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 第四章 我,做出抉择

1

繁子同学拿洒水壶对著我洒水。

她说,我的思虑太过粗浅,她还以为我是植物。

我仔细一闻,发现这不是水,是汽油。

「等等,玩笑开过头了。」我笑著说。但繁子同学毫不犹豫地将点燃的火柴扔向我。

我顿时成了一团火球。热气让我难以呼吸。

繁子同学淡淡地重复以前说过的话。就是人体几乎由水组成,很难烧透彻的话题。繁子同学说著,继续用洒水壶泼洒汽油。

我最近频繁梦到这种内容。

自从听过繁子同学的自白以后,一直如此。繁子同学明确地说了——她杀死了父母。

无论发生过什么,我都想相信繁子同学,但潜意识中似乎仍感到不安。那一天之后,明明已经过了两个月——当时的对话彷佛衣服上的顽垢,牢牢占据我脑袋的一角,挥之不去。

十月了。季节进入秋天。

空中庭园的花朵全部枯萎,现在只剩下繁子同学种的食虫植物,还活力十足地扭动著。最近甚至谣传,空中庭园明明空无一人,却听得到奇怪的自言自语。

这是饰梨高中七大不可思议之一,食虫植物开始会说话了。但就算那盆植物会说话,我一点都不觉得神奇。顺带一提,其他饰梨高中七大不可思议溯源以后,就会发现都是繁子同学的缘故——换句话说,是繁子七大不可思议。

「这么说来,已经十月了啊。」

我不禁出声感叹,仰望秋季特有的清澈天空。我转学到这里,已经过了五个月。

说起来,我在转学之前,还会兴冲冲地做各种幻想。

当时的我,一定没想到现在会演变成这种情况。

至少我万万没料到,运动会和园游会已经近在眼前,自己的心情却如此阴暗……

不久前,有一群不良少年给了我他们所有的钱,拜托我去暗杀别校不良少年的老大。学校的人究竟把我当成什么了?

最近甚至听过我的名字前面,被套上小混混漫画会出现的绰号,例如「狂犬」楠见、「死神」楠见——「死神」可能还算贴切。

我一放学,就会跑去生物实验室。

这里是我唯一可以放松的地方。不需要在意同学敬畏的目光。那些目光可是不含任何添加物或合成色素,百分之百纯粹的敬畏眼神。

「不对,好像也没这么能放松……」

我正要打开门,忽然听见器材室传来奇怪的声音,不自觉停下手。

「来这里,也存在来这里的坏处。」

我做好心理准备,打开门。

实验室里又听见啪叽啪叽的声响。似乎是繁子同学先到了。

她练习了一阵子的韧带断裂声,最近愈来愈真实,听起来非常不舒服。对我来说,这声音等于在通知我繁子同学又有新企图,更是警告我小心又会被卷入灾难里。

「繁子同学,怎么了?看你心情不错。」

「是呀。」

繁子同学坐在椅子上,注视著桌上的人偶。

那是一个女孩模样的人偶,不知为何装了很多颗眼睛。不只是脸,身上也到处都是眼睛。看起来非常恶心。

「这是什么?」

「偶然买到的,听说这人偶不管丢掉几次,都会自己跑回来。真不错,这样永远都不怕弄丢了。顺带一提,人偶的上一任主人是个女孩子,她被家人拋弃,上吊自杀了。」

她说著,噗哧一声笑了出来。

我只能回以抽搐的乾笑。

「反正那也是在大门堂买到的吧。」

「你真清楚。」

「大门堂,老板是脸上亮晶晶的伸夫先生。」

「是,大门堂的老板,就是脸上亮晶晶的伸夫先生当店主。一楼是骨董店,二楼是医院。」

「二楼是医院?」

「是,我没说过?伸夫先生也是医生。他好厉害。有个病人脸上受了无法复原的重伤,他就把尸体的头移植到病人身上。」

夸张的资讯接二连三冒出来。

「这已经不是治疗,是人体实验了吧?」

「朝生同学下次要不要一起去?」

「不用了。然后呢?你是因为买了这个人偶,心情才特别好?」

「这是原因之一,还有其他原因。」

「其他?」

「就是园游会。」

真意外,繁子同学竟然会提到学校活动。我以为她比我更疏远这种活动。

「跟园游会有什么关系?」

「我认为,我们生物研究社也应该发表一下研究成果。」

「等等,你刚才是不是说『我们』?」

「是,我说了。」

「什么时候?繁子同学什么时候加入生物研究社了?」

我是为了接手树管理的空中庭园,才加入这个社团。照理来说社团只是个形式,社员只有我一个人而已。

「在我入学之后没多久,是和树同学一起加入社团的。」

……我完全不知道。等等,换句话说——

「是的,我就是生物研究社的社长。」

我在不知不觉间成了繁子同学的部下?突如其来的自白顿时掏空我的脑袋。繁子同学不理会我,继续说著:

「然后我找到了有趣的传闻,很适合做为研究题材呢。」

「……我一定完全不觉得有趣。」

「朝生同学知道『ㄨㄢˊ ㄊㄧㄢˊ ㄐㄧㄠˇ ㄗˇ』吗?」

「『ㄨㄢˊ ㄊㄧㄢˊ ㄐㄧㄠˇ ㄗˇ』?」

繁子同学告诉我汉字写法,似乎是写成『丸田角子』。

有一种既圆润又尖锐的印象,真神秘。

「这位丸田小姐怎么了?」

繁子同学以指尖临摹写下的名字。

「丸田小姐是有名的占卜师。听说占卜很准确,还有杂志上门采访。你不知道她?她被奉为『丸田岛之母』,正字标记是一顶红色的塑胶帽。」

她解释得再清楚,我还是没印象。

「不过有一天,丸田小姐被逮捕了。似乎是因为她的占卜方式有问题。」

「方式?」

「『Necromancy』,是招魂术。」

总觉得话题愈来愈走向恐怖话题。等我察觉到时,恶魔的巢穴已经近在眼前。

「这是一种古代黑魔法,会利用尸体预言未来。丸田小姐杀了很多人,并且将大量尸体保存在自己的宅第里。这已经是二十年前的事了。」

那我没道理会知道这个人。也就是说,自己现在被逼著听一段二十年前的恐怖往事。

「丸田小姐被逮捕之前,曾经进行过最后的占卜。」繁子同学站起身,彷佛化身成丸田小姐,张开双手,朝天空说道:

