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卷 云雀们的展翅 CHAPTER5.重生之歌

▼1

「五十铃小姐、五十铃小姐。」

刚才以队频连络过,所以已经确认她醒着,却也不能踏入女性的寝室,因此伦迪浩斯在女生房间门外呼叫。

他们收到通知,市区附近出现〈钢尾翼龙〉。

冬弥、实莉与瑟拉拉已经前往蓄水池帮忙防卫城市。伦迪浩斯原本想赶过去,却受命先和五十铃会合。即使怪物并非入侵市区,却不晓得在这个状况会发什么事。伦迪浩斯先和五十铃会合,再一起和冬弥他们三人会合,这应该是正确的判断。实莉在这种时候的指挥不会出错,这是伦迪浩斯对她的评价。

片刻之后,伦迪浩斯举起拳头要再度敲门时,廉价的木门开启,展现室内的模样。

细瘦的少女五十铃着装点头回应,但伦迪浩斯说不出话。

五十铃的脸很惨。

眼皮肿肿的,鼻子似乎摩擦过度而发红。

伦迪浩斯昨晚在后院离开她身边的时候,她流下珍珠般的泪水。之后大概也继续哭吧。伦迪浩斯觉得善良的五十铃或许会自责,也想过应该陪在她身边,但后来换个想法,觉得这样恐怕会逾矩,因此静静离开她。在那之后只经过约十五小时,伦迪浩斯也是在房内没阖眼等待天亮。

所以伦迪浩斯并非没预料到五十铃会哭成泪人儿,但他百感交集般语塞。伦迪浩斯觉得自己做了非常过分的事。毕竟是他害五十铃哭的,还在应该帮忙拭泪时离开五十铃身边。

伦迪浩斯不觉得这个决定是错的,却也不可能不觉得心痛,何况五十铃的悲伤比他强烈数倍。

「伦迪。」

「喔,嗯,五十铃小姐。」

「别一脸像是笨蛋的样子。」

「你说我笨蛋是怎样啊!」

「唔……」

五十铃就这么噘着嘴,搭着伦迪浩斯的肩膀让他向右转半圈,就这么推着他在旅馆走廊前进。

「好了,走吧,实莉他们在等了!」

「我知道,我会自己走。」

「伦迪,振作一点。」

没振作的是你吧?

你的脸很夸张耶?

拿去,用这个擦脸吧。

伦迪浩斯将这些话语吞回肚子里。

要是说出这种话,会被五十铃比〈冰结枪〉还强力的拳头打,这只不过是一小部分的原因。主要原因是伦迪浩斯想像自己讲这种话帮她擦泪的模样,内心会莫名隐隐作痛。

快步走出旅馆的两人迅速确认两侧之后,依照连络内容赶往市区西北部。路上没有人影,市民似乎都躲在家里,证据就是微微开放的门窗缝隙有人影在观察他们。

伦迪浩斯非常能理解这种心情。

因为他们和离开奈恩堤尔前的自己一样。明知自己没有能力面对灾难,依然忍不住偷看。要是躲在家里遮眼捣耳,就某方面来说依然会胡思乱想,显得如坐针毡。

五十铃没有跟伦迪浩斯交谈,开始小跑步移动。

看似不高兴的这个态度让伦迪浩斯松了口气。

因为他知道五十铃已经从昨晚的消沉重新振作起来,而且伦迪浩斯不知为何知道五十铃没有看起来这么生气。或许是〈冒险者〉特有的心电感应魔法吧,伦迪浩斯偶尔会察觉出五十铃真正的心情。

现在的五十铃看起来在生气,其实不太生气。可能在为难、慌张、闹别扭或害羞,大致是这种心情吧。伦迪浩斯依照经验得知,要是对这时候的五十铃提出「鼻子很红」或「最好洗把脸」这种实际的建议就会挨拳头。

这里有一个值得注意的惊人事实。

五十铃没生气的时候也会打人!

反倒是没生气的时候动手比较快。

即使多少能明白她的心情,回避能力也没有因而提升,(〈妖术师〉的防御能力原本就不如〈吟游诗人〉)。应该说伦迪浩斯大多时候完全看不出她的心情。伦迪浩斯死心地认为这和自己是不是〈冒险者〉无关,而是性别的差异。

无论如何,伦迪浩斯追着小跑步的五十铃高速穿越市区。

洋溢着高温烧灼到冒泡的紧张感。

这是战斗的气息。

「伦迪。」

「五十铃小姐,什么事?」

「总觉得寒毛直竖呢。」

他必须同意这个意见。

依照实莉的通知,敌方是〈钢尾翼龙〉。不仅强大而且数量很多,但是〈奥德赛骑士团〉在市区近郊突击,战斗目前还没有结果。虽然还不知道哪一边会胜利,但无论如何肯定还要一段时间才会有结论。

不对,不管结论是什么,靠近市中心的这个地区肯定还要一段时间才会受到影响。这种冒泡般的紧张感甚至像是大惊小怪。

伦迪浩斯专心寻找远方传来的交战声。

身旁的五十铃以正经八百的表情聆听。如同贝壳的可爱耳朵比伦迪浩斯灵敏得多,可以查出战场的状况。

「如何?」

「应该没问题,至少不在附近。」

「这样啊。」

「伦迪,走吧!」

「啊,五十铃小姐!」

伦迪浩斯不禁反射性地叫住她。

五十铃疑惑转身,伦迪浩斯思索该说什么却迟迟想不到。他目不转睛注视五十铃,思索究竟要说什么,却因为过于突然,所以脑子转不过来。愈是注视就觉得五十铃心情变得愈差。

「那个~?」

「嗯,五十铃小姐。」

伦迪浩斯挺起胸膛。少女因为战场的气氛而慌张,这时候身为一个男生,非得帮她拭去内心的不安。

「五十铃小姐,我知道怪物突然来袭让你不安,不过只要有我伦迪浩斯·寇德这个〈冒险者〉就没问题!包括萨费尔市、五十铃小姐、实莉小姐与瑟拉拉小姐,我的〈熔岩珠〉肯定都会保护!应该说我们是身经百战的小队!这种苦难只是轻松的考验,所以五十铃小姐,放心吧!」

结果被五十铃打了。

明明不是在胡闹。

不过这一拳完全吹走伦迪浩斯内心的阴霾。

视野变清楚,连至今模糊的事物都变得清晰鲜明。伦迪浩斯应该成功拭去五十铃内心的不安了,同时伦迪浩斯怀抱的阴郁心情也消失。虽然不清楚自己怀抱什么、犹豫什么,不过内心变得轻盈了,这是不争的事实。

伦迪浩斯不由得以为这种轻盈的内心正是〈冒险者〉的天分。因为这就是他在铫子镇得到的宝物。

当时的伦迪浩斯以为〈冒险者〉的强大是有秘密的。他认为战斗力高于〈大地人〉数倍的〈冒险者〉拥有〈冒险者〉专属的某种秘密咒法或道具,并且以此培养战斗能力。虽然没有对五十铃他们说过,不过下定决心参加夏季集训时的伦迪浩斯,甚至打算偷走〈冒险者〉的这个秘法。

然而这是误会。

〈冒险者〉没有这种秘密。

他们的强大是来自生物特性,与其说是秘密或修炼更像是一种诅咒。他们无法回到故乡,以这个悲剧换得现在的战斗能力。伦迪浩斯觉得这称不上祝福,而是诅咒才对。

另一方面,〈冒险者〉也是一群高尚的人。

如同伦迪浩斯受到的待遇,他们不会抛弃痛苦呻吟的人民。这就是伦迪浩斯憧憬的〈冒险者〉风范。

在铫子镇的那场决战,伦迪浩斯抓住〈恶狼〉,将护手插进怪物口腔的时候,内心好轻盈。

没有恐怖与后悔,满脑子只有同伴与使命。

拯救他的城惠也说伦迪浩斯已经是〈冒险者〉了。当时伦迪浩斯的内在已经是〈冒险者〉了。

伦迪浩斯认为,由于自己当时的灵魂是〈冒险者〉,城惠才愿意赶过来。

现在他的内心和那时候一样轻盈。

五十铃敲在伦迪浩斯额头的拳头一点都不痛。

这个轻敲的动作似乎是伦迪浩斯还没学到的〈冒险者〉交心方式。随着鼓动诞生的火热物体走遍内心,他清楚感觉到全身充满活力。

「五十铃小姐!」

「真是的,什么事?」

伦迪浩斯朝着嘟嘴转身的五十铃挥动法杖。无形魔力将风的各种力量化为实体,产生闪耀的蓝色力场,这个力场让两人上浮离地面约十公分。

「哇哇,这、这是什么?」

「是〈云雀之靴〉的魔法。以我的实力没办法飞翔,却可以无视于路况提高移动速度。」

「唔喔,也就是说……脚程变快?」

五十铃踩着小跳步,以趾尖确认透明的踏脚处之后嫣然一笑。虽然眼皮还没完全消肿,她的笑容却彷佛是雨后彩虹。

这么一来无论是城市郊外、战场或是任何地方都去得了吧。奔跑的两人以胜过刚才数倍的速度与平顺度前进。

伦迪浩斯非常满意自己选择学习这个魔法。

这个魔法需要极度的钻研与莫大的天分。很遗憾,现在的伦迪浩斯没办法完全发挥这个魔法的潜力,顶多只能让自己与五十铃稍微飘浮送往战场,但如果报酬是五十铃的笑容,倒也不坏。

