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卷 供贽的黄金 CHAPTER.4 公会长 GUILD MASTERS

?姓名:威廉·麻萨诸塞

?等级:93

?种族:精灵族

?职业:刺客

?HP:11785

?MP:11926

?道具1:

[射月]

传说中可以一箭贯穿月亮的幻想级长弓。

射程非常长,甚至可以单方面狙击,

但威廉喜欢在最前线射击,因此很少发挥这个特性。

?道具:2

[影王狼之皮甲]

以高难度副本首领〈影王狼〉的皮革为原料,

用秘银与常世石之钢丝补强,柔软又耐用的幻想级皮甲。

可以防止视觉受阻,强化肌力的数值令人瞠目结舌。

?道具:3

[神水晶之哨箭]

在〈古都吉野〉提高声望就可以购买并获准制作的特别箭矢,

以收到祝福的水晶仔细削成的特质品。

威力与价格都非比寻常,但威廉使用起来毫不手软。

?1

看来这里是深夜的路边。

但是周围并非黑暗。柏油路面上的影子在路灯的白色灯光照耀下拉得长长的。

城惠之所以判断现在是深夜,是因为拉上铁卷门的商店街空无一人,宁静得不可思议。

行经麦当劳与手机行,没抬头就经过花店招牌前方。这是他看惯走惯的光景。万籁俱寂的商店街袅无人烟。

城惠行走的这个繁华区距离池袋约一小时路程,是以当地居民坚称是「东京圈」的冷门车站为中心构成的市区。在相同地名冠上「南」或「北」的车站分布在周边,换言之是开发为卫星都市的郊区都市。

城惠在这里出生长大。

不过,这座拼凑而成的城市散发着一股虚假不实,在城惠眼里显得陌生。

这座新市镇人口很多。

居住机能完善,没有不便之处。

虽说如此,但距离是个麻烦的要素,居民若是想找家电、衣服或喜爱的小东西,都会到东京都内,因此这座城市没什么值得一提的商业设施。这条商店街就是城市的代表。没有不便之处,应有尽有,但是真要找什么东西大多都找不到。

称不上是小型都市,如同东京附属品的这座城市,没有属于城市的核心要素。

城惠的父母也是以结婚为契机搬到这座城市。不大不小的独栋双层楼住宅,在同一条街上有许多外型相似的姐妹屋。这样的住宅区、站前、残存的少数农田或路树,在日本所有地方司空见惯,极为平凡,而且逐渐流逝。

没有核心要素的这座城市,因为没有必须守护的某种事物而逐渐改变。聊胜于无的车站大楼或商店街都没有堪称老店的商店,承租的店家定期更换,居民的流动率也高。

这也可以用来形容城惠的人际关系。大到让城惠觉得浪费空间的小学,三分之一的教室是空的。不晓得是当初设计时预定有这么多孩童就读,还是市政预算的考量。从小学到国高中的同龄少年少女们有如瞬息万变。如今城惠明白这是这座新市镇特有的新陈代谢,但是少年时代的他觉得这个世界模糊不可靠,人事物随时不见都不奇怪。

(这么说来……)

城惠不经意想起一件事抬起头。

记得这条商店街有一间以茄子咖哩这种冷门料理当招牌菜的在地小店。好像在水果店、包包店与红豆甜品店的旁边,是高中时代经常和朋友前来聚餐、便宜又怀念的店。

然而,画着诡异印度人肖像的那个招牌不存在。

城惠瞬间感到困惑,却随着寂寥想起一件事。

他不小心忘了,印度人咖哩店早就倒闭,随后进驻的是叫做牛井咖啡厅的怪店,正如预料也在几个月之后倒闭,后来进驻的是在东京都心扩增势力,招牌很花俏的拉面连锁店。趁着大学放长假返乡的城惠想起这件事。

记得去过那间拉面店一次,但是味道吃起来让人恶心,所以再也没去过。

那间咖哩店虽然倒闭,却是城惠希望能经营下去的店。不知为何操横滨口音的回教店长明显不是印度人,端上桌的咖哩也是比起印度口味更像日本家庭料理(应该说怎么想都是佛蒙特咖哩的味道),不过价格便宜又加入满满茄子的咖哩是偶尔想吃的美食。

(倒闭了真遗憾……)

叹气仰望的这间店,是黑字加红字一起舞动,招牌花俏的拉面连锁店——曾经如此。城惠停下脚步仔细观察店面。铁卷门上面是周三公休的文字。平常摆出许多旗帜的店门口静悄悄的,印在外围遮阳棚上面的店名不知为何模糊到无法阅读。

城惠以食指搔抓脸颊做出结论。

(原来如此,所谓的失忆是这么回事。)

这间拉面连锁店的店名,从城惠的记忆中消失。

「原来也有这种事啊。」

没受到太大的打击。

城惠早已预料到会变成这样,何况他不觉得这是严重的损失。人的记忆会逐渐稀薄,甚至不晓得收在哪里,如同收藏在锁头毁损的宝箱中的破烂物品风化消失。

〈银剑〉众人挑战首领接着陆续倒地的景象在心中复苏。

城惠早知道自己挑战大规模战斗一定会死亡。基本上,副本必须屡次反复挑战,累积经验,确立攻略方法才能突破。对方不是鲨化鱼人或地精那种低阶对手,所以包含自己在内的成员牺牲是理所当然。

城惠感受到困惑、寂寥般的心情。

他非常怀念这份淡淡的情感。

堪称是点缀城惠——城钟惠少年时代的主色调。

小学时代也是,中学时代也是,之后也是。

城惠回过神来,觉得自己是抱持这份心情走在黑夜之中。

这里明明是打从出生一直居住到高中的家乡商店街,可以清楚辨识的店名却不到两成。

频繁更换的店家稍微参与城惠的人生就消失,但是就对方看来,城惠恐怕才是消失的一方吧。稍微交流,留下不算是痕迹的痕迹之后消失,最后连名为记忆的痕迹也消失。

从理性层面思考,忘记的是城惠,被忘记的是商店街的店家们。

即便如此,城惠依然感受到一股遭到背叛的感伤。

寻找原因的城惠感到羞耻。

国小与国中的同学肯定也不记得城惠吧。

经常请假,没融入班级,总是在图书馆待到黄昏。这种同学理所当然不会留在记忆里。城惠将不记得的昔日同学和商店街的店家重叠在一起,察觉到这一点的城惠感到自责。

这是非常自私的迁怒方式。

明明是城惠没在这个应有尽有的生长故乡留下任何痕迹。

城惠走在路灯照亮的无声街道。

不知何时离开繁华区,行经现代化风格却莫名冷清的桥,来到通往小学的林荫步道。

这座城市只有城惠一个人在走动,远方县道却传来大型车辆驶过的声音。城惠以这个像是远方风啸的声音为背景音乐,注视着脚边前进。

城惠来到一座大公园,心血来潮转弯入内。路灯照亮的公园泛着淡淡的白光浮现,正如预料没有人影。

水池贴满鱼图样的磁砖,为了让孩童玩水而打造得比较大,但现在只任凭水面反射灯光,隐身在公园中。城惠与自己的影子找到能够眺望这座人造池的长椅并坐下。

换言之是一种濒死体验吧。城惠做出这个结论。

城惠在和〈银剑〉挑战副本战斗的时候死亡。

城惠应该会依循异界法则,在那个大规模战斗区域的入口复活,但现在是复活前的空缺时间,死亡的异常体验让城惠作了这个梦。

他靠在长椅椅背仰望夜空。

连一颗星星都看不见。

(所以我又来到这里了……)

