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铃正感到垂头丧气。
这种感觉就犹如至今充满整个身体的某种能量,一口气全部融化一般。
她曾以为自己已经改变了。
她在那两个月期间,感觉到真实的自己,深信自己已经能确实接受萌发的感情,成为了能喜欢上自己的自己……她如此深信不疑。
(根本没有办法。)
她无法承受现在的心情、无法认同现在的想法,根本没有办法将这番心情流露于表面。
自己喜欢上不该喜欢上的男孩。
对原本喜欢的女孩感到强烈的嫉妒。
她花了两个月想像各种未来,又花了三个月支持著他们两人。一直希望他们两人能顺利结为连理──应该是如此才对。
但结果却是这样。
这就是……这种心情就是、最真实的自己。
她不想知道这个事实。
三铃不想知道自己竟然是潜藏著如此昏暗感情的人。
他们两人开始交往了。尽管笨拙又晚熟,但他们绝对不会伤害彼此,而是互相摸索,试图更加瞭解对方。
他们那惹人怜爱的模样,如今却比任何事都更让自己感到受伤。让三铃无法坦率地为他们开心。
(好痛。好痛。好痛喔……)
她当然不可能喜欢上这样的自己。
三铃想再一次拿到外壳──能够将这份心意连同自己永远封闭起来的外壳。
她对担心自己的Misuzu只是一味地说「不要紧」。希望Misuzu能把这个行为解释成自己因为两人顺利交往而暂时松懈。
如果能够和她商量的话,或许能够得到答案。然而,三铃不想被她知道。唯独打从心底重视著琉璃的Misuzu,绝对不能让她知情。
要到什么时候,自己胸口的蠢动才会消失呢?是不是今后每次遇见他们两人,都必须要在空虚的笑容底下持续承受这份痛楚才行呢?
不想和他们两人在一起。可是,又希望和他们两人在一起。但又不希望在一起……
在只能看见灰暗未来的七月三日,黄昏时分──
「……『我』。今天,就是琉璃会遇上意外的日子喔。」
久违地听到Misuzu从正面传来声音,三铃立刻从床上弹了起来。
「就是……今天?地点是哪里呢?」
听到一脸困惑的三铃总算挤出有意义的单词之后,尽管是动物,小狐狸仍做出担忧表情说道:
「在宇治川烟火大会的会场,通往中州的桥上,你可以去吗?」
「嗯,走吧。」
以决心隐藏憔悴的一面,三铃点了点头。
无论自己目前的精神状态如何,唯独这件事她必须好好看到最后。
沐浴在狐狸面具喷出的变身粒子中的三铃,心想已经好久没有这么做了。以前总是每天都会在旁守望直实进行特训,但最近甚至没有靠近他。因为不管是直实或琉璃,她都不想看到。
明明是难得的烟火大会,却是阴天。
在天空一角的黯淡光芒,勉强知会了世人太阳即将下山的事实。
包含无暇顾虑他人这点在内,三铃目前的心境就是如此阴郁,与目前的天气相互呼应。
从自己家屋顶上放眼瞭望久违景色的三铃,看到了在远处的民宅屋顶上奔驰的狐面人身影。
「『我小姐』,大家是怎么了?」
照理说,应该已经不需要执行消灭〈幻影〉的工作才对。
「不用在意他们。我们走吧。」
Misuzu以略带生硬的语气回应,看似不希望对方继续提问。三铃往烟火会场踏出步伐。没错。现在不是在意那种事的时候。这关系到琉璃的性命。
离会场最近的宇治站人山人海。
其中大部分是年轻人,而且有将近一半是情侣。三铃的脑海自然闪过穿著浴衣的他们两人并肩走著的模样,使得覆盖在心灵创伤的那层薄皮被撕了下来。
(振作点。现在、至少现在要集中在眼前这件事!)
三铃强硬地命令不如意的内心之后,走向了河边。
争夺最前排之战已经分出胜负,走在道路上的人群为了寻找次佳的位置,犹如开出了另一条河川般缓缓流动。宇治川上浮著屋形船,在观赏烟火之前,可以先从此处隔岸旁观匆忙移动的人群,这也别有一番风情。
三铃面具底下的视线,循著桥这个关键字巡视周围。
宇治公园的中州有著塔之岛及橘岛,各自以桥连系往来。他们会在哪里?