「伦迪,真棒呢!」

「那当然,五十铃小姐,因为

我是天才〈妖术师〉!」

「不要得寸进尺啦!」

一边拌嘴一边滑行般前进的两人,听到尖锐的咆哮声从天而降。是〈钢尾翼龙〉。明明还没离开市区,却有中箭受伤的〈钢尾翼龙〉摩擦废弃大楼的外墙落下。这个咆哮声使得伦迪浩斯清楚明白一件事。

至今感受到如同冒泡的紧张气氛是来自市民们,不是来自伦迪浩斯。居民们无处可逃的焦虑与恐惧缠在两人身上。伦迪浩斯以视线咸受到这一点。

不过就算这么说,也形成不了任何阻力。

少女抢先跳向空中。

伦迪浩斯如同不输给那条像是褐色尾巴的辫子,同样使劲跳跃,以魔法能量压缩手上化为实体的火球之后一口气射出。〈火焰箭〉和五十铃的枪尖一起贯穿受伤的〈钢尾翼龙〉。

伦迪浩斯与五十铃毫不畏惧地加入萨费尔保卫战。

▼2

「我也上!小狼!」

冬弥在前线被打飞,担心的瑟拉拉跑了过去,但实莉看都不看瑟拉拉一眼,继续仰望成惠2。原本冬弥与瑟拉拉或许需要她的支援,但实莉选择留在这里。

因为她直觉认为和成惠2的对话很重要,而且机会恐怕只有现在这一次。

视野忽然更加清晰,预感在实莉的耳际叽喳低语。这是在铫子镇出动抵抗〈地精〉时相同的战栗,也是决定在〈生产公会连络会〉支援城惠时的咸觉。

某个东西来到实莉上方提示选项。实莉暂停呼吸,选择在心中高高跳跃试图找出答案。或许是错误的选择,或许会后悔,但她非选不可,非得睁大眼睛做出选择。认定「自己什么都做不到」的想法才是束缚自己的锁链。实莉昔日在〈哈美伦〉学得这个道理。她觉得那次付出昂贵的学费,所以绝对不会忘记。

冬弥冲向战场了。或许不是相同的战场,但实莉不可能不站上战场。

而且实莉直觉认为最重要的对象,正深感兴趣地注视实莉。

「实莉,你不过去没关系吗?」

实莉咽下口水点头。

「这样啊。你第二次问这个问题呢。」

实莉再度点头,注视成惠2。

圆框眼镜后方的双眼充满知性,实莉知道自己映在她的虹彩之中。或许是这双眼睛令她觉得成惠2很像城惠。眼睛颜色与眉毛形状酷似城惠,而且那张深思熟虑的表情比双眼更令实莉想起自己的老师。

「……」

「……」

两人默默相视。

即使蕴含紧张感,实莉也毫不畏惧。

实莉觉得这样非常神奇,思索个中原因。对方是相遇至今数天,素昧平生的〈冒险者〉。由于是位语气直爽的女性,所以平易近人,不过从刚才的发言来看,即使从善意方向解释,也只能认定她来路不明。

明明可以对这种女性抱持更强烈的恐惧或危机感,但实莉没有冒出这种心情,只感到紧张。实莉深感兴趣地记住自己的这种心态。

成惠2忽然扬起视线看向战场。

实莉也沿着视线看去,目击丑陋的战斗。瓦解的战线已经不可能进行守序的战斗。虽然不晓得位于何处,不过以〈移动神殿〉复活的〈奥德赛骑士团〉成员,不分〈暗精灵之使仆〉或〈钢尾翼龙〉就突击。

原本因为等级差距占了压倒性优势的〈奥德赛骑士团〉,似乎因为刚复活时能力下降而无法发挥原本实力,而且他们也没打算发挥实力。不把战士系职业的仇恨值管理与治疗系职业的状态管理放在眼里,不顾一切胡乱攻击打倒敌人,或是被敌人打倒。

位于该处的是混沌的消耗战,是疯狂的战场。

不只是在和平的地球世界,在这个异世界也没看过的大混乱正在实莉等人面前上演。

「好惨呢。」

实莉点头之后才察觉这是成惠2的话语。

「真是惨不忍睹。我没去过地狱,但地狱或许是这种地方吧。待在这里没有任何收获,介入其中的风险很高,缺乏好处。我完全不懂他们为什么要做这种事,但我也不想理解就是了。我也不觉得做这种事,可以回收花费的成本。」

成惠2以低沉的女性声音自言自语。

实莉并非完全听得懂,却觉得她的语气有点像城惠。

成惠2与实莉眺望这个战场好一阵子。

被拖到地上疯狂翻滚的〈钢尾翼龙〉遭到收拾,而成功讨伐敌人的〈奥德赛骑士团〉背部被黑色火焰般的暗精灵魔法命中,混沌程度愈来愈严重。

『我不是这个意思。为什么要这样……应该有别的吧?别的战斗方法,更好的战斗方法!』

传来冬弥悲痛的呐喊,如同反抗的呐喊。

他的声音透过队频传到实莉与成惠2耳中。虽然这番呐喊充满愤怒,实莉却感受到冬弥的悲伤。自己是孩子所以做不到任何事,也不被允许做任何事。想告诉对方这是错的,想说明自己做得到某些事。这番话想诉说的对象也是自己。自己做得到某些事。或许是微不足道的小事,却再也不会因为对这样的渺小绝望。

为了证明这一点,实莉持续注视成惠2。

实莉和冬弥曾经如同重叠的汤匙,但最近逐渐拉开距离,不晓得冬弥心情或想法的状况增加了。不过两人依然是双胞胎。实莉明白冬弥现在的愤怒。冬弥没有化为话语的恸哭是在叹息自己的无力,是对「自己只是个孩子」的雪白怒火。身为双胞胎的实莉明白这一点。

世界过于强大,过于不讲理,拥有绝对的优势,无视于实莉或冬弥的想法。所有事物都如同质量庞大的工厂机械,如同输送带运送着实莉他们,不顾实莉他们的意愿,一律被带往未来。这个未来只是渺小又拘束的未来。对于实莉他们来说,这就是世界。

无论在学校、在家里,或是走在街上,实莉他们能自由做的事太少了。

比方说可以选球鞋的颜色、选笔记本的款式,偶尔可以要求晚餐的菜色,但是最重要的部分毫无自由。像是想转学,希望爸妈陪伴过生日,让冬弥的脚复原。

实莉知道,饰演懂事孩子的冬弥,比他人加倍憎恨自己的无力。正因为无力,所以尽可能故作成熟;正因为无力,才会梦想自己拥有力量,中了〈哈美伦〉的陷阱。

正因为明白冬弥的恸哭,所以实莉没拭去滑落的泪水,注视着成惠2。

「冬弥在哭喊;瑟拉拉发现〈大地人〉受伤就使用〈脉动治疗〉;五十铃与伦迪浩斯一边保护市民一边赶来——不过就算这样,也对『这个状况』束手无策。」

成惠2装模作样地挥动右手指向战场上的一切。实莉点头回应这番话。这是单纯的事实,即使内心再纠结也是事实。

成惠2确认这件事之后反问实莉。

「实莉,既然你在这种地方提出问题,我想听听你的答案。」

「答案……?」

「既然你提出这种问题,代表你心里有答案吧?实莉是什么人?至于我又是谁?来自何处、要前往何处?」

成惠2的问题让世界静止了。

战场的怒吼在意识之中迅速远离,变成混入杂讯的背景音效。

实莉思考这个问题的意义。

实莉完全不晓得成惠2的真面目。〈幻境神话〉首届一指的玩家城惠或许认识,或者城惠可能以卓越的推理能力解开成惠2身上的谜,但实莉做不到。她认为成惠2有某种秘密,却完全不晓得是什么秘密。实莉只能说成惠2洋溢某种气息,令人感觉来自非常遥远的地方。

即使如此,实莉依然注视着成惠2,想在她眼中找出答案。

不是照本宣科地提出问题,而是思考这么问的意图,思考成惠2的理智微笑有什么含意,思考她的期望。

然后,实莉在这个问题之中遇见了自己。

成惠2这个问题不是在询问实莉对成惠2的推测。成惠2是谁?真实为何?连这种事的重要度也在现在这一瞬间降低。

实莉明白自己为何如此镇静了。实莉喜欢成惠2,从一开始就觉得亲切。想听她说话,也想知道她的想法,所以实莉不害怕。

实莉想接近成惠2。这是神奇的情感走向。

『没那种事。我不晓得大哥你们怎么想,不过这个世界是——』

『哪有这种事,我们总是——』

随着透过队频传来的两人呐喊,音乐降临了。

在变成慢动作的世界中,〈钢尾翼龙〉从天空坠落,同时传来怀念的旋律。彷佛拚命收集破碎的心意编织而成的音乐,这是五十铃的歌声。

并不是知道她真面目之后才想亲近。

是因为想和她亲近,才想知道她的真面目。

并不是因为这个世界公平、凡事都正确而且充满慈爱,所以想诞生在这个世界。

是为了遇见未知的世界而旅行。

实莉遇见的那个自己,换言之就是自己的期望。成惠2愿意聆听实莉的愿望。或许连「愿意聆听」这个推测也只是实莉的愿望,不过实莉光是这么想就感受到温柔的光。

解谜的时间已经结束。

实莉只需要说

出发自内心的心愿。

所以实莉对成惠2说出此时此地应该说出口的唯一回答:

「我是城惠先生的徒弟,成惠2是我们的姊姊。您来自远方,而且将会前往远方,但您现在就在这里,和我们一起在这里。」

成惠2受惊般睁大双眼。

果然很像实莉最喜欢的那个人。

▼3

〈优雅之戏曲〉!