城惠落寞一笑。

至今在这张长椅度过许许多多的夜晚。城惠在采取放任主义的双薪家庭长大,在市内社福中心职员听到会蹙眉的年幼时期,就是这座公园的深夜常客。

并不是喜欢这里,只是因为除了这里无处可去。单独待在家里,会被一种躲进被窝也很难熬的心情压迫,闹区有打扮花俏的少年少女出没,让城惠感到很可怕。还是小学生的城惠为了忘记这种讨厌的心情,唯一的方法是在深夜的街上走到双脚发软,坐在这座公园的长椅上。

虽然不像儿时必须按住胸口紧闭双眼的程度,但是这份淡淡的痛楚默默地成为城惠的坚信。坚信着「看来自己又失败了」。

城惠屡次来到和以前完全一样的场所。

从小被形容成很成熟而长大至今的城惠确实懂事,也是可以自制的孩子,正因如此,同龄孩童在城惠眼中蛮横又不讲理,城惠和他们保持距离,因而犯下许多错误。

他糟蹋了同学们的关心。

残酷地甩掉伸向他的手。

瞧不起他人的亲切。

扔下非得踩稳脚步战斗的场所。

也没能理解父母的辛苦与心情。

这都是琐碎却无法挽回的失败。

小时候的城惠每次失败就在这张长椅哭泣

,由衷发誓要想办法解决。有时候也会顺利完成某些事,觉得自己稍微变得可取。但还是会在某处失败,同样抱持为难又悲伤的心情,觉得自己好像缺陷品,坐在这张长椅。

——死掉会明白很多事。像是自己笨拙或卑劣的一面,或是无聊的一面。死一百次会明白一百次,让人难受到撑不下去。

威廉的话语浮现在脑海。

城惠能理解为何有人脱离副本团队。

这是比起失忆更加切实又无法忽视的痛苦。

城惠也很清楚个中意义与这份心情。

如果每次死亡都会来到这里,那么城惠在生长的地球城市已经死过。

如果这就是死亡,那么城惠尝受过许多次死亡的滋味。

包括扔掉宝贵笔记本的晚上、甩开朋友援手的晚上、挂着假笑说「路上小心」的晚上、向图书馆道别的晚上。

换句话说,死亡就是想死的心情。

即使稀释得很淡,城惠也知道这个滋味。

现在内心就是这种味道。不是失败,而是反复犯下相同的错误,刺伤已经平复的伤口。至今尝受这种味道多少次了?至少已经被迫舔舐到不想再度回味。但是回过神来又重蹈覆辙来到这里。自己即使就这样再活几十年,最后也无法离开这张长椅半步吧?这份质疑如同紧贴在背上的影子无法拭去。

对于还不晓得未来的城惠来说,未来漫长得无法想像。

漫长到城惠无法想像到底是几十年。在这段漫长到不知道多久的时光,将会反复犯下相同的错误活下去吗?

城惠回想起咬紧牙关,拼命撞飞他的迪米夸斯。

搞不懂那个人为什么要做那种事。

城惠不记得做过什么值得让迪米夸斯相救的事。

威廉只说一句「嗯,没问题」就伸出援手。

城惠不知道那个青年为何愿意牵起他的手。

依照城惠的记忆,自己明明只做过害威廉丢脸的事。

净是城惠不晓得的事。自己愚笨过头,真的很讨厌。

直继也是。到最后,城惠甚至对好友隐瞒某些事情走到这一步。

城惠真正提防的明明不是阪南。城惠提防的不是阪南的斥候,他早已掌握到对方身分。

城惠害怕的是第三方的某人。

他注视着不知何时紧握的拳头,轻轻放松。

这个世界除了城惠他们〈冒险者〉与〈大地人〉,恐怕还有某种势力。原本怀疑这个势力是供贽一族,但如今总算明白并非如此。可是这样的话,就代表还有不同的「某人」。

假设正如李·耿恩所说,城惠他们是被世界级魔法召唤到异世界吧。这个异世界凑巧和城惠他们玩的游戏一模一样。天底下哪有这么顺心如意的事?机率当然不是零,但肯定有更好的解释。

脑波感应技术在城惠记忆中的地球也持续发展中。导出脑波可以让游标移动,和植物人进行简单的沟通,记得最近的新闻提到,甚至还成功以外部机器录下梦境影像。这些研究主要是在医疗领域进行,几十年后应该会运用在娱乐领域或太空开发,这个久违的好消息让网友议论纷纷。

