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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不是正常人──
真继晴试著回想第一次听到这句话是什么时候,接着就放弃了思考。
自从他懂事以来,就一再听到别人对他这么说。
真继晴没有父母,自幼孤苦伶仃。
然而若是仅此而已,并称不上特别。
虽然他历经了丧失父母的悲惨遭遇,但他打从一开始就没有他们的回忆,所以就连自觉对此感到悲伤都没有办法。
晴的母亲在十九年前的意外中身亡。
她和晴搭乘的高速巴士遭逢事故坠落悬崖。包含驾驶在内有不少乘客丧命,唯一幸存的是当时不到两岁的晴。
只有他毫发无伤地获救,该将此视为幸运还是不幸,人们的反应各有不同。
但是,晴即使幸运生还,他依然遇到了不幸的遭遇。
因为在这次意外过后,晴的人生被迫脱离“正常”的范畴。
【壹】
那天造访店里的是个气质格外可怕的客人。
高大的男子身高逼近一百九十公分。
真要说起来,他的体型偏瘦,却没有不可靠的感觉。男子的体格有如千锤百炼的钢铁般结实,一身暴力的肉体给人凶猛的印象。
年龄大约超过二十五岁,穿着看似刚从丧礼归来的黑色西装,便宜衬衫的胸口大大敞开。
男子的脸比想像中还要俊俏。
虽然说不上是传统所指的美型,但某些人可能会觉得很有魅力。
然而,他的凶狠眼神却将帅气的脸庞化为乌有。
充满威吓感的体魄,加上糟糕的服装品味,让他和正派相去甚远。
不论是谁,第一眼都会认为他是从事黑道,或是类似职业的人。
“有开吗?”
男子将入口的门扉推开一半,对店内招呼道。
他的声音符合外表给人的印象,低沉又丰厚。
这里是间建在寂寥商店街一角的机器修理店。
狭小的店面由老旧民宅改装而成。
负责修理的机器有机械表和传统照相机。
约四坪大的狭窄店内堆满坏掉的物品,静静地等待修理。
这里的每一件物品都经过长时间的使用,甚至接近骨董。
就算这么说,但那些道具并不会特别昂贵,都是除了物品的主人,以及极为有限的爱好者之外,大多数人都不屑一顾的老旧废物。
自主人手中接下这些遭到制造企业抛弃的物品,进行修理维护。这里就是这种店。感觉不像是有利可图,实际上生意也不兴隆。
就某种意义上来说,这间店的存在本身就像是时代错误的骨董。
昏暗的店内弥漫着机油的臭味,给人一股遭到时间的洪流抛下,沉淀不前的感觉。这就是为什么虽然时值平日白天,男子仍问有没有开的原因。
“可以稍等一下吗?”
坐在柜台后方的人影看也不看男子,冷淡地回应。
声音的主人是个年轻的青年。他穿着看似白袍的白色工作服,正坐在作业台前分解照相机,调整内部零件的位置。
男子一看到青年,便惊讶地挑眉。
年轻人的容貌漂亮得令人讶异。
下颚的绝妙轮廓,迷人又精致的鼻梁,湿润的薄唇加上玻璃饰品般充满透明感的白皙肌肤,眉毛也有如画家笔下一般标致。
他的体格并不会特别娇小,却有如小男孩般纤细。
或许就是因为这样,他感觉不像是活生生的人类,反而比较类似没有生命的人偶。现在他在拆卸开来的照相机前屏住气息,使这种感觉格外强烈。
黑衣男子面无表情地望着青年。
他会露出三白眼,与其说是好奇,困惑的意味比较浓厚。就算去除仿佛人偶般的美貌,这名青年身为寂寥机械修理店的老板也太年轻了。
然而青年却对男子的困惑浑然不觉,默默地继续作业。他拼装好最后一个零件,盖上盖子,放下心中的大石般松了口气。
“你的手很巧嘛。”
男子看着青年组装好的照相机说。那是台老旧的单眼式连动测距式相机,大约是七十年前的型号了。将生锈的零件一个一个打磨,重新组合起来让其正确地运作,纤细的作业令人头昏眼花。
“哪里,我能替它们做的就只有这些了。”
青年将修理好的相机放回盒子里,这么回答。
这时他终于想起男子的存在,慢慢抬起头来。
随意留长的浏海后方,可以看见缺乏色素的双眸。令人意外的是,就算看到男子严肃的面容,青年也面不改色,只有纳闷地微微眯起眼睛。
“请问是想委托修理吗?”
青年仰望男子问道。他的声音比外表给人的印象还低沉不少,宛如顶级弦乐器般怡人。
“你是这间店的老板吗?”
男子面戴被逗乐的表情反问。青年的年龄顶多只有二十岁,就以修理旧机器维生,再怎么说也太年轻了。
“不是,我只是负责顾店的而已。爷爷⋯⋯老板现在出国了。”
青年以认真的语调回答。男子听了微微皱起眉头,表情像是期待扑了个空。
“出国?采买吗?”
“是的,所以现在没办法承接新的工作。非常抱歉。”
青年静静低头致歉。他主张不知道自己能不能修理男子带来的东西;但黑衣男反而平淡地摇头。
“没关系,我不是来委托修理的。”
“是这样吗?”
“是啊。”
男子从西装的内口袋抽出一张照片,交到青年的手中。那是张老照片的数位副本,褪色成咖啡色的照片上是一件美术品──一个看起来像是漆器的小盒子。
“这是?”
“你知道这是什么吗?”
男子以试探青年的语气问。
青年拿起照片,目不转睛地仔细观察。看到面无表情的他双眼深处透露出好奇的光辉,男子面露微笑。容貌看似人偶般美丽的青年第一次展现人类的感情。
“这是⋯⋯栉笥吗?看起来很老了。”
青年抬起头来看了男子一眼,男子便佩服地呼出一口气。
栉笥是装梳子和化妆品的小化妆盒,从平安时代之前就开始使用,也有不少作品被列为文化财产。
“年纪轻轻,真亏你知道栉笥是什么。”
“因为我很喜欢老东西。”
“看似如此。”
男子环视杂乱的店内点头道。
狭窄的店内堆满无数杂物及零件,这种职场实在称不上舒适。如果不喜欢老东西,就算是工作,应该也不会想在这种环境久留才对。
“你看过实物吗?”