「在朝雾桥。」
Misuzu口中说的,是连系橘岛与岸边的朱红色大桥。
该处在傍晚时分会藉由点灯绽放著妖媚的色彩,与其说是异世界的入口,不如说那里就是异世界本身。
坚书Naomi应该也来到了附近。三铃这样心想,决定先到大桥旁边的宇治川神社,躲在附近的草丛里面。
突然间,三铃听到从昏暗的天空中传来了不悦的呻吟。是雷。有许多人因此仰望天空。每个人脸上都挂著不安的神情。说不定今年的烟火大会将下起一场雨。
此时Misuzu不断摇头。原本以为她是在找某样东西,但好像不是。听得见她嘟哝著意义不明的话。
「……时间……修正中……系统……抵抗……轻微……序列处理……」
尽管看起来不适合向她搭话,但在意两人近况的三铃还是打算叫她一声,但就在这个时候……
「要来了!」
三铃就像是被这刺耳声音赏了一巴掌般转向大桥,随后便因为正中央迸发的光芒导致她的视线一片白浊。
(打雷了?不,不对!)
在大桥附近的人群依旧若无其事地来往。
他们看似并没有注意到刚才的闪光以及放电声。
三铃就像是要把灼伤眼睛的雾霭甩开般摇了下头,重新以锐利的视线凝视发光地点。
「坚书同学和琉璃在那里!」
直实穿著外出服,但琉璃穿的与其说是浴衣,不如说根本只是宽松的居家服。不论怎么看都不像在约会。
仔细一看,两人的周遭被狐面人团团包围,可以判断他们就是从别的地方被带来这里的。
「为什么!?」
直实他们采取的方法或许是不让琉璃靠近事故现场──他们认为这是最佳手段,但是狐面人却妨碍了他们?
「是历史的修正力在运作。所以他们两个一定得出现在这里才行。现在,就是那样的时刻!」
唯一把握现状的直实率先拉住琉璃的手,试图逃离现场。然而对状况一无所知的琉璃,却绊到脚跌倒了。
「必须救他们两人才行!」
「不行,你要在旁守望!」
小狐狸气急败坏地挡在打算冲出去的三铃面前。
「唔……」
不能妨碍他们。必须要由他来拯救琉璃才行。三铃霎时领悟到这点,只得咬牙切齿地重新望向大桥中央。
天空一角犹如龟裂般发出闪光,闪电应声落下。因为这过于巨大的轰鸣而感到害怕的人群仓皇地过桥离开,唯独他们两人被留在现场。
难道说,琉璃将会遭遇的意外是、落雷──
「坚书同学!」
在三铃从喉咙发出几近悲鸣的声音之后,立刻看到直实挺起身子。
就算没有透过狐狸手势观察,三铃也能明显感觉出他作何表情。
坚毅。
直实以彷佛在展现挑战雷鸣的决心般,将手高举至天空。
在他的掌心正上方,浮现出比阴天更为深邃的黑色球体,以犹如将世界吞噬殆尽般的气势增大。
或许是察觉到这个异常状况,狐面人纷纷冲向飘浮在虚空的球体,并开始用手剔下表面。和消灭〈幻影〉时的手段如出一辙。然而,直实孕育球体的速度更是压倒性地快速!
「『我小姐』,那是什么!?」
「完全支配住的黑洞。他打算用那个挡下落雷!」
话语刚落,宛如要纵向劈开世界的一道光芒疾驰而来。
在三铃发出「啊」一声之前,视野已经被一片雪白淹没,接连而来的巨大爆炸声震撼了大地以及骨头。三铃立刻在当下差点断掉的膝盖重新灌注力气,并再次把焦点对到大桥,然后她看到了从落雷冲击中幸存的几道灯光所映照出来的庞大水蒸气,不禁倒吸一口气。
(状况怎么样了……?)
她以颤抖不停的手用力扯下狐狸面具,然而,僵硬的肌肉却让自己像是石化般动弹不得,只能等待这阵白烟散去。
不久后,蒸气消散,从里面浮现出几道阴影。
「……有人!」
有人。有人在那──三铃察觉到这件事的瞬间,一阵风便把所有浓烟吹得一乾二净。
直实还站著。他维持将手高举至天空的姿势,确实地站在那里。在他脚边也能看到一脸茫然的琉璃。
「太好了,他成功了,『我小姐』!」
三铃抬起脚边的小狐狸,使劲地抱住它。
在不久之
前还支配著她身体的那股昏暗情感已烟消云散。
成功了。坚书同学和坚书Naomi,他们两个办到了。他们成功保护了琉璃!
