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卷 背约者啊,向我的神明开弓 第六章 故事结束了

黎明将至。

天魔魔女阿莎莉的直觉告诉她,黎明就要到了。当然,身处地下神殿中,根本看不出任何征兆。她只是有这样的感觉,或者说有了这样的想法。

不过毫无疑问的是,一切都已经在朝黎明进发。

◆ ◇ ◆ ◇ ◆

黎明即将来临时,梅晨·阿米克坐在路边小巷里——承受着雨水的浇灌,闪烁着一双虚无的眼睛。

集聚在圣都上空的暗云,将冉冉升起的紫红色朝阳遮得严严实实。

发布戒严令之后的小巷,不要说人了,连一丝生命的迹象都没有。她抱紧在雨中变得冰冷而僵硬、潮湿而沉重的身体,在自己受伤的右手腕紧紧绑上一块布。那是一直缠在她头上的蓝布。现在被雨水和血水沾湿,染成了一朵黑色玫瑰。

◆ ◇ ◆ ◇ ◆

不知黎明将至,马吉克沉睡在黑暗中。

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他只是被一阵闪光弹飞到了这里。

有什么人正在触碰他的身体。将他剧痛的身体,用某种力量簇拥着,照顾着。

(啊啊,是的。这个人,就是师父的——)

他在脑中毫无脉络地思索着。

◆ ◇ ◆ ◇ ◆

见不到黎明,这让他很焦虑。

萨鲁从混沌的意识深渊中强行把自己叫醒。无论是口腔里还是鼻孔里,都泛着一股血腥。舌头上黏黏的感触让他想吐。他以卧倒的状态抬起脸和脖子,努力想要把身体撑起来——两个胳膊都完全不听使唤。

“在这里是——不行的,基利朗谢洛!”有什么温暖的东西通过喉咙涌上来,至少肯定那不是胃液,“关键是〈诗圣之间〉……只要打开那扇门,库欧手上有威胁力的武器,就不能——呜啊!”

快要吐出那团温暖的东西在胸部被堵住了。因为后脑遭到库欧的踩踏,使萨鲁的意识再一次落入深渊中……

◆ ◇ ◆ ◇ ◆

黎明的到来使他感到一阵战栗。

并不是发生了什么特殊的事——而是他感觉到全身的皮肤内侧似乎有卷曲的钢针在翻滚,有种莫名的绞痛感。天就要亮了。

“〈诗圣之……间〉?”奥芬总算摆脱了疼痛,重复了一遍萨鲁的话。诗圣之间——

“是那扇门的对面?”

在库欧的对面矗立着一扇高大的格子门。格子的纹样非常复杂,无法看到里面的样子,但是能感觉到是一个很了不得的东西。一般人不知道的〈诗圣之间〉——神殿最底层——他想起萨鲁说过的话。虽然不知道到底是什么,但对神殿来说或许是非常重要的房间。

但是房门在库欧的身后,不突破他根本进不了那个〈诗圣之间〉。

库欧·巴迪斯·帕泰尔展开光之翼,悠然地注视着奥芬。他毫不隐藏眼中的杀意。萨鲁倒在他的脚下。在他右手上有一把和他的巨型身材不成比例的短剑——是一把毫无破绽的漆黑之剑,闪耀着黑曜石一般暗淡的光泽。在不规则旋绕的沙尘中,那个男人仿佛是与死亡同行的魔王,又或是引导战士归乡的精灵,威武地伫立。

奥芬闭上一只眼,将那个男人至于视野的中央,开始编筑魔术构成式。但是他感觉到额头剧烈的绞痛,立刻就中断了。

(还是……不行啊)

还是无法使用魔术。满脸血泪的奈姆·翁利的那张脸在眼前浮现。

“呵、呵、呵……”库欧发出笑声。他的笑容幅度很小,没有引发脸部的变化。他似乎很感兴趣地开始说话。

“巴鲁托安德鲁斯之剑——月之纹章之剑。这是在过去战乱的年代,天人种族赐予龙族信仰者的武器之一。为了应对多种多样的魔术,没有限定施术效果,能对刀刃砍伤的物质进行一定程度的分解和再构筑。但是对于未经过训练的人来说,想要控制再构筑过程中要求的精神集中力非常困难,结果无法实际运用在战斗中。但是,如果交给魔术士的话却能自由控制,真是讽刺。”他耸耸肩,“顺带一说,刻在上面的文字总共有一千零八十四个。大意是,我们既是开始也是结束。其为时之魔物。无论何时皆有其余……正式解读的话会很花时间。现存的很多东西都属于习作,根本不能用作武器。”

