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卷 双貌塔伊泽卢玛 上 第四章

1

「我以艾梅洛阁下Ⅱ世的身分,接下这桩案件。」

他所说的内容几乎等于是宣战宣言。

不仅突然闯入庇护自己的弟子,还断然要求接管案件──这不是宣战宣告是什么?

实际上──

「──那可不成。」

开口拒绝的是拜隆卿。

把事情交给巴尔耶雷塔阁下处理观望情势的他,在兄长登场后似乎无法再默不作声。

「我们对于令妹的怀疑已超出限度。哪怕是君主的命令,也无法轻易答应转让案件的主导权。」

鸟啼声从远处响起。

彷佛难以忍受魔术师们汇集到森林中央的敌意一样。

「…………」

我的兄长与那位当家对峙后,垂落视线半晌。

然后──

「你无意特别隐瞒黄金公主的术式吧。」

「……唔……你在说什么?」

兄长对一瞬问停止吐息的拜隆卿越说越起劲。

「阳之塔、月之塔;黄金公主与白银公主,这显然是将太阳与月亮的术式比拟成黄金与白银。再加上,术式的基础看来是以炼金术为中心思想。将太阳与月亮当成比喻使用也是,尤其在西方炼金术里是很常见的模式。炼金术原本的目的是将卑金属变成黄金──在这个比喻下,被视为是用来将沾染世俗的人类,化为媲美神之存在的大工程【伟大秘法】,这代表黄金公主、白银公主的究极之美就是这么回事吧。」

兄长好像读诵剧本般流畅地仔细说来,咀嚼解释著黄金公主的术式。

不,这个情况或许真的是在咀嚼术式也说不定。

因为拜隆卿本来面露苦涩地聆听开场白,在听到后续台词后脸色逐渐改变。

「但实际看到阳之塔与月之塔后,我感叹不已。在实际形成黄金公主上,你所做的是在人体内侧导入行星运行的行为。小宇宙【Mikrokosmos】和大宇宙【Makrokosmos】的呼应是魔术的基础,不过就算有人想得出将此导入平常生活的住处,使人类生活本身化为行星运行的构想,会实行的人也很少。

各位的饮食、睡眠甚至是排便,多半也遵循著这种周期吧。如同古老国度的名言──医食同源一般,正是经口摄取的东西构筑了人类的肉体。举例来说,秦始皇为了追求长生不老而服用水银这件事本身没有错,只是若未同时形成如行星般的肉体,水银就会变成毒药。你们十分清楚这个理论,让饮食与生活,甚至环境都跟自己的肉体合而为一。以这片土地上的一条灵脉【Ley Line】为例都是如此。你们从平常就强制自己使用如东方的禹步,与西藏的独特技法一般,从大地导入魔力的步法吧。

太阳与月亮为天之诸力,饮食与生活为地之诸力。也就是说,黄金公主与白银公主也可能成为应该称作这片土地化身的存在。更别提你们家系代代一直持续积累那样的行为,那么──」

「住口!」

吶喊声回荡。

拜隆卿忿恨地瞪视我的兄长。

那是当然。自己的魔术当面遭到解体是相当于揭露灵魂的行为。况且,在如此高阶的魔术师齐聚时这么做──就算没被轻易模仿,秘藏的技术也很可能被人拿走。

各派阀掌握的魔术专利,正是堪称魔术师生命线的特权。

「好,那我就不谈了。」

兄长也乾脆地点点头。

沉重的沉默如同乌云沉甸甸地密布。

拜隆卿宛如亡灵般注视著我的兄长,彷佛在瞪著在眼前偷走传家之宝的强盗。

「原来如此,这就是艾梅洛阁下吗?」

苦涩的话语匍萄地面。

「方便的话,请加上Ⅱ世。我不认为自己与那个名字相称。」

「……既然您如此要求。」

拜隆卿露出讽刺的笑容颔首。

看到他的反应,我的兄长也深深地弯腰鞠躬。

「……那么,恳请拜隆卿宽宏大量地容许我参与案件调查。」

「……好吧。」

拜隆卿一脸苦涩地同意。

因为要是在此时拒绝,被他继续谈论刚才的解析也难以忍受。兄长的警告确实地限制了拜隆卿的选项。

拜隆卿苦恼了一会儿后,用拐杖戳著森林杂草说:

「不过,我要设定时限,这种情况实在不能搁置好几天──没错,我保持沉默的限度就到明晚为止。」

「我明白了。」

「……那个条件真的可以接受吗,兄长?」

我姑且也悄悄地说了一句。

但相对的,兄长只是微微用眼神向我示意,与拜隆卿对峙。

「…………」

在森林浓密的空气中,我的鼻腔深处感受到铁锈味。

那当然是错觉。然而,对峙中的两人气息密度渐增,甚至造成那种错觉。如果那股气息化为魔力驱动,显然能立刻化成千变万化的魔术。另外在那个情况下,其中一方的魔术师或许会被杀。

身为魔术师的强弱等级早已评定。

纵然如此,弱者仍目不转睛地看著强者。

「……啧!」

拜隆卿【强者】轻轻咂舌。

他的目光倏然转往依旧定在泉畔的托利姆玛钨。

「还有另一件事。我不能归还这边的月灵髓液,毕竟这有用于杀人的可能性。」

「嗯,你说的很对。这也无可奈何。」

兄长也点点头。

不过,他从大衣内取出一张纸条厚著脸皮说:

「相对的,我想请你立下保管字据。」

「……呼呼呼。在这方面不依靠魔术,你真是优秀。」

旁观的依诺莱发出苦笑。

虽然效果不到自我强制证明【Geass Scroll】的程度,也有几种与他人交易时进展顺利的魔术。可是考虑到兄长的实力,半吊子的魔术干涉是自杀行为──结果他采用立下保管字据这种极为原始的方法。

拜隆卿神情烦躁地递回签了名的纸张后掉头,女仆雷吉娜一瞬间依依不舍地回头,也跟著主人离去。

连带的──

「相当有趣啊,艾梅洛阁下Ⅱ世。那么,各位保重。」

依诺莱碰触腰际的袋子,沙子再度散落,包覆被定住的托利姆玛钨。

这些沙子原理上应该和托利姆玛钨相同,大概是很不错的触媒,却并非如月灵髓液一般的高度魔术礼装。这代表使用者需要具备更强大的魔力与技术,让我见识到三大贵族之一的实力。

