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那一夜,雾气极为浓重。
缺了几许的圆月也仅仅洒下一丝银光,渗入云层。在深夜的此刻,路上没有行人往来的气息,冻结般的寂静侵蚀黑暗。
三天后。
邀请函上指定的地点,是郊外的老车站。
此处在多次更改行骏路线时淘汰,早已丧失作为车站的功能。站内当然也已经关闭,唯独保留著作为「车站」的外貌。建筑物入口自然遭到了封锁,老师却不以为意地跨越栅栏踏入车站内。
只是,我不禁停下脚步。
单纯的废弃车站入口,只有今天看来像通往炼狱的──巨大怪物张开准备嚼碎粗心闯入者的血盆大口。
「老师……」
「别担心。」
老师简洁地说。
受到那句话鼓励,我也翻越栅栏。
「那个……」
另一个人从我身后出声。
人影立刻从黑夜中浮现,化为眼镜少年的身形。
「谢谢老师带我同行!」
卡雷斯·佛尔韦奇。
先前向老师学习亚托拉姆原始电池技术的学生。我听说他十八岁,但或许是脸上长著雀斑的缘故,看起来意外地孩子气。
「什么带你同行,是你不请自来吧。」
老师冷冷地叹息。
听他指出这一点,卡雷斯低头垂下肩膀。
「……我为偷听谈话这件事道歉。」
「我不是在责怪你。毕竟那本来是费拉特设置的机关。」
那个原始电池是费拉特解析过的术式,经由老师协助后重现的产物,不过,那名少年当时似乎在术式中加入针对老师的窃听魔术。只是他设置之后遗忘了那个术式,导致碰巧发现的卡雷斯听见我与老师的对话。
做到那种地步,本人却忘记这件事返回故乡,该说确实很符合号称「天才傻瓜」的少年特色吗?
「不管人在不在身边,那家伙都会到处制造麻烦。」
老师气愤地皱起眉头。
唯独这种反应很像平常的老师。我好像还听到他小声地用粗话咒骂,不过就假装没听见吧。
「对不起。即使如此,我怎么样也无法忽略魔眼搜集列车这个字眼。」
卡雷斯一脸歉疚地说。
近来我周遭的人道歉时都抬头挺胸或丝毫不感到抱歉,在某种意义上,这也是很新鲜的反应。
说不定是因为这样。
「……你为什么那么在意呢?」
我忍不住主动发问。
于是,卡雷斯为难地搔搔脸颊。
「因为我一直认为自己无法成为魔术师。」
「无法成为魔术师?」
「我的姊姊太优秀了,我一直是个备用品。当身体有问题的姊姊万一病倒时,需要的备用品。」
他说出带著自嘲意味的台词。
然而,作弟弟的他眼中有像字面上的不甘心──以及大约等量,近似于自豪的感情。
「可是,结果姊姊没有继承家业。明明大家都说她去钟塔也必定会成功,她却拋下那一切出走……最后,改由我继承魔术刻印。哈哈,话虽这么说,姑且不论姊姊,佛尔韦奇家本来就是江河日下的家系。」
他苦笑著耸耸肩。
「所以,凡是有我能学习的东西,我都想尽量学习。尽管没有钱移植魔眼,既然魔眼搜集列车这种事物真的存在,我想亲眼目睹。」
少年明确地断言。
只是因为那里有他能学习的东西,所以他想学习。
(……意外地很像魔术师?)
我也那么想著。
老师没有在这个危险局面拒绝让他同行,也是看在少年洋溢的热诚份上吧。不,搞不好激起热诚的自卑感,对老师来说是无法将他弃之不顾的因素。
……因为我也对那个部分有所共鸣。
「自我介绍结束了?」
老师向我们开口。
他不知何时拿出雪茄,任烟雾冉冉飘荡,好像在等我们说完话。这个人奇妙地循规蹈矩的一面真的很难懂。
「对了。」
我抛出话头。
「为什么老师也戴眼镜呢?」
「这是魔眼封印。因为匆忙准备,对方可是趁人之危,狮子大开口啊。」
老师推了推眼镜中梁,不悦地这么说。我记得魔眼封印是应付魔眼的礼装。
「我不可能不对魔眼搜集列车做任何准备。瞪一眼就让心脏停止跳动还算好的,如果被强行缔结什么不伦不类的『强制』或『契约』,那会连哭都哭不出来。」
好像有几种魔眼会跳过仪式等过程及阶段,只将结果强加于作用对象身上。老师的眼镜似乎是因应这种魔术的措施。
无论如何,戴上眼镜的老师很少见,让我不由得直视著他。
不过,老师快步走入车站内部。
几道人影分散落在昏暗的月台上。
(他们同样是……受邀宾客?)
不知道是什么样的机关,一两盏理应遭到废弃的瓦斯灯投射出光线。
薄雾彷佛要遮盖朦胧的灯光般笼罩四周,整然的石造拱门并列,大小不一的人影各自伫立。那种风情本身简直像百年前的昔日景象。当时的民众对于冒出大量浓烟的火车头到底有何看法呢?
接著,一个人影发现我们,走了过来。
「许久不见,艾梅洛阁下Ⅱ世。」
「……你、是……!」
我不禁屏住呼吸。
我不可能认错那布料上描绘著缤纷花卉的民族服装──记得是叫友禅振袖的服饰。戴眼镜的美丽女子沉稳地嫣然微笑。
「……我就觉得会遇见你……」
老师说出开场白。
「你会过来,代表法政科有插手魔眼搜集列车的拍卖会吗?」
「法政科……!」
我感受到背后的卡雷斯也僵住不动。
这也难怪。不属于钟塔的十二个研究方针,十二科的任何一科──从外侧监视魔术协会的第一原则执行局──法政科。不同于同样追求神秘的魔术师们,属于管理、控制神秘一方的其中一人。
化野菱理。
从前在剥离城阿德拉遇见的她,再度现身。
「不,今天我是来处理个人事务。」
菱理摇摇头说道。
我实在无法置信。因为在上次的案件中,这位女性在某种意义上是超越凶手的幕后黑手。就算并非如此,经营钟塔的法政科在思想及方向上也不同于其他魔术师。感觉就像突然有人递来一杯下了毒的葡萄酒一样。
不过,现在没有时间探询此事。
因为废弃的月台上响起另一道清澈的嗓音。
「──我正想著不只法政科的老鼠,连哪边的君主都来了,原来是传闻中的现代魔术科啊。」
我回过头──视线需要稍微往下看。
年约十一二岁,美丽的少女骄傲自大地扬起下巴,以手指梳理艳丽的银发,琥珀色的眼眸瞪著我们。
「哎呀……」
老师眨眨眼。
他将雪茄收回雪茄盒,彬彬有礼地低头致意。
「久疏问候,女士。」
「哼。即使是现代魔术科的傀儡,至少也记得我的长相吧?」
少女吐出与年幼不相称的辛辣言词。
虽然这是如假包换的事实,能对好歹身为君主的老师当面抛出这等狂言的人并不多。
「……这位是?」
注意到我的呢喃,银发少女将手放在胸前,报上姓名。
「我叫奥嘉玛丽。奥嘉玛丽·艾斯米雷特·艾宁姆斯菲亚。」
这个名字有些熟悉。
老师补充道:
「艾宁姆斯菲亚。也就是天体科艾宁姆斯菲亚君主的女儿。」
「君主之女……!」
我不知道费了多大的工夫才忍住没喊出来。
法政科与新出现的君主之女。
光是这个事实,就让我觉得此地彷佛化为异界。老实说,我之所以没感到晕眩,是因为背后的卡雷斯受到更大的冲击,惊讶得双眼圆睁。就算听过魔眼搜集列车的威名,他肯定想不到有如此重量级的受遨宾客。
「我知道。你是上一代君主──肯尼斯·艾梅洛·亚奇伯的替换品,被强行塞进艾梅洛派的活祭品对吧?」
听到突如其来的带刺言词,老师也不怎么心慌意乱。
「这直率的口吻不像钟塔的特色呢。年轻的艾宁姆斯菲亚家族成员也难得会下山。」
「没什么。我们彼此将时间浪费在这种事上也无济于事。那么,你有看中的魔眼吗?」
奥嘉玛丽露出凌厉的眼神发问。
那毫不考虑我们感情的态度让化野菱理也无意介入,仅仅带著一丝愉悦眯起眼睛。对此,老师并未正面回应。
「……这个嘛,不好说。」
他含糊其辞。
「哼。就算有,你也不可能说出来吧。在拍卖会前不能透露讯息。」
「这可未必。只要双方看中的魔眼不同,也有可能会减轻
负担。你不也抱著这种意图吗?」
老师的应对始终沉著稳重。
我觉得有点不可思议。平常的老师即使不至于挑衅,回答时明明经常掺杂著挖苦和讽刺,此时的语气却有些温和。
正当我不禁疑惑地歪著头──
「──奥嘉玛丽大人。」
新出现的高长人影走向我们。
那是一位头梳高髻,身穿紫色大衣,年约二十五岁的女性。从她腰际佩带的柔韧皮革教鞭来看,大概是家庭教师之类的吧。玳瑁眼镜与她古典的服装风格非常相称。
(……那副眼镜也是魔眼封印?)
从外观看不出来。
这么说来,我终于发现菱理的眼镜也有同样的可能。纯粹是我很迟钝,魔术师们已做好了许多准备。对他们而言,战斗在碰面前就展开了──或是结束了吧。
他们就像这样一直持续至今吧。
「两位是艾梅洛阁下Ⅱ世与化野菱理大人吧。我是奥嘉玛丽大人的随从,叫特丽莎·费罗兹──来,大小姐。」
「做、做什么,特丽莎?」
「打扰了,之后再正式问候诸位。」
特丽莎和奥嘉玛丽匆匆转身离去。
自称特丽莎的女性离开之际,大衣下襬里微微露出某个像装饰品的物品,吸引了我的目光。
(咦?)
