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最后一个。”
他说完随手放出的一击,打中对方的鼻尖,克丽奥发出微小的呻吟,摔了一个屁墩。森林里,阳光被分成细小的光束照下来。数米高的大树排列成群——这里离街道不远,但也不是什么旅游景点。再过不久就是盛夏,森林的味道沁人心脾,摔倒的克丽奥表情很难看——她身上穿的深紫色卫衣,短号的运动短裤,都是在前一个街市里新买的。
新买的短裤被弄脏,咂咂舌,克丽奥愤怒地看他——
奥芬只做了一个轻笑。这是一个年约二十岁,面带嘲讽的黑魔术士。黑发黑眼,中等身材,简单一看倒没有什么特别。全身的打扮以黑为主,胸前佩戴了一件银质吊坠,一只一脚龙缠绕在剑上。目光锐利——锐利得有些阴险,毒毒的。
手里的细木条啪地响了一下,他得意地说:
“这场比赛我赢了——有异议吗?”
“没有……啦。”
克丽奥放低嗓音,不情愿地说。少女年芳十七,金发与阳光交相辉映,一直披到腰上。无论是金发,还是天蓝色的双目,这在大陆都是最普遍的贵族特征,但是她不是贵族。据她讲,在几代之前,她的先祖里混进了贵族血统。
她把刀刃上贴了护垫的一把长剑收进刀鞘,拍拍短裤上的土站起来。克丽奥不高兴地说:
“烦死了,为什么啊!我不服——”
“不服可不行。”
他把树枝朝后一扔,用手搓搓绑了头巾的太阳穴周围。
“比赛就是比赛。按照条件,一共十回合,只要让自己手上的东西碰到对方的身体就算赢一回合——输的一方必须履行赢的一方开出的任何一个条件。”
“当然了——我怎么可能会忘?我刚刚才输了个盘干碗尽!”
克丽奥狠命地一跺脚,运动鞋的鞋尖敲在地面上。
“我想说的是,实力实在差太远了!这太奇怪了。你就不会让我赢一回吗?”
说着,她拿眼瞪他。继续说:
“奥芬。其实我,对自己的剑术还是很有自信的——”
但奥芬打断他的话,他说:
“要我说的话。”
他的口气有点受不了。
“请不要和小学生级别的剑术弄混,我可算是〈塔〉的魔术士啊。”
他举起胸前的吊坠。这个展翅的龙形纹章,是在大陆魔术最高峰〈牙之塔〉学习过黑魔术的证明。
“从使用武器的战斗训练,到抵挡对手武器的护身法,还要学习如何在一瞬间做出判断——还有其他许多许多,我学了那么多年可不是在玩儿。”
“哼……也就是说,用花言巧语把纯真的我给骗倒,让我参加一个没有胜算的比赛,再用不正当的条约做挡箭牌,最后达成你自己的目的,不是吗?”
“你的说话口气真是越来越像博鲁坎那家伙了……”
奥芬半睁眼看她,克丽奥用吐舌头来回应。
他叹气,接着说:
“说到底,提议要比赛的不是你吗。”
“我当然知道。”
克丽奥愤愤地说。穿着卫衣,她胸口一挺,挑战似地说:
“好啊——不管是拔草还是洗盘子,你尽管说就是了!”
“啊……不,我没什么事想找你。”
奥芬觉得,找这个少女办事,无论干什么都觉得别扭。少女好像感觉到了什么——她的眉毛疑惑地挑动了一下。
“……你这种说法很可疑啊。你是说,找我办事全行不通吗?”
“简单说,正是如此。”
奥芬干脆地说完,转过脚向停在路边的马车走去。——克丽奥迅速绕到他前面,细细的手指朝他的胸口一指,用指责的口气说:
“你什么意思!?”
被她一问,奥芬感觉脸上的肌肉抽动了一下。
“你还问我什么意思,我就是那个意思!——上次我叫你帮我缝好破掉的衬衫,结果怎么样了你不会忘了吧!”
