V 1
队列像是后方遭受冲撞般开始移动。
正在想心事的晓受到催促般的人潮推动,连刚才在想的事情都烟消云散。娇小的她怀著郁闷心情,快步走过巨大的路口。
晓前后左右的高大黑色人影蠕动般前进。极近距离传来车子喇叭声,大概是卡在路口的货运车辆动弹不得而烦闷地按喇叭。没人在意金属般的尖锐声音响遍四周。
每当那种声音响起,就觉得像是遭受斥责而缩起身体的人,难道只有我?晓并不是没想过,要是有人快点想想办法就好,却未曾有过解决的经验。流经周围的人墙具备压力。白领族、粉领族、学生。各年龄层、各种职业的人们机械般行进。
也有人高声讲话。将手机抵在嘴边,大声嚷嚷地谈生意。朝部下怒吼的声音吓得晓缩起脖子。还有亲切允诺约会的声音。晓知道撒娇般讲手机的女性脸上丝毫没有笑容。
对,只是知道。她看不见旁人的表情。在这种人群中,晓几乎不可能看见他人表情。过于缺乏空间,抬头也看不清楚。
就只是被碰撞般推动,被催促般行走,不知为何抱持怯懦、烦躁的郁闷心情持续行走。
市区满是不协调的声音。远方响起的紧急车辆警笛声;车子的喇叭声;如同坏心情野兽的引擎排气声。众人自顾自讲手机汇集成的声音,在背景如同海面起伏,霓虹灯与各种节奏的音乐混合起来,像是味道不明的披萨酱涂抹在各处。
低头前进的晓,听不懂播放的音乐、众人的对话或声音的内容。声音只是混合起来压迫耳朵,虽然似乎捕捉得到偶尔浮现的只字片语或对话片段,却会被雪崩般的大量情报冲走。对,这是暴力的洪水。晓没溺水,却只是因为她知道如何封闭眼耳鼻口。和溺水的人相比,她同样是被浊流吞噬冲走。
人潮就这么吞噬晓,沿著护栏下方大楼间的坡道往上爬。这么多人要去哪里?高耸入云般林立,由玻璃与水泥堆叠而成的物体填满地表,他们进入其中又走出来。异形巨人同时进行咀嚼与排出的高压光景,几乎就是这座城市的一切。晓他们为了被大楼吞噬而移动,在大楼吐出他们之后,继续为了被其他大楼吞噬,徘徊在压缩完成的城市里。
沾上一层红褐色粉尘的人工种植常绿树变得脏兮兮。如同宣称「这里是高度重视丰饶大自然环境的企业所属大楼」,只用来当成卸责藉口而存在的撑场植物,只能形容为做作。晓虽然没倒在地上遭受践踏,却一年八干七百六十个小时承受著这股推动她的人潮压力,受拆磨到无法补救的程度。晓只有轻轻一瞥就继续前进。周围黑压压人潮的速度绝对不慢,只有这一点是这座城市所有居民的生存战略。打乱步调几乎等于脱队淘汰。
柏油路面在晓的视野卷动。低头前进的晓眼中,遭受各种鞋子殴打的柏油路面是主角。明明应该由昨晚的雨水冲走,但脏一污疲惫至极的路上出现折断的便利商店卫生筷、内容不明的传单、塑胶袋、紧贴地面曾经是银色的纸张、吸满泥水再也没人捡的钥匙圈等物。这当然都是现在首度看见的东西,对于持续行走的晓来说,这些东西还来不及确认就遭到人群践踏,朝著过去流逝。但同时只有唯一一种物品,反覆出现在路面。
这个塑胶袋当然曾经装著某间商店贩售的商品,但既然成为出现在路面的垃圾,代表它早已失去原本的功能。刚才遭到人群践踏而凄惨毁损的塑胶袋,和五分钟后出现的塑胶袋,在各种层面已经没有差异。对于任何人是如此,对于晓应该也是如此。
时间流逝得非常匆忙,却也像是蜗牛般缓慢。如同突发豪雨不定期插入,类似爆音的广告音乐,无视于晓的心情切割晓的时间,成为节律器掌管晓的生活。但是真要说的话,她并非忙到无暇思考。单方面被分割得琐碎的时间,没有读书或游玩时间插入的余地,所以必然用来进行短时间内做得到的事。
周围的人们似乎将这些时间用来大声讲手机,或是以智慧型手机持续惰性付费玩游戏。晓对这种行为不感兴趣,因此被分割的时间对她来说,如同郁闷的自我认知牢笼,必须紧咬牙关忍受光阴虚耗。近似愤怒的情感已经冰冷至极化为自我厌恶。活在像这样分解成最小单位的生活之中,或许没资格称为人类吧?晓觉得自己彷佛家畜,证据就是她无法逃离这里。
队列同时停止,是交通号志。闪烁数次变红的灯号,同时准许直角相交的另一条道路通行。如同遭受猎人追捕般赶路的车群,发出刺耳声音行经晓的面前。晓知道在市中心,下个红绿灯距离不到五十公尺。即使是绿灯,这些车也会在下下个路口再度停止。明明只是这种程度的距离,却像是按捺不住般加速排放废气而去,晓无法理解这些车的意图。或许其中暗藏不会开车的晓不知道的秘密。
晓不经意注视著如同讨厌道路留白般疾驶的车群,打了一个喷嚏。她感觉走到这条街道就经常打喷嚏,因而揉了揉鼻子,并在揉过之后留下些许后悔。她总是想戒掉这种不像女孩会做的动作,却迟迟戒不掉。发酸呛喉的车辆废气,害得晓老是打喷嚏。
晓快步行走,试图走到人潮前方。虽说是行走,但对于步伐不宽的晓来说近似小跑步。
她不经意涌出疑问,质疑自己想前往何处。既然压抑这种痛苦前进,肯定有目的地,而且肯定是要和某人会合,或是在指定时间抵达,是基于某种行程前往该处。是的——肯定是前往某处。晓觉得似乎是学校,是学习设施,应该是大学。但这个目标不知为何,从晓的心中消失。
比起混乱,失望情绪先袭击而来。在如同输送带的市区找不到去处的不安情绪几乎压垮晓。笑声;激发侥幸心态的宣传车电子声;车辆煞车的惨叫声—山手线电车经过的呼啸声。喉头生痛如同哽住,视野变得模糊。晓满脑子想停下脚步,却拚命行走以免造成他人困扰。穿过绿灯闪烁的路口、经过便利商店门前、在银行旁边转弯、在见惯的人群中不断前进,前往不是这里的某处。或许这里所有人都和那个塑胶袋一样没有目的地,可以替换的晓也是。但是对于晓来说,晓是唯一的晓,需要证明自己是唯一的晓。即使这种证明不存在于任何地方也一样。
晓回过神来,发现自己三步并两步跑上水泥阶梯。冰冷的安全梯,令她想起某个集合住宅区的寂寥风景。这是她非常熟悉又常见的光景,却缺乏具体性,晓不清楚这里是哪里。重要的是晓冲上阶梯,而且这丝毫不是令她愉快的行径,只是逃走的过程。
并不是具体要逃离某种事物,但晓知道一旦具体想像就会被追上。说穿了就是塑胶袋。遭受人群践踏,湿透般贴在路面,即将破损的塑胶袋,如今似乎贴在晓的背上,不对,是贴在踩踏阶梯的脚底沙沙作响。竖耳聆听也没听到这种声音,但晓不知为何,连确认自己的脚都做不到,只是不断奔跑。思心的压迫感如同冰冷的针抚遍背脊。
