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 终章 那由他的眼泪

三月末,关东的樱花季即将结束时。

媒体报导了日式甜点铺矢凪屋龙禅堂的会长·矢凪贞一病逝的消息。

享年八十一岁。

虽然各家报纸都有小小的版面报导,但是没有在社会上造成太大的话题,他的死就这样静静地成为事实。

这一天,侦探克雷威尔以百货公司地下街买来的矢凪饼作为伴手礼,前去拜访朋友「辛卡」的事务所。

营运「MMO Today」这个游戏情报网站的他也是SAO生还者,过去曾经率领过「艾恩葛朗特解放军」。

辛卡以深思熟虑的眼神看著萤幕,最后叹了一口略为沉重的气。

「矢凪会长过世了吧……你会去参加葬礼吗?」

侦探克雷威尔──暮居海世伏下视线并点了点头。

「当然了。也想跟他的夫人打声招呼,因为怎么说都是段奇妙的缘分啊。」

矢凪贞一在攻略完「幽灵乐队」任务之后,没几天就陷入昏睡状态。

然后短短几天内──他也回到天上去了。

辛卡操纵著手中的电脑,同时抓起一颗麻糬。

「他的夫人真的很客气,甚至还特别跟我道谢。介绍你去果然是对的。」

这个辛卡,就是矢凪与克雷威尔的介绍人。

由于矢凪想要找人帮忙攻略任务,所以便找了自己认识,而且过去曾在MMO Today刊登过广告的经营者商量。

再从朋友那里找到辛卡,最后决定由观光导游兼侦探的克雷威尔来负责这件事情。

辛卡和克雷威尔是过去曾在解放军里一起奋斗的战友。

他们认识的时间并不算长。

只是在末期曾经帮助过辛卡与由莉耶尔一段时间,反而是从SAO解放之后,经营情报网站的辛卡,以及新成立网路安全公司的克雷威尔因为利害关系一致,私底下联络的机会才变得比较多。

也有像这次这样经由辛卡介绍过来的委托,所以这种互助的好友关系也一直持续著。

「不过,那个『幽灵乐队』──是沉睡骑士的成员所制作的游戏吗?我跟你提过阿尔普海姆里头的『绝剑』吗?」

「嗯。我听说是个技术高超的剑士。绝剑的话题在这时候出现,就表示他也……?」

辛卡暧昧地歪著头说:

「不是他而是她才对。不过正如你所说的,那个女孩是沉睡骑士的成员,而且是第二代队长。她的名字叫有纪,算是我朋友的朋友……前几天也刚过世了。也还只有十几岁。」

克雷威尔闭上了眼睛。

他没有直接遇过名为有纪的玩家。说起来,主要的活动地点本来就不同。

虽然自从The seed扩散开来之后,将角色档案转移到各种游戏之间就变得简单多了,但她的主战场一直是阿尔普海姆,而克雷威尔几乎是常驻于飞鸟帝国当中。

「她好像不知道『幽灵乐队』的事情……清文小弟没有把获得录取的事情告诉同伴吗?」

克雷威尔以叹气来回答对方。

「我可以了解他的想法。与其说难以启齿……倒不如说,他应该没有想过要告诉同伴吧。就算录取了,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才会上线。如果那个时候自己还活著,而且是能够带领同伴一起玩游戏的状态也就算了……不是那样的话,就会很难善后。再想到也有同伴在等待上线期间就过世,就更难提及关于未来的话题了吧。」

现在「幽灵乐队」就为了进行调整而暂时停止上线。再次上线的日期未定,最快似乎也得拖到五月之后。

其他还能想到几个清文不把任务的事情告诉同伴的理由。

站在克雷威尔的立场,就只能做出擅自做出暧昧的推测,比如说也有可能是「不喜欢像是在炫耀成果」。

和年纪轻轻便过世的伙伴相比,只有自己能在这个世上留下某种形式的成品,可能让清文觉得很对不起他们吧。从某方面来说,对于死期将近的同伴展示确实可见的成果也是一种残酷的行为。

相对的,跟与伙伴之间的重要回忆相比,任务获得采用的成果或许只是小事一桩罢了。

又或者是──

能够分享喜怒哀乐的成员,已经先清文一步离开这个人世了。

既然这样,清文又为什么要在任务里留下沉睡骑士的痕迹呢?

