人血肉淋漓,全身受到严重烧伤。他们烧焦的眼皮再也不会睁开。飘来的人肉烧焦味贯穿鼻腔,引起无法压抑的反胃感。
手脚发冷。
心乱如麻的情绪使我神智失常。
一瞬间,我站都站不稳。
这甚至让我觉得受到了「下层」的洗礼。
不同于「上层」或「中层」那时候。想不到竟然会接触到这么多的「死亡」。
不著边际的思考浮现又丧失,尝试著逃避现实。
「……!?」
这里也有人受害?
这也是……琉小姐做的!?
我产生一种抱住的矮人冒险者变得更沉重的错觉,同时不知不觉间,全身都在冒汗。
「【白兔脚】!你死去哪里了!」
「!……柏斯先生!」
在怒吼此起彼落的迷宫内,格外大的一阵声音朝我飞来。
我将矮人冒险者放到地上,向过来的柏斯先生以及他的队伍问道:
「抱歉,我不该擅自行动!可是这个状况是……!」
「……我们也才刚来,不太清楚。不过……很明显不是怪兽做的。干出这种事来的,是……」
话讲到一半,柏斯先生注意到我放在地上,留有刀伤的矮人。
「喂,这个矮人是哪来的?」
「这、这位是……」
「难道……是【疾风】下的手吗!?」
「……!」
对于柏斯先生的质问,我无法否定也无法肯定。
我没能帮她说话。
可是,我能说什么呢?难道要我告诉人家「这些刀伤全都是琉小姐弄的,可是错不在她」?
柏斯先生等人把受伤的冒险者抓过去,正式开始进行治疗,而我却只能呆站原地。
「不行,没恢复意识!没人能说出发生过什么事吗!」
「柏斯!有幸存者!这人有意识!」
「!」
咋舌的柏斯先生,听到这个报告立刻变了眼神。我也是。
前往呼唤我们的冒险者身边一看,只见一位猫人瘫坐在毁坏的水晶墙边。
「──」
看到那人凄惨的模样,我遭受到内脏上下翻腾般的冲击。
首先,他少了一只手臂。
一片血红、破裂到上臂位置的右臂袖口,可以看到该有的前臂不见踪影。
满是烧伤或割伤的脸孔也头破血流,兽人特有的头上耳朵……缺了一只。
那人伤势极重,让人忍不住想别开目光。
「喂,你能说话吗!?这里发生了什么事!」
柏斯先生就像在审问犯人,对那人大吼大叫。
兽人冒险者将剩下的左手手指放入口中,让无法咬合的牙齿格格作响,好像现在才注意到似的,抬头看著柏斯先生。
在多为苗条体格的猫人当中仍算得上格外瘦长的身体,过度驼背地缩成一团。
「疾、疾、【疾风】……璃昂那个混帐……!」
「你说【疾风】!?」
「她用『魔法』炸我,只觉得眼前一阵强光,然后就一片空白……!」
「……!」
柏斯先生针对这个绰号追问,这段证词使我愕然无语。
就在我还没能恢复平静,无法动弹时,柏斯先生挺出上半身说:「那家伙现在在哪里!?」试图问出情报,但队伍成员里的亚马逊人阻止了他。
「等等,柏斯。先帮他治疗──」
当她伸手过去时,兽人男子霍地睁大了双眼。
「不要碰我!」
「!?」
「不要碰我,拜托不要碰我……!」
那人非但掸掉了亚马逊人的手,甚至还倒在地上想拉开距离。
他用剩下的一只手抱住头部,像在害怕什么般一再扭动身体。那副模样岂止悲惨,已经到了异常的地步,让柏斯先生他们不知所措。
简直就像陷入混乱……不
,是恐慌状态。
「……?喂,你这家伙,该不会是……【楼陀罗眷族】的闍罗•哈尔马吧?」
看到猫人甩乱头发,在地上磨擦的侧脸……品味恶劣的怪物(怪兽)骨骸耳饰,柏斯先生似乎注意到了什么,睁大一只眼睛。
至于男子,也抖动了一下。
「您、您知道他是谁吗,柏斯先生?」
「是啊……人称【奴隶猫(Slaver Cat)】,隶属黑暗派系(Evils)的同伙【楼陀罗眷族】……就是这个派系陷害并杀光了【疾风】过去所属的【阿斯特莉亚眷族】……」
怦咚!这是今天心脏震动得最剧烈的一次。
【阿斯特莉亚眷族】的……琉小姐的「仇人」?