“什——什么啊!那又不是我的错——全怪你思想有问题,裁缝活都让女人做,就是这种贫乏腐败的男权主义思想才——”
“这种词你从哪里学会的!你不是在马车里说闲得慌,要我给你点干杂活儿来干吗!?不要转移话题!”
“我才没有转移话题!”
“是吗!那就请你回答——是谁把我一直放在行李深处小心保管的手帕当做缝衣服的补丁的!”
听到这句话,克丽奥表情一愣,缩回手指。她的脸色变了变,说:
“是我偶然发现的啦!”
“少吹牛了!”
奥芬立马嚷道。被当做补丁的是一条手缝的手帕,那是在少年时代,一位他十分敬仰,甚至当自己姐姐来看待的女魔术士送他的生日礼物。其他的碎布片其实有很多,特意选了漂亮的手帕来做补丁,奥芬猜测她肯定是经过盘算的,是故意的。
“还有,叫你去照看感冒躺着的马吉克,你在枕头边上打翻了水盆,把毛巾和睡袋全都弄湿了不是吗!在图书馆找书的时候也是,突然就大喊『找到啦!』,接着就撕掉那一页跑过来了!”
“在我们学校的图书馆,大家都是这样做的!有错吗!?”
“当然是错的啦!对了对了——最离谱的是叫你去买菜的那次!什么都没买,还带了个莫名其妙的旅行商人来。商人说,『这位小姑娘购买了我的商品,我是来收钱的』——你的脑子整个都在想什么?为什么要买驱魔用的马桶啊!”
“啊——那种错误一辈子也就犯这一次!”
“什么只犯一次!其他类似的事例还多着呢!我说——”
奥芬突然改变语调,抓住克丽奥的肩膀。
“你跟我说实话——你是故意的吧?是吧?”
克丽奥惊慌地说:
“你、你用不着这样眼含热泪地说话吧……”
“我真想哭啊。为什么我每一天每一天,都要过这种歇斯底里的生活不可呢……”
他不停地叹气,克丽奥一点反省的意思都没有。她的碧眼闪了闪,竖起一根手指说:
“两个人若希望很好地互相理解,就经常会有一些正面矛盾产生。以前父亲就这样说过♥”
“不要说得这么冠冕堂皇!”
奥芬说着双手颤抖。克丽奥不说话,把眼珠转了转,然后拍拍手,说:
“啊——是的是的。所谓快乐的人生,也有人说,指的就是快乐的麻烦事。”
“我只希望享受平稳的生活就行了……”
奥芬难过地说。像往常那样把手盖在克丽奥的金发上。克丽奥看看他,说道:
“行了行了,你这样说话不累吗?”
“你以为是谁害的,是谁啊……”
“想要证明别人的过失往往要花上一生的时间——证明后的那一瞬间,极有可能就被对方杀掉。父亲说完这句话三星期之后,就死了。”
“够了……我真后悔没在你父亲还活着时见上他一面。”
奥芬的口气就像在骂人,他把手从克丽奥头上拿下来。推推少女的背,慢慢朝街道的方向走去。克丽奥(擅自)感觉得到了赦免,变得很开心,她说:
“别这么垂头丧气嘛。我看你最近太累了——对了!刚才的比赛我不是输了吗,我来给你按摩吧。”
“……你来?”
“哼。这可是出血跳楼大优惠哦,还不满意吗?”
“出血……按你以往的模式,你该不会要用针吧……”
“你·不·满·意·吗!?”
克丽奥回头看着他,双眼不停放光。奥芬不得不挥挥手说:
“啊—是啊是啊。满意满意。”
他简单地应答,又突然想到了什么。他没来由地感到一阵不安,向前一步,问道:
“不过……要是你赢了的话,你准备向我下达什么命令?”