是为了可能偶然到访的生存者或后辈,还是单纯想留下纪录的欲望,又或者是想要安慰死去同伴的灵魂呢──不论是哪一种,继续进行下去的话就不是推测而是猜疑了。

不过还是有一件能够确定的事。

就是对于清文来说,那个「幽灵乐队」终究不是「想向谁炫耀的作品」,而是为了实现自身「单纯想创作」的愿望而出现的成果。

而清文之所以会预测祖父矢凪将会来玩这个任务,完全是因为他注意到矢凪内心所抱持的强烈罪恶感。

自己没办法为年纪轻轻就离世的孙子做任何事情──矢凪一直是这么认为。

像这样的误解,再怎么用言词加以否定,听起来都会像安慰人的话,所以实在很难解开。

因此清文才会在矢凪眼前展示能够用眼睛确认到的成果,想以它为证据来击溃矢凪的误解。

「百八之怪异」的任务募集以及「幽灵乐队」,刚好就是能一次完成清文心中好几个愿望的绝佳素材。

矢凪因为清文的遗书而痛哭失声的模样,现在依然烙印在克雷威尔的脑海里。

据说矢凪离世时的表情,平静到连医生都感到惊讶。

如果是「幽灵乐队」的攻略让他心无罣碍地离世,那么确实应该感到高兴。

不理会默默思索这些事情的克雷威尔,辛卡再次抓起一颗矢凪饼。

「虽然不知道你在想什么……但是你喜欢想太多的习惯还是没变啊。要不要跟我商量一下?」

「……我看起来像是在想事情吗?只不过是稍微恍神一下而已。」

结束话题之后,克雷威尔就从位子上站起来。遭到无谓的怀疑总会让人感到有些麻烦。

「那么,矢凪先生这件事的详细经过也说完了,我也差不多该告辞。这次让我们公司有不少的营收。下次还有工作机会的话就拜托了。」

「为了慎重起见,我再确认一次,刚才的事情不能写成报导吧?」

克雷威尔以浅笑回答辛卡的问题。

「饶了我吧。这跟我们公司的信用有关。和矢凪屋的社长约好最近要见面了,他拜托我说『请务必告诉我详情』。跟他见面之后,我再确认这些事情能不能公开吧。」

日式甜点铺矢凪屋的现任社长,也就是矢凪的儿子,同时也是清文的父亲。

他在电话当中,吐露了无法对儿子尽父亲的责任,也没有好好孝顺自己父亲的悔恨。

但是就克雷威尔来看,这在某种程度上也是没有办法的事。

实际上要保护家业,并且保障家族与员工们的经济绝对不是容易的事。

总不能为了疼爱儿子就让员工们流离失所,而且让继承的家族企业倒掉的话,也绝对算不上什么孝顺的行为。

既然时间有限而且身体只有一个,人类所能做的事情就终究有其界限。

准备离开辛卡的事务所时,克雷威尔就拿到了一个纸袋。

「来,这是加拿大的礼物。送给你的。」

体积虽然不大,但相当沉重。

「谢谢。是枫糖浆吗?」

「嗯。可以烤个司康饼之类的。这东西实在没办法在游戏里交给你。」

辛卡似乎还记得克雷威尔以前款待过他。

「用不上的话,就送给那个帮你打工的女高中生吧。看你好像对她很执著的样子。」

面对辛卡的调侃,克雷威尔忍不住笑了出来。

要说执著的话确实是如此,不过自己从未对人说过出现这种情况的理由。

至少可以确定的是──那不是什么想公开的事。

回到自家办公室的路上,克雷威尔再次思考了起来。

在之前的攻略时,以打工的形式雇用的测试玩家,那由他──

克雷威尔对她抱持的感情有点复杂。

当然,并不是什么风花雪月的感情。

他昨天才刚从进行「幽灵乐队」检测工作的虎尾那里,听到了奇怪的消息。