奥芬只是默默地听着。对方也没有期待他会有什么反应,库欧口气轻松地继续:“……是不是有点意外?你们认为有能力使用天人种族遗产的,就只有〈牙之塔〉吗……但是,遗产的力量是绝对的。我们当然不能只是旁观,为了独自对魔术文字进行解析,花了大量的时间。至于隐瞒遗迹的事情,王都不可能不知道,不过目前还相安无事。”

“基姆拉克教会信奉的是命运三女神。应该对传说中窃取了众神魔术的龙种族非常讨厌才对吧?”奥芬充满讽刺地发出质问。

但是库欧对此却不屑一顾,用鼻子哼了一下说:“我们也不是傻子。有利用价值的东西当然要利用。不管怎么说……龙种族就是龙种族,和人类没有关系,爱怎么样就怎么样吧。”

“我对这些话——”一边喘气一边插话的是……

是克丽奥。她不知何时绕到了库欧的左手边,把抱在怀里的雷奇高高举起,喊道:“没有,兴趣!”

少女一个字一个字地,刚刚说完,库欧的周围出现朦胧的闪光。雷奇睁开绿色的眼睛凝视着他。光芒发出啪叽啪叽的声音变化成火焰,瞬间产生震动。

发生大爆炸。

在爆炸中,奥芬看到库欧用翅膀护住了自己的身体,于是他朝着熊熊火柱中的人影拔腿奔去。

(他正在用翅膀进行防御,应该顾不上做其他的事……)

趁现在,说不定能把门打开。

他一边跑一边叫:“克丽奥,把那扇门给打穿!”

“没问题!”克丽奥挥挥手,轻松地就好像是去买菜。她转身面对门的方向,然后——

被打飞了。

“咿呀呀呀!?”被火焰中窜出的翅膀打中的克丽奥,因体重轻盈,结结实实地摔在地板上。被她扔出去的雷奇为了避免一起遭殃,朝别的方向滚去。少女一头长长的金发如同拖曳的火苗般旋转,身体激烈地撞击在墙上。她发出一声短促的悲鸣,躺在地上不动了。

雷奇在地板上眨了眨眼睛——它原地转了一圈,自己摔倒了。

“……什么!?”奥芬失算了。即使如此自己的脚步也不能停。前方的火柱分为两半,库欧从中出现了。他的半边翅膀是展开的,另半边翅膀护着自己的身体。

此刻,另半边翅膀也无声地展开了。库欧面无表情地看着他。

(原来是背部的装甲……)

奥芬注意到了一些没有实际意义的事。闪耀的光线是从竖在库欧背上的两块红色板子里伸出来,形成光之翼的。仔细看的话,板子的前端分裂成了无数的银丝。在空中闪闪发光是这些银丝造成的残像。银丝彼此紧密结合,形成了翅膀。

现在不能停下脚步——一旦停下来的话,毫无疑问库欧会向克丽奥给予最后一击。

相反的,如果采取接近战的话,他的翅膀便无法使用了。

面朝逼近而来的奥芬,库欧举起漆黑的短剑,并把左手放在刀身上。

(真是奇怪的姿势。)

奥芬有点惊讶,但既然对手的武器是短剑的话还是采取接近的方式比较好,还有五步……

库欧的手指拂过刀身。还有三步。

这时,他的嘴角咧开,露出了白牙。还有两步,估计连半秒都不需要。

刹那间——

奥芬的脑子里像过电一样闪了一下,朝旁边跳去。这一次不是光之翼,而是某种黑色物体擦过他的身边。

双脚着地后奥芬还是一刻没有闲,立即向前方扑倒,转了一圈之后站稳身体,再向后方闪退。

自始至终,都有一个锐不可当的鞭子状物体在追击他的动作。带出黑色的残像,以S字形状剜开地板,发出刺耳的响声,在地上留下深深的刻印,然后又回到库欧的手上。

“这是……”