男子又问了一次盯着照片的青年,他便遗憾地摇头。
“没有,这里不是修理艺术品的店。”
“原来如此。”
男子微微耸肩说。
照片里的小化妆盒──假使是真的,至少也有上百年的历史。历史悠久的神社或博物馆就算了,不论是谁都看得出来,那并不是会出现在小镇照相机修理店的东西。
即便如此,男子不知为何继续问了下去。
“你有没有看过拿着这个的人?只有听过传闻也没关系。”
“没有。老板可能知道些什么⋯⋯对不起。”
青年困惑地垂眼,男子就像是在表达别在意般挥手笑说:
“不会,我才该道歉。打扰了。”
“那个,照片⋯⋯”
看到男子转身想要离开,青年叫住了他。
“给你,有消息就联络我。”
男子停下脚步短短一瞬间,挥挥右手,就头也不回地离开了。
散发威压感的男子离去后,狭小的店内似乎顿时宽敞了起来。
“⋯⋯⋯⋯”
青年望着留在手中的照片,轻声叹了口气。
他随意翻过照片,发现背后写了文字。
上头只有看似电话号码的十码数字,以及一个汉字。
在阳光照射下朦胧不清的文字,看起来像是“杠”。
【贰】
写作杠,念作ㄍㄤ。
杠屋。
那是间在横滨山手营业的骨董小店。
正确来说,他们的行业称为特殊骨董处理业。
若将买卖普通骨董的业者定义为骨董店,特殊骨董处理业者就是买卖不寻常骨董的店家。充满诅咒、怨气之传闻,有问题的老旧物品──如文字所述,就是处理这种特殊骨董的工作。
杠屋的公司车就停在民宅间狭小的停车场里。那是台大型国产四轮驱动车,有棱有角的造型是旧型丰田Land Crusier的特征。
和泉卫走出相机修理店后横越马路,走向那台休旅车。
那是
个闷热无比的午后。
在抵达停车场的短暂时间内就令人汗流浃背。
阳光曝晒使地面灼热难耐,人行道上暑气蒸腾。
幸好停车场位于阴影处,车子周围比较凉快。
和泉脱下西装外套,打开休旅车的车门,坐上驾驶座。
“我回来了,水之江。”
他对后座一喊,座位上的人便静静抬起头。
他是名流丽地穿着修身英式西装的男子。尽管身在闷热的车内,他依然平淡自若,额上没有半滴汗水。
虽然不及一百八十六公分高的和泉,他的身高也不低。
他外表上的年龄也跟和泉相去不远,都超过二十五岁。
身上的西装颜色也一样。
但名为水之江的男子印象却跟和泉相去甚远。
水之江身长体瘦,锐利的脸庞搭配无框眼镜,给人一股知性俐落的印象,和宛如镇上流氓的和泉有着天壤之别。
不过要和泉来说的话,个性的恶劣程度由水之江压倒性胜利。
“你遇到真继晴了吗?”
水之江问,眼神没有离开大腿上的平板电脑。
他对在大热天底下走来的和泉没有半句慰劳或感谢。和泉虽然对水之江的这种态度不满,他却不是抱怨就会有用的对象。
“算是。”
和泉用手指松开领口,慵懒地回答。
“我没有直接问他的名字,但他是本人没错。脸长得跟传闻中一样漂亮啊。”
“是吗。”
水之江冷淡地点头,和泉回头瞄了他一眼。
“真继晴吗⋯⋯他是什么人?”
“市内大学的学生,就读理工系三年级。”
“是我问错了。我是问,他真的是人类吗?”
听到搭档的打发,和泉压低音调问。
水之江抬头看了和泉一眼。
“你不是去看过了吗?你认为呢?”
“他毫无疑问是活生生的人类,起码不像是我们的同类。除了超脱凡人的长相之外。”
和泉用马虎的语气说。
在昏暗修理店的一角看着老旧照相机,真继晴的侧脸就客观的事实看来,秀丽到令人难以置信。如果事前不知情,和泉可能会吃惊到叫出声来。
就连对男人的脸没有兴趣的和泉都受到这种冲击,在异性眼中看来,想必相当有魅力。
然而,那却不是杂志模特儿或是艺人那种显而易见的阳刚魅力。真继晴具备的是更妖艳,更带有魔性,非人般的美貌。
“关于匣子的事呢?”
水之江对和泉的报告没有特别给予什么评论,单方面地改变话题。
“我没有感觉到什么气息,但老实说我不知道。毕竟店里全部都是老东西,要是混在里头,一定不可能随随便便就找得到。”
和泉回想凌乱的店内,厌烦地叹了口气。
“话说为什么是我去啊?寻找遗失物是你的工作吧?”
“我就是因为这么觉得,才跟着你来的不是?”
水之江一脸满不在乎地回答。
“你只有待在车子里啊?”
听到和泉责备似地反驳,水之江面不改色地瞪了回去。
“还有呢?”
“啊啊?”
“还有什么值得注意的事吗?”
“天晓得,他看到匣子的照片也几乎没有反应,看起来是真的不知道。毕竟他不像是很会演戏的那种人。”
和泉露骨地展现不悦的表情,仍好好回答了搭档的问题。
“嗯。”
“只不过,店里的旧东西似乎都还挺喜欢<、、>他的。就算说那个小弟是老板也不意外。”
“有意思。”
水之江用手扶著嘴边,低声沉吟。
“真继晴没有父母。他的母亲未婚生下他,并在他年幼时死于巴士翻车意外。”
“我听说了。”
和泉轻轻哼了一声。
他也依稀记得十九年前发生的那场意外。
行驶在中央自动车道,开往山梨方向的高速巴士失控坠崖。根据新闻报导,四十名乘客几乎全部丧生。直接造成意外的主因是车体整备不良,但司机的疲劳驾驶问题浮上台面之后,甚至造成了一点社会问题。当时两岁的真继晴和母亲一同卷进了意外之中。
“在那之后,他在各个孤儿院间辗转。由于他从小就长得漂亮,有不少人领养,但我听说都不顺利。最后收养真继晴的就是──”
“那间修理店的老板了吧。”
和泉挑了一下下巴,示意停车场斜前方的小相机修理店。
他拿到的资料上写,真继晴是在上高中之前搬进现在的家里的。修理店的老板当时似乎是个性情古怪的老翁,但不可思议地跟晴很合得来。
纯粹是怪人间处得来,还是有其他原因,和泉等人不得而知。唯一确定的是,除了那个老先生之外,没有人能接受晴。
“你是在意真继晴和领养家庭处不来的原因跟妖怪<、、>有关吗?”