最新的研究很难上新闻。或许某个国家组织进行的秘密研究,可以赋予受测者虚拟游戏体验。这种可能性确实存在吧。

但如果是数万名日本人同时体验就另当别论,而且过于荒唐。城惠他们身上也没安装特殊机器。

肯定能以更好的方式解释。

城惠忍受着这几个月所感受到,类似警告的不适心情持续思考。听李·耿恩说〈魂魄理论〉时的那种感触。看似正确答案的这个解释,城惠只以思考之力粗鲁摸索更深邃的暗处。

城惠动用〈圆桌会议〉的门路,委托调查各式各样的事。

请洛德立克调查背景叙述的可能性、请宗次郎调查怪物生态变化、请道隆调查南方植物的繁茂状况、请卡拉辛收集并整理〈自由都市同盟伊斯塔尔〉的民俗传说。

每次调查都发现数个证据,佐证这个世界没有什么「第三方的某人」。城惠正因如此更加怀疑。在恰当的时机提出「像是突然想起的事情」,反而感觉像是反证。

但是这不构成借口。我偷懒了。我因为害怕而放弃求知。

他原本可以为迪米夸斯做更多事。对威廉也是。

应该对直继说出内心的想法。对喵太也是。

城惠想避免大家担心,这份努力肯定也为大家添了麻烦。城惠明明屡次体认到这一点,却因为怠惰而搞砸一切。

城惠重视的人们肯定在等待城惠。如同起风的那天晚上等待城惠邀请加入公会。

他们证明了城惠的胆小与怠惰只会疏离人群。

城惠想从这张长椅起身前往大家身边。

至少得这么做,否则对不起大家。

而且还得向董星道歉。

在那间雪中小屋,城惠怀疑他所以语带保留。

城惠语带保留了。其实应该更尽力诉说;应该为了城惠相信的未来说服菫星;应该告知这是重要的问题。

虽然毫无确切的证据,但城惠感觉到有对视线注视着他。甚至像是打从一开始,从〈大灾难〉发生的一瞬间就一直注视。

城惠顺着反作用力起身,在这一瞬间听到熟悉的声音。

仿佛某人用低语预告着邂逅的到来。

?2

城惠历经瞬间移动伴随的晕眩感之后,站在宽敞白净的沙滩。

晨曦的澄净光芒照亮海岸线。

缓缓来回的波浪拉出蕾丝花纹的泡沫,演奏细微声响。

白与蓝的境界线无限延伸到视野远方的尽头。

踏出一步,脚边响起千层派碎裂般的声音,城惠吓了一跳。

城惠怀抱着敬畏的心情,行走在洁净无瑕的沙滩。

一直待在原地也没用,而且某种事物似乎在引导他。

顺着吹拂脸颊的风抬头一看,大大的影子从城惠后方飞向天际。

那双优美的翅膀是某种海鸟吧?

深蓝色的天空中,白色鸟影如同和同类嬉戏般飞舞。

顺风的飞行平顺流畅,城惠想起以前阀赎的李查·巴哈小说著作(注:《天地一沙鸥》,一九七〇年出版)。海鸟如同书里的海鸥展翅无尽飞翔。

(话说回来,这个地方真神奇……)

如果这是濒死体验,城惠也对这幅光景没印象。

是童年来过的地方吗?城惠心想。记得某则报导说,人类不会失去记忆,只会无法调出记忆。人类记忆是突触之间传递的编码讯号,所以要是无法解码应该可以当成失忆吧?城惠思考着这种错综复杂的事,但他还是不记得这个场所。

但即使不记得,这里依然是美丽的场所。

清澈至极的冬季空气笼罩着无垠延伸的沙丘。

洁净的淡乳白色以及用话语形容会令人惋惜的群青色形成对比,亮丽得刺激双眼。

城惠独自走在海岸线上。

象牙色的沙滩上,留下像是久违数万年的城惠脚印。这是跟随城惠脚步的一种记录。

大概是留在那座公园的长椅上,或是持续行走之后被银沙吸走,城惠的心中已经没有无力感。

只是还有淡淡的罪恶感。这是复活之后非得还清的债。

行走许久的城惠,一边整理思绪一边眺望海。

光之粒子在脚边激起涟漪扩散。

独特的水晶般声响使城惠感到疑问。

照亮沙滩的琉璃行星上,只在照片看过的蔚蓝天空浮着双色云朵。原本以为是来自月亮的天空光芒,其实来自蓝色行星。

(——这里是月球?)

环视周围就觉得这是正确答案。

颜色如同干燥恐龙骸骨的沙丘,以及沙丘沉浸的梦幻碧光,都是飘渺幻想般的光景。

城惠迅速检视区域资料,确定这里是他只听说过的第十四伺服器。

区域名为〈Mare Tranquillitatis〉。

大概还没登录在自动翻译系统吧。如果原文的意思可信,那么这里是〈宁静海〉。

这里恐怕是〈艾塔瓦公司〉所准备,装满各种研发中游戏内容的测试伺服器。城惠不晓得这个伺服器是因为〈大灾难〉来到这里,还是基于其他隐情。

没有办法进行调查的城惠,一边感谢这里可以呼吸,一边搜寻记忆。

依循〈虚拟盖亚计划〉打造仿地球世界的〈幻境神话〉,将全区分成十三伺服器管理。据说测试伺服器是没正式列入的第十四伺服器。

但并不是「不公开」的意思。

玩家可以自由在测试伺服器创造角色。在测试伺服器创造的角色无法转移到一般的游戏伺服器,只能在无尽的地底世界迷宫探索。

不过这是对玩家与研发公司都有利的机制。

研发公司正在研发的系统,可以由具备基础知识的优秀除错员——〈幻境神话〉玩家免费帮忙检查。战斗技能或武器伤害平衡等数值可以经由模拟战取得,除此之外,实际让玩家游玩并征询感想,是提升游戏品质的最

确实手法。

以玩家的角度,测试伺服器是可以最早又免费体验游戏近期新要素的地方。战斗平衡的变更或是导入新的技能、物品与怪物,会为游戏环境带来变化。想抢先得到这种新情报,参加测试伺服器的除错工作是最确实的方法。

双方的这种想法促使测试伺服器顺利运作。

研发〈幻境神话〉的北美〈艾塔瓦公司〉就是以这个测试伺服器,和测试玩家同心协力开发全世界共通的游戏内容,或是研究系统如何更新。

城惠自己也有留一个分身在这个测试伺服器。

考量到那个分身是女性〈召唤术师〉,以本尊城惠陷入〈大灾难〉好得多。

不过,即使是相当熟悉测试伺服器的城惠,也不知道测试伺服器有「地表」。国外情报网站肯定也没有这种情报。

测试伺服器正如其名是测试用的环境。

新旧不一,甚至已经作废的各种迷宫有时会连结在一起,只以区域数字编号区分盼地底迷宫世界,就是城惠记忆中的测试伺服器。

城惠依稀记得新资料片公开的那星期,由于测试伺服器的管理人员也支援改版工作,所以无法登入测试伺服器。

城惠咀嚼已知情报,却得不到新的推论。

基本上,城惠没听过玩家经历濒死体验时会来到测试伺服器。

其他〈冒险者〉们没察觉这里是测试伺服器吗?

城惠觉得有可能。

既然测试伺服器管理的区域不在〈虚拟盖亚计划〉,会不会在月球?这个话题只在外国留言板引发几次讨论,不算是日本玩家的普及知识。

城惠也是。如果他没有这个知识,应该不晓得〈Mare Tranquillitatis〉是「宁静海」的意思。记得这是拉丁文。

城惠想到这里,突然察觉某人在极近距离仰望他,

定睛注视这个不时出现雪花般数位杂讯的身影,发现正是城惠熟悉的少女——晓。

身穿驼色大衣的少女,露出有些为难、提防却恳求的表情仰望城惠。

城惠想起邻家那只明明不亲人却总是来到身旁的猫。

城惠点头之后,晓似乎也同样安心了。

城惠知道,闹别扭般扬起视线的她要是露出微笑,会是非常温柔的表情。

是满足、快乐、腼腆般的笑容。

城惠再度行走在沙滩上,像是在邀请着晓。毕竟留在这种地方应该得不到其他情报,而且在海岸线转过身的晓似乎想继续前进。

两人在沙滩行走好一段时间。

在这里完全感受不到恶意与敌意,却也是陌生的场所。

城惠谨慎观察周围,反观晓似乎很镇静。

她一个转身,弯腰目不转睛注视沙滩的脚印。

城惠察觉她的举动而停下脚步转身,晓随即以感觉不到引力的轻快脚步追过来,在城惠身旁轻盈绕圈。

然后两人再度并肩前进,晓有时候超前、有时候检视海岸线、有时候指着大鸟振翅的身影。

这名身轻如燕的少女身上的驼色大衣十分可爱,很适合她。

大概是有点冷,她脸颊染上淡淡的苹果色,不时像是催促般走在前方。

这里果然是和〈幻境神话〉相关的世界吧。不只是存在着巨大的大气,而且大气缓缓流动,响起户外特有的低沉风声。和潮汐声互相唱和的这个声音,是这个世界的基础背景音效,除此之外的声音只有两人的脚步声。

