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 2nd verse

其实我还满喜欢参加酒局的。

以前几乎天天都会跟音乐伙伴在高圆寺的平价居酒屋里讨论音乐,开始从事录音室吉他手的工作以后,酒局就成了跟客户交流的重要场合。我也有好几件工作是因为跟客户喝酒聊天才接到的。

对音乐人而言,酒局对工作有决定性的影响是不争的事实吧。正因如此,只要有人约我,任何酒局我都会参加。

反过来说……不愉快的酒局我也参加过不少次。

——乐团界的前辈为了说教而举办的酒聚。

——跟合不来的人不期而遇的酒局。

——门票销量奇差无比却坚持举办的演唱会的庆功宴。

这类酒局真的很难熬,让人痛苦到不想多待一秒钟,只想快点逃出去。

——不过。

「……唉……」

猛灌一口啤酒,叹了一大口气后——我很明确地做出这个结论。

「这次是历来最难熬的一次哪……」

「——哎呀,这也是一种缘分哪!」

坐在上座的新渡户先生,用足以盖过我那声叹息的音量这么说。

然后。

「我也吃了一惊!」

阿道——正道也虚情假意地客套,将上半身往前探。

「我想拜托新渡户老师制作地名歌,所以搜集了老师的活动影片——」

话说到这儿,正道瞥了我一眼。

「——没想到会在伴奏乐团里看到儿时玩伴!」

他一面说——一面往我的后背大力一拍。

「是吧,慎之!」

「……痛死了。」

我不爽地瞪着正道,但他早已面向新渡户先生。我的愤怒无人知晓,只能伴随着烤肉升起的烟飘飘荡荡,最后消失不见——

——我们来到的地方,是在这一带很受欢迎的内脏烧烤店。

高中时代我也来过几次,集结「便宜、量多又美味」这三个卖点的烤内脏,的确好吃到让人咂嘴弄舌。

伴奏乐团的其他成员,似乎也对这家店的肉赞不绝口。鼓手儿玉先生与贝斯手伊藤先生,更是以令其他成员瞠目结舌的速度狂扫桌上的肉。那两个人要不要紧啊?他们有烤熟再吃吗?

在这样闹哄哄的店内。

身为接待人员而跟我们同席的茜——我的前女友,却是滴酒不沾,始终在新渡户先生旁边烤着肉片。

我偷偷望向她。

微微眯起的眼睛。

勾勒出柔和曲线的薄唇。

沉稳温柔的手势——

尽管已经是个成年人,那张侧脸仍保有十三年前的影子……心头涌起一股莫名的苦涩。

到头来,我们一次也不曾交谈过。

说不定彼此会一直保持着这样的距离感。说不定直到这次的商演结束,双方都没什么互动,而我就这么离开这座城市——

一想到这儿,分不清是焦虑还是后悔的情绪便在心里翻腾。

「对慎之介老弟而言,这是一场凯旋公演嘛。」

茜默默地将内脏排在烤网上,新渡户先生丝毫没发觉我的苦涩,兴高采烈地接着说。

「……到时候一定要让他露一手精彩的吉他独奏才行!」

「啊,好羡慕喔!拜托也让我露一手啦!」

「谁叫你的萨克斯风没加上转音呢!」

醉得恰到好处的成员们,对新渡户先生想到的点子十分捧场。

就在这时。

「……哎唷?」

茜与正道正在小声交谈。

大概是这个画面看上去很亲密吧,新渡户先生露出不正经的表情面向他们。

「请问两位是什么关系?」

「……啊?」

茜愣了一下,正道则是喜孜孜地搔着头说:

「哎呀,请自行想象!」

「嗳,阿道……」

无视于慌张的茜,现场的气氛开始朝「就是这么回事」的方向发展。

竖起耳朵在一旁听着的成员,纷纷起哄加点其他东西。

「噢——酒都变难喝了!再来一杯贵一点的!」

「我也要一壶!」

「啊,还要加点肉!」

此起彼落的笑声,热热闹闹的宴席。

在这样的气氛中,只有我一个人无法顺利融入这个场合——我想快点将这个现实逐出脑袋,于是再度猛灌杯里的啤酒。

***

——我是在高中一年级时结识茜的。

当时正在寻找乐团成员,而我就是在跑去想当鼓手的正道他家玩时邂逅了她。

那天,我先是和正道聊了一会儿音乐的话题。

「很好很好!看来我们的兴趣很合呢!我们就一起组乐团吧!」

就在我们达成结论后——茜来到了正道家。

「……啊,阿道,这个人就是你说的那位吉他手吗?我有点好奇,所以过来看看。」

——相生茜。

这女孩跟我同校、同年级,但是不同班。

她跟正道是青梅竹马,偶尔也会像这个样子到对方的家里坐坐。

我听着正道说明这些事,但……

「……哦、哦哦。」

面对着文文静静坐在地上的相生同学——我完全是心不在焉。

「……?」

相生同学纳闷地看着我,歪着脑袋瓜。

只是这样一个小动作——我的心脏就像是遭人用力捏住一般难受。

微卷的头发;成熟端正的长相;晶莹剔透的白皙肌肤。

以及,沉着又散发知性的坐姿——

——我对她一见钟情。

那一天我在这里邂逅了相生茜,而且一眼就坠入情网——

之后,我就全心全力地追求她。

每次在学校见到她都会打招呼,如果没见着就主动去找她,不停邀她去约会或者出去玩。

起初茜吓了一跳,对我抱持很强的戒心。

这也是正常的吧,毕竟茜算是一本正经、适合当班长等干部的人,至于我的外表看起来则像个吊儿郎当的人。若常以轻佻的态度接近她,就算遭她误会也是没办法的事。

——促使我们的关系产生变化的契机,是放学后在音乐教室里发生的某件事。

某天,找乐团成员找累了的我与正道,在音乐教室里弹着吉他,悠哉度过放学后的时光。我们闲聊着哪首曲子很酷,要演奏的话就要选那种风格的曲子等等,尽情地扩张梦想。

这时茜来了……我灵机一动,即兴弹唱一首献给茜的情歌。

至于茜的反应——则是一言难尽的干笑。

她流露出不知所措的目光,扯着嘴角勉强挤出一抹干笑,让人看了都觉得不好意思。看到那副表情而慌了手脚的我——不知怎的,突然改成一边热唱一边模仿。

「——教英语的筱田风格!你们给我听好了!Your eyes are~~你的双眼~~!Like a diamond~~有如钻石一般~~!」

「——教古文的田隅风格!在这世上~~还有比相生同学更可爱的女生吗~~?当然没有~~!」

——哈哈大笑。

相生茜同学——她竟然哈哈大笑。

因为这件事,我们很快就拉近了关系,最后终于在一年级的尾声如愿以偿,成了一对情侣。

之后的每一天都令人目不暇给。

为了正式展开乐团活动,我打工存钱买了一把吉他,并且取名为茜Special。找到番场与阿保这两名成员后,靠着正道的关系借用祠堂当作练习场所,几乎天天都沉浸在演奏中——