“嗯?也没什么啦。我们坐的马车,里面空空荡荡的,很不好看不是吗?所以我就想要一只击杀兽的标本,这样就算是很好的室内装潢了。所以我就想要你去捕一头来。”
“……然后轮到你的话就是按摩?——你不觉得这之间的差距有点大吗……”
奥芬有气无力地说。克丽奥只地回答了一句“是吗?”就完了。总之,想要让她有点自觉是不可能的,奥芬深谙了这一点。
他们所处的位置,是大陆最后的秘境——〈芬里厄森林〉,又被称作“战士们的故乡”巴鲁哈拉。
◆ ◇ ◆ ◇ ◆
“嗯,正如所料——真是一片巨大的森林啊。”
他一只手拿着厚纸的地图,自言自语。地图是大陆的地势图,包括了奇耶萨尔西玛大陆以及周边的海域。这片〈芬里厄森林〉占到大陆面积的两成,将大陆分成了东西两部分。
“应有尽有的野兽,应有尽有的生命在此栖息——”
他读着写在地图角落的信息。这是一位金发绿眼的少年。整理得一丝不苟的脸部却透出一份可爱。他还未到十五岁。身穿黑衬衫、黑皮革裤,全身都是黑的,这
样的打扮不怎么适合他,他自己也知道。不过现在就这样穿吧——
(总有一天会变合适的。)
他乐观地想。至于是哪一天——大概——要等到成为像样的魔术士之后吧。
“据传说所言,这片土地有女神存在,更有强大的龙种族守护着这里……”
他边说边抬头。周围的森林——被鲜艳的深绿色覆盖,他轻呼一口气。
这时——
“哦哦。”
他不自觉发出声音。
“竟然有泉水。”
附近没有河——在沼泽附近走又太危险,所以避开了。现在看到的水潭应该是涌泉。
葱郁的树丛和杂草突然消失,眼前豁然开朗,一眼泉水出现了。水面很平静,没有一丝波纹。比起泉水,更像一片小湖。水面下是茂盛的水草。天空的蓝色混合水底的绿色,搭配出奇妙的色泽。
他靠近水面,手指轻轻滑动。平滑的水面出现几缕波纹。他兴致盎然地观察水面。突然——
啪嚓。
背后响起物体落地的声音。回头一看,在咫尺之遥的地方横卧着一只几米长的大蛇,是从树上落下来的。
他后背一片冰凉。他下意识举起手说道:
“初、初次见面,您好——”
大蛇就好像对这句话做出回应一样——瞬间把头一挑,向这里扑来。绿色的森林中,大蛇黑色鳞片的身体犹如绑紧的细线。
他本能地挥动双手,挡在胸前。他吸一口气——迅速吐出。同时大声咏唱:
“看我施放,光之白刃!”
少年的眼前放射出一条笔直的热冲击波,正中大蛇的下颚,发出爆炸的火光。大蛇的身体被燃烧的冲击波向后吹走。蛇头已经不见了,蛇身撞在树干上,少年依然保持警戒——等到蛇的尸体停止痉挛后,他才长出一口气。
“这片森林,果然很危险啊。”
但听他的口气倒是感觉不到什么惊险,他只是做做样子而已。他擦擦额头的汗,又重现了一遍刚才被蛇袭击时的动作。
“这样,身子转一下——看我释放,光之白刃……”
他把手向前一伸,笑了笑。
“很好很好。这次的表现简直师傅一模一样。得记牢。”
他满足地说,接着看看周围。在森林中使用火是十分危险的行为,但在这种水汽充足的盛夏森林里,不会这么简单就引起大火。再者说,真成了火灾,谁也管不了。
他想到这里,突然听到了说话声。
“魔术士……”
“哎?”