和泉板起脸问。
“他好像没有受过伤。”
水之江平淡地回答。和泉诧异地侧过头。
“没受过伤?”
“虽然不知道他有没有稍微瘀青或擦伤过,但似乎一次也没有受过在那之上的重伤。在他母亲丧生的那场意外之中,真继晴也毫发无伤地生还。之后他又被卷入了好几起重大意外,却都没有他受伤的记录。”
“纯粹运气好可以解释的事居然连续发生了两、三次,难免令人毛骨悚然吗。”
和泉皱眉说。水之江轻轻摇了摇头。
“追根究柢,就连是不是真的运气好都还不知道。真继晴受到修理店里的老旧物品喜爱也让我有点在意。”
“我觉得是你想太多了。虽然说是受到喜爱,那种程度倒也说不上少见啊?”
和泉用漫不经心的语调补充。
“受到喜爱”是和泉他们日常使用的惯用语。
主人若是对道具产生感情,道具也会回应主人的思念。使用了越长久的道具,这种倾向就越强烈。话虽如此,也不至于发挥妖怪般的力量──和泉等人将这种状态称为“喜爱”。
会不会受到喜爱因人而异,有人容易受到道具喜爱,也有人不容易受到喜爱。其中,也不乏无条件受道具喜爱的人,真继晴恐怕就是属于这种。
收集了老旧物品的修理店,对晴来说想必是相当舒适的空间。能和店老板处得来,或许就是因为这个原因也说不定。
“话说回来,你到底是怎么调查真继晴的过去的?”
和泉忽然好奇地瞥了水之江一眼。
水之江用手指滑了滑手边的平板电脑。
“过去的领养家庭和学校关系人在社群网络上的留言,以及孤儿院职员间的对话。他的容貌这么显眼,搜寻起来并不困难。”
“占卜盘<、、、>变成骇客收集情报,这个世界也完蛋了啊。”
和泉用讽刺的语气指出这点。水之江轻声冷笑道:
“占卜从以前开始就是这样。假装用超自然的力量猜中事前请人收集的情报,再请暗桩配合──就算宣称是占卜或是咒术,做的事其实都大同小异。”
“真没梦想。”
和泉无奈地撇了撇嘴。
“既然如此,把真继晴的不死之身想成有某种把戏,不也比较自然吗?”
“确实如此。”
水之江居然老实地接受了和泉的主张。
“应该有某种把戏吧。但未必不是<、、、、>超自然的力量。”
“跟我还有你一样吗。”
“没错。”
听到和泉自虐的插嘴打诨,水之江冷静地回答。
和泉短短呼出一口气,说:
“算了,真继晴如果真的不会受伤,就代表不用保护他。随便监视一下之后,就回去跟加贺美换班吧。”
“慢著,和泉。”
看到和泉开始扶正向后倒的座位,准备打道回府,水之江锐利地出言制止。
“干嘛?”
和泉不满地反问。
水之江自后座倾身向前,瞪着横跨修理店建筑物前的某台卡车。大型砂石车载满大量砂石。
“你不觉得那台卡车的动作不太寻常吗?”
“卡车?是迷路了吗?”
和泉打开驾驶座的车门,走下车。
灰色的砂石车缓缓驶过和泉两人面前,看起来像是在边看地图边找地址。
商店街的街道并不宽,会车也很勉强。砂石车发出粗犷的引擎声,巨大车体具有占领整个车道的威吓感。
司机或许也有留心,卡车降低车速慢慢前进,终于缓缓通过和泉两人的面前。
接着卡车又向前开了两百米,才在十字路口转弯。
“走了吗。”
和泉撩起浏海,松了口气。
然而,和泉正想回到车内时,背后却传来轰隆一声,仿佛野兽的排气声。
回过头来,他看到急速接近的卡车保险杆。
砂石车在十字路口回转,居然再次朝商店街加速。
“什么⋯⋯?等一下⋯⋯那家伙做什么⋯⋯!?”
“不妙!他的目标是⋯⋯!”
水之江连忙冲出车外,但面对卡车逼近的巨大车体,和泉两人束手无策。
经过的对向来车为了闪避,开上了人行道。
无视高声作响的抗议喇叭声,卡车继续加速。它的路线尽头,是由民宅改装营业的相机店──真继晴所在的修理店。
卡车毫不减速继续爆冲,正面撞进修理店中。
玻璃窗瞬间粉碎。建筑物的墙壁如同薄纸一般破碎,卡车的驾驶座冲进修理店的建筑物里。即便如此,失控的卡车也没有停下,引擎发出苦闷的低吼,排气使周围白烟弥漫。驱动轮依旧不停回转,将车体塞进修理店的建筑。
就在货斗有一半嵌进店中,整栋建筑开始倾斜的时候,引擎才终于像是用尽力气似地停止。随后一阵耀眼的闪光,卡车车体陷入一片火海。化为断垣残壁的建筑物缝隙间喷出黑烟,周围开始弥漫一股恶臭。
和泉两人呆站在路上,目瞪口呆地望着这一幕。
“真继⋯⋯晴⋯⋯怎么会这样⋯⋯可恶!”
回想刚刚才交谈过的青年的美貌,和泉怒吼。
火焰熊熊燃烧,现在已经延烧到整间店面了。
【参】
“水之江,报警!不对,要叫消防队才对吗!?”
