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卷 阿特拉斯的契约 下 终章

“——不去探望一下令堂真的可以吗?”

向我提问的茨比亚正站在树荫下躲避阳光。

我们都在野外。

这里是远离村子的山脚下。

现在正值傍晚时分,太阳已经有八成落入地平线之下了,即便如此,对于拥有能成功应对阳光的策略的阿特拉斯院院长茨比亚来说,身处直射的日光之下似乎还是会伴随些许的苦痛。除了平时的那件披风之外,他还戴上了兜帽。

“……嗯。妈妈她,没事对吧。”

“是啊。虽然她和费尔南德司祭都性命垂危,不过在施加了相应的急救措施之后,已经由伊尔米娅修女帮忙送到山脚下与圣堂教会有关系的医院附近了。生命并无大碍。圣堂教会对于令堂曾做过你的替身一事并不知情,而且她与骸王间的联系也已经被切断了,因此不必担心会被当做魔术方面的样本。……仅结果而言,那个村子里谁也没有死。”

感觉就像是在开玩笑一样。

雷声大,雨点小。在那样夸张到极点的大骚乱之后,居然能得到如此平和的结局。

或者说,是被汇总成了这样一个平和的结局。

我摩擦着瑟瑟发抖的身体。对于不久前还在二周目的夏天中的我们来说,现实中的冬风略微有些难熬。

“硬要说的话,大概亚瑟王的精神——骸王算是例外吧,但实际上,她也只是作为精神模型回归了Logos ReAct之内而已。对于只有精神的存在而言,时间的概念是模糊,她在地底度过的那段岁月与短短几分钟的午睡并无区别。”

在大战之后,已经过去半天左右的时间了。

被从那个空间里放出来之后,我们在等待着茨比亚完成他所谓的善后工作的过程中听取了几项说明。

据说,那个直到亚瑟王复活或判定无法履行为止都要借出Logos ReAct,且阿特拉斯院不得对仪式进行妨碍的阿特拉斯契约将继续执行。

这次的主要原因——与母亲及亚瑟王的精神断开连接的Logos ReAct,现在似乎进入了自我诊断·修复的阶段。大概近几年内都不会再启动,考虑到冬木市圣杯战争的间隔,暂时应该是不用担心了。

当然,村中最为虔诚地信仰着亚瑟王的老妪肯定是不会放弃的吧,但可以说即便她不放弃也无济于事了。她之所以会坚决到不惜与圣堂教会开战,还是因为出现了能集齐肉体、精神、灵魂的机会,在错失这个机会之后,她也无法做出行动了。

“我还活着的事,妈妈知道吗。”

“应该传达给她了吧。毕竟她曾暂时的与Logos ReAct接续过。尽管常人的大脑连那情报量的碎片都无法容纳,但理论上会残留下你还活着这种程度的印象。”

“这就够了。只要她知道我还活着,就可以了。”

如果我去见她的话,万一消息走露到那个村子里就糟了。到时候,自暴自弃的老妪和其他信徒不知道会做出什么事来。

“那要不要变装一下再去见她呢?”

不知是不是察觉到了我的想法,身旁的弗拉特这样提议道。

说起来,他施加在纽扣上的幻术术式还一直保持着,所以在回到这边的时候我的脸再次变得不一样了,着实吓了一跳。进入二周目之后的我们,貌似是由Logos ReAct假想再现而成的,因此身上连一道伤痕都没有留下。

“不用了。再说,我和妈妈彼此也都还需要一点时间。”

一定会去见她的,我想道。

但是,不是现在。在那之前,我必须先整理好自己的心绪。

妈妈为我做过的那些事,其中有着怎样的含义,又饱含了她怎样的感情。为了不再误会,我想先逐一将其确认好。尽管我也不知道这会需要多久的时间。

不过在那之前,对于大量的村民来说,明明正准备要开始复活亚瑟王的仪式,夏天却突然结束进入了冬天,想必他们正在为此而不知所措吧。虽然我不知道那个村子会迎来怎样的未来,但肯定不可能再继续维持原状了。从这个角度上来说,母亲被送进与圣堂教会有关的医院还比较让我放心。

正当我想到这里的时候,师父冷不丁开口道。

“……骑士团他们到现在都还没有动作,看来圣堂教会也没有意识到这边的事态啊。”

“哎?这不是很奇怪吗?既然这半年里村里的人都消失了的话,等于说伊尔米娅修女和费尔南德司祭也有半年没和他们联系过了吧?本来就是为了监视那个村子才派他们去的,怎么会这么长的时间都不闻不问。”

斯芬敏锐地指出问题。

确实,他的话很对。既然本来就在警戒着那个地方,那么在无法取得联络的时点,通常来说圣堂教会的本体就该出动了。要说他们没有这样做的理由的话……

“有人操作了情报吗……?”

