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阳升起。
清晨的天空还留着些许蓝色,万里无云。仿佛雨过天晴一般。
虽然我的内心依然是一片阴郁,从未放晴,但还是不由得如此想到。
「贝尔!别发呆了!快过来!」
「……好的。」
听到半小人族的团员呼喊我的名字,山丘上的我不再仰望天空,跟上他的脚步。
【芙蕾雅眷族】的根据地『战斗荒野』。
隶属于欧拉丽的无数派阀中,可以说是拥有最大占地面积的根据地,用原野来形容其中的『庭院』,实在是过于贴切。建在中央山丘上的会馆四周被绿色的海洋包围,染成朝霞之色的原野被朝露打湿,灿烂夺目。
四周的墙壁与大门要说是围栏也太过牢固,它们完全挡住了外界的景色,使得我至今还是很难相信这里竟是都市之中。
我即将在这种地方,开始战斗。
「管你记忆混乱了还是怎么了,我对你还是那个态度!跟平时一样,就在这座『庭院』中给你来个『洗礼』!」
据说被选为我的『监察官』的半小人族男性,梵先生他背对着我,严厉地说道。
昨晚,芙蕾雅大人对整个【眷族】发出了通告,说我因为诅咒而变得奇怪……似乎是这样。于是同为Lv. 4的第二级冒险者梵先生就变成了照顾我日常生活的负责人。他毫不体贴地跑来房间将我敲醒,到了『特大大厅』之后,又将摆在长桌上充当早餐的一些轻食塞进我的嘴里,最后和其他团员一起来到了这个『庭院』。
这一连串强硬的行为,令我无暇沉浸于类似‘昨天的事情如果是梦境就好了’这样的希望与不安。
再加上人们都各自拿着武器聚集在一起,感觉自己简直是身在军队之中。
「失去记忆之前你就是个嚣张的混蛋,明明是个乡巴佬却将主神芙蕾雅大人的注意力全都抢了过去!这令我特别来气,我也很讨厌你!其他人也都是一样的想法,可别以为我们会手下留情!……你这跟死兔子一样的眼神是怎么回事!」
「对、对不起……」
我茫然地看着比我要矮的半小人族,紧接着就被骂了一通。
梵先生回头朝我看来,脸庞气得通红,我慌忙传达了自己的歉意。以及难以拭去的困惑感觉。
……我对梵先生并非没有印象。
在女神祭和希尔小姐约会时,【芙蕾雅眷族】一直监视着我们,甚至追到了船上,其中记得就有一名半小人族的团员。
虽然事到如今,大概也没有办法确认了。
「姑且跟你说明一下,身为光荣的芙蕾雅大人的眷族,我们都在这座『庭院』中厮杀!天亮开始,日落结束,每天都是如此!前往地下城的人倒不在此列,但离开『庭院』之人才是少数!原因就是,这里是『战斗荒野』!」
梵先生指着这边原野说道。
据说,【芙蕾雅眷族】从Lv. 1到Lv. 4的团员——除了治疗师等并非负责战斗之人——每天早上都像这样来到『庭院』,不停进行实战。
这件事在欧拉丽里面十分出名,昨天我也刚刚亲眼所见。
所以,我倒不至于大吃一惊……
「……战斗开始的信号呢?」
一大早就被迫外出,甚至被迫拿起武器,还被强行要求做好战斗的准备。
连我都不清楚自己在干什么。
是不是还有更该去做的事情,还有更该思考的东西?这种着了魔一样的念头萦绕在我的内心——真希望有人能告诉我,还有什么事可做。
被许多人拒绝造成的伤口仍未痊愈。
哪怕只是回想起大家的眼神,还有神大人的话语,我都感觉会动弹不得。
要去寻找『世界变化的原因』吗?还是应该意识到『我改变的理由』?周围所诉说的话语中,后者压倒性地多,它们在我耳边悄声说着‘差不多该承认这一切了吧’。如今的我,仅仅是不去在乎这些悄声细语,就耗尽了全力。
内心纠葛化作了一片不见前路的黑暗弥漫四周,此时,这一心情——
「才没有那种东西。」
——无论从好的层面,还是坏的层面,都被『战士们』一扫而空。
转过身的瞬间,梵先生的双剑就仿佛被我的胸口吸入。
「!?」
本能发出尖叫,我条件反射般抬起手中的匕首,挡住了剑击。
连骨髓都被麻痹的沉重一击。若是不防御,这记突刺一定能贯穿我的心脏。
这是动真格的。
他真的想要杀掉我!!
「自从站上这片原野!战斗就已经开始!」
如同肯定这句话一般,周围的团员们都挥出了武器。
开战的音色震撼四周。
激烈的斩击声与击打声,以及猛烈的叫喊填满了鼓膜,令我的全身都在战栗。
还没来得及因这化为斗争坩埚的『庭院』大吃一惊,我立刻就模仿其周围的『战士们』。
因为眼前的小人族拼尽全力砍了过来。
「我应该说过了!!要给你『洗礼』!」
「……!?」
「这里是战场!女神所期望的勇士正是诞生于此!」
双剑与匕首间迸出的火花后方,梵先生大声喊道。
对方的武器瞬间翻转,手中的匕首被弹开,剑术咆哮着,孕育出斩击的风暴。
与此相对,我的身体擅自动了起来。
拔出插在腰间的双刃短剑,进行迎击。
不断进行着命悬一线的防御与回避。
难以消解的纠葛之类全都被迫甩开,强行拽出身为冒险者的自己。
『唔噢噢噢噢噢噢噢噢噢噢噢噢噢噢噢噢噢噢噢噢噢噢噢噢噢噢噢噢噢噢!!』
齐声发出的呐喊撼动大气,将我包围,我只能选择成为其中一名『战士』。
刺出的剑尖,于超低角度用出的回旋踢,以及寄宿于瞳孔中的那货真价实的『杀意』。我被梵先生这既不是训练也不是锻炼更不是比试的姿态所压迫,专心地拒绝着『死亡』。
手中的武器熟悉到令我奇怪,但如今早已不去在意。
我无数次将手臂连同刀刃一并挥出,脚下踩着拼命的步伐,全部心思都放在战斗上面。
这并不是能手下留情的对手。甚至无法允许我产生迷茫。
要是以半吊子的心情站在这里——就会被放倒!
「嘶!」
「哈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四周的团员也都是一样。
身旁刚刚看到一对人类男女互相挥砍,背后就有矮人用战锤将妖精打飞,对角方向则是兽人与亚马逊在上演着武器咬合,互相角力的戏码。如果有飞鸟在上空看到这一幕,那大概正是一场混战景象吧。他们甚至用上『魔法』和『诅咒』,要将本应是同一派阀的同伴杀掉。
血液四处飞溅。
有人倒下。
武器离开了手掌。
这时,又有人捡起滚落的长枪,或是拔出长剑,撑起鲜血淋漓的身体继续去战斗。
我清晰地听见了脸上血色尽失的声音。
(这就是——)
自己一直小看了它。
认识太过浅薄。
在内心的某处,我一直都不屑一顾地认为『厮杀』只是比喻。
然而,这澎湃的战意没有一丝一毫的虚假!
(这就是——『战斗荒野』!!)
派阀内竞争激烈到真的出现牺牲者也毫不奇怪。
必须具备的是不屈服于任何人的力量,以及好胜心。
只有存活下来,赢到最后的人,才有资格成为『强韧勇士恩赫里亚』!
我被战斗的狂热气氛所吞没,所有汗腺全部敞开,在视野一角,小小的花朵们正随风摇曳。
无论被踩踏多少次,被切开多少回,尽管沾满鲜血,花朵们依然盛开。
事到如今我才发现,这座『庭院』其实是汲取着战士们的鲜血而成长的,茁壮的『原野』。
「还有闲心去看周围吗!」
「!?」
正当我有些分心时,梵先生的一声大喝痛殴着我的脸颊。
不停挥出的剑击划破战斗衣,在此之后的追击正要将拼命保持距离的我一举贯穿。
我别无选择。
慌忙之间,空闲的左手伸出。
「【火焰伏特】!!」
「咕啊!?」
喉咙间迸发的炮声孕育出炎雷,直接打在梵先生身上。
我用出了『魔法』。
不对,是不得不用!
怪物的话另当别论,可面对着冒险者,并非威吓而是认真地释放『魔法』这种事情,我和艾丝小姐进行锻炼时都没有做过!
梵先生从腹部到胸口都沐浴着炎雷,一阵烟雾升起,只见他的身体晃了一下。
然而他的眼睛却瞬间瞪了回来——接着再次发起袭击。
难以置信的韧性。『技巧与策略』自不用提。在周围战斗的人们也是如此。哪怕和同样位阶的冒险者,其他派阀的团
员相比,他们也是遥遥领先。
实在难以相信,在这里的人们甚至都不是【派阀】的干部!