我眨了眨眼。
也许只是碰巧从我的角度看来是如此,那物品怎么说呢,对……
(好像造形……很猥亵。)
我摀住在兜帽下发烫的脸颊,连连摇头。
一定是错觉吧。话说,这与我无关。虽然吞咽的口水跑进气管呛到,我脸上勉强维持抱著平常心的表情。
一旁的卡雷斯开口:
「老师不生气吗?」
「生什么气?」
「就算是君主之女,我认为她刚才的态度很过分。」
「喔,因为那种程度的攻击就发怒,那会没完没了。不,或许我反倒对表现出那么简单易懂的敌意的人有好感。魔术师更害怕怀抱著善意接近的对象。」
「哎呀,你是指谁呢?」
菱理面露微笑,但老师没理会她,往下说道:
「而且,我身为傀儡是事实。她和莱涅丝长大以后应该会到法政科上学,细节的订正由莱涅丝来做就行了。」
「……!是这样吗?」
我有点惊讶,不禁插嘴发问。
「没错,大多数君主都会前往法政科上学。经营钟塔的帝王学就是那里学习的。从这层意义来说,我希望和她相处融洽。」
「是啊,那是当然。」
菱理点点头,这次老师也不情愿地点头回应。
从某种意义来说,他们或许很合得来。
「但正如你君主所说,闭门不出的艾宁姆斯菲亚会下山很少见。他们有很想弄到手的魔眼吗?」
「天晓得。若是他们,应该会花钱买魔眼吧。」
老师轻声低语。
我瞥了一眼,在目光所及之处,除了奥嘉玛丽还有几个人影聚在一起。
只是看不清楚。弥漫的雾气最后将月台染白,甚至连眼前的视野都朦胧不清。
「雾变浓了。」
菱理呢喃。
伦敦常被称为雾都。
实际上,伦敦在冬季也经常起浓雾,不过这个别名另有原因。
那就是雾霾。大约十九世纪以后,随著工业革命,大量消耗煤炭燃料,烟与煤灰掺杂在雾中,形成连数公尺前方都看不清的浓密雾霾,笼罩著大英帝国首都。
可是,目前包围我们的不是那种东西。
尽管浓密得遮蔽视线,却不带任何脏污和恶臭。唯有纯粹的白不断扩散。悄悄伸出手的话,是否能纺出天上的丝绸?这种童话般的幻想一时间困住了我。
于是,声音不是在不久后传来吗?
撼动雾气,宛如歌剧,响彻四周的声音。
「汽笛……」
我也呢喃。
应该早已废弃,令人怀念的古老音色。那震动直达腹腔的声响,是现代电车已经失去的事物。
光线划开雾气。
优美的车轮出现在轨道上。
蒙蒙冒烟的火车头接著现身,不久后显露出雄壮的整体。深灰色的车身无比威风,甚至像是在迷雾大海上航行的军舰。就连据说只因为许久以前诅咒过神明一次,就永远在大海上漂流的幽冥飞船传说也和那辆火车相重叠。
插图009
太过时代错误。
太过荒唐无稽。
然而正因为如此,才与这个舞台相称。
在场的魔术师们一定也这么想。
「……魔眼搜集列车……!」
我不知道那声呻吟是谁发出的。
2
列车缓缓地停下,装饰典雅的车门开启。
也许连车门开启方式都彻底遵照著主人的审美观,宛如列队骑士在行礼。老师毫不迟疑地迈开步伐,我与卡雷斯、化野菱理也跟了上去。
忽然间,清爽的果香传来。
我们进入的车厢中央摆著一张大桌,桌上堆著五颜六色的水果。一名头戴白帽的男子坐在附近的椅子上,伸手拿起充满光泽的苹果,连果皮一起咬下。
他咀嚼完苹果后,转头面对我们。
「啊,追加的受邀宾客来啦!」
「……你不是魔眼搜集列车的服务人员吧。」
老师狐疑地说,男子则大大点头。
「当然不是!话说,看我这身打扮还认不出来吗?」
他拍拍雅致的亚麻白夹克,口齿格外流畅地说著并站起身。
看到男子将手刀抵在胸前的独特姿势,卡雷斯沉吟著歪了头。
「咦,我好像在哪里看过……记得是丧尸……」
「YES!」
听到少年的低语,男子的手伸进怀中。
他旋转Spinning从怀中掏出的手枪。不顾错愕的我们,转著左右两手的手枪并交错,朝头顶一扔后在背后接住,自由自在地操纵著手枪,最后在眼前摆出俐落的举枪姿势。
「约翰~马里奥!史琵涅拉的!丧尸烹饪秀!今天也跟约翰马里奥一起享受烹调烤焦丧尸的乐趣吧!」
招牌台词也说得精彩,是连一流艺人也得甘拜下风的表演。
然而很抱歉的是,我和老师都完全无法理解他的哏。
「咦,你们不知道约翰马里奥的丧尸烹饪秀吗?」
「……很可惜,我不常看综艺节目。」
老师的电视实际上是游戏专用机。
在我的房间,电视大致上也化为摆设,除了看气象预报,顶多只有偶尔看费拉特借给我的奇妙电影时才会打开。
相对的,唯有卡雷斯声调略带兴奋地说:
「那是伦敦小众电视台意外热门的节目。每次都会双枪连发,击倒精心制作的特效丧尸烹饪。他的拿手绝活是用把丧尸脑袋敲成两半的平底锅,直接煎三磅重的牛排──约翰马里奥·BUSTER!」
到底为什么要一边打丧尸一边煮菜?虽然我这么想,但吐槽这一点大概很不识趣。另外,我不擅应付的是没有肉体的幽灵,对丧尸倒不介意。
无论如何,我没办法完全接受他提供的讯息,愣愣地呢喃。
「魔术师、上电视?」
「并非没有这种例子。像植物科尤米纳的安谢洛特,从很久以前起就对电视媒体暗中施加影响。」
老师对发愣的我补充说明。
这方面原本是法政科的担当职务,但好像绝非他们的专利。各派阀中也有想亲手控制讯息──这种在原本的魔术师眼中很庸俗的思想,结果导致魔术师之间也会发生紧邻表面社会交锋的情况。
话虽如此,拥有冠名节目的魔术师肯定是稀有的存在。
「……那么,那边的先生是?」
老师的目光转向桌子另一头。
另一个沉默寡言的人影坐在那里。
一位年龄看来足足超过七十岁的──黑种人Negroid老人,眉毛部位有一道割伤的旧疤,给人黑手党般的印象。
他从一串葡萄上摘下一两颗果实送进口中……
「我是卡拉博·佛蓝普顿。圣堂教会成员。」
然后悄然低语。
除了约翰马里奥,所有人都一阵紧张。
圣堂教会正如其名,是以全世界拥有最多信徒的「普遍」宗教为基础的组织,不过在许多层面都和魔术协会敌对。因为相对于意图亲手管理神秘的魔术协会,圣堂教会的立场是意图将自己以外的神秘悉数毁灭。
卡雷斯将手伸进上衣怀中,而仍然保持微笑的菱理退后一步,拉开距离。
老人也轻轻握起拳头。
到目前为止相互残杀过无数次的历史彷佛盘旋于双方之间。甚至连平常不参与魔术战的老师都僵住了表情。
新的声音打破了那股紧张。
「──哇哇!艾梅洛Ⅱ世老师居然也大驾光临,太感激啦!」
天真的萝莉塔风格少女拍著手。
只是,我们并非第一次见面。
「锵锵~!艾梅洛教室志愿当情妇的小伊薇特来喽~!」
「……伊薇特……」
这次老师难以承受地按住胃部。
「你也收到、邀请函……」
「没错!呵呵呵,因为如同各位所知,雷曼家是魔眼的名门!在魔眼搜集列车拍卖会当常客是理所当然的!啪嚓!」
她连最后的状声词都刻意说出口,摆出横向的胜利手势。
虽然不知道该从哪里开始吐槽才好,总之充斥在火车上的杀气好像缓和下来了。名叫卡拉博的老人松开拳头,卡雷斯的手也缓缓放下。旁观的约翰马里奥也小声地吹著口哨,坐回椅子上。
「喔,没想到卡雷斯也在!怎么?你是老师的跟班?」
「……不、不是,虽然我拜托过老师是事实。」
「喔喔~!嗯~劈腿可不行喔,老师。啊,不对──你们搞男色的话,人家也不算争夺老师了,所以不要紧吧?要是人家的3P技巧不好,就抱歉喽。」
「……他妈的Fuck。」
这次老师爆出没办法假装没听见的粗话,摀住脸庞。
「话说,志愿当情妇的设定是从哪里冒出来的?」
「当然是现在!来自人家小巧可爱的胸口!啊,老师想摸摸看了?好啊,你这个萝莉控!」
「很好,你给我闭嘴。可以的话,现在就从那扇车窗跳车吧。」
老师警告得意地挺起胸膛的少女,转移视线。
不是别开视线。
而是在不知不觉间,一名消瘦的男子伫立于车厢中央。
消瘦的男子身穿应该是魔眼搜集列车职员服的黑色制服,俯视著银色怀表。
「好的。今夜列车也得以按时运行,这也是多亏各位合作的成果。」
不顾一片骚然的魔术师们,他满意地颔首。
车门在我们背后关闭。
伴随著汽笛声,蒸汽机尖锐地响起。
