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第二天是爽朗的晴天。
我打开小屋的窗户,在朝阳的沐浴下伸了个懒腰。
因为是在山上,即便是初夏也依旧有一股寒意。昨天还乱七八糟的杂乱小屋,现在已经被打扫干净了。不用说,当然是特里姆玛乌一晚上的成果。
顺便她还配合我的起床时间准备好了红茶。
另外除了暖炉是借用的以外,其他包括茶壶和水在内的东西都是特里姆玛乌偷偷带来的。由于从昨天开始就一直让自动制御功能工作着,魔力被消耗掉了不少,但毕竟事有轻重缓急嘛。
我啜了一口香气扑鼻的琥珀色液体,感觉意识终于振奋了起来。
“没错没错。这才叫早上啊。终于能喘口气了。”
“今天为您准备了猪肉的熟肉酱。”
“帮我多抹点。”
“我知道了。”
特里姆玛乌将白色的熟肉酱涂在长条面包上,然后放进我的盘子。一吃进嘴里,就感觉诱人的味道在嘴中扩散开来。顺滑的口感与肉的美味再加上适当的咸味,让人欲罢不能。
我又幸福地喝了一口红茶,享受着香气从鼻中散去。
就是甜食有些不足,不过暂时就用巧克力布朗尼满足一下吧。就在我感觉到大脑在糖分的作用下开始运转的时候,里屋的门被打开了。
“还真是优雅啊。”
刚起床的兄长挠着头走了出来。
虽然他好像姑且自己梳过了头,但不得不说还是到处都乱糟糟的。应该也有人喜欢这种风格吧……实际上,我的脑海中已经浮现出了包括旁听生在内的几个名字,不过即便如此,我也不太推荐他保持这个模样。
“嗯。毕竟昨天在守墓人阁下那里喝的咖啡已经可以拿去当刑具了。兄长也来点吧。”
“那谢谢大小姐打赏喽。”
说着,兄长在桌子的对面坐下了。
特里姆玛乌在替兄长泡好红茶之后,顺便将指尖变成了梳子的形状,开始帮他梳头。他好像还没有完全清醒,不时呜呜的哼唧着,双手也像平时拿着掌机时那样移动着手指,看着实在诡异。不过在喝下红茶,吃了几口长条面包之后,他的眼睛恢复了活力,甚至还多嘴了起来。
“原来如此。你把特里姆玛乌教育得还真不错。不过,这茶你是不是也应该找几个朋友一起喝。”
“这还真是亲哥一般的建议。我会记住的。”
关键在于,我没有这样的朋友。
不管是喝茶还是吃点心,都得和能放心不会给你下毒加药的人一起才行。然而很遗憾,在我活过的这些年里和这种人没什么缘分。但要问我是不是为此而感到哀伤的话,那我必须坦白我其实还是挺享受的。
麻烦的是,尽管客观上来说我的人生并不幸福,但在主观上我得承认实际上根本是满溢着高浓度的喜悦。下了毒的话就吃自备粮,在社交晚会上被步步紧逼的话就准备好交涉,和找茬的对策,这些对我来说都是极大的乐趣。
当然,如果没有教会我这些手段的那个管家的话,我肯定早就死了。尽管【那人】离开已经有几年了,但当时灌输给我的各种技术和习性依旧留在我心中。
我随口应付了他一下,然后切入正题。
“那,你怎么打算。”
“贝尔萨克先生之前是说,不要一个人去墓地吧。”
听到兄长这句话,我得意地笑了。
“也就是说,两个人就没问题了。”
“这样就不算违反规则了吧。”
兄长一脸无趣地说完,又吃了一口面包。
虽然他老是会抱怨胃痛,但其实肠胃并不是特别差。要说的话,实际上还是挺喜欢吃东西的,只是因为太忙了而无暇去享受……大概就是这种感觉。这可真是浪费人生。明明人生中根本就没有空闲放入娱乐愉悦享受以外的东西的。
“确实,我也赞成先去看看墓地。既然咱们是来拜访守墓人的,那多半没法回避那里吧。”
说完,我喝光了剩下的红茶。
就在这时,门口传来了敲门声。
“那个……早上好。”
门极其拘谨地打开了一条缝。
因为门打开的速度太过缓慢,而且那个间隙细得简直就像一条线一般,一瞬间我差点怀疑是使用了魔术之类的东西。又或者是那种不邀请它就无法进屋的妖魔鬼怪。我一边让特里姆玛乌藏起来一边回应道。
“呃,你进来吧。”
“好、好的……”
吱的一声,门又打开一点。
那也只是个最多能塞进拳头的缝隙,透过那里勉强能辨别出对方的身高和服饰。
是那个把灰色兜帽拉得很低的少女。
“那个……贝尔萨克先生派我来为两位做导游……就是、昨天在贝尔萨克先生的小屋里见过面……”
“啊啊,当然记得。”
看到我点点头,少女松了口气。
是她特别胆小还是单纯比较认生呢。我觉得两者皆有。
我瞥了一眼兄长,向他使了个眼色,确认他的意思。
虽然这样就等于被对方限制了自由活动,但送个导游也是帮了大忙。毕竟应该有不少东西没有解说是无法了解的。而且要想偷偷调查的话,也可以之后再找机会。
“那就有劳你了。”
“……是。”
“稍等一下。我们马上就出门。”
我加快特里姆玛乌变形的速度,让她钻进带来的旅行箱中。因为那上面施加了减轻重量的魔术,所以就算不随时“强化”也能搬运。
走出门外,戴兜帽的少女正看上去非常孤单地仰望着天空。
天空与刚才截然不同,乌云遍布,不知该说是不凑巧还是该说很相称。云天之下的她与那份昏暗十分和谐。
仿佛是遥远的冬之国的妖精一般。
“呀,让你久等了。”
“……没有。没关系。”
少女立刻低下头,否认道,就在这时,吹起了一阵风。
风吹歪了她的兜帽,露出她的脸。她有着非常动人的容貌,暗淡的银发在脑后编成了发髻。而那不敢直视我们的内向模样也非常惹人怜爱,或者说正巧符合我的喜好。总归一句话就是有欺负的价值。
但是还没等我这么想,意外的事态紧接着就发生了。
“哇啊!”
那是好像突然抽风了一样的叫声。
我大概有三年左右没听到这样毫无掩饰的叫声了,所以忍不住回过头去。
“怎么了,我的兄长啊。”
“……没、没什么。”
兄长一手捂着脸,用干涩的声音否认道。
然而我还是清楚地透过指缝间看到了他的脸色。
我见过那种表情。那是我的兄长被某些强烈的心理阴影刺激到时会出现的表情。但就算是在我所保留的秘密兵器中,也没有能造成这种效果的神器。
少女也因为他被惊吓到的样子而转过了头,她眨了眨眼,然后惴惴不安地问道。
“请、请问……怎么了?”