晓的脚步变得缓慢落后,似乎在稍微害怕某些事。

城惠不慌不忙静心等待。

等待并不是难受的事。

不知何时,白天空翩翩飘落纯白的磷光。

白到极致的淡淡光芒,一视同仁地静静落在沙丘、海面、城惠与晓身上。

吓一跳的城惠以手指轻触,置身梦境般的飘渺感刺痛内心。

和儿时碰触的雪一模一样,即使以为抓到了,张开手心一看却不见踪影。

城惠朝着瞪大双眼的晓点头。

两人如今一同看见这幅神奇的光景。

一同触碰这种神奇的事物。

城惠莫名得到一种宁静的满足感。

恐怖、愤怒与后悔,都逐渐融化在宁静的冬季海边。被寂静笼罩的两人变得沉默,沐浴在这股澄净之中。

「没想到是这么宁静的地方。」

城惠在清澈至极的蔚蓝出海口沙滩停下脚步低语。

「嗯。」

身旁的晓出声回应。

虽然是短短一个字,城惠却从她的声音感受到和自己一样的敬畏心情。

辽阔海面的尽头隐约响起教会钟声般的声音。

感觉像是出生至今孤单度过数万年的陌生种族,向同伴告知己身存在的古老讯号。

虽然毫无根据,但城惠确定这个出海口是特别的场所。

站在身旁的晓微微发抖,吐出悲痛的气息。

城惠这时候首度推测到晓也遭遇了「死亡」。

虽然只是暂时性的,但「死亡」就是「死亡」。死亡残忍地经过晓的上方留下印记。其中恐怕也包含悲叹与屈辱。

但是晓的双眼比城惠印象中成熟一些,也坚强许多。

如果「死亡」正如威廉所说,会教导某些事物的话,城惠他们就有义务不让这些事物白费。城惠甚至不晓得基于什么义务,就这样在内心立下坚定的誓言。

如果这个出海口是为此剥夺记忆,我想主动献出记忆作为代价。

城惠许下这个愿望。

为了成为比昨天稍微懂事的自己,为了跨越后悔,更接近某个自己正在追寻的事物,这是必要仪式。

城惠从口袋取出小刀,主动割下记忆的碎片。

晓见状也削下马尾尖端,放流到大海。

从天而降的雪以及这片蔚蓝海洋,都是由思念的碎片组成。

具体化的灵魂片段,成为液状能量演奏波涛声。

没能来到这个出海口的〈冒险者〉们流下的泪水,也被这片大海吞没。与其说这是推测更像确信。此时的城惠亲眼目睹〈魂魄理论〉。

小小的手抓住城惠的大衣。

「真壮观。」城惠注视着大海低语。

点头的晓和城惠一起注视海面方向,直到胸口的悸动平息。

「晓战败了?」

城惠这句话令晓露出受惊表情,但她点头回应。

晓拼命仰望城惠,张开小小的嘴。

她想说话。

但她似乎难以启齿,反复挑战之后,终于将嘴紧闭成一条线。

仰望的晓眼眶泛泪,但她的泪水比起悲伤更像懊悔。晓将内心的痛楚藏在自己心底,没有透露给城惠。

她的表情令城惠心痛。晓挑战非常艰难的问题,结果落败了。城惠很想帮忙却不在她身旁。

「这样啊。我也是。我死掉了。」

「主公也是?」

「嗯。」

闭上眼睛就会在脑海复苏。〈银剑〉高亢的计数声。

刀剑敲击的声响、熊熊燃烧的火焰与寒意彻骨的魔法。

并不是懊悔没打赢。

是后悔自己没有为了打赢而竭尽全力,没有做该做的事。

但晓燃烧斗志的双眼丝毫不退缩。

晓或许战败了,却没有认输。

城惠不晓得发生了什么事,但他看着晓,觉得自己和晓一样。这份痛楚是晓的宝物,是决心战斗的人必须收复的荣耀。

所以不需要安慰。

「我失败了。估算得太天真——没能完全信任。」

吝啬于开口。

吝啬于牵起他人的手。

吝啬于全力以赴。

「我不懂。」

晓的声音像是拼命想鼓励随时要掉泪的自己。「不要紧,我懂,」城惠好想这么说。我确实知道晓在努力,知道晓未来迟早会知道的事。晓现在或许稍微迷途,但她必须绕这条远路。

但城惠还不能说。这名少女在战斗,城惠也在战斗。两人的战斗还没结束。

「真是不可思议。我没想过会在这里见到晓。」

「嗯。主公,真是不可思议。」

所以他抚摸晓又小又圆的额头,向这个出海口祈祷没传达的一切都能传达。

过错无法消除。不过我们〈冒险者〉可以再度起身挑战。

「所以,我想再试一次。」

「我也会再试一次——这是大家教我的。」

无数磷光洒落在两人身上。

这个世界是深深刻下所有心意,通往无限的一条地平线。

这份理解让世界的光辉更加闪耀。

潮水声从远方涌至。

闪亮的海洋涨潮泛滥,冲刷城惠他们的脚踝。

城惠向晓微笑。在这里的时间即将结束了。

不过,结束代表着重逢。

城惠稍微移动放在晓头上的手,然后感到为难。平常晓总是会在这时候飞踢,要求别把她当成小孩子。因为晓没飞踢,还挂着正经的表情,所以找不到停手的契机。

晓露出诧异的表情

欲言又止。海水的音乐遮蔽她的声音,但城惠不在意。指尖留着冰凉丝绢般的秀发触感。

这个柔软的触感,确实拯救了城惠。

?3

清醒的威廉仰望挑高到看不清楚的天花板。

喉咙刺痛,冒出嘶哑的声音。

他知道自己的表情多么丢脸又落魄,却无法克制自己不小心发出低呜。他粗鲁以手臂揉眼眶当成反抗,手上沾湿的触感明显到无须确认。

他像是孩子般哭泣。这个丑态压垮他的心。

周围接连响起低沉的呻吟。

〈银剑〈的成员们接连自动复活。

这里是〈奈落的参道〉的入口,副本区域的起点。

威廉他们全军覆没,被送回这个地点复活。

这是挑战大规模战斗照例会面临的灭团,也是其中的不同之处。

出现多达三具的副本首领消灭威廉等人。

这个结果向〈银剑〉揭示两个事实。

第一个事实,是这场战斗绝对没胜算。

基本上,副本建立在胜负难以分晓的危险平衡上。装备齐全、训练有素的公会,会历经临危履冰的战斗之后胜利。这就是副本。所以要是这种大规模首领战斗连环发生三场,胜算就是零,绝不夸张。愈是习惯大规模战斗愈能明确理解这一点。