「五年前,暴走失控的【疾风】摧毁了【楼陀罗眷族】,而且是宰掉了所有团员。所有人应该都已经被做掉了……原来你还活著啊。」
不顾无言以对的我,柏斯先生用严峻的目光,低头看著他唤为闍罗的男子。
「没、没错……只有我活了下来!从那家伙的手里!从璃昂那混帐的手里生还!」
猫人男子浑身打颤,承认自己是「恶势力」的一分子。
然后他一边惊慌失措,一边摇尾乞怜地抬头看著柏斯先生等人。
「可是,后来我就没做坏事了……!是真的,我一直躲在暗无天日的『迷宫』里……!」
「……!」
「但我被璃昂找到了!所以一路逃到这里……!」
当柏斯先生还有其他冒险者都为这意外情形大受动摇时,只有我发现到,这个人所说的「迷宫」指的是人造迷宫(克诺索斯)。
如同【伊刻洛斯眷族】──暴虐狩猎者们所说过的,那座人工迷宫是「罪恶」的温床,同时也是秘密藏身处,而这个人就是寄身于那里。
可是……啊啊……不幸地,这下一种状况就说得通了。
是连现在的我也能猜到的,这次事件的全貌。
琉小姐是找到了同伴(眷族)的「仇人」,取回了瞋恚之火,身心堕落于复仇之中──
于是她听从激情的指使,袭击了他们。
无血无泪,带著我不巧看到的冷酷侧脸。
「所以阿让在里维拉遭到杀害,也是因为他跟这家伙有关系了……」
柏斯先生等人一手摀著嘴,同时面露完全恍然大悟的表情。
我也在脑中描绘出谁都能想像到的光景。
「拜托!救救我……!我不会再做坏事了,拜托把我交给公会,保护我,保护我躲开那家伙……!」
一名猫人叩头求饶般趴倒在地,苦苦哀求我们。
看起来不像在演戏。害怕【疾风】,吓得发抖的那种眼神与身体反应,实在不像是装的。
我被迫站在眼前的现实,与自我想像的狭缝之间。
始终无法确定、决定什么是真相。
我对著心中浮现的她那背影,一直不停地问:「这是真的吗?」
*
「……你们要跟到什么时候?」
「真是个怪问题。你们不是要痛宰【疾风】吗?当然是整个队伍集体行动比较好啰。」
面对转头过来的狼人男子塔克,阿伊莎毫不畏缩,面露冷笑。
地点在第25层。
莉莉等人追在塔克等四名冒险者的后面,很快就跟他们会合了。
在地下城内跟踪人,就算没被目标发现,一遇到怪兽就几乎只能露馅。迷宫怪物一发现冒险者就会乱吼乱闹,谁都别想隐藏行踪。
如果是单独追踪或许还另当别论,然而莉莉等人想避免队伍的分散,所以是不可能的。
既然如此,倒不如从一开始就跟目标人物们一起行动比较简便。
假如对方要做什么偷鸡摸狗的事,也能充分达到监视与牵制之效。
「毕竟对手可是Lv.4的悬赏对象嘛。」
「……」
被阿伊莎理直气壮地这样说,塔克将视线调回前方。
其他冒险者也狐疑地频频看向他们,交头接耳。
对方队伍与莉莉等人之间,留下了三M左右的一定距离,在迷宫中一路前进。
「很明显的对我们有所戒备哪。」
「也是啦,像这样被其他队伍跟监,当然会在意了……不过那种不耐烦的态度,倒是让人有点在意呢。」
韦尔夫与莉莉小声交谈。樱花等人一边观察前面的塔克他们,同时也分神戒备怪兽的袭击。一行人酝酿出不同于平常的独特紧张感。
在他们当中,卡珊德拉独自埋头思考。
她还在想著人在第27层的少年(贝尔)。
(我还是不能确定,没向他坦白「预知梦(梦境)」的事到底对不对……可是,如果把「谕示」内容告诉他,贝尔先生一定会……)
卡珊德拉之所以没把「预言」内容告诉贝尔,是因为她领悟到无法颠覆等同于命运的坚定意志。
除此之外,还有一个理由。
(假如【疾风】就是一切的根源……)
卡珊德拉做了很可怕的想像。
那就是贝尔等人试著袒护的【疾风】会不会就是──【约定成为毁灭引领者的妖精】──不吉利的「预知梦」的元凶。甚至认为从镇上的杀人事件到唤来【巨大灾厄】的直接原因,或许都是她造成的。
假若【疾风】就是一切的元凶,贝尔去帮助她的行为将会变得毫无意义。
不,他将会受到信任的事物背叛,面对冷酷无情的现实。
这对少年而言,是太过残忍无情的【残酷命运】。
(每次都这样。我每次都在烦恼、迷惘、受苦、失败……后悔。)
无意间,卡珊德拉望向迷宫的滔滔水流,面露带有忧伤的表情。
谁都不会注意到,谁都不会理解。
(我,为了他……究竟该怎么做呢?)