对落雷大吃一惊的人群纷纷冲出桥外,此时三铃则是抱著Misuzu,下意识地打算跑向他们两人的所在处。
但是,她却突然停下脚步。
她看到两个人坐在地上,紧紧地抱在一起。
琉璃的手有些生硬地抚摸著直实的背部。
尽管狐面人犹如泡沫一般浮出桥的表面,但三铃的视线就像遭到冻结似地动也不动。
不久后,直实似乎是注意到自己的行为,慌张地把身体移开。手忙脚乱地为刚才的动作赔罪,但琉璃并没有责备他,只是一直盯著直实。
就好像唯独那个空间有著与世隔绝的时间。他们的眼中容不下其他东西,其他东西也不具任何意义。对于那两个人而言,肯定就是那样的瞬间。
两人贴近彼此的脸。琉璃闭上了眼睛。
两边的嘴唇都意识到彼此的存在。
三铃无法别开视线。
(住手。)
当那道无助的声音,悄悄地在三铃胸口内侧响起的那一瞬间──
直实的身体剧烈摇晃。
(咦……?)
从他的手套喷射出黑色奔流,并在上空化为乌鸦的形体。然而那也只是一瞬间的事。乌鸦的两边翅膀、两只脚以及整个身体很快就变形为蜘蛛脚,并以脚的前端击向琉璃周围,转眼间就制作出犹如鸟笼般的栅栏。
大惊失色的琉璃打算从栅栏的缝隙中伸出手。而直实也试图接住。但是两人的手却遭到无形的墙壁所阻挠。
尽管琉璃似乎在叫喊著什么,但或许是连声音也遭到隔绝,听见的尽是直实犹如惨叫的声音。
「咦、咦?什么……?」
至于三铃也同样摸不著头绪。
他那是在保护琉璃?拯救作战还在继续……?
三铃因混乱而游移不定的眼神,聚焦在从夜幕的另一侧缓缓靠近两人的黑影。
黑影把风帽沉沉地往下戴,无声无息地走过大桥的模样,已经比亡灵更有亡灵的风格。
「『容器』与『内容』的统一是必要的。」
黑影低沉的声音如此告知。
「必须要消除物理脑神经与量子精神的偏差,要让她的精神接近意外当时的状态。」
三铃听不懂他念念有词地说著什么。但风帽的内侧却犹如洞穴那般黑暗。
「结果,还是演变成这样了呢……」
Misuzu以咬牙切齿的声音低喃。
「『我小姐』?这个,到底是怎么回事……?」
三铃如今的心情就好比跟丢父母、迷失方向的小孩,听到她询问的Misuzu则是以平淡的语调说出真相:
「其实坚书Naomi的目的,并不是保护琉璃。而是要把得救的琉璃──深深爱上坚书同学的琉璃带回自己的时代。」
「咦……?」
三铃至今为止相信的事物,走偏了一步。
「琉璃并没有因为落雷意外而失去性命。而是成为了脑死状态。不过尽管尚未纯熟,但是在坚书Naomi的时代的确存在著复苏大脑的技术。所以,他打算要利用那个琉璃来完成这个目的。」
「利、利用……你说的利用,是什么意思……?」
听到危险的词汇,让三铃以颤抖的声音继续说下去。
「意思是要牺牲现在的琉璃,去拯救未来的琉璃……?」
Misuzu没否定这说法。三铃反覆看著站在捕捉了琉璃的牢笼旁的坚书Naomi,以及眼前的Misuzu,和身体一样颤抖不已的舌头总算编织出语言。
「那、那个,这样好吗?这样真的好吗『我小姐』!?这样的结局……这样的历史真的好吗!?」
「当然不好。我们也一直期盼事情不要演变成这样,一次又一次不断地尝试过了。可是到头来还是变成这样子。已经没有任何办法了。既然走到了这个地步,一切都已经太迟了……」
从心灰意冷的Misuzu口中发出的声音,随著一股万念倶灰的无力感一起在三铃的脚边扩散开来。
「我不要……」
三铃像是要踩碎那道声音般用力踏出脚步,然后重新戴上狐狸面具。
「不可以这样!」
「『我』!」
三铃往前冲去,就像是要逃离劝戒自己的声音。
坚书Naomi和琉璃正要一同消失在空中。夜空在不知不觉间已环绕著红色极光,就如同和Misuzu相遇那时,以及坚书Naomi本人第一次出现在这个时代时一样。
直实站在桥上不断地呼喊,几乎讲不出正常的话。从他的反应来看,显然他完全不知道会发生这种事。他在一无所知的状态下,帮助坚书Naomi达成了自己的目的。
坚书Naomi破坏了约定。
他践踏了直实跟琉璃的心情,践踏了他们两人为对方付出的心意──
这种结果,绝对、不能允许──!