我们乘坐的小世界极为缓慢地渐渐加速驶动。
于是,就像被那股速度摇晃一般,消瘦男子低下头。
「我是本列车的车掌,罗丹。打扰各位畅谈的雅兴了。」
他报上和那位著名雕刻家相同的名字。
不只我们,从另一侧入口上车的奥嘉玛丽等人似乎也没发现那名男子。简直像刚才从列车空气里渗出来的阴森车掌清清喉咙。
「本列车预计用四天三夜绕行雾之国一周后返回伦敦。在这段期间,请各位慢慢鉴赏魔眼收藏品,将于第三天举行各位迫不及待的拍卖会。要立刻移植得标的魔眼或放在手边保管都无妨。是的,移植不会花多少时间,请放心。相对的,欲展示魔眼的客人,请在后天──第三天傍晚前来找我们──找我罗丹开口亦可。」
「──也可以来找担任拍卖师的我,雷安德拉。」
出现在他身旁,穿著毛皮大衣的女子行了一礼。
女子同样显眼到令人疑惑为何一直没发现她的程度。
她留著一头超短发,拥有苗条的模特儿身材。不仅如此,眼睛部位还被缠绕的皮带遮住,但不知道是用什么手法,她在行动上看不出有任何不便。不,考虑到伊泽卢玛一案中的白银公主也双目失明,这种程度的事情或许不值得惊讶。
不过,即使如此。
在驶动的列车上,我莫名害怕得不得了。
我满脑子都想著,在这辆命名为魔眼搜集列车的火车上,那名封住自己双眼的女子彷佛在暗示往后的旅程。
「接下来,我为各位介绍客房。请往这边走。」
自称罗丹的车掌这么说道后,再度点头致意。
*
他介绍的客房Compartment出乎意料的舒适。
毕竟一节客车厢奢侈地只划分为两三间客房。虽然火车本身的宽度有限,简单的家具配置令人感觉不出拥挤。规则好像是一封邀请函分配一个房间,卡雷斯、老师与我三人份的床都放在客房内,即使如此也不构成任何问题。
瓦斯灯的光芒朦胧地照著室内。
我坐在看起来很高级的沙发上,按住太阳穴。
卡雷斯注意到我的动作开口:
「你还好吗,格蕾小姐?」
「……啊,还好。应该是遇见太多人,我感到很混乱吧。」
实际上,情况让我想发出惊叫。
法政科的魔术师──化野菱理。
君主之女──奥嘉玛丽·艾斯米雷特·艾宁姆斯菲亚,与她的随从特丽莎·费罗兹。
据说在电视节目上表演的滑稽魔术师──约翰马里奥·史琵涅拉。
效命于圣堂教会的老人──卡拉博·佛蓝普顿。
再加上魔眼搜集列车的车掌与拍卖师,最后还有艾梅洛教室的伊薇特,已经完全超过我的大脑容量。不,单论人数的话,双貌塔的那场派对更多,但这次每个人都很可能与老师和我直接有关联,即使记不住也不能忽视他们。
我摩娑太阳穴附近,望向车窗。
窗外充满浓雾。城镇的灯光不时远远地渗入雾气,朦胧地浮现又流逝。列车的晃动幅度远比从古老外观以为的小得多,蒸汽机强劲的运转声听起来很畅快。
掺杂在那声响中──
「……试著想想,伊薇特身为这里的常客是理所当然。」
老师只脱下西装外套挂在房间墙壁上,如此呢喃。
「那个人的眼罩果然也跟魔眼有关吗?」
「一半对,一半错。说到底,在那副眼罩底下并没有真正的眼球。」
老师的话让我不禁眨眨眼。
看到我不知道该如何反问才好,旁边的卡雷斯开口相助。
「伊薇特小姐是用宝石代替魔眼。」
「用宝石?」
我记得老师也提过制作魔眼云云的话题。
「复制魔眼大约只能做出低等的劣等品,但宝石加工例外。伊薇特小姐的家系擅长这类加工魔术,据说甚至能在限定情况下重现高贵之色……我想,她多半是作为更精巧地重现魔眼的模特儿,定期参加魔眼搜集列车的拍卖会。」
「……啊,原来如此。」
听他这么说,我也理解了。
不如说比起移植云云,这才是作为魔术师的正规战术不是吗?
「嗯,就是这么一回事。他们以付出真的眼球为代价的行为与宝石独特的魔术属性,跨越了复制的界限。当然,将异物植入躯体会产生排斥反应,伊薇特能够承受应该也是历经多代研究肉体改造的结果。以总数来看,必定是比在这辆魔眼搜集列车上接受移植的魔术师更罕见的例子。」
老师替卡雷斯的说明补充道。
她那段乱七八糟的魔眼女孩自我介绍,看来未必偏离主题。无论如何,那都发生在对我而言有些过于费解的世界。
思索一会儿后……
「不过,结果代理经理没有出现。」
老师说道。
那是邀请函上的署名。
可以说是最有希望知道关于圣遗物窃贼线索的人物。
「那么,那个人是……」
「说不定他打算之后现身。再说,我们连他留下列车邀请函的意图都不清楚。在这种情况下烦恼也无济于事。」
和言语相反,老师眉心的皱纹比平常更深。
他恐怕研究过今天在此遇见的每一个人物与窃贼的关联,以及其他可能性。因为知道自身的武器绝非卓越的魔术,老师在这种时候总是殚精竭虑到悲伤的地步。
举例来说,老师的能力不是什么名侦探灵机一动的敏锐思维。
不如说,正好相反──他是以脚踏实地的调查与累积的知识为基础,才能发挥非凡洞察力的类型。正因为如此,在这样的案件现场,老师的大脑应该连一瞬间也没休息过。
忙碌到连烦恼这个字眼都太过简单。
我想说些什么,可是不擅言词的我想不出一句安慰。
「不管怎么说,趁能休息时休息吧。」
老师如此提议,摘下魔眼封印眼镜后直接躺在床上。
意外的是均匀的鼻息声马上传来,让我安心了点。老师果然很累吧。就算并非如此,碰到圣遗物失窃的意外事件,他不可能不强撑忍受。
只是我睡不著,依然烦闷地坐在床铺上。
既然暂时睡不著,拿出亚德或许不错,但我现在没有心情听他吵闹的开场白。
此时……
「──格蕾小姐真厉害。」
卡雷斯忽然开口。
「为何突然这么说?」
「不,我一直很焦躁不安。在从德国偏远乡下来到钟塔的阶段,我就到达极限了。结果居然还在伦敦搭上原本是北欧传说的魔眼搜集列车。」
听说以前魔眼搜集列车主要是行驶于北欧的森林。既然卡雷斯生于德国,那或许是他更为熟悉的传说。
听到谈话内容的少年之所以拜托老师带他过来,大概也是因为这个缘故。
「不过你的态度倒是相当从容……刚才也是,在伊薇
特小姐出来前,你已经做好战斗觉悟了吧。」
面对据说来自圣堂教会的老人卡拉博,菱理不用多说,我没有忽略卡雷斯也摆出了架势。那种反应并非只靠单纯的魔术技术就能做到,凭藉的是更纯粹的心理准备。
于是,苦笑的卡雷斯一脸为难地搔搔头。
「哈哈。我一点都不从容──不过,这个嘛。当姊姊半途表明她不当魔术师时,场面变得相当惨烈,我或许因此累积了经验。」
「是你上车前提过的事情吗?」
「对。」
戴眼镜的少年点点头。
「从小被评价为史上最出色的天才,未来深受期待的姊姊突然不当魔术师,连魔术刻印都放弃了。整个家族当然陷入天翻地覆的大乱。」
也许是想起了往事,卡雷斯微微眯起眼眸。
「总之,平凡无奇的我成为当家,结果连替姊姊预备的钟塔留学也直接转移给我。周遭众人会意气消沉也是当然的,严重的时候我还反遭怨恨──不,从他们的角度来说是正当的恨意吗?──险些遇害。他们大概觉得如果我死了,姊姊也许会回来。」
「唔…………」
险些遇害这句话,一定没有任何夸大之处。
这几个月我切身体认到,魔术师会做出这种事。只要能实现代代相传的夙愿,一条人命连微小如尘埃的价值都没有。
看见我屏住呼吸,卡雷斯马上露出笑容。
「……抱歉,这件事很奇怪吧。」
「不会。」
我摇摇头。
我的回答中不经意带著感情。
「不会、不会……我明白那种感受。」
我很清楚周遭众人热情高涨,却不顾当事人自身意志的感觉多难受。
同样的,还有无法回应那份期待时的痛苦。若能完全割舍卑微的自己,彻底化为昔日的英雄会有多轻松啊。明明认为自己如此不成熟又没有价值,为何无法轻易地舍弃呢?卡雷斯一脸不可思议地歪歪头。
「你是老师的寄宿弟子吧?」
「不过,因为我并非魔术师。」
「是吗?」
卡雷斯没有继续追问。
对话也跟著中断,列车的行驶声支配房间。
不可思议的是,沉默并不难受。为什么呢?我沉浸在听起来很舒服的火车运行声里,愣愣地思考。
(……啊,是这样吗?)