她想不出答案。
*
周遭还是一样烦嚣喧闹。
齐聚一堂的冒险者们,被皮肉烧焦的臭味薰得皱起脸孔。彷佛述说著爆发的「爆炸」威力,整条通道全毁,似乎还殃及了怪兽,仅余上半身的半鱼人死尸掉在路边。
冒险者们一边咒骂,一边砍死从其他通道蜂拥而来的怪兽;至于另一方面,我们围绕著一名男性,陷入沉默。
名唤闍罗的猫人还在害怕【疾风】。
大概也受到恩惠的影响,虽然看不出实际年龄,不过应该在三十五岁上下。可能是身心憔悴的关系,眼睛有著凹陷的黑眼圈,眼角修长的双眸如今仍满是惧色。
「怎、怎么办……柏斯?」
「还能怎么办……把这家伙交给公会,就能拿到大笔奖金,除此之外还能干嘛?这家伙要是被【疾风】干掉,就没好处可拿了。」
柏斯先生大言不惭地说:「我们可不是正义使者。」
「我们来这里的目的是什么?是为了杀掉胆敢手刃镇上同胞的精灵,对吧?该做的事还是一样,只是拿到的钱更多而已。」
听到柏斯先生不曾动摇的方针,其他冒险者的脸上不再有迷惘。而这对我而言,是糟到不行的决定。只有我一个人的神情变得僵硬。
但是,我也……不知该如何是好。
我看不到琉小姐的真意。
她是真的复仇心切,无法自拔吗?
真的在怒火驱使下杀了人吗?
(而且……)
除此之外,有另一件事卡在我的脑中。
这个状况,事情的发展……不知道为什么,让我非常不舒服。
觉得大脑好像在向我诉说「有哪里不对劲」。
好像在试著唤醒某种「记忆」。
……不行,我弄不懂。
思绪与感情全都缠成一团,我不知道什么才是对的,该相信什么!
不管神仙他们说我「成长」了多少,我终究只是原来的那个「贝尔•克朗尼」。
只会冲动行事,一个人什么都判断不来。还是那个遇事犹豫不决,没出息的我──
「──?」
就在我一手按住头部,想藉此发泄失望情绪时。
在这个动作下,紧踏地面的靴子碰到了一个东西。
「这是……」
是个猩红色的碎片。
很可能是产自地下城的小碎块。
我用手指夹起疑似碎片的绯红结晶,目不转睛地打量它……接著睁大了眼睛。
「是──是【疾风】!?」
几乎在同一时间,这声惨叫
轰然响起。
「!?」
我像被电到一样,转头望向声音爆发的方向。
在视野远处许多通道中的一条,与水流平行的陆路前方。
随风飞舞的长斗篷,以惊人气势往我们这边冲过来。
「上啊,家伙们!!」
就像期盼著这一刻来临,柏斯先生吼出几乎让青筋暴突的大嗓门。
我根本来不及阻止。没人要听她辩解或解释。头子口沫横飞的号令让冒险者们高声吶喊,杀向单枪匹马的精灵。
然而。
她连看都不看这些人一眼,用一副令人毛骨悚然的表情,一直线往我们这边咆哮:
「──闍罗──────────────────────────!!」
怒吼的音量,大到让人怀疑精灵纤细的体型,究竟在哪里藏了这么吓人的肺活量。
就连离了一段距离的我们都不禁往后仰,水晶迷宫被震得嘎啦嘎啦响。
那正巧就像怪物(怪兽)的「咆哮(howl)」,把正要袭击她的冒险者们吓得退缩,无一例外。
精灵喊叫著一个男人的名字,气势不减地往那边冲刺。
「滚开!!」
「「嘎啊啊!?」」
扩展开来的光景,令人不禁怀疑自己看错了。
其中包含了Lv.3第二级的高级冒险者壁垒,竟被疾风之箭如楔子般刺穿。
她挥舞木刀揍飞担任前卫人墙(wall)的矮人,一招回击把正要扑向她的兽人打去撞墙。亚马逊人还有人类试著压制住她的突击,也都一筹莫展地遭到驱散。
不是譬喻,木刀是真的在闪耀碧蓝光辉。每当刀光与天蓝目光一同闪烁,身经百战的强者们就飞上半空。
少说有二十位的高级冒险者,竟被……!?