每天都过得很充实,为青春留下精彩如画的一页。

一切都很顺利,我相信这样的日子今后也会持续下去。

而且有朝一日,我们会成为出名的乐团,我与茜将永远过着幸福的生活——

——然而,那一天。

相生姐妹的双亲出车祸的那一天——这一切骤然划下句点。

之前的日常生活、描绘的梦想、怀抱的希望全都突然中断。

我当然也用自己的方式挣扎过了。

在丧礼会场上,看到身为丧主的茜表现出坚强的模样后,我在心里重重发誓。

这一辈子我都要保护这个女孩,绝对要让她幸福。

为此我什么都愿意做,也认为自己什么都办得到。

可是——到头来,是我考虑得不够周全吧。

我并没有考量到小葵的事,以及今后的生活等这些现实层面的问题。最后,我被茜甩了,一个人前往东京——

对了,我还记得茜在高中的毕业纪念册里,写下了这样的留言。

『井底之蛙不识大海 却知天蓝』

当时的我心想,这一定是茜所表明的决心。

要在这座城市、这狭小的井中生活下去。这是她所写下的、今后的决心。

至于我在毕业纪念册里写下的喜欢的一句话,则是『征服世界』。

我是认真的,没在开玩笑。用音乐征服世界,然后回来接茜。我要将她从井底救出来——这是

抱着这个念头的我所表明的决心。

——正因如此。

「欸,慎之介⁉慎之介,你不要紧吧⁉」

「喂,慎之介,要吐去厕所吐啦!」

——烧烤店的停车场。

喝醉的我只觉得眼前天旋地转,就快吐了出来。

以这种形式回到家乡,实在让我很不甘心。

感觉既丢脸,又很痛苦——

***

回过神时,我已经在车里了。

我躺在放倒的座椅上,被载往某个地方。

平稳的引擎震动感让人觉得很舒服。想吐的不适感也消散了许多,看来是摆脱危机了。

我依然闭着眼睛,吸了一大口气——随即注意到一件事。

——身旁有股甜甜的香味。

——那是高中时代,总是萦绕在自己身边的洗发精香味。

……哦。

即使到了现在……即使到了十三年后的现在,她依然是个愿意开车送醉汉回去的老好人呢……

意识一下子就清明起来——我又注意到另一件事。

车内播放的歌曲。

那是高中时代一听再听,我们的乐团也在现场表演时翻唱过的、充满回忆的歌曲——

「……是〈犍陀罗〉啊。」

我微微睁开眼睛,恍恍惚惚地这么说。

「……你醒了吗?」

茜坐在驾驶座上握着方向盘,闻声瞥了我一眼。

——睽违十三年的对话。

心头顿时涌上各种情绪。怀念、开心、害羞、痛苦、后悔,以及对自己产生的、至今最为强烈的烦躁。

她一定感到幻灭吧。当初夸下海口离开这座城市,过了十三年后,回来的却是个不起眼的伴奏乐团吉他手。别说是征服世界了,自己压根儿算不上成功的音乐人。不仅如此……还喝得烂醉给人家添麻烦。她一定很瞧不起我。

「我……姑且算是实现梦想了吧。」

——自己在期待什么样的回应呢?

我希望茜怎样回答我呢?

……算了,无论她如何回应,一定都无法平复我的心情。

「真的实现了呢。」

就连茜那句体贴的话语,都令我的心情更加烦闷不快。

「你很瞧不起我吧……」

「……原来你是这种会发酒疯的人呀。」

「……听说你还是单身……你是不是在等我?」

「嗯——」

对于这个问题,茜只用轻松的语气回答:

「应该不算吧。」

——其实我早就知道了。

她怎么可能等我。最起码,她不可能会等变成这副德行的我。

这种事,我比任何人都要清楚——

***

「——好啦,到啰。」

在茜的护送下,我回到了已事先办理好入住手续的饭店客房。

这里是每个城市都有、随处可见的商务饭店。我住的是当中价钱最便宜、小而舒适的客房。

——原本以为,茜只会送我到饭店门厅而已。

以为她会在那里挥手道别,今天就这样划下句点。

没想到,茜却一副理所当然的样子跟我一起搭上电梯,送我到这间客房。

这项事实——令我有些动摇,并且抱起了不正经的期待。

……不,茜这么做非常有可能只是出于好心。

她只是担心脚步踉跄的我,想送我到能够坐下来的地方而已。

但是——我们都已经超过三十岁了,这个举动怎么可能没有其他的意思。

「你自己走好喔。我现在去拿水——」

「——相生小姐,我们继续喝吧。」

我摇摇晃晃地这么提议,茜听了之后露出傻眼的表情。

「别说傻话了。」

她的反应冷淡到让人难以接话。

不过——我并没有冷静到,能在听了这句话后就乖乖作罢。

看到茜往前走,我便从后方攫住她的手。

跟十三年前一样——不,是不是瘦了一点?她的手臂冰凉且柔软。

我就这样将她拉了回来,把手搭在她的肩膀上。

「好嘛——噢!」

——眼前的景色突然颠倒过来。

然后——

「——唔!」

——回过神时,我已经倒在饭店的地板上。

茜只用了很轻的力道,就把我整个人掀倒在地。

片刻之后,疼痛蔓延我的全身。内心顿时像是打翻了颜料般混浊不堪。

「……搞什么嘛。」

愤怒、羞耻与自我厌恶。

这三种颜色,将原本就纷乱的心情染得漆黑。

「都这把年纪了,别装模作样啦。」

说完之后,自己的行为之恶劣随即如恶寒一般令胸口一窒。

但是——说出口的话已经收不回来了。

发泄出去的情绪,是没办法一笔勾销的。

「……你是说认真的吗?」

「有什么关系,又不会少一块肉……」

「阔别十三年再次见面,你要说的就是这种话呀。」

我看不到茜的表情。

不过,正因为看不到,我能清楚感受到茜的情绪。

——心灰意冷。

一口气跳过了担心、怜悯、同情等情绪。此时此刻,我让她、让阔别十三年再次见面的茜——心灰意冷了。

茜本身似乎也没打算掩饰这项事实。

「别让我失望。」

说完这句话后——她静静地离开了房间。

沉默降临在饭店的客房里。

降临在这个国家里多到数不清、平凡无奇的单人房内。

我觉得,此刻躺在这里的自己,是这个世上最窝囊的人。

「我也……不想回来啊。」

我躺在地板上,面对着天花板独自吐露心声。

「……我一点也不想以这个模样,回到这个地方。」

***

——拌入芝麻与盐巴的米饭。

——炸肉饼与煎蛋卷。

——高丽菜丝与绿花椰菜。

——小番茄与马铃薯沙拉。

分量可能有点少。

对十几岁的男孩子来说,至少要三倍的量才够吃。不过,拿了人家的东西还抱怨是很没良心的行为,更重要的是——

「——好吃!」

——早晨的山林里,回荡着我的赞叹声。

在这里醒来后过了一个晚上。此刻我正在享用,上学途中绕来这里的葵葵给我的便当。

……话说回来,仔细一看,这些不是现成的小菜或冷冻食品,而是亲手做的配菜吧?

这该不会是……茜亲手做的便当吧?

真是这样的话,好吃也是可以理解的。乐团练习时她常带饭团过来,那饭团超级好吃的。所以说,茜亲手做的便当有可能难吃吗?当然不可能!(教古文的田隅老师风格)

「……不过,真的没关系吗?这是你的午饭……」

这本来是给葵葵在学校里吃的吧。

要是我拿去吃了,葵葵也会很困扰吧?

然而,葵葵只是态度冷淡地说:

「待会儿我会去便利商店买吃的啦。」

「是吗?那……」

我就不客气地继续吃便当了。

……啊~~真的好好吃!这肉饼炸得刚刚好,根本就是天才级的手艺,甚至超越我妈了。这可不是恭维,我是真的很羡慕每天都能吃到美味饭菜的葵葵。

……奇怪。

「嗯?」

我发现,葵葵不知怎的一直在偷瞄我。

哎呀,我是不是不该真的全部吃完啊……?

「……没事,我只是在想,你真的很饿呢。」

啊——的确,这方面的问题确实很令人在意吧。

「其实我不饿,但就是想吃东西。不管怎样,我在这里真的无聊得要死。」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变成生灵的缘故,现在的我似乎没了想睡觉、想上厕所、肚子饿之类的欲望。

说方便是很方便,只不过整个晚上都醒着实在很无聊,而到了吃饭时间,什么都不吃又觉得嘴馋。所以,昨晚我跟平常一样时间到了就睡觉,如果像现在这样得到了食物,也会感激地收下吃掉。总之,我就是靠这种方式打发时间。