当三人的气息远去,我拚命忍著不让双脚瘫软。如果现在倒下,感觉会站不起来。即使并非如此,我也唯独不能在刚才来到这里的人面前暴露那等丑态。

「……哎呀呀,才刚登场就大张旗鼓地出手啦,我的兄长。」

我掺入调味料等级的些许挖苦之意瞪著他。因为老实说,「你做了什么啊?」的哀叹比安心感更强烈。

「我还以为你会无意识地解体别人的魔术呢。」

「……嗯,我很少那样做。」

也许是真的很出乎意料,兄长眉头皱得更紧了。

不过,就算他在刚才与拜隆卿交锋后说出那种话,可信度也极低。我有点觉得,明明因为别人的霸道行径感到胃痛,但其实他本身不也很霸道吗?这么说来,在第四次圣杯战争时,就是这名兄长擅自拿走上一代当家取得的圣遗物。

「……果然是无意识吗?」

「这次是特殊情况。」

兄长说完后撇开视线。喔,这种反应好新奇。说不定有今后有开拓的空间。人啊,即使来往十年也意外地会有新发现。

「唉,我就当成你是想帮助妹妹操之过急吧。嗯嗯,姑且先谢谢你。」

「为什么你会在这个过程中把道谢摆在最后的最后?所以你才没有朋友吧。」

「嗯!朋、朋友什么的与你无关吧!」

「既然我好歹是你哥哥,我对妹妹的交友关系也有责任。完全没朋友实在不好。」

「……哦?但我的兄长啊,这个话题不是也会伤及你自己的双刃剑吗?」

「唔!」

「不不,兄长有优秀的朋友呢。真抱歉,毕竟你可是把珍惜万分的『抵押品』托给那个人保管。」

「唔!和那家伙无关吧!」

「……老师。」

从极度紧张感中解放的轻松感让我不小心只顾著谈话,而格蕾在这时插嘴。

「又有一个人过来了。」

「……咦?」

我回头望向格蕾瞪视的森林暗处。

与刚才的两人交错现身的,是一头黯淡绯红发丝的女子。

「哎呀呀,急忙赶过来看看,却来了位有趣的人物呢。」

那名女子令兄长瞪大双眼。

「……你是……」

然后他仔细地注视她的样貌,喘气般低语:

「……固定了吗?」

「喂喂,第一句话就说这个?我会想杀掉你的,所以别说了,君主。」

橙子非常凶恶地说。

她接著戴上放在胸前口袋里的眼镜,柔和地笑了。

「初次见面,艾梅洛阁下Ⅱ世。能见到你是我的荣幸。若说是苍崎,你知道吗?」

「你就是苍崎橙子……」

我也听出兄长与橙子对话的意思。

在初次露面宴会上相遇时,我也想过类似的事情──那就是实际年龄的问题。虽然不记得详情,至少橙子获选为冠位后,已经经过了十几年。明明如此,她的外表却仍保有二十几岁的青春光彩。

希望大家别误会。

这并非单纯是靠打扮装年轻。要延迟老化的魔术要多少有多少,长生不老在某种意义上也可说是使魔术进步的泉源。但是,她的外表怎么样也不属于那种范畴。

她完全完成固定了。

不只外表,整体的她已经固定了。尽管纯粹是印象上的见解,但面对这种对象,这种第一印象常常具有奇妙的含义。当然,有些家伙会反过来利用这种第一印象,然而……

「刚才与拜隆卿他们擦肩而过时,我听说了情况。」

橙子乾脆地改变话题,询问我的兄长:

「听说你要负责这桩案件?」

「是有此意。虽然才疏学浅,我将尽微薄之力解决案件。」

「这样啊。意外地具有挑战特质是艾梅洛的传统吗?」

「……你们不是初次见面吗?」

格蕾皱起眉头,而橙子低声发笑。

「不是Ⅱ世,是和上一代艾梅洛有缘。从前,我曾为上一代当家提供义手。」

「唔……」

格蕾的表情为之一变。

「那是……第四次圣杯战争的……」

「哎呀,你知道?」

橙子意外地眨眨眼。

格蕾大声吞咽口水,直接僵住不动。

「难道说,你也参加了那场战争……」

「喔,希望你不要误会,我并没有直接参加那场战争。如同刚才所说,这是我第一次和Ⅱ世正式见面,虽然只有帐款是请Ⅱ世支付的。」

「……是啊。」

兄长轻轻乾咳一声。

声音空虚地在森林空气中回响。

「听说封印指定停止执行了。」

看来兄长不免知道关于橙子处置的命令。

不过别看他那样子,他也是钟塔的重要人物,当然知道为数不多的冠位待遇。

相对的,橙子不感兴趣地微露苦笑。

「在钟塔【那边】跟我暂时和解的期间是如此。天晓得可以维持几年呢?」

她说得事不关己。

许多魔术师憧憬同时畏惧的封印指定,好像只有她会当成无聊至极的国际新闻看待。这也是冠位的超越性所致吗?还是只有她是特别的?

「不管怎么说,很高兴能像这样见到你。我很期待喔,艾梅洛阁下Ⅱ世。」

她挥挥手,抛来淡淡的微笑。

2

──这一次。

在其他人离去之后,兄长检验了卡莉娜的尸体。

兄长意外地不怕尸体,至少在验尸时不曾露出惊慌之色。魔术师虽然乐意参加赌上性命的斗争,但并非人人都习惯面对死尸。

那么,说到兄长是在何处习惯的……答案果然只有一个。这名男子人格的形成完全离不开圣杯战争。

他把尸体搬运到泉畔,摸索染血的伤痕一带。

「……死因是一击刺中心脏吗?」

兄长小声嘀咕。

即使拥有相当高阶的魔术刻印,心脏一受创就会立刻死亡。这名女仆说不定也懂一点魔术,但那似乎救不了她的命。反过来说,这也代表凶手的杀意十分明确。

「这个是?」

兄长从她衣服下取出某个装饰品。

好像是将碎裂的石头串上绳子制成的项炼。石头上刻著漩涡花纹,看来具有某种魔术上的意义。

「……看样子是凯尔特的护身符。可惜似乎没派上用场就是了。」

兄长一瞬间面露沉痛之色,郑重地向尸体闭目致意。

「请他们安排明天凭吊她吧。」

然后我们前往塔内,也确认了黄金公主的尸体。

他们姑且有依照我的要求,保存了案发现场。面对黄金公主化为尸体后也不变的美,连兄长也倒抽一大口气。在这边也调查过一番后,我们再度走到塔外。

兄长选择的地点,是能同时放眼望尽阳之塔与月之塔的草原。

潮湿的风沙沙吹过,正好有块大小适中的岩石,走累了的我瘫坐下来。

另外,我们没停留在任何一座塔内,是考虑到兄长说:「怎么能在其他魔术师的住处谈论要事。」的意见。在古老的魔术家园,当然连土地上的每颗小石子都有管理者的意志渗透其中,但还是比住处内好得多。