因为这个人有某些地方与老师相似。感叹自身的平凡,对自己和被誉为天才的邻人之间的差异感到痛苦,却没放弃任何事。那样的姿态无论如何都会刺痛我的心。远比从最初就身为天才者的飞翔,更强烈地激励我的内心。
是因为这个缘故吧。
「别担心,你会变强的。你一定会变得比令姊更强大。」
我的嘴巴自然地说出这样的话语。
「因为老师他看出来了。」
卡雷斯一脸惊讶地回望我。
「怎么了?」
「……没什么。格蕾小姐,你真的很信赖老师。」
微笑的卡雷斯所说的话,使我短暂地屏住呼吸。
因为我连想都没想过那种事。
「是……这样吗?」
「嗯。」
卡雷斯点点头,环顾房间。
「……魔眼搜集列车真的存在呢。若是姊姊,她会怎么做?」
最后一句话,在室内的昏暗中飘荡。
不过,他好像无意再聊下去。卡雷斯将毛毯拉到身旁,熄灭床头灯。
「晚安,格蕾小姐。」
「……晚安。」
我也将毛毯拉过来。
列车规律的震动,彷佛解开了某种凝固在体内深处的事物。老师残留在室内的雪茄味也莫名地让我心安──不久后,那些思虑也慢慢融化于昏暗中。
那一夜,我意外舒适地入睡了。
3
清晨来临,微光透过车窗射入房里。
列车好像依然在雾中行驶,不过至少分辨得出有没有太阳。我在房间内设置的水龙头洗脸,稍微整理仪容后,隔壁的床铺传来迟缓的起床气息。
「老师。」
「……我再睡……五分钟。」
老师又倒回床上。
他果然累积了不少疲劳吧。最近这阵子应该难以入睡。
总之,我让卡雷斯扶起还在睡的老师,为他整理头发。虽然交换也可以,但我不太想把这项差事交给别人……或许是我最近也没梳老师的头发,觉得有种奇妙的安心感。
「老师,差不多到早餐时间了。」
「……唔、嗯。不好意思,格蕾,你可以先去吗?」
「我先去吗?可是……就算只有我吃了早餐……」
「现在应该几乎所有人都去餐车吃早餐了。我想趁那段时间调查,不过没有人去餐车也是个问题。」
原来如此,我心想。
即使睡眼惺忪,老师也有考虑到各种方面。
「我明白了。那我先前往餐车。卡雷斯先生,后面的事拜托你了。」
「啊,好的!」
将事情交给点头应允的卡雷斯,我先将头发整理完,拍了拍老师的背。
我走出客房,朝列车行进的方向走去。
在排成直线状的列车上,实在无从迷路,和近来在剥离城、双貌塔这两处占地非常宽广的地方发生的案件大不相同。
车窗外充斥著白雾与在雾气缝隙间浮现的针叶树影。
(是雾与森林……)
我心不在焉地想。
这辆列车究竟是从多久以前开始,在这样的地方行驶呢?
或许是在这个岛国有人类居住之前?脑中充满这种不可能的妄想,我走过休息室往餐车方向前进。
走廊的地毯宛如皇宫地毯,令人产生一脚踩下去会陷没到脚踝的错觉,感受不到多余的晃动。
不久之后,刺激食欲的烤吐司香味偷偷钻进鼻孔。
我彷佛被香味吸引般拉开餐车的门。
「喔,小寄宿弟子。这边这边!」
伊薇特大力挥手,拍了拍她隔壁的座位。
有时我觉得,这个人和费拉特属于同一种类型。说不定那是意外地容易聚集在老师身边的特质。
「反正老师睡醒时会心情不好,就算小寄宿弟子叫醒他,他也会说什么再睡五分钟之类的话不是吗?」
「……你知道得真清楚。」
「因为人家是志愿要当他的情妇啊。啊,说人家是间谍也可以!」
对于她不知道有多少是真心话的发言,我只能模棱两可地笑了笑。
最重要的是,目前有远比她危险的东西坐镇于此。餐车中心放著透明的圆筒、同内漂浮著一对浸泡于溶液中的眼球。
「这是高贵之色──炎烧魔眼。」
我记得她是拍卖师雷安德拉。
眼睛周遭覆盖著皮革的女子站在圆筒旁说明。
「我想各位都知道,这是使进入视野之物燃烧──引起自燃现象Spontaneous Combustion的魔眼。其状态良好,眼球内魔术回路的品质也极佳。只是如炎烧魔眼常见的情况,有控制方面的毛病。关于详细讯息及估价Estimate等等,请见各位手边的目录。」
餐桌上有刚烤好的吐司与果酱等早餐,以及一本硬壳册子。意思是要进行正式拍卖会的预演吧。
真的是拍卖会啊,我有种奇妙的感动。
面对浸泡在溶液中的眼球用餐确实很猎奇,不过我对仅限外表的奇异怪诞有抵抗力。以前和莱涅丝一起看恐怖电影时,这一点让她觉得很遗憾,但我不知道该做出什么样的反应才好。
由于坐在伊薇特隔壁会感到不安,我在她的斜前方坐下。服务人员注意到后,也替我送来餐点。
从他们格外面无表情这点来判断,或许也是像我在双貌塔伊泽卢玛见过的人工生命体之类的。拍卖师缓缓地继续说明。
「这次拍卖会将展出的魔眼,预定今天先展出两对,明天也将有两到四对亮相。请各位理解。」
「亮相的魔眼数量和平常一样吗?」
伊薇特嘟嚷。
大概是注意到我不太明白,少女摸著眼罩往下说:
「这个拍卖会原本是上一任经理用来炫耀精品魔眼的藉口。精品──如字面含意所示的注目商品Eye Catcher是在明天喔。」
「为了炫耀而举办这种拍卖会?」
我不禁愕然地嘀咕。
「就是那样。据说这原本是不知道哪里的死徒嗜好,家名好像叫罗杰安吧。」
一股恶寒窜过背脊。
死徒。
活著的死者。死去的生者。
从根本上扭曲作为生物的存在方式,或者称为「吸血鬼」等等的吸血种。总之,死徒是那一类存在的称呼。不同于亡灵──但用另一种做法践踏死亡的存在。
伊薇特看起来不怎么在意地续道:
「人家开始参加拍卖会,是在代理经理上任一段时间以后,所以不清楚详情。你想,不深入了解
彼此的情况,是长久延续来往关系的秘诀吧?特别是在这种业界。」
这个说法或许意外地正确。
不同于钟塔那种即使不愿意,也不得不保持一定频率见面的关系,魔眼搜集列车是一年搭乘一次──不,虽然她是常客,或许每数年才搭乘一次。
「不过来过几次后,人家在一定程度上懂得怎么辨别客人。比方说,那位应该是卖家。」
伊薇特悄悄地告诉我。
少女的目光投向那位沉默寡言的老人。
「卡拉博先生吗?」
圣堂教会的沉默老人。
比起留在拳头上的许多疤痕,我更在意他半垂眼眸中的黒暗。
「尽管圣堂教会也有魔术好手,但毕竟基础底盘是那样,除了洗礼咏唱以外的魔术都不受欢迎。再说年纪那么大,就算移植魔眼也没有时间和体力去熟悉。认为他是前来出售变得无法控制的魔眼倒比较合理。」
「这会随著年龄改变吗?」
「哎呀。」
对于我的问题,伊薇特微微张大眼睛。
「人家听说你是寄宿弟子但并非魔术师,不过你真的不熟悉魔术呢。」
「不、不好意思。」
「不不,这样也不坏。也许对魔术这么陌生的人反而适合当寄宿弟子。嗯~人家弄错接近你的方法了?」
伊薇特抱起双臂,自顾自地点点头。
然后,她缓缓地开口:
「魔眼啊,是附属于魔术师的器官,其本身是半独立的魔术回路。正因为如此,才能摘除或移植。嗯~考虑到每对魔眼具有个别的能力,比较接近无涉于血缘也能适应的特殊魔术刻印吧。」
听她这么说,我也能理解魔眼的价值。
我记得魔术回路应该是指魔术师天生拥有的「产生魔力的器官」。由于依照其质与量而定,可以操控的魔力会出现天壤之别,无论任何家系都热衷于让孩子拥有哪怕更多一条也好的魔术回路。
若能假性地增加魔术回路,大部分的魔术师应该都会付出牺牲。
「那么,变得无法控制是什么意思?」
「嗯。如同人家方才称为独立的魔术回路,魔眼可以启动单独产生魔力的术式。相对于一般魔术回路,高贵之色接近于天体运行──这样形容也出于同样的理由。即使是与魔术师无缘的一般人,也会出现极少数的魔眼使用者。只是,魔眼产生的魔力及术式未必均衡。在严重的情况下,魔眼会自行发动术式,还会从魔术师本人的魔术回路强行榨取精气Od。一旦变成那种情形,就是地狱。」
眼罩少女噘起嘴巴,耸耸肩。
「如果缺乏的魔力不多,年轻时生命力旺盛,也许只会感到疲劳,可是年纪大了以后……这里也会提供更低阶的魔眼及普通眼球等等,值得出售啦。」
「……所以……」
当我轻轻点头,伊薇特转动食指。
「尽管不知道买方做好多少觉悟,如果对魔力的掌控非常卓越,可以反过来把魔眼的魔术回路追加在自身的魔术回路上,会搭乘这种列车的魔术师,都认为唯独自己是例外。呵呵,虽然是仅限于一代的辅助,能够追加魔术回路自然好极了。」
这次,少女的目光被吸引到摆在另一边的餐桌上。
她望向一头银发,看来年仅十一二岁的对象。
奥嘉玛丽。
她一边浏览手边的目录,一边向随从──戴眼镜的才女特丽莎·费罗兹说话。身为君主的女儿,她是不是认为自己当然能够控制魔眼?
或者是,同样坐在另一边的化野菱理呢?
现在也愉快地转动白帽子,拥有冠名节目的约翰马里奥·史琵涅拉呢?