无法随心所欲呼吸,上气不接下气,似乎是缺氧。即使觉得不是这样,却因为不晓得正确答案,所以即使错误也无法证明。晓爬上水泥阶梯,冲到转角平台,像是甩掉惯性般倾斜身体掉头,再度爬上阶梯。这段反覆的过程,如同老鼠在滚轮不断奔跑,有种徒劳无功的滑稽感。某处响起挖掘水泥的声音,晓在声音追赶之下拚命逃跑,如同无法承受水泥阶梯本身的存在。但想逃跑就非得爬阶梯,不晓得这个连锁持续多久才会终结。
抵达不晓得是第几十个或第几百个阶梯平台的晓,终于察觉这不是什么阶梯平台。奶油状的灰色淹没脚边。晓一个踩空,拖著沾满废气的人潮坠落。车子喇叭声;喧嚣的宣传声;听不懂的讲话声。晓在无限坠落的悲鸣与强风之中,觉得确实再度看见那个塑胶袋。
V 2
这里是白色沙滩。
清澈的天空一望无际。
如同轻盈盛装在调色盘的无垠蓝海,净是起伏的波浪。
晓独自走在这片沙滩。
只身位于冬季海边特有的冷清宽敞空间。
沙子随著踩踏的声音脆弱崩塌,晓感到畏惧。
低头一看,自己小小的脚尖又踏出一步。
再度在无垢的纯白中留下一个脚印。
远方看得见飞翔的小小影子。大概是海鸟。
沙,沙。
传入耳中的只有小小的脚步声,以及冲刷沙滩的蔚蓝海潮声。
感觉到寒意的晓拉紧大衣行走。
缓缓行进,无人催促。
抬头一看,光线漫射的水面闪闪发亮。
冬季的光没有热度,只是耀眼不已。
小小的脚步声、小小的脚印,如同细长锁链在沙滩延伸。
赤裸的脚每次碰触到蓝海,光之粒子就迸散消失。
晓不知道这里是哪里,却没有刚才的焦躁感。
这里不是目的地,却应该是安全的场所。
在宁静海边散步,是令内心平稳的愉快体验。
不晓得走了多久。
晓试著靠近水边,以赤裸的脚尖碰触这片蔚蓝,试著轻盈转圈。
试著让脚印如同蜜蜂之舞缠绕在一起。
由于独自一人,因此表情正经的晓,试著做出这种事。
试著稍微快乐地展露笑容。
脚印忠于晓,无止尽地仰慕晓并跟随著她。
连这也像是可以写在日记般愉快。
虽然位于远处,非得眯细双眼注视,但一个人影映入晓的眼帘。
有点困惑般摇晃身体注视海面的修长身影。
晓惊讶于身体好轻盈,接著得知自己向前奔跑。
以为很远的距离,她却以少得惊人的步数拉近,接著放慢速度。
晓不是会扑过去抱住对方的人。
即使如此,晓依然在崇拜心情的引导之下,仰望人影。
察觉到晓的城惠,笑逐颜开。
晓每次看到平常挂著孤傲表情的城惠露出这种笑容,总是感到满足。
感到害羞、耀眼、不好意思。
眯细眼睛微笑的城惠,在稍微迷惘之后,以目光向晓示意,沿著沙滩行走。
晓追著他的大衣衣襬,一起踏出脚步。
城惠似乎刻意放慢脚步前进。
不发一语走在旁边的晓也一样。
只响起空气缓慢流动声与海潮声的海边,有种高雅的气息。
两人都不忍破坏这股宁静。
(主公的手好大。)
晓看著城惠搔了两、三次头扶正眼镜的动作,如此心想。
目送这只手放入白色大衣的口袋,加快速度。
不对,慢一点比较好。
稍微慢一点,或许能成为抓住大衣衣襬的藉口。
晓如此心想,并且噘嘴。
丝毫没摆出不高兴的表情。
晓遮掩表情,在海边转身舞动。
轻盈伸展焦糖棕大衣衣襬的自己肯定在微笑。
城惠回头看著这样的晓,驻足等待片刻。
两人再度一步步行走于细砂糖工艺般的沙滩。感觉得到脆弱的沙子在脚底变形o即使有点寒冷的风拂过脸颊也毫不在意,身体中心处确实有股暖意。
对晓来说,一切都稀奇又快乐。城惠犬大的鞋子咬入沙滩。比晓深的脚印也很有趣。偶尔造访的微强海风拂动城惠的大衣衣襬,晓觉得很可爱。
晓有点想把手放进城惠大她五倍的大衣口袋,却终究做不到。相对的,晓回头看著城惠与她的脚印在沙滩延伸就心满意足。
冰凉的物体落在晓小小的鼻头,令她惊讶。
无声无息轻盈飘落的,是白雪。
丝毫感受不到寒意的雪花,碰触到指尖就淡淡消失。
下雪了。
晓抬头想告知城惠,看到城惠以温和笑容点头回应,得知无须报告这件事。
城惠帮晓拉起大衣的绒毛帽,晓戴上帽子继续前进。
虽然不累,但晓觉得走了好远。
绿松色天空愈来愈透明,染为深沉的蓝色,天空浮现宝珠般的光辉。
闪烁的水面容许万物穿透,揽雪入怀,雪白摇曳。
「没想到是这么宁静的地方。」
城惠低语停下脚步。
不知何时,两人来到小小的海口。
「思。」
晓出声回应。
其实她想回答得更贴心或是更有女人味,但她想不到方法。即使如此,城惠丝毫没展现不悦的样子,注视著入夜的大海。
当。
当。
感觉听到像是轻敲大水晶的声音。
辽阔海面的尽头,似乎远远响起讯号声。
突然间,晓脑中出现新的认知,却在确认的一瞬间烟消云散。
某种不是晓的透明事物,吹过晓的内心。
明明不是自己的东西,失去那个东西的晓内心却充满悲哀。
如同激励般轻触肩头的大手,使得晓知道城惠也感受到相同事物。城惠的表情不严厉,却很严肃。
城惠从某处取出美工刀推出刀刃,笨拙地削掉自己一部分浏海。散发神秘砂色光泽的黑发分量,比起一撮少得多。
晓从城惠手中接过美工刀,同样削T自己马尾尖端的一小部分。她完全不知道为何要这么做,却知道这是必要的行为。
两人将头发扔入沾湿脚底的蔚蓝大海。
响起如同确实接收的水晶声响,没有寒意的雪花轻飘飘地舞动。
晓至此终于理解到,这些淡淡的碎片是众人的回忆。
死亡并非夺走人的记忆,我们在这里献出记忆,就能得到重新出发的机会。即使事后无法回想起来,也是自愿重新出发。晓认知到这一点。
「真了不起。」
城惠轻声说出的话语,正是晓的感想。
轻盈飘落的雪,不晓得蕴含多少想法。
不晓得有多少人在这座海滩重新下定决心。
庞大的数量与重量使晓感到晕眩。
而且她莫名确信,这不是既定的正当权利,是宝贵到难以置信的幸运。
城惠就在身旁也是一种幸运。
「晓战败了?」
听到城惠这句话的晓思索片刻,终于点头回应。
是的。
我死了。
死在杀人魔刀下。
这种事,无妨。
并不是因为能在大种殿复活,但这也无妨。晓自愿战斗,并且战败。其中没有后悔。
不过,对于自身死亡的认知唤醒晓的记忆。这是冲出蕾妮希雅住处飞翔于天空的记忆:是宗次郎所展示的非常重要的某种事物:是守护宗次郎的(神官)全种贯注的侧脸:是莉洁、荷丽艾塔与其他参加茶会的女孩们的华美却认真的某种事物……
—至此结束。
「某种事物」是什么事物?