这场战斗不可能胜利。

这是将威廉内心涂抹成漆黑的绝望。

第二个事实则是更胜于前者——不对,是前者无从比拟的噩耗。如果副本首领变成像那样结帮成伙,如果各处都发生这种事,代表这个世界已经没有任何〈银剑〉打得赢的副本。

如果是等级很低,例如五十级左右就能挑战的副本,即使首领增加两个或许还是可以应付。但这不是威廉他们心目中的「大规模战斗」。成立公会并不是为了找出弱小敌人凌虐。

威廉他们想挑战的是可以和等级相当的敌人交战,热血沸腾的大规模战斗,这份期望如今被毁灭殆尽。

威廉感觉吐出的气息冰冷至极,无法言喻的脱力感折磨着自己。

这也可以套用在他的同伴们身上。周围无止尽响起低沉崩溃般的声音。

威廉能理解的事情,〈银剑〉所有人肯定都能理解。

不用等到灭团,副本首领从竞技场大门现身支援的这一瞬间,副本成员们就理解了。

这个世界拒绝威廉他们。

威廉硬是鞭策瘫软至极的身体坐起上半身。眼前是逐渐瓦解的〈银剑〉。这幅光景无法让他开玩笑说出「不想被战友看见丢脸的表情」这种话。只是灭团的话不会变成这样。内心受挫,无力起身的成员们就这么低着头,或是就这么蜷缩身体,失去所有活力挣扎着。

身体的痛苦不会造成〈冒险者〉的致命伤,但被世界驱逐的烙印焚烧着灵魂。

听得到啜泣声。成年人发出的丢脸哭声。

威廉知道原因。威廉直到刚才也经历到那一幕。

失忆只是小事。比起待在安全范围活动的〈D.D.D〉、比起以坚强阵容挑战难关的〈黑剑骑士团〉、比起混帐平等主义的〈诚信〉,威廉更敢如此断言。这个伺服器灭团次数最多的副本公会无疑是〈银剑〉,有些事正因如此才说得出口。

在「死亡」与复活之间察觉自己失策与疏忽的瞬间,那股冰冻灵魂的回忆洪流持续削减同伴们的灵魂。能赢个大概就好。即使反复失败也可以修正做法有所成长,踏出新的一步。但是无法补偿的失败或无法摆脱的后悔要如何抵销?

如同回声的昔日话语在内心响起。

(所以,这有什么用?)

(喔~这是电动啊。哦~)

(这时代还玩电脑游戏?玩社群游戏不就好?)

(放假都在家?)

吃屎吧。

威廉恶狠狠咒骂。

(你看起来没办法约出来唱歌呢。)

(所以是对电脑讲话吧?哇~)

(找一个对将来比较有用的嗜好吧?)

(哎,也有这种人呢,无妨吧?)

吃屎吧。

威廉粗鲁擦脸。

他想猛然起身却双腿发软,真丢脸。

威廉想大喊,却发现心中没有任何激励同伴的话语。要宣称「下次会赢」鼓舞大家吗?他做不出这种事,这是谎言。那么要逃离这里重新振作,邀大家打别的副本?办不到。

能够一如往常板着脸瞪向大家放话说「讲出来就好」吗?不可能做得了这种事。同伴们因为无力感而趴倒在地,听不进这种话语。

威廉就这么张着嘴,视线像是迷途的孩子般游移。

看向迪恩库隆,看向东湖,看向顺三,看向艾婷迪丝卡。

他依序注视同伴。

然后最后只能看向自己的脚边。

自己的公会在眼前逐渐瓦解,威廉却连句话都说不出来。每次遭到那种程度的打击,都体认到自身的缺点与怠惰而削减至今的内心,已经没有余力顾及他人。

威廉拼命寻找。

寻找可以鼓舞战友的话语。

但他在害怕退缩的心里找不到任何东西。

「这就是结束吗……」

听见某人的呢喃。

虽然不知道是谁,但应该是其中一名同伴说的。这句话来自大厅一角,使所有人倒抽一口气。因为这是在场所有人都害怕到不敢想的事情。

连威廉也因为这句话,被迫面对无法逃避的问题。

——就这么回到薄野,成为维护治安的善良公会。

〈大地人〉应该会感谢吧。这里是弱肉强食的世界,〈艾佐帝国〉尤其经常被怪物袭击,人们得拼命保护自己的生活。在这样的薄野,〈冒险者〉只要言行礼貌就很受欢迎。和〈大地人〉交流,交个女朋友应该也不错。如果不执著于大规模战斗,只进行防守市区周边的任务,〈银剑〉的战斗能力足以应付。

过于愚蠢的这个想法,使得威廉感觉五脏六腑在燃烧。

「或许吧,应该是这样吧。我觉得一点都没错——但这又如何?吃屎吧。」

威廉任凭懊悔情绪驱使,不顾一切地反抗。

这种生活方式确实不差吧。

是在这个异世界巧妙回避麻烦事,换取安全的生活方式。

但是这么一来,也等于完全按照那些自作聪明大人们的「建议」去走。

「我们输了,灭团了。或许已经结束,这是是在白费力气吧。和那些家伙一天到晚讲的一样,我们只是笨蛋,一直做着愚不可及的事吧。我们是沉迷游戏的家里蹲,是废人——不过这又如何?我们以前就知道这种事,是明知故犯。但我们喜欢游戏,选择了这条路。」

结束也好。威廉如此心想。

不过即使战败、即使结束,有些事情依然不能等闲视之。

有些事情绝对不能坐视不理。

威廉如同身体被灼人的热气推动般说下去。

「没什么大不了,只是打副本打输了,这种事经常发生,没必要受到打击。因为这只是让伺服器记录的胜负资料增加一笔吧?电玩是孩子们的游戏,差不多该当个大人回到社会了——我不会讲这种话,不准任何人讲这种话。我们或许战败了,是烂透的败类,但我甚至不准神说我们白费力气。」