跳到后方,再次与库欧拉开距离。为了能随时起跳,奥芬把脚稳稳地耙在地上,摆好姿势。

库欧的短剑伸长,变成了长剑的尺寸,不,只是看似如此。

死亡教师的脸上露出得意的笑容,他手上握的黑色短剑只剩下了刀柄,刀身就像复杂的拼图一样分成了无数片,分散浮在空中。就好像是将组合好的图形拉长了一样。库欧举起刀柄,刀身也随之升高。这名壮汉把手奋力一挥——

奥芬迅速趴下,刀刃的集合体从他的头上呼啸而过,等确认没有问题之后,他才把头抬起。

刀刃之间的间隙更加扩大,延展到数米之长。库欧把刀柄往回一拉,刀刃收缩。看来都可以通过刀柄来实现控制,他就像操纵一条鞭子一样,来回地挥舞刀刃组成的聚合体。

剑的碎片像流星雨一样飞溅——

奥芬躲避着从前后左右飞驰而来的黑色刀刃,听见库欧说:“此乃星之纹章之剑……穆多阿乌尔,难得的一击!”

刀刃越是伸展,间隙也就越大

,但是只要被哪怕一块刀刃碎片击中,就有可能造成致命伤。碎片的数量是有限的,所以只要伸展到几十米的长度也就没什么好怕的了。

每一块刀刃碎片的形状都相当奇特,像是一种文字。恐怕是魔术文字吧。

(混蛋……!)

奥芬惨烈地意识到,随着不停地躲避袭来的刀刃,他与库欧之间的距离越拉越大。距离越大对他就越不利——因为他无法使用魔术!

就算在〈塔〉里把体术相关的战斗技巧学得再好,但作为魔术士而言,其技能都是以魔术为主体的——既是主体,也是契机,更是决胜最重要的筹码。损失了这一块意味的是什么,他咬牙切齿,知道得很清楚。

(什么都……办不到!毫无力量。)

他咂舌,往后跳了一大步,这下和库欧之间的距离就拉开了十米远。

这把名叫穆多阿乌尔之剑的攻击范围估计也到了极限,库欧的攻击停止了。剑刃的碎片像流水般聚合在了一起,刀身缩短到一支胳膊的长度。

“只要没有这具铠甲……和这把剑,就能轻易取胜。你是这么想的吧,魔术士?”随着库欧说话,他背部的翅膀优雅地拍动。

接着——死亡教师瞥了一眼倒在脚下的萨鲁,说:“正是如此。”他自己承认了。

谁管你这么多——奥芬在心里骂了一句,轻抚胸口,试图平息紊乱的呼吸。

库欧静静地说:“这个男人背叛我们的理由,也说给你听听吧。继续维持现在的体制会导致基姆拉克教会灭亡?这纯属无稽之谈。这个愚蠢的年轻人,对这座城市感到厌倦了……”

奥芬注意到他手上的剑再度伸长了,他沉下腰身,做好准备。以现在这么远的距离,就算发动攻击,剑刃之间的距离也会很大,要躲避不是难事。

“厌倦?我从来没感觉到厌倦,我一直都——”库欧把剑柄维持在腰部的位置,“一直都感到非常恐惧!”

他的剑向前突刺。

剑刃飞快地刺向前方——使用突刺的话,无论刀刃之间有多大的空隙都没关系。

“竟然和奈姆说一样的话!”奥芬边说边向旁边逃窜。

库欧不等把剑收回,就向前冲刺:“当然了!他就是我的儿子!”

听到库欧的叫喊,奥芬有一瞬间的走神。刹那间,库欧翻转手腕——将突刺的剑横向砍杀。

“————!”

黑色刀刃像锯木头一样从他的身上斩过,奥芬发出无声的悲鸣。因为刀刃之间存在空隙,还不至于把他斩成两截,但还是有一些碎片擦到了他,使他的侧腹部一直到胸口产生了好几道裂伤。

承受了疼痛和震惊,奥芬倒在地上。出血不是很多,但是刀刃的形状很特殊,使得伤口的疼痛非比寻常。

强忍住想要捶地翻滚的冲动——奥芬用手肘猛击地板,利用反作用力使自己变成仰躺的状态。就在一瞬间之前他倒地的地方,穆多阿乌尔的刀刃劈天盖地地砸了下来。奥芬继续翻滚身体,变成趴地姿势后站了起来。当然拼命抬起脸时——视线冲破滚滚黄尘的阻挡,和死亡教师对上眼睛。

“你——”

“因为他是我的儿子。”库欧语气平淡地说,他收回剑,继续说,“他死了吗,怎么死的?”