「二十年后,在某座岛屿会降下大量死尸。」

……丸田小姐,最后的最后竟然做出这么惊人的预言。

「二十年前的二十年后,也就是今年啊。有具体日期吗?」

「有,就是三天后。我也查出是哪一座岛屿了。」

她说著,把桌子上的某张纸滑向我。她只有这种时候准备特别周到。

简而言之,她拿园游会、研究之类当藉口,想去看看尸体雨。

纸上的岛屿居民稀少,一天只有来回船班各一班,几乎等于无人岛。

三天后正好是星期天,星期六放学马上出发,勉强赶得上预言日期。但我没必要特地去一个可能充满死亡的危险地点。

我看得见红线,繁子同学热爱惊悚事物,两个人跑去一座会被预言会落下尸体的岛屿,整座岛屿肯定会变成密室(Closed circle),最后被迫卷进可怕的连续杀人事件。

说起来,今天的气象预报好像有提到,周末天气会变得很差。

「要研究至少也找个近一点的地方。而且我们是生物研究社,成果应该要跟活著的生物有关,像是花朵的研究成果之类的。」

「广义上,这明明算是『生物』的『研究』。」

繁子同学看著我说,看起来似乎有点不满。

最近我觉得繁子同学的表情好像变丰富了。说不定是我愈来愈能察觉她的细微变化。

再继续聊下去,搞不好又要被繁子同学拉著走,最后跑去那座会下尸体雨的岛。「我再想想。」我打断话题,离开实验室。

2

那一天傍晚,我收到三封信。

第一封是姊姊寄的。

电子信,也就是简讯。内容是『我有重要的事要告诉你』。

姊姊会说是『重要的事』,肯定很重要。

我没有绕道,选择直接回家。

这种时候多半都不会有好消息。害我尽做一些负面猜想。

——真不想搬家。

我竟然喜欢饰梨高中——连自己都觉得神奇。这所学校不起风,又没有朋友,对身心都有不良影响,我却爱上这地方。

繁子同学和虹子——我至今邂逅的人都在这里。

我想珍惜这段缘分。

第二封信,是繁子同学寄来的。

公寓

入口的围墙上站著一只乌鸦,嘴里叼著一封信。

乌鸦把信扔给我之后,便振翅离去。

不是传信鸽,是传信乌鸦?这只乌鸦搞不好是我转学第一天看见的,吃了猫肠子的那一只。

信里用红字写了一句话:『恳请英明决断。』

应该是指刚才提到的尸体雨之岛。

我很想把信揉成一团扔掉,但感觉会被诅咒,只好偷偷收进书包里。但还是有一种诅咒蠢蠢欲动的感觉,让人静不下来。

——最后是第三封。

这封信很正常地放在信箱里。我收到繁子同学的信之后,走进公寓,打开一楼的信箱。

其实我很讨厌开信箱,打开之前根本不知道里面放了什么。

我小时候就学到,他人会随便把恶意塞进信箱里。

大部分是文字。例如『你父亲是杀人凶手』、『你母亲逃避责任』之类的。

我习惯了这点程度的谩骂,而且这算是比较好解决的。

有时信箱里会塞刀片或是死老鼠。

几年前,姊姊在信箱前面设了隐藏式摄影机。发现丢死老鼠的人,是一个很普通的二十岁女子。我不知道那女人的动机是什么。

信箱里有一整把的广告,其中夹杂了一张明信片。

明信片字迹工整,收件人是我。但是没有写寄件人的名字。

内心升起不祥的预兆。

我翻到明信片背后,随即发现预感成真。

『不好意思,能否请你今晚前来墓园一趟?』

明信片上写了这句话,还标了地图。

不需要寄件人姓名,我一看就知道是谁寄的——是〈陌生人〉。

他已经两个月没现身了,又想给我找什么麻烦?

正合我意。

〈陌生人〉让我见到他的模样,对他来说或许是失策了。我实际见过他,反而可以想像他的形象,下定决心对付他。

我不想再被他耍得团团转。

我慢悠悠地撕破明信片,丢进标示『废弃物』的广告用垃圾桶,走向墓园。

3

话虽如此,这世界真的是充满惊奇。我今天的行事历可没写著『晚上去墓园和〈陌生人〉对谈』。

惊奇剧情急转直下。

对方指定的墓园看得到一整排普通的日式墓碑,货真价实的The•墓园。

现在已经是晚上,这座墓园却能让所有人随便进去。我不太懂墓园要怎么管理,但是现今到处都是保全系统,社会上也不平静,这么容易出入反而令人不知所措。

话又说回来,他把我叫来这种地方,究竟想做什么?

信上的文字与语句十分得体,反而让人毛骨悚然。虽然对方曾经从后面打晕人,擅自给人输血,但我认为他这次不会突然攻击。

——他这次的目的,恐怕不是直接动手。

我猜他应该是来做某种宣告。

「不好意思,突然请你过来。不好意思,我约在深夜,地点还挑在墓园,真是非常不好意思。」

〈陌生人〉出现之后,忽然连续道歉三次。手上还带著花束。

每次见到都觉得,他的长相很清秀。身高又高又挺拔,白白净净的。

但可不能被他的外表所骗。他的内在可是塞满恐怖的恶意。

「这束花是要做什么?你不会是想来表扬我吧?」

难不成他想说「至今虽然灾难重重,但恭喜你撑过来了。」之类的?

「今天是某些人的忌日。」

「那你叫我来,到底要做什么?」

我提高警戒。自己现在很火大,我心知肚明。

「可不可以陪我走一趟?我稍后再跟你解释。」

〈陌生人〉说完,迈开步伐,我无奈地跟在后头。我很不想听命于对方,但是所有情报都在对方手中。

「可不可以稍微聊聊我的事?」

「随便你,想说就说。」

「不好意思,那就开始了。」他起了头,开始说道:「我以前曾经告诉过你,有别人输血给我。当时我十岁。」

我打从心底吃了一惊。我十六岁被输血,每一件惨剧就足以让我的心灵左摇右摆,光是自保就已经费尽全力。十岁小孩突然看得见线,很难想像会产生什么影响。

「一个女人输了血给我。她实际年龄应该超过四十岁,气质却超越了年纪,宛如魔女。是一位非常美丽的女子。那位小姐提过,她和我们两个一样,都是接受他人输血,才看得到红线。应该是代代都用同一种方法继承这种能力。」