五十铃以近战攻击技能打飞〈暗精灵之使仆〉,透过披肩般包覆身体的细腻波动察觉反击,转身躲开。

这个回避行动空出的射线拉出一条火线,已经受伤的〈暗精灵之使仆〉瞬间静止之后化为七彩泡泡消失。

「这些家伙究竟是怎么回事?」

「不晓得,不过它们突然就出现了。」

五十铃与伦迪浩斯两人正要前往实莉他们等待的郊外,虽然这么说,但实莉表示距离开战还很久,所以他们帮忙市民避难而大幅迟到,市区北方在这段时间不知为何陷入混战。

目前敌方的数量与强敌都不多,所以光靠两人也勉强应付得来。

若是贯彻各个击破的战法,〈吟游诗人〉与〈妖术师〉的组合还不错,而且具备攻击力。

部分原因也在于看见五十铃表情而心情愉快的伦迪浩斯比以往更有干劲。对于五十铃来说,哭肿的丢脸模样被看见是情非得已又无可奈何,但是她决定将这份羞耻赶出脑海。毕竟要思考的事情太多,而且现在正在战斗。

老实说,五十铃刚才殴打伦迪浩斯是要掩饰烦躁心情,但她丝毫没做好心理准备。虽然已经走出低潮,心情也变得轻盈,然而折磨五十铃一整晚的问题没这么简单。就五十铃来看,这是她这辈子第一次面对的「真正问题」,就算被要求解答也生不出答案。

正因如此也不能置之不理,她真的认真烦恼这件事。许多愿望在心中来来回回,将五十铃的内心搅拌得乱七八糟。其实五十铃也想踏出这一步。

她害怕对自己承认这一点。

即使是像这样战斗的现在,要是不小心注意到这件事就会想大喊。

总归来说,五十铃是平凡的女高中生。

是随处可见的配角。

她知道自己做出夸张的事就会成为笑柄。细到像是水管的手脚、顽固的头发、努力保养也无法消除的雀斑,似乎都在忠告五十铃要有自知之明。

「真是的,伤脑筋!」

「五十铃小姐,怎么了?」

不小心吐出像是牢骚的低语,使得走在前面的伦迪浩斯转身。

「不,没事。哇哇!」

「唔?」

「危险啦,伦迪,这里这里!」

五十铃拉着伦迪浩斯的手,带他到旁边的废弃大楼。回过神来发现伦迪浩斯的MP剩下约三成。两人谨慎环视四周,进入覆盖着绿意的遗迹,在失去墙壁只剩下柱子的二楼瓦砾堆背对背坐下。

「这边不用担心敌人吗?」

「这栋大楼周边没有〈暗精灵〉的气息,躲一下应该没问题。」

伦迪浩斯捏着下巴,以若有所思的表情回答。

在〈幻境神话〉的十二个主职业之中,〈妖术师〉拥有最强的火力,不过就像是当成代价般,MP消耗的速度很快,转换效率称不上优秀。即使无视于仇恨值会提升的缺点,愈是要求攻击力,MP就愈是挥霍如流水,无论如何都需要在战斗空档像这样稍作休息。

因为有五十铃的支援歌,所以伦迪浩斯的MP应该五分钟就会回复。不过即使只是几分钟,要这样休息也不太容易,如果被怪物发现就得中断休息连续战斗,这么一来也可能MP见底灭团。

即使是休息几分钟也要确认周边的安全,可以的话最好躲在暗处。

多亏苦练过默契,两人在这方面非常熟练。

「五十铃小姐,没问题吗?呼吸平顺吗?」

「嗯,不要紧。伦迪呢?」

伦迪浩斯故作镇静,不过身为武器攻击系职业的五十铃,体力方面比魔法攻击系职业的他有利。伦迪浩斯也明白这一点,所以询问时依然刻意调整呼吸。别看他这样,他其实不喜欢输,五十铃知道他除了基础训练还进行自主训练。

远方响起爆炸声与破裂声,是大规模魔法特有的声音。

两人竖耳聆听。这是战场的声音。

看来完全变成混战了。先不提沿海方向,市区北方到处冒出火柱,或是有钢铁的声音回荡。〈暗精灵之使仆〉的体积是人类大小,所以可以突破前线,〈钢尾翼龙〉能以飞行能力摧残战场,只能说要进行防卫从一开始就是强人所难。

透过队频听得到冬弥的呐喊。

『这里是大家居住的地方啊!』

伦迪浩斯知道自己听到冬弥这句话之后紧握拳头。是的,萨费尔是〈大地人〉的城市,住着许多〈大地人〉。

伦迪浩斯虽然成为〈冒险者〉,却并非不再是〈大地人〉。五十铃明白这一点。铫子防卫战那时候的五十铃虽然知道这一点,却没有理解。

当时五十铃想保护伦迪浩斯的生命,老是在担心这件事,甚至觉得没看清局势就想冲出去的伦迪浩斯是思虑不周的青年。然而这是错的。伦迪浩斯是想保护〈大地人〉同胞。奋战的他不是不怕死的愚者,是毫不犹豫就敢搏命的勇者。

因为这正是伦迪浩斯向往的〈冒险者〉风范。在铫子镇的伦迪浩斯,还没和城惠签约就已经是〈冒险者〉了。

『散开!用大楼当挡箭牌!』

『骑士大人们为什么不是我们的守护神?』

『罗唆!』

大街的叫喊声凄惨无比。看来〈奥德赛骑士团〉终于连保护城市的立场都抛弃了。他们知道陷入这种混战就无暇保护后方。

没办法要求他们保护城市。〈奥德赛骑士团〉执行守护任务并没有收取代价,只是凑巧停留在这座城市、停留在各处。他们应该有他们的目的吧,只是五十铃不晓得。即使〈冒险者〉是不死之身,也不能擅自崇拜、擅自期待,在敌人来袭时就要求对方保护。

然而伦迪浩斯在五十铃身旁握紧拳头颤抖。他紧咬嘴唇瞪着一点一滴回复的MP存量。

——不是自杀。我们在这个世界死不了,所以没有自杀这种东西。我们想回去。

五十铃透过密语听到这声呐喊。

这是某个男性锥心刺骨的呐喊。是只想回到原本的世界,以此为唯一心愿的思乡告白。五十铃想帮他实现,同时也觉得这句话很过分。因为这个世界仍然有人会死掉。〈大地人〉会死掉。

五十铃的耳朵还听得到演唱会当晚的浪涛声。

配合着笨拙歌曲挥动的那些手,难道不是〈大地人〉的手吗?

欢呼的他们露出的灿烂双眼,是想告诉五十铃什么吧。

「五十铃小姐。」

「伦迪?」

从紧咬的牙关冒出的话语很沉重,似乎在忍受着什么,伦迪浩斯却只说出「即使如此,我们……」就中断。

是「即使如此,我们依然活着」?还是「即使如此,我们依然在这里」?五十铃不晓得他想说什么,伦迪浩斯自己肯定也不晓得吧。

睁大瞪向远方战场的双眼,噙着藏不住的泪水。

在殊死战中依然抬头挺胸,在即将受天宠召的瞬间依然微笑的伦迪浩斯,如今紧咬牙关忍着泪水。这些泪水不是为他自己而流,是因为〈大地人〉承受不讲理的待遇而流。同胞遭受灾难般的怪物袭击,向〈冒险者〉团体请求救援,却被冷漠抛弃而受伤。不只如此,〈奥德赛骑士团〉甚至没有平等地将〈大地人〉视为人类。

伦迪浩斯紧握的拳头,是对这种待遇感到的愤怒。〈大地人〉很脆弱,然而就算这样,〈冒险者〉也不能恣意对待。无奈的是,伦迪浩斯甚至找不到可以申诉的对象,即使在他成为〈冒险者〉的现在,这一点也未曾改变。伦迪浩斯今后还要尝受这种心情多少次?恐怕不计其数。

