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日的阳光让我眯起眼睛,我久违地造访了「钟塔」。
不同于伦敦中央的区域,由砖造及石造建筑编织而成的风景,令我想起故乡的景色。于十二世纪建造的房屋至今尚在,变成中世纪与近代风格绝妙交融的街景。
由超过四十间的学生宿舍(大学)、超过一百栋的教学楼与使居民受惠的商业店面组成的街区──魔术师们带著敬畏之意,把这一带的土地及伫立于中心的原始校舍称作「钟塔」。
依学系和部门而异,这个街区的构成会有很大的变化。
在老师管理之下的现代魔术科,主要区域是条叫作斯拉的路。其实,据说斯拉直到约十年前为止,只不过是「钟塔」的邻近土地,不过随著现代魔术科的学生人数增加,感觉还是需要专用土地,于是魔术协会就悄悄地买下了。
当然,站在现代魔术科的角度来说,是债务悄悄地变多了。说得好听点,斯拉在「钟塔」中是最近代化的街道,但硬要说的话,是沦落为一片廉价的景色。不过,我满喜欢那种廉价感就是了。
总而言之,在现代魔术科的教学大楼。
「……啊。」
我匆匆躲藏起来。
不到十秒钟左右,慌乱的脚步接近而来。
「格蕾妹──────妹!」
有一头漂亮金色卷发的美少年大大挥动手臂。
「奇、奇怪,格蕾妹妹呢!格蕾妹妹跑到哪里去了!我心爱的窈窕淑女呢?入口附近明明确实有两周没闻到的格蕾妹妹味道啊!」
犬系美少年东张西望地环顾四周,抽动鼻子。
不只如此,他还用鼻子蹭附近的柱子与墙壁,开始吸嗅。
许多同学都感叹过,他长得很好看,如果没有奇特的行为就好了。不,他在一部分认为只要外貌与血统优秀即可的女生之间也非常受欢迎。据说也有很多父母唆使女儿趁现在拿下他,魔术师的思想在种种意义上都令我感到不安。
另外,在老师的弟子中,他是棘手度排行榜第一名的人物──独霸「天才傻瓜」绰号的费拉特‧厄斯克德司。而现阶段的我还不知道,明年在矿石科及老师执教的艾梅洛教室里,将会有一组包含露维雅在内,更加厉害的组合登场。
犬系美少年不久后好像也放弃了,垂下肩膀,有气无力地从玄关离去。
当我松了一口气时。
「……我很了解你躲起来的心情。」
从柱子的阴影处传来声音,吓得我肩头一晃。
「……啊,老师。」
「看来你已经恢复了,真是太好了。」
「咿嘻嘻嘻嘻!虽然没想到连〈枪〉都得用上,不过我吃得很饱!」
亚德又在右手处发出笑声。
接著,我也开口:
「……总算恢复了。莱涅丝小姐也告诉我后来的发展了。」
「辛苦了……唉,实在不能用那种方法修复她的魔术刻印啊。」
修复魔术刻印。
莱捏丝也有告诉我那件事情。
如同欧洛克看透的,老师之所以参加剥离城的遗产争夺,是因为艾梅洛的魔术刻印破损了。现存的魔术刻印勉强达到两成多,已经移植到原本的继承人莱涅丝‧艾梅洛‧亚奇索特身上了。
我不知道老师和莱涅丝过去怎么谈的。
只是,听说当时订下的契约是「复原破损的艾梅洛魔术刻印」、「还清所有艾梅洛背负的债务」。后者还算好,前者认真地想想,等同于不可能。若凭藉找调律师治疗的一般【Standard】方法,花费一辈子的时间也未必足以修复。
不过,老师似乎无意违背契约。
「我姑且知道有点头绪……虽然要说可不可靠的话,很令人怀疑。」
看他厌恶地补充,对方应该是不逊于这次的剥离城,对老师来说是不想拜托的人吧。我渐渐心想。
「……真笨拙的人。」
「你说了什么吗?」
「……没有。」
当我在想藉口时,僵住了身子。
老师也一样。
只是,老师比我更快恢复正常。
他缓缓叹了口气,对伫立在校舍走廊上的人说:
「……眼镜收回了吗?」
「哎呀,您发现了吗?那是贵重物品。」
「因为魔眼封印很少见。」
老师说著,双眼直视对方。
与大理石走廊不搭调的手绘友禅振袖和服,莫名地长的乌黑发流泄至脚踝,与长发及服装半融为一体,类似蛇的肢体。
我茫然地呼唤那个名字。
「……化野菱理。」
「君主不怎么惊讶呢。」
女子推起眼镜,妖媚地微笑。
老师则忿恨地开口:
「法政科未必不追求魔术的神秘。你们的目的始终只著眼于维持钟塔……那么一来,不同于一般魔术师,你们应该会把所有能力投入『不会死』的课题上。」
他深有感慨地发出叹息。
「您似乎也料到了方法?」
「这是我和欧洛克老也谈过的。法政科也好剥离城也好,都有保存了许多尸体吧?」
接著,他将食指和中指倏然凑近自己的眼球。
「尸体只需要身材和你相似就够了。挖掉眼球,简单来说就几乎等于失去脸孔。新闻也会遮住眼睛吧?这代表只要这么做,人类就无法辨别他人。死法有震撼力的话更好。因为众人的注意力只会集中在死法上,不再思考尸体是否真的是化野菱理。」