(……啊,所以……)
我理解到每个魔术师都抱著各自的想法,来参加拍卖会。
「我总算……明白了。」
「嗯。唉,受邀宾客未必只有这些人,在拍卖会当天上车的家伙也满多的喔。只是志在必得的客人一开始就会过来。刚才提到的注目商品也是,大部分的情况下应该是魔眼搜集列车主动发出邀请函。」
「咦?意思是请求对方『请出售魔眼』吗?」
「哪有那么循规蹈矩。」
伊薇特低声发笑。
「这件事在魔眼所有者Holder之间满著名的就是了。收到邀请函的人即使无视,也会遭到强行绑架,发现时已经变成双眼被挖走的尸体。嗯。总之邀请函是通知你『珍惜性命就乖乖交出魔眼』的讯息。至于理由则是『因为世上所有的魔眼都属于我』吧。」
我感到眼前一黑。
这是什么样的国王理论啊?你的身体属于我,所以给我交出来。基于什么样的思维才说得出这种话?
「不过,像刚才提过的,在应付不了魔眼的人眼中列车是救世主。因为这里无疑是会以全世界最昂贵的价格买下魔眼的地方。」
伊薇特咬了一口吐司,望向餐车入口。
她的脸庞迸出光彩。
「欢迎光临,老师!」
她呼唤才刚进来的老师。
「……伊薇特。」
「这边是四人座,老师也坐得下喔。来来来~请坐!你可爱的寄宿弟子也在呢。」
我险些惊呼出声。
她邀请我,好像是用来当作捕获老师的诱饵。
老师似乎也看穿这件事,但认命地在我身旁坐下。虽然有点过意不去,我若独自坐在这里应该会相当难熬,希望老师务必谅解。
「雷曼家不派随从过来吗?」
「哈哈哈。在老家是有随从,不过人家不习惯那种作风。你瞧,间谍不轻装上阵怎么行!」
伊薇特挥动手臂强调。
老师对此只从戴不习惯的眼镜上方,悄悄以指尖按压眉心。
「结果如何?」
「总之,我试著向列车服务人员打听过发邀请函给我的对象。」
老师压低音量,将之前放在保险柜里的信封拿给我看。
「这是发给好几个人的自由名额邀请函。据说他们会发出这种邀请函,以不时邀请新宾客。由于这个缘故,服务人员好像也不清楚这份邀请函本来是谁的……总之,我叫卡雷斯留下看著。」
老师以眼神示意,其余事情之后再谈。
此时,场面有了动静。
「再向各位展示另一对魔眼。」
拍卖师开口。
接著,面无表情的服务人员搬来新的透明圆筒。
「抢夺魔眼。」
拍卖师如此称呼在筒内漂浮的眼球。
霎时间,我手中的目录出现新页面。当眼球照片与详细说明浮现在纸上,拍卖师也配合地继续介绍。
「正如其名,这是直接夺取进入视野者生命力的魔眼。等级为『黄金』。虽然有些老旧,但保存状态无可挑剔。然而由于魔眼的性质,也有攻击宿主的可能性。过去两名接受移植者在三年内濒临死亡,由本列车的服务人员摘除了魔眼,因此请投标的客人仔细查阅契约书的责任限制条款。」
对于她淡淡传达的说明,魔术师们在餐车上扩散的呻吟宛如涟漪。
老师也面露怀疑之色摀住嘴。
「……真不愧是、魔眼搜集列车吗?」
「那个魔眼有那么惊人吗?」
「光是刚才的炎烧就很了不起了。」
相比之下,伊薇特的独眼炯炯发光。她望向应该满脸不明所以的我,转动食指。
「你瞧,那边的奥嘉玛丽小姐也立刻脸色大变对吧?因为黄金级比一般的高贵之色更高阶。」
「比一般的高贵之色更高阶?」
「一个弄不好,就会受到封印指定。」
老师接过话头。
我也记得那个名词,所以忍不住反问:
「封印指定,是以前橙子小姐被指名过的那个?」
「没错。因为凭钟塔的技术未必能确保只摘除魔眼,连同持有者本人一并保管比较轻松。原因是不会再度诞生的魔眼并非只属于其本人的财产,而是魔术协会整体的公共财。」
老师闭起一只眼睛说明。他的声调有点僵硬,应该是不肯定钟塔这种行动之故。他神色极严肃地这么补充:
「据说在黄金之上,还有称作『宝石』位阶的魔眼,但到达那个等级,是否实际存在值得怀疑。领导一派的君主说不定会暗中收藏……真是不辱魔眼搜集列车拍卖会的盛名。」
「不不,老师,人家也没料到会在第二件商品就拿出黄金级。看来或许可以期待,最后出现宝石魔眼的可能性也……」
当伊薇特说到此处时──
「『彩虹』魔眼呢?」
一个声音响起。
起身的少女是奥嘉玛丽·艾斯米雷特·艾宁姆斯菲亚。她还是稚气犹存的年纪,凛然的身影充满令其他魔术师失色的锐气。
「您是指什么?」
「正如我刚才所说的。」
少女激昂地拋出话语。
她好强的眼眸瞪著拍卖师,却静静地说道。
「既然这里是魔眼搜集列车,那也管
理著传说中最高阶的彩虹魔眼不是吗?比如说……据说在极东出现的直死魔眼。」
这次的反应不只是呻吟而已。
喀哒一声脆响传来,有人从座位上站了起来。
竟然是那位法政科的魔术师──化野菱理。
(直死魔眼?)
我没听过那个名称。不过,我发现魔术师们的注意力都放在更前面的词汇──彩虹魔眼上。最高位阶。这代表别说高贵之色,更在被怀疑是否实际存在的宝石魔眼之上。
黄金。
宝石。
还有,彩虹。
仅仅提及名称就让在场魔术师们恐惧的最高阶魔眼。
「在今天这个场合,我无法回答。」
拍卖师说道。
她并未说出「没有」。归根结底是「在今天这个场合」。
如同遭到神话里的怪物之眼梅杜莎瞪视般,周遭的魔术师们统统僵住不动──令人惊讶的是,甚至连化野菱理也不例外,她以极为笨拙的动作坐回座位。
在充满异样气氛的餐车上──
「哼~哼~」
伊薇特不断呢喃。
她的独眼带著非比寻常的光芒。
「第一次在这个场合看到艾宁姆斯菲亚,原来是看中了什么吗?如果是的话,是有点有趣。」
最后,她小声嘀咕:
「……不过,真的有直死魔眼吗?不,假设有,那真的是魔眼吗?怎么样呢?」
4
早餐兼事先演练就此结束。
谁也没有继续交谈,三五成群地散开了。我和老师用餐篮替卡雷斯打包一些食物后,也来到走廊上。
餐车与客房之间,设置了占用一整节车厢的休息室。
柔软的地毯与真皮沙发明明一点也没变,却有种彷佛刺痛皮肤的异常恐惧感。不是魔力或敌意。然而,目睹漂浮在溶液内的魔眼后,这辆列车的一切让我感到不祥至极。
连呼吸都有些痛苦。
我想追上走在前方的老师,忽然抬起目光。
「卡雷斯先生。」
眼镜少年站在走廊上。
「老师、格蕾小姐……你的脸色好差,那边的情况很棘手吗?」
「啊!不,我不要紧。只是有点不舒服。」
看著他忠厚老实的脸庞,我松了一口气。
只是,我也觉得这名少年或许不太适合钟塔。即使适合当魔术师,他应该另有该去的地方。我漫无边际地想。
「那就好。」
我的答覆让少年微微一笑。
然后──
「老师,我刚才在门缝间找到这个。」
他递出一个白色信封。
「信?」
「是的。我马上拉开门,当时却已经找不到任何人影。对不起。」
「不,无妨。以那种方法来接触我们,代表对方是用被逮住也无所谓的临时使魔之类的吧。」
老师说完后撕开封蜡。
他打开里面的信件,手僵住不动。
「您发现邀请函并大驾光临,实在荣幸。」
开头这么写著。
会以此开头的对象,我只想得到一个人。
「……老师。」
「嗯,是那个窃贼的来信。」
老师神情冷若冰霜地颔首,像在尽可能地冻结在内心盘旋,无法控制的感情。
「首先,让我慢慢斟酌考虑──」
「──艾梅洛阁下Ⅱ世。」
清亮的声音叫住我们。