即使如此,伦迪浩斯还是想抬头挺胸。想要英勇活下去的愿望,和自己在战场上的实力无关,是属于待人处世的问题。而且五十铃认为这也是所有〈大地人〉的愿望。

(说得也是。)

(我……很幸运。诞生在地球,生为爸爸的女儿,是一种幸运。)

(因为在悲伤或是难过的时候,都有许许多多的歌曲陪伴。)

五十铃紧闭双眼自问。

昨天蹂躏内心一整晚、压抑至今的心情终于满溢而出。

五十铃一直得到拯救。

总是得到拯救。

悲伤时有悲伤的歌曲。

快乐时有快乐的歌曲。

觉得内心充满斗志时有充满斗志的歌曲。

五十铃周围满是歌曲。

(这个世界太过分了。)

(得向神抱怨才行。绝对不能这样,不可以这么过分。居然没有歌。居然只有四十二首,我无法忍受这种事。)

五十铃未曾想像有这种地方。

因为打从出生就视为理所当然,因为太过随手可得,所以甚至没能察觉这份恩惠。

(想哭的时候不能唱歌,太离谱了。)

(生气的时候没有歌唱,太悲伤了。)

(没有用来对神告状的歌,太奸诈了。)

无论是晨曦、蓝天的白昼、枣红色的黄昏或是星光之夜。五十铃行经的所有地方、五十铃度过的所有瞬间,都充盈着音乐。

充盈着彷佛无数星斗的乐音。

(〈大地人〉——却没有。)

五十铃扔下手中的长枪,对发出金属声响落地的长枪看都不看一眼,迳自抱起背上的〈精灵游戏之鲁特琴〉。用力以袖子擦掉遮挡视野的泪水,粗暴地拨响琴弦。

五十铃心爱的乐器发出威吓般的声响。

它的心情肯定和五十铃一样。

不愉快。不应该这样,这是错的!飞天海豚也是如此大喊。

心意遭到背叛、遇到不讲理的状况不能申诉、无法维持笑容、没有音乐,这都是错的。〈大地人〉应该活得更帅气,和能力的强弱无关,歌就是为此而存在。〈大地人〉也可以用高声歌唱来反驳〈冒险者〉,也可以抗议这个错误的世界。

五十铃是平凡的女高中生,但是错误的事情就是错的。即使五十铃是冒牌货还是何种人都无关了。

「五十铃小姐……?」

「伦迪,我们上吧。」

「啊?」

内心燃烧着怒火。五十铃认为绝对不能原谅。

神只制作一点点歌曲就扔下这个世界,五十铃要去找这个神算帐。这是五十铃有生以来下定最重大的决心。五十铃最喜欢、最珍惜的事物被瞧不起了。五十铃发誓,直到神或她自己用尽力气倒下……不对,直到神哭着道歉,她都绝对不会收手。

伦迪浩斯再也没必要独自紧握拳头,不发一语。

「去打架。」

「去打架?」

伦迪浩斯吓一跳般复诵这句话,五十铃无视于他,从废弃大楼的崩塌楼层俯视大马路。她甚至连走楼梯都嫌烦。

第一声是手指暖身用的和弦。

「五十铃小姐?」

五十铃如同滑落琴弦的滑奏,跳向尘土飞扬的空中。

无论是伦迪浩斯、冬弥、实莉、瑟拉拉。

以及五十铃自己。

完全没有非得低着头的理由。

▼4

「咯咯咯咯,啊哈,啊哈哈哈哈……」

露出惊讶表情的成惠2弯腰笑了一阵子之后,轻轻抚摸实莉的头。

「在这个战场,这就是你的回答?」

「在这个战场,这就是我的回答。」

圆框眼镜后方的双眼温柔眯细。

「即使一切都没有改变?」

「因为一部分可以改变。」

这个问题不是用来让实莉死心。实莉认为这是成惠2在鼓励她。

「在冬弥蹲着不动的这时候?」

「他只是休息一下,很快就会站起来。」

所以实莉可以毫不犹豫回答。用来锻造青钢之刃的锤子,预测未知的不幸;铁砧的敲打声,可以让实莉获得朝思暮想的力量。

「实莉的话语大概传达不到喔。」

「不过,您现在和我们在一起。」

或许不行,或许会失败。

不过在「现在可以挑战」的这个事实面前,结果已经是次要的东西了。

实莉做出了某个重要的选择。不是由成惠2提出选项给实莉选择,而是成惠2陪同实莉在心中挖掘出答案。如同决定保护铫子的那时候,如同决定担任天秤祭后卫的那时候,这个决定从实莉深处涌现,让实莉巩固意志。

变化的预感使得实莉内心颤抖。这个预感不是模糊的自以为是,而是确实改变着实莉、改变了世界。在昔日也体验过,从脚下急速变化的视野中,实莉注视着成惠2。

实莉朝成惠2伸出手。成惠2允许她伸出手。

成惠2的善意传递进实莉的内心深处。

实莉清楚感受到,这个经验在实莉体内和城惠的话语混合,成为崭新大树的树根。

「我听到你的愿望了。」

「是。」

「嗯,不错呢,实莉。好喔,毕竟我是你们的姊姊呢。」

「是的!」

「召唤!」

在夕阳中逆光的成惠2随手一挥手臂,就出现强力的魔法阵。

成惠2跨上跑过来的〈苍灰之马〉,朝实莉伸手。实莉抓住她的手,有股冰凉触感。

实莉感受到强健纯种马的跃动,吓了一跳紧紧抓住成惠2。成惠2对她高声说话:

「看来我确实看走眼了。我们背负着身为先行者的义务,甩掉你们伸出的手是非常丢脸的做法。嗯,丢脸。幸好哥哥的语汇里有这个词——我们应该帅气地活下去。」

〈苍灰之马〉发出强健的马蹄声奔向天空。

拉马车时从未展现的真正能力,令实莉惊讶到嘴巴都张不开。

「姊姊不会抛弃妹妹。就将这份盟约内化吧。我恐怕是第一个站在你们这边的〈航界种〉。虽然没想到会变成这样,不过挺痛快的。」

实莉将这番话全部烙印在心中。

很遗憾,她完全听不懂。

但是每字每句都是某种重要秘密的拼图碎片。

实莉不是被他人命令,而是主动要求自己负责将这番话转达给城惠。实莉现在位于脱胎换骨的特别世界,在这个世界的邂逅是重要仪式的一部分,具备特殊的意义。冬弥的悲痛依然让实莉感到沉痛,暴风雨将近的预感却吹走这一切,使她兴奋又期待。

「要素集合的规模愈大愈稳定,不过这样会成为决定论的观点。国家、行星与银河都一样,会逐渐失去细小的碎片。」

〈苍灰之马〉没绕过倒下的铁柱,而是一脚踢飞。

「希望所有人幸福,这是理所当然的事——但这也是悲伤的起点。在赛尔迪希亚的历史中,这样就如同昔日甩掉邻人之手的艾祖,如同消灭艾耝的人类。个人的痛苦是真实,然而摩擦的谬误一再累积,扩大到个人无法处理的规模时,就会烧尽世界。悲叹、愤怒与绝望是扼杀世界的毒秦。」

成惠2的语气柔和,这番话听起来却像是英知的神韵。如同传承者游说无法挽回的毁灭传说时的音韵。

「听不懂吧?」

实莉在成惠2的背后点头。

她不想假装听得懂。

「你们的语言很不方便。满是限制的这种通讯协定限制了思考机能的上限。你们甚至无法构成像样的云端系统,所作所为总会遗失片段,连稳定地加以凝聚扩大的程序都没有。你们在这种不讲理的孤独中,过着像是石器时代的生活?真惨。这样太可怜了。」

听起来不像是在责备,也不是同情,只有理解与共鸣。

实莉紧抓着随风飘扬的披风。

「不过〈共感子〉会传达,传达到苦于资源不足的这边都不晓得的程度。这是你们的作风吧?」

冒出巨大的爆炸火焰。

恐怕是〈不死鸟〉的自爆攻击。实莉他们骑乘的〈苍灰之马〉笔直冲进火焰漩涡。来到这里,实莉终于看见周围的状况了。在争斗,各处都在争斗。

成惠2巧妙驾驭召唤马,展现九十级〈冒险者〉的实力打倒〈钢尾翼龙〉以及〈暗精灵之使仆〉。

实莉施放〈祓濯障壁〉。

同时对〈大地人〉与〈奥德赛骑士团〉施放。

即使在千变万化的景色与战场中忙得不可开交,实莉依然得出神奇的结论。

实莉现在使用的是无数的障壁魔法。这是阻止HP减少的护罩,是〈神官〉治疗术法的基础,是构筑战斗的主要魔法系统之一。

实莉希望这个魔法成为争斗手段以外的某种东西。

希望对于逃离火焰的〈大地人〉来说,成为可能救命的及时雨;希望对于疯狂挥剑的〈奥德赛骑士团〉来说,成为想起生命价值的小小契机。

换句话说,这是实莉想要保护所有生命,终结这场战斗的自我愿望。实莉在冷却时间的限制下尽可能施放〈祓濯障壁〉,希望自己的愿望成为祈祷。

战场似乎混乱至极。

数度看见冬弥与瑟拉拉的身影。两人也还在战斗。

实莉在眼花撩乱的混战中掌握到某种神奇的东西。这是听城惠说过之后一直追寻至今的〈全力管制战斗〉,然而一部分被加以扩张了。频频道谢之后逃走的〈大地人〉亲子或是用尽力气般跪下的骑士们,虽然都不是实莉的朋友,却是现在共享这个场所的同伴。