「闍罗──!」
「噫,噫咿咿咿咿咿咿咿咿咿咿!?」
眼看精灵在兜帽底下露出凶恶嘴脸,不断吼叫著自己的名字,猫人男性好像世界末日到来般脸色发青,转身拔腿就跑。
我猛一回神,用视线追赶那个背影;与我正好相反,柏斯先生等人的队伍拿刀动杖,望著强行突破冒险者人墙而来的【疾风】伸舌舔嘴。
「那家伙用了某种『魔法』或『技能』!拦下她!只要削减她的气势,我们人多势众,可以围剿她!!不要让她骑到头上来了!」
柏斯先生展现出镇上头子兼Lv.3前段班的威严,做出确切的指示。他确定凭著我方充沛的战力绝对能够取胜,兽人兄弟与亚马逊人听了他的命令,气焰大盛地想与敌人展开近身战。
然而……
「──────」
就在双方接触的前一刻,原本飙速直冲的精灵急遽掀起了旋风,身体一个回转。
啪啪!卷入风暴的长斗篷拍打著风,发出尖锐的声响,同时采取陀螺般的运动方式,华丽、鲜明而强烈地钻过兽人兄弟与亚马逊人身旁。
岂止如此,还在擦身而过之际,给呆站原地的他们后脑杓一记回转木刀,一次击飞三人,并夺走了他们的意识。
那惊人的犀利「技巧」能令人忘记呼吸,忘了身处的状况看到出神。
「啧!你是【洛基眷族】来的不成!?」
最后终于只剩柏斯先生一个人,他一边喷口水破口大骂,一边把武器大斧高举过头。
就在他对准了可谓体现疾风暴雨四个字、不同凡响的精灵战士,正要用大刀刃劈砍下去时……
「──?你这家伙,该不会是那时的……咕嘿啊!?」
柏斯先生就好像想起了什么──像是回想起在第18层并肩战斗过的某人──一瞬间不禁停住了动作。木刀毫不留情地往他的脸颊打去。
眼看庞然身躯喷著鼻血撞上墙壁,我的脸孔阵阵痉挛。
「!……等等,请等一下!」
就在冒险者当中只剩我一个人还站著时,我对冲过来的她扬声喊道。
我并不想与你开打。请告诉我。请你亲口告诉我。
我一心只有这个念头,挡在她面前。
「碍事。」
然而,就像在说没有那种时间。
兜帽下的天蓝双眼眯细起来,下个瞬间,套著长靴的修长双腿在地上一蹬。
「!?」
趁我僵在原地,琉小姐飞身跳过了我的头顶。
──被摆了一道!!
眼看她运用还有剩余的加速力抢得我头顶上的位置,我愕然无语。
琉小姐在我背后著地,头也不回就成为风之化身,疾驰而去。
「追、追啊!【白兔脚】!!」
柏斯先生把脸剥离墙壁,大声嚷嚷。
他命令讨伐队中「敏捷」参数最高的我当追兵,用怒吼声殴打我的背部。
我也没等柏斯先生说完,就踹碎水晶地面,随后追了上去。
「呜!?」
长斗篷背影早已只剩一个小点,我卯足了力去追。
追赶猫人男性的背影可能是转过了弯道,从我的视野里消失了。
我在无数分歧路前停住脚步,犹豫不决,但很快就选出了一条通道。
从那里传来怪兽的威吓声与惨叫,恐怕是怪兽碰上琉小姐后发出的啼声。我靠这种声音引路,不停奔跑。彷佛证明我的推测正确,被砍倒在地、痛苦挣扎的怪兽或化作尸体的成堆尘土,像足迹般一路遗留下来。
但是,这种方式终究有其极限。
在广大的地下城当中,她的脚步实在太快,我完全追丢了她。
「她去哪了……!?」
心急唤来了更多动摇,就在我冷汗直冒时……
「【如今远去──无穷夜天──】」
我听见了「歌声」。
「──」
一瞬间,我不禁停下了动作。
不理会这样的我,歌声片段继续从某处回荡而来。
「【回应愚昧如我的声音──予弃汝而去者──】」
同时有「魔力」正在高涨。
恰似水从器物中溢出,即使隔著一段距离也能感觉到「炮击」的余波,使我身为冒险者的本能不禁畏缩。
然后,那份「魔力」没两下就达到了临界点。
「【──蕴含群星光辉征讨敌人】!」
──不会吧!?