“那个,我知道这个要求很无礼,但能不能请你把兜帽再往下拉一点。”
“……欸。”
少女呆住了。
说实话,我也吃了一惊。兄长基本上在面对女性时都是很有礼貌的。自从把他拴在君主(Lord)的位置上以后,我还是第一次看到他对并不熟悉的人提出这么失礼的要求。
但异变并没有就此结束。
“没、没事,您觉得戴上更好是吧。我知道了。我会这么做的。‘
(嗯?)
不知为何,少女的声音听上去充满了活力。这搞啥?难道在我不知情的情况下开始了什么犯规的Play了吗?
“……真的很抱歉。我是因为个人的一些隐情才会产生精神上的不适,希望你不要介意。”
“没事,怎么会介意!请不要放在心上。”
少女压着兜帽,摇了摇头。
接着,
“——咦嘻嘻嘻嘻!没想到吧慢性子格……”
一个刺耳的声音响了起来,然后又瞬间中断了。
在不禁面面相觑的兄长和我面前,少女使劲挥了挥右手,然后像什么都没有发生过一样清了清嗓子。
兄长呆呆地问道。
“……刚刚是?”
“……您是不是幻听了。不,请不要在意。”
她的声音很认真,因此让人有些无法分辨。
别人的隐私是如此美味,我当然也想刨根问底,只是在这个时点追问她的话总觉得会有什么不好的东西爆发出来,所以还是再等等机会吧。
“好了,我们走吧。想去哪里请尽管说。”
戴兜帽的少女从依旧呆若木鸡的兄长身上别过视线,催促我们道。
2
由少女做导游,我们在村子里转了一圈,通过与村民的对话了解到了几件事。
比如说,虽然是在威尔士地区,但基本上都在使用英语。
威尔士语本来就因为一些历史上的原因而
导致会说的人逐渐减少,一时间甚至不足人口的两成。直到近年才再度被重视起来,从文化振兴的角度出发而加强了教育,也因此导致会说威尔士语的年轻人反而比老人更多,但在这个村子里却看不出有这种倾向。恐怕是因为和平原地区没什么交流吧。
还有,带兜帽的少女意外的受到村民的尊敬。
虽然不是所有人都这样,但在我们向他们搭话的时候,有大概一半左右的村民首先就是向戴兜帽的少女行一个极其郑重的礼。
仿佛是见到了出身高贵的人一样。
(……或者说,是敬畏?)
他们绝对没有怠慢她。
应该说正相反,甚至能让人感觉到面对神像时的敬虔。
没错,神像。
不是对人的,而是更加根源的——好像面对圣物时一般的态度。虽然与人们在面对司祭或修女时的态度相类似,但又更加殷切,充满了喜悦——就是这样一种古怪的感觉。
(……既然如此,为什么她会这么怯懦呢?)
在这种封闭的村子里被众人所崇敬,一般而言反而会变得傲慢才对吧。当然会变得傲慢的可能只有我,但也不至于会养成胆小的性格。
微妙有些矛盾的情形让我的内心被涌出的疑问烦扰着。
不过至少我们搞清楚了这里的地形。
村子的形状大致是个南北凹进去的椭圆——就像兄长以前在远东收到的特产葫芦一样的形状,教会在中央,北侧是墓地和沼泽。我们昨晚过夜的小屋在村子西侧的郊外。
我们还顺路去村子中央的教会看了看。
“这里就是教会了。昨天应该有人介绍过了吧。”
“是啊……圣堂里还放着黑色的玛利亚,你知道它的来历吗。”
“来历吗……我也不是很清楚。”
她的第一人称带着些威尔士的口音,这点也很可爱。不好,感觉我的老毛病又要犯了。淡定一点我自己。
“……不过,在村子里大家都很热情地信仰着它。每当有人结婚或是孩子出生的时候,一定会去向那尊圣母报告。”
“哦。孩子出生也报告吗。”
兄长兴致勃勃地用手指摸了摸下巴。平时他应该已经拿出雪茄开始抽了,不过现在姑且还是在顾忌带兜帽的少女吧。
(想知道有关圣母的事的话,果然只能去逮那个司祭了吗。)
不巧的是司祭不在,我们就只是在伊尔米娅修女那里吃了一通白眼而已。虽然对于某些人来说这也会是一种享受,但遗憾的是与我的兴趣略有不同。
“你们怎么还没回去?”
这回不是耳语,而是像骂牲口一样劈头盖脸地骂了我们一顿,至于她具体都骂了些什么我就不在此一一赘述了。啊,事先声明,虽然她确实一脸厌恶,但我并没有感到一丁点的兴奋。
接着,我们到达了关键的墓地。
那里并没有肃穆的感觉。仅仅是写着各人名字以及简单经历的墓碑的罗列而已。
生锈的铁门上雕刻着乌鸦的花纹,我的兄长颇有兴趣地端详着,然后问道。
“这里的墓地是将乌鸦视为圣物的吧。”
“……是的。这里是由贝尔萨克先生在管理的。不过我听说所有者是别人。”
(所有者吗。)
我之前下意识地以为那个贝尔萨克就是所有者,现在看来是搞错了。
兄长开始仔细地观察墓地。
伫立在阴天之下的石碑,给人的感觉比起不详更接近空虚。已经经历了连收集而来的死都已化为灰烬的时间……在我的心中留下了这样的印象。话虽如此,这里意外的还挺干净。应该是贝尔萨克或者这名少女有在细心地打扫吧。
石碑上虽然刻了名字和来历,但深处那些有年头的石碑已经被严重磨损,大概有三分之一都无法辨别了。
用手指抚摸石碑的表面,能感到石头所带有的寒意冰冷入骨。
这里非常的安静。
仿佛只要侧耳倾听,就能听到彼方那个时代的声音。
用兄长的话说,就是墓地还是死后的世界本身的那个时代。
冷不丁的,戴着兜帽的少女开口了。
“……埃尔梅罗Ⅱ世先生为什么会到这里来呢?”
“贝尔萨克先生没告诉你吗。”
“那个人……很少会说不必要的事。”
确实他给人这种感觉。应该是比起言出必行,无言必行要更准确一些的类型吧。
兄长走在她身旁,一边在墓地中四处观察,
“就是有点事想找他帮忙。我是来拜托他借我一个守墓人的。”
一边解释道。
少女听到后使劲眨了眨眼,然后转过头。
“也就是说,贝尔萨克先生要到城里去了吗?”