瘫坐在岩石上的兄长频频抚摸脸颊后垂下头。

「……我还以为死定了。」

他彷佛从胃里吐出话语似的表露。

「可以不要才刚展开调查,就说出这种不止于软弱的丧气话好吗?」

「我从昨晚就几乎整晚熬夜,在电车上也睡不好,还从温特米尔车站开始不断奔跑,直到与你见面为止!结果还得不断调查!我希望你承认我的努力!」

好歹身为君主,说出这种像职场新鲜人的话怎么行?不,要求别人唯独承认自己努力的新人,我想无论在什么地方都不太受欢迎。

兄长忍著头痛,从怀中取出雪茄。

他用小刀切掉茄帽,以烘烤方式点燃后大口地吸进肺里后说:

「……总之,试著整理到目前为止的情况吧。」

他随著气味强烈的烟雾开口。

「案件的情况吗?概略就和我用电子邮件传给你的内容一样。」

「不,我想整理的是,黄金公主、白银公主是如何获得那么惊人的美?」

兄长的回答让我紧紧皱起眉头。

「等一下。我的兄长啊,你不是来查出凶手,帮助我的吗?」

「……老师……」

格蕾的口气听起来也掺杂著几分责怪,这应该不是我的错觉。

「不不……所以说,这对查明案件是必须的。」

「……真的吗?」

格蕾难得地不肯罢休。

应该是因为她知道,这名男子只要涉及魔术,就会比想像中更本末倒置地热衷追求。与欠缺的才能相反,我的兄长在这一点上是非常「像魔术师的魔术师」。

「那我暂且相信。」

用这句话当开场白,我继续说:

「关于黄金公主与白银公主的术式,兄长想知道什么?」

「不,别问得那么不感兴趣啊。再说,几乎所有女性都想变得更美吧?」

「我没怎么想过。」

当我诚实以告后,兄长深深地叹了一口气。

「女士。你不是骗人,就是人生充满太多杀机了。哪怕是好莱坞电影演员,想动整形手术的人也多得很。更何况现代手术的种类五花八门,不必动刀也能进行的整形很常见喔。」

「……是这样吗?」

格蕾怯生生地插嘴。

哎呀,她会追问那种话题真是意外。但是她的声调听来也潜藏著一丝阴影。当我心想这次回钟塔后要精心为她化妆时,兄长微微颔首。

「因为所谓的化妆本来是种魔术。」

他以手指抚摸脸颊附近。

「在目前发现的形迹中,最古老的化妆可追溯至我们成为我们之前──数万年前,据说是因为害怕昆虫、恶魔、恶灵从眼、鼻、耳、嘴这些孔洞侵入体内,所以涂上鲜艳的色彩。在新几内亚内陆与亚马逊丛林至今仍会画这种驱魔妆,所以你们也觉得有些熟悉吧。与驱魔相反,也有用于招来守护灵与神祇的妆,这部分也由现在的灵媒等继承。

然后,一开始用来驱魔和除虫的化妆,大约在古埃及时发生重大变化。著名的例子是西元前四世纪左右,新王国时期的王妃娜芙蒂蒂吧。经研究确认,她使用青金石制作染料画眼线之类的。当然有很多化妆品对身体有害,不过『打扮得美丽』的价值

比较受到认同。后来,即使一部分化妆方式的毒性为人所知,化妆依然不断广泛传播,由此可以看出美这个价值观的惊人力量。」

对于仔细阐述的兄长,我觉得非常不可思议。

因为他平常一副女性的美丑无关紧要的样子,听到那张嘴说出化妆的历史云云也难以消除异样感。

也许是感受到我觉得很奇怪,兄长刻意地清清喉咙后续道:

「就算限定要动刀的整形手术,史上最古老的纪录也要追溯至古印度。当时存在著削鼻的刑罚,据说为了让受刑者的脸变得正常点,会进行手术,从别处移植皮肤。另外还会进行在耳垂上打洞拉长的手术,当时的医学书籍《妙闻本集》中也有记载。不过,伊泽卢玛的魔术也在这种追求美的历史上成立。依照记录,光是从伊泽卢玛家在这片土地上展开研究时算起,超过十代以上──大略估算应该花费了几百年。」

兄长说到这里后暂时停住。

他彷佛在说自己有一阵子不会动般瘫坐著,用目光观察我。因为这种催促方式太明显,我也不禁哼了一声。

「说起话来还是一样长篇大论,不过总之,我的兄长想这么说吧?花费那么多时间的黄金公主研究突然开花结果,是不是有什么理由?」

「答对了。」

兄长点点头。

他的手指在蓝天下转了一圈。这是他在艾梅洛教室也不时会做的习惯动作。

兄长以两指夹住雪茄,压低音量往下说:

「而且,我无意中听到几个可疑的传闻──据说伊泽卢玛在上个月买下了某样特别的秘宝。」

「秘宝?」

看到我皱起眉头,浑身染上雪茄味道的兄长对我轻耸耸肩。

「毕竟那是场只招待会员的地下拍卖会,我不清楚秘宝的真面目。好像有许多魔术师都盯上那样东西,而伊泽卢玛几乎只追那一个目标,拍了下来。」

听完兄长的话,格蕾不可思议地问:

「伊泽卢玛这么富裕吗?」

「不,我没听说过这种传闻。」

兄长回答。

拍卖结果导致伊泽卢玛为资金周转所苦……也不是不可能。因为魔术师原本就是非常花钱的行业。等价交换之类的美丽原则终归是场面话,为了创造一公克黄金,耗费满满一泳池黄金的浪费与倾家荡产才是魔术的本质。

而且,也有从那种滥用中才可能诞生的幻想存在。

「对了,那个人也说过同样的话。什么他有不管怎么样都想弄到手的咒物。」

我没有说他自称间谍。

米克‧葛拉吉利耶──邀请我瓦解伊泽卢玛的男子。因为那个招揽太过可疑,我都快忘记了,但这么看来秘宝本身确实存在。

「呼嗯。那么,我的兄长想说黄金公主是藉由那样秘宝完成的吗?」

「……唉,我一开始是这么想的。」

兄长含糊其词地搔搔头。

「可是时期怎么算都有出入。」

「时期?」

「对,我方才也说过,黄金公主与白银公主的术式是以太阳与月亮为基准。也就是说,不管配合什么样的秘宝都将以那个周期为基准……可是,这一个月左右的情况实在不佳。只看月亮的话,因为会巡回一周还有办法解决,但谈到太阳与月亮的术式就不太好了。」