“哈特雷斯,是吗。”

“这个嘛,谁知道呢。”

茨比亚岔开了话题,师父将视线从他的身上移开,对学生们吩咐道。

“弗拉特,斯芬。你们能先去山脚下的镇子里帮我探探情况吗。虽然我觉得不会有问题,但要是圣堂教会的人真来了就麻烦了。”

“我明白了!”

“我们会尽快回来的!”

弗拉特和斯芬行了一礼,然后迅速转过了身。

明明最开始还是正常地在街道上行走着,但半路上不知发生了什么他们开始单方面地争执起来,接着就开始了夹杂着魔术的追逐游戏,不得不说很有他们的风格。尽管没有留下伤口,疲劳也应该还没有恢复,可是看那副充满活力的样子,应该感叹不愧是埃尔梅罗教室的双璧吗。

师父目送着他们离开,然后重新转向茨比亚。

“话说回来,还有一件事让我很在意。在告别之前,您介意告诉我吗。”

“什么事?”

听了茨比亚的答复,师父继续道。

“我感觉顺序不太对。”

“顺序?”

“那四条规则是与守墓人的魔术刻印联系着的。换言之,认为这些规则是追溯到西历以前,由布拉克莫亚一族流传下来的东西也没问题吧。”

“原来如此,道理上来说没错。”

茨比亚点了点头,在他的上方,乌鸦发出鸣叫。

傍晚的天空下,那叫声听上去带着几分寂寞。

贝尔萨克应该也已经回到现实中了。无论今后那个村子变成什么样子,我想那个教授了我各种各样的知识以及技术的守墓人也不会离开那片土地吧。或许终其一生,他都会以布拉克莫亚守墓人的身份活下去。

“但是,那尊黑色圣母恐怕是以摩根·勒·菲为原型的——亚瑟王时代的产物。她的时代在西历之后。尽管具体情况众说纷坛,不过大致上都认为是在五世纪左右。那么,守墓人的四条规则中为什么会出现黑色圣母呢。”

“这并不至于构成矛盾。约莫是后世之人追加的规则罢了。布拉克莫亚的守墓人原本便是优秀的灵魂运送者(Soul·Carrier)。”

“您说的没错。所谓魔术刻印,本来就是代代都会刻录上新魔术的东西。……不过,那四条规则被追加的时间,其实比我之前认为的要晚得多吧?比如说,几百年前。和您就任阿特拉斯院院长相同的时期。”

听到师父的话,茨比亚的眉毛有一瞬间颤动了一下。

“你可以直说。”

“我认为和刚才所说的时间顺序相反,在那四条规则中,实际上只有黑色圣母那条是一开始就存在的。为了能够判别亚瑟王的因子,提高效率。那尊雕像就是有这种功能的魔术礼装吧。而其他的规则,其实并不是必须的。……没错,虽然有着防止村民无意中接近神秘,隐瞒沼泽的结界这样煞有介事的理由,但归根结底,剩下的规则就只是为了让人【不去做什么】而制定的而已。说不定,是为了让定期来观察的阿特拉斯的炼金术师,【能更简便地计算人们的参数】。”

听到他最后那句话,我不禁瞪大了眼睛。

“借给这片土地的Logos ReAct,在判定到阿特拉斯的契约已经履行,或者无法履行之前是无法收回的。您为了判定出其中一种情况,采取了更简单的——更加便于计算的形式来监视这里。当然,应该也设置了能用于直接监视的礼装吧,但您的直接介入将会违反契约,这件事在这次的事件中已经彻底证明过了。和魔术刻印一样,那四条规则影响到的终究只是布拉克莫亚的守墓人而已。而那些规则就是您在可能的范围之内,和当时的守墓人一起在违约的边缘制定的吧。”

听完师父的发言后,炼金术师无奈地耸了耸肩。

他没有否定,在现在的情况下,这就是最大的肯定了。

师父深深地叹了口气。

“还真是,耐心又准备周到啊。”

“阿特拉斯院的炼金术师依然是魔术师。是无法彻底相信的对象,你应该早就清楚吧?”