“他……”奥芬正要回答——但是一阵剧痛使全身紧绷,主要来自胸口创伤的疼痛,还有强烈的头疼。他的视线歪曲了。

——因为你杀了我!——

奈姆·翁利的声音不知在何处呼唤自己。

竖起指甲,抓在自己的胸上,奥芬的意识越飘越远,剧痛使他的思想渐渐崩溃。

(我太……弱小……)

最后只剩下这个茫然的意识。

就在这个瞬间。

“基利朗谢洛!快跳!”阿莎莉的声音仿佛往他一团浆糊的脑中倒入一盆冷水。

奥芬反射性地跳起。接着就听到了她的喊声:“波纹啊!”

他的视觉还处在扭曲的状态所以不太清楚,但是能感觉到一种熟悉的构成式正在展开。这是阿莎莉特有的,精密且强韧的魔术构成式。

她就在马吉克的旁边。这画面一晃而过使他看不清楚,不过马吉克的治疗应该已经结束了。阿莎莉让少年躺在地上,从他的旁边站起来,高举右手编筑出巨大的构成式。伴随她的咒文,她脚下的地板突然开裂崩碎。破碎的地面迅速向前方蔓延开来——像海啸般吞噬了所有的地面。从地面到墙壁,再由墙壁到天花板,破坏呈螺旋状加速前进。由内而外的细小的振动,使得柱子、以及刚刚托起神官士兵的圆柱都无助地摇晃起来。掉在附近的几根警棍也发出尖脆的响声,化作粉碎。

不断连锁的自我破坏——除了魔术以外没有任何防御手段。破坏推进到了库欧的周围,库欧飞快地将翅膀挡在自己前方的地上,于是破坏的轨迹被分成了两路,绕开这个男人向后方流去。

“咿呀呀呀!?”克丽奥发出惊骇的叫声。好在,被她抱在怀里的雷奇只瞥了一眼她的脚下,就使她免于受到魔术的波及。

从奥芬跳起来一直到他落地的一秒钟时间里——这场魔术就完成了它的开始和结束。库欧的背后墙壁——包括那扇格子大门,都受到了自我破坏的影响。阿莎莉的魔术使半个的走廊都粉碎了。

神殿会不会塌陷?奥芬慌忙看向天花板。还没有那样的迹象,看来这里建造得比他想象的要结实。

阿莎莉放下右手,把拿在左手上的巴鲁托安德鲁斯之剑换到右手。她嘴角微微扬起——是的,没有错——露出凶狠的微笑,然后面露凶光,恶声说道:“……一副臭屁模样,你这个基姆拉克的看门狗。”

“这等力量——原来是这样。天魔魔女阿莎莉。查尔德曼教室最强的黑魔术士,竟然还活着。”库欧发出低沉的声音,将守住自己身体的翅膀左右张开。在他翅膀守护范围内的地面,像一座海中孤岛般完好无损地保留了下来。萨鲁也在保留的范围内。库欧嫌麻烦一样把萨鲁踢到外侧坑坑洼洼的地面上,说,“到底怎么回事?你是来这座圣都散播灾难的吗?”

“不好意思,这种灰尘满天飞的地方就是请我也不会来——我只是有东西忘在这里。”

“……忘了东西?”奥芬突然插嘴。

阿莎莉看了看他,面带愁绪地笑了:“我听漏了那个人的遗言,到这里来的话或许可以听到。”

“放肆!”库欧发出怒吼,“不知道你用了什么卑劣伎俩来到这里,但我是这座圣都的守护者!难道你还想能活着回去吗!”

阿莎莉不跟他吵,这一次举起左手——“光啊!”

一团火焰迅速膨胀。

刚才马吉克释放的东西被妨碍而没有奏效,但是阿莎莉编筑的构成式无论在规模上、精度上,还是速度上,都比马吉克要强大数倍甚至数十倍。光芒向携带着闪电,笔直朝库欧袭来。库欧铠甲上的光之翼迅速闭合——

轰!