「以我的立场,实在不应该告诉你这种事情……但确认游戏测试前后的系统记录,就发现那个小姐登入与登出的痕迹都让人有点在意。而且详细调查之后,几乎每次都……」

根据虎尾所说,那由他一定是从「其他伺服器」登入到飞鸟帝国里面。登出时也一样不会直接回到现实世界,而是会先经过特定的伺服器。

如果同时玩其他游戏的话,在登入前后往来于其他伺服器之间也算是常见的情形。

不过如果是那样的话,显示在系统记录上的就会是各游戏的伺服器,而营运公司也大概能知道对方是在玩什么游戏。

但那由他的记录并非如此。

「她大概是从自家里的个人伺服

器,或者是个人用的出租伺服器登入与登出。不知道她为什么要这么做,而且也不算违反规约……不过还是想跟你说一声。」

也就是她要玩游戏与回归现实之前都会多一道手续,实在不清楚为什么要这么做。

不过克雷威尔已经想到她这么做的理由了。

那由他的姓氏「栉稻田」已经算是罕见,但除了那由他之外,克雷威尔还认识两个拥有这个姓氏的人。

一个是警察学校的同期,亦即应该是那由他胞兄的战友,玩家名称为「八云」的栉稻田大地。

他在SAO里丧失了年轻的生命。没能阻止前去战斗的他,是克雷威尔内心最大的懊悔。

另一个人是警察厅情报通信局的技官,栉稻田公仁──他是大地与那由他的伯父。

克雷威尔从SAO生还之后,他便表示想知道外甥之死的详情,特别来探他的病。

警察这个组织里,有许多彼此间有血缘关系的人才。

不单纯是因为靠关系录取的缘故,也有因为是血缘关系者所以清楚身家的优势。

因为会有反社会思想的人,说极端一点甚至可能有他国间谍潜伏进组织的危险性,所以身家调查会比民间企业严格许多。

另外如果是警眷,有一定程度的机会得知内部消息也对这种情况有所影响,因为子弟比较容易把警察作为将来发展的选项。

克雷威尔从大地的伯父身上──听见好友过世后,栉稻田家发生了什么事情。

大地之死以及之后的经过已经在警察的内部传开来,许多同仁都以同情的眼神关注身为伯父的公仁。

那由他不可思议的登入记录,应该就跟这部分的事情有关。

苟活下来的克雷威尔,虽然也被同僚以好奇的视线注视,但他身体恢复之后立刻就辞去了警察的工作。

辞职的理由是他随便捏造出来。

没自信继续担任警察、想重新审视自己的生活方式、因为好友的死而受到打击──

这些全都是谎言。克雷威尔并没有如此值得敬佩的性格。

他之所以辞去警察工作,开设了小小的网路安全公司,从事打著侦探招牌的观光导游工作,真正的理由其实比捏造出来的那些还要愚蠢。

至少他自己是这么认为,所以只告诉过极小部分的人。

而在公司终于上轨道的这个时候,就遇见了大地的妹妹那由他,如果用这一切只是偶然就把事情带过,那也太不切实际了。

春天的日照虽然和煦,但心情却开朗不起来。

怀里的手机开始震动。

来电显示的栏位出现「那由他」这个名字。

克罗威尔装出平常心,在路旁停下脚步后接起电话。

「……喂喂?」

「啊,侦探先生……抱歉突然打电话来。我是那由他。现在方便讲话吗?」

「嗯,没问题……是关于矢凪先生的事情吗?」

被说中的那由他顿时哑口无言。

现在也只有这件事情才会让她特别打电话过来了。

克雷威尔以平淡的口气继续表示:

「如果是想参加葬礼,等我知道详细的时间地点后再跟你联络。我想葬礼会是由公司主办,所以会有许多观礼者。就算我们去参加也没问题。」

「好……好的……虽然讲一阵子话了,不过亏你知道我打电话来要做什么耶。侦探先生难道会读心术?感觉这已经不是洞察力而是神通力了……」

面对困惑的那由他,侦探刻意地叹了一口气。

「其实你说得没错──我就来预测一下你现在想什么吧。是『这个人脑袋果然有问题』……对吧?」

那由他沉默了一阵子。

最后才发出了傻眼的声音。

「……不知道该说是自虐还是……总之刚才那太犯规了。不论谁都会那么想吧。」

「真没礼貌。我确实猜中了才对。那么之后会跟你联络。」

侦探迅速挂掉电话,然后再次深呼吸。

──他认为应该没被对方察觉自己的动摇。

「海世,你会读心术吗?那已经不是洞察力而是神通力了。」

大地还在世时,每当克雷威尔诉说自己的推论,他都会用难以置信的声音这么表示。

被兄妹用同样的说法来形容,实在无法继续保持平静的心情。

在春天清澈的蓝天底下,克雷威尔抱持著完全相反的阴郁心情,快步在街上走了起来。

§

矢凪贞一的葬礼可以说相当隆重且盛大。

除了矢凪的员工与相关厂商之外,有过交流的其他同业、担任理事的点心学校相关人员,以及俳句会与茶会里的朋友等许多人都来到现场,一起送这名百年归老的老人离开。

身穿丧服的克雷威尔与那由他也跟在人群里捻完香,然后就站在院内的一角。

克雷威尔为了不阻碍通行而倚身于用地内的树荫底下,然后稍微放松了领带。

「变得很暖和了。看来差不多该把暖炉桌收起来了。」

「……你还没收起来吗……顺便问一下,原来你是暖炉桌派的吗?跟你的外表完全不搭呢。」

克雷威尔以鼻子冷笑了一声。

「我才不打算把容貌拿来当成改变生活型态的理由。暖炉桌很棒喔。价格便宜而且增温的效率又高,真的是可坐可睡──把棉被拿掉之后夏天还能当成矮桌来使用。那东西实在是太棒了。」

那由他忍不出轻笑了起来。

「从侦探先生的狐狸脸说出那么有生活感的话,只会让人觉得浑身不对劲。你给人的印象应该是……在高层公寓的时髦全白房间里,以让人讨厌的模样喝著红酒。」

虽然言词之中多少带著点刺,但克雷威尔还是正向地把它当成是那由他与自己变熟的表现。

「不知道为什么,常有人这么说。但那种看起来很花钱的嗜好不适合我。真要说的话,不论是和式还是西式,我都喜欢比较老气的东西。我那间侦探事务所的装潢也是这样对吧?」

那由他点点头。

「嗯。我也满喜欢那间事务所的气氛。」

「虽然没让你们看,不过里面其实还有铺榻榻米,放著暖炉桌的房间。虚拟空间要更换房间的摆设真的很轻松。」

那由他露出了微笑。虽然是不适合在葬礼出现的表情,但不知为何就是感到放松。

「我懂。我也偶尔会……」

说到这里,那由他忽然开始含糊其辞。

「对了,侦探先生。说到虚拟空间,稍早之前我在电子邮件里跟矢凪先生的太太提到了猫妖茶屋的事情。结果她说很想去见识一下……等事情都告一段落之后,要不要约她看看呢?」

克雷威尔只能报以苦笑。这两人不知为何意气相投,总之矢凪的太太似乎很喜欢那由他。

侦探大概能够预测出在电子邮件里提到「猫妖茶屋」的经过。

成功攻略幽灵乐队任务之后──实在没办法把哭惨了的矢凪丢在那里不管,于是一行人就到猫妖茶屋举行了小小的庆功宴。

矢凪对于各种甜点的完成度感到惊讶,尤其对蜜豆寒天的口味特别有感觉。

猫妖茶屋的蜜豆寒天是使用带有香草风味的特殊豆子。让身为日式甜点的它同时能散发出洋风,说起来算是邪魔歪道,但矢凪就像是小孩子一样感到相当有趣。

离开店里时,他笑著说「下次想带老婆一起来」,然后就以完全恢复精神的模样登出了。

──而那就是众人最后一次与矢凪见面。

所有的人类总有一天都得面对死亡。

不论是克雷威尔、那由他还是小历,在接下来的几十年里都一定会死亡,绝对不能说是事不关己。也有像清文这样年纪轻轻就丧生的例子,而且每天都有不幸的事故发生。

等到真正面对死亡时,能像矢凪这样没有留下一丝悔恨而静静离世者,可以说是相当幸运而且罕见的例子了。

那由他以手帕按住眼角,同时坚强地笑著表示:

「在陷入昏迷状态之前,矢凪先生似乎很高兴地跟夫人提到了猫妖茶屋的事情……她说『看矢凪说话时那种炫耀的表情,让我也想去看看了』──寿寿花女士好像因为不喜欢跟敌人战斗与到处走动,所以对于游戏一直没有兴趣,但她真的很喜欢日式甜点店。她还说到时候也务必找侦探先生同行。」

「──嗯,这次拿了过多的报酬,这点售后服务当然没什么问题……不过那位老太太很喜欢怀疑我和你的关系,这就有点困扰了。请确实帮我解开误会。我被逮捕的话,我们公司就完蛋了。」