和泉恍惚的短暂时间不到十秒。他赫然回神的同时,怒吼似地对站在背后的水之江大喊。
“两边都已经联络完了。第一台消防车九分钟后抵达。”
水之江以平静的语调说。他感觉到卡车将会撞进修理店的瞬间,就立刻拨号报警了。话虽如此,也阻止不了惨剧在眼前发生。
“竟然要九分钟,那个疯子司机和真继晴早就烧成灰了。”
和泉表情扭曲说。泄漏的燃料使笼罩整栋房子的火焰越烧越旺,全部烧光只是时间问题。
然而,水之江既然预告要九分钟,消防车就一定会九分钟才到。
建筑物内的真继晴没有自力逃生的迹象。
这样下去,他绝对会在火海中丧命。在那之前,他更有可能被瓦砾堆活埋。
“真奇怪。”
水之江在焦急的和泉身旁嘀咕。和泉侧眼瞪了搭档一眼。
“哪里奇怪?”
“就算卡车撞进民宅,会这么简单起火燃烧吗?”
“现在是管这个的时候吗!”
和泉粗鲁地抛下这句话,就冲向烈焰冲天的建筑。
“你想做什么,和泉?”
“我要去把真继晴拖出来!你也来帮忙!”
“好吧。”
背后传来水之江心不甘情不愿的叹息,以及他追来的气息。他从容不迫的脚步令和泉心中感到一股类似迁怒的怒气。
然而靠近建筑物一看,和泉却不知所措地停下脚步。
店面入口完全被卡车巨大的车体塞住,无法通行。更不用说,充满瓦砾的店内已经没有能够容纳和泉的空间了。
“太糟糕了,店里完全被压扁了。这样在火势延烧之前他就会被活埋!”
和泉用手挥开飘落的火花,粗鲁地喊道。
周围的居民以及造访商店街的客人都发现异状,冲到路上;但是他们也只能看着燃烧的修理店发呆。
“这边,和泉!真继晴在这后面!”
和泉茫然而立时,听到水之江的呼唤从意想不到的方向传来。
他指的方向是店后方,比真继晴工作的地方更后面的位置。撞进店内的卡车也没有冲到那里。
不过,那附近没有人可以通过的出入口或是窗户,又因为建筑物整体倾斜,也没有办法从后门绕过去。
“拿去用。”
看到困惑的和泉,水之江抛了某样东西给他。
那是把收在木棉布袋里的日本刀。刀鞘与造型都十分老旧,却是把如假包换的真刀。那是杠屋贩卖的骨董打刀,水之江打从一开始就知道会需要用到这个,特地把和泉放在车里的东西带了出来。
“水之江,我要砍哪里才好<、、、、、>?”
和泉接下刀问。
水之江默默指向倾斜的一部分墙壁。
修理店的建筑物外墙是古早民宅风的木墙,柱子的位置显而易见,但那并非日本刀能轻易砍断的东西。然而,和泉却不当一回事地拔刀,面无表情地看着搭档指示的位置。赤裸的刀身在熊熊火光的映照之下反射出异样的光辉。
“你一个人行吗?”
水之江在背后问,他的语气难得替和泉担心。
“总之先试试看再说。”
和泉用缺乏信心的语调回答,举刀由下而上斜斩一刀。
紧接着他又由上而下斜斩一刀。动作虽然不像居合道的示范一般优美,依然流畅得令人心惊胆战。
和泉手中的刀留下难以形容的美丽残响,劈进木墙里。
“⋯⋯怎么样?”
和泉缓缓收刀回鞘。广直刀、小乱刃的刀身毫发无伤,就连木屑都没沾上。
和泉砍的只有墙壁中央的其中一根柱子。
然而,那根柱子倾倒的同时,木墙猛然裂开。建筑物因为卡车冲撞而倾斜,那面墙支撑不住重量,完全崩毁。
梁柱与屋瓦受到重力牵引接连崩落,和泉向后退了几步闪避。
这样下去,整栋建筑可能都会倒塌,但是剩下的墙壁与柱子支撑住了。墙壁倒塌形成的洞穴被瓦砾堆掩埋,最后留下人能够勉强通过的缝隙。
和泉把达成使命的刀抛回给水之江,踏进火势凶猛的建筑物中。
“可恶⋯⋯烟好浓!”
从墙壁的缝隙间往深处看,他咂了声舌。
修理店的建筑物内浓烟密布,看不清内部状况。
看来,那里是放置预备零件及修理器材的仓库。不只非常狭窄,卡车的撞击更让棚架倒塌,内部凌乱不堪,简直就跟雪崩过后一样。
“和泉,动作快。火势变强了。”
背后传来水之江的警告。隔着墙壁也能感受到火势越烧越广,自卡车延烧的烈焰即将笼罩整栋建筑物。
“我在快了!可是在这堆瓦砾中,到底要怎么找到真继晴⋯⋯!”
和泉反射性地怒吼,忽然一惊禁声,呆愣地闭上嘴。
“和泉?怎么了?”
水之江原本讶异地问,但他发现和泉看到的东西,也陷入沉默。
火光自墙壁的缝隙间,照亮倒在地上的真继晴。
或许是被卡车冲撞时的冲击撞飞到地上,他失去了意识,身上却没有显眼的外伤。崩落的建筑物碎片也好,飞散的物品也罢,都没有砸到他的身上,反而像是害怕撞上晴一般漂亮地堆积在他的周围。不仅如此,甚至有如在保护他免于卡车的撞击。
“居然⋯⋯毫发无伤?”
和泉低声发出呻吟。
“真继晴毫发无伤吗⋯⋯原来如此。”
水之江佩服地叹了口气。
“这是什么把戏?这家伙真的是普通人吗?”