大规模战斗对于威廉来说很特别。

这是〈幻境神话〉的核心,换言之几乎等同于宇宙的核心。

「记录在伺服器的数位资料哪有意义?当然有意义。我断定有意义。我断定这是了不起又美妙的东西。上帝为世人订下正确的价值观?而且适用于所有人?我不懂为何有人相信这种胡扯。『你们相信的价值很无聊,所以是错的』?讲这种话的家伙一辈子不会懂。就算看起来再蠢,就算是金光闪闪的冒牌货,只要我跟我们觉得了不起就是了不起,所以才会选择这么做吧?我是自己选择待在这里的!」

对于自己来说神圣无比的这个誓约,绝对不容许任何人侮辱。威廉怀抱着咬紧牙关也无法克制的焚心痛楚诉说。

不知何时,〈银剑〉的成员们撑起上半身或是坐在原地,仰望他们的野战司令官。

「我们在〈幻境神话〉生活过,度过漫长的时间——要是出现强敌,我们会拿起剑或弓突击,像是小鬼哇哇大叫往前冲,然后可能胜利或败北。对,没错,这一切只是在伺服器里以0与1储存的数据,这又如何?我们就是为此杀出血路,这是了不起的事。战胜的时候开心欢庆胜利,举杯瓜分幻想级宝物;战败的时候懊悔,并召开检讨会,吵闹到隔天。有人想说无聊就随他们说吧,是玩具还是镀金廉价货都没关系。既然我们觉得了不起并且决定将时间用在上面,这就是真正的宝物啊!」

威廉发出怒吼。怀抱愤恨吐出肺腑的热气。

然而到此为止了。

推动他的火焰一鼓作气燃烧,烧尽他的身心而去。胜负属于战斗的一部分。

而且大规模战斗是其中最神圣的战斗。

是不可侵犯的事物。

要是否认个中价值,就是藐视威廉他们迈进至

今的漫长时间。威廉他们在这场战斗中落败,现在是残兵败将,这个结果已经无法推翻。

所以威廉已经没有任何该说的话语。

没有任何激发同伴的动力。

「……因为我们就是这样吧?就是这么一回事吧?拥有各种优势的家伙关我屁事?能够小手段讨好别人过活的家伙什么都不缺,所以自己快乐过活不就好了……你们有这种东西吗?什么都好,能够走到哪里都和大家成为好朋友吗?聪明也好,开朗的个性也好,风趣的搞笑也好,什么都好,能够在现实世界闪闪发亮的家伙具备的闪亮特质,你们有吗?……我没有。一个都没有。」

即使如此,威廉依然低着头轻声说下去。

这已经不是属于神圣战斗的秘密。

这确实是真相,比起伟大的〈幻境神话〉却平凡无奇,总之这只是威廉个人的小小告解。

威廉已经没有任何能够挺胸号召队员的东西。即使如此,〈银剑〉公会长依然继续挺身面对所有人。

?4

「我啊,至今一直没说,一直说不出口,但你们是我的朋友。因为我不玩游戏就交不到朋友。我真丢脸啊,逊毙了——但因为有游戏,我才能熬到这一步——因为有游戏,我才懂得你们在想什么。打着打着,就知道这家伙想补血;这家伙虽然退后,其实却很想上前线;这家伙生性客气所以说不出口,其实想要这个强化魔法的手镯,诸如此类的。不光是这样,像是这家伙很为同伴着想;这家伙明明胆小却绞尽声音大喊;这家伙今天明明很累却打起精神上线之类的,这些我都懂。我真的都懂。」

威廉拼命编织出断断续续,无法说得流畅的话语。

这是完全没整理过,零散破碎的真心话。

是最后仅存微不足道的小小余火。

〈幻境神话〉教导威廉许许多多的事,不然一个讲话笨拙交不到朋友的高中生不可能担任公会长。

不晓得他人的想法,独善其身,不体贴,不合群,没耐性,不懂得察言观色,不主动融入他人的圈子。

即使被别人这么说,也宣称「既然这样最好别管我,我也不希罕」而孤立的少年,只要有〈幻境神话〉就能稍微和他人有所交集。而且少年至今仍非常珍惜,绝不糟蹋地保护这份情谊。〈幻境神话〉是他以瘦细手臂抱入怀中的第一个好友,只要倾听这个好友的话语,〈幻境神话〉总是会为威廉揭开许多秘密。

第一个知道的秘密是默契。

和某些玩家可以顺利合作,和某些玩家就做不到。有些家伙实力高强,也有一些家伙技术很差。威廉逐渐明白该怎么做才能取得默契,换句话说只要威廉配合就好。他认定技术差的玩家,只是因为威廉不晓得这家伙想做什么罢了。只要配合对方的步调,大部分的玩家都会一直维持好心情。

后来开始挑战大规模战斗。

要求的默契愈来愈难,但威廉也没有认输。可以闲聊的玩家逐渐增加,而且接触就发现净是和善的家伙。

第二个秘密,聊蠢事炒热气氛的当晚,胜率会神奇地提升。威廉得知无聊的笑话具备神奇力量,可以为威廉带来胜利。

威廉逐渐学习到很多事。

每个人的身体状况各有好坏。个人状态很重要。他开始关心对方的生活。有些同伴血气方刚,有些同伴有气无力,同伴各自怀抱不同的烦恼。这是理所当然。威廉后知后觉发现大家都和他一样。就这样,他逐渐明白大家想怎么做。说来单纯,参加相同副本的大家都想打胜仗。

现在该治疗谁?该集中攻击哪个敌人?应该向前进攻,还是换人上阵储存战力?应该全力以赴还是只用七分力?

即使为求战胜非做某些事而产生摩擦,大家也都希望能得到最好的结果,只是进行得不顺遂罢了。逐一解开这种小小的误解或摩擦,终于得到渺小但确实的胜利,使得威廉他们欢欣不已。

第三个秘密对于威廉来说有点苦涩。

他学习到向旁人请教以及宽容。

这是威廉在同伴们忍受他乱发脾气之后得知的,藉此让威廉稍微学习到这一点,并且在习得之后理解到这是不可或缺的东西。

副本公会大多短命。至少二十人的成员在严苛的战斗中反复战胜或败北。要是每次都打得到宝物就还好,但即使在大规模战斗胜利,也并非一定能得到想要的幻想级物品。当然有成员会因而不满,产生利益得失或伤害人际关系。在这样的现实之中,副本公会几乎在成立之后撑不到半年就消失。

〈银剑〉在副本公会都会面临的这种争执造成组织瓦解之前,得到了「当事人愿意对话沟通」的宽容。威廉学会信任旁人,率直说出真心话,公会成员得知他们的领导者虽然性急却没有恶意。这对于副本公会来说是一件非常幸运的事。