克雷威尔当然是在开玩笑。但穿著丧礼服装的那由他看起来实在不像学生,所以多少会让人有点担心。

「很清楚这一点的侦探先生,应该不可能会犯下这种错误才对……不过,我的外表真的那么有魅力吗?」

为了对抗侦探的玩笑,那由他也向对方说起玩笑话。虽然从口气就能听出她不是当真,但也不能否认确实带著小恶魔般的危险诱惑力。

「这是个无论怎么回答都会让我陷入不利状况的恶魔问题。肯定的话会被当成危险人物,否定的话会变成对女性失礼的粗鲁言论。所以我要行使沉默权。」

那由他以傻眼的模样将手帕收进包包里。

「唉……男人真是辛苦。你就老实说『我对小鬼没兴趣』也没关系喔。」

本人似乎仍认为自己是小孩子。

克雷威尔终于忍不住按住眼头。

「别说了。这个话题再继续下去也没什么益处……嗯。要出棺了。」

棺木被从人群并列的会场抬出来,放进灵车里。

克雷威尔与那由他也并列在送行的人群当中,合掌目送车子离开。

除了家族之外,就只有相当亲近的人才会一起送行到火葬场。克雷威尔与那由他今天的预定也是到此为止。

「那么──侦探先生,去吃个午饭然后回家吧?」

「这个提议是不错……你之后有什么行程吗?如果没有的话,我有点话想跟你说,希望你陪我到一个地方去。」

克雷威尔展示了一下车钥匙。

原本以为只有两个人的话很可能被拒绝,但那由他很乾脆地点了点头。

「可以喔。我想──应该是『哥哥』的事吧?」

克雷威尔内心吓了一跳。

他不认为自己给了任何相关的提示。

「真是惊人……你是什么时候发现的?」

那由他以伶俐的眼神凝视著侦探。

「──侦探先生承认自己是SAO生还者时,我就想『说不定认识游戏里的哥哥』了。之后看见我签在打工契约书上的本名,侦探先生的脸色就为之一变对吧?然后,几天前──我就把侦探先生给我的名片拿给警察厅的伯父看。他以很惋惜的口气说著『暮居原本会是一个相当优秀的警官啊』。」

这时侦探只能耸耸肩膀。虽然不认为小看了她,但是她似乎拥有超乎克雷威尔想像的敏锐感觉。

克雷威尔老实地对她的伯父提过许多自己的事情。

这就代表,她也从伯父那里听见许多消息了。

「虽然你伯父说的应该是客套话,不过还是很令人高兴……既然你知道我的身分,那事情就简单多了。之前在『幽灵乐队』里出现在我面前的──就是你哥哥『栉稻田大地』。虽然那不是幽灵,但也算是某种契机吧。我想去帮他扫个墓,你陪我一起去吧?」

那由他乖乖地点点头。

之后两个人在车子里几乎没有说话。

但是并非尴尬的沉默。

反而是互相掌握了对方详细情形才会出现的,不至于感到痛苦的沉默。

根本不需要寻找应该说的话──

克雷威尔驾驶的车子,就这样确实地接近那由他的哥哥沉睡著的灵园。

§

直立在四角形墓碑之前的那由他呢喃了一句:

「我不太到这里来。大概只有举行法事的时候才会来。」

「那样就可以了。年纪轻轻的经常到墓地来也不是什么好事。」

用火点著准备好的香后,克雷威尔就在墓前合起手掌。

他不相信有什么幽灵或灵魂。但还是有缅怀故人的感情。

那由他没有合掌,只是站在克雷威尔背后,抬头茫然看著春天的天空。

视界里头虽然没有樱花树,但附近某处可能正开著樱花吧,凋零的花瓣零星地掉落在四周围。

「……首先得跟你道歉。我──没办法把大地带回现实世界。」

那由他微微笑著。她的表情看起来没有精神,眼眸也变得空洞。

「因为哥哥他很顽固。就算侦探先生再怎么阻止……他也不会听你的话吧?」

「……正因为顽固又血气方刚,才只有我这个朋友有机会阻止他。看是要把他绑起来,还是设陷阱把他送进牢房,应该还是有一些方法才对。或者是先让他那个愚蠢的长官失势──」

「……请别再说了。」

背后的那由他挤出了沙哑的声音。

「拜托,请不要再说了──哥哥的事情是无法避免的意外。现在才说有回避的可能性……感觉这样才更加残酷吧。我好不容易……好不容易才接受『那是没办法的事情』啊……」

──实际上也真的是无可改变的事。

克雷威尔并没有预知能力。人的命运本来就不得而知,事后才感到后悔也完全于事无补。

克雷威尔与那由他分别以自己的方法来面对大地的死。

克雷威尔怨恨、憎恶事件的首谋「茅场晶彦」,也把他当成必须为好友的死亡负责的复仇对象。

另一方面,那由他则是藉由「麻痹」自己的感情来掩盖丧失肉亲的感觉。

完全不感觉「百八之怪异」恐怖的她,其实精神已经有一半崩坏了。如果说承认恐怖的东西确实恐怖,然后依然选择面对它是勇气的表现,那么不觉得恐怖的东西有什么恐怖,只是像日常生活中发生的事情把它带过,这种表现就单纯是惰性了。