和泉蹲在晴身边环视周围。
他感觉不到真继晴发挥超自然力量的痕迹。
他在仓库偶然间让他躲过了卡车的冲撞,落下的碎片也偶然间没有打中他。而倒下的架子挡住通道,阻挡火势延烧,偶然间避免他被烧死。除此之外,无法解释这个状况。
“和泉,该走了。再继续待下去,建筑物会撑不住。”
水之江对困惑的和泉说。
“我知道。”
和泉扛起晴的身体起身。
周遭的温度已经高到难以承受了。在弥漫的浓烟遮蔽出口前,得赶紧离开这栋建筑。
和泉正想往外走,却在周遭感受到低语般的气息。
是留在火焰中的老旧物品的气息。
以及他们对晴的惜别之念。
仿佛像是在对和泉恳求,请他照顾晴。
“啊啊,我知道。”
和泉在嘴里低语,离开陷入火海的建筑。
随后,建筑物的天花板焚毁崩落,压垮整座仓库。
【肆】
火焰与浓烟,柴油燃烧的臭味。
这些来自他心中更久远的记忆。
那天的他可能差点送命。
视野被自己流的血染红,冰冷的身体没有感觉。
唯一感受得到的,是抱着自己的女人的温暖。
她是个非常漂亮的人。
即使浑身是血,她依旧美丽。
“拜托⋯⋯了⋯⋯王⋯⋯”
美丽的女性说出奇怪的话语。
那是拼命呼唤某人的声音,近似祈祷的呐喊。
黑影在染红的视野中蠢动,她就是在呼唤那个黑影。
“怪⋯⋯王⋯⋯求您救救这孩子⋯⋯”
她的声音如同用尽力气般消失。
周围的火势越烧越旺,死亡的臭味也越发强烈。
他感觉到眼睛看不见的黑暗阴影缠上他的身体。
黑影是漆黑的尘埃,被世界遗弃的存在。
然而,那道影子绝不进入他的体内。
他感觉到自己面临抉择。
就这样在温暖的臂弯里化成灰烬,或是接受影子,成为新的“怪王”。影子将选择权交给了他。
他试著看穿影子的真面目,却发现那谁都不是。
隔着火光看着他的不是灰尘,而是自己的影子。
他在燃烧的车体残骸中和自己面对面。
接着,他朝自己伸手。
为了脱离这份温暖,独自生活,哪怕化为尘埃。
他发现,这就是她最后的希望。
他感觉到影子进入了自己体内。
不,那道影子打从一开始就存在于他体内。
那在他体内膨胀,使他成为了新的“王”。
真继晴在奇妙的寂静中睁开眼睛。
小夜灯黯淡的光芒朦胧地照亮视野一角。那是间没有装饰的纯白色房间。
他花了一阵子才发觉自己躺在床上。
房间没有窗户,看不见外头的景色。五颜六色的管线从晴的手臂延伸到头上一台陌生的机器,屏幕配合他心脏的跳动闪烁。
他一时之间无法理解自己为什么会在这里。
失去意识之前的记忆犹如断线一般片段。晴勉为其难回想起来的,只有冲破建筑物墙壁,朝他撞来的巨大卡车。
冲击全身的馀劲至今仍留在他的身体深处。
建筑物破碎时发出有如落雷般的轰然巨响,以及老旧道具遭到蹂躏时的悲鸣──
那时闪过晴脑中的,是“又来了”这类似放弃的苦恼与绝望。自己至今为止已经失去了太多,从今以后也会继续失去。
“──你醒了吗?”
身旁传来某个声音,晴转头望去。
一个穿着轻便背心的年轻女子坐在床边的折椅上。
在昏暗的光线中也能清楚看得出来,她具有出众的美貌。高挑的身高将近一百七十公分,手脚纤细修长,一举手一投足都让人联想到婀娜的野兽。
“感觉如何?有没有哪里会痛?你的身体姑且算是没有问题。”
女子面露亲昵的笑容,对晴这么说。
“这里是⋯⋯?”
晴用刚醒来的沙哑嗓音反问。
“医院,我们家认识的人开的诊所。其实是专门治疗妖怪的,但医术不错,你不用担心。”
“妖⋯⋯怪⋯⋯?”
“阿卫什么都没跟你说吗?”
女子微微侧了侧脑袋,对背后投以责备的眼神。她的动作让晴发现房里还有另外一个人。
“根本没有时间解释好吗。”
站在墙边的男子语带叹息地对女子说出借口。他按了一下墙上的按钮,打开昏暗房间的灯。
他是名身穿黑色西装外套的高大男子。
容貌比想像中还要帅气,但表情却很险恶,眼神更是凶狠。这副外表就算说是靠暴力为业,也感觉不出异样。
面对这种人原本应该提高警觉,晴却不知为何不觉得他可怕。
虽然会被他强烈的存在感压倒,但那倒也可以解释成可靠。在令人难以靠近的另一面,在他身旁反而会有股奇妙的安心感。男子给人充满威严的建设机器、工具──或是利刃般的印象。
“我们又见面了,真继晴。你是真继晴吧?”
男子用粗鲁的语气问。
晴默默点头,他还记得男子。晴在修理店顾店的时候,对方来店里问奇怪化妆盒的事。
“在那之后,一辆卡车失控撞进你的店里。没受什么伤是不幸中的大幸⋯⋯不过你还真倒楣啊。”
男子同情地叹了口气。
“店里的照相机和时钟呢⋯⋯?”
晴忍不住倾身向前问。
男子说的如果是事实,晴在失去意识前看到的光景,就是现实中发生的事。
惨遭破坏的修理店建筑、以及被卷进事故中的机械怎么样了──这是他最挂心的事。
男子一愣,陷入沉默,接着缓缓摇头。
“卡车油箱破裂,起火燃烧,房子几乎全烧光了。很遗憾,商品全都报销了。”
“这⋯⋯样吗⋯⋯”
晴低声嘀咕,垂下肩膀。
失去的东西大到让他头晕目眩。
那间又小又旧的相机店,是晴的内心唯一能够安宁的地方。和年迈店老板的回忆、被主人所爱的古老机械、修理它们的时间,一切都在转瞬之间遭到剥夺。难以言喻的哀伤使他的胸口隐隐作痛。
“比起自己先担心照相机?”
看到晴明显垂头丧气,女子好奇地眯起眼睛。
“你真奇怪,跟传闻中不太一样。”
“⋯⋯传闻?”