“首先他得答应我。有什么问题吗?”
“……不,那个、”
少女吞吞吐吐了一番之后,继续说了下去。
“其实,我还从来都没有离开过这个村子。”
“一次也没有?”
“是的。一次也没有。”
灰色的兜帽上下晃动着。
“啊,不过定期会有图书馆和带着很多货物的行商过来。我从小时候起就总是盼着他们来的日子!”
“图书馆。你喜欢看书吗?”
“嗯,我喜欢侦探小说,特别是古典的……”
兜帽少女的声音一时间兴奋了起来,然而紧接着就像火被扑灭了一般低沉了下去。
“……对不起。光顾着说自己的事。”
“你只是回答我的问题而已,没必要道歉。”
兄长微微苦笑着摇了摇头。
“虽然我们只聊了几句,但我也能感觉到你在因为某些事而烦恼着。不过,没必要过分的看低自己吧。你可以更加自信一些。”
“您是说,自信吗。”
“贝尔萨克先生不也是因为信任你,才会把导游的任务交给你吗。就算你没办法相信自己,也应该可以相信身边的人吧?”
“……”
少女的右肩一瞬间颤抖了一下。和刚才听到那个刺耳的声音时是一样的感觉,不过她这次只是挥了两下右手。
她依旧看向旁边,没有与兄长视线相对。
“您也是,这样的吗?”
“毕竟我以前可是个愣头青。真正意义上的有自信这种事,其实一次都没有过。即便如此,只要活上个十几二十年,也会认识那么几个会跑来相信我的马大哈。”
“……”
少女捂着右肩,再次陷入沉默。
接着,兄长问道。
“贝尔萨克先生是你的?”
哦,切入我比较在意的话题了。
虽然他俩有着大概是父女间的年龄差,但应该不是父女。话虽如此,作为普通的邻居来说又有着微妙的距离感。
“大概,算是老师吧。”
“老师?”
“因为、我将来也要成为守墓人。”
“哦哟。是家传的吗?”
“布拉克莫亚的守墓人,会从村子里选出一个人,来做下一任的守墓人。听说是从很久以前传下来的习俗……差不多九年多以前,贝尔萨克先生选了我。”
原来如此,是这样的构造吗。
似乎是这个村子本身和布拉克莫亚墓地签订了契约。虽然不知道墓地和村子的建成谁先谁后,但这个系统应该是为了不让守墓人断绝而制定的吧。唔唔,居然会思考起这种问题,感觉兄长的实地考察癖好像也传染给我了。
“但是……我不行的。”
“什么不行?”
听到兄长的问题,少女的后背颤抖了一下。
“你怎么了?”
“……我、”
少女的手压住了外套的胸口部分,仿佛是在拼命压抑某些无法抑制的东西。
一段时间之后,她终于像吐出卡在肺里的石头一般说道。
“……我、害怕、灵。”
灵。
在这种情况下,并不是迷信。
魔术师(我们)是知道的,现实中确实存在亡灵与恶灵。因此才有人去埋头钻研死灵术,圣堂教会的洗礼咏唱也才会有着重大的意义。虽然似是而非,不过英灵无疑也算在这一类之中。
“很奇怪吧。明明这里是非常古老,非常正统的墓地。结果要成为这里的守墓人的人,居然会害怕灵。”
少女垂着头,诉说着。
“但从我记事起就一直是这样的啊。所以即便村里的墓地很出名,我也从来不去靠近……然而,贝尔萨克先生却选了我……为什么他要选我,我不明白。”
这就是村民们对她的态度和少女自身的态度有所偏差的原因吗。
我不知道。
少女在胸前握紧了拳头。
“哪怕是现在,光是站在这座墓地里,我都觉得自己要疯掉了。”
沙哑的声音飘过墓碑之间。
她原本就娇小的身躯蜷缩得更加厉害了,仿佛下一秒就会消失不见。
然而,兄长却没有向
她投以任何安慰的话语,他平静地就像在点评学生的报告一样。
“贝尔萨克先生之所以会选你,不就是单纯因为你是最优秀的吗?”
他这样说道。
“您是……说我吗?怎么可能。”
“当然,你需要想办法克服或者升华现在的恐惧。不过,在魔术上获得较高成就的人之中,相比能毫不在意就出手的人,了解其恐怖之处的人要更多。最初遇到的挫折或许是一种恩惠也说不定。”
可能是这些话太过出乎意料,少女茫然地转过了头。
来到这个村子之后,我好像还是第一次看到她与别人正面对视。
“挫折是,恩惠?”
“有时是这样。当然,到底是恩惠还是诅咒终归要取决于本人。……哼,反正比起那种漫不经心无法理解挫折为何物看着像天才一样的蠢货要好得多。”
最后那句饱含私怨与嫉妒的台词就先当做没听见吧。不过说实话,那名问题儿童就是因为无法理解这件事才会无法与他人共享魔术也是事实。
少女一时间只是不知所措地站在那里。
接着,她转过头去,只见墓地的入口处伫立着一个瘦削的人影。
“原来你在这儿呢。”
“妈妈。”
那是一名披着清爽披肩的面善的女性。
年纪应该在三十五岁上下吧。虽然容貌算不上出众,但从她稳重的表情中,流露出一种让人想要松一口气的柔和。
“还好找到你了。已经到礼拜的时间了哟。快点回家祈祷吧。”
“……可是,贝尔萨克先生拜托我替他们做向导。”
“听话。虽然守墓人的工作是很重要,但也不能因此怠慢了礼拜吧?而且你不是一直都说害怕这片墓地吗。可不要勉强自己呀。”
母亲微微一笑,向着少女逼近了一步。
“毕竟你的身体可是很重要的哟。”
古怪的感觉。
母亲会这样对孩子说话吗?这句话虽然与一般情况下的非常相似,但却让人感觉就像有极其细微的尖刺留在皮肤上一样,又痛又痒。一种系错了纽扣似的违和感挥之不去。
母亲又将目光投向我们,说道。
“真的很抱歉,两位客人,能先让这孩子跟我回去吗?”
“我知道了。大部分的地方她也已经为我们介绍过了。实在是非常感谢。”
戴着灰色兜帽的少女恋恋不舍地回头看了一眼向她道谢的兄长,然后又马上低下了头,留下了这样一句话。
“那个,拜托您,请千万不要去沼泽。”
“我知道。”
确认了兄长答应之后,母亲也和少女一同转过了身。
“那我们先告辞了。”
“等一下。”
兄长叫住了她们。
“您找这孩子还有什么事吗?”