少年朝发出声音的地方看去。只见他张大嘴巴,一句话都说不出了。
在他站的位置稍远一点的水边,有一个女人站在那里看着他——或者,应该说是一位少女。年龄估计和少年自身相仿。她的眼光中透出一股强势,不过从感觉上来看——
(她这份力量就像是被逼出来的一样,犹如困兽之斗……那样。)
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想这些,因为使他惊讶的不是这个。
少女看着他,表情中露出少许惊愕。马吉克觉得她笑一笑会显得更可爱。她的黑发本来是打卷的,却被硬生生地拉直,一直披到背上。她的装束更显得奇怪——只有一件轻薄如浴衣一样的绢布包裹住身体。布的尺寸很大,风一吹,甚至都可以窥伺到衣服下面。衣服没有什么特殊用途,和森林的气氛也很不搭调。
(巫女装……?)
若是这样,就和这种秘境更不搭调了。
他正纳闷的时候,少女说话了。
“你是,魔术士吧?”
“啊?嗯——啊,不是,实际上,我还只是个见习的而已。”
他慌张地回答。少女——或是巫女——微微偏过头。她在观察刚刚被干掉的那条蛇,然后皱了皱眉。
“明明这么……厉害,这样也是见习吗?”
“像这样成功的几率很小。而且我的师父比这更厉害。”
“是吗……你有同伴啊……”
她自言自语地说完,就陷入了沉默。少年觉得有些无趣,他抓抓头。
“没事的啦。马吉克是有才能的——只有像我这样的天才才明白的某种……类似于预感的东西——”
(这女该……给人与世隔绝的感觉啊。无论说话还是穿着。)
他想到这,开口问道:
“那、那个,你——叫什么名字?”
“菲爱娜……”
“真是个好名字啊。”
他莫名其妙地说了句奉承话,她听到后轻轻笑了一下——只是从鼻子里哼了一口气,表情没有变化。
“谢谢,你叫什么?”
“马吉克。”
“你,是贵族的人吗?”
她——菲爱娜注意到他的头发。普通平民中是没有金发的。
“不,我和贵族一点关系都没有,我生来就这样。”
贵族听到他这句话估计也不会有任何异议,马吉克一直是这样说明的。一般人都不会计较此事。
菲爱娜向这里走来。马吉克也朝她接近。
她边走边说:
“……你为什么会在这里?这里是秘林,可不是人类的世界啊。”
她一走动,肩膀附近的绢布便随着空气摇摆,马吉克回答说:
“我本想散散步的,不过迷路了。”
说着把没用的地图叠起来收进口袋。走到伸手就能触碰的距离后,菲爱娜站住了。
“是吗……那我带你走出这里吧。这座森林很危险。会让人……做梦。”
“谢谢——不过,什么是做梦?”
马吉克停下脚步问道。她只是耸耸肩膀,什么都没回答。
“我问个问题可以吗?”
马吉克抱起胳膊,装作无事地问:
“你在这座森林里干什么?”
她立刻回答了。就好像——随时都想等机会回答一样。
“我的力量始终与〈森林〉联系,我不能出去。”
“……啊?”
菲爱娜严肃地继续说:
“在〈森林〉里,我就能使用力量。就像刚才的你一样。”
“你能做到那种事?”
马吉克问完,她把头点了点。
“是的。我……受着力量的支配。”
“哦─。那你果然是巫女。”
走在森林里,马吉克感叹道。大陆上最广为人知的命运三女神信仰是没有名为巫女的神官的——因为女神本身就是巫女,她们为神明献上自己的一切。这样的话,这个菲爱娜参加的应该是某个边境信仰。
(师父知道的话,肯定会嗤笑这是未开化信仰或是迷信什么的。)
马吉克认为,信仰这样的东西完全是个人自由。曾经有个神经衰弱的学生,总是觉得墙那边有人在偷听她说话,结果陷入半狂乱状态,马吉克花了八个小时和对方进行了细致的谈话(因为是女生)……不过现在还不能将菲爱娜与之混为一谈。
“巫女有时也很辛苦啊,虽然我不太清楚。”
马吉克用悠闲的语调说。
“我……获得了力量。”
她的声音里没有任何感情,十分柔弱。
“力量,吗……”
马吉克把手背在后脑勺上,慢慢地说:
“那东西真的那么重要吗?”