「咕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另一个人嘴里迸出无法战斗退场的悲鸣,紧接着,失去了战斗对象的其他冒险者们就都朝我扑来。
我与四面八方杀来的刀剑相交,多达几十、上百、成千次——转瞬之间,时光的流动逐渐溶解!
体感时间被压缩至极限,在强烈的求生意志下,血液传遍全身,四肢与焦躁一起疯狂舞动。这是与地下城内的连战都完全不同的『大混战』,而我就投身其中。除此之外,别无他法。
我开始了战斗。
没有人记得我的事情。
该做什么才好。
在战斗之中,这些悲伤情绪与思考只得被我抛下,放在一边。
战斗到头脑一片空白,只是为了存活。
忘记一切,只是不停地战斗。
接着。
朝霞早已散去,太阳即将爬到顶端之时。
战士们的原野之中,站在那里的人——是我。
「咕…………可,恶……!」
以梵先生为首,跪在地上的其他团员们也都投来了愤怒与不甘的眼神。
并不是我比他们——尤其是同为Lv. 4的梵先生他们——还要强。
我能赢到最后,全是托了速攻魔法火焰伏特的福。
要是不断重复着『一对一』的过程,那么成为冒险者刚刚半年的我,如今就已经因技巧的差距而倒在地上了吧。然而这是一场大混战。打倒一个人后,又会面对另一个对手,在这永远的战场上,没有敌我的分别。必须要熬过从四面八方发起的所有攻击与偷袭。而在这混战之中,拥有速攻火力的我比任何人都具有优势。
有人瞄准我,我就回以狙击。
好几个人一齐砍来,就将他们一起打飞。
若是一发不够,那就连续射击。
无咏唱的魔法超越了超短文咏唱,甚至超越了『魔法剑士』的速度。无意之中我再次认识到,不需要咒语的【火焰伏特】在混战中才能发挥出最大的效果。
最关键的一点……如果要比强韧性与忍耐力,那么在『深层』徘徊了整整四天四夜的我也一样不输于人。
这真的发生过吗——我拼命压下这内心发出的疑问,将其打消。
「哈啊,哈啊,哈啊……哈啊啊……!?」
话虽如此,精神力的消耗也不可小视,已经没有精力去调整急促的喘息。
我眯细眼睛,环视着梵先生他们,用力撑住自己的膝盖,使身体不至于跌倒。
——已经不能再战斗了。
用全身进行呼吸的同时,我如此想到,而紧接着,
「「「「正合我意。」」」」
就听到了这『四个声音』。
「————」
从后方响起的声音令我的时间静止。
「身为冒险者,具有最低限度的『可用性』。」
「失忆的时候还不知道要怎么办才好,不过。」
「这样的话就还能起舞。」
「啊啊,还能战斗。」
是什么时候来到这座『庭院』的呢。
手持四把武器的四名小人族戴着砂色头盔,以『临战状态』站在那里。
「吾等之力皆为女神所用。故为献于女神,吾等渴求超越之力。」
一名黑妖精不顾我停下动作,只是从鞘中将黑剑拔出。
「时间有限。我要杀掉现在的你,让你重新做人。」
最后是师父。
他踏着铿锵有力的步伐走在原野之上,来到我的面前。
「真正的『洗礼』从现在开始。」
都市最强的第一级冒险者们,将哑口无言的我贝尔·克朗尼围成一团。
刚才那么激昂、奋力求生的冒险者本能——如同放弃了一切一般,沉默下来。
傍晚。
大多数事物我已看不清楚,却唯独认出了这告知黄昏来临的红色光芒。
微弱的知觉感受到风的喧嚣。
在我耳边,有花草随风摇摆。
看来我似乎正趴在地上,沉入原野之中。
至于什么时候倒下的,已经不记得了。
身刻无数刀痕。
身遭痛殴变形。
饱受烈火炙烤。
各种各样的『技巧』切开我的身体,比我高明无数倍的『策略』粉碎我的身躯,无法抵消的『魔法』为我带来了毁灭。
黑妖精的剑击拦住了我所有退路,即使出手防御也会将武器一同砍断。如今手脚还连在一起实在是令我不可思议。
小人族们的无限连携之下,根本无法打得有来有回,他们诱导着我的动作,露出破绽的瞬间就会有长枪、大锤、大斧以及大剑从四面八方挥来,毁掉我的身体。
白妖精的雷击将慌忙射出的炎雷连带我自己一并吞没,变成了一块肮脏的破布。毫不停歇的雷光炮雨不止毁灭了我的肉体,甚至断绝了我的精神——还有我的意志。
抵抗没有任何用处。过于势如破竹。
事到如今,我终于知晓『被第一级冒险者围住』这件事情是有多么不讲道理,多么残酷。
「………………………………………………………………………………啊。」
连呻吟都算不上的声音碎片不像样地从嘴边落下。
骨头全部弯折。所有的肌肉都被砍伤。战斗衣上已经找不到一块没有染红的地方。
气息无法顺利呼出,血液也是如此。最初被击中时,伤口还是滚烫、疼痛地快要哭出来,如今已经失去了一切感受。甚至有些冰冷。原来现在是冬天来着?
心跳的声音越来越远。生命即将终结。
『死亡』越来越近。
我知道的。我知道这种感觉。
『深层』的决死行。在那里也曾体会过这昏暗的终焉。
这一次,再也没有与我相拥的妖精。
脑海中回顾起我的一生。但是没有用处。身体里已经没有认知这些的余力。
就连身体发冷这一概念都在逐渐消失,我还睁着双眼,却即将步入终结。
「【泽奥·古尔维格】」
紧接着,就有『治愈之光』裹住全身,强行拦住了『死亡』的进程。
「———————————————————————————噶!?」
苏醒的心跳,复苏的呼吸,迸发的生命奔流给予灵魂强烈的冲击。
闭上了一半的眼睑被强行撬开,全身如同遭到电击一般跳起,我有如一条被抛上陆地的鱼,正痛苦地挣扎。
「哈啊,哈啊啊啊啊啊啊啊…………!?咳,咳……噶哈……!?」
「真是危险啊—。刚才可真是差一点就要死了。」
心跳剧烈得仿佛全身都变成了心脏,令我浑身颤抖,手脚都在不像样地抽搐。我将手指插入大地,丝毫不顾泥土渗入指甲,就在这时,一个悠闲的声音落在我的后脑勺。
眼前依然有光芒在闪烁,我抬起头,只见将我复活的那个人——治疗师海依德小姐一只手拿着长杖,站在那里。
「各位第一级冒险者—今天就到这里吧—。虽然身体的缺损还可以治愈,但血已经不够啦—。贝尔,你不能再动弹了哦—」
「真是丢人。」
「只是这种程度吗。」
「你有什么脸去面对芙蕾雅大人。」
「——不过,刚好太阳落山了。」
听到她的呼喊,小人族四胞胎放下了武器。
时值太阳西沉。周围都收起了战意,剑戟碰撞之声也瞬间消失。战斗结束了。
这下不用再被杀掉了。就连这份安堵都被我忘记,我只是茫然地待在原地。
(我死了多少次……?)
一次又一次的『临死体验』。
每当心脏不再跳动,呼吸停止的瞬间,我就会被万灵药还有治疗师的魔法,或者是雷之魔剑强行『复活』。无论是大量伤口,差点被砍碎的四肢,还是布满裂缝的骨头,瞬间都变为原本的样子。
放眼望去,其他倒下的人也都沐浴着治疗的光辉,或是由草药师处理伤口。
我用颤抖的双手撑住地面,支起上半身,同时也终于察觉到一件事情。
【芙蕾雅眷族】中,治疗师——据说比魔导士还要难找的稀有治疗人员——和冒险者一样,拥有充足的人员储备。
这就是『厮杀』的原理?
是这些优秀的治疗师,撑起了残酷的派阀内竞争?
「我们也是饱经锻炼的,距离复活就差三步的治疗也能胜任。」
在依然动弹不得,瘫坐在地上的我身边,海依德小姐说出这种也不知道是不是开玩笑的话语。
她还说「顺带一提,【战场圣女】能够胜任就差一步的治疗」。
夕阳的光芒照亮了她一半的脸庞,另一半则蒙上了阴影,此时就连她都令我投以恐惧的视线。
然后,大概是误解了我的视线,只见海依德小姐
若无其事地冲我笑了一下。
「啊啊,放心好了。我见过的所有人里,被打得这么夸张,被逼入如此绝境的人,你还是第一个。你是『特殊』的哦。」
根本算不上安慰的话语令我再次脸色发青。
死去,然后复生。
这就是……『强韧勇士』。
于『战斗荒野』诞生的,女神那刚强的眷族们。
「失忆者之末路,全新诞生之祭……这『第一天』,亏汝抗了下来。」
跨过了原野的『洗礼』,爬上第一级的两名妖精和我擦肩而过。
漆黑之剑收入鞘中的赫格尼先生慰劳了我一番,师父则是冷冷地瞥了我一眼。
「明天开始也是我们当你的对手。做好准备。」
然后令我感受到真正的绝望。
从今以后,也一直是这样……?