“就一件事。……之前一直都没找到机会问你,能告诉我你的名字吗?”
隔了一会儿之后,
“……格蕾(不明不暗)。”
少女小声说道。
就在这时,阳光冷不丁地从云的缝隙间照了下来。
“无可救药的,Gray。”
夏风卷走了她的声音。
明明是蕴含着温暖光芒的凉风,不知为何却带上了灰暗的音色。或许与少女的名字正相称也说不定。
在她与母亲离开之后,兄长又在墓地中转了转。
这回他拿出了雪茄,像平时那样慢慢地用火柴点燃,叼在嘴上,然后和刚才格蕾还在的时候一样在墓地中不断来回走动,就这样过了一会儿之后,他抓了抓头发,发出呻吟。
“怎么了吗,兄长大人。”
“……噢。我总觉得心里不太踏实。”
“你是说刚刚那位母亲吧?”
“当然她也是,不过主要还是这个地方让人觉得有些别扭。要是我的调查能力再强一点就好了。”
兄长深深地叹了一口气,然后对我说道。
“抱歉。莱妮丝,能帮我看一下吗?”
“哼?”
虽然觉得麻烦,但我还是照他所说驱动起眼球的魔力。啊啊,一会儿又要点眼药真是烦死了。那可疼得要死,可又不能就这样顶着红色的眼睛在村子里溜达。
周围的大源(Mana)立刻浮现了出来。
这里的魔力比城市中要更有活性。浸染在墓地各处的念如同烟雾一般时隐时现,看着就像廉价恐怖电影中的画面一样。
“好像没什么异常吧?墓地不差不多都是这样的吗。”
“不要只看一个地方,而是去看整体。把意识放在头上,让焦点模糊。不是用魔眼去看,而是想象一个控制着魔眼和自己本身的另一个自己。”
“喂喂。怎么跟上课似的。”
我一边抱怨一边按他所说的去做。
我眯起眼睛,开始想象另一个自己。姑且这也是魔术的基本,没理由办不到。只是被要求在发动魔眼的同时这样做的话,那就必须聚精会神才行。
视野慢慢地起了变化。
(……怎么回事,这是。)
我皱起眉头。
刚才戴兜帽的少女——格蕾口中的灵,大致上是由死者的思念附着于空间而造成的。也可以说是镌刻在世界上的死者的习性。一般来说过不了多久就会消失,不过有时也会有因为土地或物品中携带的魔力而长时间残留的情况。所谓的不干净的鬼屋和公寓就是这么来的。虽说在我国人们太过喜欢幽灵,像这样的房产反而会涨价。
“怎么了?”
“不,该怎么说呢……像这样一看,这里的灵明明很浓密,却又很【稀薄】。”
我回答兄长,同时为从魔眼获得的情报而感到困惑。
虽然魔力非常浓密,也确实有残留思念停滞在这里,但每一个的轮廓都是模糊的。每一个灵都几乎无法与魔力区分开来,仿佛是浑然一体的烟雾。
尽管如此,却又能感到一种与单纯的魔力不同的古怪的指向性。
因为死灵术不是我的专业,所以就算死灵再怎么对我悲叹我也无法将其语言化,不过这种指向性还是刺激到了我身为魔术师的好奇心。
仿佛整片墓地就是一个巨大的亡灵——这就是布拉克莫亚的墓地吗。
在其中,几根反射出微弱光亮的细线映入了我的双眼。
“……这个是,线吗?只有这个比较突兀。”
它们好像是因为雪茄的烟才显现出来的,想要碰触的话就会立刻逃走。
很明显那是与墓地本身截然不同的存在,听到我这样说后,兄长啪的打了个响指。
“Bingo!”
“呜,你这有头绪了吗。”
“是啊,我感觉这里的墓地受到了某种来自外界的干涉。既然连你的眼睛也能立刻找到的话,说明对方并没有进行伪装。虽然姑且透明化了,但心里并不太在乎会不会被发现吧。”
“真抱歉呢,长着双没什么大用的眼睛。”
毕竟作为魔眼来说只是半吊子。
虽说我是觉得会被兄长羡慕就算是赚了,但说实话就现在而言,觉得它不方便的时候可比感谢它的时候多得多。不光是要点眼药,因为眼睛的疼痛,我都不知道在使用魔术的时候倒下多少次了。不过,自打由兄长来指导我以后,估计是他看准了我痛觉的极限,尽管经常会感觉自己就快倒下了但真正倒下的就只有刚开始的那几次。……可恶,这个混账斯巴达教师。
“你能看见那个什么线连着哪里吗?”
“你等等……是那边。”
说着,我看了过去。
在与沼泽正相反的方向上。
那里有一座较高的山丘,抬头能看到一间破旧的风车小屋。
“……说起来,当初是不是说过又有客人到访了。”
兄长低声说道。
在我们与初次见面时贝尔萨克这样说过。他说的当然就是我们。
“让我们去会会对方吧。”
3
我从山丘上俯视刚才的墓地与沼泽。
“啊哈,那个就是他们说的沼泽吗。”
虽然被警告说不准靠近,但从远处眺望是可以的。
那片沼泽意外的大,感觉可以和刚才的墓地正好重合。从它那满是污泥透明度很低的模样来看,过去就算有人不小心滑落进去再也没有浮上来……发生过这种事也说不定。
(或者产生有毒气体的可能性也不是没有呢。)
我漫不经心地想着。
印象中,据说产生鬼火现象(Will o' wisp)的原因之一,应该就是从泥沼中冒出的可燃性气体。虽然是非常不浪漫的说法,不过这个世界上本来也不可能这么轻易就留下真正的神秘,基本上背后都是这样一些的隐情。
风车不知道是不是已经坏了,明明正刮着风却一动不动。
曾经被堂·吉诃德固执地认为是巨人并向其发起进攻的建筑物,现在仿佛就像是尸骸一般。
兄长敲了敲建在一起的小屋
的门。
没有回答。
“门没锁。咱们进去吧。”
“喂喂。”
我还没来得及阻止他,兄长就把门打开了。
我的兄长总是在这种时候瞎果断。他毫不客气地走了进去,然后看着房间皱起了眉头。
“这些是……?”
整洁的小屋里,让人意外地摆放着各种现代化的机器。
不对,那些真的是现代机器吗?