不过,这句话似乎勾起了葵葵的好奇心。

「不是有吉他吗?既然你很闲——」

「——嗯——弦都生锈了。」

「要不然我去买吧?用镍弦就行——」

「——啊——那个……还是算了。」

——葵葵一副纳闷不解的表情。

糟糕,我的拒绝方式可能有点不自然。

不过,嗯,我现在不太有兴致弹吉他。

不,正确来说,我本来是打算弹弹看的。今天早上,在阳光洒落而入的祠堂里醒来后,我就起了这个念头。

但是——看到琴弦生锈得那么严重后,我忽然意识到一件事。

这把

吉他、这把茜Special——十三年来一直放在这里。

起初我以为,这把吉他是跟着化为生灵的我一起出现在这里的吧。

一定是这样的。既然这里是十三年后的世界,我应该早就把吉他带去东京了才对,假使现在用的是另一把吉他,我也不可能把茜Special丢在这里。

然而——实际上,摆在这里的茜Special的确生锈得很严重,完全没有保养过。

这一定是因为,「我」把它丢在这里了。被茜甩了的那一天,这个世界的我把茜Special丢在这里,然后离开了祠堂——

——我不明白这么做的原因是什么。

不能理解自己为什么会把宝贝吉他丢在这里。

我没来由地觉得,现在的自己不能去弹那把吉他。

「——别说这个了!」

我换了个话题,想打破这股沉重的气氛。

「你不如帮我买JUMP周刊吧?没看《乌龙派出所》,整个人都提不起劲。」

「《乌龙派出所》已经完结了喔。」

「……什么——⁉」

——我非常震惊。

这是自从在祠堂里醒来以后,我所遭受到的最大打击。

「《乌龙派出所》怎么可能完结‼阿两要是没了,说好的永远不灭到底算什么啊⁉」

「谁知道啊。」

「不会吧最后阿两跟谁凑成一对啊?不,我不能问,一定要亲眼确认才行……会是寿司店的人吗?不对,应该是麻里爱…………话说回来,既然《乌龙派出所》都完结了,《航海王》肯定也结束了吧?再怎么说这部漫画应该已经画完了才对……不过,我猜《死神》、《火影忍者》和《银魂》都还在连载……呃,奇怪?」

不知不觉间,葵葵已经离开祠堂,正要下楼梯。

我赶紧奔向门口。

「总之,帮我买JUMP周刊喔!」

我看见逐渐走远的葵葵在听到这句话后,垂下肩膀叹了口气。

***

「——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

水花溅得全身湿答答,我一面大吼——一面卯足全力划着桨。

即使越过了一道波浪,之后还有更多的波浪陆续袭来。

不只如此,河面上到处都看得到岩石——一个不小心,就会立刻狠狠地撞上去。简直是一刻都不能松懈。

但是,在绷紧神经的我旁边——

「哈哈哈哈哈哈!哎呀,感觉真是爽快呀!」

头戴安全帽、身穿救生衣的新渡户先生,却发出了豪迈的笑声。

「这种用全身去感受长瀞川的泛舟活动……正是认识当地本质的第一步!我们要用全身去感受秩父的大自然母亲!」

——自抵达秩父的那一天起。

我们既没有勤快地排练,也没完成地名歌的编曲——而是忙着到秩父各地观光游览。

新渡户先生总是这样。

每次接到当地的邀请,他总是以认识这块土地为由,拿主办单位的钱尽情观光享乐。

不消说,这回他也是以「想要深入了解这块土地……」为由,打从第一天起就游遍各个地方,例如在知名刨冰店吃完所有冰品,在绢织产业纪念馆体验模板印染,然后品尝味噌猪肉盖饭,大啖胡桃荞麦面,比任何人都还要享受这座城市的景点与美食(而且用的还是市公所的钱)。