听他说到这里,我总算理解一件事。

「……喔,原来如此。不愧是我的兄长,你真坏心。」

「这是什么意思?」

一旁的格蕾不解地歪歪头,我苦笑地开口:

「也就是说,刚才兄长在拜隆卿面前解体魔术给他看,也是为了确认黄金公主与白银公主所用的术式是否真的是太阳与月亮的术式吧?」

「……啊。」

大概是终于理解了,兜帽少女瞪大双眼。

「因为那种勃然大怒的反应实在不像在演戏。哎呀呀,兄长对在钟塔的言行举止也变得相当得心应手了嘛。」

「……有时候术式也会故意取不同的名称,以免其他魔术师发现。不过,就算是这种情况,也会在一定程度上用相似的感觉命名,防止象徵性降低。」

我忍不住愉悦地注视著兄长找藉口似的喃念,希望各位见谅。相反的,我就别追问他,捅出这么大娄子的理由吧。

「话虽这么说,看这片景色,说不定没必要抱持那样的怀疑。」

「嗯?什么意思?」

我的反问让兄长皱起细眉,彷佛在说「我还真有个不成材的弟子」。

「嗯。怎样怎样?不必露出这种表情吧。既然有什么在意的地方,告诉可爱的妹妹也无妨吧。」

「别随便切换妹妹与学生的立场──总之,你从这里看那两座塔。」

「嗯嗯?」

我依言回头望向塔。

和来时一样,奇异地倾斜的两座建筑物看起来像是蚁狮,也像极东的鬼头【Ogre】上的尖角。只是从这个方向看去,倾斜的太阳也恰巧进入视野内,伴随著刺眼光芒往这边延伸出长长的影子。

(……嗯?影子?)

注意到这个地方,我立刻想到兄长准备说什么。

「啊啊!」

「……莱涅丝小姐?」

在讶异地呼唤我的格蕾面前,我不由得抱住脑袋。我究竟为什么能漏看那种东西?唯独这件事,我实在得赞同兄长的傻眼反应。

兄长拿开嘴边的雪茄任烟雾升起,瘫坐在岩石土说出答案。

「那是日晷和月晷。如此光明正大地展示出来,反倒难以察觉就是了。」

「啊。」

格蕾听到后也大大地点头。

阳之塔本身变成了一个极为巨大的日晷。我原本以为塔倾斜得很奇妙,没想到有著这样的意思。

「……那么,月晷的意思是……」

「总之,和日晷一样。不过,月晷只在满月时才会发挥功能。顺带一提,两者以正式的日月晷来说倾斜度都不足,这方面应该是靠弯曲度和作为钟盘的土地来修正。大致上明白了吗,女士?」

「唔嗯。的确,建造这么大规模的装置,不会与伊泽卢玛的魔术──黄金公主、白银公主无关吧。」

我垂著头同意。

唉,这次有点丢脸。疏忽也该有个限度啊。

「那么,你说太阳与月亮的术式不一致,也是指这个日月晷吗?」

「对。月晷一个月只会正常作用一次,但日晷也经常发生一定的误差。因为地球的公转轨道环绕太阳周围的轨道为椭圆形,无法避免均时差。正因为如此,对于使用太阳与月亮术式的人来说,计算月亮盈亏与均时差是基础……但是,如果他们最近导入刚才提到的秘宝,那日期怎么样也对不上。」

「日期?」

「重要日期有两个。本来对太阳与月亮的术式最好的时机是正午的日食,毕竟新月与太阳都位于顶点。次佳时机则是满月时期的正午,太阳与月亮隔著地球,形成一直线相对的冲现象。尽管在占星术上是凶兆,但利用在魔术上很方便。」

他捡起附近的树枝,在地面上画起圆与图案。

这种时候也改不了当讲师的习惯啊──我如此心想并看去,但对于他刻划的图案微微眨眼。

「是天宫图吗?」

亦即天体的配置图。

即使并非魔术师,也会在杂志的占卜专栏之类的地方看过一次吧。我的兄长俐落地划出大致由行星与黄道十二宫构成的图形。

插图013

「就算不是天体科【艾宁姆斯菲亚】,这种程度的知识也是基础中的基础吧。虽然一个月之内也有冲现象的时期,但我说那是次佳时机是有原因的。冲现象本来是种凶兆,还会干涉其他行星的位置关系。太阳与月亮基本上不是相同位置就是反向位置,但行星需要一百二十度【Trine】。因为这次是关于黄金公主与白银公主的术式,必须跟掌管造形的土星处于一百二十度的位置上──最接近的冲现象在这一点上淘汰出局了。对了,我是以古籍为基准,所以冥王星和海王星一开始就排除在外。」

他仔细地连其他行星的配置都写上去,指著太阳与月亮,又戳戳在其一百二十度位置上的土星。

「原来如此……土星达到理想位置时,本来就不会是满月时期的正午吗?这么说来,在钟塔也教过这些内容。」

「要操纵利用星辰的魔术,这是必修项目。虽然若非太阳与月亮的组合,没有必要在意昼夜。」

「……呼嗯~」

我思考半晌后开口:

「说到底,那个什么秘宝未必是用在黄金公主身上吧?」

「…

…虽然有可能……」

兄长说到这里时含糊其词,戳了戳自己的太阳穴。有点不乾脆地执著于他的看法,是兄长的习性……总之他天生小气,所以觉得放弃一度建立起来的假说很浪费。明明如此,他写论文却奉毁坏与建设为宗旨,真是嗜好和才能不一致的男人。

停顿一下后──

「……而且,既然苍崎橙子在这里,应该考虑的问题就截然不同了。」

他接著发出的叹息更加沉重。

因为实际上她在这次案件中所占的位置,在某种意义上比真凶更加重大。我同样陷入沉默,似乎使他察觉我的心情。

「看样子,女士也这么想过吧。」

「嗯,我当然知道。」

我点点头,忿恨地说:

「你在想死亡的黄金公主是真的吗──对吧?」

那是见到苍崎橙子这名冠位魔术师后,一直萦绕在脑海一角不肯散去的问题。

而兄长将疑问往前进展。

「更进一步来说,是黄金公主与白银公主──其中一方是不是人偶?这一点。」

「……咦?」

格蕾愣愣地眨眼。

她来回看著我与兄长,彷佛世界突然变成灰色般茫然地说:

「……人偶……可是,我们看见的黄金公主确实……」

「没错。只像是人类。不过苍崎橙子在那里,事情就截然不同了。」

我如此说完,竖起两根手指。

「她在钟塔取得的成果很多,但有两件特别引人注目。」

对,两件。

引人注目说起来简单,不过在魔术师的最高峰──钟塔里,值得关注的研究很少见。因为基本上魔术是为过去贡献的学问,且几乎所有魔术师都是强烈的个人主义者,越重大的研究越会独自包揽。所以,如果要以某个研究让人另眼相看,也必须压倒性地超越他们独自包揽的研究成果。