「喝、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三铃跳了。
她轻如鸿毛的身体,以非比寻常的强韧力道跃向高空。
她像子弹一般划开风,一口气接近位于遥远高空的坚书Naomi和琉璃。
在看到坚书Naomi惊愕的脸之后,三铃的上半身已碰到了囚禁琉璃的牢笼最顶端。
尽管在她要抓紧时,肚子狠狠撞上了牢笼的侧边,但三铃没有发出呻吟,而是不假思索地宣泄出自己的真实情感。
「不行,你不能做这种事!你不是会做这种事的人!」
坚书Naomi听见三铃的声音后,进一步瞪大了双眼。
三铃望向牢笼里的琉璃。虽然她似乎失去了意识,但脸上依旧残留著动摇与受惊的痕迹。
三铃的内心涌出一股犹如泥泞的感情,继续放声叫道:
「你很珍惜琉璃对吧?她是比任何人都重要的人对吧!?那你为什么要做出这种伤害她的事呢!?」
虽说他只像是从抿紧的双唇之中轻轻叹了口气,但这就是坚书Naomi的所有回答。他的眼神就像是思考彻底走进死胡同,完全失去了温柔。
他的表情和〈幻影〉如出一辙。脸上的阴霾比他们更胜数倍。三铃原本以为自己所做的事给了他些许余裕,但其实根本没有,他只是低著头,让脸隐藏在黑暗之中。
「求求你还给他……把琉璃……把琉璃还给坚书同学……!」
三铃的指尖开始缓缓地从牢笼的最顶端滑落。
尽管她试图以脚勾住东西支撑身体,但这个动作却只让身体加速往下滑落。
「坚书Naomi……坚书同学……!吶……我求求你……不要再做这种事了……!」
当三铃挤出声音的瞬间,便两脚悬空滑了下去。
她的身体犹如绒毛缓缓下降。
三铃以无力的眼神,静静地凝视著愈来愈远的两个人。
她望著以带有些许悲伤神色的眼神往下看的坚书Naomi,随后便把视线移向倒在牢笼墙面的琉璃,就在那一瞬间,三铃内心突然涌起一股感情动摇了她。
(嗳,我刚才、真的、用了全力……?)
自己不论奔跑的时候、跳跃的时候,还是在空中抓紧牢笼时,真的有发自内心全力以赴吗?是不是在哪里放水了?像现在也明明还有办法做些什么,却故意摆出放弃的模样?
……为什么、自己要这么做?
因为──要是琉璃不在的话,坚书同学就剩下一个人了。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最后得出的答案,让三铃发出绝望的呻吟。
离自己远去的光景渗著泪水,被宛如鲜血的红色极光所吞噬。
我刚才觉得,要是琉璃不在的话比较好?
我刚才觉得,只要她不在的话就好了?
所以才让坚书Naomi离开?
如果思考那种事情的才是真正的自己。
如果那才是我真正的心情。
那我就、最讨厌自己了。
回过神来,三铃已经躺在自己房间的床上。
「没事吧?」
三铃听见声音从旁边传来后转头一看,发现恢复人类型态的Misuzu正带著些许疲惫的微笑坐在旁边。
「我……」
刚才我是在做梦吗?不,那不可能是梦。直实的惨叫、倒在地上的琉璃、一脸难受的坚书Naomi,以及自己真实浮动的情感,如果是梦的话应该会马上消失的记忆,正紧紧地缠绕在自己身体内侧。
「三铃小姐。」
听到如同要关怀病人般,既悲伤又温柔的声音,三铃的身体不禁僵住。
她认为Misuzu看透了一切,对此感到畏惧,但从她口中所说的话却实在教人意外。
「可以跟我来吗?」
Misuzu以变身后的模样带三铃过去的地方,是琉璃的家。由于三铃之
前为了收下旧书曾经去过一次,因此第一眼就明白了。但是──
「这是,怎么回事……?」
映入眼帘的是和以前大相径庭的景致,三铃只能发出惊讶的声音。
琉璃的家被犹如红色玻璃柜的立方体完全覆盖。表面偶尔会发出宛如蜂巢构造状的光芒,而当这道光窜过墙壁之时,就会变化为菱镜色彩。
要是以眼睛去扫视像是车站的电子布告栏那样跑过墙壁的文字,就会发现该段语句写著「该领域发生了重要的档案破损。直到修复完成之前无法使用相关领域。alltale system」。三铃完全搞不懂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周围有狐面人四处徘徊,他们简直就像是镇守在此处。