晓发现自己只能将其形容为「某种事物」。
自己历经那场战斗,丝毫没有进步。
她不明就里,因而懊悔、内疚,只能哭泣。
自己碰触到某种重要的事物。她终于察觉了。但她完全不晓得这是什么,不晓得该怎么做。明明是他人赠送的礼物,晓知道这个事物多么宝贵又重要,却无法活用。
晓想对城惠说明。
晓想告诉城惠,自己找到某种非常美丽、美妙的东西。
重要的事物就在那里。即使无法确信,却认为那是他人赠送的东西。
但晓无法具体说明,无法化为言语。
揪心的后侮情绪使得晓泪如雨下,丢脸哭泣。
无法传达给城惠。这个事实甚至让晓觉得伤害到某种重要的事物,因而无法承受。害怕自己的不中用害得礼物价值大打折扣。
那里确实存在著某种事物。
位于蕾妮希雅的双眼之中。
位于宗次郎无惧一切的微笑之中。
死亡不是失败。指尖碰触得到却无法获得,才是晓的失败。
不对。晓甚至觉得,这个东西从一开始就位于眼前。既然这样,就表示没能找到的自己反覆无数次失败至今。并非他人点明,晓认同这应该就是真相。
晓再度为自己的没出息落泪。就是因为这样,才会一事无成地死去。
「这样啊。我也是。我死掉了。」
放在头上的手引得晓仰望,发现城惠挂著为难又温柔的笑容。晓知道城惠在关心她。如同自嘲的客气笑容,是晓的公会长对她诉说时的表情。
「主公也是?」
「嗯。」
接著,沉默在两人之间流动。
城惠困惑地动著放在晓头上的手,晓认为肯定是因为他想说话却想不到要说什么。城惠有著这种笨拙的一面。晓完全不在意,但城惠应该有所在意。
「我失败了。估算得太天真——没能完全信任。」
这番话与其说是泄气话,更像是自省。
「我不懂。」
所以,晓回应时也不说泄气话。
「真是不可思议。我没想过会在这里见到晓。」
无数雪花飘落之后,后续的答覆才低声传来。
晓思索城惠这番话的意义,吓了一跳。
确实非常不可思议。她好久没见到城惠了
这么说来,晓想见城惠。
好想见他。
想让城惠摸头。
晓也回想起来,她想得到城惠的称赞。
这场邂逅就是如此神奇。
居然在这种地方相见。
直到刚才都无暇注意到这件事。
注意到和城惠相见多么神奇。
晓即使不明就里,也感觉到此处非同小可。她感谢这次奇迹般的巧合。
「思。主公,真是不可思议。」
晓回想起刚才走过的雪白沙滩与蔚蓝大海。
漂白般耀眼的光景中,城惠回头看著她。
晓跑过去抬起头,城惠大大的手抚摸她的额头。
只是巧遇。
不过,这次巧遇祝福著晓。
别无所求。
晓尚未得到的事物,肯定依然沉眠于伸手可及的场所。
不只如此,肯定有无数事物存在于晓没发现的暗处,存在于至今未曾寻找而错过的微笑之中。
傲慢地认为得到
的幸运是理所当然,擅自认定没能得到的幸运不存在。无论是幸运、邂逅或助力,明明都存在于世界各处,等待晓发现它们。
「所以,我想再试一次。」
「我也会再试一次——这是大家教我的。」
晓紧抓城惠的大衣。
这段记忆的触感类似脚底脆弱崩场的沙子,晓预料到这段记忆不会留存。
正因如此,即使觉得可能会弄皱大衣,她依然用力紧握。
恐怕又会和城惠相隔两地,因此想紧握大衣。但这个愿望枉然落空,粉雪般的无垠沙丘愈来愈耀眼。
平淡的退潮声,带走晓献出的一撮头发——带走些许记忆。
晓落入逐渐混合为一的深蓝色天空。
「3
不要紧。
晓意识缓缓上浮,留在手心的触感令她展露笑靥。
不要紧。
手心残留著有些粗糙的布料触感。
不要紧。
然而,晓微微睁开双眼时,看见自己小小的手,在眼前固定成握住某种东西的形状。
晓知道记忆如同细沙解离。躺在硬床上的她,随著滑落脸颊的一丝泪水,逐渐失去刚才身处的梦境记忆。
晓将僵住的手掌化为拳头拭去泪水,如同要甩掉遗留在浅眠中的罪恶感与寂寥心情。
晓起身坐在简朴的大理石床。
不知为何,感觉曾经穿越非常神奇的场所。
宁静、寂寥、温柔、透明的场所。
晓在那里旅行、相遇、清醒、起身。
似乎谈过某件重要的事。可以的话,好想一起带回来。
手心至今都彷佛留著触感。大概是紧握手中的布料质感。这份触感和些许温暖一起急速淡化。晓试著阻止梦中记忆蒸发,却明白徒劳无功。
水晶钟声远离。
不过,她带回一个重要的东西。
只有这个应该是最重要的东西,她成功从那里带回来。
晓调查全身,确认所有装备都没失去。
接著下床慎重活动全身。
这是在(大灾难)之后第一次死亡。
晓依照(幻境神话)的常识,以及(大灾难)之后的众人传闻,知道(复活)会失去些许经验值与记忆。关于失忆,她无法立刻想到失去哪些部分。
(记录的地平线)的事、城惠的事、大家的事情,她都记得。即使是原本世界的记忆,像是家人或学校、儿时至今的回忆,大致上似乎都没失去。仔细调查或许会发现忘记某些事,但是得花费一些时间。
关于失去经验值这方面,身体也没什么异状。(大灾难)之后,没有严重到降级的经验值损失,据说会在体内留下倦怠感。但以晓现在的体验,很难辨别这种倦怠感来自经验值损失,还是因为躺在大理石床导致的身体酸痛。换言之,只是这种程度罢了。
晓重新环视周围,发现这里是(大绅殿》内部。
白色大理石房间摆著数张床,墙壁以低调的雕刻装饰。
这里是秋叶原的(大神殿)。虽然次数不多:但晓在游戏时代也曾在这幅光景中复活。晓调整好小太刀位置之后走动。
该做的事情很多。
从回廊仰望天空,冬季太阳爬升到阴天另一头。
从角度来看,似乎已过中午。记得开战时间是半夜,原来复活需要半天时间?不,应该不是这样,恐怕是她紧绷的心在复活同时忽然放松而睡著。若是如此,她就能明白身体为何到处酸痛。
晓在比外表更宽敞的(大神殿)区域前进。
她有该做的事。
有非做不可的事。
即使战败一次也不能放弃。晓体认到自己如今多么怠惰。她自认至今全力以赴,认定比任何人都拚命,但这是欺瞒,只是藉口。能做的事情很多。晓一直回避某些真正非做不可的事,只拚命去做自己喜欢的事,认定这就是努力。
晓穿越彩绘玻璃点缀的礼拜堂,毅然前进。
从晓的角度,走下这段宽敞的阶梯,转眼就会回到秋叶原。
不过,未曾预料的光景等待著她。
「不要紧吗?还有伤吗?」
因为大音i而轻易被抱住的晓大为惊讶。荷丽艾塔看到晓这副模样,喊著「好可爱,」陶醉地摩蹭脸颊抱起来转动。即使晓再怎么娇小,荷丽艾塔能够轻易抱起一个女生,也是基于(冒险者)的臂力,但荷丽艾塔似乎完全没察觉这件事。