长期待在钟塔的魔术师,大多数除了原则和立场之外,还属于某个派阀的理由在于这一点。尽管钟塔大致上有最好的环境,但真正想以奥秘为目标深入研究,不请派阀开放秘藏的成果不可能做到。

不过,如果我的知识无误,苍崎橙子跑遍包括创造科在内的几个教室,但最终没有属于哪个派阀。

尽管如此,她达成的成果──

「一件是重建魔术基盘衰退的卢恩符文。」

我一边回想一边弯起食指。

「卢恩符文魔术本身很有名,一部分的魔术师自古以来就加以活用与研究,不过许多内容失落已久。然而,她成功重建了大部分失落之处。如果传言属实,她不只在魔术意义上重现基础的共通【Futhark】卢恩二十四符文,甚至解析了几个在神话时代消失的原初卢恩符文。不过,听说她把前者的权利出售给钟塔,后者在她受到封印指定时被严加存放起来。」

这是钟塔常做的事。

对于相对方便与低阶的术式,作为魔术专利设为特权,真正高阶的──足以与一个派阀的奥秘媲美的东西,则用当成禁咒管理的藉口收进藏宝库。不知道那些遭到这种管理的知识到底有没有送达谁手中的一天。另外,据说图勒协会也收藏了符文原型,但也同样是保持封藏,甚至没注意到魔术基盘衰退,魔术师热爱隐匿的程度叫人傻眼。

「另一件,是身为卓越的人偶师。」

我弯起中指。

这时,格蕾稍稍歪了头。

「……我记得……是仿制人体的魔术概念……?」

在自动人偶出现时,我也这样想过。

「没错。尽管情况和卢恩魔术有些差异,但仿制人体的魔术概念也已经衰退了。换句话说,她在现代成功重建了两门魔术。」

「…………」

我想用力点头赞同格蕾的沉默。

对吧,我认为这很荒谬。勉强让两门衰退的魔术在现代复苏,完全像一出喜剧。那相当于复活死者,甚至是某种冒渎行径。她的经历令人想咒骂:「你以为自己是神吗?」

不过正因为如此,才配得上冠位。

超越实质的最高位──色位的钟塔顶点。

此时,格蕾终于发现似的抬起头。

「那么,那个自动人偶也是!」

「一般来想,那大概是苍崎橙子的作品,但是……」

我感觉话说到后头含糊起来。

我对于这一点没什么自信。的确,没有其他魔术师能创造出那么精湛的自动人偶。甚至放眼整座钟塔,除了那位苍崎橙子以外……有没有一两个人做得到都很难说。

不过若是这样,她会把那种自动人偶用在魔术师之间的犯罪上吗?那等于是挂上「凶手是苍崎橙子」的名牌。那名女子会做出那么愚蠢的举动吗?或者说,她准备了即使曝光也能进一步让我们中招的陷阱?

原本从情况来看,现在也不是追查真凶的时候。虽然如果只是想将巴露忒梅萝派的我逼入绝境,说不定会使用这种手法……

「……关于那一点,还有另外几个方法。」

在旁边听著的兄长插嘴。

「例如买下魔术概念衰退前的自动人偶,改装成现代风格也可以吧。这和制作赝品时,将作品做旧,符合时代的相反方法论。」

「……喔,原来如此。」

我不禁认同。

谈到这种构想的转换,说话特别俐落很符合兄长的风格。

风声响起。有些不祥的呼啸声听起来也像在嘲笑说「这桩案件的秘密只有我才知道」。

「……那个推理的意思是,死亡的黄金公主是苍崎橙子制作的人偶,黄金公主或许还活著吗?」

「嗯,是这样没错。」

「那么,凶手的目的是什么?」

听到格蕾朴实的问题,兄长抵著下巴沉思。

「……我也考虑过伊泽卢玛从一开始就打算让我们中计,但那么做的回报与风险太不平衡了。拉拢艾梅洛【我们】有利的前提,是只需花费最低限度的成本。这样有些太花费心思了。是我们的过失就算了,明显设下陷阱拉拢我们的话,巴露忒梅萝可不会保持沉默。」

「……对。」

我也点点头。

「如果想在钟塔掀起战争另当别论,但按照现状,特兰贝利奥派和巴露忒梅萝派没有那么压倒性的差距。结果会发展成无人获益,陷入泥淖的战争吧。不过,圣堂教会那些组织或许会非常高兴就是了。」

主张扑灭神秘的圣堂教会与主张隐匿神秘的魔术协会,基本上是水火不容。嗯,姑且算是敬拜天主的团体,不可能跟以魔术为初衷的组织和谐相处。

照兄长的说法,许多西方魔术都是以天主的存在为前提,不过简单来说,那是把天主当成「手段」利用,看在从根本上「信仰」天主的人眼中只会更加愤怒。

「…………」

话题到此处结束,沉默降临半晌。

「对了。」

我突然想起什么,从怀中拿出手帕。

正确地说,是手帕包住的东西。

「兄长,可以看看这个粉末吗?」

这是我在黄金公主的死亡现场收集的粉末。虽然知道粉末带著某种魔力,但我没办法继续深入调查。

「呼嗯……等一下。」

兄长从手中的小皮包里拿出放大镜。

那模样与其说试炼金术师──更像大约一百年前警察做鉴识的样子,兄长不管怎么样都很适合这种打扮。他是实在不适合当钟塔魔术师的类型。

「……这是灰烬吗?」

「我也一样这么想,但除此之外完全不清楚。」

兄长根本没注意到我耸肩。

他著迷似的注视著灰烬好一会儿。透过放大镜凝视一会儿,又拿开放大镜直接瞪著看,最后竟然掂起一些灰烬送入口中。

「等!兄长啊,你疯了吗!」

「…………」

他在口腔内动了动舌头,然后吐在手上。

兄长观察黏在掌心的附著物好一阵子,轻声低喃:

「……嗯,这下子有头绪了。」

「哦?我还以为你想起了前世当畜牲的记忆呢。」

「前世真是非常东方主义的想法……不过,是佩罗?巴西耳?还是打算像米罗的维纳斯一样追溯到希腊……?」

兄长低著头喃喃自语了一会儿。

他专注得让我怀疑他是否看不见我们。

「……喂,兄长?」

「让我思考一会儿。」

兄长呻吟似的说道。

3

那间工房位于月之塔顶楼。

许多魔术师将工房设置在地下或顶楼,差异在于从地脉得到「力量」,还是从天空得到「力量」。这个岛国【英国】因为有点特殊的情况,在传统上地脉很强,钟塔也在地下设置了许多工房,但伊泽卢玛是个例外。