而现在——我们正在长瀞挑战泛舟。

顺带一提,刚才我们是搭游船平稳地顺流而下,但新渡户先生似乎嫌不够刺激,说他也想玩一次泛舟。于是我们又特地回到上游,第二次下长瀞川。

「——唔哇啊啊啊啊啊啊!」

相较于老神在在的新渡户先生——包括我在内的伴奏乐团成员全都拼了老命。

要是不小心翻船了、要是手指或手臂受伤了,可就没办法正常演奏了。身为职业乐手,绝对要避免这种情况才行。

不消说,新渡户先生当然也不能受伤,但……

「太棒了!这就是秩父!灵感源源不绝地涌现呢!」

他的心情好得不得了。

看着新渡户先生的愉快模样——我反而很认真地做出这样的结论。

啊……这或许就是巨星的必备条件。

我缺乏的,也许就是这股豪迈吧——

而且——

「哇,惨了!快往那边划!」

「好冷!妈呀,我已经有多久没这样剧烈运动了!」

虽然伴奏乐团的成员们一直在抱怨,看上去却玩得很开心。

——新渡户先生总是像这个样子,找我们这些年轻人跟他一起玩乐。

他常向客户、经纪公司、唱片公司敲竹杠,请那些过着贫穷生活的录音室音乐人吃美食,体验自己没能力去做的事。

虽然新渡户先生既不懂得察言观色又没神经,但在这方面却像个大人物,真的是一位有德之人。

「啊——可恶——!」

尽管自己连连怒吼——我实在没办法讨厌新渡户先生。

***

「——那么接下来,我们去桥立钟乳洞这个地方看看吧。」

泛舟活动总算结束了,所有人都平安无事、毫发无伤地生还。在前往停车场的路上,新渡户先生拿着旅游导览书这么说。

「听说那里是埼玉县的自然纪念物。石灰岩受到水的侵蚀而形成的洞窟……嗯,非常适合我们感受这块土地经历的悠久时光呢!」

……这个欧吉桑还想继续玩下去吗?明明都一把年纪了,他的体力到底有多好啊……

面对这无穷无尽的活力,我只能苦笑了。

不过,就在这时。

「新、新渡户先生!」

经纪人脸色大变,朝新渡户先生跑了过来。

「哎唷,怎么了?」

「我刚刚接到通知……」

经纪人气喘吁吁地说。

「……听说贝斯手伊藤先生和鼓手儿玉先生……身体出了状况。」

「你说什么⁉到底出了什么事⁉」

「就是……」

他一副难以启齿的样子,支支吾吾地回答:

「……听说他们吃鹿肉吃到食物中毒了……」

——不会吧⁉

吃鹿肉吃到食物中毒⁉在这种时候……⁉

……慢着,这么说来,自从来到秩父以后,那两个人的确一直在疯狂吃肉。

而且,今天早上他们还喊肚子痛,一直在蹲厕所,所以才没跟我们同行。

本来以为他们只是有点拉肚子而已……原来状况这么严重啊。

不过,这样没问题吗?差不多要安排排练了。

听说练习场地也借好了,他们两个有办法参加排练吗……?

新渡户先生似乎也有同样的疑问。

「那么,他们的病情如何?」

「我没能问到详细情形,不过听说他们目前正在市立医院接受治疗。所以,我得赶快过去看看状况!」

「原来如此……我明白了。」

新渡户先生一脸认真地点头后说:

「我也一起去。」

「呃……可是,新渡户先生,您接下来不是要去桥立钟乳洞吗……?」

「说什么傻话呢。伴奏乐团的成员正在受苦,我怎么能不去关心他们呢!」

——就是这一点。

虽然他有时非常任性,但遇到这种时候,却总是率先且非常自然地关心伴奏乐团的成员。因为新渡户先生个性如此,成员们尽管嘴上抱怨个不停,却还是愿意跟随他。

只不过……

「好了,我们快走吧!」

新渡户先生往车子的方向迈出又缓又重的步伐。

经纪人思索了片刻后说:

「……麻烦各位先到表演厅待命!确定状况之后,我再跟各位说明接下来的行程安排!」

讲完这句话后,经纪人便小跑步追上新渡户先生。

看着他们的背影——我心里实在忐忑不安。

新渡户先生确实是个有德之人,但他也的确是个麻烦的欧吉桑。

但愿他别做出什么多余的事情……

***

「——啥~~⁉」

不祥的预感,马上就在当天傍晚成真了。

「这是怎么回事……」

一行人站在借来排练用的表演厅前面,那略显宽敞的门厅里。

听完经纪人说明的「对策」后,我忍不住这么问,其他成员七嘴八舌地接着说。

「由女高中生和市公所职员代打啊……」

「……好像挺有意思的嘛。」

——伊藤先生与儿玉先生吃鹿肉吃到食物中毒。

由于要找人代替这两位上场,新渡户先生便提议——要让这次邀请我们参加音乐祭的中村正道,以及茜的妹妹相生葵加入伴奏乐团。

「……欸,这样行不通吧。」

我十分冷静地批评道。

虽然有些成员似乎不排斥这个点子,可我们毕竟是职业乐手。更何况,新渡户先生还是登上红白歌唱大赛的国民演歌歌手。怎么可能让业余的市公所职员与高中生加入我们,同台演奏。