看着板起脸的师父,炼金术师的言语中带着笑意。

“……”

我哑口无言地听着他们的对话。

仅仅在这一次事件之中,我对茨比亚的印象就被颠覆了两三次。到底该怎样理解他的为人呢。一开始我觉得他是个让人毛骨悚然的谜之人物,在得知Logos ReAct的故障之后他看上去又好像是世界的守护者,而现在则仿佛是一个精明的商人。不,一定是这所有的一切,构成了名为茨比亚·艾尔特纳姆·阿特拉西亚的死徒炼金术师吧。

“你最初注意到的果然是这一点吗?”

“没错,是在地底神殿中谈论黑色圣母和摩根·勒·菲时察觉的。现在回想起来,也是因为您在一周目时就直白地给过我提示吧。像是与这里的一族有缘的死徒在超过两千年以前远近驰名之类的。”

我回忆起莱妮丝告诉我的经历。

——“所谓布拉克莫亚,本是与这里的一族有因缘的,古老死徒之名。”

——“由使役鸟的魔术师所化的死徒,在超过两千年以前远近驰名,遗憾的是在这个脚本中已经被消灭了。”

没想到事情会这样联系起来。

“接下来只要按顺序进行推测就行了。您会在这里的原因。为什么要提及形成人的三要素和墓地的话题。不过说来惭愧,最终获得确信还是在解读哈特雷斯的A型图解的时候。”

“对于本人来说,这也是一次赌博。”

茨比亚颔首道,仿佛整个人都要溶入到暮色中一般。

“我能看到多样的可能性(脚本)。也能对其进行酌量。然而,现实始终是唯一的。呼嗯,你不准备问问我和哈特雷斯交易的内容吗?”

“不用了。关于这点我已经能确信了。先不说您得到了什么,哈特雷斯的要求是显而易见的。”

“哦。确认一下如何?”

对于茨比亚饶有兴趣的询问,师父毫不犹豫地回答道。

“好吧。如果哈特雷斯要求的是有关村里术式的情报的话,他没必要再找格蕾的母亲作为情报源。而哈特雷斯这个人慎重到有些异常——某种意义上和我类似,制定的预备方案多到可以称得上是胆小的程度——既然如此,他会委托您的就只有一件事。那就是【不要演算有关自己的未来】,没错吧。”

他做出这样的结论,然后继续道。

“因此,与他相关的一连串事件,您能事前解读的范围就被限制住了。这也是您这回只能被动应对的理由之一吧。”

“漂亮的回答。……补充一下,他所提供的是圣杯战争过去的数据。”

听到这句话,我一时间绷紧了身体。

哈特雷斯曾经对冬木市的圣杯战争进行过周密的调查。所以才会持有连阿特拉斯院院长都不知道的数据吧。

不过,既然茨比亚需要这些情报的话……

“啊啊,不必紧张。本人无意参与圣杯战争。我感兴趣的,只是形成那圣杯战争的术式而已。没错,那连灵魂也能再现的英灵召唤术式,与我所希冀的第三魔法间有着渊源。”

肉体,精神,灵魂。

迄今为止,这个话题已经出现过无数次了。

但是,据说只有灵魂是无论何等的魔术都无法再现的。

除非利用第三魔法。用以触及本来依靠魔术也无法达成的——人类尚且无法实现的前方的方法。

不过,这件事和这次的事件应该没什么关系吧。师父也没有继续追究下去。超出需求的知识,有时反而会招致危险……这句话师父在授课中经常会说。

倒是茨比亚轻轻歪过头来。

“有什么问题吗?”

“我能……再问您一件事吗。”

“你大可随意。”

乌鸦又一次发出鸣叫。

不知从什么地方飘来了晚餐的香气。可能是错觉。也可能是山脚下的镇子里谁家做的菜的气味顺着风,正巧飘到了这里。让我回想起了妈妈做的炖菜。那个曾经让我脊背发凉的味道,现在只让我感到怀念。

师父这样问道。

“从您的视点来看,我做的选择是正确的吗?”