“对我来说,是的。”
菲爱娜的回答暧昧不清,她清澈的视线看着马吉克,继续说:
“你有你的同伴,所以你会向他们寻求帮助吧?”
“这……是的。”
马吉克的脑中浮现他的老师——奥芬的身影。他同意了这点。
菲爱娜的眼中出现一层阴影,她说:
“而我,则没有。所以我能做到的……只有服从。”
“啊……?”
马吉克听不懂她在说什么。他疑惑地看她,跟着她向前走。
突然,她回过头,做了一个抱紧胸口的动作,说:
“你是从外面来的吧?从这个外面。”
“外面……你是说森林的外面?我们就是从那儿来的。”
马吉克不明所以地回答。菲爱娜听完,无光的双目微微闪烁了一下。她的黑色卷发随着她的摆头轻轻飘舞。
“外面现在变得怎样了?在森林附近有个叫索琳安的村子,你们路过了吗?”
“不……我想我们接下来可能要去那儿。我们是从南边过来的。”
“南边的话——阿拉巴尔特?金克霍尔?好像还有个叫雷因塔斯特的村子。”
“是从金克霍尔来的。你对这附近倒是很熟悉啊。”
“我是本地人。”
“哦……”
一换成别的话题,她的语气和表情也随之一变,这让马吉克觉得有点奇怪。他揉揉鼻子,用另一只手把地图拿出来,展开。
“我们是从多多坎达来的。沿着街道一直北上,通过阿伦塔姆……和这个金克霍尔,共花了一个半月的时间。”
他看着地图做说明。菲爱娜把身子靠过来,朝地图看去。
她裸露的胳膊碰到他的手肘时,菲爱娜好奇地问道:
“以这个前进路线来看,你们正往〈牙之塔〉的方向走。你要去那里留学吗?”
她看了看马吉克的黑魔术士装扮。马吉克抖抖肩,收起地图。
“不是。我的师父,该怎么说呢……是个放贷的,为了追讨欠债才踏上路程。而且——”
他又说:
“看上去师父确实在朝〈牙之塔〉前进,但实际上是想在不入门的前提下,在〈塔〉里把我的名字登记一下。”
“为什么?”
“这样会发放助学金。师父很兴奋地说‘这下起码就能撑三个月了!’真像他的作风啊。”
马吉克说完摆出一脸受不了的表情,菲爱娜把手按在嘴上发出轻微的笑声。
“照你刚才所说,你的老师不是个很厉害的人物吗?”
“这一点我想不会有错。”
他把手来回比划了一下,说:
“他不怎么说以前的事,所以我也不太清楚——不过,如果我问的话他倒是会说,但是他说的都太假了。一会儿说被选为宫廷魔术士候补,一会儿又说在〈牙之塔〉排名第一。再怎么样都不可能厉害到那种程度吧。”
“如果,是真的话呢?”
她的口气像是在开玩笑。马吉克则苦笑着说:
“开玩笑——若是那样,我就成了全大陆最强的魔术士的弟子了,那未免太过了。”
“没错。”
她立刻表示同意。
“但反正是作为弟子,那样的话不是更好吗?”
“我才不要。”
马吉克干脆地回答。他在心里说,那样的魔术士肯定超严厉的。
菲爱娜轻轻说:
“你,积极度并不是很高啊。”
她的眼神又染上了刚才的浑浊色彩,但再一看,又恢复成普通少女的样子了。
(看来她兼有巫女和普通少女这两种面孔。)
这样的话还是挑一些亲切的话题来聊吧,马吉克随便想了想,问她:
“你说你是这儿的本地人,那你——啊,我可以称呼你为菲爱娜吗?”
她轻轻点头,马吉克轻快地说:
“我想菲爱娜并不是住在这样的森林里吧,是住在这附近的某个村子里吗?”
若是这样,马吉克打算拜托奥芬去那个村子转转。但她摇摇头,又用巫女的声音回答:
“这座森林里,有村庄。虽然地图上没有。”
“是、是吗?”