「可是,新渡户先生兴致勃勃的……」

经纪人带了点苦笑这么回答。

「现在还亲自去市公所说明呢。」

「老师亲自去?」

「是喔……」

伴奏乐团的成员们都很吃惊,我自己也很讶异。

怎么手脚这么快啊……别为了这种事发挥活力啊……

我飞快地瞄了一眼——只见正道与相生葵坐在门厅角落的长椅上。

正道抱着头苦恼,相生则紧抿着嘴唇。

自己最后一次像这样仔细看清楚相生的模样——应该是在她四岁的时候吧。

我对当时的她已经没什么印象了,但总觉得她身上还留有小时候的影子。

——正因如此,我的心中顿时升起熊熊的怒火。

「我不希望我们的表演,被人拿来跟『小孩子的游戏』相提并论。」

明知道这句话带刺,我依然用经纪人……以及正道与相生也听得见的音量这么说。

「我们可是——以此为工作的职业乐手。」

没错,我可是职业乐手。

十三年前,我离开这座城市不断努力累积,这才有了职业乐手的实力与地位。

我失去、舍弃了多到记不清的东西,咬紧牙关苦熬多年,现在才能站在这里。相信其他成员也是一样的。

无论如何我都无法允许——让一介市公所职员与女高中生厚着脸皮登上这个舞台。

「……你以前明明说过,我是耀眼之星的……」

大概是我说的话惹她不高兴了吧,相生瞪着我——吐出这句话。

只不过……

「……啊?」

耀眼之星?那是什么玩意儿?

我没听过这个词,也不知道那是什么意思。

看到我反应不过来,相生便站起来,语带挑衅地说:

「就让你见识一下,我是不是在玩吧。」

……哼。看样子,至少她的胆量比普通的小孩子大了一点。

「喂,葵……!」

正道慌慌张张地想要劝相生别冲动,没想到……

「——好主意‼」

一道宏亮悦耳的说话声打断了他的话音。

说话的人当然是——新渡户先生。

新渡户先生不知何时已回到这里,并且换上了排练用的运动服,他一副真心感到愉快又期待的样子看着相生与正道。

「请务必让我们见识一下!」

啊……既然他都开金口了,这下子没办法拒绝了。

只好听一次相生与正道的演奏了……

我搔了搔头发,深深地叹了一口气。

***

表演厅内。工作人员帮忙摆放乐器,做好了演奏的准备。

接着——相关人士聚了过来。

伴奏乐团的成员、新渡户先生、经纪人、茜以及……另一个有点紧张与兴奋、打扮稍嫌花俏的女高中生。看来她应该是相生的朋友。

舞台上,相生正在帮贝斯调音,正道则在调整鼓的位置。

直到这个阶段——我依然确信。

……啊,可以放心了。

他们不会在正式表演那天站上舞台。

只要累积了一定的经验就看得出来。光凭调音的手法、手势,以及调整鼓的方式、试奏的声音,就能大致推测演奏者的实力。

而目前为止,相生与正道展现出来的实力——只有高中文化祭的水准。

连一般的独立乐团都比不上。

大概是紧张的关系,相生不断调着同一根弦,正道则是一直无法成功做出压鼓框的动作。

如果是这种水准,新渡户先生当然也会觉得「还是当作没这回事吧!」吧。

虽然鼓手和贝斯手的问题仍未解决……但总比让这两个人上场演奏来得好。

「——阿道。」

「……唉。」

调完音后,相生喊了正道一声,正道则咳声叹气地回应她。

接着,在正道数完拍子后——演奏便开始了。

——当下。

我忍不住睁大双眼。

——是〈犍陀罗〉。

尽管这场演奏只有贝斯声、鼓声以及相生的歌声,我还是马上就听出来了。

这首歌曲是——跟我结下不解之缘的〈犍陀罗〉。

……不过,令我诧异的不光是选曲而已。

虽然演奏得很生涩——不,就是因为生涩,音乐直接反应出演奏者的情绪。

相生瞪着我,借由演奏表达出她的愤怒。

贝斯的起音很不稳。节奏比鼓快上许多,音高也不稳定。

就连歌声也没什么技巧可言。音程掌控得不好,发声也过于粗糙。

另一方面——鼓手则用尽全力控制整个场面。正道努力听着贝斯的弦音,拉回快要失控的演奏使之成为一首正常的曲子。

——真是出乎我的意料。

两人的演奏,比我原先设想的还要像样——

这个世上偶尔会出现这样的人。

单看技术的话,这种人其实并没什么出类拔萃的地方——但不知为何演奏却充满了魅力。这种人能够演奏出吸引听众的音乐。

伴奏乐团的其他成员似乎也有同样的感想。

「——哦,演奏得真好!」

「——嗯,真有两下子。不过,为什么选〈犍陀罗〉呢?」

赞赏声此起彼落。那名打扮花俏的女高中生也一样,不知何时站到我旁边尖叫:

「哇啊,帅呆了——!」

至于——在这里拥有最终决定权的新渡户先生。

「——太精彩了!」

他一副感动的模样,赞美两人的演奏。

「我在你们的演奏中感受到『爱』!这一定能成为本次音乐祭的亮点!」

——我承认,是我小看他们了。

原本以为他们只是高中生和市公所职员,我才会看轻了他们。

看样子,他们的演奏确实很不赖。我觉得很了不起。

假如是凑巧走进Live House听到他们的演奏,应该会觉得很惊艳吧,搞不好还会有独立唱片公司来找他们发片。

然而,这终究只是——以业余水准来看的评价。

「——啧!」

我忍不住咂嘴,暗暗下定了决心。

按照新渡户先生的个性,既然事已至此,再也没办法阻止这两个人站上舞台了吧。

两名业余乐手,将厚着脸皮站上职业乐手的舞台。

不过,现实的问题是——以专业角度来看,这两人的演奏「令人绝望」。这么不稳定的演奏,是没办法当作商品的。

既然这样,最起码——不能让这两个人扯后腿。

我不能让自己的演奏品质下滑。

不能只满足于「以高中生来说很厉害了」、「以市公所职员来说很不错了」这种水准。

既然要跟职业乐手一起登台——他们两个的演奏也要达到职业水准才行。我在心中做了这个决定。

***

——我一直在想葵葵的事。

祠堂里只剩我一个人。

即使尝试以打鼓、睡午觉等各种方法来消磨时间,时间依旧多到让人闲得发慌。

我听着外头呼啸而过的风声,以及林木摇动的沙沙声,懒洋洋地躺在地板上。

——虽然自己始终像以前那样对待她。

虽然始终觉得自己是在面对一个小孩子——现在的葵葵,毫无疑问是个高中生。

既然如此……

「她是不是有在其他地方玩乐团,或是已经有了男朋友呢……」

葵葵的贝斯有股不可思议的魅力,而且仔细一看人也长得很可爱。

就算她有玩乐团或有男朋友,也一点都不奇怪。

但是。

「……不,如果真是这样,她应该不会每天跑来这种地方找生灵吧。」

在她与阿嗣的眼中,我就像是突然出现在日常生活中的外星人。

假如她有其他沉迷的事物,应该就不会这么照顾我了。

……话说回来,葵葵愿意像现在这样对待我,人真的很好呢。

「她应该也不闲,却还是常来见自称生灵的我。」

……我再次体认到,葵葵不愧是茜的妹妹。

我明确地感受到,这种「人很好」的印象跟茜如出一辙。

如果茜遇到了像我这样的生灵,她应该也会跟葵葵一样,每天过来看看状况,帮忙送来对方想要的东西吧。

那幅景象不难想象,我没来由地笑了起来。

除此之外——我还意识到另一件事。

葵葵对我很体贴。

很关心我——

这项事实,带给我很大的安慰。

在这种让人一头雾水的状况下,她成了我的心灵支柱——

就在这时。

「——会是什么表情——」

「——吧?最起码——」

「——吗,真是这样就好——」

外头传来两个人的对话声。

这声音是——他们两个。

阿嗣与葵葵又来这里了。

「……嘿!」

我像功夫片演的那样一跃而起,前往祠堂门口迎接他们。伸手把门拉开,望着他们从树林另一边走来的身影。

「喂——!葵葵!阿嗣!」

我大喊着两人的名字——他们也注意到我,葵葵轻轻挥了挥手。

看着这样的她,看着那副有点害羞的模样。

我发觉,自己的心情又变得轻松一点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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