「想说你差不多该醒了。」
靠在石砌斜坡扶手的莉洁这么说,后方穿著厚重服装的蕾妮希雅也愧疚低头致意。再后面则是双手抱胸露出无惧微笑的狐耳女性。是深夜战斗时所看见(西风旅团)的(神官)。
「……」
晓抿著嘴。
她知道自己表情逐渐阴沉严肃。
并不是讨厌大家。
一切都是自作自受。只是由于至今没结交年纪相近的同性好友,所以不清楚如何搭话。
但晓知道自己非做不可。这是她从遗失的梦中唯一带回的东西。所以晓紧握著将她高高抱起的荷丽艾塔的手。晓看著受惊般紧闭著嘴的荷丽艾塔、看著莉洁、看著狐耳女性、看著表情比任何人都为难的蕾妮希雅。
回到地面的晓,就只是单纯地低下头。
「我想这应该是不情之请,但我想拜托各位。可以传授我『口传』吗?我想逮捕那个杀人魔。」
晓知道狐耳女性露出受惊神色,也知道身后的荷丽艾塔倒抽一口气。蕾妮希雅则是表情沉痛。
「荠小姐,宗次郎先生也会使用『口传』吧?」
「思,没错。」
「即使如此,却还是打不赢。」
「就是这样。」
狐耳女性——名为荠的成熟美女如此回应莉洁。
「即使如此你依然想习得『口传』,为什么?」
莉洁就这么将话锋转向晓。
晓咬著嘴唇。
她无法好好说明。众人恐怕认为这是她想得到口传的任性要求吧。晓内心满是后悔,却想不到别种说法。
「晓小姐。」
然而此时,莉洁和她视线相对。
推测年纪相近的这名少女,以平淡表情注视晓。
这名少女在晓无法想像的巨大公会稳占一席之地。名为荠的女性也是,蕾妮希雅或荷丽艾塔亦然,各自在自己的归宿以更胜于尽职的形态和他人相系。
晓回想起自己的决心。要是在这时候退缩,就完全和过去相同。全力以赴之后失败,却想安慰自己已经拚命努力。即使如此,人生当中依然有著无论如何都想赢的对决,有著不想输的战斗。晓如今明白这一点。就算要强求他人,或是丢脸地央求他人,她也想克服这个难关。
「我想终结那个杀人魔。」
晓拚命诉求。但令人悲伤的是,她的口才不够好。
「不只是『口传』。只要是能阻止那个家伙的方法,希望各位尽管教我。可以让我依赖各位吗?」
「你认为会赢?」
爱理不理般提问的是荠,(西风旅团)支援宗次郎到最后的补师。留著长长黑发,和服穿得有些随兴的(神官)。晓几乎无计可施地回应她。
「不晓得。不过即使战胜、即使讨伐,也不会终结。要是没做到能终结的某件事就无法终结……我是这么想的。非得让其终结才行。」
晓甩开无法传达想法的烦闷情绪,拚命述说。
她好恨自己如此笨拙。
「而且如果主公在,应该……做得到……所以我非做不可。」
质疑的视线刺向晓。
这是在质疑「城惠在就做得到」这句话的意思。
即使晓已经下定决心,话语依然缓慢又沉重。
「i…主公不在。他不在秋叶原。」
这是晓与(记录的地平线)保护至今的秘密。
城惠不在。(D.D.D)出动的现在,他看似为了维护(圆桌会议)的运作,被庞大的工作量淹没,但这是假的。城惠大概是外出去做他能做的事。晓不知道是什么事。虽然不知道,但城惠委托晓留守。
所以,晓必须解决城惠肯定能解决的秋叶原灾难。
这是约定。
「荠小姐问你是否做得到,你的答案是?」
莉洁这番话令晓吓得颤抖。
晓无法如此约定。
无法保证。
请别向我要求这种承诺。
「……我一个人做不到。所以我需要协助,请各位协助我。」
这是晓难以承受的痛苦。承认自己的幼稚、承认自己的无力,是如同刀割的痛苦。这且娇小的身体终究只蕴含这种程度的实力吧。晓冒出这种类似诅咒的心情。
不过,城惠曾经在晓面前说出相同的请求。
荷丽艾塔紧抱住晓,手臂的温暖令晓吓了一跳,荠露出像是邪气尽去的懒洋洋笑容。
「从宗次说要收手的时候,我就大致认为会演变成这样。城惠那里净是爱逞强的人,或许是物以类聚吧。」
「这样应该算是及格了一半吧。依
照教导部队的基准,就是必须再三演练。目前,我们(D.D.D)经过审核确认的『口传』共八种——主子已经批准传授给晓小姐。」
金发少女温和告知。
「我也有非做不可的事情。」
至今保持沉默的蕾妮希雅,以苍白的表情点头。
「……真是的,没想到来到赛尔迪希亚这种地方,居然还得再当一次国中生。」
以莉洁的轻声叹息为暗号,规模又小又阳春的讨伐队编组完成。
不过,这是晓踏出的一大步。
V 4
御香影小口啃著饭团。
「结缘饭团屋」外送的这种便当,是(洛德研)非常普及的餐点。虽然没确实统计过,但总是谣传这个公会一半以上的餐点是由「结缘」供给。
在御香影身后,头绑三角巾的亲切(大地人)少女依照点菜单一个个分发饭团。亮丽的黑发切齐肩膀,不时变化的表情很可爱,似乎叫做枫。
「结缘饭团屋」由二十多名(大地人)经营,其中五名可爱的少女被众人当成偶像。(洛德研)尤其喜欢她们,还成立粉丝团。御香影在理科大楼看过海报,这名少女枫和库荻莉雅是争夺人气冠军的大热门。
(慢著,不重要吧?这种事现在不重要。)
御香影蹙眉啃著饭团。
今天终究无心悠哉思索便当正妹排行榜。
御香影也是本次骚动的推手之一。责任当然不在她身上。御香影只是回报现在调查得知的部分以及未来可能性,完全无须为事件本身负责。即使如此,内心阴霾也没能散去。
御香影的植物精灵搭档雅莉从脚边爬到大腿,御香影递给她一个小饭团。植物精灵双手握著饭团张嘴咬。御香影被她的可爱模样治愈,环视四周。
这座半圆形研砵状的巨大厅房通称「讲堂」。
现在大概坐了八分满。
总之现在是午餐时间,参加者大多从包包取出便当,或是打开外送饭团的包装。
原本到餐鲧或外面吃饭的人可以更多,但今天基于主题内容,比较没有这种趋向。
上午与下午都有会议,但今天上午与其说是会议:更像各研究科的发表会。下午应该也是如此。
(洛德研)是近似大学的公会,所以会议总是近似研究成果发表会。
阶梯教室里有种难以书喻的气氛。
绝不能说是开朗,堪称消沉。但比起单纯怀抱失意情绪,感觉更像是在暗中压抑动摇及兴奋情绪而嘈杂e实际上在各处,专攻相同领域的成员们也正在窃窃私语。
甚至有些集团跨领域进行议论。
上午发表的某些事情令众人受到此等震撼。
「这也是好事吧。」
同样吃著饭团的同僚——青森从旁边搭话。
「是好事吗?」
「唔~应该吧?」
有些困惑的御香影,听完青森笼统的回应之后含糊点头。
确实不能断言是坏事。
御香影在上午发表成果。