他说著,停下脚步,稍微松开外套。里头只剩一件白衬衫,隐隐现出背部。

「你身上也出现这东西了吧?」

〈陌生人〉的背部和我一样,有一块死神镰刀的红斑。

我过度讶异,张大了嘴僵住了。〈陌生人〉冷笑一声,随即又道歉:「不好意思。」

他重新穿好外套,继续走著。

「那位女子是基于特别理由,才让我看见线。因为我比较特殊。我身上系了——多达二十三条线。」

〈陌生人〉凝视著我。他的双眼闪烁纯粹的光辉,彷佛看透一切,又好像眼中无物。

「二十三条……」

我震惊地覆诵。这也太多了,又不是全垒打纪录。我不禁想讽刺他这句。

此时,我惊觉一件事,看向〈陌生人〉的左手——没错,我第一次见到他的时候,就发现了。

〈陌生人〉身上没有半条线。也就是说,就是那个意思。

「……你杀死所有人了?」

「不好意思。」

他彬彬有礼地道歉,却感觉不到他对死者有任何想法。

「那位女子之所以让我看到线,似乎是想让我体会死亡的重量。不过,她的举动却产生反效果。看见丝线,反而扭曲了我。比方说,教小孩子英文或音乐,他的脑袋里就会制造出房间,像是英语或音乐的房间。这个房间将会一辈子存在于脑中,渐渐融入身体。我则是创造了『关于死亡的房间』。人类总有一天会死。生命就是毫无价值。我的脑中不小心产生了这样的概念。」

「就算是这样,为什么你下得了手杀死二十三个人?你都是毫无理由,不分青红皂白就杀死那些人?」

「我是在不同的状况下杀死每个人的。有的是任凭憎恨就下手,有的是为了灭口,也有过为了弄清楚线的法则而杀。顺带一提,为了成功帮你输血,我杀了三个人来做实验。」

他把人说得像实验品——不,即便他真的当那些人是实验品,语气也太过平淡,令人不寒而栗。

「而之所以让你看见线——是因为你和水木繁子系在一起。」

〈陌生人〉说到这里,停下脚步。

眼前有一座坟墓。

然而这座坟墓太庞大,形状也太过扭曲,比较接近吊祭大量死者的石碑。颜色不是常见的浅灰色,是漆黑。

墓碑上刻了三个字——「水木家」。

墓前已经摆了一束花。

〈陌生人〉把带来的花束放在旁边。

「今天是繁子父母去世的日子。」

——这是繁子同学父母的坟墓?忌日?繁子同学今天完全没有表现出情绪。先不论繁子同学的反应,这个人为什么会知道?我更在意的是他从刚才开始,就非常自然地直呼繁子同学的名字。

「我和繁子有一些渊源。我以前就知道繁子和你相系。但是你们始终没有相遇。我看得见丝线之后,一次又一次旁观人与人之间的因果。所以我深知,丝线两端的人总有一天必定会邂逅。这种时候,看得见线的人就会从中拉近双方的距离。丝线的命运——也包含看得见线的人采取的任何行动。」

话题变得有点复杂又离奇。听得我大脑混乱了起来。

「比方说,你还记不记得,我让你看见车站的那对男女。」

女子推男子下月台的一瞬间。我怎么可能忘得了。

「推人的女子遇到了结婚诈欺。她父母生病,手术费却被人骗个精光。那个男人是结婚诈欺犯,但并不是他骗了那个女人。他们是第一次在案发现场见到彼此。骗了女人的骗子早就逃到国外了。女子想报仇,却早就找不到仇人。所以我告诉她,有个人和骗了你的人一样,正在欺骗别的女人,你可以把憎恨发泄在对方身上。」

我想起那名女子。她整个人看起来莫名空虚。可能是太钻牛角尖,无法控制自己,失手发泄了杀意。

「假如我没有帮他们牵线,他们永远不会相遇。也就是说,红线不会系住那两个人。而你们和他们一样。我为你输了血,牵起你和繁子的缘分。」

「为什么要这么做……」

「不小心说太久了,不好意思——没错,这就是今天的正题。」

〈陌生人〉说完,伸手搭住我的肩膀,凝视我的脸,神情欣喜地说:「不好意思,请你明天杀死繁子。」

这拜托实在可笑至极。我觉得太可笑,不禁失笑。

「你在说——」

「不,我会让你杀死她。你的努力将有回

报。假如你杀死繁子,我就告诉你怎么斩断丝线。」

——怎么斩断丝线?

……真的办得到……不对,就算真有这回事——

「我杀死繁子同学之后才知道,根本没有任何意义。」

「当然有意义。你未来就能拯救更多人,拯救那些被线束缚,饱受诅咒的人们。」

我的大脑浮现树和日影日和的身影。

「就算是这样,我怎么可能下得了手。人命不能放在天秤两端比较啊!」

我甩开〈陌生人〉的手,同时也甩开迷惘。

「不好意思,有时就是得去比较。这个世界就是有不得不杀的时候,不得不杀的人,不得不死的人。」

「不可能!」

我激动地喊出声。眼前人彷佛在对自己下奇怪的暗示,我喊叫著,试图保住自己的理智。

「再说,你真的知道怎么斩断丝线?」

「是,因为我做过很多实验。你对于丝线的知识,还远远不足。比如说——」

他像资深教师一样,竖起食指,得意洋洋地说下去。

「不久前有一起案件,一个国中生跑到客满的电车上,突然戴起防毒面具,拿著装水的喷雾器乱喷人。」

是姊姊负责的案子。电车里陷入混乱,OL失足踩死了跌倒的小孩,出了人命。

「是我哄骗那个国中生,让他犯下那起案子。国中生没有线。系著线的人是OL,跟她不小心踩死的小孩子。丝线和杀意无关。你知道吗?即便我刻意操控某人去杀人,被操纵的人也不会出现线。丝线非常严格,只会系住杀人者与受害者。」

我猛搔著头。我听够了!

「我不会杀人,绝对不会杀人!蠢死了,你叫我出来只为了拜托我杀人吗?我要回去了。」

「你可以回去。但很抱歉,你明天一定要杀死繁子,请做好心理准备。」

「为什么你这么想杀死繁子同学?」

「请看看这里。」

〈陌生人〉以指尖抚过墓碑接近地基的位置。

四周太暗,我这时才看见那里刻了字。是葬在墓里的人名?