马吉克问,她朝周围做了一个手势,说:
“那是相信森林力量的人们的村子……我们称它为〈伟大心脏〉。”
“〈伟大心脏〉……”
马吉克不断重复这个名称。
边境信仰,并非都像字面所示的那样只存在于都市之外的边境——其实在多多坎达也有许多边境信仰或是新兴宗教。所以说,无论在任何时代,任何地方,都能找到新兴宗教的存在,再说了,几百年前,基姆拉克教会也曾是新兴的宗教。
不过,新兴宗教总是会给自己取一些很没品味的名字,马吉克胡乱想着。
(像〈伟大心脏〉这样的,就好像是粘土工人做出的三流艺术品一样。)
菲爱娜就在旁边,他没敢把这句话说出口,但自己确实就是这样想的。
菲爱娜继续说:
“你不来看看吗?”
“呃,听起来挺有意思的……”
马吉克不知如何作答。菲爱娜用邀请的口气说:
“村里女孩子很少,你肯定会受到欢迎的。”
“……啊?”
马吉克感觉很蹊跷,菲爱娜继续说:
“你很漂亮,大家可能会想让你留下来做巫女。”
听到这,马吉克像做了个头部滑垒那样栽倒在地面上。
“我、我说啊…”
他拍掉身上的土站起来。脸部扭曲地解释起来,菲爱娜听完,脸红得像发烧了一样。
“你,不是女孩子吗?”
“偶尔会有被人认错的时候,我也还没开始变声。”
他像受到打击了一样抱怨着,菲爱娜在惊讶之余,不停地向他道歉,使他又恢复了精神。
“对不起。不过男孩子我们照样欢迎,别担心。”
“唔……不过在这样的森林里竟然有村庄,真是有意思。”
马吉克说。菲爱娜露出一个笑容。
“对啊,我第一次看见时也有些吃惊……我虽然不是在那里出生的,但最近开始就一直住在那里。在……半年前。”
“是,是吗。”
菲爱娜在说话途中,语调又变得毫无感情,让马吉克觉得不适。他简单应答了两句。突然,菲爱娜停下脚步。脸色依然保持巫女的模样。
“怎,怎么了?”
马吉克问。她观察了一下周围,说:
“对不起。”
“……啊?”
无法理解她说的话,马吉克一动不动地发出疑问。菲爱娜的眼中透出一股歉意。
“现在逃的话,应该还来得及……”
她的说话声如窃窃私语,接着,周围的森林发出响声,同时能听到有人说话。
“施与同情能算是美德,但不能背叛啊,菲爱娜。”
“——哎?”
马吉克一愣,朝传出声音的方向看去。一个高个儿男人从茂盛的草木中慢慢起身。
紧接着,又有两个人现身。三个农夫模样的男人,他们手里都拿着柴刀、棍棒一类的武器。
马吉克的脑海里瞬间闪过了美人计这样的单词。
“怎、怎么了?”
面对马吉克的提,菲爱娜摇摇头不做回答。她对第一个现身的高个儿男人说:
“应该放跑他才对。这个魔术士说过他有同伴,如果等他们汇合后再加以捕获的话——”
“一石二鸟吗?你不用去想这么多,菲爱娜。”
男人简单地说完,迈出缓慢的脚步,朝菲爱娜的方向走去。他尖尖的下巴上生有胡子,脸色冷峻,年龄三四十岁,目光锐利,看着他让人感觉不舒服。身上的登山服穿着很随便,装备不多。和其余两人不同,空着手,但从他的举手投足来看,能让人联想到饱受训练的士兵的身影。
男人走到菲爱娜的正前面,笑着说:
“必须让魔术士受到惩罚,一个都不能放跑。”
“还有——”
突然想起的声音让马吉克后背一寒。他回过头看,见他的正后方又出现了另一个男人。这个人比较年轻,身穿起皱的衬衫和皮革制军队用夹克衫,这样一看,比之前的男人更显出一副穷酸相。军队夹克衫上的徽章已经被刀子刮掉了,只留下一点痕迹,衣服上用来放刀子和地图的口袋多到数不清,不过这个男的穿的这件倒是没有放什么东西进去。
相对的,在他的裤子皮带上,插着一支带把手的剑鞘,并用带子系住。很明显能看出是一把战斗用的长剑。当然,这种东西绝不能算是军队的标准装备。
男人的表情保持轻笑,摆出轻蔑的动作,歪着头,继续说:
“还有,他的那些同伴,我们照样会做好迎接准备的。”
高个儿男人接着说:
“这片森林是属于我们的,你们就这样随随便便地进来,必须遭到报应。”
“这座〈芬里厄森林〉的管理权,是由基姆拉克教会和王室分别掌管的吧?”