无暇去恐惧世界的孤独,还不得不对抗另一种绝望?
我只知道了一件事情,无论自己如何恐惧,都无法从中逃开。
「走吧,贝尔。你自己站不起来吧?」
海依德小姐朝茫然自失的我伸出了手,将我拉了起来。
贫血令我丢人地摇晃了几下,倒在她被白衣包裹的胸口,此时我甚至失去了因羞耻而挣扎的力气。
阿尔弗利克先生他们,梵先生,其他冒险者都朝一个方向走去。
昏倒在地,动弹不得的人也被抓住手臂或双脚,朝那个方向拽去。
除了第一级冒险者,所有人都带着受伤的身体,回到山丘上的会馆之中。
鲜红的黄昏之光,以及在草原的海洋上越伸越长的无数战士们的影子。这仿佛赶赴终末之战一样的黄昏景色令人心中不禁飘荡着一种哀愁,也同时涌起一股寒气。
在原野上绽放的花朵沐浴着风,依然在随风摇曳。
苍蓝色的月光将『战斗荒野』包裹。
迎来夜晚的原野安静了下来,而宫殿,或者说山丘上那座会错认成神殿的宅邸中,则充满了光芒与喧嚣。
声音来源于一楼的『特大大厅』。
在这里,危险至极的『厮杀』摇身一变,呈现出宴会一般的景象。
「给我肉!」
「这边来点酒!」
「血根本不够!这样子明天还怎么战斗!」
拼接在一起的长桌有十张,坐在那里的众多冒险者将手伸向桌上的各种饭菜,一阵狼吞虎咽后又将杯中液体一饮而尽。这是一场食物的斗争。
【芙蕾雅眷族】团员的一天以清晨的战斗开始,以盛大的晚餐结束。
参加原野之战的人会在这个『特大大厅』中大口吞下食物,恢复身体状态,这是派阀的习俗。——不如说,要是每天不以这夸张的宴会作结,根本就无法维持以后的活力。无论接受多少次回复魔法,果然只有食物才能从根本上治愈伤痕累累、精疲力尽的身体。因此他们和她们都专心致志地将吃下的肉变为自己的血肉,用美酒滋润自己的身体。
「哈啊~。大家今天也好能吃呀—虽然一直都这样就是了—。…………真是的,就没人替我一下吗—」
与此同时,海依德她们治疗师,以及草药师则是在厨房里忙碌地做着饭菜。
她们的工作包括甚至被称为复生的治疗,还有『洗礼』的善后工作。草药师撒下增加体力的药草,然后用堪称魔女大釜的大锅熬煮野猪肉(决不是在讽刺什么都不做的团长奥塔。是真的哦),还会提供加了山羊奶和蜂蜜的蜜酒。
她们除了自己的别名之外,也被人叫做『饱腹的灰姑娘们安德赫利姆尼尔』。
据坊间那些煞有介事的传闻所说,这一名号的由来,一是『满足战斗勇士们胃口的少女们』,二是『太过辛劳以至于背影仿佛被煤灰熏黑』。她们之中,年纪轻轻却能力优秀的海依德被视为『饱腹的灰姑娘们』的领袖,深受芙蕾雅的信赖,以经常顶着一双死鱼眼而出名。据说还有件趣闻,众神曾经在某个酒馆中大肆谈论『她与【万能者】谁更加苦命』,结果后脑勺被她用长杖默默地痛殴了一顿。
如今也是如此,随着‘嘿呀’一声,盐与香料被她随意地撒入锅中,仿佛在对这些胃袋也无比顽强的冒险者说着‘你们就吃点这些算了’一般。
「真希望那位传说中一人就能应付这整个厨房的矮人回来这里啊—」
海依德曾有过如此感想。
清晨开始战斗,晚上召开宴会这一派阀习俗并不是主神芙蕾雅提出来的。而是上一代团员,比奥塔他们还要早的那些眷族自发形成,并延续至今。
总而言之,包括后厨在内,不停运送饭菜的非战斗成员,以及穿着优雅制服女仆装的侍女也都忙个不停。
「来了来了,因为人手不够所以我也来上菜咯—。……咦,梵先生你们怎么都愁眉苦脸的?」
走着七歪八扭的路线,来到长桌附近的海依德歪了下脑袋。
摆着野猪肉与蜜酒的桌子旁边,梵紧紧皱着眉头回答道:
「……假装跟那小子是同伴这件事,我就忍了。虽然很来气,但那家伙很强。我们今天也在『庭院』中输给了他。我承认,他拥有足以称为『强韧勇士』的力量。」
然而,梵说着愤怒地看向前方。其他团员们也都恨恨地瞥了一眼。
那里是一个空位。
刚才勉强吃完饭菜,然后被女神叫了过去的一名少年的座位。
「我等一直渴求女神的爱,可为何只有那家伙能够如此独占……!」
听到他代表团员们展现出的嫉妒与怨恨。
海依德耸了耸肩,露出一脸无奈的表情说道:
「很简单呀。对那位大人来说,他十分『特殊』。」
「芙蕾雅大人。」
听到有声音呼唤自己,她暂停阅读,将头抬起。
这里是根据地最上层的神室。
穿着一层薄薄的黑色睡衣,靠在躺椅上的芙蕾雅朝门那瞥了一眼。
「贝尔前来拜访。」
「让他进来。」
听到木讷的随从奥塔叫少年『贝尔』,她差点笑出声音。
她压下笑意合上书本,将其藏到躺椅自带的小枕靠垫下方。
然后下意识地梳理了好几遍自己的银色长发。
芙蕾雅脸上浮现出笑容,对现身的少年表示欢迎,要是随从奥塔他们看到这副笑容,一定会发现她其实十分兴奋,哪怕本人说着『才没有翘首以盼』极力否认也是如此。
「欢迎,贝尔。谢谢你愿意过来。」
「欢迎,贝尔。谢谢你愿意过来。」
我被师父带出巨大的大厅,走进神室后,只见芙蕾雅大人迎了上来。
美神大人特意靠过来握住我的一只手,令我怦然心动。她带我来到房间的中央,也不知道她发没发现,我的心脏正因那丝绸般光滑的肌肤和柔软的温暖感触而疯狂跳动。
我们分别坐在躺椅和扶手椅上面,中间夹着一张单脚圆桌。
「你脸色看着不太好。今天的『洗礼』那么严格?」
「……是的。在『庭院』中被师父……赫定先生他们暴打……不,是战斗了好久……」
「原来是这样。真抱歉,这么累还叫你过来。」
今晚房间里也是只有我们。
月光照下,染成苍蓝之色的梦幻神室之中,两人聊着无关紧要的话题。
哪怕是现在,我还是无法相信那位『美神』大人就在我的眼前。
果然与现实相差太远。感受着强烈疲劳,同时依然无法接受自己记忆有问题的我……尽管知道这很冒犯,还是进行了『试探』。
「又可怕,又很累人……实在难以相信我每天都会进行这么激烈的战斗。」
「呵呵,是啊。说不定你就是因为讨厌洗礼,才失去了记忆呢。」
「……」
然而,对方随便开了个玩笑,就将话题带了过去。
我的嘴拧成一个微妙的形状,放弃了此事。
试探神明的底细,本来就是不可能的事情,我怎么忘了这点。
我这个样子似乎戳中了芙蕾雅大人的笑点,只见她吃吃地笑了出来。
「那么,之前也约好了,让我听听你的故事吧?」
「……真的,要听吗?」
「当然了。不然叫你过来干什么呢。」
女神大人没有搭起双腿,她正常地坐在躺椅上,认真地向我看来。
犹豫了好一阵子后,我放弃了抵抗,开始讲述。
「我是一个人来到欧拉丽的。这是我第一次来到大都市,一开始还非常兴奋,可是……不管哪个【眷族】都不接收我……。然后,当我身无分文,在都市中徘徊的时候……赫斯缇雅大人发现了我。」
我很少像这样说自己的事情,因此没办法讲得很清楚,只能不停地斟酌话语,磕磕巴巴地诉说。说出『赫斯缇雅大人』这个名字的瞬间,胸口也感到一阵疼痛。
「嚯……刚才的你可是吃了不少苦才加入了【眷族】啊。然后呢,之后怎么样了?」
芙蕾雅大人颇感兴趣地听着我的故
事。
她没有给予否定,说我在说胡话,也没有嘲笑我,说那只是个梦。反而会在觉得不可思议的时候提出问题,还会催促我继续说下去。那令人舒心的女高音诱导着我讲出一个又一个故事,这令我甚至有些惊慌失措。
这就是神性?还是『美神』的魅力?