「这……」

许多人名中,清晰地刻著「水木繁子」四个字。

「那家伙是亡灵。是我创造的亡灵。只有我才看得见她。原本应该由我亲手毁了她,但是我和她并没有系在一起。所以你必须葬送她,杀死她。让我指使你杀她——你要成为我的剑,从世上抹除那亡灵。」

他兴奋得双眼发亮,如同拿到玩具的小孩。

一说完,他又伸手轻抚胸口,让自己冷静下来,静静地说:「不好意思。」

——他疯了。

简直像是从人类恶意中产生的怪物。所有恶意凝聚在一起,滞留在〈陌生人〉体内。

我想起那名扔死老鼠的普通女子。恶意从某处油然而生,传递给许多人,甚至卷入完全无关的人,渐渐扭曲。最后透过某些人,继续产生新的恶意。

——『因果』。

没错,就是『因果』。丝线也罢,人也罢,全都象徵著『因果』。

我愈来愈害怕,向后退去,最后飞也似地逃离墓园。

4

隔天早上,空气为之一变。

不是眼前的状况有什么变化。而是名符其实,昨天又湿又热的空气,到了今天突然变得又冷又乾燥。

早就进入十月,高气压始终久留不走。就像总理大臣支持率骤降,嘴里还拿为了国家好当藉口,平淡地工作,全国国民却早就厌恶他到不行,然而,今天他忽然不见踪影。

高气压像是在恼羞成怒,让我们见识一下它不在了会怎么样,冷得不得了。

虹子信了电视的报导,很担心地球发烧了。今天不知道她又会说出什么话,真期待。

我今天看了姊姊的房间。平时她总是把被子踢在地板上,今天却十分珍惜地抱著睡觉。被窝外只露出双眼以上,似乎是冷得受不了。

姊姊昨天说有事要谈,结果我一回到家,她还是睡著了。

我还想说早上再谈,但看她前一晚这么累,我又不忍心叫醒她,就随她去了。晚上再问也不迟。

我在一如往常的时间起床,一如往常地做早餐,吃完自己的份,用保鲜膜包好姊姊的份,在一如往常的时间出门。

我已经受够了,不想再被受诅咒的红线、〈陌生人〉耍来耍去。

所以我决定继续过一成不变的日常生活。

不好意思,刻意意识到这种决定,就代表你已经不在日常里了。〈陌生人〉可能会这么讽刺我,但与其悲观地提防他,我宁愿活在当下。今天绝对不要过得这么忧郁。

我用这句话提醒自己,度过一整天校园生活,反而意识过头,不小心太常找繁子同学说话了。我愈在意,语气就愈尴尬,找不到话题,结果在午休时间不小心说出口:「下星期天,我们就去看看你昨天提过的那座岛吧。」

「朝生同学真是恶劣,你果然也想欣赏降下尸体的模样呢。」繁子同学浮现诡异的笑容,接著提议:「那今晚就到我家来,我们好好讨论一下行程。」

我自己说出口,退无可退,结果只能答应她的邀约。

不知不觉间,『下尸体雨之岛两天一夜之旅』正式成行。怎么会演变成这种状况?我抱头苦恼。

或许我是想表明自己的决心。结下未来的约定,期许与繁子同学一起度过相同的明天。

学校的课堂平安无事结束了。〈陌生人〉没有任何行动。

班导也没有性格骤变,把我们抓到某座岛上,在脖子装炸弹,然后强迫学生互相残杀。

「嗨。」有人拍了我的肩膀。我吓了一跳,像警戒状态的猫一样缩起肩膀。

是虹子在叫我。

「怎么了?怎么表情这么惊恐?」她见到我惊吓的表情,也吃了一惊。

随著时间过去,我愈来愈敏感。可能是自己太焦虑,希望今天早日结束。

「没事,没什么。是说怎么了?天气变冷了,你担心地球会感冒吗?」

「你怎么知道?我好担心喔。家里有多余的感冒药,很有效,不知道可不可以拿给地球先生用。但是该怎么拿给他呢?」她先是装作严肃地说,说完就忍不住喷笑,接著说道:「先不开玩笑了,朝生同学。」

原来刚才那是玩笑?虹子就算是说认真的,我都不觉得奇怪。

「生物研究社要在文化祭推展览的画,必须填写教室使用许可书。你们需要吗?」

这么说来,虹子其实是这个班的班长。

「班长真辛苦,连这个都要帮忙到处问吗?」

「其实学生会有拜托各班班导帮忙确认意愿,但是我们班导很怕麻烦,又把事情派给我做了。所以你们要办展吗?」

「嗯,我可能会跟繁子同学一起……」

「朝生同学和繁子同学真的处得很好呢。」

「不,才没有……」我说到一半,不由得语塞。

——实际上呢?我是怎么看待繁子同学?繁子同学又是怎么看待我?

我忽然烦恼了起来。虹子不知道是不是顾虑我,突然开始讲起一件事。

「其实在朝生同学转学过来之前,曾经发生一件事。」

这所学校在新生入学之后没多久会办一场活动,所有新生一起去镇上净街。

这活动似乎是饰梨高中的传统。所有新生一边抱怨,一边透过合作结交朋友。

「我如果可以参加,能不能交到更多朋友?」

「嗯?」

「不,没事。你继续说吧。」

学生净街途中,突然有一个坐轮椅的男人跑过来,开始刁难学生。

「你们只是想装好人,证明自己比别人高尚。我就是说你们吃饱没事干。做这种事来瞧不起我们!」

简直歪理。

「可是谁也不敢反驳他,大概是觉得他很可怜。不过,繁子同学却不一样。」

繁子同学忽然抓住男人的轮椅,这么说道:

「我和他们不一样。我不会瞧不起你,我们是平等的。既然我们地位平等,自然可以攻击对方的弱点,你不能有怨言。」

她说完,便打算把男人跟轮椅一起推下楼梯。老师当然上前制止她,男人则是神情扭曲地怒骂繁子同学疯子,狼狈地逃走了。

我明明不在场,眼前却可以清晰重现景象的细节。繁子同学就是会这么做。

「你看。」

「咦?」

「你刚才很理所当然地接受这段故事。」

「不,没这回——」

「就是有。换作是其他同学,听完之后一定会害怕繁子同学,再也不敢靠近她。朝生同学却不一样,你接受繁子同学的冷漠。所以繁子同学才会对朝生同学敞开心胸呀。」

「是这样吗?」

「我好羡慕你们两个。」虹子故意装出嫉妒的语气,拍了拍我的肩膀。

她的力道莫名地大,我差点扑倒在地。

我这时才赫然察觉,刚才自己之所以会提议要去那座岛,理由其实很单纯。

我想看看繁子同学的笑容。

——然而,我们最后还是去不成那座岛。

5

「嗨。」

〈陌生人〉一脸若无其事地站著。

我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

因为这里是我家。

我去繁子同学家之前,先绕回家放东西。〈陌生人〉却在我家玄关迎接我。

我吓得说不出话。姊姊则是穿著围裙,从家里走出来,对我说道:

「对不起,他说想给你一个惊喜。」

〈陌生人〉故意只让我看得到,高高地咧开嘴角,笑得极为扭曲。

怎么会、不可能……

我的双眼聚焦在某一点上。

身体不停颤抖。双眼缓缓泛出泪光。这泪水不知是因为恐惧,还是憎恨?