我回头望去,方才集众魔术师注目于一身的少女伫立在前方。
「奥嘉玛丽小姐。」
天体科君主之女梳起银发,直盯著我们。
我觉得她有点像猫,和同样是千金小姐的露维雅洁莉塔·艾蒂菲尔特是不同的存在。假使那位大小姐是发掘于大地深处,花费时间打磨而成的宝石,她则像是长久以来与许多贵族一起注视过历史的阿比西尼亚猫。
「方便和你谈谈吗?」
少女以傲慢的口吻说道。
「很遗憾,我不知道是否能说出受你赏识的话。而且,你不是放弃交流讯息了吗?」
「因为情况改变了。再说,我认为你是钟塔里最适合谈这个话题的人选。」
「哦?」
老师假装放松而垂下的手指,在下一刻微微颤抖。
奥嘉玛丽像在施展古老的魔术般开口:
「毕竟,是关于圣杯战争的事。」
*
化野菱理是隶属法政科的魔术师。
在钟塔,主要的学术方针有十二科,但法政科与这当中任何一科的性质都不同。因为法政科掌管的并非学问,是钟塔的运营方针。
说得更详细一点,此运营方针也分为三项。
亦即保全魔术世界、监管魔术师,以及充当与社会的桥梁。
不论如何,法政科无疑是名副其实的「统率魔术师的魔术师」。大部分的君主家系都会把自家孩子送进法政科,法政科也会毫不吝惜地传授他们帝王学。这就是即使与十二家或三大贵族没有关联,任何人光是听到法政科名号都被迫陷入紧张的缘故。
而现在──
「真的会展出……彩虹魔眼……?」
艾宁姆斯菲亚家女儿说出的话,让菱理皱起形状漂亮的双眉。
连身穿振袖的女子也半信半疑──不,不得不做出此事九成九不可能的结论。即使是法政科成员的她,彩虹位阶的魔眼也是只在传言中听过的事物。
可是,就算如此也不能坐视不顾。
因为假使这个消息属实,依情况而定,彩虹魔眼一词具备著可能破坏钟塔平衡的强烈冲击。
「……不。」
她摇摇头。
(问题在于,魔眼内藏著怎么样的魔术。)
高贵之色。
大致上以「束缚」、「强制」、「契约」、「炎烧」、「幻觉」、「厄运」等为代表,介入他人命运的特权行为。
不过「黄金」以上的魔眼,内藏有在现代失传的大魔术并不罕见。更何况,若是「宝石」与「彩虹」,甚至能想见蕴含著超过大魔术──连古今所有魔术都无法重现的神秘。
那正是神灵行使的权能一类。
(若有直死魔眼这种东西,巴罗尔的权能也……)
菱理也不知道,那种事物是否真的存在。
但是,假设之前无意中听到的传闻属实,她能够推测。
也就是说,那是瞪一眼就能确立死亡结束的超凡异能。万物皆有裂缝。由于这世上没有完美的物体,人人都怀抱著毁坏后从头重建的愿望。那种异能是强行找出这种裂缝,据说是古凯尔特神祇──巴罗尔持有的越权行为的象徵。
虽然仅限于一代,这种异能很可能甚至凌驾于十二家的源流刻印与至上礼装。
「没想到会接连涉及这种事。」
她轻声叹息。
「即使你是君主,你打算将现代残留的神秘清除殆尽吗,艾梅洛阁下Ⅱ世……?」
*
老师关上房门,请两位访客在沙发入座。
因为位置实在不够,我和卡雷斯坐在床上。这里原本是三人房,空间上奢侈地将一节车厢对半划分,不过要容纳五个人会有些压迫感。
老师坐在位于两者之间的扶手椅上,非常缓慢地问道:
「──你为何知道圣杯战争?」
尽管已加以掩饰,他的声音仍带著一丝紧绷。
对此,随从特丽莎·费罗兹推了推眼镜,代替奥嘉玛丽回答:
「由于艾梅洛上一代当家成为话题,艾宁姆斯菲亚家有段时期也搜罗过相关资料。」
她指的是十年前的第四次圣杯战争。
上一代艾梅洛阁下──没错,肯尼斯·艾梅洛·亚奇伯丧命的战争。或者说,是这一代的艾梅洛阁下Ⅱ世──老师从中生还,变成如今的他的战争。
艾宁姆斯菲亚从那么久以前,甚至在更久之前就在观察老师他们吗?当然,同样身为君主,他们调查肯尼斯教授也许是当然的发展,我却止不住令人毛骨悚然的寒意窜过背脊。
我好像稍微触及了钟塔这个地方的本质。
「嗯。我原以为在十二家中,艾宁姆斯菲亚对星辰运行以外的事不感兴趣,在山上闭门不出呢。」
「因为这里也是星辰之一。」
这次由奥嘉玛丽本人回应了老师的话。
她炯炯有神的琥珀色眼眸从下往上瞪著老师。眼神与其说在衡量他的斤两,更像在发出挑战。
「而且,那个话题热门到即使闭门不出都会听闻。听说,这次居然连Ⅱ世都想挑战十年前让艾梅洛阁下丧命的圣杯战争。你报名了应该不到两个月内即将展开的第五次圣杯战争的钟塔名额吧?」
「很不巧,我似乎没获选。这次的钟塔名额好像增加为两人,但被葛列斯塔和封印指定局拿走了。」
当然,我也认识亚托拉姆·葛列斯塔。
我记得封印指定局,是为了确实抓住受到封印指定的魔术师而存在的组织。他们遴选成员
看的不是纯粹的魔术技术,而是搜捕在民间四处逃窜的魔术师需要的战斗力,因此很适合圣杯战争吧。
「尽管如此,你报名过是事实吧。嗯,你对据说能实现任何愿望的可疑圣杯有所执著吗?」
「……这个嘛。」
「不是吧。的确,他们似乎会耍什么花招召唤出英灵,不过那是在魔术发展落后的极东举行的仪式。我不认为会有那种超越群伦的宝物。」
奥嘉玛丽抱起双臂,动了动食指。
她拍打上臂,同时微眯起眼续道:
「若是这样,认为你的目的在于那场仪式本身比较妥当。对,你曾是三流的新世代New Age,经过那场战争后不知为何变得判若两人,甚至一手掌管艾梅洛教室。不仅如此,反覆发生内部纠纷的艾梅洛派一等争端大致解决后,立刻将你强行推上君主之位的异常情况……你卖了什么人情给上一代艾梅洛阁下吗?」
「很遗憾,我甚至无法见证肯尼斯教授的临终时刻。直到死去的前一刻,他大概都认为我是无药可救的蠢货。」
「…………唔!」
我竭尽全力忍住声音。
没想到老师这么受到注目。
考虑到亚托拉姆·葛列斯塔也提及过种种事情,在钟塔的调查结果多半会对拥有一定地位的人公开。虽然老师达观地表示莱涅丝也这么说过,所以不值得惊讶,但我始终无法达到那种心境。
「总之,你打算再度挑战圣杯战争,就那么想为从前无法完全获胜的一战雪耻?」
「……你想这样认为的话,那也无妨,找我要谈的就是这件事情吗?」
「不,我只是确认情况。如果你不喜欢听,就当我在自言自语吧。」
奥嘉玛丽挥挥手后续道:
「如果到目前为止的讨论大致没错,你来魔眼搜集列车的目的,只是替圣杯战争补充战力吧?没拿到钟塔名额,你只能偷偷地以无所属身分参加,总不能像上一代艾梅洛阁下一样公然地携带魔术礼装。没错,令人傻眼的是,肯尼斯·艾梅洛·亚奇伯挥霍无度地将当时艾梅洛的贵重礼装投入了圣杯战争吧?
听说与矿石科之名相称的大量宝石、矿石不用说,还有降灵科尤利菲斯都不会随便出手的恶灵、魍魉一类,最后还运送了三台调整为君主专用的魔力炉过去。光是听说这些物资连同大楼一并遭到炸毁,就令人毛骨悚然。就算是当时的艾梅洛派也会破产啊。」
(…………)
我茫然地注视著交谈的两人。
我好像在哪里接触过她那种谨慎的行事做法。
(……莱涅丝小姐也是。)
或者,从前的莱涅丝说不定也以同样的方式在钟塔生活。
当我遇见莱涅丝时,她和老师的关系已延续许久……是在她能将一定程度的事情推给老师处理后,因此我不清楚详情。
(……所以,莱涅丝小姐是不想放开老师?)