真想和这位神明永远说下去。
她有一种难以抗拒的的『魔力』,会令我产生如此想法。
「……芙蕾雅大人。我们,是在哪里遇见的呢?」
我不想被彻底掌控,于是在心中摇了摇头,反问她有关于『【芙蕾雅眷族】的贝尔·克朗尼』的事情,然而,
「『冒险者墓地』。我去眷族孩子们那里献花的时候,正好遇见你参观英雄们的纪念碑。我就是在那里对你一见钟情的。」
「一、一见钟情……!?」
却被她惹人脸红心跳的话语打乱了节奏。
「当时我问你,要不要成为我的眷族?结果你就喊着什么『我这种人真的可以吗』,兴奋地差点仰天摔在地上。」
「……!」
「那之后我把你带回根据地,你见到都市最强奥塔的时候,整张脸都变成了铁青色来着。」
然而,哪怕不算这一点,芙蕾雅大人的『故事』也十分完美。
假如在不同的世界里,还有着『另一个我』,那这个故事很可能真的发生过。
并非别人,正是我自己感觉到这实在很有贝尔·克朗尼的风格。
我拼命地寻找着『漏洞』,然而一无所获。无法辩驳。
「还有就是探索地下城。接受『洗礼』之前你说什么都想去地下城,我就让赫定带你去了一趟……你呀,刚打倒一匹『哥布林』就跑回我这里来了。」
「——!?」
「那时候我也被你逗笑了。那个闹腾的样子实在是太可爱了。」
看到女神大人仿佛在回顾当时的场景,还浮现出怀念的笑容,我受到了一股冲击。
这件事我也记得,是实际发生过的情节。是曾经在主神赫斯缇雅大人面前出过的丑。
无论她多么了解我,也不可能捏造出『打倒了最弱怪物哥布林后凯旋』这种宛如地下城异常事态的奇特行为!
只能认为是芙蕾雅大人也实际上目睹,或是听说过这件事……!
(这么丢人的事情我没有告诉过任何人!知道这件事情的,只有神大人,还有埃伊娜小姐……!)
(毕竟就是那位埃伊娜告诉我的,这也是理所当然。)
一眼就能看出眼前的贝尔十分混乱。
芙蕾雅将笑意藏在心中,手肘不动声色地压在身旁的小枕上面。
(准确来说,是负责人埃伊娜的日志。)
贝尔来访之前,她一直在读的『书本』,现在藏在小枕下的那个就是前些天拿到的那本埃伊娜的『日志』。那里记录着的,正是贝尔·克朗尼的迷宫首战,埃伊娜吐露出的那滑稽又愉快的战果。熟读这本冒险者贝尔的记录之后,芙蕾雅就能如同亲眼所见一般讲述故事,骗过贝尔。
而且,也并非只有埃伊娜的日志。
她连心中已经死去的『街娘』的情报都加以利用,令『故事』重现。
至今为止,酒馆的『街娘』和少年有过很多接触,说过各种各样的事情。冒险话题自不用提,其中还包括他的私生活,食物的喜好,还有嗜好和兴趣。如果不算主神赫斯缇雅和自家人眷族,那么最了解少年贝尔的毫无疑问就是『街娘』。正是这些情报令芙蕾雅打好了基础大纲,营造出真实感。
身为纯真少年的贝尔,与身为冒险者的贝尔。
芙蕾雅同时拥有这两方面的情报,因此她毫不费力地孕育出了『另一个贝尔』的历史。
对在酒馆中与少年接触最久,在巨塔巴别塔中注视少年最久的女神她来说,这件事并非不可能。
「我,我【升级】到Lv. 2的时候是怎样的!?」
「地点是第5层,对手是弥诺陶洛斯。那是洛基的孩子们结束远征往回走的时候,没能收拾掉的一匹怪物,而你将其讨伐了。公会里应该还有这件事的记录吧?」
「……!?Lv. 3的时候呢!?」
「我让你打败了【太阳的光宠童】。那个阿波罗的孩子。」
「……在、在战争游戏里?」
「战争游戏?才没做过这种事情。我只是击溃了想抢走你的伊丝塔,顺带着将阿波罗也一起灭掉了而已。」
最关键的是,她是一位『神明』,因此不会令贝尔产生丝毫疑问。
身为超越存在的芙蕾雅将自己所见、所听的一切事物与现象全都记了下来。
如果在这种状况下——
假如这个人物在场——
倘若这件异常事件发生——
结合这些不稳定要素,贝尔·克朗尼最有可能采取的行动是——
将实际发生过的事件·事故·骚动全部彻查,进行斟酌,加以映射,勾勒出『其他世界if的贝尔·克朗尼选择的历史路线』。
这『历史路线』真实到会令贝尔认为『或许真的发生过』。即使这之后贝尔跑去各地收集证据,也只会看到『公会本部』等地那些已经遭到篡改的记录,再次受到打击。
说话方式,语气的轻重,视线的移动,就连这些都为神明的故事赋予一种真实感。
伫立在孤独『箱庭』之中的孩子,绝对无法将其看穿。
「贝尔?不要只听我讲,也让我听听你的故事吧?我不想把『我知道的贝尔』强加在你身上。」
「…………好,好的……」
雪花一般美丽的话语宛如魔女的毒药,它侵蚀着少年,他却浑然不知。
——如今,芙蕾雅和贝尔正在『下棋』。
岂止是没有习惯,贝尔对这棋盘游戏简直是一无所知,他正在拼命地挪动着棋子。为了肯定自己的世界。为了找到突破口。
这一身影令女神感到怜惜,同时她眯起眼睛,温柔地教导他如何走子,引导着他。
『这边不行哦。』
『那个是动不了的。』
『没错。这步是最优解。』
就像这样手把手地进行指导,以及诱导。
夺去他思考的余地,涂抹掉他心中的违和感,将他困于自己的怀抱之中。
令他甚至无法察觉到已经『无路可走将死』,将他变成自己的东西。
这是最为温柔的,杀掉少年的方式。
获得贝尔·克朗尼的灵魂,肉体,以及精神的方法。
为此芙蕾雅甚至不惜运用棋盘之外的战术。
因此而利用眷族,因此而利用魅惑,因此而打破禁忌。
因此而创造了『箱庭』。
「……,……,……!?」
虽说如此,今天差不多该收手了。
贝尔的脸色正在不停变化。第一天就逼得过紧乃是下策。不能用丝绵勒紧他的脖子,而要令少年凭借自己的意志来倚靠女神的胸口。
芙蕾雅观察着贝尔的脸色,如此判断到。
「……?请问,怎么了吗?」
「不,没什么事。」
贝尔抬起了头。窥视他脸色的芙蕾雅若无其事地笑了笑。
——都忘了这孩子对『视线』很敏感了。
她藏起这一抹笑意,为了带过话题,展露自己有些发热的肌肤。
「只是觉得,今晚比平时更热一点。」
如同泰然自若的女王一般,芙蕾雅拨开了胸口的头发。
这一瞬间,贝尔的脸庞染成了红色。
「?」
看到贝尔这个样子,芙蕾雅轻轻歪了下脑袋,然后注意到一件事情。
现在她穿着的这件薄睡衣,是大胆地敞开胸口的样式。将盖在上面的头发拨开后,深邃的沟壑暴露无遗。看到芙蕾雅那似乎一不小心就会弹跳而出的丰满双峰,石化的贝尔拼尽全力移开了视线。
说起来,他是这样的孩子来着。
芙蕾雅因这一纯真的姿态感到心中一暖,同时站起身体。
「来人,拿件替换的衣服过来。」
她出声吩咐在房间外待命的侍从们。之后他们就会自行做好准备才对。
此时,芙蕾雅心中涌起一个恶作剧的想法。
「贝尔,我要换衣服了。」
「嗯,嗯!?」
「帮我一下。」
「嘿啊!?」
少年的声音抬高了八度,变成了抓狂的叫喊。
芙蕾雅一只手拢起头发,露出后背的纽扣。
「这件礼服,我一个人脱不下来。手够不到后背这里。」
「诶,啊,呜!?」
「所以,帮我解开好吗?之后我就能自己来了。」
「可、可、可以容我推辞吗!?」
「我倒是无所谓,可说不定房间外面的奥塔一生气,明天会更惨哦?」
极度混乱,平常心已经不见踪影的贝尔似乎是回想起今天的『洗礼』,瞬间脸色发青。在烦恼了漫长时间后,颤抖的手朝女神的后背伸去
。
芙蕾雅好不容易才忍住没有笑出声音。
「看来对你来说,这个样子有点太过刺激了啊。」
「呜,呜呜……!」
「还是说,这衣服不适合我?」
战战兢兢地伸过来的手指将纽扣依次解开。
芙蕾雅嘴角带着笑意,闭着眼睛如此询问,紧接着,就听少年忍着害羞的心情说道:
「…………才没有,这种事情。…………非常,适合您。」
听到这简单的话语。
明明早就不是什么纯情少女,可内心还是涌上一股甘甜的思绪,令她胸口一紧。
「嗯啊」
或许就是因为这个,当少年颤抖的手不小心触碰到后背肌肤时,她口中才会漏出妖艳的声音。
芙蕾雅的肩膀啪地抖了一下,贝尔则是全身都在抽搐。
可怜的少年发现自己对女神的嫩肤做出了粗鲁的举动,瞬间变得一片通红——然后超越了忍耐的极限,逃了出去。
「非、非常抱歉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这是拼尽全力的奔跑。
响亮的道歉之声响彻四周,他从神室飞奔而出。
芙蕾雅吓了一跳,浮现出至今为止从未展现过的呆愣表情,紧接着——
「噗……啊哈哈哈哈哈哈!」
像孩子一样笑了出来。
竟然会哭喊着从夜晚的美神芙蕾雅房间中逃出去!