在城惠展现过很多次、没有预测也没有雾霾的精神世界中,实莉似乎听到他们不成声的声音。

这是厌恶这个充满悲哀的空间,希望有更佳选择的心声。

若以实莉拙劣的言词来形容,只能形容为请愿的祈求。

「弟妹们!」

成惠2高声大喊。

高举的〈智枭之杖〉聚集白光,她浅浅一笑,如同恶作剧般宣布:

「姊姊不会抛弃弟妹!我在这个世界最初结交的朋友们,正在这个只会产生悲伤的场所愤怒。昔日无法相互

理解而被抛弃的亡国公主正在我心中呐喊。」

站在瓦砾堆上和骑士交剑的冬弥不经意仰望。

将无数〈钢尾翼龙〉封进冰棺的伦迪浩斯也转过身来。

瑟拉拉也不知所措地循着小狼的视线抬头。

任凭泪水流下、不断歌唱的五十铃,看见白色的翅膀张开笼罩城市。

自得像是覆盖一切的雪。

「汝为毁约者,和吾一同前进吧。〈剑姬·二倾姬〉!」

成惠2的召唤魔法随着照亮四周的闪光发动。

她的随从召唤〈死灵姬〉展现真面目了。这名女性拿着应该是竖琴的物品,实莉原本以为是以〈剑姬〉闻名的〈战技召唤〉,但是相较于她上城惠的课学到的知识,这个魔法在各方面部不一样。

如同面纱的封印布遮住精灵的脸,所以看不到她的表情,但实莉感受到一股暗藏悲伤的慈祥。释放神圣光芒的竖琴美女如同模仿成惠2的动作般举起手,竖琴声和五十铃的歌曲重叠。

在传说中的六倾姬演奏的竖琴音色中,成惠2确实挂着骄傲的表情。

▼5

专注地拨响琴弦。

高歌到喉咙沙哑。

是冒牌货还是真货都无妨。五十铃唱出自己所知的所有歌曲。

奔跑再奔跑,穿过道路的五十铃,如今在化为八分音符的枣红色夕阳中绽放光彩,弧状的四连音符,和音的空心音符。五十铃的脚步声是小鼓,心跳声是低音鼓。

五十铃仗着以〈诗人形态〉强化的耐力唱歌。

演奏的曲目化为七色旋律洋溢于空间。

(〈笼中狮之挽歌〉!)

起伏的音阶洪流使得一群〈暗精灵之使仆〉如同没油的机械人偶停止动作。五十铃甚至看都不看,因为她知道自己的搭档会填补空白的独奏部分。

「〈熔岩珠〉!」

粗犷的乐句比起旋律更像是鼓手独奏。经过间奏进入C段时,〈暗精灵之使仆〉已经化为七彩泡泡。

像是野兔的〈大地人〉兄妹从地下室探头。五十铃的视线和他们相对。

僵着身体依偎的两人泫然欲泣。

市区被这种战斗波及,他们无处可逃。狼狈地半张的嘴看起来比起愤怒或绝望更像是茫然。〈奥德赛骑士团〉的一人倒在路上,在两人面前化为七彩泡泡。

世界大概正在那对兄妹面前瓦解吧。希望受到拯救的愿望被彻底粉碎。

五十铃朝这幅光景注入旋律。

(我什么都做不到,但我会唱歌。)

她拉开嗓门。

硬是挤出无法负荷的音量,喉咙刺痛,但她依然没想过就此收敛。

(我确实有在看着喔。)

她怀抱这样的心情创造出乐句。

五十铃做不到任何事,只能弹奏鲁特琴高歌。

她一边回避〈暗精灵之使仆〉的魔法,一边向两人点头。兄妹如同兔子跑走了。五十铃暗自松一口气,朝两人的背影歌唱。

歌何其渺小。光是五十铃一个人鲁莽乱来,完全无法保证刚才的兄妹能得救。实际上以整座城市来说,已经出现许多牺牲者。五十铃即使歌唱也无法改变这件事。虽然她喜欢约翰,蓝侬,却也觉得要以音乐让世界和平实在太荒唐了。

无论是拯救五十铃的音乐,或是伟大演奏家的名曲,应该做不到这么伟大的事。

这个认知让五十铃内心苦涩无比,和「嘲讽和平的世界」完全不同,从另一个角度重创五十铃。五十铃当然不在话下,即使是五十铃父亲的吉他甚至清志郎的歌,都无法拯救世界。

这是理所当然的事。

平凡的女高中生五十铃也明白。

五十铃未曾想过他们高举拳头的意义,甚至以为只是一种时尚。

不过五十铃觉得现在稍微懂了。

这是在打肿脸充胖子。因为没高举拳头可能会气馁才会这么做。为了高呼「我在这里」而拨响琴弦;为了告知「我确实看见」而高歌。我知道你们的事、知道你们的想法。歌是「确实传达了」这些虚幻表现。

输了又如何?

没能得救又如何?

要是这样就气馁,打从一开始就不需要歌吧?

歌是让自己再度面对的必备要素。

五十铃一直紧抱音乐活到现在。

就算得不到他人理解时,仍觉得有音乐理解自己。只有一个人的孤独夜晚,音乐pod传来的抒情歌听起来像是在唱出自己。快乐的时候,摇滚老歌带着五十铃前往没有尽头的海岸高速公路兜风。

五十铃笼罩在无数歌曲之中,依然不太清楚歌手的本质。

但现在懂了。他们肯定也想传达给五十铃。我懂你的心情,我也是以相同的心情歌唱。别气馁,加油!歌手对她如此大喊。反正只做得到这种事。五十铃的歌是无力的,但五十铃的枪也同样无力,肯定无法拯救这个世界。

然而五十铃没有停手。

因为她往前跑是为了找神打架。

在伦迪浩斯的魔法包覆之下,穿着有翅膀的靴子穿越市区。

赶往等待五十铃协助的同伴身边,赶往挥拳对抗不讲理却被弹回的冬弥身边。两人跳上伦迪浩斯如同冰河的魔法奔驰。

至今依然无法宣称自己拥有特殊的才能。

嘶喊的歌声缺乏透明感,只追着旋律跑的指尖也会打结。五十铃自己最清楚不过,所以她无法宣称要成为职业歌手,光是想到要靠音乐蝴口就怕得软脚。

不过,五十铃肯定一辈子都忘不了这一瞬间。

忘不了奋不顾身地歌唱的这个黄昏。

虽然不敢宣称要成为音乐人,却有自信保证一辈子都喜欢音乐。这是五十铃竭尽所能做得到的,而且其实这样就够了。

天空发出怒吼般的破裂声,闪烁着雷光。伦迪浩斯伸手一挥就消除积层魔法阵,并追上五十铃。他肯定不晓得五十铃的秘密决心吧,青年的侧脸温暖了五十铃的心。

伦迪浩斯一开始就说过,他想成为〈冒险者〉,想和〈冒险者〉一样。他说的不是职业,是生活方式。即使〈冒险者〉是多么不划算的职业,伦迪浩斯也丝毫不在意吧,他是为了对抗不讲理而选择这种生活方式。五十铃好不容易得出的答案,但这名金色的青年一开始就知道了。

(不,是伦迪拉我过来的。)

五十铃回想起父亲挂着淡淡的笑容,说出如同在鼓舞自己的那句话。

现在重新思考,发现那句话不只是对五十铃说的,而是暗藏痛苦与后悔,却依然决定一辈子以音乐活下去的,是一名音乐家对自己做的约定。

(爸爸说得对,我没天分。思考自己有没有天分一点都没有摇滚精神。)

小小的笑意涌上心头。

「五十铃~!」

成员增加了。瑟拉拉带着纯白的狼跑过来,五十铃朝她点头之后挥动鲁特琴颈。各处传来战斗声,是透出疲累的交锋声,以及失去归途般的攻击魔法咏唱声,即使如此,余晖染红的城市依然美丽。