(洛德研)基于组织特性,每个月会举办许多发表会,御香影所属的料理部也不例外。不过负责制作美食的料理部,发表会几乎都是采取试吃会的形式。御香影在上午的发表会用尽能量。
身为(厨师)的御香影,平常不会使用资料发表成果,或是进行漫长的口头论迤,所以这场发表会成为沉重的负担。她对硬塞这个任务的同僚抱持满腔怨恨。
御香影踢飞青森,从他的便当抢走炸鸡块,迅速分给雅莉。
「你做什么啊?」
「雅莉,好吃吗?」
,
内向的雅莉没作答,躲在御香影身后小口吃著炸鸡块,可爱的模样令御香影放松心情。
即使副职业并非(厨师)的(冒险者),也逐渐变得可以做菜。
这就是御香影进行的报告。
现在这个世界有两种料理方法。
首先是「选单法」。准备自己所「记忆」下来的合成表中记载的材料,在厨房设备旁边开敔操作选单,选择想做的料理,就可以完成料理。
无论是何种料理,制作时间基本上是十秒。
这种手法有很大的优点.首先,所需时间是明显优点,无论是费时的炖煮料理或是发酵食品,都只需要十秒。
此外,使用材料很少也是优点。合成表最多只记载五种材料,而且包含调味料。例如制作「马钤薯炖肉」所需的材料,只有马钤薯 3、牛肉 l、浓味酱油 l等三种,不用洋葱与红萝卜,也不用味酣。成品看起来像是凭空补足般使用了这些材料。
这种手法当然有著巨大——用巨大都不足以形容的缺点。那就是无论使用何种材料,以何种合成表制作,成品的味道都像是以热水泡开的麸,堪称食而无味。口感也像是软软的能量棒,实在无法引人食指大动。
另一种方法是「亲手料理法」。
这种方法,需要使用和现实世界相同的料理程序。不会受到合成表限制,味道掌控于料理者对这道料理做法的熟悉程度。材料一定要齐全,不会无中生有。此外,材料的新鲜度与状态也会影响成品,换言之和现实世界的料理几乎相同。
两种方法都和现实世界有个压倒性的差异,那就是料理者的副职业二疋得是《厨师)。此外,无论是选单法或是亲手料理法,都会依照(厨师》等级受限。这是另一项特徵。
使用选单法的时候,如果(厨师)等级没达到合成表指定的等级,成功机率会降低。
使用亲手料理法的时候,无法确认具体需要的(厨师)等级,但若使用蒸煮、油炸等复杂技术,或是制作程序较多的料理,失败机率就很高。
无论使用何种方法,一旦失败就会和游戏时代一样,只剩下「烧焦残骸」或「软趴趴的残骸」。
副职业并非(厨师)的(冒险者),做任何料理都会失败。即使在地球时的厨艺多好,也连生菜沙拉都做不出来。这应该是(大灾难)之后的常识才对。
这个常识逐渐瓦解。
即使副职业并非(厨师)的(冒险者),如今也可以进行简单的调味或是切材料。目前大概做得出生菜沙拉。
发生什么事?没人知道。
何况大家连(大灾难)的原因都不知道,不可能知道这种变化的意义o
但是不难预测,这个变化的波及范围将会很广。
是在何时发生这种变化?连御香影他们(厨师)都无法断言。秋叶原与(圆桌会议》在很早期就察觉副职业的制作物品限制,到头来,这也是(圆桌会议)成立的契机。
(洛德研)里相同副职业的成员各自成立部门,也堪称是基于这项发现。换句话说,御香影身边只有(厨师),而且包含御香影在内,所有人等级都很高。此外,在这项常识普及的秋叶原,用餐时会请公会的(厨师)制作,或是购买(厨师)贩卖的熟食,这样的认知完全深植众人心中。
所以,没人察觉这个现象从何时产生。
依照御香影他们(洛德研)料理部最近的调查,如果是生菜沙拉,约半数(冒险者)能以不差的机率制作成功。即使是失败的(冒险者),也觉得和之前的手感不同。
可以确认这个现象确实发生。
不过,这是各人下意识努力的成果,也就是(冒险者)能力增强的结果?还是游戏防护机制产生漏洞?现在还不得而知。目前确认同样的状况也发生在(大地人)身上,因为连植物精灵雅莉都做得到。
更恐怖的是,这个现象不只局限于料理。
例如建筑需要(土木工匠》副职业,制作家具需要(木匠)副职业,各种副职业独占相关的物品制作,这是(幻境神话)本应具备的形式。
不过,在上午的报告会上,零星出现和御香影他们(厨师)相同的报告。
对于现代人来说,建筑或锻造并不像料理是熟悉的技术,即使进行调查,也因为样本数太少而无法明确证实,但是从数个案例来看,确实显示至今的经验法则开始失准。
乱了分寸的人不只是御香影。
包括青森或会场里的同伴们,(洛德研)所有人都感受到某种预兆。
场中忽然安静下来,御香影扬起视线。
洛德立克在周围成员注目之下登台。现在还是午餐时间,因此周围吃著饭团或三明治的同伴们以浮现问号的表情凝视洛德立克。
随意披著白袍的他,平常温和从容的脸上露出疲态,搔了搔头开始述说……
「啊—虽然各位在用餐,但我等待已久的调查报告送来了,加上下午议题似乎非得转换方向才行,所以容我插播一下。午餐时间延长一个小时。此外,我刚才说『转换方向』的意思是要采取对策。」
「采取对策」这四个字造成场中哗然。
一半是惊讶于事情达到得采取对策的程度,另一半是没想到行事较为慎重的洛德立克决定主动积极介入这件事。
「各位继续吃没关系,请听我说。我非得报告三件事。首先是玩家和(外型重
设药水)及游戏时代的身体差异。依照诸多案例……应该说几乎所有案例显示,玩家人格受到躯体影响,这是之前就报告过的事,不过似乎连声音也会受到影响。虽然不确定声带是否作用于发声机制,但目前拥有女性身体的(冒险者),即使玩家实际是男性,声音也逐渐女性化。」
响起大到刺耳的声音,某人的笔掉落。
讲堂已经处于鸦雀无声的寂静之中。
「再来是光学观测……啊!其实这件事未经证实,还不确定是否要重新测量,但我依然认为是事实。秋叶原和富士之间的距离似乎增加,应该说任意两处的距离都正在缓慢拉开。」
对于会场众人来说,这个报告彷佛晴天霹雳。
「不好意思……」
一名看似懦弱的(铁匠)举手。他经过洛德立克许可提出的这个问题,也代表所有人的疑问。
「任何地方都一样?换句话说……大和正在扩大?」
「我认为是这样没错。」
洛德立克的回应使得全场倒抽一口气。
「最后一项报告是外部委托调查的结果,但我觉得应该让大家知道……关于物品设定的背景叙述,已经确认在某些物品具备效果。」
御香影睁大双眼。
背景叙迤具备效果?什么意思?