姊姊的左手小指原本空无一物——现在却系上了红线。

丝线——消失在姊姊的腹部。

〈陌生人〉曾经说过。

一个人没有系著线,不代表他永远都不会和别人相系。

这世界上天天都会诞生新生命。假如红线的另一端,只是还没诞生在世界上?

或许在生命出生的瞬间,就会显现丝线。

我从何时开始就没看过姊姊的左手?姊姊最近为了查案,一直没有回家。而昨天她先睡著,今天早上左手又藏在被窝里。

(插图020)

可恶,如果自己能早点察觉……不对,即便提前察觉,我也无可奈何——

姊姊怀孕了。

孩子的爸爸很可能就是〈陌生人〉。姊姊很可能杀死即将出世的骨肉,或是死在自己的孩子手上。

姊姊微笑著,什么也不知道。

「朝生,我介绍一下。他是我的男朋友,手冢勇。是不是觉得这个名字很耳熟?」

这显然是假名。

姊姊不会拜托公安调查自己的男朋友。不,或许早就查过了。但狡猾如〈陌生人〉,说不定能轻易摆脱公安。

「对不起,我抢走你最重要的姊姊了。」〈陌生人〉对我露出微笑。

我有生以来第一次产生这种情绪。不,以前或许曾经出现过,只是我将这情绪锁在心底,隐藏了起来。

——憎恨,这就是憎恨。

「好了,来吃饭吧。」

姊姊走进客厅。

「你到底在打什么主意?」

我想凶狠地威吓对方,〈陌生人〉却无动于衷。

「不好意思,即将出世的那孩子应该跟你我一样,看得到红线。毕竟他继承了我的血,这饱受诅咒的鲜血——代表他已经扭曲了。他对于死亡的感受,将会凌驾任何情绪。我的孩子一定会杀死你姊姊。不,假如你姊姊得知真相,反而会杀死他也说不定。」

感觉眼底闪过一道橘光。

下一秒,我已经扑向〈陌生人〉。

〈陌生人〉却在同一时间压住我的肩膀。动作像在拍肩膀称赞我,又彷佛温柔地拥住我的肩头。我却完全动弹不得。

感觉肩膀以下所有关节都被扣紧、固定。

「你没有选择——杀死她,你要杀死她。」

我知道自己跌进洞穴里。那洞穴并不深,我还以为自己随时能爬出来。只要我想,什么时候都可以逃离。

——但这洞穴其实是一条壕沟。

突然有人塞了把沾满血肉的刺刀,不断强迫我。想得救,就去杀人;想保护同伴,就必须下杀手。

我体内有什么崩溃了。

我知道自己的表情变得很窝囊。但是我无法克制自己。一回过神,自己已经在恳求对方。

「拜托你救救她,救救我姊姊!救救我!救救繁子同学!」

〈陌生人〉扣住我的双手,缓缓滑向我的手臂,抓住我的双手。

「我昨天说过了。只要你杀死繁子,我就教你怎么斩断丝线。」

不知何时,有东西塞进我手里。

〈陌生人〉松开手。

我缓缓摊开双手,看著手掌。掌中有一个折起来的纸包。

这滑溜的独特触感,是药包的纸。

而纸包里的东西,恐怕是——

「对不起,让繁子吃下这个——她会走得毫无痛苦。」

「快过来呀。」

屋里传来姊姊的呼喊。

「好,马上来。」〈陌生人〉进到屋内。

我看遍每一个角落,全都无处可逃。

——这里是洞穴,很深、深不见底的洞穴。

我不知何时,已经坐在椅子上。

眼前的餐桌摆了红酒炖牛肉,以及烤鱼。

姊姊又做了这些菜?

〈陌生人〉和姊姊坐在餐桌对面。他们吃得津津有味,相谈甚欢。

但是我听不见谈话声。不要说是谈话声,我半点声音都听不见。

眼前浮现姊姊的身影。每当我因为父亲的事情被欺负,她总会站出来保护我。

张开双手,挡在我和欺负人的小孩之间。我只看得见姊姊的背影。

我不知不觉又流了眼泪。姊姊担心地看著我。

我撒了谎,说是因为姊姊看起来很幸福,我很欣慰。

怎么能让姊姊身陷不幸——我一定要保护姊姊。

我必须做出决定。

6

我终于来到繁子同学家门前。这片早已烧毁、腐朽的家园。

我不只是脚步太沉重,还在森林迷了路,花了不少时间。

虽然我是第一次在晚上过来,但是森林的构造似乎和上一次来的时候完全不一样。

这片森林说不定每一次都会改变模样。森林会随著造访者的精神状态改变,只要造访者有任何迷惘,就会实际迷失在森林里。

我告诉姊姊,等一下要去繁子同学家。她当然担心,不希望我出门,〈陌生人〉却饰演一个通情达理的好男人,说服了姊姊。

他说不定一直都在做这件事。

仔细想想,姊姊这么过度保护我,却最近莫名冷静地旁观我周遭发生的事件。

大概是每当事件发生时,〈陌生人〉就会说服姊姊不要管。

「他已经是个男子汉了,我们应该静静守候他的成长。」

我朝房子大喊繁子同学的名字。把这座烧毁的房屋当作繁子本身,朝房子一直大喊著。

过了不久,繁子同学回答了我。

「请进。」

嗓音一如往常地古怪,声音明明是从远方传来,听起来却如同在耳边低语。

打开铁门,沿著楼梯往下走,繁子同学就在地底等著我。

我看见繁子同学,忍不住瞪大双眼。繁子同学没有穿著制服,而是穿著一件纯白洋装。我转学第一天看到的,洁白无垢的洋装。

「每次看见这衣服,都觉得好漂亮啊。」

「过奖了。」

我有没有看错?她的脸颊隐隐泛红。

「这边请。」我以为繁子同学会带我去之前的房间,结果是餐厅。

这间餐厅犹如贵族洋楼里的大餐厅,摆了一张细长的餐桌与餐椅。这张长桌看起来都能让二十个人用餐了。

室内播放奇妙的音乐。是一种我从没听过的乐器声,声音莫名尖锐。

仔细一听,是惨叫。是谁做出这种诡异的曲子——还有繁子同学,为什么你要播这种怪音乐?