身处于普遍厌恶现代科学的魔术师之中,我出于觉得这能成为一种优势这唯一的理由而对计算机进行过了解,然而在这里的净是些我没见过的机种。似乎是水晶加工而成的立方体虽然和最近出现的半透明式计算机有些像,但四周却完全看不到键盘或鼠标这些输入设备的踪迹。
(既然如此……)
一种预想从我的脑海中闪过。
毕竟确实存在着操纵这种机器的一派。
不过众所周知,那一派向来都是宅在地下不出来的。尽管总是被奚落是鼹鼠,但也是个绝对无法无视的强大组织。
兄长抬起头。
看向风车小屋里狭窄的走廊。
带着潮气的昏暗,就像是被保存了几十年的葡萄酒。在从未被人窥视过的面纱之下,极致悠闲地酿造出的昏暗。在挑起了此般妄想的时间的尽头,
“——Cut。”
传来了一个沉稳的声音。紧接着,是脚步声。
在这个即使以我的体重也会造成巨大噪音的破败房间里,那个人的脚步声小的仿佛一只猫。
金发撕开了黑暗,长长的披风下摆摇动着。
那个双目紧闭的人,看外表大概在二十五岁上下吧。然而,他的年龄绝对不会和外表一样年轻。
“我不得不说Cut。”
他那端正的双唇如此说道。
“作为现代魔术科(诺利吉)的新任君主(Lord)与院长相会的地点而言,舞台的设置大错特错。无论是监制、脚本还是导演,都会被追究巨大的责任吧。朴素的做工虽不是坏事,但戏剧性的场景还是得有相应的格局。”
“……不会、吧。”
我甚至以为自己全身的细胞都沸腾了。
对方的真实身份,实在太过遥不可及。不管这里的墓地多么有名,他出现在这个偏僻村庄这件事也不是异常事态几个字可以形容的。
【院长】。
在时钟塔里,同样存在着这个职位。
不过,那几乎可以称得上是传说。超越了十二君主(Lord)的顶点。那个据说自时钟塔建立以来就从未更替过的魔术师,就连我也尚未直接拜见过。
“啊啊,我本应到玄关迎接的,可惜今日的阳光也稍许有些炽烈。本人的体质稍有不便。虽然姑且采取了一些对策,但直射的阳光依旧甚是扰人。”
“……”
我说实话吧。
不论是布拉克莫亚的墓地还是守墓人,这时都在我的脑海中无影无踪了。之前在这片土地上遇到的所有事,现在都变为了遥远的记忆。有谁能想到,在我以轻松的心态跟来的兄长的这趟旅途中,会有这样的对手在等待着呢。
(……那,他就是……)
魔术协会这个词虽然现如今已经几乎指的都是时钟塔,但原本是由三个组织组成的。
一个当然就是时钟塔。
一个是信奉古老神代魔术的彷徨海。
而最后一个,是以不同于西洋系的古老炼金术为宗旨的异端——
“……茨比亚·艾尔特纳姆·阿特拉西亚。”
兄长低喃道。
第三魔术协会——阿特拉斯院的院长,正站在那里。
4
茨比亚【闭着眼睛】,慢慢开口道。
“看你的表情似乎不是很意外呢。”
“我当然很惊讶。因为过于惊讶已经不知道该做出怎样的表情了。”
在茨比亚的面前,兄长长叹一口气。
实际上,光是看他额角流下的冷汗我就知道他现在有多紧张。他说自己过于惊讶既不是谦虚也不是比喻,只是单纯的事实而已。如果冲击力再稍微低一些的话,说不定反而会直接晕过去。
“阿特拉斯院的院长为什么会在这里?”
“无须在意,只是来收集一些数据罢了。我预定将在这里逗留一段时间。”
装模作样的声音在昏暗中回响。
只有这次,我也像兄长一样感到不寒而栗。
心脏剧烈地跳动着,似乎再快一拍就会炸裂。虽然可能性不过万一,但假如兄长和茨比亚在这里进入备战状态的话,魔术协会的历史或许将会就此改变。尽管理性在叫嚷着那不可能,恐惧却从无法预测的事态中探出头来。
兄长将视线稍稍向下移了移。
“阿特拉斯院的领袖在这种地方,不会造成什么问题吗。”
“哈哈哈。我们和电话线都不愿意接的时钟塔不同。无论院长在这个星球的何处,我们都能畅通无阻地共享情报。既然如此,至少从我个人的角度出发,没有必要强迫自己像鼹鼠一般生活。”
男人扬起嘴角,耸了耸肩。
“话虽如此,采取怎样的方针终究还是因院长而异。”
仿佛是戏剧中才会出现的举止,却和眼前的人十分相称。只有他的周围,就像是直接从银幕上切割下来的一般。
从这个角度来说,果然他怎么看都只不过是二十几岁的青年。虽然要说青春可能差了点意思,不过也尚处于讴歌年华的岁数。……长寿的魔术师有很多,但这种情况实属异常。我一直听说阿特拉斯院的院长已经有几百年没有更替过了。
不,说实话,其实我已经得出结论了。
那是个我不太愿意去考虑的答案,然而很快就从茨比亚那里得到了肯定。
“啊啊,因为我对太阳之光感到棘手,想必二位早已注意到了吧。”
他咧开嘴,露出略显尖锐的牙齿。
“在很久以前,我便是死徒了。”
这就是他不老的原因吗。
死徒大致上拥有着现代所流传的吸血鬼的特性。
长生不老。
渴求血液。
畏惧阳光。
虽然没被直接照射,但还是有间接光照到他身上。即便如此他也不为所动,看来确实精心研究过对策。
他的头慢慢转了过来。
“如果我没认错的话,这一位应当就是莱妮丝·埃尔梅罗·阿奇佐尔缇了吧。”
“……唔,是的。”
看样子不仅是兄长,他连我的资料也掌握了。
“原来如此,这次的脚本是你们两人一起来到这里的模式吗。”
“什么意思。”
听到兄长的提问,茨比亚别过了身。
“茨比亚阁下。”
“来点葡萄酒如何。埃尔梅罗的公主,以及君主·埃尔梅罗。不,是否应该加上Ⅱ世呢。”
因为被人抢先了,我听到了兄长把他常说的那句台词咽下去的声音。
被人掌握步调到这个地步,这样的事态还是第一次。
“您也,会喝葡萄酒吗。”
“这个问题既是闲聊,也是对我性能的分析,君主·埃尔梅罗Ⅱ世。毕竟我不是某些小说中的物种。是作为爱好在享受的。而且,根据第五思考的演算结果,你在大多数情况下都会寻求情报。对于我们两人来说,时间都很宝贵不是吗。那么我想就算是为了节约时间,也还是先在这里进行一番交流为好。”
“……多谢您的好意。”
兄长犹豫了一下,最后还是点了点头。
接着,我们进入了小屋的深处。这里的构造多半和贝尔萨克所住的破屋差不多,但现在已经就像别的东西了一样。
和刚才的入口处一样,由木材胡乱堆砌而成的墙壁却连一丝风都透不进来,里面摆放着有品位的桌椅,不知是使用了什么机关,葡萄酒瓶轻盈地飘了起来,自动为我们斟上了酒。
这大概不是魔术。
是古老的阿特拉斯的炼金术。
明明并不感到炎热,但光是与他对峙,就有汗水流淌下来。自律神经已经失控了。
因此我连葡萄酒的味道都没有品尝出来。只有单宁的苦涩经过舌头。即便如此我们还是喝了下去,在确认了这一点之后,茨比亚也慢慢地斟满了自己的酒杯,开始说道。
“那么,就从你们可能会抱有疑问的问题开始吧。首先,你们应该是在在意本人与布拉克莫亚墓地的关系吧?毕竟大部分的脚本中,你都会这么说——本来光是在这个地方与您相遇,就已经让我们感到混乱了。”
非常古怪的感觉。
就像是案件还尚未发生,却被人从头到尾全部剧透了一般的感觉。虽然我看推理小说的时候喜欢先看结尾,但被别人剧透就很难受了。或者说,就好像在感到瘙痒之前,被人温柔地轻挠肌肤一样。
“所谓布拉克莫亚,本是与这里的一族有因缘的,古老死徒之名。”
茨比亚说道。
“由使役鸟的魔术师
所化的死徒,在超过两千年以前远近驰名,遗憾的是在这个脚本中已经被消灭了。而这里的一族为了表达对死徒的敬意,便使用了他的名字。其实,我与他也有着些许缘分呢。”
“您说的缘分是?”