奥芬抬起胳膊挡住脸,抵抗爆炸的音量和冲击。他一边护住脸,一边眯起眼睛观察战况。阿莎莉释放的光热波将库欧完全包围,燃起熊熊大火,只不过……

在爆炎中依然能看到库欧的身影,他不动如山地站立在能开山裂石、熔化钢铁的焦火中。这样一看,那双翅膀的防御能力几乎是万能的。

火焰消失后,库欧毫发无伤。他挥动翅膀排除火焰的余波,将手里的星之纹章之剑对准她。

“没用的——”

“这样一看,你真是个书呆子型学者呢。”阿莎莉一脸轻松的样子,笑着耸耸肩膀,“解析魔术文字的人就是你吧?如果不是解析者本人,很难想象会把天人武器运用得如此娴熟。若是这样的话,你真的是了不起——说实话就我看来,你作为一名优秀的解析者,足足比得上〈牙之塔〉工作组的十个人,还绰绰有余。特别是没有经过魔术训练,还能控制这么高精度的武器……”

“你在夸我?——竟然展示出宽容的一面,真少见啊,天魔。”

“哎呀。我刚才在说你是个呆子啊。”当她的说话态度很愉悦时——需要特别引起注意,这一点奥芬很清楚,但是他现在只能一脸茫然……

“你没有问出我的目的呢。你觉得我入侵这座神殿,到底是想去哪里?”阿莎莉悠悠地抬起手指,指指库欧的背后,“还有,经过了自我破坏的物质如果未受到任何干涉的话,依然能保持原型——但只要稍微受到一点点冲击,就很容易崩塌。我劝你还是看看后面吧,呃呃……你好像是叫,库欧·巴迪斯·帕泰尔?”

听了她的话——库欧的脸上出现了裂痕,神色惊骇得让人感觉他的表情是不是要碎裂。他快速地转过巨大的身躯,面向他的背后。

墙壁、大门,这两个受到破坏的物体已经完全碎得一干二净。应该是受到刚才的冲击波之后,库欧排除火焰余波时造成的影响。

墙壁和门都没有了,只剩下一个大洞。萨鲁所说的〈诗圣之间〉,如今暴露无遗。

“什么……东西?”奥芬哑然。有一个不知所谓的东西,出现在前方。

〈间〉只是一个称呼而已。在奥芬一开始的想象中应该是一个大厅,但事实并非如此。展现在崩塌的墙壁对面的,是一处天然的地下洞窟,不像是钟乳洞,是一个广袤的巨大空间。

洞窟的范围一直延伸得很远很远,非常广大空旷。走廊的前方是一段悬崖峭壁,就好像是一座埋在地下的,带了屋顶的峡谷。向下望去,广袤的洞窟就像是地底湖一般。黑暗中的水面一片漆黑,静谧而安详。以奥芬的直觉,雨水汇流形成地下水之后,全部会流到这里。这里是如此的空旷。

这些东西就这么多,没什么可说的。

最让他茫然不知所措的,是在空中浮动的人影。

浮动——正如字面所描述,浮在空中。奥芬最先注意到的,是绿色,是宛如流淌般的,绿色头发。

绿色的长袍……

那是一个美丽的女性身影。在洞窟的深处,在距离走廊上的悬崖大约有一个街区那么远的空中飘浮着,无力垂荡的手臂与双腿也是如此美丽。

她为什么会浮在空中?

奥芬产生了这个简单的问题。

然后简单地理解了问题的答案。

在离她非常近的空间中——有一根胳膊突兀地伸出来,就好像是从空间中长出来的一样。那也是一条女性的手腕。这条手腕就这么抓着她,把她吊在空中。

手腕紧紧地掐住她纤细的脖子。

她的脖子像是已经断了,角度弯曲得非常诡异。她应该已经完全死掉了,但是——

奥芬仔细一看,发现了一个事实。

“…………!?”他颤抖着退后了一步。她的脖子虽然折断了,人还被吊着——但是却用一双绿色的瞳孔看着他们。

“女神……啊……”听见库欧·巴迪斯·帕泰尔畏怯的声音,使奥芬回复了自制。只见库欧当场跪地,整个身体反复对折,向浮在空中的女人深深地埋下头颅。

“请饶恕……我的……罪过……”他颤抖地祈祷,仿佛已经忘了其他人的存在。

阿莎莉也无法掩饰自己的惊讶,放下手上的剑看着那个女人,她这种张着嘴巴哑口无言的表情实在很不多见,但是奥芬也无暇去顾及这些了。克丽奥也摸着雷奇的脑袋,一脸惊呆。马吉克还没有醒,萨鲁也还没有回复意识。

再往周围一看,只见圆柱上那些无事可做的神官士兵也全都像库欧一样拜倒在地上。

(怎么回事……现在这个景象?)