只不过──

这样的惰性有时候能够成为保护精神的麻药。

那由他的精神正需要麻醉。

克雷威尔深深叹了口气,然后重新转向她。

「抱歉,说了这么伤人的话。但是──我不希望让大地的死变成『无可奈何的事』。对你来说那样就可以了。因为你不在现场,没办法说些什么或者做些什么。但是我──人就在现场。虽然没有置身于他死亡的战场,但至少在同一个世界,处于能经常见面的状态。你和我之间的前提条件完全不同。至少──我有采取行动的选项,所以也会感到后悔。」

穿著丧礼服装的那由他一直凝视著克雷威尔。

「……就算有采取行动的选项……就算再怎么后悔,现在结果也不会改变了。哥哥他已经死了。无论你再怎么想,他也不会复活。」

那由他的声音在颤抖。

她的理性也理解这一点。只是已经来不及整理自己的感情。

哥哥死后──

发生在她身上的事情实在是太没天理了。

正因为知道一些片断的消息,正因为知道无可奈何,克雷威尔才更要这么说。

「……你说得没错。事到如今结果确实不会改变了。人死不可能复生。虽然讨厌这种假惺惺的说法──但人终究会一死。矢凪先生、清文小弟以及大地与其他人,最后终归得面临死亡。我和你也有一天会寿终正寝,倒楣一点的话甚至可能不久后便死于非命。正因为这样──我才决定要让自己活得在死前没有一丝遗憾。而这也是我辞去警察工作自行开设公司的理由。」

敏锐地感觉到克雷威尔的话里带有忏悔之意,那由他的身体随即绷紧。

侦探在友人的墓前以平淡的语气继续说道:

「以完全潜行为前提的VR技术与周边环境,因为发展太过迅速,所以相关的立法根本赶不上它的速度。以现今的态势来看,警察别说是介入了,就连要调查状况都相当困难。但是就算我继续置身警界,也没办法改善这种状况。旁人眼里看起来就只是在玩游戏,除了特殊事例之外,网路钓鱼的办案方式也不太被承认。」

那由他暧昧地点点头。

在警察一家长大的她,了解这部分的内情也不是什么不可思议的事。

「说起来呢,现在警察这边也还不知道该如何对应VR空间。尤其是『The seed』扩散出去后,别说是非法赌场了,甚至还有不需肉体的卖春、促进脑内啡分泌的电脑麻药等等新型态的犯罪手法开始崭露头角。再加上恐怖组织与新兴宗教的招收成员,将其教育为士兵甚至是洗脑等行为……全都可能成为反社会组织的资金与人力的供给来源,但现行法律很难对这些行为进行搜查。我们公司──暗地里的目的就是代替警察收集这些犯罪行为的情报,然后以民间协力者的形式来帮忙检举以及搜查的工作。因为这些任务赚不了什么钱,才必须藉由其他的业务来获取经费。」

那由他皱起眉头。

「意思是对警察感到失望……才特地成立了VR空间的私人警备队吗?」

「有点不太一样。私人警备队可能有行使武力的时候,但我们只是收集情报与提供建议的辅助角色。我并没有对警察感到失望。他们的组织力依然相当可靠。只不过──那明显是不适合我进行私人任性行为的地方。」

克雷威尔伏下视线。

「……其实呢,这是我和大地在艾恩葛朗特里聊天时出现的玩笑话。我们提到才刚录取就被关在这样的空间里,不停累积无故旷职的天数,如果被警界开除的话就自己开公司吧……结果那个混帐把重要的工作全推给我,自己到那个世界去逍遥了。总有一天要到那边去跟他抱怨一下。」