马吉克反射性地说完,立刻察觉到了自己的失言。果不其然,高个儿男人和军队夹克的男人就不必说了,那些农民装扮的人也朝这里狠狠地看过来。就在他觉得自己会被打时——高个儿男笑了。
“哈哈!指望那些家伙能有什么用?”
“你是指——”
教会本部基姆拉克的权势,是以教会的形式遍布在大陆的各个角落。王室——也就是贵族联合的力量,自不待言。
但是这个男的根本不把这些当一回事,摆出一副很臭屁的样子。
“我们有菲爱娜在。”
说着,用手抓住了菲爱娜的肩膀。菲爱娜表情害怕地瑟缩了一下。随着男人的这一动作,其他的人的脸上也全部写满笑意。
(这些人,全都怪怪的……是所谓的疯狂教徒吗?)
马吉克迅速下了这样的判断。若是这样的话——
(那根本不用留情面吧。如果师父也在这里,他肯定也不会留。)
“不过我说…”
马吉克发出飘飘然的声音。
“……怎么了?”
马吉克是朝高个儿男人说话的,但回应的则是穿军队夹克的男人,算了,跟谁说都一样。
马吉克尽量掩饰自己的心平气和,说:
“我可以大声喊吗?”
“……啊?”
军队夹克的男人一时没反应过来。高个儿男人在旁边说:
“你想呼救也是没用的。这附近的都是我们的同志。”
“嗯,我估计就是这样。”
马吉克一边不时地朝上看,一边做出一个天真
无邪的笑脸。
“就一会会儿,我就是想叫一叫。”
“你这家伙真怪……你想叫什么?”
“我是说——”
马吉克朝着高个儿男人——也就是菲爱娜的方向靠近过去。深吸一口气——把头一抬——
“师傅你个蠢货偶尔也拿点像样的东西来给我吃啊!”
尽全力叫过之后,一把抓住瑟缩的菲爱娜的胳膊。把她从男人的手中拽出来,马吉克后退了两三步。
“……你刚才喊的啥啊?”
“没有什么意义啦。”
马吉克笑着耸耸肩。
就在这时——还在发呆的男人们的头顶上方,有一大块黑色的东西落下来!
“呜哇啊啊啊啊啊啊啊!”
男人们口中发出惊叫。从树上落下来的是一只数米长的大蛇——它趴在树上朝这里窥视,结果树枝断了就落了下来,当然,弄断树枝的就是马吉克。
“呜哦哦哦!”
突然掉落的大蛇不停翻滚,高个儿男人被压在下面,大声惊叫。以军队夹克的男人为首,所有人都为了如何营救而陷入慌乱。只听见他们在叫:
“麦克唐勾大人!”
这似乎是高个儿男人的名字,对马吉克来说这些都无所谓。
“来,快逃吧——”
马吉克拉住菲爱娜的手说。她对突然发生的事还没理解清楚,眨着眼说:
“这、这是,怎么回事——?”