比方说,某个魔法武器有这段描迤:「伤害+5%,追加火焰伤害1
00 0 - 2 1 6点,【S T R】+1 5。」这是魔法之力。该武器除了一般武器的性能,还附加特殊效果强化。
相较之下,「背景叙违」指的是这样的文章:「这把武器(烈火之豪枪)是古代威斯特兰迪正规军赠给优秀骑士的枪,以火龙牙装饰,隐含火焰之力。据说古代的洛加·查利以这把枪鼓舞部下的勇气。」类似如此。换句话说,这是物品说明文,用来解说出处与特徵,可以从物品鉴定结果得到情报,但在游戏层面不具任何意义,用来营造气氛的文字。
到头来,「背景叙述」原文为「 Flavor Tet」,意味著「增色用的文字」。
没有效果。因为没有效果,才叫做增色用的文字。本应如此。
如今,背景叙迤有效果?
御香影一时之间不是很清楚这代表什么意义。
御香影不懂,所以她看向青森。
青森也不懂,所以他不安地回看御香影一眼。
而且,在场许多同伴们似乎也一样。
洛德立克暂时闭上眼睛深深叹息。这副模样令成员们觉悟到,麻烦事终于发生了。
「我不觉得这是个别的现象,不认为这些现象毫无关连,只是凑巧都在这个时期发生。换句话说,我推测这是一连串相关的事件,推测这个世界依然持续进行大规模的变化。(大灾难)还没结束。关于这方面,我提议应该进行最大规模的情报收集行动。」
洛德立克的话语,在众人愕然的讲堂里得不到回应而不了了之。
秋叶原的所有居民几乎都还不知道这些变化。
V 5,
晓与蕾妮希雅在慌乱的办公室里并肩正坐。
眼前是莉洁与荷丽艾塔。许多侍女在周围忙碌行动,荠不知为何悠哉吃著草莓大福。
从大绅殿直接被带来这里的晓,随著「总之吃点东西」这句话吃下早餐兼午餐,接著众人询问详情。
就算要她游说详情也不知道从何说起。如此心想的晓不时看向蕾妮希雅,后来在荷丽艾塔催促之下,蕾妮希雅也一起坐在晓旁边。
豪华地毯的绒毛又长又软,所以脚完全不会痛,加上晓平常就住和室,完全不会抗拒正坐,不过蕾妮希雅又如何?她似乎完全不习惯正坐,只是挂著正经八百的表情模仿晓罢了。
「我们已经大致得知真相。杀人魔的真实身分是(大地人),而且是供赘一族:那种战斗能力来自(动力甲冑)。都市防卫用魔法阵供给魔力,使他得到匹敌中型副本首领的战斗能力。」
莉洁这番话使得蕾妮希雅低下头。
看来,蕾妮希雅已经向参加茶会的女性冒险者们说明内情。
晓对此感到惊讶。
(大地人)杀害(冒险者)。
害怕这件事被发现的蕾妮希雅明明那么恐惧又烦恼,如今正坐在晓旁边看著莉洁与荷丽艾塔的蕾妮希雅,却带著下定决心的表情,一反先前的无精打采。
不过,这或许也理所当然。仔细想想,晓想要为之加油打气的这位(大地人)公主,曾经为了徵募桑托利夫包围战的勇士,骑乘狮鹅兽翱翔于天际。
「——要是这件事曝光,秋叶原(冒险者)与(大地人)的关系会恶化:要是质疑供费一族的声浪增加,都市生活或许会产生裂痕。两位抱持这种想法,而且晓小姐担忧这样的后果,所以并不是想杀害杀人魔,而是想解决这个事件。对吧?」
晓坐著思索片刻之后点头回应。
她的想法若是化为言语应该就是如此。
晓自觉昨晚没想太多就冲到市区。晓只是想让大家知道蕾妮希雅没有错,觉得若能阻止杀人魔就能如愿。不对,她只是事后思考才能以这种方式解释,老实回想起来,当时或许只是在乱发脾气,只是将烦闷情绪发泄在「不肯理解自己与蕾妮希雅的这个世界」。
但晓不敢将想法化为言语,就这么默默注视莉洁。
「我可以理解你的想法。我觉得这个事件应该无法隐瞒,但尽远解决将是平定风波的重大要素。」
「毕竟受害者这么多。」
荠从包包取出甜酒,在莉洁以一副讲师态度发言时插话补足。
「……(西风旅团)要公开这件事?」
「不。宗次郎说要收手。我们不会公开情报也不会报仇。公会内部应该颇有微词,但宗次郎会设法处理。我们就是这样的公会,我则是负责收烂摊子。不过这端看两位怎么做。」
「这……」
「别拐弯抹角确认,快说教就行了。」
荠说完,莉洁与荷丽艾塔叹了口气。
两人与其说是懒得理会荠,应该说是要求荠稍微照顺序行事,但荠似乎完全不在意。荠身穿某种角度看来算是邋遢的松垮和服横躺在沙发,任凭胸前锁子衬甲包裹的雪白肌肤展露在外,模样比起狐狸更像是大猫。
她的模样和战斗时严肃绷紧的气息不一致,不过就晓看来,现在比较自然。或许这才是她真正的模样。
(不过,或许其实不是「真正的模样」……)
晓认为,摸她头的城惠是真正的主公。
然而,为文件苦恼的城惠也是主公,在战场调度援军的城惠也是真正的主公。
即使内心隐隐作痛,但称赞实莉的城惠、对玛莉艾儿微笑的城惠,也是真正的主公。
如同身旁的蕾妮希雅,如今并非以往优雅梦幻的模样,也不是精疲力尽的模样,是挂著蕴含决心的认真表情。
本来就没有「一切皆虚假」这种事。
晓在稍微变得辽阔、鲜艳的世界里,首度察觉这个道理。
真正的事物,比比皆是。
「所以是这么回事吗?」
荷丽艾塔在晓与蕾妮希雅面前双手抱胸静静询问。
「你们爱面子地认定口公升自己做得到。其实你们知道应该找人商量吧?晓妹妹与蕾妮希雅小姐是不是都有点自以为是?是不是瞧不起旁人?」
荷丽艾塔眼中没有以往的调皮气息。
是再认真不过的表情。
晓无从回应。正是如此。
这次的事件还好,可以解释为一时冲动夺门而出。
但她至今一直躲在城惠身后,这一点无从解释。
到最后,晓因为嫌麻烦,认定没必要而割舍,不想和他人打交道。先不提喵太老师或直继,即使是实莉与冬弥这些同公会的年少组,晓也避免开口交谈不是吗?