紧接著,我的预感成真了。
「【光明之风】!!」
接在发生的轰然巨响后面,眼前的通道炸成了碎块。
「〜〜〜〜〜〜〜〜〜〜〜〜〜〜〜〜〜〜〜!?」
以横越前方的形式,缠绕强风的大光球风暴贯穿了墙壁。
我以手臂护脸,炮击如流星雨般从我的视野右方流向左方。
随著狂暴「魔力」造成的炮声,迷宫发出了惨叫。
「……打穿了地下城的,墙壁?」
我先是被不合常理的威力吓得呆住,旋即猛一回神,沿著「魔法」开凿的「横穴」前进。没想到大炮击的轨迹,正好可以将我导向她的身边。
通过四堵碎成粉屑不断剥落的水晶墙,我来到一间巨大的窟室。
陆地面积虽然很广,但有几道水流流到了这里。可能是大光球(魔法)的余热所造成,有些水蒸发了,形成薄薄一层雾气。
我跑出毁坏的墙壁赶到现场,就在我的旁边,可以看到猫人倒在地上,像小虫一样缩起身体。
「您是……」
「白、【白兔脚】……?救、救救我!那家伙要来了,救救我!?」
他所说的「那家伙」是谁,不用问也很清楚。
前方,窟室的中央。
在薄雾深处摇曳的人影,一口气走上前来,现出其身姿。
是一名手持木刀,宿有凶险眼光的精灵。
「琉小姐……!」
我眯起一只眼睛,呼唤了那个人的名字。
「……您跟来了啊,克朗尼先生。」
琉小姐好像现在才注意到我,视线锐利地看过来。
光只是这样就让我不知该说什么才好,险些受到震慑。
「……您为什么,总是……」
所以,我听漏了她在蒙面布底下,轻声说出的小小呢喃。
「──让开,你碍到我了。你挡在那里,会妨碍我除掉那个男人。」
她的视线就这样越过我,朝向就在我后面的那名男性。
挥响染血木刀,把长靴踩得喳喳作响,慢慢靠近过来。
看到这幕光景,「噫咿……!?」仍然站不起来缩在地上的猫人男性发出呻吟。
「我唯一的过错,闍罗,就是没有把你解决乾净。我没有仔细确认,自大地以为已经夺了你的性命,让我后悔莫及。」
琉小姐像在诅咒自己的所作所为,声音中充满嗟怨。
如独白般娓娓而谈的同时,她那双眼睛依旧紧瞪著猫人男子。
「……那时候,我应该确实地杀死你才对。」
从她唇间落下的「杀死」两个字,使我的视野应声扭曲。
伴著冰冷混浊的眼瞳,如今琉小姐的神情就像变了个人。
既不是在酒馆认真工作的店员,也不是解救过我们好几次的,那位英气凛然的冒险者。
而是「复仇者」的神情。
这个人,真的是琉小姐吗?
不,这才是……
(……这才是,【疾风】?)
那是琉小姐本人,在第18层告诉过我的过去往事。
可以说故事中的人物,就降临在我的眼前。
那是我所不认识的,另一名精灵。
「不过,这个过错现在也能弥补了。连同你的企图在内,一并清算。」
琉小姐拿掉蒙面布,毅然决然地宣言。
看到她一路走来从没停步,猫人男性彷佛再也忍受不住,乱吼乱叫起来。
「【白兔脚】!?打倒那家伙,拜托!我受够了,全身都在痛,血流个不停……!被那家伙砍断的手臂……!」
猫人男子一边用剩余独臂抱住流血的身躯,一边叫苦连天。
我肩膀一晃,目不转睛地注视琉小姐拎著的小太刀。
「是……是真的吗?您真的砍断了这个人的手臂……」
「……没错,那个男人的一只手臂是我砍下的。耳朵也是我削掉的。那又怎样,你想怎样!」
怒气与憎恨浑然一体,再加上她坦承不讳的这番话。
我差点就站不稳,只差没双膝一软跪下去。
「让开,快点!」
「琉、琉小──」
「我叫你让开!」
木刀的刀锋终于指向了我。
那份怒气,足以吓得升上Lv.4的我不敢动弹。
撞击耳朵的心跳声与流汗量,即将到达最高点。
「如果要碍我的事,就算是你,我也照砍不误。……没时间了。」
这番话让我的喉咙为之冻结。
「拜托!【白兔脚】……救救我吧……!」
这声惨叫加剧了我的焦躁。
前面与后面,最后通牒与苦苦哀求。
简直就像戏曲中的一幕。嗜血的「凶手」以及与之对峙的「侦探」,然后是求救的「被害者」。
而被逼到走投无路的,是我这个侦探角色。
演员力不从心。借用众神的说法,这选角也太失败了。