「不嫌弃的话,请用餐。」繁子同学说完,没等我答应或婉拒,便直接走出餐厅。

我悄悄坐在最边缘的座位。

之前来的时候就很疑惑,繁子同学是一个人住在这里……?

不久后,繁子同学端来两个盘子。

盘中装著红酒炖牛肉。

又是红酒炖牛肉,鲜红的红酒炖牛肉。

虽然很类似姊姊做的红酒炖牛肉,但是出现在繁子同学手上,那抹鲜红就会令人起了不妙的联想,感觉特别古怪。

「你稍等,我去拿汤匙。」繁子同学把盘子放在我眼前,以及对面的位子,又再次走向别处。

我的心脏一阵鼓噪。从口袋拿出〈陌生人〉给的纸药包。手流了手汗,微微颤抖。

——红线映入眼帘。

与繁子同学初次见面的景像浮现脑海。拿著猫尸的繁子同学。

……可是……我只能动手了。

我等一下和〈陌生人〉约在墓园见面。

〈陌生人〉会观察我的左手。确认红线是否消失,来判断繁子同学的生死。

我再次看向红线。

……没办法……真的束手无策了……只有用这个方法才能切断。

——我打开纸药包。

良久,繁子同学回到餐厅,手里拿著两支汤匙。

我捏烂空的纸药包,急忙收进口袋。

繁子同学放下汤匙,坐在我的对面。

我一看见繁子同学,决心忽然开始动摇。恐惧缠绕住身体——真的没有其他更好的方法?

想到这里,我就很想尽快逃离这个地方。

「繁子同学,你穿得这么白,红酒炖牛肉不小心喷出来的时候,会弄脏衣服吧?要不要去换件——」

「没关系,这衣服不会弄脏。」

「可是……」

「朝生同学。」

「呃,什么事?」

「用餐之前,能否听我说说往事?是关于我的父母。」

繁子同学的父母……她亲手杀死的父母……我不禁屏息。

繁子同学宛如在讲述一个童话故事,开始淡淡地描述著:

「……我曾经有一位兄长。家兄大我四岁。他以前很善良,光是不小心弄坏庭院的蚁巢,就会哭出来。

然而有一天,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家兄忽然变了个人。死亡彷佛与他如影随形。他开始喜欢杀猫。父母见到家兄变得残忍,便把家兄关进地下室。对外似乎是宣称家兄住院了。我却不敢相信家兄的骤变。

于是到了某一天,正好是两年前的现在,我瞒著父母——打开了家兄的牢房。因为这一天正是家兄的生日。我觉得家兄连生日都得关在牢房里,太可怜了。

家兄不愿意马上出牢房。我希望他逃走,他却说待在牢里就好,不听我的劝。我只能放弃,回房就寝。没想到家兄其实骗了我。

我一睡醒,发现家中静得不得了。莫名地寂静。我马上察觉异状,走出房间呼喊父母。但是没有任何回应。我喊著他们,拚命到处找人。自己彷佛置身在梦境,不禁怀疑这是现实还是梦。不过,我的确活在铁铮铮的现实中。

父母就在餐桌上,家兄把父母分尸,切成了一个个正好十五公分的方块。家兄出现了。他浑身浴血,态度却无比平静。兄长端给我两个盘子,盘里都装著红酒炖牛肉。一盘是母亲做的,一盘是家兄做的。他要我选一盘吃了。

我犹豫之后——吃下家兄做的炖牛肉。我至今仍然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这么选。家兄说,『正确答案』。家母做的炖牛肉似乎下了毒。她打算在生日当天杀死家兄。我记得家兄最爱吃红酒炖牛肉。家兄对我道了歉后,便放火烧了房子。我的记忆在那之后便非常模糊,但自己应该是勉强逃离了家里。」