用回忆来让话题告一段落后,克雷威尔就把墓前的位置让给那由他。

「──你也跟他说说话吧。我到附近去绕一圈。回去时再到附近去吃午饭。」

克雷威尔扛著脱下来的西装,头也不回地往前走去。

背后的那由他应该在哭泣。

现在就先把陪伴在她身边的任务让给好友吧──

侦探一个人漫无目的地走在墓碑的森林当中。

§

回家时,那由他生活的单房公寓里没有其他人在的气息。

这个距离高中相当近的单位,是跟伯父约好住到毕业为止后,由他出面帮忙租借。

虽然打算尽量就读提供学生宿舍的大学,但也得看自己能不能考得上。就算伯父表示到时候也可以租其他房子,不过自己实在不想给他添麻烦。

由于侦探请吃了午餐,所以她直接从丧礼服装换上居家服,先设定完浴槽烧热水的时间,然后就立刻戴上「AmuSphere」。

躺到在狭窄的房间内特别有存在感的床上,闭上眼后深深吸了一口气──

最后电子讯号就传达至脑部,将她的意识连结至虚拟空间。

这个地方──不是「飞鸟帝国」。

是以黑白两色为基调,整理得相当整齐,朴质又相当熟悉的寝室。

放在床上的巨大黑猫布偶是从小就相当喜欢的物品,但实物已经因为太老旧而丢掉了。

这件事一直让那由他很后悔,现在则是像这样在虚拟空间里将它重现。

墙壁上的书架,塞满了至今为止购买并将其实体化的电子书籍。

放置在桌上的电脑是为了在虚拟空间里进行各种作业,克雷威尔的侦探事务所里也使用了同样的系统。

小历似乎不知道这种系统的存在,但如果想随心所欲地使用「The seed」,它就是不可或缺的便利工具。

从床上起身的那由他,像平常一样移动到客厅。

爸爸与哥哥正在那里下将棋。

今天似乎是哥哥占上风。大概十次里有两次左右能见到这种光景。

「哥哥,今天不用值班吗?」

那由他说出了关键字。

「……要值班的话,怎么可能还悠闲地和老爸下将棋呢。」

哥哥以傻眼的口气做出千篇一律的回答。

那由他随著寂寞的微笑一一重现自己设定好的对话模式。

从中岛型厨房露出脸来的母亲发出爽朗的声音。

「没有值班却还待在家里和爸爸下将棋也有点糟糕吧?优里菜带男朋友回来的话爸爸或许会昏倒,但哥哥带女朋友回家可是再欢迎也不过了喔。」

「……优里菜。为了慎重起见还是问一下,你还没有那种对象……吧?」

「有的话就不可能把宝贵的春假浪费在游戏上吧。好了,老爸,将军。」

「噢……你这家伙,这时候走桂马也太夸张了吧……呜呜,只能用飞车来交换了……」

──那由他默默地凝视著活动相簿般的家人。

她已经不太记得双亲死亡时的事情。

被囚禁在SAO里的哥哥死亡了这件事,让长期劳心劳力而疲惫不堪的双亲坠入更加绝望的状态当中。

准备哥哥的葬礼时,开车的父亲因为太过憔悴,在母亲坐在副驾驶座,那由他坐在后座的情况下出了严重的车祸。

父母亲当场死亡,那由他虽然捡回一条命,但是陷入昏迷状态长达一个月左右,当她醒过来时,双亲的葬礼也已经结束了。

许久不见的伯父看起来十分憔悴。

事故前后的事情,那由他真的一点都不记得了。

──她认为应该是脑部拒绝承认这个事实。

尚未有父母双亡的真实感之前,那由他就变成了孤儿。

原本也有在伯父家生活这样的提案,但伯父家的房间不足而且也有年纪相近的堂兄弟在,所以实在无法给他们添麻烦。

最重要的是,那由他感觉在近距离下看见其他家庭的话,自己将会承受不住。

那由他坐在建构于虚拟空间的客厅里,茫然凝视著制作出来的家人。

他们只能接受固定模式的问答。只不过,家人间大部分的日常对话其实意外地这样就能成立了。

出门小心、我出门了、我回来了、欢迎回来、早安、晚安、洗澡水放好了──

甚至增加了将母亲的台词与现实空间浴室的加热计时器结合的详细设定。

虽然只能不断重复,但现在几乎已经重现了以前的日常生活。

他们连幽灵都不是,只不过是虚像──制作出他们的那由他当然很清楚这件事。

但就算是这样,精神最是危险的时期,绝对是这个空间支持著快要崩溃的那由他。

没有这种能够互动的家人影像,她应该早就自己了结生命了。

这与是非对错无关,人总是有需要逃避现实的时期。

那由他闭上眼睛,然后深吸了一口气。

──克雷威尔可能已经注意到这种状况。

他带自己到哥哥以及双亲沉睡著的墓地时,那由他就感觉对方有「你的家人在这里」的言外之意。