工房内摆满了大量书籍、试管、蒸馏器与哲学家之卵【烧瓶】。符合创造科派阀风格之处,是在这些东西中还穿插著美丽的绘画和雕像。从放在房间角落的画布与沾染上的松节油气味判断,工房的主人──拜隆卿或许也会亲自作画。

气味难闻的烟雾在那片空间中飘荡。

是海泡石菸斗【Meerschaum】。

虽然他在别人面前几乎不抽,但往海泡石菸斗塞进切好的菸草,让烟雾冉冉升起的片刻时光,对他来说十分宝贵。

不过唯独今天,连那股香气也无法抚慰他的心。

──「你所做的是在人体内侧导入行星运行的行为。」

拜隆想起那句话。

那名男子到底有多接近真相?的确,他为了得到周遭的众人认同,没有怎么隐蔽黄金公主、白银公主的术式,不过这是头一回有人刚见面就直指核心。

当然,他在那里说出的内容不过只是概要。事到如今也无须吝惜作为发想的一点主意,就算以此为契机深入了解一些,也不可能抵达自己等人的领域。

然而──

然而,那名男子有某种特质让他这样犹疑。如果就那样置之不理,那名男子会深入逼近至什么程度?还有,他的解析被巴尔耶雷塔阁下和冠位苍崎橙子等「有可能实践的天才」听到的话,会重现到什么程度?

「……唔……可恶。」

拜隆咬紧牙关,用力咬住菸斗的烟嘴。

他心怀畏惧,害怕自己家族数百年的积累遭到践踏。单看历史的话,明明比艾梅洛原先的本家──亚奇伯更悠久,伊泽卢玛家却无论如何都没办法超越一定程度,更加迈进。早早设定了「在人身重现至高之美」的道路,作为魔术师却长久以来停滞不前。

但在自己这一代,这次的黄金公主、白银公主终于接近了那个理想。

(……还差一点。)

还差一点,就会触及。

就连巴尔耶雷塔阁下不也对这次的初次露面宴会赞不绝口吗?对,连突然从极东出现篡夺冠位的黄毛丫头,也无法忽视如今的他。

正因为如此,拜隆苦苦挣扎至今。用尽想得到的所有手段,甚至对那个黄毛丫头低头,试图走完剩下的几步。

「明明如此,所有人却都……」

当他再度咬牙咬紧菸斗时──

「──拜隆卿。」

有人呼唤他的名字。

「喔,你们来了。」

拜隆回头看向工房入口,看见两名男子和女仆的身影。

伊斯洛‧赛布奈。

迈欧‧布里希桑‧克莱涅尔斯。

以及雷吉娜。

「只要有白银公主──艾丝特拉在,失去黄金公主就不是绝对性的失败。」

拜隆缓缓对他们说。

实际上是如此。虽然案件造成巨大的冲击,但还足以挽救。伊泽卢玛的血统创造的黄金公主与白银公主,也具有互为备用品的意义。即使失去其中一方,也不代表著衰退。

叼著菸斗的壮汉目光先投向一头编发的魔术师。

「不过,你的礼服怎么说?」

「……我的……礼服很完美……」

伊斯洛低著头回答。

那修长的手指上绕著同样细长的针与线。

西方存在著许多关于纺织的女巫与女神传说。睡美人遭女巫诅咒,会因为纺锤刺破手指而死;希腊神话也有纺织、丈量、剪断命运之线的三女神【Moirai】。

他制作的礼服就基于这些古老的传说。

然后,拜隆望向另一名魔术师。

「你的药怎么说?」

「我、我、好痛!」

也许是慌张得咬到舌头,迈欧捂住嘴巴后重新开口:

「我的药也……很完美。像蒂雅德拉小姐一样,请让我协助艾丝特拉小姐成为称职的白银公主。」

这两个人对黄金公主、白银公主来说是不可或缺的魔术师。

正因为如此,尽管他们属于别的派阀,拜隆仍频繁地找他们来工房。他们的血统跨过派阀隔阂,自古以来都赞同伊泽卢玛的目的──「创造具有至高之美的人类」。

「即使少了卡莉娜,整装也没有问题吧。」

「……我是这么认为。」

雷吉娜低下头。

沉默降临在掺杂霉味的空气半晌。

「很好。」

拜隆用拐杖拄地,敲击声在工房内隆隆回响。

「我不知道那个以侦探自居的君主会做出什么结论,但那与我们无关。我们唯有肃穆地追求美。依情况而定,向艾梅洛问罪。虽然他们在上一代死后资产已被彻底侵占,但现在还有其他利益可图吧。」

说到艾梅洛教室,那对新世代是希望之星。就算积累的权利无法立刻变现,对自己等人这般古老的家系应该有用途。尽管非常脆弱,艾梅洛好歹也统治著现代魔术科,看在不属于十二家的人眼中,这颗果实丰硕得不可估量。

从体内深处高涨的野心驱使著他。

甚至连女儿的死,也无法化为障碍,阻止现在的他。对,黄金公主和白银公主本来都不是魔术师,只不过是实验材料。他必须再制造一个继承自己魔术刻印的新儿子,但总有办法解决的。

「──请问,拜隆卿。」

迈欧插嘴。

「没有寻找凶手的必要吗?」

这对他来说是当然的问题。

即使有白银公主这个备用品,案件也可以当成利用艾梅洛的契机,也不能放任杀害黄金公主的凶手不管。再说,案件没有解决,他们也不知何时会遇害。

战斗能力优秀的魔术师或许会认为丢了性命也是自己的错,并以此作结,但迈欧和伊斯洛都不是。他们或许各有杀手锏,却不是跟别人交手时抱持著绝对自信的类型。那一点和之前聚集在剥离城阿德拉的人们大不相同。

「也就是说,你是想说那个叫莱涅丝的女孩不是真凶?」

「……不、不,我不是这个意思……」

迈欧语无伦次地说。可是与生俱来的软弱让他怎么样也说不下去。

「你们不必在意。」

「但是……」

「我说不必在意。」

迈欧想坚持,但话音未落就被拜隆驳回。

「……是。」

他深深地低下头,带著与其他两人离开了工房。

目送他们离去后,拜隆瞪著门扉低喃:

「……不过,可能还有一个阴谋。」

苍崎橙子的研究室设置在月之塔。

橙子和其他客人一样被安排住在阳之塔,但唯独她另有研究室,是因为她在社交聚会前就是这里的客人。对方有时会提出请求,她会随意地给予一些关于魔术的建议,在性质上或许接近食客。