至今为止,无论是神,还是孩子,都从未有过这种人!
她笑得泪水浮现在眼角,捂住嘴角和腹部,如同起舞一般在房间里走动。
接着,她毫不在乎体面之类的事情,一头倒在了床上。
「……芙蕾雅大人?」
过了一阵,海伦小心翼翼地走进神室。
应该是已经确认贝尔不在这里了吧。
她的手里抱着女神用来换上的衣服。
在她身后,奥塔似乎十分少见地没有决定该如何行动。
「替换的衣服已经准备好了……」
「算了。」
「诶?」
「毕竟那孩子夸了这件很合适嘛。今天就穿这件睡了。」
啪塔啪塔,双脚拍打了两次之后,女神翻过身,改为仰躺的姿势。
形状优美的胸部鼓起,吸入空气,然后吐出。
她右手盖住额头,左手伸出挡住天花板,如同少女一般露出灿烂的笑容。
「…………」
奥塔默默地注视着主人这满怀喜悦的姿态。
海伦伸手悄悄地触碰胸口,也一直注视着她的身姿。
月亮十分美丽。
但如今,能够一起仰望夜空,分享这一话语的对象不在身边。
与自己内心相反的晴朗月夜之下,赫斯缇雅正走在欧拉丽的小巷之中。
她强行说服了想拦住她外出的莉莉她们,一个人走在这里。
(……有人在看我。)
虽然不像少年贝尔那样有着冒险者的经验,但赫斯缇雅还是能发现【芙蕾雅眷族】正不知从哪里监视着自己。准确来说,是监视者带着『警告』的意思才展现出自己的气息。
果然和自己猜测的一样,对方似乎是打算二十四小时不间断地进行监视。
(果然要更改计划吗……?不,本来手牌就已经被看穿了。只能以会暴露为前提开始行动!一味龟缩才是最没有意义的!)
她用力摇了摇头,将手紧握成拳头。
为了找到解开芙蕾雅的『魅惑』的突破口,赫斯缇雅这几天一直都在行动。
贝尔如今也处于孤独之中。既然知道了这点,那她才不愿意让芙蕾雅事事如意。哪怕必须要装作陌生人,也是如此。
重新坚定了决心的赫斯缇雅没有使用曾经和『愚者』一起走过的『近路』,而是走上了『正规路线』。
你们向芙蕾雅报告也无所谓,有本事就来拦住我吧,虽然我大概只需三秒就会被解决就是了,她自暴自弃地想到。
看到深夜来访的赫斯缇雅,职员浮现出一脸厌烦的表情,经过一阵交涉后,她强行拜托对方传话,然后顺利来到了深处。
也就是公会本部地下,『祈祷之间』。
「赫斯缇雅。果然,你也弹开了芙蕾雅的『魅惑』吗。」
「……!那么乌拉诺斯,果然你也……!?」
听见祭坛神座上,乌拉诺斯明确说出『魅惑』这个词,赫斯缇雅身体向前探出。
本来只是抱着最后一丝希望,想着即使迷宫都市创设神,也是大神的他说不定不会有事,如今感激与兴奋之情涌现,她已经快要眼带泪光。
虽然老神决不睁开眼睛的姿态令她有些讶异,但她还是打算商量一下今后的事情。
「乌拉诺斯,赫尔墨斯交给了我一封信。有关于对抗芙蕾雅的计策——」
「不可。」
然而,一个强有力的严肃声音将其打断。
「诶……?」
「如今费罗斯就在这里。哪怕自身没有察觉,但在『魅惑』的影响之下,也与间谍无异。要是听到我等打算毁掉『箱庭』,立刻就会向芙蕾雅一侧告密。」
「什……!?」
赫斯缇雅大吃一惊,猛地转头看向左右两侧。
周围只有祭坛那无法看穿的黑暗在蔓延。看不到乌拉诺斯的左膀右臂『愚者』的身姿。然而她有一种感觉,似乎那身黑衣正在黑暗深处晃动,仿佛在遵循着『魅惑』的规律。
四盏火炬照亮她的侧脸,赫斯缇雅不禁发出呻吟。
「欧拉丽中,没有一处不受『眼睛』与『耳朵』的监视。」
「怎么,会……」
太天真了。
她本以为如果是这个『祈祷之间』,就不会有人监视,可以和乌拉诺斯共同探讨破局之法。然而这点也被芙蕾雅所看穿。
这并不是比喻,她被迫认识到欧拉丽中的所有事物都是她们的敌人。
赫斯缇雅打断刚才的话语,如同不服输一般说出了自己的意见。
「乌拉诺斯……虽说只有欧拉丽受到影响,但这也是神明对下界的『侵略』了。难道不算违反众神我们的规定吗……」
「我等无法凭一己之见将芙蕾雅送回天界。那家伙并没有使用『神力』。」
她向首批降临下界的神明中的一柱寻求看法,然而乌拉诺斯的话语十分无情。
「我等被允许经营【眷族】,依靠下界,在此前提下,利用各自的权能进行活动。赫菲斯托斯就是『锻造』,苏摩就是『酒』……芙蕾雅的『美』也没有脱离这一范畴。」
『美神』那就连众神都会俘虏的『魅惑』。
究竟有谁能够相信,这甚至不是『神力』呢。
拥有与人类同样瘦弱的手臂,却能孕育出至高武器的,赫菲斯托斯的『锻造』。
酿造出神之酒的苏摩的『制酒』。
芙蕾雅的『美』也和这些一样。
并非出自『技术』,而是源于芙蕾雅自身的容姿规格,以及『性格』,这一点很难对付。
说得极端一点,芙蕾雅只要站在那里,就会对周围产生莫大的影响。
她也确实因此而无法随意走动,多了许多烦恼,但这一次她充分发挥了自己的权能。
「即使是这样,这种事情……!也太犯规了吧……!」
赫斯缇雅好想气愤地指着芙蕾雅的鼻子痛骂一顿。
但与此同时,她也知道自己必须具有身为超越存在的『大局观』才行。
降临下界的神明,他们的动机大都是娱乐和消遣。这并没有错。
然而众神最根本的,或者说真正的目的——除了寻求终焉与破灭的『邪神』——则是令『天选之人』诞生。
也就是,『英雄』。
不同神明所司掌的权能时而成为孩子们的助力,时而也会化作『试炼』。而权能混合在一起则会孕育出混沌,然后变成众神也无法预测的『未知』。
世界正在寻求超越这『未知』之人——众神在期待其成为『英雄』,达成『救界』。
(但是,要将这个看做『试炼』果然是……!乌拉诺斯,你总不会是像『异端儿』那次一样,想让贝尔君强行跨越这个吧……!)
话虽如此,道理接受了,感情却未必。牵扯到自己的眷族就更是如此。
赫斯缇雅胡乱怀疑起他是否另有打算,不禁瞪了一眼依然双眼紧闭的老神。
「——赫斯缇雅,不要搞错方向。我们要担心的并不是『魅惑』的力量,也不是遭到篡改的都市本身。」
「诶……?」
「而是芙蕾雅仅为了一件事物就扭曲了世界这一事实,还有她的『执念』。」
「!!」
听到乌拉诺斯说出这记忆被篡改前赫尔墨斯也说过的话语,赫斯缇雅双眼大睁。
「至今为止,芙蕾雅都很尊重下界的运转。她比谁都讨厌自己成为女王这件事,无论无聊之毒怎么侵蚀自身,她都贯彻着给自己定下的约定,以及矜持。」
扭曲下界
,进行『侵略』。
正如乌拉诺斯所说,这对芙蕾雅也应该是禁忌才对。
或者说,该叫做享受游戏的『规矩礼仪』呢。
仔细想想就能明白。在享受沉浸感,策略,以及运气要素的游戏之中,要是有一位神明玩家毫不费力便接连大胜,结果会怎样?