对于兄长的询问,茨比亚点了点头。
“我想想。通过解读过去的演算结果之一……视情况而定,他可能会成为我的同胞。”
“同胞?和上千年以前的死徒?”
“啊,那种情况下在数目上应该会超过二十。尽管只是存在这样的可能性,但对我来说这里亦是有缘之地了。虽然与布拉克莫亚成为同胞的可能性早在我诞生之前——即便是所有可能的分枝中最后的那一条,也已经在近一千七百年前被摘除了。”
(……)
莫名其妙。
感觉他好像在讲着什么非常重要的话题,但却完全无法理解其中的联系。
我并不是第一次见到死徒。在时钟塔的魔术师之中,也有沉迷于成为死徒的研究鬼迷心窍的家伙在。毕竟不用担心衰老可是一个巨大的优势。在到达根源之涡以前,时间是必需品。从结果上来说,大部分的魔术师都将希望寄托在子孙身上,不过如果能降低教育和传达上的损失,那么有人会利用稍微有点歪门邪道的方法也可以说是必然。
但是,【这个】不同。
就算放宽标准,我也不觉得自己是在和“人类”交谈。
感觉就像连上网络的电脑,不顾顺序和时间先后,一味地将检索得到的情报罗列出来一样。
“如果还需要补充的话,那么建造了这片墓地的一族和死徒布拉克莫亚一样是使役鸟的魔术师。因为乌鸦被认为能运送支配人类的三要素,也就是肉体、精神、灵魂,中的灵魂,所以格外被重用。关于这部分守墓人应该也清楚。毕竟虽然与通常情况不同,他们依旧是通过口耳相传限定继承的魔术师。”
“请等一下。”
兄长也忍不住了,出言制止道。
“您这样说个不停让我们很不知所措。本来光是在这个地方与您相遇,就已经——”
说到一半,他的声音戛然而止。
太正常了。
因为那和刚才茨比亚所预言的台词一字不差。
“抱歉。我知道或许会让你们感到不悦,但我认为这样能够节约对话的时间。反正之后你也会提出类似的问题,这样不就省下一番功夫吗。”
茨比亚泰然回答道。
兄长手中拿着葡萄酒杯,呆住了。即便他拼命忍耐,朱红色的水面还是微微泛起了涟漪。
“……是未来视的魔眼吗?”
“与未来视不同。虽然与预测的未来视确实有相似之处,不过似是而非。举例而言,小说与歌剧作为故事在制作过程上也有着共同之处,但却是截然不同之物,不是吗?对了,既然特地来了,那再来点起司如何。因为难得有客人到访,千万不要客气。为了理解我所说的话,供给大脑的能量也是不可欠缺的。”
事到如今又端上了起司和葡萄干。
从香气就能判断,双方都是优质的东西。这次也是连盘子一起轻轻地飘落到桌子上,大概是使用了漂浮在墓地中的那种线吧。
“那么,您究竟在说什么。”
“是可能性的不均。尽管我能确信你会到访这里,但很难从中限定是那一种脚本。比如说,对于你会不会将埃尔梅罗的公主带来这个问题,我就没什么自信。”
“——会不会带我来?”