我暗自按住她交给我保管的信用卡与手机。虽然讯号在列车出发后中断,但如果照她所言,拍卖会时应该能够通讯。
同时,我感到有点安心。
因为我觉得只要她不愿放手,就还没关系。
否则,我也觉得老师这个人会消失在某个地方。
「……看来你真的很清楚。没想到艾宁姆斯菲亚对俗世如此感兴趣。」
「注视星辰之外,与注视星辰表面在根本意义上是一样的。只是,如果我到此处为止的想法无误,说不定我们可以联手作战。」
「联手作战吗?至少听起来不错。」
「对吧?毕竟艾宁姆斯菲亚与艾梅洛本来就同属贵族主义。」
「贵族主义……吗?」
老师微微撇了嘴。
他大概对派阀方面有些想法吧。说到底,艾梅洛本身虽然为贵族主义,考虑到老师本身的背景与手法,民主主义反而更适合他。尽管巴尔耶雷塔等派别大概是出于这样的理由来挖角他的。
奥嘉玛丽再次瞪著老师。
「至少假使你的目的纯粹是补充战力,你并非想得到彩虹魔眼吧?那样的话,应该与我们利害关系一致。」
「……为什么?那可是只存在于传说中的魔眼。是其他君主应该也没有的绝品喔。即使不知道具备怎样的能力,能得到的话任何人都会想要。」
「因为即使不知道魔眼的能力,光是彩虹魔眼应该就十分昂贵。我不认为以目前艾梅洛派的财力付得起。」
「你说话还真直接。」
老师苦笑地耸耸肩。
从他依旧没露出不悦之色来看,他确实不讨厌这种人才对。至少不必一一刺探对方言语背后的真意,或许比较轻松。
「总之,你真的相信拍卖会将展出彩虹魔眼?你事前得到了什么消息吗?尽管我不认为魔眼搜集列车会对外界泄露消息。」
「…………」
奥嘉玛丽沉默了一会儿。
然后,她以眼神向身旁的随从使眼色并开口:
「好吧,特丽莎。稍微揭开我方的底牌,事情应该也会谈得比较顺利。」
「我明白了。」
随从特丽莎·费罗兹点头回应主人的话,倏然抬起手。
「因为我『看』见了。」
她摘下眼镜,露出美丽的眼眸。
不,吸引我们意识的,正是潜伏于她眼眸深处的鲜明光辉。有某种异样的光芒,我刚才好像也看过……她语速十分缓慢地请求:
「啊,正好。艾梅洛Ⅱ世大人,能够请你举起右手吗?」
「像这样吗?」
坐在椅子上的老师没有特别抗拒,笔直地举起右手。
「是的,可以的话请再举大约八秒。七、六、五、四──」
「──哇!」
我身旁的卡雷斯失去平衡。
他因为太过紧张,从床上滑落。掉下去的时候,他的手敲到放在枕边的空水瓶,水瓶于半空中描绘出漂亮的抛物线──像在做什么实验一样,掉进老师高举的手中。
老师茫然地望著水瓶一会儿,得出答案。
「是魔眼吗?」
「从广义来说算是。我的眼睛是预测的未来视。」
「……未来视?」
老师对茫然的我低语。
「正如字面上的含意,是看见未来的眼眸。像特丽莎刚才所说,那在广义上被视为一种魔眼。」
魔眼。
根据是否会行使炎烧或魅惑这类术式投射,有些情况会把感受型的未来视与过去视排除在狭义的魔眼之外……等详细的说明,我没有听进耳中。
只是,这里也有一个人。我感觉有石头般的物体落入喉头。
看见肉眼不可见事物的人。
在某种意义上,其视觉本身与其他世界相连接的人类。
据说在这辆魔眼搜集列车长期买卖的异能特别。
「大约三个月前,我看见这次的魔眼搜集列车拍卖会将展出彩虹魔眼。」
「看见吗?」
老师嘀咕。
「结果先于理论,很像是未来视会说的话。不过,预测的未来视非常不稳定吧。应该只是停留在也有那种可能性的程度。」
「所以,我才想在那个场合确认。」
奥嘉玛丽傲然地挺起胸膛。
「而拍卖师没有否认那么重大的事情,在场的所有人都觉得有可能吧。」
「…………」
这次换成老师沉思。
想到搭乘这辆列车前,奥嘉玛丽也直接地问过老师「你可有看中的魔眼?」,这种做法应该是她的惯用手段。虽然会觉得手法草率,不过考虑到充满阴谋的钟塔,这一招说不定意外地有效,至少可以辨明敌我。
「原来如此。所以,你才过来再次接触我们?我也说过,如果确定看中的目标不同,也能够减轻彼此的负担……那么,你希望我如何提供协助?」
「当彩虹魔眼出场时,如果出现其他要投标的笨蛋,我希望你也投标。」
「哦?你明明断言艾梅洛没有那么多钱啊。」
「因为会选择跟两个君主家系为敌的愚蠢魔术师很少见吧?只要你在其他人放弃以后也跟著放弃,损失就会停留在最低限度。」
总之,比起资金,她好像打算用权力压制对手。
我也理解这个道理。虽然对于老师得稍微打个问号,但钟塔至高的君主头衔可不是摆设。如果一次对上一个还好,无论是谁都想避免做出同时招惹两个家系的愚昧行径吧。
「可以的话,我希望你也积极地投标其他魔眼,消耗周遭众人的资金,不过我没指望那么多。以艾梅洛的角度来看,这岂非不花一毛钱就能卖人情给艾宁姆斯菲亚我们的机会吗?」
对于她十分傲慢的说法,老师没有显露任何感情地张口:
「事情我姑且明白了。」
他没有给予承诺。
不过,艾宁姆斯菲亚方面好像接受了那个回答。
奥嘉玛丽点点头后正要转身,又突然停止。
「怎么了,特丽莎?」
「可以让
我也和艾梅洛Ⅱ世大人谈一会儿吗?」
「嗯,是无所谓。那么,我先回房等你。」
一头银发飘扬,奥嘉玛丽离开了。
留下的特丽莎在房门完全关上后向老师开口:
「我想请教你一件事。」
「什么事?」
「主人认为你有意参加第五次圣杯战争是想一雪前耻,但我的想法有些不同。」
「……哦?方便的话,能请你告诉我那个想法吗?」
当老师这么引导,特丽莎带著淡淡的笑容呢喃。
「跨越赌上生死之战的人,出现人格为之一变的情况并不罕见。不过,改变需要契机吧。如果上一代艾梅洛阁下并非那个契机,那就需要另一个对你产生影响的人物。我浏览过圣杯战争的调查结果……也知道在十年前的第四次圣杯战争中,和你一起战斗过的英灵。」
老师的手指动了动。
我与卡雷斯也不得不为这句话屏住呼吸。因为特丽莎说到了我们搭乘魔眼搜集列车的主要目的。
随从只淡淡地诉说:
「对……名留人类史的英灵,当然具备足以改变一个人的人生及人格的强度。」
我感到一阵寒意,感觉像从背后挨了一刀。
她说她拥有未来视的魔眼,也展现了那种力量。
可是,我觉得这名随从潜藏著在未来视之上的洞察力。
「你的推测非常有趣,女士。」
老师回应道。
「不过那只是猜测,并非有什么证据。」
「那当然。」
特丽莎也承认。
「所以,请把这些话也视为纯粹的推测,听过就算了。」
她如此留下前言后续道:
「即使再度召唤英灵──使役者,那位使役者不是也没有与你一同疾驰的记忆吗?」
「咦?」
那声傻愣的声音是我的。
虽然一直忍著,但我承受不了突如其来的冲击,脱口而出。
特丽莎瞥了我一眼,进一步往下说。
「关于英灵,我有一定程度的降灵术方面的知识。没错,作为主体的英灵之座应该也收集了他与你的纪录。时间与空间在英灵之座都未确定,存在于那里的主体储存著数量庞大的纪录……但正因为如此,被召唤到现世的使役者应该不会一一保存与你互动的纪录。使役者记得的是生前预设值的知识,与世界赋予的现代必要事项,再来只有一些调整项目。因为英灵之座无视时空积蓄资讯,若非如此将会与知识产生矛盾。」
啊,不过这些论点终究是假说,她如鲨鱼般笑著。
「假说……?」
我觉得非常不踏实。
明明试图达成什么,却得知从根本上就搞错了的感觉。魔眼搜集列车的地毯似乎裂开了,而自己会坠入无底深渊。若不试著保持清醒,随时都会双膝发软地瘫倒。
「没错,当然是假说。不过,如果这个假说有例外的话──」
特丽莎拋出前言后说:
「举例来说,与所有时间序列断开的特异点时间尽头,以及从世界隔离出来的某种固有结界。若不是那种情况……我想你的梦想无法实现。」
「…………」
老师一语不发。
只是像受到强风吹袭般,微微眯起眼睛。
「啊,还是说你要从作为基础的召唤形式开始全盘更改?那么一来,需要构筑另一个作为术式基点的大圣杯。真是符合君主之名的大事业呢。不不,乾脆从冬木抢过来如何?这种做法不是非常像魔术师吗?」
「……艾宁姆斯菲亚竟然有那种兴趣,真令人惊讶。」
老师的声音始终保持平静。
正因为如此,我很难过。
我希望他感到惊讶。希望他感到痛苦。希望他哭喊「这不可能是真的!」。然而,老师的态度保持平静,平静得让我即使不愿意也被迫明白,他早在许久以前就清楚特丽莎所说的内容。
「让我再问个问题。彩虹魔眼可能具有各式各样的『力量』。你们看见拍卖会展出了什么样的彩虹魔眼?」
「…………」
特丽莎一瞬间眯起镜片下的眼眸。
然后,她摇摇头。
「我认为不需要告诉你那么多。即使是魔眼搜集列车,我也不认为有能力一次准备两对『彩虹』位阶的魔眼。」
「原来如此。说得有理。」
老师面露苦笑,也没有深入追问。
一个看来有些为难,一如往常的笑容。说不定是意外地从那抹苦笑感觉到什么。
「──艾梅洛Ⅱ世大人。」
她呼唤道。
「人类是依赖讯息生存,受讯息束缚而死的生物。其中,视觉拥有最大的讯息量。因此,持有魔眼代表接受被魔眼束缚。如果你要购买与我们目标不同的其他魔眼,最好再三地思考这一点。」
「承蒙忠告,实在惶恐。」
老师彬彬有礼地低头致意。
谈话到此结束,随从也离开了。
房门应声关上后──
「……老师。」
听到我颤抖的声音,老师停顿一会儿后转过身。
虽然我自认有克制情绪,但说不定已是泫然欲泣。那名随从留下的话,留下如此严重的破坏爪痕。
老师神情复杂地问我:
「难道莱涅丝向你灌输了什么关于我和圣杯战争的事情吗?」
「没有。」
我摇摇头。