「瑟拉拉小姐!」

「谢谢!」

瑟拉拉笨拙地绊到脚两三次,依然顺利以伦迪浩斯的飞行魔法浮起身体。她一脸正经以单脚跳了几下,露出些许笑容来掩饰害羞。五十铃心中的暖意逐渐膨胀。

「放心!从这里往西的建筑物都用小狼的鼻子查过了!已经让所有〈大地人〉避难了!」

持续演奏的五十铃想尽情大喊,将这份心情注入歌曲。

天空突然充满光辉。

首度看见的魔法光辉引得三人注视该处,并且立刻理解。

因为队频传来响亮的叫声。三人飞也似地奔跑。成惠2与实莉在那道光辉下方,而且冬弥应该也在那里。

五十铃知道冬哺的痛楚。冬弥听到「这个世界不可能是真的」这句悲痛的呐喊,五十铃他们也透过队频听到了这句呐喊。声音悲痛欲裂,彷佛连呐喊的当事人都会受伤。

这份悲伤正是五十铃的敌人。

打倒这份悲伤,才真的称得上是找神打架。

或许没胜算,但非得一战才能罢休。同伴冬弥就在那道光辉下方。

『大哥,退后啦!』

『闭嘴,不准碍事,这是〈奥德赛骑士团〉的战斗!』

『我不会退缩!〈回音斩〉!我绝对,绝对不会让大哥糟蹋生命!』

『你这种孩子懂什么!』

听得到冬弥的叫声愈来愈接近。

这个声音让五十铃松了口气,和伦迪浩斯相视点头。

「已经没事了。」

「嗯!」

「冬弥他没输!」

「嗯!」

肯定伤痕累累吧,应该也没办法说服〈奥德赛骑士团〉吧。

但是冬弥没有一直蹲在瓦砾堆!他站起来再度紧咬不放,在〈奥德赛骑士团〉的身旁战斗。

光是这样就如同瑟拉拉所说,完全没输。立刻去帮他吧,五十铃觉得这样就够了。

「冬弥!在我赶到之前不准失误啊!我〈冒险者〉伦迪浩斯·寇德会去助阵!」

伦迪浩斯的咆哮甚至让五十铃微微一笑。

你一听到冬弥的声音就充满活力呢,迅速变成强势的伦迪浩斯。关心五十铃的成熟伦迪浩斯也很可爱,但现在的伦迪浩斯完全是个小男生,要是放开系绳肯定会跑到远方的地平线。

五十铃觉得自己也一样。

想和伦迪浩斯一样笔直奔跑。

只差一点点,再一点点就会抵达。

「闹够了吧,不然我的〈双手猛击〉连你也一起砍了!」

「要砍就砍啊!但我不会退缩!」

转弯所见的是已经染成朱红的河流。好几只飞龙化为剪影插在失火崩塌的桥上。在逆光中战斗的是增强实力后更加灾厄的〈阁精灵之使仆〉群、奥德赛的骑士,以及冬弥。

「这里是我们用来死亡的地方,不准挡住通往黄泉的路!」

五十铃的五脏六腑彷佛燃烧了起来。

「胡说八道!」这声呐喊注入双腿,成为翅膀。

眼眶噙满泪水,视野模糊,却不是因为悲伤。

在满溢而出的欢声中弹奏鲁特琴的这个世界,

和最喜欢的朋友一起出远门旅行的这个世界,

与伦迪浩斯邂逅的这个世界,

不是什么通往黄泉的路!

所以此时此刻,五十铃要唱出第四十三首歌。

〈感觉这首歌某些地方很逊色就是了。〉

即使如此,依然是五十铃创作的第一首歌。

为了告诉大家「我明白你的心情」,将「我会为你加油喔」的心意蕴藏在歌曲中。即使有人不承认,五十铃也会祝福这个世界。她要在这个世界散播神没创作的第四十三首,并且散播更多的歌唱种子。

冲进战局的同伴们前方是实莉的身影。她抢先抵达冬弥身边保护他。一旁是白色披风飘扬的成惠2。如同大鸟的成惠2转头朝众人点头示意。伦迪浩斯、瑟拉拉与实莉也和五十铃的视线交会。

「我会保护你。」

「我才不要让伦迪保护呢。」

光是简短的对话就使得五十铃内心因为充满勇气。能源记量表显示百分之百。高声拨出的前奏响起今天最棒的声音。染成火红的天空如同在催促五十铃,也像是在祝福着永恒。

五十铃以祈祷般的心情挤出第一句歌词。

每当如同在水面上弹跳的鲁特琴光辉跃动时,七色的音符就鼓舞着世界。五十铃现在鼓舞的对象是战场上的所有〈冒险者〉,以及〈大地人〉。

吹着海风的柏油路越过坡道之后

看得见下一座城市今晚的演唱会也肯定璀璨

塞得鼓鼓的小行囊许许多多的魔法

你挥着手所以开始吧

忘不了的闪亮光辉挥洒彩虹的颜色

音符取代了我的野心

忘不了的闪亮光辉这首歌是约定

胆小的鲁特琴在今天不同凡响

到头来,五十铃写不出雄壮的战斗之歌。

写不出拯救所有〈大地人〉悲哀的歌。

无论如何哭泣、寻遍各处,五十铃的内心只找得到平凡女高中生会有的私密宝物。

所以五十铃创作出初始之歌。

尽管还是无名小卒,五十铃依然开始挺胸高唱,创作歌曲。

无论是什么世界、什么人,只要开始有所期望,我绝对会陪在身旁大声加油。五十铃创作出这首拙劣的处女作。

五十铃的这首歌大概无法拯救任何人,仍对世界施加了魔法。

如同涟漪扩散的歌得到世界的认同而诞生,产生了魔法。大约鸡蛋大的小石头浮起,在各处如同松鼠般的舞动,并且成为即席的防御,全力挡下战场的所有攻击,试着让魔法失准。

是首渺小到不行的歌。是终究只是能让小石头舞动的歌。

是否能稍微改变战况都令人起疑,但五十铃没有放弃歌唱。

正因为受限才会挣扎。

正因为着急才会心焦。

「或许无法传达给任何人」的绝望,同时也是「或许迟早能传达给某人」的祝福。五十铃觉得需要这种想法的自己或许是胆小鬼,不过只要怀抱一个希望,甚至就能走到世界的尽头。这就是小小的摇滚精神。

现在的五十铃是音乐,世界就是五十铃自己。

柠黄色的明亮音符洒在染成枣红色的天空。

希望这个旋律传达给所有人。如同星尘粉碎、飞散,洒落在憎恨自己无力的〈大地人〉身上,以及如同孩子般哭泣寻求故乡的〈奥德赛骑士团〉。

这么说来,生命消散时浮到空中的七彩泡泡,和音阶的七种颜色相同。这份相似令五十铃略感惊讶。

日落时,七彩的光辉不再出现,接着只需要直奔明月。

▼6

身形娇柔的女性身影若无其事穿过街景,如同漫步在和煦春光的余晖之中。

她偶尔停下脚步思索,仰望天空,然后再度前进。

空气混入一丝焦臭的黑烟,周围笼罩着喧嚣。魔法火焰一般不会起烟,所以黑烟应该是引燃某些物品造成的。萨费尔正处于战火之中。

大概是将枯穗色长发的美女视为猎物,一只盘旋的〈钢尾翼龙〉改为俯冲。尾巴扭动的动作赋予〈钢尾翼龙〉凶暴的机动力,钢铁之爪应该轻易就能刺穿〈大地人〉柔软的肉身吧。

妲莉艾拉头也不抬地举起左手,以吐气般的声音轻唱咒语。〈精神休眠〉。〈钢尾翼龙〉光是这样就如同被无形的网子缠住,身心因而静止。

翼龙呈螺旋状坠落,沉入尘土与瓦砾中。白色女性以此为背景,身影变得模糊起来,宛如包覆在拍动的漆黑羽翼之下。蕴含庞大魔力的幻尾彷佛爱抚空气般娇艳摇晃,拥有一对狐耳的漆黑美女现身。

〈精神休眠〉是〈赋予术师〉的魔法,能冻结对方的精神使其沉眠。没有攻击力,真要说的话是防御魔法,然而造成的损害依然严重。

不只是〈钢尾翼龙〉,〈奥德赛骑士团〉的〈德鲁伊〉也被翼龙的坠落波及,受到重创而丧命。

濡羽兴趣缺缺地看了一眼后,叹了口气,然后和刚才一样踏出脚步。

穿过大楼中间,行经茂密的翠绿树荫,走在黄昏的战场上。

说来神奇,无论是〈暗精灵之使仆〉与〈钢尾翼龙〉,甚至是〈大地人〉与〈奥德赛骑士团〉似乎都无法察觉濡羽。

濡羽的动作宛如在嬉戏,又像是在拨除喷向自己的火苗,以小小的魔法阻止他们。她只凭阻止的动作就在战场掀起破坏与死亡。

在〈赋予术师〉之中专精行动阻碍魔法的类型名为〈冰冻者〉。这个别名来自术师以极寒风雪冻结周围所有敌人的能力。

濡羽的脚步宛如实际解释了这段说明。她偶尔停下脚步、偶尔低语,行经这座城市。

濡羽的表情忧郁蒙上阴影。

原本只想脱离

的无聊任务,来西大和逛逛,却造成偶然的邂逅。

她没有恶意,只因为他们是城惠公会的成员而想要戏弄一番,结果却害自己受伤。

濡羽不得不承认自己的确摆出高姿态,瞧不起他们。城惠很特别,但她认为应该不会连城惠的同伴都很特别。只要一如往常露出亲切的笑容,稍微装出亲切的模样,并关心对方,应该就能轻易融入他们。