这种舞台,令人不忍卒睹。
「……请告诉我。」
我动员全副快被状况压垮的精神,开口说。
我必须确认。必须看清楚。
确认并看清这次事件的全貌。
她的真意。
否则,我会永远拿不出「答案」来。
在莫甚于此的沉重压力下,我向她问道:
「是您杀了镇上(里维拉)的居民吗?」
「我没时间回答你的问题!」
「城镇郊区有人死了!还有人说看到你跑走!」
「要我说几次你才懂!」
面对心浮气躁的琉小姐,我不甘示弱,高声说道:
「琉小姐,拜托!请回答我!!」
我将这份心意灌注在声音里,向她诉求:请告诉我。
「──是您杀了那个人吗!?」
「──不是我!!」
简直就像吵架一样,我们互相吼叫。
我与失去冷静的天蓝眼眸四目相交。
简直就像凶手恼羞成怒的叫唤。
既没有辩驳也没有解释,只是任凭感情驱使,嘶吼的激烈言词。
但是──这样就够了。
「……我明白了。」
至少,我能明白。
「【白兔脚】,你在干什么啊,快点救我啊!快点把那个女的…………?」
猫人男性对著全身放松力道的我喊道。
我虽然仍旧维持与琉小姐对峙的姿态,但一颗心已经没有放在她身上。
名叫闍罗的冒险者,也察觉到「这点」。
现场已经不是凶手、侦探与被害者的三人关系。
「两名侦探与真凶」。
他察觉到,这才是现在的关系图。
「可以让我看看你的伤口吗?」
我语气平静地讲出这句话。
「你、你在说什么……」
「你说你被砍断了手臂,请让我看看你的伤口。」
不巧。
对,真的只是不巧,我最近有机会看到失去一只手臂的人。
就是受到「强化种(苔藓巨人)」袭击的精灵,卢维斯先生。
虽然我并不想看,但他遭到怪兽扯断一条手臂,那伤口真的很可怕。
血流不止,装备染得通红,过度强烈的新鲜血腥味。
一瞬间不慎看到的上臂断口,甚至吓得我面无血色。
然而,这个人没有这些特徵。
即使衣服或装备被血弄湿,但出血量并没有无可挽回到让上臂坏死,也不具有那种刺鼻的血淋淋气味。
我的「记忆」一直在诉说这点。一直以「不协调感」的形式反覆闪烁。
直到刚才我都太过慌张,没注意到。
但是,现在我能明白。
他失去的那条手臂──
「你那伤口……应该是旧伤吧?」
男人睁大双眼。
琉小姐的确说过。
说是自己砍断了这个人的手臂,也是自己削掉了他的耳朵。
但是,如果以前──如同琉小姐在第18层悲痛地向我坦承过错──一度沦为复仇者的她袭击过这个人呢?
这样前后不矛盾,都说得通。
这个人之前显露出动摇的反应,还拒绝别人的治疗,搞不好那其实是因为身体接受诊断会露馅。他根本是怕被人发现,身上的伤是旧伤。
换句话说,这个人现在重新受到的伤,是他自己弄的。
琉小姐还没袭击这个人。
我早就觉得有些地方不对劲了。
发现有很多状况不自然。
如果是琉小姐施放了「魔法」引发「爆炸」,遇袭的人应该会全部受到烧烫伤,不能有任何一人例外。但只有一个人,不符合这个条件。
就是我目击到的矮人。
只有他,身上只有遭到小太刀砍伤或割伤的痕迹。
琉小姐掌握到位置的,恐怕只有那个矮人一个人。
想必她是为了压制住抵抗的男人,才会拔出了武器。
「我一直在想……你所说的话,有些地方不对劲。」
「你、你在说什么啊!我明明就……!」
「那么,你为什么现在还活著?」
「……!?」
「手臂被砍断,耳朵也被削掉,还遭到『魔法』攻击……为什么还没遭到杀害?」
对手是【疾风】。
是单枪匹马摧毁了巨大派系,Lv.4的传说级悬赏对象。
一旦落入她的手里,绝不可能有机会逃生。
「起初我以为你精神错乱了……因为在我与柏斯先生他们聚集的那个地点,琉小姐袭击过你们之后,不可能暂时拉开距离。」
如果真的如同这个人所说,他是遭到了袭击。
为什么琉小姐要引发一次「爆炸」后,又刻意放过他一马?
──因为她打从一开始就没有袭击这个人。
跟刚才不同,为什么不只咏唱,就连散发的「魔力」碎片都感知不到?
──因为她打从一开始就没有「轰炸」整座楼层。
这场事件的全貌是?