威廉并非没想过早点习得这个秘密该有多好,但是反过来说,正是因为他想保护这个公会才能习得这个秘密。

威廉理解到如何和他人共处的秘密时,〈银剑〉这个崭露头角充满锐气的副本公会开始为人所知。

「所以我现在也明白……感觉已经完蛋了吧?游戏结束了。不行了。我觉得这是货真价实的终结。或许是这样,或许是这样没错,可是……」

所以威廉明白。

明白大家现在的心情多么漆黑。

提到最重要的副本,大家抱持受虐狗儿的心情看着他。他明白。明白自己没脸看同伴们。

「老实说,我来到这个世界的时候很开心。你们也是稍微这么想吧?真的百分之百讨厌的家伙不会在这里吧?因为这个世界是〈幻境神话〉啊,是我们热衷到不行的那个世界,是我们比任何人都拿手的副本世界。我当时觉得这样应该行得通,但是比起这种事,我更高兴可以和你们在一起。毕竟你们和游戏里一模一样,我也是。不过这不重要,只要能一起打副本就好。毕竟这个世界没有任何家伙瞧不起我们。」

威廉发出啜泣声。

身经百战的野战司令官,别名「秘银之眼」的精灵狙击手已不复在。

「不过,我们就算战败也不能逃啊!或许打不赢,应该打不赢吧,大概十之八九会战败吧。可是这样不行,有些事绝对不能认同吧?何况要是这样就回去之后怎么办?要做什么?我们没了这个还剩下什么?——我们沉迷〈幻境神话〉到令人傻眼的程度啊!我这两年都在玩〈幻境神话〉,从早到晚满脑子都是它,吃饭睡觉洗澡也都是为了它,连用功读书也是为了〈幻境神话〉。要说我是超级游戏废人就说吧,我是别人敬而远之的游戏狂,是打到一个稀有宝物就开心一整晚的社会边缘人,我超认真在玩这个游戏。正因如此,所以我不会因为增加区区两三具副本首领就逃走,何况我要逃去哪里?我在逃走之后瞧不起游戏还能活下去?我放弃打副本之后哪交得到朋友?要笑着说我浪费好多时间吗?那种混帐去死吧!」

乱七八糟。

意思是不能逃避,得一直死下去?那种心情还要尝到多少次?

如果有战胜的希望就可以忍,但如今没有希望。

你们做的事情只是游戏,即使世界改变依然只是游戏,你们是完全没用的米虫,连这种游戏都赢不了——该怎么面对这种现实?

「我……逃避过。我内心一直有股阴霾,但我终于懂了。就是秋叶原的第一场〈圆桌会议〉。当时我在这个刚开始的世界,想打副本到无以复加,所以我为了打副本没参加〈圆桌会议〉。这是真的,不是谎言。但我另一方面也觉得这些家伙在做无聊的事情,觉得这根本在浪费时间,觉得这些蠢猪居然做这种没胜算的挑战。我瞧不起他们。我做了要是别人对我这么做,我会很想赏他一拳的讨厌事情。真好笑。我现在懂了,我在逃避。觉得看起来不可能做得到,所以当成没这回事。」

即使如此,还是有玩家没逃避。

对于威廉来说,这是一个懂憬。

以艰难副本为舞台,没成立公会就能和大型公会分庭抗礼的传说集团。

当时还是新手玩家的威廉,听到他们的活跃之后兴奋不已。

甚至下定决心,希望自己这种边缘人总有一天也要加入那个厉害的团队。

这个团队在威廉练到九十级的时候解散了。威廉觉得自己像是被狠狠地背叛。他们没等威廉。而且成员们四散恢复为单打玩家,也没成立公会。这样就连他们为什么留下这些传说都不晓得吧?他这么想。

「不过,城惠赢了。他打赢了我觉得没意义、办不到、没胜算的副本,建立了秋叶原。那是可以建立一座城市的副本啊,绝对不能小觎——我觉得他是了不起的副本指挥官。」

有玩家持续奋战没有逃避。

曾经崇拜的高阶玩家,果然不是泛泛之辈。

「城惠来拜托我帮忙,我开心到二话不说就答应——没胜算是理所当然,这是『腹黑眼镜』带来的任务,当然会让所有人吃尽苦头,看他的嘴脸就知道那个家伙是棘手的超级虐待狂吧!可是……我觉得很快乐,觉得要是能赢该有多好,因为……我们是疯狂的游

戏迷啊!」

威廉知道空气蕴含热度。他扬起视线看向公会成员们的表情。他们和自己一样抱着无从宣泄的痛苦。

或许可以再挑战一次。

众人蕴含的热量令威廉这么认为。威廉为同伴点燃起动力。

但是其中没有胜利感与成就感,相对的,只有沉重的压力与责任感。

威廉是公会长,正要带同伴前往没胜算的绝境。克拉斯提或艾札克都不会做出这种决定吧。他们即使是战斗公会,仍有睿智,确实理解到〈圆桌会议〉的意义,并提供协助。

(我真是个笨会长。)

威廉用力咬着差点颤抖的嘴唇。

感受着渗出的铁锈味,不顾一切地寻求方法。

想赢。他至今从来没有这么想赢,不过这并非为了自己的荣耀,是基于「想让同伴品尝到胜利的滋味」这种强烈到疯狂的愿望。

?5

如同黎明逐渐将世界染蓝般,城惠缓缓清醒,听到像是水面射入光芒般的话语。

是仿佛悲鸣的细语。

是某个男子断断续续抗议不公的声音。

威廉吐露心声的声音很小,但城惠没有听漏,意识逐渐上浮,如同被这番话语推动般开始自问自答。

总是孤立的城惠平常净是在自问自答,对于城惠来说,这已经是他的定位与必备要素。

内心存在着可以接受询问的「自我」,如同证明自己的意识清醒。

首先是确认现状并检讨今后进展。

城惠摆脱晕眩的酩酊感与复活后的困惑心情,毫无迟疑地开始分析起副本攻略方式与相关事项。

他在刚开始的十五秒就知道现状相当困难。与其说困难,真要说的话应该评定为「不可能」才正确。这个区域只能进入二十四人,以这种战力不可能打倒敌方所有势力。

如果只有〈第七庭园之鲁瑟亚特〉应该打得赢。

它的「特性」堪称已经大致看透。黑骑士模式是威力强大的单人攻击、近战伤害反射、范围攻击;白骑士模式是自我回复并且召唤眷属,并产生连带效应。

副本首领几乎悉数具备各式各样的「特性」。会依照时间或所剩HP等要素进行特殊的行动或变化。看透这种「特性」规划相应的战术,堪称是打倒副本首领的根基。

以〈第七庭园之鲁瑟亚特〉的状况来说,他们已经破解「特性」。虽然并不是因此可以立刻战胜,不过依照刚才的手感,再练习几次就打得赢,而且所谓的「练习」也不会造成灭团的凄惨结果,只限于前线瓦解暂时撤退的范围,要说胜券在握也行,