奥芬很诧异。刚刚,库欧说了女神几个字。

女神?地下洞窟。地底湖。

女人。女神?

奥芬的脑子里乱成一团——他整理了一下,决定还是先把自己能理解的事情先处理掉,也就是库欧·巴迪斯·帕泰尔。

他注意到了。

库欧现在趴在〈诗圣之间〉的前面,已经是忘我状态。要想制服他只能趁现在。

奥芬悄悄地朝库欧靠近。他的身体是很雄伟,但是一旦像现在这样蜷在地上就跟个小孩子一样。他的翅膀没有了。穆多阿乌尔之剑的剑柄也被随意地扔在地上。现在的库欧没有任何东西保护。

无论多么巨型的男人,只要瞅准空子给他一击,绝对能使他昏倒,奥芬自信有这样的能力。一步——又一步,几分钟之前还是那么遥不可及的距离,现在却能轻易地接近。

终于,奥芬走到了库欧的旁边。看准他低下的后脑部位,深吸一口气挥起拳头——就在这一刹那。

“基利朗谢洛!危险!”阿莎莉的声音使他的动作瞬间暂停。

接踵而来的是冲击,强烈的冲击和巨大的轰鸣。

他的五感都停止了。被外界孤立的大脑能够感受到的,是猛烈的晕眩。仿佛身处在不停旋转的朦胧迷宫中,他失去平衡——磕绊、摔倒。

脚下的地面消失了。

在最后的最后,他的感觉又回来了……

他可以理解的是头朝下正在跌落的自己,还有急速朝自己逼近的地底湖和那黢黑的水面。

◆ ◇ ◆ ◇ ◆

在黎明到来之前,那个男人突然从她的视线中消失,坠入了黑暗的深渊中。他突然听到火药的炸裂声,还没来得及发出喊叫,就直接向后方飞去——他一脚没踩稳,向着地底湖坠落而去。

面对这一切,她一点办法都没有。

“怎……么会……”克丽奥哑然地发出几声呜咽。

◆ ◇ ◆ ◇ ◆

黎明之前……

黎明之前?

包含着愤怒,库欧·巴迪斯·帕泰尔用鼻子笑了一下。黎明之前根本和他毫无关系。

他站起来。心中下决心要把所有人斩尽杀绝——包括那些神官士兵。首先,已经解决了那个基利朗谢洛。

在他巨大的手中,还握着最后一件武器,一把又重又硬的手枪。枪口的硝烟还没有散尽,他不慌不忙地——转过身面对剩下的三名惊呆的入侵者,再加一名背约者。

在深夜时感觉无比遥远的黎明,现在已经到来。但是,这些根本无所谓。

他的人生中不存在黎明。所以黎明什么的,和他没有丝毫关系。

◆ ◇ ◆ ◇ ◆

在黎明尚早的清晨便醒来的次数变多了——

奥莱尔苦笑着想着这些,从床上坐起来。年迈并不可怕——可以不用再谋求生活的变化,是很不错的特权。此刻清晨,看看床铺的周围,和昨天没有丝毫变化。除他以外一个人都没有,他的这座老房子离圣都非常地远。

他微微撩开窗帘,看向外面。南方的天空显出微微的光明。预感到雨可能要停了,他把脚滑下床铺。

◆ ◇ ◆ ◇ ◆

卡洛塔·茂森在黎明之前还没有醒来。

◆ ◇ ◆ ◇ ◆

黎明之前的那个男人。

就算再怎么闭上双眼,睡眠也不可能到来,他有些厌烦地睁开眼皮。感觉不到辛苦——也感觉不到舒适。自从那一天开始……他从来没有入睡过。

在柔和的光线笼罩下,圣堂显得非常安静。听不到雨的声音。身处最高级别神殿的最深处,世界之树神殿,就是他的铠甲。

教主拉蒙尼洛克置身于这件铠甲——不,应该说摇篮更恰当——的正中,微微地侧过头,叫道:“阿纳斯塔西娅。”

“……是。”一直静候在圣堂角落的少女做出回应。

“过来。”

“是。”