「您真聪明。」
女子嫣然一笑。
「虽然我曾担心调换尸体的手法有点太简单,但对魔术师反而没受到怀疑就过关了。没错,这当然是拜您没有多嘴所赐。」
「…………」
老师看著她的笑容,沉默了一会儿。
他缓缓地从唇缝挤出像在口中嚼碎的话。
「清玄先生勉强保住了一命,目前正在复健。首先,要区分时任次郎坊清玄及葛拉尼德‧阿什伯恩的记忆很困难,据说就算剥离了魔术刻印,也会持续维持这种状态。在工房中枢找到的罗莎琳德‧伊斯塔里也还没从失去兄长的冲击中振作起来。海涅的魔术刻印也已经回收,但正因为如此,今后她会被迫卷入伊斯塔里家的继承人之争吧。」
「真可怜。」
女子露出真的很沉痛的神情说。
那语气就像在阅读小说,同情书中人物一样。
但老师没有责怪这一点,拋出另一个话题。
「法政科在这几百年之间,有定期协助阿什伯恩的仪式吧?」
「哎呀,为什么?」
「就算魔术刻印破损是个污点,若是聚集在阿什伯恩家的魔术师全部有去无回,将无法避免传出谣言。毕竟这个行业的圈子本来就很小。要抹消这一类的谣言,需要势力足以压制整个魔术协会的组织辅助──比如说,像是法政科。」
啊──我差点叫了出来。
菱理仍保持著笑容。
如月亮般沉稳的笑容依然没有任何变化,她注视著老师。
「再加上,当时聚集在剥离城阿德拉的魔术师全是可能影响钟塔的人才,同时是法政科难以控制的对象。其实每次都是这样吧?阿什伯恩收集修复魔术刻印所需材料的仪式,应该也是法政科肃清碍事魔术师的系统……」
「艾梅洛阁下Ⅱ世大人。」
女子在老师说话时插嘴。
「您有任何证据吗?」
「没有。」
「谢谢您说了有趣的虚构故事。不过,没有证据可不适合当侦探。」
「说得对极了。」
老师仰望窗外。
万里无云的蓝天无法给予任何心灵慰藉。除了魔术,本来就不可能有其他事物可以慰藉魔术师,但我也受到非常虚无的念头驱使。
「那么,我只再说一件事。」
老师竖起食指。
「〈天使名〉是你设计的吧?」
「哎呀。」
菱理摀住嘴巴。
那举动彷佛在说──明明以为不会露馅。
「拼词法和数秘术可以说是卡巴拉的拿手绝活,但游戏成分太多了。这与我风闻的革律翁‧阿什伯恩特质不符。会制作这种无聊益智题目的,是更觉得魔术无关紧要的人。」
「……是啊,能做到那种事的魔术师有限。」
Whydunit。
老师说过,他只知道对方为什么要这么做。因为就算不知
道对方用了怎样的魔术,有哪些魔术可以做到,但只有动机这一点和魔术师的特质相符。
「比方说,我。」
菱理指向自己的振袖和服胸口。
「比如说,您。」
菱理指向老师夹克的胸口。
「魔术师是欺瞒及神秘的共舞。明明都知道抵达不了什么根源,却以此为目标。我以为只有我们能够脱离那可笑的舞蹈,但是,是我错了吗?」
「你是因为缺乏意志而不以此为目标,我是因为缺乏才能而无法以此为目标。差异大到令我作呕。」
「即使结果相同也一样吗?我不觉得您会多愁善感到说出『过程比结果更重要』这种话。」
女子伸出手。
不管在什么样的王宫舞会上,应该都没有男性会拒绝那只手。
「您愿意与我共舞对吧?」
「失陪──先走一步。」
只有老师拒绝了。
他突然牵起我的手,走过菱理的身旁。
那意外有力的手令我感到惊讶,同时踉跄数步后,从背后传来话声。
「您还没放弃吗?」
「对。」
老师没有回头地说:
「我要再见『他』一面。」
他。
这次案件里,即使在老师的发言中,这个字听起来也很特别。特别到如果有人以这种口吻谈论我一次,我就能一辈子抬头挺胸地活下去。
「等到与莱涅丝的契约结束,我就可以当回一介魔术师。我打算以一介魔术师的身分再度参加那个战争──第五次圣杯战争。」
后来我才得知。
那个誓言无法实现。老师累积长达十年的祈祷,没有传递至极东的那场战争。称作第五次圣杯战争的英灵之战,在他连一根手指也无法触及的另一端进行,并迎来落幕。
然而,那绝对不是绝望──
「……老师。」
等到离化野菱理够远之后,我呼唤他。
我对其实既怯懦又胆小,却打算隐藏这一切的毅然背影搭话。
「什么事?」
「……我只决定了一件事。」
我没有抬起目光,对他牵著我的手低喃。
我的人生净是后悔。从我懂事起──不,从我出生的那一刻起,我一直觉得神大概搞错了什么。这个确信越来越坚定,我明白往后的人生也绝对不会有所改变。
即使如此,唯独这件事──
「……请带我同行,参与您的战争。」
唯独这句话肯定说了也不会后悔──我第一次能这么认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