晓当然会支援她们的活动,例如暗自护卫、提供材料、预先侦查挑选练功区域等等,却回避和他们直接交谈或共同行动。即使没什么回避的理由也一样。
因为这不是自己的职责。晓以这种话语逃避。
隐约察觉的这件事折磨著晓。
「你打算永远独处?你以为只要有城惠先生就好,不觉得这种想法很天真吗?」
荷丽艾塔责备般的声音令晓低下头。
无话可说。因为正是如此。
晓完全依赖主公,因此主公不在就立刻变得一事无成。她想完成主公交付的工作,却连这种事都做不到。这明明是城惠只交付给晓一人的使命。
「你造访这座公馆是为了保护?」
晓感觉自己的内心话得到回应,扬起视线。
「造访水枫之馆、协助加强警备体制并不是只任命给晓妹妹的工作。我也一样,莉洁小姐也一样。」
这次晓真的害羞、难受到满脸通红。
仔细想想就知道理所当然。蕾妮希雅如今是秋叶原重要程度首届一指的少女,不可能只由晓单独护卫。蕾妮希雅的茶会是城惠的指示。这种事情,明明稍微思
考就能明白才对。
连「我受到城惠的依赖」这种想法,也是晓自以为是。
她为此悲伤、懊悔到泛泪。
但现在不是哭泣的时候。晓确实想保护蕾妮希雅,却不只是基于护卫身分保护她的生命安全。在那天、在那个时候,晓想为这名代表(大地人)扛起重责大任的少女,保护她的愿望与盲同洁。
「那个,晓小姐是……是……」
蕾妮希雅难以启齿般插话。
但莉洁阻止她。
「但我想藉助各位的力量。非得藉助不可。」
晓拚命游说。
「思,如同刚才的约定,我与莉洁小姐当然都会协助。不过,你这番话是对谁说的?」
这个问题对晓来说过于困难。
对谁?对荷丽艾塔与莉洁?对荠?对不在场的御香影她们?
可是这些人是谁?应该拜托谁?自己有权力拜托他人吗?
不过,那里确实存在著某种东西。
晓只是找不到适当的话语形容,但礼物就在那里。
晓肯定在那段失去的梦境中察觉过。
在拂晓微光满溢而出的这个东西折磨著晓。
明明连同城惠的大衣紧握在手中,清醒时却发现手心空空如也。
没能从梦中带回。
内心有股著急不已的情绪。
真心想说的话说不出口。
明明确实存在于心中,却无法呈现给大家。
若能将内心珍惜,真的无比珍惜的这份心意与愿望呈现给大家,晓甚至认真觉得不惜切开自己的胸口。
但她即使切开胸口,众人也看不见。
笨拙的自己如此不中用。晓表情扭曲,眼泪几乎夺眶而出。
「晓小姐是朋友!」
蕾妮希雅挣脱莉洁的束缚,以生气般的表情如此断言,晓满脸愕然注视著她。
晓内心的某个空洞填补起来了。
这是当时没能紧握的话语,是晓视而不见的门,是那扇门的钥匙。
从原本以为她绝对不会这么说的银色公主口中得到这句话,使得晓温暖、坚强了起来。
「蕾妮希雅很努力。所以,我想帮她。大家……帮忙大家。因为……是朋友……」
没能好好说出口。
害羞、无力、沉郁的心情充斥于体内。
其中,也包含非做不可的坚定意志。
晓踏出半步,试图打破这份著急心态。
踏出实在不算是一步的小小一步。
「朋友」这两个字,彷佛在口中随著踌躇而沙哑。
晓内心的想法缓缓串连起来得到解释。
浮现温和笑容,彷佛位于远方的蕾妮希雅是真的,在晓身旁生气的蕾妮希雅也是真的;总是把晓当玩具的荷丽艾塔是真的,严词训斥晓的荷丽艾塔也是真的;仔细调查(大地人)身上衣服的莉洁是真的,展露战斗指挥官侧脸的莉洁也是真的。
好好正视之后就会发现,,晓身旁有许多人关心晓。
晓既不逊色,也绝非膺品。不原谅自己的晓,同样是真正的晓。
这么多人担心著战败后死于凶刃的晓。
晓如今也能理解莉洁为何说她是国中生。她正是国中生等级。事到如今才学习这种事,晓觉得自己不如实莉。但她不会因而焦虑到焚心。自己恐怕真的不如实莉。何况,眼前的众人都很担心晓。
「明白了。那么,我有一个终结本次事件的策略。我已经请(圆桌会议》发布夜间戒严令。三天后收拾那个杀人魔吧。」
莉洁说完,晓感觉内心放松。这次一定不能失手。
V 6
荷丽艾塔从阶梯转角处眺望秋叶原。
市区树木大多是落叶树,却也有常绿树。灰色废墟加入绿色点缀有益眼睛。(三日月同盟)的根据地在这栋公会会馆里,所以她很熟悉这幅景色,但现在的楼层高度不同。
(三日月同盟)在会馆五楼,这个阶梯转角处在十楼。她正要前往同栋大楼的高楼层,也就是(圆桌)。
荷丽艾塔就这么继续行走。每次都要在电梯报废的高楼上上下下,在现实世界根本是苦行,但(冒险者)的躯体性能很好,即使抱著木箱也能轻松来回。
水泥外露的阶梯看来寒冷,但荷丽艾塔并不视为太大问题,就这样抵达目标楼层。
荷丽艾塔和认识的(大地人)女孩打招呼之后进入(事务局)。这里是(圆桌会议)的中枢。真正的(圆桌会议)意指代表秋叶原的十一公会长进行的会议,不过在会议决定的计画,是由这个(事务局)管理。
好歹也是决定秋叶原方针的十一公会,没有专属空间应该不太妙——这样的声浪很强烈,因此十一公会各自在(事务局)里有一间办公室。不过十一公会几乎都是代表秋叶原也不奇怪的大型公会,公会长大多在自己的根据地拥有办公室,而且都在自己的办公室处理各种工作。中阶公会(三日月同盟)同样有一间精心打造,反映玛莉艾儿嗜好的办公室。
因此,(事务局)准备的办公室通常都派人轮值,当成连络处。但很可惜(三日月同盟)没这种人手,因此荷丽艾塔会定期造访,整理累积的资料或信件。
许多(大地人)成员任职于(事务局)。
这么做的目的不仅在于委托他们处理单纯的行政工作,也是用来测验是否能和他们在相同职场共事。或许可以委托他们负责连络,但目前并未付诸实行。用不著交付这种工作,(大地人)的工作也是多不胜数,例如对应秋叶原数百个公会的通知或协商。
和他们打过招呼的荷丽艾塔,一抵达办公室就轻声惨叫。文件再度堆满办公桌。虽然习以为常,但光是看到就会泄气。十一公会之中分配到较少工作的(三日月同盟)都这样,荷丽艾塔不愿想像其他公会的状况。