答案很简单。会十分无聊。扫兴至极。
更不用说这是通过色诱其他神明,俘获他们之后获得的胜利。这种事情连游戏都称不上,甚至还不如耍些棋盘之外的战术。要是神明玩家自己想要享受游戏,那这种胜利方法只是单纯的空虚,太过滑稽了。
所以芙蕾雅没有触犯禁忌,唯独遵守着最低限度的『规矩』。
当然,为了满足自己的好奇心,或者践踏孩子的尊严时,她也用过『魅惑』的力量。但即便如此,她也绝对不会凭借自己的『美』去羞辱所有的人和神,羞辱世界本身。
「那位女神第一次打破了这一约定与矜持。」
仅仅为了一名孩子——为了贝尔。
这句话令赫斯缇雅浑身发冷。
赫尔墨斯说的没错。
赫斯缇雅她们一直都看错了。说不定,就连十分熟悉芙蕾雅的洛基也是。
看错了芙蕾雅心中的『激情』有多深。
她的执念足以打破禁忌,违反规矩,对赫斯缇雅她们进行‘将军’。
而绝大多数神明都已经败北将死。
只要她的执念没有断绝,这次的事件就决不会结束。
(『品性』……芙蕾雅之所以是芙蕾雅的品质。而芙蕾雅甚至连这个都抛弃,想要将贝尔君……)
身为处女神,赫斯缇雅不擅长应付多情的芙蕾雅。
因此两人的交流并不多,但她也听说在天界时,芙蕾雅被中意她的男神们慎重地对待,过着如同笼中之鸟的生活。
事到如今赫斯缇雅才意识到,这并不是『众星捧月』,而是『阶下之囚』。
如果她认真起来,就会像如今的欧拉丽这样,连天界都全部支配。
「要怎么办啊……这种事情……」
听完乌拉诺斯的讲述,赫斯缇雅再次认识到现状有多么令人绝望。
倘若要靠自己一个人打破现状,那就只剩下赫斯缇雅抱着同归于尽的觉悟使用『神力』,与芙蕾雅两败俱伤,两人一同回归天界了。
然而她十分确定,哪怕是这一手段都会被其他遭到『魅惑』的神明拦住。
「…………」
赫斯缇雅低头看向手边。
那里有着她贴身带着的那张男神赫尔墨斯托付给她的纸片。
(时机成熟,到底是指的什么时候啊,赫尔墨斯……)
时机成熟后就交给男神我自己。赫尔墨斯是这么说的。
然而她并不清楚那种时机。她甚至觉得这个『箱庭』——芙蕾雅的『执念』不会允许时机到来,直接将其碾碎。
自己就快要屈服于深不见底的绝望。
赫斯缇雅紧紧地握住了右手,以及其中被赫尔墨斯托付的信件。
「……事情就只有这些吗,赫斯缇雅。那就回去吧。如今没有你能做的事情。」
「!乌拉诺斯,等一下!」
也不知有没有感受到她内心的细微变化,乌拉诺斯依然闭着眼睛,对她说道。
低垂着头颅的赫斯缇雅猛地抬起头,然而老神的神意依旧。
「即使如今是这种状况,我依然是统率都市之神。不能把时间都花在你身上。」
「乌拉诺斯……!」
「欧拉丽也已经是晚秋……而今年比往年都会寒冷。必须要准备薪柴了。」
「……!」
乌拉诺斯这冷淡的话语令赫斯缇雅倒吸一口冷气。
「费罗斯。今年让赫尔墨斯他们负责分发薪柴。」
瞬间,黑衣魔术师就从祭坛一旁的薄暗之中现身。
「可以是可以……为什么交给赫尔墨斯一派?平时应该是【迦尼萨眷族】的工作才对吧。」
「如今,都市的宪兵迦尼萨他们无法行动。他们正在听凭芙蕾雅她们使唤。这点你也知道吧?」
「……啊啊,说来确实如此。」
大概是触碰到『魅惑』的规律了吧,只见费罗斯没有认定这是异常,表示了理解。
这一景象令赫斯缇雅哑口无言,闭上了嘴。
「赫斯缇雅。你走吧。」
听到无法睁眼的乌拉诺斯如此命令,赫斯缇雅一言不发,转过身去。
她感受着背后费罗斯看着自己的视线,只能保持沉默,离开了地下祭坛。
深沉的黑暗逐渐稀薄,今天太阳也即将升起。
东方的天空中,旭日投来刺眼的光芒。
原野上的战斗已经开始。在『战斗荒野』中奏响的呐喊之中,多了一名少年的喊声。
赫定俯视着窗外那带着难以释怀的表情应战的贝尔,立刻又将视线移回前方。
「虽然是我叫你们来的,但不好意思,能再等一下吗?」
这里是与根据地的神室相邻的谒见室。
除了特殊任务在身的人,第一级冒险者们都被叫到了芙蕾雅的身前。其中也有奥塔,监视【赫斯缇雅眷族】的责任交给了其他团员。
女神坐在足以称作王座的奢华座椅上面。
纤细的双腿搭起,上面摊开了一本书。
「本想昨天就叫你们来的,但有些东西我一定要读完才行。」
女神如此说着,将刚好读完的书——『埃伊娜的日志』交给了在身侧待命的海伦。
为了完美应对少年的问题,芙蕾雅决定优先读完这些一丝不苟的半精灵写下的负责冒险者贝尔·克朗尼的记录——多达数十本厚重的日记和情报书数据。大概是睡觉时间都被她省去,只见她‘呼啊’地打了个小小的哈欠,看到主神这一身姿,四兄弟与赫格尼都说着「爱了……!」,按住胸口蹲了下去。据内心声音所说,「芙蕾雅大人从清晨开始就如此可爱……!」。
作为随从培养出抗性的奥塔进行了防御No Damage,赫定则投去了看垃圾一样的眼神,仿佛在说「冒犯至极不如去死」。
能够看到美神毫无防备的身姿,是派阀干部以及照顾她起居的侍从们的特权。
「那么,就开始商议吧。毕竟是你们,我猜在讨论之前你们就已经有所行动了吧。」
看到芙蕾雅信赖的笑容,阿尔弗利克他们异口同声地回答道「「「「是!」」」」。
「基于芙蕾雅大人所定下的设定,已将异物贝尔·克朗尼在派阀内的立场贯彻了下去。」
「今后也会一直将他置于监视之下,尽力排除危险因素。」
「神赫斯缇雅自不用提,芙蕾雅大人的『魅惑』没能影响到的异端儿们也是如此。」
「如今不在场的那个猫人,今天开始去丰饶的酒馆进行监视。」
小人族四胞胎上前一步,用同样的声音流畅地进行报告。
接着走出来的是黑妖精赫格尼。
「这、这之后,我等也会前往『庭院』,和、和、和昨天一样对贝尔·克朗尼进行训联!呜……!?呜呜……」
极度怕生,交流能力一团糟的赫格尼在女王面前也想要正常说话,却咬了无数次舌头。看到黑妖精因羞耻与绝望垂下头,芙蕾雅浮现出温柔的微笑。
「没关系,赫格尼。就用你的话语,慢慢地跟我说。」
「芙、芙蕾雅大人……!非、非常感谢……!」
在感动至极的赫格尼一旁,四兄弟「「「「啧!」」」」地咂了下舌头。以刚好不会污染到芙蕾雅耳朵的音量。
虽然同为第一级冒险者,可【芙蕾雅眷族】的团员基本上关系都很差。
「贝、贝尔·克朗尼他,可以派上用场。他能看到我们的攻击,跟上动作。本以为他的技巧都是非常基础的套路……可一旦感受到生命危险,就会如同发疯的兔子一般,用出意想不到的派生技巧。这一点,在一决胜负时会很强。训练他的时候我很开心。当、当然,一直都有手下留情!」
「呵呵,然后呢?」
「是、是……因此他缺乏的是面临不讲道理的经验,和感到无可奈何的场数。然而,只要一直在这『战斗荒野』战斗下去,这些也会得到弥补。」
「是吗。那么,交给第一级冒险者你们去锻炼那孩子是做对了。」
芙蕾雅愉快地看着不禁语速变快的赫格尼兴奋的样子,同时瞥了一眼依然能听到呐喊之声的窗外。
『战斗荒野』中,唯独禁止第一级冒险者间的战斗。
一个理由是不能失去脱颖而出的『强韧勇士』,最重要的理由则是防止其他派阀趁着派阀干部倒下的机会入侵。
因此可以说,第一级冒险者几乎从未在『庭院』中集结。
贝尔·克朗尼则引发了例外。
第一级冒险者一齐进行锻炼这种事情绝无前例,这已经超越了荣誉,变成了恶梦。今后他也要承受被赫格尼他们严格锻炼到无法起身的命运。
只有这一点,其
他团员们都对贝尔表示同情。
「既然『技能』带来的急速成长效果已经不明显,这之后也要由你们来锻炼他了。除了要用大量训练夺去他思考的余地,另外就是我们真的要开始攻略地下城了。」
「您的意思是,今后『远征』时也要带上他?」
「没错。毕竟那孩子已经是『英雄候补』了。」
看到贝尔的【能力值】,看穿了【一心憧憬技能】性质的芙蕾雅装作若无其事,下了一道严命:
「所以,决不能杀死他。他要是死了,可不行。」
听到这一命令。
站在女神身侧的奥塔纹丝不动。