但克雷威尔还是没有做出诘问那由他的举动。

那由他想著对方没这么做的理由。

感觉不是因为贴心。也不是因为不确定而把事情蒙混过去。

应该是除了那由他之外,也有像这样把「The seed」活用在这种用途上的人吧。

而克雷威尔本人无法判断这么做的对错。

这很难说是健全的行为。但是,也有实际上需要这么做的人。

即使有程度上的差异,人类依然是需要依存的生物。

依存家人、朋友、公司、学校、国家,甚至是食物、空气以及地球。

就算在依存的选项上加一个虚拟空间,终究不过是程度上的问题罢了。

设置在客厅的平板型电脑收到了讯息。

发信者是小历。

【那由小姐,葬礼怎么样了?没被侦探先生调戏吧?今天我要加班,明天晚上有空的话,到猫妖茶屋告诉我详情吧!】

那由他发出笑声。

至今为止已经不知道被小历开朗的个性拯救过几次了。

她虽然对那由他说「尽量跟我撒娇」,但只是她本人没有注意到,其实那由他已经相当倚赖小历了。

或许不是能以眼睛确认的形式,但这是无庸置疑的事实。

【我回到家了。和侦探先生发生了很多事……详情等明天再到游戏里跟你说。】

感觉现在也能跟小历表明哥哥以及家人的事了。

回完讯息之后,那由他就闭上眼睛。

──内心存在许多想法。

一直以来确实都是虚拟空间的家人救了自己。

只不过──也不认为可以一直这样下去。

那由他深深吸了一口气,然后背对家人。

(差不多……可以了吧──)

托侦探的福,前去帮双亲以及哥哥扫墓。

「优里菜,你要出门吗?」

人工智慧的妈妈如此问道。

「……嗯。有点事要出去一下。」

那由他说著暧昧的答案并回过头去。

家人的影像变得有点模糊。

「爸爸、妈妈、哥哥……我之后会尽量不到这里来了。毕竟也不能让真正的妈妈他们太过担心──」

手指滑到平板型电脑的登出键上。

在按下去之前,那由他稍微犹豫了一下。

轮廓模糊的妈妈点了点头。

「……这样啊。那出门小心。也要注意身体喔。」

父亲露出软弱的微笑。

「……有什么难过的事情,随时可以回来。」

走到旁边的哥哥大地,从上面按住那由她感到犹豫的手。

「我们随时──都在这里等你。」

插图018

呢喃般的温柔声音停止时,视界也整个中断。

──切断与虚拟世界的连结后,那由他在单人房的小床上张开眼睛。

从窗外照射进来的夕阳,把天花板染成鲜艳的橘色。

以呆滞的手势拿下AmuSphere──

然后有好一阵子像失了魂一样凝视著天花板。

家人的虚像发出的最后几句话──

(……我登录……那些话了吗……?)

登录了的话,自己应该不会忘记──但是却完全想不起来。

当困惑仍盘踞在心头时,枕头边的手机就响了起来。

来电显示著小历的名字。

「……喂,我是那由他。」

「那由小姐!不要紧吧?那只妖狐对你做了什么?」

小历一开口就传出陷入恐慌般的巨大声响。

看来是刚才的讯息让她产生误会了。

「那……那个,小历小姐……」

不等待那由他解释,小历就对著话筒飙出一大串话来。

「虽然不知道发生什么事,但我是站在那由小姐这边的!有需要的话我就跷班到你那里去,不然你过来我这边也可以!总之尽量倚靠我没有关系,把详细情形……等等,咦?……那……那由小姐……?你不会……是在哭吧……?」

──不知不觉间,泪水已经从那由他的脸颊滑落。

在电话另一端察觉到这一点的小历,这时候就更加慌张了。

「怎……怎么了?到底发生什么事?我先去把侦探先生沉到海底吧?还是要分尸?斩首示众?总……总之先别哭了!啊啊啊,电话里讲不清楚!我现在就跟公司请假,三十分钟后可以到猫妖茶屋来吗?课长抱歉,我还是没办法加班!我要回去了~!」

那由他一边听著小历拚命安慰自己的声音,一边终于可以渐渐面对「家人的死」。

她以袖口按住滂沱大雨般的泪水,同时发出不成声的呜咽──

最后她便像个小孩子一样嚎啕大哭起来。

遥远的过去曾在某处听过的祭典乐声……

忽然从那由他的耳边消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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