晴困惑地看着女子。事到如今,他才终于开始在意这对男女的来历。他就连他们为什么知道自己的名字都不晓得。
“总而言之,你不用担心事故的后续处理。我把烦人的手续全部交给阿陆⋯⋯我们店里的交涉负责人处理了。”
女子面露充满自信的笑容,把脸靠了上去。她的面容比想像中还要稚气,可能还不到二十岁,恐怕跟晴同辈。
“警察之后会来问话,但你不管怎么看都是受害者呢,他们应该不会问太麻烦的问题。暂时住院避避风头应该也比较好。”
“毕竟发生了那么大的意外,媒体记者应该会闹上好一阵子吧。”
男子靠在墙上接着说。
晴轮流看了两人的脸,皱起眉头。
“那个⋯⋯请问你们究竟是⋯⋯”
“对了,抱歉,我都忘记了。”
女子发现自己的失败,俏皮地闭上一只眼。她按著自己的胸口,瞥了后方的男子一眼。
“我是真绪,明无真绪。在山手经营骨董店杠屋的特殊骨董处理业者,那边那个块头大到没有意义的是我的员工。”
“和泉卫。”
面色可怕的男子冷淡地报上姓名。晴听到两人陌生的职业名,感到困惑。
“⋯⋯特殊骨董处理业者吗?”
是啊,和泉略显伤脑筋地点头说。他的态度看起来像是在烦恼不知道该怎么解释。
“总之,差不多就是字面上的意思。我们跟持有人收费,处理不寻常的骨董。不是有专门处理问题<、、>遗体的特殊清洁工吗?只要当成骨董版就可以了。”
“⋯⋯不寻常的骨董是?”
晴一脸正经地问。
和泉放弃隐瞒,以草率的语气说:
“没有什么固定的定义。只要主人感觉难以接近或是害怕,就算是特殊骨董。有真的想要危害周围人类的危险物品,也有纯粹嫌麻烦懒得处理的东西。真正受诅咒的道具其实非常少见。”
“受诅咒的道具⋯⋯吗?那要怎么处理?”
“每个个案不一样。有些请神主来做法就结束了,有时候也会转卖给其他想要的人。大多数都收藏在杠屋<我们>的仓库里,不过有时候只要打坏就算大功告成。很少见就是了。”
“用简单明快、容易理解的物理方式解决<、、、、、、>是杠屋的招牌喔。”
真绪以开玩笑似的语气说。是喔,晴听了一知半解地点头。
“为什么特殊骨董处理业者要帮助我呢?”
真绪沉吟一声,耸了耸纤细的肩膀,一脸认真地看着晴。
“简单来说,因为是这种契约。”
“契约?”
“我们在找某个骨董。那个特殊骨董恐怕价值连城,如果是真的,起码值上亿日圆。有可能是国宝级,甚至超过。”
“难道说,是照片上的那个栉笥吗?”
晴仰望和泉问道。和泉打从一开始就和晴说自己在找栉笥了。
和泉扬起一边的嘴角,肯定晴的问题。
“我们纯粹叫做‘匣子’,说栉笥常常有人听不懂。”
“关于那个特殊骨董的所在地,我们已经找到头绪了,但是疑似是持有人的人很难应付⋯⋯老实说有点伤脑筋。”
真绪吐了吐舌头。这个动作虽然有点幼
稚,但不可思议地十分适合她。
“那件事跟我有什么关系吗?”
晴用坐立不安的语气这么一问,真绪便支支吾吾地陷入沉默。他有点害怕自己惹她不高兴,但两人都没有大声说话。
“没错,问题就在这里。”
真绪静静地叹息,接着用严肃的语气问晴:
“真继同学,你听过座仓统十郎这个名字吗?”
“⋯⋯座仓集团的会长吗?”
这次轮到晴语气严肃起来了。
座仓集团是以横滨的座仓海运为中心,坐拥二十家公司的大企业。由于旗下有好几家知名连锁餐厅,因此在关东地区颇具知名度。集团全年营业额超过一千亿日圆,座仓统十郎是座仓海运创始人之子,也是整个集团的大股东。
“对,没错。”
真绪面露有些不怀好意的表情。
“你应该知道,他宣称你是他的孙子吧?”
“我知道。”
晴语带愠色地短短回答,真绪便说“很好”,跟猫一样扬起嘴角。
“座仓先生直到最近都以为你死了。以为你和母亲已在十九年前的巴士意外中身亡。”
真绪提到意外的瞬间,晴的肩膀抖了一下。
但她不以为意,继续说:
“可是座仓先生今年发现你还活着,于是便派代理人慌慌张张地与你接触。目前为止我说的都没错吧?”
晴不发一语,保持沉默。他不是因为真绪涉足他的私事生气,只是跟座仓统十郎这个人的邂逅,对晴来说并非幸福的回忆。
“你当面见过统十郎先生吗?”
真绪问始终沉默不语的晴,他面无表情地摇头。
“没有,他好像很忙,最近也没有联络。”
“他之前的确是个大忙人呢。”
真绪若无其事地用了过去式。
“只不过,跟你断绝联络是因为别的理由。统十郎先生自从上个月中开始,就陷入了昏迷状态。”
“咦?”
晴忘了眨眼,看着真绪。
真绪用食指戳戳自己的太阳穴。
“脑血管破裂,这样下去随时过世都不奇怪。听说几乎不可能恢复意识了。”
“是⋯⋯这样吗⋯⋯”
晴茫然地低语。
他对于座仓统十郎这号人物几乎一无所知。对方只有自称是他的祖父,别说没有记忆了,甚至不曾与他交谈。
那个老人即将在晴不知道的地方离世。是不是跟自己接触,才替他带来死亡──这个想法让晴不寒而栗。
然而,真绪却用就事论事的语调平淡地继续说道:
“这就是我们伤脑筋的原因。要说为什么,是因为座仓统十郎很有可能是我们在寻找的匣子的主人。只要他不恢复意识,别说交涉购买匣子了,甚至没办法确认如今东西在不在他手上。”
“原来⋯⋯”
晴静静呼出一口气。他终于理解真绪他们为什么要照顾自己了。
“明无小姐你们接下的契约是──”
“简单来说,就是保护你。”
晴还没问完,和泉就直接回答。
“保护我?”