『即使他死了,也要去天界追赶他的灵魂』——感受到主人这有别于半年前的心态,他也没有插嘴,只是化为一位模范随从,接纳她的神意。
「还有,给予贝尔一定程度的自由。把他关在根据地里会引起怀疑的。」
「「「「是!」」」」
「但是记得配上监视与护卫。尤其是和贝尔交情颇深的孩子会引发设定矛盾。虽说如果超过了限度,只要再次『魅惑』就好,但是……过度的『魅惑』可能会毁掉孩子们。所以一定要防止接触。」
阿尔弗利克他们之外的人也都齐声应和,接着芙蕾雅笑了一下。
「我也会暂时离开『巴别塔』,在根据地待着。」
听到这句话,房间里充满了快乐的空气。
准确来说,是在墙边待命的侍从们。
没被带去『巴别塔』最上层,被主人命令留在这里的少女们似乎随时都会开心地牵起手来。反而在『巴别塔』的人们大概会不住叹息了吧。芙蕾雅就是如此被她们所敬重,被她们爱着。
那之后,商议也毫无滞涩地进行了下去。芙蕾雅听取眷族的报告,然后下达指示。
女神所期望的『箱庭』被逐渐修补得完美无缺。
「——最后,我有件事情要报告。」
讨论正值佳境,此时一直保持沉默的白妖精开口说道。
「什么事,赫定?」
「前天夜里,贝尔·克朗尼曾询问过『希尔大人』的事情。」
这一瞬间,包括第一级冒险者在内,室内转为一阵紧张的氛围。
无需确认,所有人都知道这是十分敏感的部分。只见女神脸上的笑容消失。
「然后呢?」
「这里没有这样的女孩,我已如此向他传达。」
「是吗。那么,为什么如今你要向我报告这件事情?」
「想要询问您,关于『女孩』的事情要如何处理。这座都市中,已经没有『希尔·弗洛瓦』了。」
芙蕾雅用坚决的语气对触及魅惑『设定』部分的赫定说道。
「从一开始就不存在。将其贯彻下去。」
「遵命。」
在盯着恭敬地弯下腰的赫定看了一会后,芙蕾雅弯起了嘴角,并不像是宽容的女神,而是宛如一位随性的魔女。
「说起来,赫定?女神祭开始之前,你好像擅自做了不少事情啊……那到底是什么意思?」
她的声音中隐约带有质问的回响,轻轻一指就可决定罪状。
侍从总管海伦也投去了怨恨的视线,而赫定则毫无悔意地回答道:
「做出如此僭越之举,深感歉疚。若不以这双眼看穿那人,我无法认同他担任护送您一职。而他又实在过于不堪,于是我便调教了一番。」
「意思是,这是源于你的爱?」
「是源于我的忠诚。」
感受着从未移开视线,没有任何其他的想法的妖精的眼神……芙蕾雅仿佛有些扫兴,不再维持质问的态度。
房间中的气氛立刻变得和缓。
「结果来说,因为我调教不足使得蠢兔子令您感到了不快与悲伤,就允许我以这具身体来偿还——」
「我并不在意哦?」
「……」
「我并不在意哦?」
芙蕾雅立刻打断了赫定的话语。
房间中的所有人都在心中说道『『『『『『『超在意的啊』』』』』』』,而没有一个人脱口而出。
瞬间哑口无言的赫定也用手扶了下眼镜,重振旗鼓一般发言:
「芙蕾雅大人。希望您将那只蠢兔子的『教育』完全交给我来负责。」
这时,神室的空气再次收紧,仿佛被绷紧的琴弦。
芙蕾雅眯起双眼,似乎决定这次一定要看透妖精的内心。
「理由呢?」
「我相信,自己最能够引出他的光辉。」
「目的呢?」
「为了您。」
接着,赫定果然还是用澄澈的双眼与声音如此断言。
「我将为您献上我的『忠义』。」
静寂来访,只有战场的叫喊隔着一堵墙在房间中回荡。
芙蕾雅紧紧盯着赫定,过了一阵子,她回答道:
「……好啊。看你也没有说谎。就交给你了,赫定。」
孩子无法在神面前说谎。芙蕾雅认同了赫定的『忠义』,下达了许可。
赫定毫不在意猪人看向自己的视线,也不在乎身旁一脸困惑的黑妖精,更是华丽地忽略掉露骨地咂着舌头的小人族们,施了一礼。
然后转过身,率先离开了房间。
能轻易割下首级的长刀毫不留情地横扫过来。
「太慢了!」
「噶!?」
这既是长柄武器,也是『杖』的武器握柄重重地打中我的脸,令我难看地在地上滚了几圈。我用颤抖的手撑在草原上,保持着手脚着地的姿势,裂开的嘴巴内侧有血块不停淌下。
「干嘛趴在那里。站起来,想让我把头给砍了吗!」
师父的骂声从头顶响起。
仿佛呼应着随之放出的杀气一般,我摇摇晃晃地站了起来。
——自那以后,奇妙的日子一直持续着。
白天在原野一直战斗到日落,晚上在芙蕾雅大人那里交谈。
行动受到限制的我没有拒绝的权利。说到底,从一大早就被赶起来去战斗开始,我就已经连一丝余力都不剩,根本没有心思去做其他事情。
「不是只有背后才是死角。」
「将意识朝向四面八方。」
「消除所有的死角。」
「必须同时进行回避防御迎击,这是基础。」
「这、这种事情,做不到……!?」
「若断其不可为,此即汝之断头台。其斩刃或为怪物之爪牙,亦或人之剑刃。」
「咿——!?」
阿尔弗利克先生他们的连携将我破坏成一滩烂泥,赫格尼先生的必杀斩击每次都令我倒在大地之上。而无论倒下多少次,伤口和体力都会得到恢复,如同不被允许死亡的战士一般持续战斗着。
「……贝尔。你右臂有个喜欢上抬的习惯是吧?」
「诶……?啊,是的,似乎一着急就会抬起来……没、没有纠正过来吗?」
「反了。你过于关注这一点并想要矫正,这反而令对手容易读懂你进攻时右手的准备动作。在瞄准怪物『魔石』的时候没有任何问题,但以第一级冒险者为对手,这十分致命。」
也有意外的变化来访。
大多数团员都聚在一起吃晚餐时,梵先生开始会给我提出建议。
「就放在那里,不要管了。将习惯融入攻防之中,作为『诱饵』使用。这是对人的『策略』。虽然这招用不了太多次,但面对第一级冒险者,不灌注一切可是赢不了的。」
「梵,梵先生,为什么……?」
「……赫格尼大人他们有多可怕,我再清楚不过。所以,对于体会到那份恐怖与痛苦,却依然不停战斗的战士,我还是会表示尊敬。……当然了,我现在也还是很讨厌你!」
「梵那麻烦的感情表达方式先放到一边。」
「实际上,我觉得你很了不起哦?……虽然很早之前就已经知道了。」
不知何时起,本应非常敌视我的梵先生,以及其他男性和女性团员们也认同了我。
虽然我并不认识这些身为家族的人们……但总觉得很不可思议。
「想要去外面,是吗?」
「是、是的……不行吗,海依德小姐……?」
「嗯—应该没问题吧?芙蕾雅大人她们那边就由我去说一声好了。」
「可、可以吗!?」
「当然了。毕竟其他人有事的话也是随意外出的。只是,请一定要和别人一起行动哦?尤其是去迷宫的时候。毕竟你之前就不知道什么时候中了个『诅咒』,要是再变得奇怪我可受不了了。这可是会损害我的风评,被人叫做‘派不上用场的废物治疗师~’之类的!不许增加我的工作!绝对不行!!」
「我、我知道了……」
根据地的外出也是,虽然带上了条件,但还是没费多大劲就得到了许可。
基本上是以『洗礼』优先。我在有限的时间里跑遍了整个都市——然后数次感受到了绝望。
果然没有任何人知道『灶神眷族赫斯缇雅眷族的我
』。我试图接触应该能帮我打破局面的赫尔墨斯大人和费罗斯先生,但也毫无用处。我提起18层的偷窥事件这种只有当事人会知道的事情后,对方瞬间就变成了讶异的表情……不对,是维持着『漠不关心』的态度。简直像是中了听不到贝尔·克朗尼的话语的『魔法』一样。与此同时,我拼命寻找着行踪不明的希尔小姐的线索,可也没有进展。
我也去过地下城,但依然不行。本来还抱着一缕希望,想着要是能接触到贝妮她们『异端儿』就好了,可不知是不是在恐惧着【芙蕾雅眷族】,无论是全副武装的怪物,还是会说话的怪物都没有出现。还是说,贝妮她们也是我孕育出的『幻想』呢。
同行的梵先生他们并没有监视我,而是任凭我找到最后。也或许,他们是在可怜我。
内心就快要屈服,不对,说不定其实早就已经屈服。
谁也不认识『我』这个事实,比令身体破烂不堪的『洗礼』还要严重地打击着我的身心。
都市即将沉入暗夜之中,我只能远远地眺望着『灶火之馆』,窗口处漏出了温暖的光芒。