「没有……没有。可是,那样……」
「使役者没有之前受召唤时的记忆吗……」
老师宛如歌唱般说出口。
「好歹我也是君主,而且一直在调查圣杯战争。刚才谈到的事,我从很久以前起就知道了。你用不著在意那种事。」
「可是……」
我第一次连续对老师辩驳两次。不,以前说不定也有过,但我想并非这种乞求般的话语。
总之,我想说的是,唯独那件事绝不能接受。
「真是的。」
老师拿起雪茄。
他依旧露出微微苦笑,以小刀削去茄帽,像平常一样以火柴的火焰摩擦点燃雪茄。就算是这一连串仪式般的行为,唯独这一次无法让我的心平静下来。即使雪茄独特的味道充满房间,我仍旧泫然欲泣。
「──那个,老师。」
「卡雷斯。」
先前一直默默聆听的少年走上前。
「我对于圣杯战争所知不多,而且也不太清楚情况,所以我说的话或许完全错误。」
讲完这段开场白,少年如此续道:
「不过,如果有放在心上的对象,希望那个人记得自己不是天经地义吗?而周遭的人也希望会是这样,这不是很寻常吗?」
卡雷斯十分直率地触及核心。
对此,老师淡淡地扬起嘴角。
「你说得对。我当然不是觉得即使被遗忘也不在乎。」
他任烟雾飘荡,目光在天花板附近徘徊。
「不过,我有就算如此也想相见的对象,有想确认的事情。为了朝这十年的前方走去,有些界线我想划分清楚,做个了结……嗯,至少关于圣杯战争,我只有这么一点小执著。彼此都保有记忆、可以彼此仔细玩味那段回忆,像那样的幸福就算是用赊帐换来的也得到太多回报了。凭我的人生可偿还不清。」
老师感慨地说。
他叼著雪茄,浑身带著独特香气的烟味,好像若无其事。
──我。
很想摇头。
很想否定他,说没这回事。
可是老师笑得太过为难,我无法将任何想法诉诸言语。
「老师认为呢?」
卡雷斯重新发问。
「你认为刚才来访的奥嘉玛丽小姐,是留下那封邀请函的对象吗?」
「这个嘛。一般来想,不会采取那么拐弯抹角的手段。都提到了圣遗物的话题,还假装不知道圣遗物失窃也没有意义。」
但谈论魔术师时,「拐弯抹角」或「没有意义」等想法只能在一定程度上发挥作用。因为可能性虽然低,有时那些行动本身就是某种魔术的一环。
「首先要处理的是这封信。」
老师举起刚才卡雷斯发现的信封。
他浏览后续内容,简短地说出结论。
「信上叫我们在傍晚前往最后一节车厢。」
「……那么……」
「嗯。」
老师颔首。
「都走到这一步了,就接受这份邀请吧。」
5
──可是。
异变在傍晚之前发生。
在我们三人聊著各种话题进行准备的期间,魔眼搜集列车突然停止。
「列车……?」
当我不明所以,正在动脑思索时,车内广播响起。
「我是车掌罗丹。本列车将于此地停留约两小时后再度出发。这段时间请各位自由活动,无论留在车上或下车散步都可以。」
「……看来是定期停车。」
老师说道。
说不定这也安排在拍卖会前的行程表上。
「总之,下车看看吧。」
「啊,好的!」
「那我也一起去。」
听见老师的话,我们也离开房间,走下火车舷梯。
这个地方实在无法称为车站。
我们位于连有铁轨经过都令人不可思议的苍郁森林中央,只有列车前后奇迹般的看不到树木。淹没在草丛内的铁轨锈迹斑斑,几乎与森林融为一体。
凉风吹抚脸颊。
虽然看不见森林外面,光是这阵清凉的风就让我感到舒畅。
「哈哈~!空气真好!」
似乎抢先下车的花花公子张开双臂吸气。
「你叫约翰马里奥来著?」
「喔喔。没想到钟塔的君主记得我,真是光荣。」
穿白夹克的男子摘下帽子旋转,并鞠躬说道。
也许是因为会上电视,这名男子的举止既夸张又刻意。彷佛贴在那张装模作样的脸孔上的笑容,虽然远比老师的笑容开朗得多,我却不太适应。
「哎呀呀,我是第一次搭魔眼搜集列车,各方面的服务都好周到!本来觉得车窗外全是白雾有些无聊,像这样让乘客下车欣赏风景也很不赖。如果挑更热闹的地方让我们下车就更好了。」
他高声说出的台词有一半是认真的,另一半则是讽刺。
对我来说,这种野外在各方面都更让我安心,不过当然也有人讨厌大自然。
「唉,尽管如此,三明治的味道非常好吃。」
约翰马里奥坐在摆放好的椅子上,咬了一口新鲜的水果三明治。
另外还有数名魔术师走下列车,和约翰马里奥一样享受。附近摆了几张桌子,也备有三明治等点心,保持整齐的排场。
「法政科的狡诈女人没下车,艾宁姆斯菲亚家的女儿好像也只是查看一下,就回列车内了。」
大概是理解到老师在意的地方,约翰马里奥喋喋不休地说。不愧是电视艺人,他似乎很擅长察言观色。
而另一个人。
圣堂教会的老人──卡拉博与其他人保持距离,喝著红茶。
若没有像刚才事先演练之类的事情,他不会配合任何人的步调,我行我素,或许可以说深具魔术师的特色。
这时,我突然转头看向旁边。
「……老师?」
在摆放好的桌子前方。
老师走向森林的缝隙。
他悄悄伸手扫开茂密的枝叶,沉闷的青草味飘散出来。层层叠叠的绿意彼端形成一小块空地,丛生的蕈类描绘出漂亮的圆环,伸展蕈伞。
「妖精之环Fairy Circle吗?」
「──喔,老样子呢!」
伊薇特探头过来说道。这位少女好像也跟我们一样下了车。
卡雷斯反问一头粉色发丝,戴著眼罩的同学。
「你知道这个吗,伊薇特?」
「这辆列车好像是在灵脉上形成轨道,我想多半是活用于维持魔力。于是,偶尔停车的地点也变成了某种能量点。嗯呵呵,说是妖精游记之类的有点帅气,但度蜜月怎么样呢,老师!」
「……喔,原来如此。在英国沿著灵脉走,当然会跟妖精产生关联吗?停车与其说是为了观光,是为了补给才对。」
老师极其自然地无视伊薇特最后的发言,说出感想。
他瞥了一眼停止的列车。
「当然,这辆列车也是以列车自身的规则在运作。」
老师的话让我奇妙地感到理解。
不愧是据说由死徒制造的,魔眼搜集列车在脱离常识这一点上,远远超过剥离城阿德拉与双貌塔伊泽卢玛,纵然如此,这辆列车还是有自己的规则存在。
我想这世上的一切多半都有那样的规则。
人有人的,魔术师有魔术师的。
亡者有亡者的规则。
我摇摇头,试图挥开思绪时眨了眨眼。
「格蕾?」
「……不,我觉得好像看到了什么。」
我眯起眼。
在树丛的另一头。
一名至今不曾在列车上看过的白色女子,仔立于雾气的缝隙间。不仅如此,还有色彩鲜艳的花卉在女子周遭波动起伏,将那里点缀得宛如不同的世界。
是蔷薇。
白色女子仔立之处,盛开著数十朵鲜红的蔷薇。不光是周遭,她卷成优美弧度的金发上也戴著绚烂的蔷薇花冠,看起来像是花的化身。
女子倏然抬起头。
敏锐的绯色眼眸,与我目光相对……
(……咦?)
下一瞬间,女子消失了。
不只如此──
「嗯嗯嗯,小寄宿弟子?」
「怎么了吗?」
一旁的伊薇特与老师都皱起眉头。
无论再怎么想,那都不是会漏看的对象,因此我也感到惊慌。
「咦,可是,刚才有红蔷薇与白色的女子人……」
「那是本列车的代理经理。」
当我语无伦次地用手比著时,意外的人物为我解围。
是那位在我们上车时前来问候的消瘦车掌。他的名字好像叫罗丹。
「代理经理?」
老师猛然回头。
没错。原先那封邀请函上是那样署名的。正因为如此,老师上车后马上想证实其存在。
「是的。自从经理离去以后,她就守护著魔眼搜集列车。」
车掌感慨地说。
「连我们也很少见到她,看来你有不同于普通魔术师的感性。」
感性。我隐约明白那个意思。
比方说,感觉到渗透至土地深处──大多数魔术师都无法感应到的稀薄意念的能力,使我在故乡待不下去的理由。
「……你说经理离去是什么情况?」
老师先询问这方面的疑问。
「本拍卖会原来由经理计划,但有一次发生过纠纷,经理在那之后就离开列车,交给代理经理接手。」
「纠纷吗?」
(该不会是我过来之前听说的,橙子小姐的……)
看著老师浮现几分热切的表情,我心不在焉地思考。就在此刻──
彷佛划破森林沉稳的气氛般,少女的叫声传遍四周。
*
老师立刻对叫声有所反应。
「格蕾。」
「……是!」
听到僵硬的声音,我以最快的速度飞奔。
我三步跳过地面,抓住车门的把手转动半圈。几乎以空中制动的诀窍著地后,直接在列车内猛冲。
我掌握了声音来源。
凭我的耳朵,能够轻易判断这点程度的距离感。
可是一拉开门,我浑身僵住。
「哇啊。」
「……喂喂喂。」
从后面追上来的伊薇特和约翰马里奥也低声呻吟。
接著抵达的其他魔术师也倒抽一口气。现场的情形凄惨到连身为某种非人者的魔术师,精神上都大受冲击,暂时僵住。
滴答滴答。
滴答滴答。
滴答滴答的水声传来。
红色弄脏魔眼搜集列车豪华的地毯,还在渐渐扩散。
在那中心是一把倒下的椅子,一具倒卧的人形。
特丽莎·费罗兹。
她倒在血泊中。
出血量多到无论怎么想都不可能生存,不仅如此,她的尸体还失去太过重要的部位。
尸体缺少了头部。
之所以认得出是特丽莎,是因为尸体穿著与生前的她相同的紫色大衣。适合她柔软肢体的布料,现在完全被染成残酷的深红色。
「特丽莎……!」
奥嘉玛丽就跪在尸体旁。
刚才的叫声应该是她的声音。不,如今的特丽莎连应该发出叫喊的部位都不存在了。
「我、我在列车上……有点晕车……因此离开……去呼吸森林的空气……」
空虚的声音在车内徘徊。
「然、然后在休息室喝茶……当我回来后,特丽莎她……特丽莎她……」
任谁也无法回应她的低喃。
只有残留在躯体内的血液还依依不舍地滴落,发出滴答滴答的声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