为什么?晴以眼神反问。
“座仓统十郎只要一死,就会有人继承他的遗产。”
“是。”
“毕竟被继承人是座仓集团的会长,光是个人资产金额就非比寻常了,还有相关企业的权利。这么多财产非常足以发生冲突。”
和泉威胁晴似地压低音调。
“更麻烦的是,座仓统十郎没有直系血亲。除了在十九年前失踪的孙子以外。”
“那是⋯⋯”
晴绷紧表情。
“差不多就是这么回事。”
看到晴又惊讶又悲伤的表情,真绪苦笑道:
“真继同学,目前你是座仓统十郎先生财产的唯一继承人。统十郎先生如果过世,你就会继承他所有的财产。当然,想必有不少人对这个结局很不是滋味。他们有可能不惜杀了你,也要妨碍你继承遗产。”
“怎么会──”
“你也心里有数吧?十九年前的巴士意外,今天发生的失控卡车事件,还有五月发生的公寓大火<、、、、、、、、、>──攸关生命的重大事故接连发生,你不觉得用倒楣解释太过牵强了吗?”
“也就是说有人想杀我吗?居然还波及其他的人──”
晴的声音剧烈颤抖,他呼吸急促,视线摇摆。
真继晴的周围会死人。从小就一直有人这么说。
没有什么原因,纯粹是不幸的事件不断发生。从十九年前的客运意外开始,晴就被卷进多起意外事件,每次都有身边的人受伤。
两个月前发生的公寓大火也是不讲理的意外之一。晴打工的小补习班发生火灾,讲师与学生一共七人葬身火窟。
就算晴习惯了不幸的遭遇,还是难免大受打击。
为什么自己身边那么常发生意外?
为什么只有自己活下来──
他从没想过这些疑问会有答案。因此他也放弃了。只能隐藏身影,为了避免波及他人,生活在阴影处。
然而,要是那些蛮横无理的命运是某人刻意引起的话,晴的选择就完全失去了意义。
他心中只剩下后悔、绝望,及令人头晕目眩的愤怒。那是他对自己放弃抵抗命运,闭上眼睛,塞起耳朵的炽烈怒火。
“统十郎先生健在时也担心你的生命会受到威胁,所以才会委托我们。”
等晴内心的动摇平复,真绪才继续说了下去。
“为什么会委托经营骨董商店的明无小姐你们担任护卫呢?”
晴低声说道。这个疑问十分理所当然,但真绪等人却像是听到意料之外的问题,露出尴尬的表情。
“我们的目的,是拿到座仓统十郎手中的特殊骨董。在继承手续结束之前,杠屋负责护卫你,酬劳就是希望你能把匣子让给我们。”
或许是嫌拐弯抹角麻烦,和泉开门见山地回答。
真绪像是恶作剧失败的小孩般深深叹了口气。
“其实我们原本是想跟座仓统十郎先生缔结契约,但还没来得及签约,他就失去了意识,于是只好委托你。当然,你也有拒绝的权利。”
“喂,真绪⋯⋯”
和泉劝戒真绪似地插嘴,却被她完全当成耳边风。
“你可以自己雇用其他的保镖,还有放弃继承这个方法。这么一来,至少你的生命就不会继续受到威胁了。”
“就算这样好了,明无小姐你们可以接受吗?”
晴反而略显困惑地问。真绪感觉起来并不像是在说谎。
“老实说,我们会很伤脑筋,不过赌的是你自己的命,我们也不能勉强你。反正,到时候我们会再想别的方法,你不用介意。”
这样事情就说完了,她像是这么说般,露出洁白的皓齿微笑。
“不论如何,你今天就先在这里过夜吧。我们不会跟你要住院费的。”
“抱歉这么突然啊。”
和泉用愧疚的语气说。说不定,他是在体贴刚遭逢意外的晴。
“还有时间,你慢慢考虑就好。”
和泉随便举起右手,就离开了病房。真绪留下一声再见,也跟了上去。
晴独自留在陌生的病房内,无可奈何,只好在床上躺下。
或许是因为要想的事情太多,他疲惫到自己难以想像。
仰望天花板不到半晌,一阵强烈的睡意袭来。他在睡前才想到忘了感谢他们救了自己。
【伍】
“──毒品成瘾?”
水之江陆惊讶地反问五金行年迈的老板。
地点位在火灾意外现场之相机修理店附近的路上。
虽然时刻早已过了晚上九点半,聚集而来的紧急车辆警示灯依然将周围点亮。
商店街的火势熄灭还不到一个小时。失控卡车撞进相机店内,使店面几乎完全烧毁,紧邻的几间商家及住宅也受到了不少波及。
稍早之前,警察与消防队开始探勘事故现场。
水之江结束侦讯后留了下来,和商店街的店老板们闲聊。当然,他的目的是收集情报。他虽然期待能在现场遇见试图谋杀真继晴的人,但目前没有看到疑似的人影。
“是啊,很过分吧。不只吸毒,还开砂石车撞毁了人家的店,烧掉的砂石车听说还是偷来的。”
五金行的矮小老板用夸大的语调高声说。水之江耐心地听完他因兴奋而不得要领的话。
“真的吗?”
老板的话告一段落时,水之江忍不住又确认了一次。
问得好,老板夸张地点头:
“警察聊天的时候我听到的,绝不会错。不久之后新闻应该也会报出来吧。”
“原来如此。”
“阿晴没事真是太好了,虽然渡部先生一定很沮桑吧。
从国外回来,店居然变成这样。”
“说得也是,真教人同情。”
水之江客气地应声。
路上还聚集了不少围观群众,类似的对话随处可见。人群之中似乎混了不少记者,如五金行老板所说,明天应该就会大肆报导引发意外的是毒品成瘾者了吧。
砂石车失控的原因是毒品,相机修理店则是不幸被卷进意外之中,不论是谁看到新闻都会这么想。即使跟被害者真继晴说他遭人追杀,也没有能够支持这个说法的证据。手段粗鲁,却十分巧妙。
“──失礼了,拯救了年轻店员的人是你吗?”