感觉到伫立在窗边的神大人某个人似乎和我对上了视线,但这大概也是错觉吧。
肉体,精神,就连灵魂……都被逼入绝境。
「欢迎,贝尔。」
此时此刻,在夜晚的神室中讲述故事,成为了唯一一段能够放松内心的时间。
毕竟在这里,我会被允许成为『灶神眷族的我』。
芙蕾雅大人会用温柔的眼神将我接纳。
讲述着没有任何人记得的『灶神眷族贝尔·克朗尼』,我才勉强得以保持自我。虽然很痛苦,虽然很难受,但还能忍受住孤独。
崇高的女神没有笑话我的故事。也不会露出讶异的表情。
她附和着我,侧耳倾听,只有她会对我表示理解。
只有她才能,正因为是她,才能如此。
「那个,芙蕾雅大人……我要坐在哪里……?」
「你今天就坐在我旁边。」
「诶诶!?」
「毕竟,我已经把贝尔的椅子收拾掉了嘛。」
「好、好狡猾……」
芙蕾雅大人也经常会这样捉弄我。
她并不只是一位神圣的女神,这一事实瓦解着我内心的墙壁,将其一块一块地剥下。
她彭彭地拍着躺椅,我拗不过她,只好坐在一不小心就会碰到肩膀的距离内,开始讲述。
语气也渐渐不再生疏,编织起一种既不属于主从、也不属于母子的牵绊。
两人的距离感与关系都在逐渐改变,这时,我突然注意到一件事情。
待在芙蕾雅大人的身旁……待在她的身旁,会令我十分舒心。
「贝尔,你是不是很累?」
「诶……」
今天也依然有夜晚的故事会召开。
和平时一样结束原野的战斗,和平时一样造访神室之后,芙蕾雅大人突然指出这点,令我吃了一惊。
「表情比平时更加空虚。」
「空、空虚……」
「我和你说话,你也只是一味敷衍,难道是没能彻底消除疲劳?」
说着,她将额头贴到我的额头上面。
「等!?」我连脖子都变得通红,慌忙离开,芙蕾雅大人见状吃吃地笑了起来,我不由得露出尴尬的表情。
确实,今天的『洗礼』比之前更加辛苦。赫格尼先生还有阿尔弗利克先生他们倒没有变化,可总觉得师父的攻击每次都会更加猛烈一点。当然,大概也有一部分原因是至今为止的疲劳没能彻底消除,累积了下来……
我也想大声叫喊,质问为什么我每天必须受到这种对待。
然而,就连这样的洗礼都被我用来彻底地『逃避现实』,我实在是无法去恨芙蕾雅大人。
无情的厮杀能够令我忘却无可奈何的孤独与绝望。
无意间,我产生一种恐怖的想象。
要是在这种状态下遇见憧憬艾丝小姐,并且被拒绝了……那我究竟会变成什么样子。
视野一角,芙蕾雅大人一直在窥视着我。但我无法做出反应。
一直在后背散发光芒的圣火,似乎也在静静地衰弱——
「贝尔。」
就在这时,芙蕾雅切入了正题。
她看着少年的侧脸,判断他正逐渐衰弱,痛苦地喘息,站在苦恼的夹缝之中,于是拉起了之前设下的『钓钩』。
「要不要,试着解除『诅咒』?」
贝尔猛地转过头,深红色的瞳孔大睁。
芙蕾雅在心中慎重地观察着他表情的动向,同时用担心的口吻说道:
「我不打算否定『灶神眷族的你』……但是,如今你看着好痛苦。似乎很想从孤独中得到解放。」
「……!」
「哪怕去确认一次也好。要不要试着接受『诅咒』的治疗?」
动摇。
贝尔的表情,他的感情都在动摇。
想要寄希望于这能够拯救他离开孤独牢笼的救济之光。
——有一个『胜利条件』,芙蕾雅十分确定。
那就是【一心憧憬】的瓦解。
足以弹开『美神』的『魅惑』的深沉的爱慕之情,在上面刻下『裂痕』。
(这孩子的一心憧憬正可谓下界的未知。但是并不完美,会受到精神的影响,十分不稳定。)
【一心憧憬】并不是无敌的『技能』。反而十分脆弱。
这『技能』之所以坚如磐石,是因为贝尔的灵魂十分洁白,或者说十分透明。即使有其他人显现出这个能力,恐怕也会立刻变成无用之物。一心一意地坚持这份心情,就是如此困难的事情。
所以,只要少年稍微怀疑起这份憧憬心情。
只要开始怀疑『令自己产生憧憬的记忆本身莫非也是虚伪的?』
他的内心就会开出一个『洞』。
(我的胜利条件,就是让这孩子承认自己的『轨迹』是一种『诅咒』。)
为此,她已经通过海依德,事先埋下了名为『诅咒』的击铁关键字。
救济之法就吊在眼前,会有谁不为所动?至少对下界居民来说,他们办不到这点。怀疑的种子已经种下。
维持着『箱庭』,就是为此而埋下的铺垫,也是布局。利用周围的反应将他孤立,用白天的『洗礼』削减肉体的余力,也夺去思考的余地。夜里芙蕾雅则变成『唯一的理解者』带来治愈,令他只会倾听自己的话语。然后说出甜蜜的话语,扣下扳机。
如果贝尔承认自己的记忆——思绪——以及憧憬——是『诅咒』的话,就会崩溃。
如同沙之城堡溶于水中一般轻而易举。
若是变成那样,贝尔就再也无法抵抗『魅惑』。
然后,只要稍微,真的是稍微偏转一下他思念的方向。
不是像其他人那样扭曲。只是稍微偏转一点。
仅仅这样,贝尔就会摆脱憧憬的束缚,解开金色的诅咒,朝我芙蕾雅看来。
「我,我…………」
芙蕾雅注视着内心纠结的贝尔,开始计算。
她询问自身,自己能否获得期望的结局?可以做到,她如此断言。
凭借神明的全知,她如此判断。
她能够不使少年那透明的灵魂与光辉蒙上灰尘,也不会堕落,保持现在的姿态,落入她的手中。
这一『偏离』仅仅是一点误差。
一定会如此,自己必将做到这点。
这样的话,贝尔就会接纳我了。
会变为我的东西。
并不是『 』,而是会接纳我的『爱』——
——真的吗?
就在这时。
心中似乎有波纹泛起。
「…………」
回过神来,芙蕾雅发现自己右手搭在耳边。
内心深处似乎有压轧之声。还很痛苦?
不,这是错觉。
毕竟,我已经决定要抢走这孩子了。
「我还是………………算了。不会,接受治疗……」
「……是吗。对不起,我说了些多余的话。」
他做出回答后,有些走神的她若无其事地露出了微笑。
不必着急。证据就是贝尔现在还在迷茫。这之后,只要慢慢地将军就好。时间还十分充裕。
所以芙蕾雅提前开始了夜晚的故事会,然后送走了贝尔。
「…………」
进入房间的侍从们正在进行就寝的准备。
芙蕾雅坐在躺椅上,注视着侍从端上来的葡萄酒。
在玻璃杯中晃动的水面,似乎映出了并非女神自己的某个人。
真是愚蠢,芙蕾雅笑了出来。
这算是什么,她不禁笑了出来。
以睡前酒来说,这有些太多了,但她仍然将其一饮而尽。
——芙蕾雅没有注意到,侍从之中,只有海伦愣愣地注视着她这副姿态。
「芙蕾雅大人。」
「……什么事,奥塔?」
这时,身为随从,得以待在
这里的奥塔开口说道。
「监视着酒馆的阿伦有事报告。蜜雅没有行动的迹象。然而,果然妖精似乎不见踪影。」
芙蕾雅瞥了眼极为公事公办地进行报告的猪人。
「看来已经确定了。果然她和赫尔墨斯的孩子一起逃到了都市外面。」
「这是在下的失态。本以为将【疾风】和贝尔·克朗尼一起埋入地面之后,会被您的力量所篡改,才将其留在了原地。……当时【万能者】也恰巧在场。」
芙蕾雅她们注意到了从女神祭最后一天起,就有『某两位冒险者』去向不明这件事。
于此同时,也将她们视作会毁掉『箱庭』的可能性,一直保持着警戒。
「十有八九是赫尔墨斯搞的鬼……恐怕是察觉到我要使用『魅惑』,于是虽然只有两个人,还是让她们逃离了都市。」
非常抱歉,奥塔的道歉之声传来。
芙蕾雅没有打算惩罚他。虽说只有两个人,但能在那么有限的时间内逃出都市,应该给予称赞才对。而且假如说这是奥塔的失态,那允许了男神赫尔墨斯『垂死挣扎』的自己也算管理不当了。
「继续将『网』铺开。妖精琉她们早晚会回到都市。说不定,现在已经潜伏在城里了。」
「是!」
现在,不能让她们妨碍自己。
哪怕那是曾与『女孩』一同玩耍的妖精们,也是如此。
她用不带感情的声音静静地发出指示。
「按照计划,迷途猫阿妮娅那件事也一起解决掉。我也会出门。」
女神走近窗边,抬头看向冰冷的苍蓝之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