「不要解除变身哦。这样的话,他们对你而言就是无害的。」
明明平常外出都是维持小狐狸型态,但唯独现在是人类模样的Misuzu如此说道。
三铃无法从眼前这种来历不明的光景移开视线,却又出自本能地惧怕询问到底是怎么回事,这种心境就好像是等待宣判重大罪状的犯人,只能等待她继续开口。
「那个啊,其实是在修复档案喔。」
「修复……?档案?」
「因为琉璃跳脱了这个世界,再加上原本关于她那起意外的所有现象应该都会在此完结,却没有发生,所以才要进行修复。」
「我听不懂……」
看到三铃摇了摇头,Misuzu随后便一脸歉疚地露出微笑。
「吶,三铃小姐。你知道现在是西元几年吗?」
「咦?是二○二七年。」
「不,是二○四七年。」
三铃愣住了。
「我其实并非来自未来。这里是在二○四七年的现代所记录的过去世界。正确来说,是由国际纪录机构研究所的量子记忆装置阿尔塔拉Ⅱ所记录的──二○四七年的京都。」
「咦?咦?等一下,先等一下。」
「嗯。要等多久都行。因为你有这个权利。」
被Misuzu如此温柔地回覆后,三铃在理解状况之前又再次说不出话来。她现在所摆出的那张看起来快哭的笑容究竟是什么意思?而且,为什么她叫自己「三铃小姐」?
「这里……是在、纪录里面?」
三铃甚至无法掌握这句话的意思,只是把听到的词汇复诵一遍,Misuzu见状后缓缓地点了点头。
「阿尔塔拉是藉由循环量子回路进行演算,而拥有了无限的记忆容量。你有去过市内的历史纪录事业中心吗?那里的〈京都编年史〉就是运用阿尔塔拉的计画,并非是单纯记录那个时代的风景,而是把当时的人们脑部的电气活动──换句话说,就是连意识也能转化为档案保存下来。」
慢慢理解事情状况的三铃,以颤抖的声音说道:
「那、那么,我……我也是……档案,是吗……?」
「没错。你其实是机械所记忆的二十年前的我。」
三铃凝视自己的双手。她触碰身体,确认了身上的体温、心跳的声音。难道,这也是纪录吗?不论是血流还是心跳,全都在许久之前就已消逝而去,在这里的勘解由小路三铃,其实是不存在的幻影吗?
三铃为了得到答案而持续触摸身体的颤抖手指,被比自己稍微大一些的手温柔地包裹。
是Misuzu。她莞尔一笑地说道:
「不需要害怕。不管根源是情报还是血肉,如果是会随时思考并产生变化的存在,我不认为能称为单纯的纪录。数字是自然的产物,既然是阿尔塔拉所记忆的数据,那你当然也是自然的存在。只是你的存在方式,和我稍稍有些不同而已。」
三铃感觉到原本膨胀到快要宣泄出来的某种黑暗情感,开始在胸口慢慢地缩小。
Misuzu温柔地把三铃的手轻轻地推回她的胸前。
「我要对你说出真正的一切。」
Misuzu疲惫的眼神一度瞄向覆盖著琉璃家的黑色墙壁,随后再次朝向这边。
三铃已经不知道该怎么调整自己的心态,只是静静地听她娓娓道来。
「其实就如同这里是档案里面的世界一样,坚书Naomi所在的未来世界也同样是档案里的世界。」
「咦?坚书Naomi也是?」
确实,假设现在是二○四七年,从距离二○二七年十年后的未来出现的坚书Naomi同样也算是过去的人物。
「这里啊,其实是二○四七年的现在,为了治疗处于脑死状态的坚书直实,而开发的复苏程式里面的世界。」
「复苏程式……咦?脑死?」
「没错。沉睡的其实不是琉璃,而是他喔。」
「……!」
后来Misuzu稍微说了有些艰涩的内容。
在二○四七年的医疗技术,已经有办法将停止功能的大脑重新复苏。然而那是把大脑重新启动,而记忆以及思考的源头,也就是那个人之所以为那个人的神经元情报网,已经在名为脑死的巨大转捩点当下遭到了严重的损伤。要是放著不管的话不可能完全恢复。必须要在复苏大脑的同时将情报构造一并复原才行。所以才需要一个指标。
「而那个指标就是量子精神。数据化后的心灵。坚书Naomi掳走的琉璃就是那个存在,是我的专业领域。」
她以略带自嘲的语气如此说道。
「如果是连脑袋里面都有清楚记录的阿尔塔拉,要制作出坚书直实的指标也并非不可能。我原本是这么认为的。」