也许是因为待了很久,房间也充分地反映出她的喜好。陈旧的地球仪与乱糟糟堆叠的文具、庸俗的八卦周刊与哲学书籍及魔术书的大杂烩,还有大量几乎分不清跟破铜烂铁有何差别的发条与白铁皮玩具混在一起,多半也是这个缘故。

此刻她坐在桌前,桌上摆著显然是陈年旧物的胶卷放映机。

「伊泽卢玛保存得果然不错。约一百年左右的东西因为从作为古董的价值来看年分很微妙,所以明明大多都年久失修。」

橙子陶醉地仔细端详著放映机低语。

以她的情况来说,魔术上的因素当然也是重点,但她反倒更重视该物品沾染上的时间。因为就像经过多次转手的宝石沾上各种意念,更容易进行魔术加工一样,古老的道具也接触过各种人物的感情,悄悄地培育出神秘之芽。虽然绝大多数都以潜伏状态告终,但对于极少数开花结果之物,在她诞生的国度称为付丧神等等。

「至今你放映过什么?从今以后想放映什么呢?我上次制作的孩子因为不管怎么做都有缺陷,就丢在礼园女子学院了。」

她对放映机说话。

一双眯细的眼睛与抚摸转盘的手指,像在试图直接解读刻划在放映机上的历史。

手没有停下──

「──对了对了,你最好快点出来。」

她拋出这句话。

室内只看得到橙子一个人。她被私有物品掩埋的身影在这个宽敞房间里反倒很显眼。

可是──

房门旁出现了某个人影。

「怎么,是你啊。没想到事到如今你会过来。」

橙子摘下眼镜说。

对她而言,这副眼镜是切换对外界应对态度的开关。

她认为当观点改变,应对方式当然也会改变。毕竟对一个人而言的世界,到头来只限于自己能够认知的范围。

反过来说,认知到原子或宇宙之类的世界时,对人类而言的世界确实变宽广了。当然,宽广与幸福与否是两回事。从三坪小房子搬进豪华的宅邸未必会得到幸福,是放眼世界共通的事。

「你说你不是凶手?嗯,那种事无关紧要。我对找出案件的凶手并不感兴趣。聚集在这里的大多数人都是这样吧?」

在那个程度上,大家都是魔术师【没有人性】吧──橙子说道。

这和莱涅丝的想法几乎一样。

尽管称为案件,这次杀人的焦点绝非放在搜查真凶这一点上。核心是魔术师之间的派阀斗争与代理战争。杀害黄金公主与她女仆的凶手,只不过是那场斗争中的一张牌。虽然是张十分重要的牌,但只要没有决定性的证据也就仅止于此。

最有意义的是,以这椿案件为契机会掀起什么样的涟漪。

现状下,巴露忒梅萝率领的贵族主义与特兰贝利奥率领的民主主义势均力敌。

但是,艾梅洛若是因此垮台,天秤将确实地往特兰贝利奥倾斜。考虑到艾梅洛的规模,这绝非致命一击,却足以对钟塔造成冲击。涟漪会引起新的涟漪,视情况而定甚至可能会招致魔术师之间的战争。

从冷战转向热战。

当然,巴琉耶雷塔阁下与拜隆卿都十分清楚这件事。他们之所以认同艾梅洛阁下Ⅱ世的介入,到头来也是因为他的地位比莱涅丝大。就算是名义上,若能直接向冠上君主之名的他究责,得到的好处可以扩大数倍。

比方说,甚至有可能推动艾梅洛叛离特兰贝利奥派。

「依诺莱老师似乎非常迷恋他──唉,这伙魔术师真是一点也没变。」

橙子悄然低语。

若是认识从前的她的人──例如依诺莱听到这番话,说不定会对其中的一丝异样感皱起眉头。

照那种说法来看,好像她直到最近都长期接触非魔术师【没有人性】的价值观。

「所以,怎么样?『他』的到来让你吓得发抖吗?那个人作为魔术师的确很平庸,却是一流的研究者……在加上,唯独在看透他人的魔术这件事上,也许称得上超级杰出。」

人影回应了几句话。

「哦?真是豁出去了呢。」

橙子意外地回过头。

因为人影提出的内容和条件,对她来说出乎意料。

「嗯,不必说明缘由,那笔酬劳够多了。」

橙子非常轻松地点点头。

之后──

「既然你开出那个条件,我就与他──艾梅洛阁下Ⅱ世为敌吧。」

白天仍旧昏暗的森林阴影处。

这里是距离案发现场有段距离,在阳之塔东侧的一片森林。

郁医苍苍的茂密树叶遮蔽阳光,沙哑的声音在那片黑暗内响起。

「怎么办?你听见艾梅洛Ⅱ世的口气了吧。事情等于暴露了一半。照这个情况,可不知道明天会怎么发展。」

老妇人靠在一棵树旁,极为愉快地问。

是巴尔耶雷塔阁下。

「知道凶手是谁又有什么用?」

回答从另一个黑暗角落响起。

「我跟你都不是为了追查凶手相争。在这个地方,什么正确的推理只是派阀斗争可用的一张牌罢了。」

「牌可能也有自己的心情啊。」

呼呼呼,老妇人压抑著笑声。

「那么,要叫『那个』来吗?」

「要啊。跟你的合作也敲定了──」

他续道。

他轻摸了摸剌得很短的头发说;

「──毕竟『那个』是我的客户。」

自称间谍的魔术师──米克‧葛拉吉利耶得意地笑著。

4

在那之后经过了几个小时。

太阳也大幅西下,阳之塔投下的影子相对的描绘出弧形。

很遗憾的是,结果不怎么好。因为兄长将笔记本放在手边,多次用钢笔列举出推论与假说后又打上大大的「╳」符号删除,不断发出呻吟。

「将太阳比喻成赫利奥斯的术式也不行。相反地,就算将月亮替换成塞勒涅或南娜,赋予圣兽属性也难以改变根本。阳之塔和月之塔作为因子太庞大,卖弄小聪明的技巧简直没有意义。」