但是冰霜巨人〈第四庭园之塔涛鲁格〉与炎蛇〈第三庭园之伊布拉·赫布拉〉完全另当别论。这两具连侦查都没完成。虽然不晓得〈第四监狱之塔涛鲁格〉与〈第三监狱之伊布拉·赫布拉〉的资料能参考多少,但两者刚才让城惠他们灭团的攻击,应该是普通的广范围攻击。想必是冷却时间五〇至一五〇秒的高伤害攻击,不是必杀攻击,也不是非得研究如何破解的「特性」,所以完全没有切入的方法。

加上它们是同时袭击。不只如此,这个区域的其他首领也可能参战。怎么想都无计可施,完全没胜算。

城惠聆听自己心中的警告:「别思考做不到的理由,要思考解决的方法。」城惠很感谢这句格言,讲得非常中肯,但他也想抱怨每次面对的要求都过于强人所难。

城惠在脑海中思索着,视野右前方放着一排蓝色卡片。这是城惠拥有的条件与优势,也就是武器。包括〈银剑〉的精熟度、朋友的存在、〈圆桌会议〉的后援、至今知晓的事实与情报。

必须克服的难关也幻化为卡片出现在右方深处。鲁瑟亚特、塔涛鲁格、伊布拉·赫布拉、还没现身的首领们。这个区域的迷宫部分几乎已经走遍,地图几乎全部明朗化,如今只剩下三至四具首领。

想出数种作战,按照实现的可能性排列。虽然机率低到不值一提,但还是试着检讨各种作战提升胜率。虽然不是毫无办法,但是都没达到实用阶段。

这个世界的各种改革受到个人限制。例如开发新料理时,厨师等级会决定可否制作。这种限制在战斗方面筛选得更严格。即使有许多强力的武器,使用时也有等级限制。比方说城惠现在就算拥有加特林机枪或迫击炮,也几乎无法使用。现在需要的是突破僵局的方法,而不是强力的武器或魔法。

城惠知道这是任性的强求,但他现在的字典里没有「撤退」这两个字。

城惠接下来分析的不是优势,是必须击败的强大敌军藏有什么弱点。

副本首领大多具备特定的打倒方法。即使找不到明确的弱点,乍看强力的攻击也可能有破绽。

城惠感觉似乎有灵感浮出,循着思绪的细线绞尽脑汁。

无论是「监狱」或「庭园」,它们都是某种事物的守护者。既然如今拥有意识,或许更加自觉肩负的职责吧?它们虽然在刚才的战斗同心协力,但为什么援军直到〈第七庭园之鲁瑟亚特〉明显屈居劣势才出现?想到这里就觉得这部分似乎是切入点,但城惠无法否定其中暗藏自己的期望。

城惠暂时舍弃这种有利于己方的期待,着手挑选并规划更实际的攻打方法。但经过他数十次的脑内演练,找不到其他更确实的作战。

这个近乎吹毛求疵的点子,似乎是成功机率最高的方法。

虽然算不出正确机率,却值得赌这一把。

「哟,阿城,醒了吗?」

「——嗯。」

观察他的直继如此询问。

城惠坐起上半身,伸展紧绷的背部,发现自己身在铺着毛毯的大理石台上。虽然不晓得原本是什么东西,但他躺在一块四方形的石材上。

朝石台探过头的直继,看见城惠扶正眼镜就松了口气,背对着他将视线移回广场。

不远处是抱膝而坐的特托拉。城惠身旁只有他们两人。

听得到威廉的细微说话声。听起来不像是率领伺服器顶尖武斗派公会的司令官,却也极为适合这个头衔,声音颤抖却充满骄傲。

城惠闭着眼睛的时候,一直聆听着他的话语。

也聆听着许多啜泣或憎恨自己无力的呻吟。

所以,城惠发出「嗯」的一声再度点头。

在城惠等人的注视之下,大厅的〈银剑〉成员缓缓起身注视他们的公会长。不属于〈银剑〉公会的城惠他们原本不该听到这番话吧。城惠感谢直继机灵地将他抬到远离那群人的房间一角。不过,威廉这番话同时是城惠需要的东西。位于那里的正是十六岁的城惠。

〈幻境神话〉赋予城惠许多痛苦。

被别人贴标签;只被当成万能工具;不愿意好好正视他这个人。

不过,也同时送给他更美好的礼物。

喵太班长、温焖、艾榭,大家都是好朋友。加奈美使他学会Easy Going、一彦使他学会自制、直继使他学会名为「信赖」的坚强。

城惠远远看着〈银剑〉,觉得这是一个好公会,威廉是了不起的公会长。想到他们所有人至今一直克服「那种状况」,就觉得胸口一紧。自己处于这种立场的话做得到吗?应该可以重新振作,但是否能以那么率直的话语激励同伴就是一个大问号。

在实莉或冬弥悲伤叹息的时候,自己能对他们说些什么吗?能为五十铃或伦迪做些什么吗?城惠完全不觉得做得了什么。

城惠想到晓的时候,脑海中的小小〈刺客〉露出气冲冲的表情。

城惠稍微觉得有趣,忍不住笑出声。

保护主公是我的职责,所以这是多管闲事。感觉晓会这么说。

人类好复杂。城惠知道晓在担心他。挂着生气般的表情冷漠拒绝他的这个同伴,其实比大家爱操心得多,总是很关心城惠。城惠如今知道这样的晓也在远方战斗中。

没时间在这种地方消沉下去。

「好想让他们赢呢。对吧,城惠先生?」

抱膝而坐的特托拉前后摇晃身子低语。

城惠只看得见她的背,看不到她的表情,但城惠可以「嗯」地率直回应她坚强的声音,并且恍然大悟。城惠想让〈银剑〉胜利,想以这支副本中队一起突破这个难关。特托拉的率直话语在城惠的心情里化为实体,并且立刻成为决心。

「你这句话说得真好。」

「因为我是一流的偶像。」

直继与特托拉就这么远眺威廉,一面简短交谈。

虽然没说什么,但心意光是这样就重叠在一起。城惠不晓得战胜代表着什么,具备什么样的意思,但〈银剑〉不能就这样凋零,只有这个结果非避免不可。

这已经是既定事项,剩下的唯一问题就是如何达成。

「所以,怎么办?参谋有什么想法吗?」

直继的话语悠哉又明朗,虽然是问句,其实是在确认。城惠的好友深信绝对有切入点,认为城惠肯定想到某种点子,所以城惠轻推眼镜回答:

「我有件事非得告诉直继,也得告诉特托拉、威廉与大家。为什么需要打这

场大规模战斗?最深处究竟有什么东西?我为什么需要黄金?我非得好好说清楚才行。我原本蒙受大家的好意,想独自完成这个目标。如果愿意原谅我——我有个稍微堪用的作战。但只是稍微堪用而已,胜率是十五%。」

「那太好了。」

「太完美!」

「而且,我也非得对菫星先生他们说出我们的心愿,以及关于大和这块土地的事。这次我一定要当面直视着他的眼睛说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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