Misuzu懊悔地歪了嘴唇,像是要吐出心声般继续说下去:
「但现在坚书Naomi的心『已经坏了』。他被执念附身,处在发狂的危险边缘。再这样下去,没有办法作为指标发挥正常的功能。他甚至没有试图保护自己,连生物最理所当然的意识也没有。要是依他现在的心灵,根本无法派上用场。」
三铃想起了坚书Naomi多虑的眼神。原来他打从一开始,就对直实、对琉璃,甚至是对自己根本没有任何想法。不,可是……
「在至今为止的研究当中,他每一次都会遭到自己宛如烈火般的执念燃烧殆尽,并做出和今天一样的事。无情地从大声喊叫的坚书同学身边夺走琉璃。这里是退无可退的最后一道分水岭。结束这个行动之后的坚书Naomi,已经没有机会再取回他原本的内心了。」
「……!」
三铃感觉胸口有无形的荆棘扩散开来,声音与手都在颤抖。
「都是因为……都是因为我当时、没有阻止他……」
「不是这样的!在那个时候就已经来不及了。必须要在更早之前的阶段,恢复他偏差的状态才行。」
Misuzu快速地说完后,像是要按住三铃双手般撑住她。
「你很努力。你真的非常努力了。在这次的实验当中,坚书Naomi的心理参数有好几次显示出至今从未出现过的数据。这毫无疑问是你的功劳。」
三铃的视线从正面对上Misuzu,让她不禁低下头。Misuzu不知道三铃真正的心情,还认为她纯粹只是为了琉璃才一路协助到现在。
(不对……我,不是那样的……)
犹如感染了三铃羞愧的想法般,Misuzu以更为低沉的口吻说道:
「我们对坚书Naomi束手无策。想得到的有效手段已经全都试过了。可是,我们实在赢不了他试图夺走一行琉璃的那股执念。这也证明了他的感情有多么强烈。所以,我才会在我们无法全部预测的未知数当中寻找可能性。」
「而那个……就是我吗?」
Misuzu坚定地凝视三铃的眼睛,并点头承认。
「你展现了惊人的行动力。虽然欺骗了你的我说这种话,想必会让你感到非常气愤,但还是希望你能听我说。三铃小姐,真的很谢谢你。多亏有你,我们这次才能获得以往没有的重要数据。我们会详细记录这次的状况参数,绝对会在下次的实验好好活用。」
「下次的……实验……?」
这句撼动三铃内心的危险词汇,让她战战兢兢地窥视Misuzu的脸。
Misuzu以耿直、没有任何虚假的诚挚眼神注视三铃。
「既然坚书Naomi以作弊手段抽走了琉璃的档案,自然不能再让这个程式继续跑下去。为了防止设备装置因为负载而损坏,必须要把这里,以及坚书Naomi回归的世界进行重置。」
「──!」
三铃透过Misuzu的瞳眸看到了自己惊愕的神情。即使如此,她的眼神依旧没有动摇。她绽放出如同琉璃的眼神那般坚定的光芒,要烧掉三铃所有的一切。
「我明明说三铃小姐并非只是纪录……不对,尽管我说这个世界并非只是纪录,却不以为意地说了这种话,这种事已经不是人做得出来的呢。可是,我还是会这么做。现在的话,要打要踹都随你高兴。不要紧。我还是会感到痛。我会……好好记住这份感觉。」
就算Misuzu温
柔地放开抓住三铃的双手,三铃依旧动也不动。
是因为映照著自己的Misuzu那对眼睛太过耿直,让三铃连指尖都麻痹得动弹不得。
「我……!」
三铃下意识说出的话,被Misuzu的掌心打断。
「对不起,先稍微等我一下──是我。」
Misuzu把手抵在耳上,然后把脸用力别向旁边,开始和某人说话。
「嗯。我这边也确认到了。琉璃被带走了……没错。事情已经传到那边的时代了吗?到此为止了。重置吧──咦……要、要做什么……我、我知道了。」
当三铃想说Misuzu怎么那么慌张,她就缓缓地用双手指头比出了框框。然后从虚空之中生成了类似小型萤幕的物体,浮现出「SOUND ONLY」的标示。
「勘解由小路三铃小姐。」
一道沉著冷静且充满知性的声音,悄悄地撼动了三铃的鼓膜。
「我是一行Ruri。」
「咦……?」
三铃怀疑自己是否听错。接著才恍然大悟。
陷入脑死状态的是坚书Naomi。这表示在原本的未来……一行琉璃平安无事啰?