这个少女是唯一一个可以通过圣堂正中间薄薄的隔纸的人。像往常一样——她从圣堂的墙边静静地将薄纸推开,用手扶着墙进到里面。

她细细的手腕慎重地扶在墙上,微微低下头听候吩咐。

她的脸朝着另外的方向。伤痕累累的双眼塌下来,等待教主的发落,就像是正在接受训练的小狗。

拉蒙尼洛克坐在扶手椅子里——将双手支在下巴上,一动不动地观察她。没有任何特别的地方,就是一个再普通不过的少女。无论是穿着还是举止,都没有特别值得留意的地方。

他从那把坐得很不舒服的椅子上站起来,然后说:“不用再装了。”

“……是?”她不解地问道。

拉蒙尼洛克一步步走过来,说:“我叫你不用再装了。你的眼睛,还能看得见。”

“怎……么会……?”阿纳斯塔西娅双肩颤抖——把身子靠在墙上向后退。

拉蒙尼洛克默默地摇摇头。

前进的步伐没必要加快,也没必要慌乱——除非命令她出去,否则这个少女是不会离开的。

他走到离少女伸手可及的距离,停了下来。他伸出双手,慢慢地掐住一动不动的少女的脖子,把她提了起来。

他慢慢地,一点一点地加大手上的力度,说道:“你在昨天晚上注意到了库欧。你是凭借脚步声认出来的?你以为那个男人走路时会发出脚步声吗?你的眼睛能看得见,没错吧。”

“不是——”

“我再问一遍,是的吧?”

“是、是……的。”

“不用害怕。教主没有生气。教主是不会生气的。况且——你本身也没有什么罪过。”拉蒙尼洛克低下声音——用很小的声音开始说话。这里不会有人听见。

“教主的脸决不能被人看到。”他低头看着少女说,“这张脸,被剥了皮。看到那个的人,都会是这个下场。真正意义上看到那个的人,除了教主没有别人……没有别人。这张脸,这副烙印。这是被女神剥夺了命运的烙印……所以,永远都——”

圣堂沐浴在淡淡的光辉中,空气很温暖。

静静地——静静地,直到永远。

◆ ◇ ◆ ◇ ◆

故事结束了,发光的文字依然在他的眼前。

故事结束之后,所有的声音都消失了。

她的故事已经结束了。

他的身体触碰了文字,文字的光芒增强——将他包围。闪光灼烧他的眼睛,刺痛他的大脑。但是他毫无怨言地接受了这一切。痛苦,应该很快就会过去。

(等到,眼睛……再次睁开之时。对,一切都会

……)

闪光消失了,他睁开眼睛。光并没有完全消失,只是变得黯淡无力。光缓缓流动,温存地包裹住他。

手上的银剑消失了——大概被分解了。

光芒中,自己正在渐渐消失。他一边抵抗着强烈的丧失感,一边努力保持清醒。他突然想到一件事,问道:“这里的这么多人偶……你打算给它们下什么命令?”

这座要塞中保管着一千只杀戮人偶——这对龙种族来说根本无关痛痒,但是却足以消灭大陆上的所有人类。

伊丝塔席巴沉默了一会儿,他知道她并不是在犹豫。

这时她开口说:“和圣域下达的命令一样。再怎么说,这里所有的人偶都经过龙族信仰者的改造。除此以外不会再接受其他命令,也就是——将人类魔术士全部杀光。但是我在后面又加了一句:要等到汝再生,并且死亡之后。在汝死亡之时,必须要做好这个觉悟。如果汝再生了的话,必须要培养出一个在汝死之后能够肩负大陆命运的人,一个能够无惧这一千只杀戮人偶的威胁,可以和圣域一决高下的……战士。不这样做的话,汝等就没有未来可言。”

她的话——越来越听不清了。

五感渐渐丧失,他再次闭上眼睛,努力集中听觉。她的话还在继续,还能断断续续地听见。

“……我的孩子啊……我死了……但是不会消失……汝等……虽然可能……是……失败作……但是……即便如此……也永远……是……我的……孩子……”

他所有的一切都消失了。

他坠入了百十年的沉睡中,只有一瞬间;沉入了漩涡般的深渊中,只有一瞬间。

然后一一

“汝等唯有接下使命——这些虽然都再清楚不过了。”

灵堂里回荡的声音十分冰冷。这和感情上的冷酷无关——应该说,是命运将尽的彻骨寒意。混合着绝望,以及对飘渺未来的虚无奢盼。

混合着绝望,以及对飘渺未来的虚无奢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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