“是魔术。我把刚才的喊叫转化成咒文,把树枝折断的。”
不止是黑魔术士,大陆人类所使用的声音魔术全部是用声音作为媒介。也就是说,咒文的声音传达不到的地方不会产生魔术效果,魔术效果也会随着声音的消失而失去作用。咒文的内容其实无关紧要,就算像马吉克这样意义不明的喊叫,只要声音传达得到,魔术效果照样发动。不过——如果总是喊一些奇怪的内容,就会影响到自己的集中力。
马吉克瞥了瞥还在和蛇缠斗在一起的男人们,抓紧菲爱娜的胳膊。
“总之,快逃吧!他说过师父那里也派出了袭击者——虽然没必要太为师父担心。”
“但、但是——”
菲爱娜看着自己被拽住的胳膊,好像不认识它了一样。
“我,不行啦——”
“什么不行啊!”
马吉克不自觉地大声喊出来了。
“我的魔术成功率不高!同一招没办法使用两次的!不快逃的话,就没机会了——”
“要是那样,你一个人逃走不就行了。”
菲爱娜的语气中充满疑惑。马吉克变得暴躁,他更用力地拉起她的手。
“你不懂吗,不快跑的话,你就永远是一副巫女脸了!”
“……诶……?”
菲爱娜眨巴眨巴眼睛,一脸茫然。这时——
磅!
一阵干脆的响声。马吉克感觉像是重重的巴掌声,或者,是他在不知什么原因下打了她吗?——但确认过后,发现并不是那样。菲爱娜好像对这个声音很熟悉,她停下脚步,脸色变得苍白。拉住她的手的马吉克也不得不停下。
“怎么了……?”
马吉克自言自语,朝后看去——他没有看菲爱娜,而是更后面,和蛇搅在一起的那群人。蛇已经不会动了——只是软绵绵地倒在名叫麦克唐勾的男人身上。头部已经不知被什么东西打扁,凹了下去。麦克唐勾推开重重的大蛇尸体,慢慢站起来。他的脸上写满了愤怒,脸色都变了。
马吉克就像看呆了一样一动不动。虽然不太确定,但是以人的力量是绝不可能敲扁大蛇脑袋的。
(怎么了……?我总感觉,好可拍……)
马吉克感受到一种无言的恐怖感。
麦克唐纳看着他们,举起右手。手里拿着一个黑色铁块似的东西。不像是宗教仪式用的道具,而是有金属的材质——硬要打个比方,马吉克觉得比较像农具的部件。麦克唐勾稍微动了动。
膨——
黑色的铁块飞速地闪了一下,同时,马吉克的左腹部感到一阵强大的冲击——能把整个人击倒的剧烈痛楚全部集中在受到冲击的那一点上,这使得马吉克还没来得及喊出声,就栽倒了。
“伊呀呀!”
菲爱娜的惊叫听上去是如此遥远。一种几乎要被吸入地底般的无限的坠落感使他战栗。背部已经接触到地面了,但坠落感却从未停止。
“……”
“…………!”
“……!”
眼前的一切快速蜕变为白色——失去意识时感觉也就不过如此吧,马吉克竖起耳朵想听听周围的声音,但麦克唐勾所说的话就如同异国语言般难以理解。
“…………!”
“……!”
声音变成了激烈的争吵——好像是和菲爱娜。
坠落感一直未停。马吉克想,这种感觉会一直持续到死亡吧,若是这样,到结束也花不了多少时间了。
无尽的寒意席卷全身。在最后的一秒钟,马吉克终于听清了一句话,是麦克唐勾粗糙的声音。
“快给他治疗,菲爱娜。”
她很小声地回应一句,没让对方听到,但马吉克听到了。
“……不用你说我也会做!”
同时,他因寒冷而颤抖的身体,被某种温暖舒适的感觉所笼罩。这份感触——她的手?——将一种热流注入他的体内,很快就流遍全身……
(无尽的坠落感——菲爱娜——无法逃离〈森林〉的……巫女——受力量支配——击碎蛇头——握在手里的,黑色铁块——)
马吉克自混乱的意识中,终于意识到——
那是手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