这时,看似警方关系人,身穿西装的男子插进老板和水之江之间的对话。
对方是皮肤晒得黝黑的中年男子,以及一名皮肤白皙的年轻人。两人脸上露出柔和的表情,眼神深处却闪耀着危险的光辉。水之江直觉猜想,对方应该是负责调查毒品的刑警。
“是的,就是我。”
水之江以冷静的语调回答。
两名刑警露出锐利的眼神打量他。
“你一个人?”
发问的是年轻刑警。
“不是,我跟同事两个人一起。我们碰巧来这间店拜访。”
水之江掏出自己的名片交给两人。黝黑的中年刑警“喔?”了一声,对水之江投以好奇的眼神。他注意到名片上杠屋的事业登录编号。
特殊骨董处理业者是执照制,管辖单位是国家公安委员会,呈报对象是警察署。
只要看执照的更新编号,杠屋是家历史悠久的老店便一目了然,光是身为其员工就或多或少值得信赖。
“特殊骨董处理业?啊啊,是骨董店吗?”
另一方面,年轻刑警似乎不晓得特殊骨董处理业者的存在。他没发现水之江交给他的名片有何特别,翻开手札继续提问。
“你是因为工作造访渡部相机店的吗?”
“是,意外发生时,我们刚好在对面的停车场。”
水之江指向附近的付费停车场。
“不巧的是,行车记录器没有录到画面──”
“啊啊,是。这没关系。反正就算没有画面,状况也非常明显。”
年轻刑警苦笑道。
的确如他所说,吸食毒品失去正常判断力的司机,方向盘操纵失误,一头撞进了商店中。除此之外,没有其他解释现况的馀地。
“我们救出店员后,发现他失去了意识,就把他送去认识的医院了。与其等救护车抵达,我们想这么做比较快。”
“的确。”
年轻刑警绷紧苦笑。他想必是不喜欢听到一般人冲进危险的火场,搬出真继晴吧。然而,就结果来说晴保住了一命,因此他没得抱怨。
“请问医院的名称是?”
年轻刑警重新打起精神,如此问道。
“元滨町的藤原诊所,这是电话号码。”
“啊啊,不好意思,让你费心了。”
刑警看着水之江掏出的手机画面,抄下电话号码。水之江则是利用这个时间,向年长的刑警提问。
“卡车司机还好吗?”
“姑且还活着,但状况不理想。”
没想到中年刑警居然爽快地说了。
“听说是吸毒吗?”
“这件事请你保密。”
水之江若无其事地问,刑警便皮笑肉不笑地回答,委婉展现出“请别再继续追问”的言外之意。
“那间店不在十字路口,怎么会撞进那里?”
无可奈何,水之江只好改变话题。刑警沉吟了一声,低声叹了口气。
“关于这点,我们还得继续调查,但你没听说渡部相机店与人结怨吧?”
“没有,我们的关系并没有那么密切。”
“原来如此。”
中年刑警冷冷地笑了。
“想到什么的话,请再联络我们。改天可能会再问你问题,方便打给名片上的电话吗?”
“请便。”
水之江面无表情地颔首。
两名刑警点头致意,就回到围观群众之中了。他们似乎是在跟所有可疑人士搭话,寻找线索。他们也和水之江一样,在现场等待意外关系人现身。
继续待在这里只会引起不必要的怀疑,差不多该撤退了。水之江看了一眼手表,如此心想。
随后,一名男子无声无息出现在他眼前,向他搭话。
“烧得还真旺啊。”
男子看着烧焦的砂石车残骸,停下脚步。
他体型纤瘦,令人联想到死神,年龄大约三十出头,长长的黑发在背后绑成一束,红艳的嘴唇在白皙的皮肤上特别显眼。
“狩野泰智⋯⋯!”
水之江的眼神变得险恶,称为狩野的男子轻声笑了一声。
“两年不见了啊,六壬栻盘。和泉守没跟你在一起吗?”
“尼哈雷姆的处理负责人怎么会来这种地方?”
面对缓缓环视周围的狩野,水之江单方面提问。
狩野略显遗憾地摇了摇头。
“少装蒜了,式盘。你们也在找玉栉笥吧?”
“⋯⋯!”
水之江顿时语塞。
知道匣子存在的人,在这个时机出现在真继晴附近,只有两个可能。跟水之江一样是来保护晴的,或是相反──也就是来杀他的。
“让卡车撞进那间店里的人是你吗?”
水之江瞪着狩野问道。
“我下手怎么可能那么随便?”
狩野嘲讽似地睥睨水之江笑道。
即便是讽刺,水之江也只能接受他的话。的确,狩野不会用失控卡车杀真继晴,他不可能选择这么不确实的手段。
“你有什么目的,狩野泰智?”
水之江冷淡地说。他的问题是,为什么他特地在自己面前现身?
狩野扬起红唇,咧嘴笑道:
“给你一个忠告,别管真继晴,杠屋。”
“你是想恐吓我们吗?”
“这是同业大发慈悲给你的建议。”
狩野用讽刺的施恩态度把脸凑了上来。
“能跟你们打对台,我当然欢迎,但客户要求尽量避免麻烦,还说看情况用钱解决也行。”
“我们不打算把真继晴交给你。”
水之江面不改色地说。
狩野想必打从一开始就料到这个答案了。
“这样啊。”
他以不带任何感情的声音这么说,转身背对水之江。
水之江一把叫住想直接混进人群中离开的狩野。
“你的委托人是谁,狩野泰智?”
“该说的话我都说了,杠屋。”
狩野背对著水之江说。
接着,他又回过头,对水之江露出挑衅的眼神一笑。
“跟和泉守说,我很期待和他打一场。”
水之江默默看着狩野在警示灯的照耀下离去。
燃烧殆尽的相机店传来残骸崩落的声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