「……老师?」

「不行,太阳与月亮果然凑不齐……真的和那个秘宝无关吗?」

兄长吐露出实话。他的表情没用极了,让人想怀疑他和上午潇洒地闯进来,与三大贵族之一对峙的男子是不是同一个人。

「喂喂,兄长。你还拘泥在那一点吗?再这样下去,赶得上拜隆卿订下的时限吗?」

说到底,就算查明了案件,那也只不过是一张牌罢了。要洗刷我的嫌疑并释放被束缚住的托利姆玛钨,需要更强的一击。正因为如此,拜隆卿才会设下时限,允许我们行动。

在这种阶段受挫,要翻盘根本免谈。

「嗯。不,这方面也是在等待时顺便想想……」

「等待?」

「嗯……」

兄长含糊其词。爬过潮湿地面的话声中包含极其阴郁的成分。这是在兄长抱有非常私人的麻烦时会出现的声调。

但是,当他的目光在地面上游移时微微皱起眉头。

「啊。」

我的眼睛也感到一丝疼痛。

实际上,我立刻发觉对方的真面目。

有段不远处的树木上延伸出影子。就算接近傍晚,那道影子的角度与阳之塔落下的影子明显不同,长度又长得不自然。不只如此,明明是落在沙沙摇动的草丛上,却只有那道影子文风不动。

「…………」

兄长沉默地拿起嘴边的雪茄。

他小声地低喃咒语,雪茄前端的火星膨胀。火焰射向那个极不自然的影子和草丛──

「好烫烫烫烫烫!」

影子发出悲鸣。

金发碧眼的少年直接跳了起来。他拚命拍熄长裤臀部上点燃的火焰,发出咿咿的惨叫,回头看向我们。

「哇,被发现了!」

「……你是来做什么的,费拉特?」

「我来啦,教授!用日语就是夜露死苦【注:日语请多关照的同音汉字,为日本飙车族常用标语】!日本的问候好有佛教风格,真是深渊又深奥啊!」

金发少年用天真无邪的声调越说越兴奋。

刚才的影子多半是幻术吧,我记得用影子隐身应该是在德国一带流行的魔术。虽然不知道他是在哪里学到的,在一边看一边模仿,重现各种魔术这方面,这名少年非常擅长。

然后……

「──费拉特!」

从道路方向传来的叱责声回荡著。

另一名少年正奔跑过来,吊起形状漂亮的眼角,向费拉特发出抗议的大喊。

「我明明叫你先过来转告我会晚点到的!」

「哇,狗狗!」

「就说了别叫我狗!啊,老师,让你久等了!」

他和费拉特同样是金发碧眼,但样貌精悍端正,在某种意义上形成明显的对比,可说是像猎犬。敏锐的眼神中流露出受到严谨控制的野性,俐落鞠躬的动作也很精湛。

史宾‧格拉修叶特──现代魔术科中资历最深的在学生,和费拉特‧埃斯卡尔德斯并称双璧的最优秀学生。

……然而,那也在一瞬间崩盘。

「格蕾妹妹!」

看到我身旁少女的瞬间,史宾扬声大喊。

看到猛然一颤的格蕾,金发的犬系美少年飞扑过去,开始将鼻子贴上去吸嗅起来。

「啊啊格蕾妹妹格蕾妹妹格蕾妹妹!一如往常甘甜灰色的四方形,彷佛抓挠著身体内部的气味!」

「……请、请你住手!」

史宾似乎连格蕾的抗议都没听见,当他正要享受气味时,一道声音对他说:

「史宾。」

「……是、是!」

兄长冰冷的声音让史宾直立不动地敬礼。

「非、非常抱歉,许久没走进格蕾妹妹的半径二十公尺之内,理性不小心蒸发了。」

「你们……」

兄长一手摀著

脸,发出在这次案件中最深沉的叹息。

我也忽然察觉一件事,回过头来。

「对了,你不是说禁止使唤学生吗?」

「这是让他们自主行动的结果。他们发现我在钟塔个人房间里做准备……不过,我告诉过你们把调查结果寄来就好,不要来当地吧。」

「可是教授!小莱涅丝碰到麻烦了吧!那么有趣的事情怎么能置之不理!」

……这家伙刚才说了有趣吧?好,宰了他。让他帮忙后宰了他。

「我必须监视费拉特。」

相对的,史宾说出优等生般的模范答案。

嗯,忘掉他刚才对格蕾的各种举动吧。虽然她还害怕地抓著我的背部。

一点紧张感都没有。

可是反过来说,这正是一如往常的时光。在关系称不上友善的魔术师土地上被嫁祸杀人罪,托利姆玛钨也被人夺走,最后还对我们设下破案时限。纵然如此,我却不可思议地得以保持一如往常的步调。

我不疑惑这是为什么。

因为那大概正是兄长花费多年在钟塔积蓄的「力量」。我不知道是谁教导他的,但那是如此像魔术师的兄长──太过不像魔术师的生存方式。虽然如果我这么说,兄长说不定会说「魔术师本来很爱惜弟子」之类的藉口吧。

等大家平静下来以后,兄长突然对史宾说:

「委托你进行的调查结果呢?」

「在这里。」

史宾又偷瞄著格蕾,递上一张纸。

「……原来如此。」

兄长也看著那张纸条点点头。

「怎么了?这是能翻盘的秘计吗?」

「对,虽然还欠缺各种碎片【Piece】,但只得仓促行事了。」

兄长戳戳太阳穴,缓缓地站起身。

漆黑的大衣飘扬。

他任红色围巾飘动,率领弟子们光明正大地迈步前进。

「来。先进行出阵准备吧。」

5

──舞台暂时转移。

在离双貌塔一段距离之外,温特米尔车站近郊的某间旅馆套房内。

有人在豪华的房间里拿起最新机种的手机。

不过,拿著手机的并非持有者本人。身为主人的青年让佩带著好几颗宝石,服装暴露的侍女拿著手机,慵懒地说话。

「那么,没有问题吧,巴尔耶雷塔阁下?」

那一是名褐色皮肤的青年。

一头金发长至胸口,颈项上戴著美丽的金环。

「是的,没错──这次的介入你完全不要插手干涉。」

留下供对方答覆的时间后,褐色肌肤的青年催促侍女挂断电话。

然后──

「……很好。」

他悄悄地握紧拳头。

对他来说,唯一值得畏惧的对手是这位巴尔耶雷塔阁下。其他的阿猫阿狗要怎么处理都可以,不过唯独对三大贵族之一他不得不让步。就算是除了古老以外别无长处的老不死,岁月在魔术上很有用。

但是,现在那个障碍也扫除了。在双貌塔里已经没有应该畏惧的对象,也没有必要参与无聊的杀人案,从正面蹂躏篡夺就够了。

「那么,去收成果实吧。毕竟获胜需要手段,就让伊泽卢玛后悔不肯答应交涉吧。」

青年环顾周遭的侍女们,优雅地笑了。

一名特别美丽的女子在他的耳畔低喃:

「那么,少爷要亲自前往?」

「没错。我只要动手就会做得很彻底,再说也需要做准备吧?我无意重蹈覆辙,像艾梅洛阁下一样抱著游戏心态参加。」

青年勾起嘴角,自负地告诉她:

「我亚托拉姆‧葛列斯塔不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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