「虽说不是第一次见面,但初次见面,你好。因为我实在很想亲口告诉你,就请Misuzu帮我连上声音了。」
「呃,是……」
简直就像学校老师那般俐落不结巴的语调,让三铃不禁伸直背脊洗耳恭听。
「──真的很对不起。」
她最初的讯息是从这句开始。
「我们为了私利私欲,利用了你纯粹的心情。这是绝对无法被原谅的事实。我会一辈子背负著你的怒火。另外,请容我说这句话。真的很谢谢你。谢谢你愿意协助Misuzu,在旁守望坚书同学和高中生的我。」
「……!」
听到如此纯粹的感谢词汇,让三铃第三次感受到胸口喘不过气的痛苦。
自己根本没有收下这份感谢的资格。
但即使如此,也不能对打从心底感谢自己、对自己赔不是的对象一直保持沉默。所以,三铃询问了现在唯一想知道的事。
「你、一直都是这样走过来的吗?失去了坚书Naomi……先生之后,总是始终如一……为了帮助那个人,一直在做这种事吗?」
回应只有一句。
「是的。」
随后,闪烁杂讯的小小框架进入一阵沉默,三铃感觉可以透过框架看见另一边女性的哀伤神情。
他究竟发生了什么事?真正的历史又是什么?如今的三铃已没有力气追问。
唯独一件事──坚书直实和一行琉璃直到最后都会错开彼此的悲哀,让三铃的心中感到痛苦万分。
在坚书Naomi的世界,没有琉璃。
在一行Ruri的世界,没有直实。
没有两人能在一起的世界。但即使如此,他们还是强烈地寻求彼此。
如同坚书Naomi遭到要让琉璃清醒的执念所附身那般,一行琉璃也为了让直实清醒而反覆持续著漫长的挑战。
哪边都不曾妥协、放弃,只是一股劲地、打从心底爱著彼此。
无论是十年后、二十年后。即使某一方只是永远地沉睡,没有给出任何回应也在所不惜。
(是这样啊。这两个人就是这样的一对……)
三铃紧紧握拳。
(明明是这样,但我却对他们两个……)
「Ruri,已经可以了吧?没有时间了。」
Misuzu以慌乱的神情打断对话。可是──
「不,Misuzu,接下来才要切入正题。」
「这是什么意思?」
Ruri以坚定的语气继续说道:
「我们从以前到现在,从未涉足过接下来的发展。可是如果在这之后,其实存在著拯救坚书同学的重要关键呢?」
「这种想法太危险了,Ruri。你应该也很清楚吧?」
「对,Misuzu。我理解自己和你感受到的危险是相同程度。即使如此,你不认为我们也是时候该赌一把了吗?」
Ruri以毅然的嗓音,不断逼迫Misuzu担忧的声音。
「别说得那么简单。你以为将这个修复精神的程式完成到现在这个规模,到底花了多少时间?」
「十五年又一百三十三天。」
「要是档案在这种时候打从根本损坏,一切就会全部化为泡影。如果设备有物理损坏的话,还要再加算筹措零件到重新调整的时间。这样你又会再次失去和坚书同学之间的时间啊。」
两个人的时间──这句话深深刺进三铃的耳里。Misuzu很珍惜他们两人。自始至终都纯粹地为了他们两人而行动。
「即使如此也应该挑战。现在我们处于前所未有的佳境。这都要归功于三铃小姐。」
「所以只要分析这次的状况参数,下次测试就能在更好的环境──」
「这不单是程式的问题。而是在于我们的心。」
「……!」
「她让我们见识到了往前迈进的勇气。让我们想起要掌握机会,最重要的就是从现在所处的场所踏出一步的勇气。以现在的集中力,要我做出再多个不会后悔的决断都可以。就算是在不清楚会出现什么状况的未知领域也是如此──请你允许,Misuzu。」
这些话犹如铁球般沉重的直拳,让Misuzu的身体向后一震。她降低语气,以像是闹别扭的声音回应:
「……为什么要问我啦?这个计画的主任是你耶。」
「就算这样,我也希望你能赞同这个决定。希望为了我们耗费了一生大半时间的你允许我这么做。否则的话,我也不想继续前进。我希望能与你的决断,一同向前迈进。」
看到苦恼地抱著头的Misuzu,三铃感觉到自己体内,有羡慕以及自我厌恶的心情来回打转。
Misuzu很珍惜Ruri。而Ruri也是如此──就连那个可以一个人决定所有大小事的Ruri,也深深地信赖著Misuzu。
她们把自己的人生托付给彼此,互相认同、支持著对方。
(我也是。)
我以前也想和琉璃成为这种关系。想变成她的好友,想更加瞭解彼此。
好耀眼。如此率直的这两个人实在好耀眼。
为什么只有我变成这样呢?