听到话题转到自己身上,我不禁眨了眨眼,茨比亚对此低声回答道。
“我们生存在可能性之中。说是分歧出千差万别的事象碰巧摇摆到同一道波上也可以。虽然跃迁至其他的波【几乎】是不可能的,但可以对其他波的形状进行演算和概算。通过演算大量的波,也就大致能想象出常见的脚本会是什么样了。”
阿特拉斯的院长将背靠在椅子上,轻轻地叹了口气。
看来他还是会呼吸的。然而就算找出再多他和我们的共通点又有什么用呢,我一边这样想着,一边又忍不住去那么做。
“我不是侦探。不会去进行推理。可能性虽不是无限但却是无数的,因此不可能将其一一验证。即使去验证,在验证的期间又会诞生出新的可能性,就是这么单纯的问题。与阿基里斯无法追上乌龟是一样的。”
茨比亚边说边摇晃着酒杯,他这副样子看上去就像老掉牙的科幻电影中不断吐出穿孔带的计算机一样。
就算是身为魔术师的我,也感觉他的话几乎都是谬论。
“可能性的分歧,绝非无限。”
如同在歌唱一般,茨比亚又一次说道。
“因为哪怕是这个宇宙,也无力担负扩展至无限的可能性。但其总数并非人类所能掌握,即为无数。因此对舞台和人物加以限定,将范围缩小至可以计算的程度,这或许便是名为茨比亚这一存在的历史。”
“……”
我逐渐明白了。
原来如此……在这里的,是计算的化身。
与魔术师似是而非者。早已与科学各奔东西者。一味堆积的数字和解析结果,让现实在他眼中也成了一种模拟。这里不过是计算过无数遍的架空世界(脚本)之一,他就是在这样超然的位置与我们对话的。
尽管同为魔术协会,但他的视点可以说已经处于另一个次元了。这不是高下的问题,而是我们所拥有的前提和立足的基点就相差甚远。恐怕就算不是兄长这样不成熟的魔术师,换成其他君主(Lord)与他会面,结果也不会有什么改变。
……归根结底,他真的还算【活着】吗。
过于超然的视界,已然不只是单纯的才能或技术了。
人无法化作飞鸟。从大楼上摔下去的结果就只有坠落。在几百年的岁月里,一边从遥不可及的高处俯瞰下方,一边不断忍耐着从这里跳下去就能轻松了的自杀欲求,就算对阿特拉斯院来说,也应该是一项困难至极的任务吧。
化为死徒,连通常的生命活动都早已停止的思考机器,究竟是怎样看待这个世界的呢。
我感觉到了一种在时钟塔无论面对怎样的魔术师时都没感受到过的恶寒。不仅是魔术的强大与神秘的古老,还有完全异质的能力与历史在支撑着另一个魔术协会。
阿特拉斯院。
在过去同属同一魔术协会,却分道扬镳的对手。
在魔术的世界中,煞有介事地流传着这样一句话。
不要解开阿特拉斯的封印。否则世界将会毁灭七次。
兄长轻轻地点了点头。
“我认为,您说的话确实很有意义。不,应该说恐怕今后我将会察觉到您的话是有意义的吧。”
“不愧是埃尔梅罗Ⅱ世。就算在时钟塔的魔术师之中,大部分的情况下,你也都是最快理解到这一点的人之一。”
“能得到您的赞扬不胜光荣,但这大概只是由于我不够自信而已。我之所以会轻易接受别人的说法,正是因为深知自己实力的不足。”
“我想这才正是让世界更加进步的重要原因。你的影响比你认为的还要深远。你投射在世界上的影子,将会连你人生的滑翔距离都超越。因此,可以说连你的老师白白丧命一事也是有着某种意义的吧。”
“不准你随便提起凯尼斯师的事。”
兄长的声音第一次粗鲁了起来。
他猛地站了起来,椅子向后倒去,发出巨大的声音。
“……失礼了。”
说着,兄长低下了头。
“不,我才是太过冒犯了。作为赔礼,给你一个警告吧。”
茨比亚抬起一只手,说道。
“你今后,将不得不做出一些决断。尽管无从判断怎样的选择是有益的,但可以让舞台上的演员先出做出一定的觉悟。毕竟你在这次旅途中所选择的脚本,恐怕将会决定你与圣杯战争关联的方式。”
“圣杯战争……唔、”
听到了呻吟声。
是啊,他就是为此才来到这个墓地的。兄长说过他是为了得到在圣杯战争中取胜的手段,才会造访这座村子。如果是迄今为止不停地计测着万象的茨比亚,知道他的愿望也不足为奇。
不过,所谓与圣杯战争关联的方式是指?
在这个疑问得到解答之前,情况发生了变化。
另一个人影经过我们刚才进来的通路出现在眼前。
“……你们怎么在这里?”
我对这个低沉的声音有印象。
“你来啦,贝尔萨克君。总是很守时呢。”
说着,茨比亚从披风的内侧取出一个古雅的怀表,微微扬起嘴角。
5
“没想到,你们居然去见【那人】了。”
贝尔萨克用不悦的声音说道。
我们现在正在不远处的森林的阴影下。
从风车小屋出来后,就来到了这里。
贝尔萨克只是和茨比亚短暂的交谈了几分钟,然后就马上带着我和兄长离开了风车小屋。
傍晚的风吹拂
着树梢。
我暂且先偷偷地使用起呼吸法来。
精疲力尽的大脑现在还没有完全恢复。明明只是和那个人稍稍交谈了几句——而且其中大部分都是交给兄长进行的,疲劳却紧抓着我不放。尽管我有着能与时钟塔那些老奸巨猾的俗人周旋一番的自信,但那个阿特拉斯院的院长完全是另一回事。
我们的认知、时间感和现实好像挨个被搅拌过了一样。虽然我不认为阿特拉斯院的成员全都是那种人,不过假如真的是那样,那他们所形成的社会将会是多么的异常啊。不如说,那真的还能称之为社会吗。
过了一会儿,贝尔萨克问道。
“格蕾呢?”
“她母亲来接她回去了。”
“是吗。”
贝尔萨克简短地嘟囔道。
然后,他谨慎地观察着我们的样子,
“有件事,想先向你们确认一下。”
这样说道。
“昨晚,你们有没有离开过那间小屋。”
“嗯?”
这是贝尔萨克一开始就说明过的规则。
兄长皱起眉,反问道。
“没有。您不是说那是被禁止的吗。为什么这么问?”
“……”
短暂的时间里,贝尔萨克只是沉默地来回打量我们。
那锐利的眼神比起乌鸦更像是猛禽。再细分一下的话,比起老鹰更像是猫头鹰吧。在那甚至能让人感到沉重的视线中,蕴藏着晦暗森林里的智慧。
面对产生了如此感想的我们,他慢慢地宣告道。
“昨晚,发生了一起事故。”
“昨晚?”
“有人破坏了村中的禁忌。只要有人打破了禁忌,我就能知道。”
这是什么原理。
话说这件事他居然没告诉我们,真是够坏心眼的。是想等我们破坏了规则以后得意洋洋地抓个现行吧。
我忍不住粗鲁地摆了摆手。
“那就快点去抓犯人呗。还是想说我们就是犯人?”
“很不巧,还没有方便到能知道详细的情况。最多只能知道有几条禁忌被打破了。你们可以理解为这是守墓人的权限。”
“守墓人的权限?”
虽然应该没有监视摄像头这种现代机械,不过还真敢说这里是平凡的小村庄。
(……是用了魔术吗?)