她说到这里,用汤匙搅了搅盘中的红酒炖牛肉。

「我等于杀死了自己的父母。」

「你的哥哥——」

「他叫做乐,汉字写成快乐的乐,水木乐。」

乐……水木乐。

「你哥哥他的背上是不是有红斑?像死神镰刀的红斑。」

「……是。」

果然,〈陌生人〉——就是繁子同学的哥哥,水木乐。

现在一想,之前看见繁子同学的房间,墙上就贴著一张长了红斑的背部照片。

那应该是她哥哥的照片。

「朝生同学,你也有这种红斑呢。」

我吓了一跳。

「……你怎么知道?」

「我们初次见面那一天,朝生同学挖洞的时候曾经脱掉制服外套。汗水弄湿制服衬衫,我隔著半透明衬衫看见了你的背部。」

当时的确有这么回事。

「我认为朝生同学和家兄有关系,才主动接近朝生同学。但是朝生同学和家兄完全不一样。」

繁子同学轻笑了一声。这抹笑和至今的笑容完全不同,非常自然。

「朝生同学只是个小笨蛋。」

「小笨蛋?」

「是,小笨蛋,总是犯错的小笨蛋。但是你犯的错误都很正确。朝生同学其实没有犯任何错——犯错的是这个世界,还有我。」

繁子同学的神情隐约显露著哀伤。

「我可以问一个问题吗?」

「尽管问。」

「你母亲的名字,该不会是?」

「就是繁子。家母很讨厌水木繁子这个名字,总是用娘家的姓氏自称。我希望继承父母的意志,在火灾之后便改成家母的名字。」

「那你以前叫什么名字?」

繁子同学口中的名字,很不适合现在的繁子同学,却很符合以前的繁子同学,和毕业纪念册那张毫不做作的笑容十分匹配。

「……我那一天或许该吃下家母做的那份红酒炖牛肉。我事后才发现,父母的遗体只有心脏不翼而飞。我想应该是加进『那里面』了。」

繁子同学说著——将炖牛肉放进口中。

「繁子同学!」

我大喊,繁子同学依然故我地——吞了下去。

7

我来到约好的那座墓园。

「你在对吧!」

我大喊。已经没有时间了。

〈陌生人〉——不,水木乐从黑暗中现了身。

乐观察我的左手,邪邪地笑了。他已经不需要继续装模作样,笑脸狰狞地崭露他的真面目。

我左手上的红线——已经消失了。

「是吗?你做到了,你杀了她!」

他的语气、声质不同以往,十分粗野。乐非常愉快地大笑。大声地,朝空中,扭动身体大笑著。

他笑够了,笑到喘不过气,才缓缓调整呼吸,说了句「不好意思」,恢复成原本冷静又柔软的男人。

「好了,快告诉我切断丝线的方法。」

「对不起,没有方法。」乐如机械般说完,就打算直接离开。

「别开玩笑了!」

我急忙抓住乐的背部。

乐如同挥开虫子,扭转身体,一拳打中我的脸。

冲击掠过颜面,眼前黑了一剎那,直接倒地。

「不好意思,真的没有方法。我也找过很多遍,尝试各种方法,可是根本切不断。我说过了,线的成因包含我们的行动。」

我爬向前,抓住乐的脚。

「……你有没有思考过,是鸡生蛋,还是蛋生鸡?」

「鸡?蛋?不好意思,你在说什么?」

他甩开我的手,踩住我的脸。

我仍然继续说下去。

「我、我指的是线……为什么线系住的人会死?是因为丝线的『诅咒』?还是『命运』让双方刀刃相向,线只是显示了『命运』?」

「那种事根本无所谓,鸡生蛋,蛋生鸡,结果都一样。」

「不一样,完全不一样……我就知道你不懂。因为你告诉我,这是『受诅咒的红线』。所以我也误会了,以为是丝线的『诅咒』带来死亡。所以才会以为必须切断『丝线』,才能阻止诅咒。可是,不对。丝线上根本没有诅咒。」

「我听不懂你在说什么——不过,真不好意思,我开始觉得火大了。」

乐说完,跨到我身上,用手掌按住我的腹部。

他迅速又平静地往腹部用力一压。

喀叽!体内发出闷响,顿时闪过一阵剧痛。

肋骨断了。

我差点惨叫出声,但是我随即咬紧牙根,拚命忍耐痛楚。

「……丝……丝线根本没有……诅咒……因为,线只是显现出来而已。」

乐沉默不语,手掌再次压向腹部。

喀叽!闷响再次响遍全身。

「啊啊啊啊!」我实在忍不下去,失声惨叫。

但我努力调整呼吸,继续说道:

「……人、人摸不到丝线,只能看到它……所以,让人看不见丝线的方法非常简单。」

乐这才察觉异状。

「什么?你做了什——」

黑暗之中,更加深邃的漆黑有所行动。

破风声伴随妖异光芒画弧而来。

乐在那瞬间扭过身体,摔向地面,马上又站起身。

幽深的黑暗,漆黑发丝随风轻摇,现出那无人玷污的美丽容貌。

「……繁子同学。」

我明知道她在,仍然不由自主地呼喊她。那张脸蛋带给我些许安心。

繁子同学手中握著手术刀。

乐没有完全闪过第一刀,右眼眼角上多了条红丝。

繁子同学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再次挥出一刀。

刀光成弧。

锵!金属与金属碰撞,发出声响。

乐掏出小刀,挡下繁子同学的手术刀。

乐打算重振态势,拉开距离。

「明明线已经不见了,为什么?」

他打从心底露出吃惊的表情。

「原来你也有不知道的事。道理很简单,我们必须看见一个人的左手小指,才知道他到底有没有系上线。」

换句话说——没了小指,就看不到线了。

现在我的左手上——装著别人的小指。

我把乐给的毒药丢在繁子同学的家,撒在地板上。

为了坚定自己的决心——

我想到的方法,就是如此需要勇气。

和繁子同学吃完饭后,我拜托她带我去大门堂。一楼是骨董店,二楼是医院,店长伸夫还有一张亮晶晶的脸,就是这间大门堂。

我拜托伸夫先生——把我的左手小指替换成别人的指头。

这个要求明明很莫名其妙,繁子同学和伸夫先生却都没有惊慌,也没有一笑置之。繁子同学说了句「麻烦您了」,伸夫先生也爽快答应:「包在我身上。」

伸夫先生从冰箱拿出一只手臂。这不知道是谁的手。

接著他切下那只手的小指,准备手术,然后改抓住

我的手,把我的小指——

剩下的事,我不想再回想了。

我看著左手小指。

根部留有明显的缝合痕迹。装上别人指头的恶心感觉以及疼痛,让我很想呕吐。

这个方法的灵感来自长泷。长泷为了摆脱手铐,切下自己的无名指和小指——当下就看不到红线了。

繁子同学一步步逼近乐。

乐无法接受,还不时看我一眼。

大脑似乎无法跟上现状。

繁子同学没有放过他的混乱,挥动手术刀。

刀尖划伤乐的左手。

伤口很深,鲜血喷洒出来。

乐的右手还握著小刀,并不打算压住伤口。他乾脆朝繁子同学挥刀。

他的判断十分迅速,繁子同学慢了一步。

她勉强以手术刀抵挡,但是力量输给对方,手上的手术刀随即脱手。

繁子同学却面不改色。左手袖口滑出新的手术刀。

接著毫不犹豫地扔了出去。

手术刀刺中乐的右手。

这一刺,让乐也痛得皱起脸。

繁子同学盯上这瞬间。

这次她换成从右手袖子拿出手术刀,上前切开乐的右手手腕。

乐的神情痛苦难耐,放开了小刀。

繁子同学抬起头,凝视乐的脸孔。

「哥哥。」

接著朝他的脖子全力挥动手术刀。

乐的上半身向后倒,在千钧一发之际闪过手术刀。

(插图021)

繁子同学仍然不放弃。她抓住乐左脚的裤管,绊住他的行动。

乐直接向后摔向地面。

繁子同学马上跨坐在乐的身上,用手术刀抵住他的颈部。

和树那时一样……

「要诅咒的话,就诅咒你自己吧。」

「繁子同学!」

繁子同学的手顿时僵住。

我缓缓站起身,肋骨断裂的痛令我五官扭曲。

我对乐说道:

「……假如带来死亡的不是丝线的『诅咒』,而是『命运』——差别可是天差地远。」

我上气不接下气。先是缓缓吸入一口气,才继续解释。

「重点就在于丝线存在的意义。假如丝线的『诅咒』能够带来死亡,这件事本身就是丝线出现的意义。可是,如果是『命运』产生了死亡……丝线只是显示了命运的走向,那么丝线是为何而存在——」

我一直在思考这个问题,解答一定就在问题的谜底里。而我找到了答案。

「丝线会告知我们未来即将发生的悲剧——『死亡的命运』。红色,就是宣告危险的警告色。而丝线期待著——期待改变,期望有人扭转命运。这条线不是诅咒的丝线,是代表希望的丝线啊!」