事实上,实莉、瑟拉拉与五十铃等女生们完全都没察觉,叫作伦迪浩斯的前〈大地人〉恐怕也是。

濡羽不认为自己粗心大意。

虽然确实想和他们稍微拉近距离,却是因为败给诱惑,想和城惠看见相同的景色。

她不知道名为冬弥的少年在〈大地人〉传记作家妲莉艾拉身上看见什么。虽然不认为自己的身分曝光,但名为冬弥的少年确实以特殊能力看穿妲莉艾拉的某些东西。

年纪还小的那个少年在怜悯濡羽。

以不高兴的视线抗拒她抚摸头发的指尖。

——我就是讨厌你这一点。

这句堪称无聊的简短话语成为一根刺,插入濡羽内心。这份痛楚并非强烈到无法忽略,却是难以遗忘的锋利新伤口。

濡羽确实冒出恶作剧的心态,心想要是将名为冬弥的少年拉拢到阪南会如何。她只是希望城惠理会她,换句话说是要拿冬弥代替城惠。

然而那名少年并不是单纯刚好隶属于城惠的〈记录的地平线〉。即使年幼却拥有反抗濡羽的爪子。仔细一看,战场上的气氛也一样。按着伤口逃跑的〈大地人〉眼神是不是透着光辉?不觉得空气里似乎隐含鲁特琴的音色?

城惠果然特别。残留城惠余香的那群少年少女,在这座城市的悲哀气氛即将陷入谷底时成功阻止。

若能借用那个人的双眼,这个如同垃圾堆放区的肮脏世界,看起来或许是不同的色彩。濡羽想像之后露出苦涩的微笑。城惠的教诲成为了那个少年的利刃吧。想到这股小小的痛楚是和城惠相连的羁绊,就隐约有种甜美的滋味。

而且也感到羡慕。城惠有那名少年、有公会的后辈们。有人可以继承城惠的精神,但濡羽没有。这成为漆黑的嫉妒,刺激着濡羽的心。要是天秤稍

微倾斜,濡羽或许会将那个名为冬弥的少年监禁在连死亡都不算什么的封闭神殿。但她没这么做。那名率直少年在晨雾中展现的澄净,在濡羽心中留下舒服的共鸣。

嫉妒源自羡慕,但濡羽温柔地包容了这份羡慕。或许是因为路途的前方和濡羽唯一渴求的某人重叠。

反止濡羽如同不存在的人物。

〈精神休眠〉的魔力使她恢复原本的外型,不过只要冷却时间结束,就可以再度取回妲莉艾拉的外型与姓名。妲莉艾拉同样是虚假的外型,因为连濡羽也是假的。

真正的自己不存在于任何地方。

如同幽灵的自己滑稽得令她微微一笑。

为了追求别人、得到别人追求而选择的外型令她感到厌烦,因而逃离这个外型,即使取得美丽又妖艳的另一个外型却再度逃离,由于听别人搭话也觉得烦,所以从钢铁列车消失身影后,濡羽如今再度改变外型。

自己都觉得支离破碎,悲惨滑稽到不忍卒睹。

看来濡羽受到诅咒,取得任何事物都会如同沙子从手心流失。狠狠丢弃一切的濡羽如今甚至不晓得应该得到什么东西。即使抛弃的事物具备价值,但濡羽已经连后悔都抛弃了。

唯一照亮无尽黑暗的是城惠。濡羽心中的城惠总是侧脸,双眼注视着远方。大概是首度一起打副本认识时的印象太深刻吧,即使后来熟到可以交谈,重新浮现脑海的城惠依然总是挂着眺望远方般的表情。

濡羽将白皙的小手交握在胸前,如同要紧抱这段回忆。

「濡羽大人!」

一名骑士冲过来,将头低到几乎要跪下。濡羽朝他一瞥。

洛雷尔·铎恩。平常做作剪齐的金发变得紊乱,连圣骑士之铠都脏了。大概是如同小狗般跑遍山野,寻找消失的濡羽吧。濡羽觉得他肤浅的模样是一种侮蔑,而不发一语。

虚有其名,如同要囚禁濡羽的亲卫骑士团。濡羽对他们没什么话好说。

但洛雷尔似乎将她的沉默解释为另一种意义。

「濡羽大人,这里有点危险。虽然以濡羽大人的静止魔法应该不会有大碍,但是可以请您避难吗?」

「这座城市陷入什么状况?翠叶在做什么?」

濡羽问。

这座城市的状况异常。出现这么多〈暗精灵之使仆〉,应该是翠叶将〈红夜〉的兵力投入这座城市导致的,〈钢尾翼龙〉的出现应该也和这件事有关。

「这座城市似乎在翠叶大人的指示之下成为战场。」

「这样啊。」

濡羽踏出脚步。

注视地面,轻声呼唤城惠的名字。

对这件事没什么特别的感想。

濡羽觉得怎样都无妨,所以批准翠叶的计划。

也依照翠叶的要求进行阅兵。

她知道翠叶内心描绘的梦想。任何人都在寻求自己的世界。人在自己的王国会成为国王。翠叶梦想的王国是在翠叶挥动的剑下倒地牺牲的羔羊。翠叶想以呛鼻的鲜血香味确认征服的事实。

这个梦想近似濡羽的心愿。濡羽也想在自己的王国被幸福笼罩度日。人们都一样,只想获得属于自己的王国。

然而在这座城市,有那个表情不悦的少年。

说出「就算不笑,你的表情也不奇怪喔」这种话,狠狠侮辱濡羽的少年。

可以摧毁少年所在的这座城市吗?要是如此自问,答案应该会自己出现吧。

濡羽是大和的主人,这里是濡羽的庭院。

或许是翠叶期望的王国,但现在是濡羽的王国。如果翠叶为了自己的王国想让敌人躺在血泊里,那么濡羽也没道理不能为了自己的王国打断翠叶的野心吧。

濡羽脱离激战区时,对如同奴隶跟在身后的洛雷尔·铎恩下令:

「尽可能除掉〈钢尾翼龙〉与〈暗精灵之使仆〉。」

「遵命……不过,可以吗?」

「这是〈西之纳言〉的命令。」

这句话在洛雷尔身上造成高压电般的效果。

洛雷尔维持跪伏姿势往后跳,二话不说就一口气冲向市区。

濡羽回头看洛雷尔的甲胄,得知时间来临。自己的身影缓缓改变,九条尾巴如同抚摸空气般变形。效果中止的〈情报伪装〉重新启动,打造出新的外型。

濡羽的时间结束,妲莉艾拉回来了。

濡羽在这条模糊的界线微笑。不是平常自暴自弃的微笑,是主动露出真正的微笑。濡羽对此感到惊讶,并且决定久违以公会长身分行使命令权。

「城大人——我也稍微协助那些孩子吧。因为虽然只是短短几天,他们依然将我视为旅行的同伴对待。城大人会察觉吗?会觉得碍事吗?还是觉得我做得很好……?我就让〈暗精灵之使仆〉撤退吧,这不是赠礼,只是心血来潮。所以,请快一点……濡羽想听城大人的声音……」

影子伸出长长的九条尾巴,成为乌鸦与羽毛的特效飞散之后,位于该处的是容貌温柔的〈大地人〉作家。

她在战场洒落的白色磷光中轻声哼唱。

这首歌同样也是〈大地人〉还不晓得的地球流行歌。

▼7

伦迪浩斯等人在战斗隔天离开这座城市。

众人讨论之后放弃继续旅行。途中发生各式各样的事件,大家一致认为非得回报公会,而且当初的目的——打倒〈钢尾翼龙〉取得〈魔法背包〉材料的目的也达成了。

从目的来看,伦迪浩斯他们的旅程算是成功吧。

不过,留下了苦涩的结果。

城市北方成为战场,包含废墟大楼与桥梁的崩塌,萨费尔市遭受重创。〈大地人〉也有数十人牺牲。

伦迪浩斯肯定感到痛心,但这并非稀奇的事。应该说在这个严苛的赛尔迪希亚世界,〈大地人〉的人生从一开始就是一连串的考验。伦迪浩斯的故乡至今依然沉眠在灰烬底下。

〈大地人〉不会特地隐瞒自己的受害状况,也不会惊慌骚动。这就是伦迪浩斯担心的地方,他担忧责任感强烈的冬弥与实莉兄妹、纯真的瑟拉拉以及温柔的五十铃看到〈大地人〉的死可能会自责。

然而说来神奇,市区的气氛没有消沉。

〈大地人〉已经习惯相互扶持,而且这座城市还有许多希望。市中心维持原状、完好如初,主要产业的渔业与陆路贸易也没受影响。萨费尔市虽然受到重创,但市民们断言他们可以重新站起来。