荷丽艾塔迅速将文件分类,放进搬来的木箱。分量看起来庞大,但几乎都是报告或确认文件。用不著带回公会屋的文件只签名确认就放入附设的批准箱。
她一边从事著如此公式化的作业,回顾这几天的事。
那天之后,事情进展得很迅速。
莉洁的指挥非常亮眼,但其他参加者也不输她。仔细想想,荠、恭子与小豆子等人虽然是女性,却在(大灾难)之前就参加过大规模战斗,组织行动应该是易如反掌。
蕾妮希雅的起居室成为临时作战总部,莉洁从公会搬来一张办公桌。那边也是不输给这里的忙碌战场书写各种资料的大量笔记,在修正与誊稿的过程满溢而出。以出身于现代地球无纸环境的荷丽艾塔为首,(险者)看到这幅光景就头痛。
成员们将这场对付杀人魔的作战,称为「逮捕作战」或「夺回作战」。
作战总部位于蕾妮希雅的住处,基于这个性质,参加者只限于受邀加入蕾妮希雅茶会的女性。荷丽艾塔与玛莉艾儿当然也是一分子。
核心人物有两人——晓与蕾妮希雅。而且这两位核心人物不仅不擅长做这种事,似乎也不适合。连续发生的事都是首度经历,使她们惊慌得无所适从。两人是本次的发起人而位居核心,不过在集体行动的层面不可靠。因此由莉洁与荷丽艾塔负责实际的管理实务。
非得这样才行。
整理文件到心烦的荷丽艾塔,坐在单人皮椅仰望天花板。只要没有刻意找来,(三日月同盟)以外的成员不会进入办公室,她难免会摆出不同于以往的松懈姿势。
在公会里,以玛莉艾儿为首的开朗吵闹成员围绕在身旁,无法好好思考。荷丽艾塔轻推眼镜,静静叹口气,从爱用的小型卡盒取出一张卡。
只以毫不花俏的字体,写上几行文字的朴素卡片。
这张卡是银行帐户。
这张卡代表著和公会会馆设立在同一栋大楼,《幻境神话)唯一银行组织的帐户。是以往不曾存在的金融卡。
(幻境神话)在(大灾难)之前是游戏。这里所说的「银行」和地球世界不同,是玩家存放现金与物品的非营利机构。不对,甚至不是非营利机构,是「游戏功能之一」。
在游戏里,角色诞生的瞬间、也就是开始游戏的瞬间,会自动拥有「银行」帐户,不用办理开户程序。公会也一样,在成立瞬间拥有一个帐户。这是自动程序,不用花时间开户,相对的也无法拒绝开户。银行帐户就是这样的设定。帐户当然没有金融卡或帐簿。因为游戏系统不需要这种东西,就能极精密地识别、管理个人帐户资料。
不过,眼前的卡片不一样。
预定由(圆桌会议)二个委员会拥有的三张卡片,这就是其中一张。这代表著不是个人也不是公会的某个帐户。恐怕具备大和(冒险者)未曾想过的可能性。
「……就是为此才希望这段时间可以风平浪静。」
荷丽艾塔以指尖转著卡片,闭上双眼。
她甲就隐约察觉城惠不在秋叶原。虽然没有明确告知,但既然城惠委托她管理这张卡…—就可以预料得到。
这张卡还不具备任何意义。因为这个帐户没存入现金,未和任何行
动连结,现在只不过是一个预先设定的帐户。
不过,将来的可能性辉煌眩目。
荷丽艾塔明白这一点。她光是想到会如何使用这张卡就毛骨悚然。
关于帐户的事情没有公开,是因为这张卡目前还毫无意义,换句话说还在验证可能性的阶段,不到发表的时期。至少荷丽艾塔听到的说明是如此。另一方面,荷丽艾塔也察觉到某些事情并未向她说明。
城惠恐怕是在意情报外泄而避免发表。
晓隐瞒城惠不在秋叶原的事实也证明这一点。
克拉斯提、城惠与道隆他们思索著「今后可能发生的问题」,而且「敌人的存在」恐怕就是问题之一。很不幸的是,他们认定非得假设(圆桌会议)内部也有敌人。
荷丽艾塔感觉(Plant
hwyaden)在西方观察著秋叶原。属于少数派却逐渐广为人知的(望乡派)也令人发毛。
(居然说死亡次数足够就能回到地球……)
荷丽艾塔为他们莫名其妙的主张叹息。这个烦恼对于中小型公会的会计过于沉重,她不可能背负。但是既然这样,谁又能背负?认定城惠能背负而交给他很简单,不过真的可以这样吗?就荷丽艾塔看来,城惠年纪比她小。
(对,那位黑得发亮的先生比我小。真是的。)
城惠应该不对荷丽艾塔个人感兴趣。他做的任何事都不是为了荷丽艾塔而做。但荷丽艾塔觉得现在不能认定「城惠能够背负」就置身事外般划清界线,这样无疑是放弃城惠。
既然自己如此心想,果然就得参与处理杀人魔事件。荷丽艾塔如此认同。
莉洁在战斗层面辅佐晓,那么荷丽艾塔就该从别的角度参与这件事。为固执的城惠提供支援射击。荷丽艾塔觉得为此提供一臂之力也不错。
荷丽艾塔自从在冰之宫廷的舞会和城惠共舞,就觉得自己不抗拒辅佐城惠。暗中支援城惠与晓,相当符合自己的个性。
莉洁正在锻炼晓以及训练成员们的默契。
直到黄昏都是「口传」的修练。除了晓还有数人自愿一起修练,所以「口传」相关的情报应该会稍微普及。
吃过晚餐,众人集合开完会,晓与莉洁他们战斗组就分散到秋叶原广范围监视,追查杀人魔的下落。
莉洁听晓与荠述说详情之后,判断「杀人魔这几天不会出现」。荷丽艾塔也有同感,而且很感谢得到这段空档。遭受宗次郎与晓猛攻的杀人魔,受到前所未有的打击,应该需要一些时间疗伤。既然不是(冒险者),疗伤时间肯定不只一晚。
荷丽艾塔和(圆桌会议)交涉,对秋叶原发布夜间戒严令。
这是和莉洁讨论之后定案,用来阻断被害、引出凶手的策略。负责警备的晓她们过著巡逻到天亮,在日出时间小睡的生活。
现在也是荷丽艾塔该工作的时期。
荷丽艾塔在脑中列出非得说服的人物名单之后起身,将办公桌上的文件不做分类就拨进木箱,再以密语呼叫飞燕。
首先是道隆、卡拉辛,接著是分别隶属于十一公会的众人。这项说服工作甚至可以成为城惠作战的障眼法吧。荷丽艾塔不晓得城惠事前预料到何种程度,却冒出些许捉弄的心情而微笑。
「不一定凡事都会按照城惠先生的预料进行喔,尤其是——女生们的决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