我看向繁子同学。她要杀死树的时候,就是现在这种眼神。

我当时强硬地拉走了她。

——但是现在我和她离得太远了。

「朝生同学,我要杀死哥哥,然后结束这一切。」

「不可以。我能体会你的心情,但是不可以杀死他。」

我一步一步走近繁子同学。不行,双脚不听使唤。我挤出声音。

「……我希望你待在我身边……我在这之后,又会卷入各种案件,也会多管很多闲事,一定会很辛苦。所以希望那时候你可以待在我身边,指引我。我也会引导你,不让你误入歧途。所以,所以——」

我不知不觉流下眼泪。

「让我们一起改变命运吧。」

尽管知道自己碰不到,还是努力伸出了手。

喀答一声。

繁子同学放开了手术刀。双眼也恢复光芒。

接著,她缓缓站起身。

「朝生同学……」

我想再多接近繁子同学一步,但是肋骨断裂的痛楚让我双脚寸步难行。

「朝生同学!」

繁子同学奔过来,抱紧了我。目光已经恢复原状。

「……繁、繁子同学,好痛。」

「请用这个。」

她从口袋拿出黑色粉末。不过粉末没有任何包装,是直接放在口袋里,她的手顿时染得黑漆漆的。

「这是什么?」

「我在大门堂买到的。吃了这个就能止痛,还会舒服到像升天一样。」

「……没关系,不用了。」

感觉吃了真的会直接升天。

「你从刚才开始——」

我看向声音的方向,只见乐已经站起身。

「你从刚刚开始到底在说什么鬼话,嗄啊?」

他拍掉身上的沙,探头察看我垂下的脸,继续说道:

「刚才那些是什么意思?全都是你的期待吧。又不是丝线消失了。你自己看看繁子的左手。」

繁子同学的左手……没错,线并没有消失。

繁子同学的左手小指上系著红线。循著繁子同学的线找去,我切下的小指就在另一端。

「你和繁子仍然紧紧系在一起。丝线是为了改变命运而存在?少说傻话了。不对,这力量是用来使人疯狂,呼唤新的死亡。丝线的力量是不可改变的。繁子没有杀我,也是因为我们没有系著线。」

乐背对我们,脚步跄踉地走去。

他走到车道上,回过头来。

「我和任何人都没有系在一起——所以谁也杀不了我!」

他说著,摊开双手,慢慢倒退走向车道。

「快停下!」

我顿时大喊,但已经太迟了。

卡车的大灯团团包围住乐。

喇叭声、煞车声,最后传来的是沉重的撞击声响。

8

已经没有任何事物束缚住他。

「他就露出这种表情呢。」

姊姊望著沉睡的乐,说道。

他的表情十分平静,很难想像他和那个折磨我的乐是同一个人。

——乐保住了一命,却迟迟没有清醒。

医生说,他恐怕会就这么昏迷不醒。

我没有告诉姊姊,乐的真面目。

这是为了即将到来的生命。

繁子同学至今没有来探过病。

不仅如此,繁子同学没有问我任何问题,包括这起事件在内。

所以我也保持沉默——连线的事也没有告诉她。

在繁子同学的心中,或许已经做了了断。

我垂头看向自己的左手小指。

指头上——确实绑著红线。

在那之后,我又前往大门堂,把自己的指头装了回去。

伸夫先生的缝合技术一流,但是左手小指根部仍然留下了伤痕。

而且不知道是不是切指头的后遗症,小指偶尔会忽然抽动。彷佛繁子同学透过丝线拉动这只小指似的,诡异到不行。

乐最后这么说道:

「丝线没有消失,你现在仍然和繁子紧紧相系。」

这是当然的,丝线依旧绑在切下的小指上。

不过,无所谓,红线绑著也无妨。

只要绑著线,我就能和繁子同学相连。循著这条线,就能找到繁子同学。

——我会和繁子同学一起,亲手改变命运。

等到命运改变,丝线才会失去它的意义。到那个时候不靠丝线,繁子同学也一定会待在我身边。

题外话,伸夫先生本人的脸上真的刺满了玻璃碎片,整张脸闪闪发亮。

不仅如此,他的左眼是义眼,还装了灯泡,会散发耀眼强光。

繁子同学以前说过伸夫先生的双眼总是很明亮。我以为她的意思是对方会睁大双眼,盯著看客人有没有偷东西,没想到是真的会发光。

9

气息化成白雾,季节来到冬天。再过不久,第二学期即将结束。

繁子同学走在我面前。红线还系著我们两个,看起来很像繁子同学牵著我散步,顿时不太愉快。

我快步上前,走在她旁边。

繁子同学就算到了冬天,还是只穿著制服,她都不会冷?

「繁子同学,你不冷吗?我请你喝点热的吧。」

眼前有一台自动贩卖机。

「好提议。毕竟朝生同学还欠我一笔呢。」

「你还在提那座岛啊。」

「若是那时候有过去,就可以亲眼看到尸体雨。」

是的,岛上真的下了尸体雨。

那一天的低气压发威,如同冬季狂风,在岛上掀起了龙卷风。龙卷风不知道去哪里卷来一大堆人骨。岛上便下起了人骨之雨。

电视提起丸田角子的预言,造成一阵子热潮。人骨的出处至今仍在调查中,最有力的推测是附近发生了土石流,龙卷风才得以卷走土里埋的骨头。

「没办法啊,我们遇到那么多事。」

「那请你帮我买红豆汤。」

我投了钱,手指搭在红豆汤的按钮上,但是我又改变主意,按下玉米浓汤的按钮。

贩卖机传出掉落声。

「偶尔也喝喝看这个吧。」

我纯粹想看繁子同学喝玉米浓汤。

「你故意整人,可是会招来

可怕的灾害,到时我可不理你。」

「何必说得这么夸张。」

我从取出口拿出瓶罐。

但是触感有点奇怪,我随即看向手中的东西。

手上不是瓶罐——是人的左手。

我反射性扔掉那只左手。

「你看。」繁子同学平静地说,又补上一句:「遭天谴了。」

这台贩卖机明明是卖罐装果汁的机器,不是卖人类左手的才对。

但是我也差不多该习惯这种意外了。跟繁子同学相处久了,自动贩卖机也是会掉出左手的。

我再次观察贩卖机掉出来的左手。

「果然。」我轻叹口气。那只左手,小指系著红线。

「好吧。」我下定决心。

这只左手的主人应该还活著。还看得见线,代表他应该还没死。

我决定追寻那条红线。而我的身旁有一位可爱又神秘的女孩子,水木繁子同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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