──即使是选角失败的侦探(我)也看得出来。
答案单纯明快。
全都是这些人的「自导自演
」。
「这个,掉在那边的通道里。」
我用手指弹起的物体,是刚刚捡到的绯红碎片。
我有看过这个仍在发热的物体。
「这是『火炎石』,对吧?」
已经是四个月前的事了,那时我刚认识韦尔夫。
我的专属铁匠带我参观他的「工房」,在那里让我看了用于锻铁炉、经过加工的火种(这东西)。
我看到了增加火力,用来锻造地下城矿物的强力「火药」。
男子的脸孔彷佛痉挛般变得僵硬。
「琉小姐说她没杀任何人……我相信她说的话。」
我唯一不明白的,只有第18层发生的杀人事件。
假如真的是琉小姐一时冲动,痛下杀手的话──
只有那件事的「答案」我非得知道。
因为假如她重新变回满手鲜血的复仇者,我的区区推理,在无法抵挡的杀意面前全都不算数。
──那已经连「正义」都称不上了。
正如同琉小姐带著后悔,述说过的那句话。
「克朗尼先生……」
但是琉小姐说不是她。
她用排斥谎言、重情重义、蕴藏精灵傲雪凌霜的骄傲,毫无阴霾的眼眸否认了。用我熟悉的那双天蓝色眼眸。
那这样就够了。毫无疑虑了。
我背对猫人男子,只转过侧脸,眼光对著他。
「如果『爆炸』不是琉小姐造成的……那就只会是你们做的。」
至今的「爆炸」,全是这些人的「破坏手段」。
虽然我不知道他们为何要「轰炸」这个楼层。
但这下许许多多的点,总算连成了一条线。
「请让我看看你手臂的伤。」
只要让我看看,事情就会水落石出。
告诉对方:用琉小姐砍伤你的伤痕,证明她的「罪责」给我看看。
我知道自己的眼瞳,在散发冰冷而血红的光辉。
我横眉竖目,用不容分说的口吻逼问道。
琉小姐发现我相信她的说法,睁大了眼睛。
眼前的男子,倒抽了一口气。
「──啐!」
然后,他清清楚楚地啧了一声。
从虚弱不堪的重伤患表情,变成了凶暴恶徒的嘴脸,回瞪著我。
下个瞬间,他的手伸向腰际,接著一闪而过。
「竟然穿帮了!」
「!」
赤红斜线飞窜而来,我紧急向后跳开。
男子的左手,握著红彤彤的鞭子。
「镇上的那帮人也是,你这家伙也是,没一个有用的!本来还以为就算杀不了璃昂,好歹能拖住她的脚步!」
「闍罗……!」
我正好与琉小姐并肩站立,跟对手展开对峙。
先是看到男子将鞭子挂在肩上,接著他从怀中取出万灵药(elixir),灵巧地用一只手打开盖子,当头浇下。最高级道具治愈了身上血迹斑斑的伤势,让伤口冒出烟雾。
「塔克那家伙还算干得不错,只可惜最后搞砸了。璃昂,他太怕你,『爆炸』做得太急了。」
男人就像揭晓谜底一样,把藏在身上的好几颗「火炎石」往四周一撒。
光是散落四处的石子,恐怕就有二十颗以上。数量这么多,难怪能把地下城破坏成那样。
「对不起,琉小姐。我一时还怀疑过您……!」
「……不会,我才是气上心头,欠缺考虑。我因为担心您,而想把您赶跑……但我做错了。」
我们俩相邻而立,不看对方直接交谈。
琉小姐眼瞳继续紧盯正面的男子,细声低喃了。
「谢谢您……愿意相信愚蠢的我,克朗尼先生。我要感谢您。」
分不清是欣喜还是高兴的温暖心情,在我胸中扩散开来。
「我想阻止那家伙……还请您提供协助。」
「好的!」
我面向前方,露出笑容点头。
我不敢大意,定睛注视著敌人,举起〖女神之刃〗。
「闍罗,死了这条心吧。我料你大概是想教唆镇上居民讨伐我,但你的诡计已经全盘崩溃,想必不会有人再帮你了。」
琉小姐用理性的力量压抑激情,出声将最后通告扔向对手。
她一边用锐利眼光盯紧敌人,一边慢慢缩短双方间距。
相较之下,男子翘起了嘴角。
他扬起血红鞭子,对著准备迎战的我们大笑出声。
「喀嘻,喀哈哈哈哈哈……!少笑死我了!」
「……」
「你忘了吗,璃昂〜?」
琉小姐的仇人──不,「宿敌」男子高声嗤笑了。
紧接著,他把放出红光的鞭子抽向地面。
「我可是──『驯兽师(tamer)』耶!」
下个瞬间。