明明不论琉璃、坚书同学、勘解由小路Misuzu、一行Ruri和坚书Naomi,大家都如此坦率,为什么?
我也想变成这样。我也想做这样的人。
我讨厌现在的自己。讨厌。我讨厌这样的我。
可是最讨厌的──就是只会说讨厌的自己。害怕受到伤害,一次又一次地无视了真正的自己的、那个胆小又只会说谎的自己……!
三铃回过神来,嘴里已发出呜咽声。
她的泪珠不断地落下,连抵在大腿的拳头也因此疼痛不已。
「三铃小姐……!」
Misuzu慌张地冲了过来。
「对不起。我刚才一直在你面前说重置什么的那种没有大脑的话……」
三铃摇了摇头。
自己是档案,这个世界是程式什么的,三铃对那种事没有任何实际的感受。
遭到重置之后会怎么样?会死吗?她对这些事情丝毫不瞭解。
唯一能相信的是──
自己在这里、Misuzu就在眼前、琉璃遭人掳走、直实被留在原地、坚书Naomi遭到执念燃烧殆尽,一行Ruri花费漫长的时间试图拯救这一切。
而且,要是在这里划下句点,一切尘埃落定,自己就终究只是自己所讨厌的勘解由小路三铃!
她想从这种乱七八糟的心情,从中寻找最坦率的自己。
这是她现在最想做的事情──她想找到坦率的自己。
直实和琉璃都是很出色的朋友。她想让他们两人重逢。无论是在哪个时代、什么样的他们,自己都希望他们能恢复从前的样子。仅只如此。这件事就是勘解由小路三铃的存在意义!
「我想要继续下去。」
三铃没有擦拭眼泪,以略带哽咽的声音说道。
「我们去追琉璃。把她带回来这个世界吧。」
那是临终之时。
我这份恋情的临终之时。
我无法想像那究竟会有多么痛苦。因为只是喜欢而已就这么痛苦,连没有察觉到的恋情都那么令人难受的话,倒不如就这样让一切消失还比较幸福也说不定。
不过没关系。就算完成这项使命后等待著自己的是失恋,那就是我现在最想做的事情。
能够完成那项使命的自己──肯定是自己能够喜欢上的人。
所以,我不想在这里结束!
「三铃小姐……」
当我以泪流不止的眼睛笔直朝向Misuzu后,感觉到她倒吸了口气。
她凝视我湿润的眼睛,似乎从瞳孔深处挑出了某个答案。
那并非同情,而是深信这个选择才是最佳判断,坚定又明确的意志以及心灵。
她用力地抿紧嘴唇。
「……一行Ruri主任。员工编号T43661,特殊心数分析官,勘解由小路Misuzu提出申请。希望继续进行该程式。追踪坚书Naomi以及琉璃,以深度潜行前往二○三七年的舞台。目的是夺回琉璃。请下达许可。」
「我许可。」
Ruri的声音充满了喜悦之情。
「Misuzu,能和你成为挚友,是我人生中唯二的最大骄傲之一。」
「咦……怎么突然这么说?什、什么意思?」
「就是字面上的意思。因为我不擅长用言语表达,所以才尽可能选了容易理解的说法,很难懂吗?」
「唔~~!真是的,你老是这样……」
Misuzu轻柔地揉捏自己情不自禁窃笑开的脸颊,此时三铃轻轻地拉了拉她的衣袖。
「三铃小姐?」
「『我小姐』,不要这样叫我。」
三铃边哭边笑。
「因为,我很喜欢『我小姐』把我称呼为『我』,请你那样叫吧。不要把我当外人看待。」
「……可以吗?我、一直、欺骗著你……和坚书Naomi做了同样的事啊?」
「不一样喔。因为『我小姐』一直真诚地面对著我嘛。所以不要叫我三铃小姐。叫我『我』吧。告诉我『你确实和我连系在一起』。」
突然会意过来的Misuzu差点大笑出来,随后又变成了灿烂的笑容。
「『我』。」
「嗯,『我小姐』。」
三铃稍微敞开双手催促之后,Misuzu便一如往常地踏著轻快步伐,亲密地抱了上去。
「就来大干一场吧。」
「嗯。放手一搏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