战斗结束的隔天早上,成惠2、妲莉艾拉与一行人道别之后启程。

虽然匆忙,但是毕竟怪物出现了,比起延后做出决定,不如尽快赶往目的地,这是理所当然的做法,所以伦迪浩斯一行人在晨雾之中目送殷程的两人。成惠2已经和大家熟识,所以瑟拉拉甚至含泪抱住她。

成惠2是不可思议的女性。

她使用的召唤魔法里,包含许多伦迪浩斯没看过的魔法。伦迪浩斯依照〈大地人〉的标准是非常优秀的魔法师,具备的战斗能力与知识匹敌宫廷魔法师或大魔导士。不过以〈冒险者〉的标准还在中阶程度,即使在秋叶原生活也很难称得上熟知所有魔法。

即使如此,成惠2使用的死灵魔法也很稀奇,给他鲜明的印象。秋叶原也有死灵魔法师,但她这样的高手是第一人。强大的魔力、判断力与卓越的战斗天分。她召唤的剑姬端庄娴淑,比起剑之精灵更像死之公主。

成惠2似乎给了实莉一封信,拜托她某件事。

伦迪浩斯在这时候就断然放弃思考。实莉几乎是伦迪浩斯所知最优秀的指挥官,又是好友冬弥的双胞胎姊姊。实莉判断有必要的话应该会请伦迪浩斯帮忙,即使错失良机、面临险境也只要去救她就好。不过就实莉的表情看来,虽然是令人惊讶的消息,但感觉肯定不是坏消息。

道别使用的话语是「再见」。虽然简短,却是重违的约定。

伦迪浩斯他们也以「一定」这两个字立下约定。

真要说的话,就伦迪浩斯来看,他基于某个理由在意另一名旅人。〈大地人〉作家妲莉艾拉。这名美丽温柔的淑女表示要前往生驹。即使惯于旅行,但是这趟旅程对于一名女性来说很艰困吧?伦迪浩斯有点担心,不过她说抵达佐鸣就找得到护卫。

这名女性和成惠2不同,没有和大家熟识到互称同伴的程度,因此在道别时只是静静微笑看着瑟拉拉、实莉、五十铃她们围着成惠2。在低阶贵族出身的伦迪浩斯眼中,这是假装熟识、亲切与慈爱的心机笑容——也就是贵族的笑容。伦迪浩斯不会以负面角度解释这种感觉,这反倒是他看惯的笑容,但是受到秋叶原耳濡目染的现在,这张笑容多少令他觉得冷淡。

无论如何,两位女性道别之后殷程离去。她们前往西方,伦迪浩斯他们则前往东方的秋叶原。

「希望将来能在某处重逢。」妲莉艾拉以那张温柔的笑容道别时,伦迪浩斯等人也各自回应,却只有冬弥挂着暗藏痛楚的表情。

目送两人之后,伦迪浩斯缓缓走向正在赶工重建的市中心,并且询问冬弥。

「就这样让她离开没关系吗?」

「什么意思?」

「我说的是妲莉艾拉小姐。」

「喔。」

冬弥仰望天空,伦迪浩斯也跟着抬起头。

明明是刚打过那种战斗的隔天早上,天空却晴朗无云,湛蓝清澈。

吹起三月的海风,前方三个少女天南地北的闲聊传到默默行走的两人耳中。是已经听惯的同伴声音。走在好友冬弥身旁,聆听朋友们声音的这一瞬间,伦迪浩斯感受到自己的归宿。伦迪浩斯背负着保护年轻同伴们的义务。

「这样就好。」

「这样啊。」

好友的声音很温柔。

你喜欢她吧?

伦迪浩斯没问这个问题。伦迪浩斯不晓得什么在他们之间萌芽、什么在他们之间结束。反正好友已经挥手送别,伦遖浩斯询问细节应该没礼貌吧。

恋爱对于伦迪浩斯来说是一大难题。

毕竟伦迪浩斯是贵族出身,恋爱对他来说是很遥远才会碰到的问题。他只隐约觉得增加家累和恋爱应该是两回事。

冬弥称呼年长异性时,总是使用「姊」这个字。

男性则是「哥」。即使是〈奥德赛骑士团〉那个责骂冬弥的〈冒险者〉,冬弥依然毫不犹豫称呼他「大哥」。

这样的冬弥从未称呼妲莉艾拉「姊姊」。所以伦迪浩斯觉得换言之就是这个意思。伦迪浩斯还不晓得冬弥内心的痛,但冬弥的侧脸看起来比殷程旅行时成熟许多。

伦迪浩斯注视着这个好友,感到有些眩目。

「我说啊!妲莉艾拉小姐她……」

冬弥仰望天空,如同自言自语般说下去:

「她的指甲凹凸不平,好像是过于痛苦才咬成那样。」

伦迪浩斯没察觉。

五十铃、实莉或瑟拉拉大概也没察觉吧。

冬弥察觉了这道伤口。伦迪浩斯想像他察觉这件事的心情,想像那位咬指甲〈大地人〉淑女的心情。伦迪浩斯觉得其中隐藏他不知道的痛苦,而且冬弥碰触到这股痛楚。

伦迪浩斯原本想讲点像是建议的话语,但是打消念头。

自己不是贤者,不足以深入这件事,也完全没自信熟悉男女之间的情感。何况伦迪浩斯的好友冬弥是武士,既然冬弥决定这样就好,那应该就是这样吧。

「呼呼,冬弥,有什么烦恼尽管找我伦迪浩斯,寇德商量吧。」

「不,我不会找伦迪哥商量。」

「什么!」

冬弥似乎迳自接受了。他的笑容一如往常率直,所以伦迪浩斯也能够一如往常开朗回应。

做好旅行准备离开旅馆时,已经是下午了。

是伦迪浩斯提议早点启程。虽然他没告诉同伴,不过原因在于〈大地人〉烦躁与攻击的矛头可能会指向同伴。

伦迪浩斯他们拚命战斗,但〈奥德赛骑士团〉确实拿城市当挡箭牌。

伦迪浩斯现在是〈大地人〉也是〈冒险者〉,所以明白双方的想法。

〈奥德赛骑士团〉没有义务保护〈大地人〉,这不是他们的信念或任务。他们有权随心所欲去做想做的事,而且并不是他们对〈大地人〉下的手。因为〈奥德赛骑士团〉而得救的〈大地人〉应该也很多吧。至少在战斗初期,这座城市多亏他们才几乎没受害。

但是伦迪浩斯知道,居民内心没办法这样接受。自己遭遇不讲理的灾难,而且现场明明有人有能力拯救他们,要他们别抱持期待是强人所难。〈冒险者〉明明那么多,为什么不拯救我的家人?伦迪浩斯很清楚这种怨叹。肯定有〈大地人〉过于悲痛而咒骂吧。

冬弥与实莉遭到这种情绪宣泄应该会心痛,瑟拉拉与五十铃也会受伤,说出这种话的〈大地人〉最后也会受伤。伦迪浩斯知道某些伤口不能怪任何人,只能以时间治愈。人会在某一瞬间无法温柔,这不是任何人的错。

所以现在最好离开这座城市。

虽然得留下马车,不过如今即使是徒步之旅也足以返回吧。伦迪浩斯他们所有人抱持这种自信。

现实问题是城市非得复兴,应该没余力理会伦迪浩斯他们,而且旅馆似乎要接受西方的援助。伦迪浩斯建议最好空出房间,大家也率直接受了。

「已经结束了吗……」

「最后好辛苦呢。这座城市没问题吗?」

「不用担心,这里是红土街道的要冲,很快就会复兴的。」

「可是,我们……」

伦迪浩斯将手放在五十铃肩上。

五十铃表情出现阴影,大概是想到牺牲者吧。伦迪浩斯理解她的心情,不过有着榛果色头发的歌手一直这样消沉,会让伦迪浩斯觉得非常静不下心。虽然不讲理,但伦迪浩斯认为有责任保护她的笑容。

似乎也是在大神殿的那段暴力宣言造成的影响。虽说是半强迫,不过伦迪浩斯似乎接受了她的庇护。伦迪浩斯没有由衷接受,但约定就是约定。自己有义务陪在她身旁,守护她的笑容。

所以,伦迪浩斯想对她讲几句话。

然而随风而来的呢喃令他打消念头,甚至还竖起耳朵。

远方传来那首歌。

耳尖的五十铃当然也察觉了,而且睁大双眼。

是五十铃在那场战斗唱的歌,原本只属于五十铃的那首歌。

狮鹫兽从天而降,瑟拉拉跑向前,实莉与冬弥随后跟上。开朗喜悦的声音冲走同伴们的阴沉心情。

不过,五十铃与伦迪浩斯一直聆听着市区响起的孩童歌声。本次巡回表演的终点站是这座城市。这躺旅程的尽头正是能力不足的伦迪浩斯等人的极限。

不过那首歌肯定会继续前往西方吧。五十铃的歌并非无力或无意义。伦迪浩斯想告知这件事,但五十铃双眼的泪水已经满盈滑落。伦迪浩斯将手帕递给泪腺脆弱的搭档。

今天早上,萨费尔市响起小小的歌声。是这个世界与五十铃的重生之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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