巨大的「影子」突破天顶掉落下来。
「「!?」」
我与琉小姐一同踢踹地面。
我们往左右两边跳开,正好就在我们的中间,那个巨大身躯狠狠撞上了地面。
我以手臂护著脸,撑过摇撼整间窟室的冲击力,以及飞散的水晶碎片。
「这就是我现在的奴仆(宠物)。」
我眼瞳中蕴藏著惊愕,仰望那蠢动的身躯。
巨大的嘴巴好似能吞没一切。
不具手脚,蠕动的长条身躯。
在该有面孔的位置,有著三对眼光。
那是具有复眼的巨大「蛇妖」。
「──你们这是做什么?」
嘴上这样讲,阿伊莎脸上却浮现大胆无畏的笑容。
她瞪著于拔剑的同时袭来的塔克等人。
「原来如此,可疑的不光一个人……」
「所有人都是贼就对了。」
眼看敌方集团四名成员都举起武器发出杀气,韦尔夫与樱花同样也举起武器,翘起嘴唇。
人类两名加上兽人两名。
随同抱著大型背包的同伙,狼人塔克露出了真面目。
「时间有限,你们却处处跟我作对……我要在这里杀了你们!为了达成闍罗的计画!」
紧接著,塔克使用迅速拿出的「红鞭」,「召唤」出那个存在。
「!?」
看到长条身躯撞破墙壁现身,阿伊莎等人即刻踢踹了地面。
达芙妮抱著莉莉,命抱著春姬,一行人从遭到破坏的通道撤退。
奇妙的是,阿伊莎等人以及卡珊德拉竟于同一时刻,目睹到与贝尔等人对峙的怪物相同的「大蛇怪兽」。
「那是……!」
「『莱姆顿』……!」
巨大且高大的躯体属于超大型级,足可与「楼层主」相匹敌。
是一只总高度达五M,全长恐怕超过十M的大蛇怪兽。
面对那无可比拟的长条巨躯,我的思考产生了一瞬间的空白。
即使具有如此傲人的威仪,我却想不到关于眼前怪兽的半点情报。即使听到琉小姐呻吟发出疑似名称的词汇,我一样毫无头绪。
为了往「下层」进行「远征」,都已经在埃伊娜小姐身边背诵了那么多怪兽知识了……!
「──啊。」
但是,很快地。
当我抓住脑海最深的地方,位于记忆底层的情报时,我当场呼吸不过来。
「难道是……!?」
*
「乌拉诺斯。」
那名黑衣人,对著握住的水晶球说道。
「一如你的猜测,我发现了怪兽的保管库。」
「有异端儿受囚吗?」
「不,没有。只有普通的怪兽。」
此人就是老神(乌拉诺斯)的左右手,活过八百年时光的「贤者」最后的下场──费尔斯。
当特定势力展开人造迷宫(克诺索斯)攻略行动时,魔术师(mage)成功地秘密入侵了迷宫,正对著魔道具(magic item)「眼晶(oculus)」报告消息。
「果然除了『异端儿』之外,他们也运送了其他在地下城捕获的怪兽。」
「数量呢?」
「我只能说数不清。」
在冷冰冰的石砌大厅里,四处散乱著大小各异的黑笼。笼内关著各种各样的怪兽。具有黄绿色皮肤的植物类怪兽、整群遭人掳获的大型级、唾液在无数獠牙缝隙间牵丝的龙种……可能是用了某种魔道具,怪兽们处于镇静状态,不管费尔斯
如何接近,都只做出迟钝的反应。
魔术师用一手提著的魔石灯一只只照过,即使已经失去活人肉体,仍产生一种寒毛直竖的感觉。
「里德等人在那里吗?」
「我跟他们分头行动。因为异端儿当中也有一些人曾经同样受到囚禁,我判断即使不是同胞,他们看了心里也不会舒服……再来就是敌方的攻势很激烈。」
「有办法处理吗?」
「坦白讲,很难。不只数量多,其中还夹杂了很多棘手的怪兽。」
费尔斯找到随便弃置的怪物名簿,一面过目,一面表达直截了当的意见。
从「中层」到「下层」,凡是称得上难对付的怪兽,这里一个不缺。看来以【伊刻洛斯眷族】为首,「恶势力」残党们似乎在重复进行某种实验;费尔斯一边阅读文献,一边看出这点。
然后,他在位于大厅最深处的巨大牢笼前止步。
「不过话说回来,真没想到……」
费尔斯从黑衣底下,呻吟般地低喃。
「竟然连深层的怪兽都被运出来了……」
在他眼前,有著铁条从内侧被撞歪的两只巨大牢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