如果是,那么不知道详情只能得到结果也就很正常了。
所谓的神秘就是这样。因为不是权能,所以自有它的理由和原理,只是对于外部的人类来说无疑就是黑盒子。
(这倒反而让我开始在意为什么会制定那些规则了。)
说到这个地步,那么其实只是他的妄想这个可能性也不是完全没有。
话虽如此,如果要考虑这种那就没完没了了,所以暂且就先以贝尔萨克说的是实话为前提开始思考吧。
所谓的禁忌,应该与贝尔萨克所说的四项行为有关。
也就是说,
·可能有人没有向黑色玛利亚祈祷就擅自进入了村子。
·可能有人独自进入了墓地。
·可能有人接近了沼泽。
·可能有人深夜外出。
这其中之一吗。
不过要说的话,如果想打破倒是挺轻松就能打破呢。
可能兄长也是这么想的,他这样问道。
“在这个村子里,真的所有人都不会在深夜外出吗。”
“几乎吧。但也不是完全没有。像小孩出门玩的话,时不时也会有一项规则被破坏。……只是,这次是有两条规则被破坏了。”
如果相信他的话,其中一条应该是在深夜外出吧。
虽然不知道他是用什么方法监视的,最多只能做出推论,不过应该是有人在深夜一个人进入了墓地,或者接近了沼泽吧。
“……也有可能是外来者在深夜潜入了村子。”
这是兄长的自言自语。
对啊,原来如此。这种情况也是犯了两项禁忌。被乡间古怪的规则所玩弄是在推理和恐怖两种题材中都能看到的舞台设置,但等到真让自己碰上了,感觉还真是够麻烦的。正因为搞不清楚原理,那种渗人的感觉才会渐渐压迫而来。
贝尔萨克不置可否,只是直直地观察着我们。
“我再确认一次。”
他问道。
“君主·埃尔梅罗Ⅱ世。你说过自己想要借用守墓人是吧。”
“是的,我说过。在与Mr.茨比亚交谈过之后,这种想法更加强烈了。”
“茨比亚都和你说了些什么?”
“我听说这个村子的墓地是为了向某位死徒表示敬意而得名的。而那位死徒根据情况有可能会成为茨比亚的同胞。还有,他说自己是为了收集一些数据而来到这个村子的……大概就这些。”
我的兄长并没有避开守墓人的眼睛。
两人的视线仿佛在空中纠缠在了一起。我的兄长明明应该不是很有胆量的人,现在是应该夸他只有这种时候才有毅力呢,还是该骂他为什么蠢到不知道逃呢。面对这意外的情况,就连我也得不出答案。
“既然您这么问,那么那些禁忌,是不是也和阿特拉斯院有关系。”
“无可奉告。”
贝尔萨克一脸不快地摇了摇头。
然而兄长进一步穷追不舍。
“就算关于阿特拉斯院的事无可奉告,这座墓地也确实是特别的吧。我需要的,是对付灵的专家(Specialist)。这十年间,我一直在寻找能对付强大的灵的对策。为此工作之余我都在世界各处游荡。虽然期待一次又一次落空,但也因此磨炼出了一种直觉。而那个直觉现在正告诉我,线索就在这里。”
“十年,吗。”
“是的。”
看到兄长点头,守墓人用更加强硬的声音问道。
“……你为何需要那种对策?”
“为了我的,私欲。”
圣杯战争。
深深勒入兄长的核心,在这近十年间一直鞭策着他的魔术仪式。
但是,我的心中也有些忐忑。
因为就在刚才,茨比亚才警告过他。一个才刚刚见面的人告诉我们,正是兄长在这个村子里的选择,将会决定他与圣杯战争关联的方式。
“哼。”
贝尔萨克摸了摸灰白的胡茬。
然后,他指向了村子的出口处。
“请回吧。”
“您能不能再考虑一下。”
兄长迅速请求道。
“我知道我的要求很自私。一个突然到访的魔术师提出这种要求,就算被杀死也不应该有怨言。但即使如此,我也有必须要去做的事。而在您的手上,一定有能帮助我的关键。”
“……”
贝尔萨克再次陷入了沉默。
这次比刚才的时间还要长一些。
守墓人将视线从我的兄长身上移开了,虽然无法直接看到,但我意识到他注视的是墓地的方向。他究竟在那里度过了多久的时光呢。格蕾曾说过自己从来没有离开过这个村子,那么他又如何呢。
“……对付灵的专家,吗。你的直觉确实没错。”
他说道。
不知为何,他的声音听上去带着某种与疲惫相似的东西。好似长时间放置不管的葡萄酒中积攒的沉淀一般。
十年来,在时钟塔重开埃尔梅罗教室,被推上君主(Lord)之位,即便如此依旧利用为数不多的闲暇漫步于世界中,从这样的兄长的身上,或许也能感受到相同的沉淀。
一直生活在同一个地方的守墓人,和一直被同一个目的所束缚的魔术师。
明明完全不像,却又有什么地方相通着。
也许就是这份共鸣,让守墓人张开了口。
“又或者说,是我们的最高杰作。……但也因此,不能让她离开这个村子。”
“那是……”
犹豫了一阵之后,兄长说道。
“那是和那个女孩的脸,酷似【某个过去存在于这个不列颠的英雄】这件事有关吗?”
这是什么操作。
和英雄长得很像?这什么意思?
归根到底,只是长得有点像这种事是怎么和刚才的对话联系起来的?
然而,他神奇的操作却在贝尔萨克身上产生了巨大的作用。那张至今为止从来没变化过的苦瓜脸绷不住了,他又将视线转回兄长身上,目不转睛地凝视着他。
“……你怎么会知道。”
“因为她的那张脸,与我到访这里的理由有关。”
“……”
贝尔萨克暂时没有说话。
他的眼中,映出了兄长的身影。那目光锐利得仿佛杀意。甚至让我感觉假如再冒犯一步,他就会架起匕首刺穿兄长的身体。
但这个状态他只保持了几秒钟。
似乎是想要抑制自己,贝尔萨克走开了几步,继续道。
“能请你详细说说吗。不过很抱歉,希望令妹回避一下。”
“呜,为什么我要——”
虽然我想
要强烈抗议,但贝尔萨克的眼睛却透出一种不容人反对的魄力。
刚才兄长的那句话,居然产生了这么大的效果吗。
我耸耸肩,当然也没忘了眯起一只眼睛来表达自己的不满。
“好啦好啦。那我就一个人先回借住的小屋去,这总可以了吧?”
“如果你能那样做的话,就帮大忙了。”
听了贝尔萨克的话,我点点头,然后赶快转身离开。
我冲兄长挥了挥手,然后走下山丘,同时思考着刚才的对话。
(……长得像是怎么回事?)
这个小村庄里到底隐藏着些什么?
能请阿特拉斯院的院长都大驾光临的秘密又会是什么?和贝尔萨克所说的禁忌有什么关系?和布拉克莫亚墓地,以及在过去被消灭的同名死徒也有关系吗?
全都是谜。
感觉就像有人把潘多拉的盒子强行递到我眼前一样。
如果轻举妄动的话,自己就会成为那个散播灾厄的蠢女人(潘多拉)吧。虽然这样好像也很有趣,但从情理上还是应该先保证好安全区域。既然兄长对这种安全区域不上心,那就只能由我来准备了。
然而。
从结果上来说,我所准备的安全对策毫无意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