“这个问题毫无意义。这世间虽有错误的脚本,却不存在真正正确的选择。假若存在的话,阿特拉斯院想必早已获得救赎了吧。又或许早已迎来终结了。不知哪种结局对我们而言更加轻松呢。”

茨比亚在此中断了自己的台词。

我不由得眨了眨眼睛。

太阳已经几乎完全沉到地平线之下了,在粘稠的暮色遮蔽下,我仿佛看到某种从未见过的景色浮现于他的双唇之上。

“不过在此基础上,我得说……那是其他任何人都无法做出的,只属于你的选择,君主(Lord)。”

“……咦。”

我发出笨拙的声音。

可能。

只是可能。

甚至连弗拉特和斯芬回来都没有注意到,我久久地陷在那份想象之中。

我想我看到了,那个总是超然物外的,就连展露出某种狂气的时候都像是电脑出了Bug一样的阿特拉斯院院长——这样的他在不经意间,露出了非常有人味的,让人难忘的微笑的瞬间。

*

一回到伦敦,首先就是嘈杂的声音直冲耳朵。

这座城市,被各式各样的音色充满了。收音机和电视中播放的音乐自不必说,行人们的说话声,汽车的引擎声,孩子的哭声,甚至连各个工地上施工的声音都浑然一体,仿佛构成了一支乐队。

虽然在那个乡下也充斥着大量的声音,但最大区别在于那些声音的主体是人类。

因为人们活着,因为像坩埚一般被聚集到了一起,才奏响的交响乐。

“……”

我刚离开故乡的深山来到伦敦的时候,还觉得那林立的楼群就像是墓碑一样。被不知来自何方的大量灰色或棕色建筑吸收的人们,就像是彷徨在冥府的死者的队列。

现在不同了。

大楼是大楼,墓地是墓地。无论有多少人聚集在同一片土地上,其性质都不会发生任何改变。没必要牵强附会出特别的意义。虽然随着时光的流逝,这份感想大概也将再次改变吧,但现在的心情我并不讨厌。

我在上午忙完了几件要做的事,然后乘上巴士。

下车的地方是在斯拉大街的附近,接着我向不远处的宅邸走去。

不到十分钟之后,我到达了目的地。

我按照之前告诉过我的那样绕到后院,按响两次门铃后走进后门(Backdoor)。到底是已经熟悉了,不用人带路,我也能不假思索地在走廊中前进。不过即便如此,每次踩在鲜艳的地毯上时我还是会感到心脏稍稍有些加速,这也是无可奈何吧。

莱妮丝正在会客室里等我。

她看到我手里拿的东西,非常意外地眨了眨眼。

“格蕾。你手里的是?”

“那个,想着咱们一起吃点点心。……平时光是让莱妮丝小姐来准备了。”

我抱着与雅致的会客室格格不入的廉价纸袋,僵硬地站着。

虽然姑且是在百货商店买来的东西,但毕竟我完全没有发现美味店铺的眼光。这次我真是深刻地体会到了连买东西都要有经验才能买好这件事。

“你请客?”

“是、是的。我、请、莱妮丝小姐。”

莱妮丝一时间带着一副少有的老实表情呆住了,气氛变得就像相亲一样。

不过见我费力地抱着袋子,她还是开口说道。

“特里姆玛乌,能帮忙找找适合的茶叶吗。”

“我明白了,大小姐。”

水银女仆行了一个完美的鞠躬(Curtsy),然后离开房间。

之后她准备来了白瓷的碟子,看着自己带来的巧克力放在上面,我不由得感到有些内疚。

光是从摆盘的效果就能看出,都是些完全无法和莱妮丝平常请我吃的那种相提并论的便宜货。在她的催促下尝过一块之后,我感到更加惭愧了。连耳朵都在发烫。自己简直就是跳梁小丑。为什么我会冒出做这种事的念头呢。

然后,莱妮丝在我的眼前吃下一口巧克力,接着一脸不可思议地瞪大了眼睛。

因为是在自己家里,她的眼睛现在是没点眼药时的美丽的焰色,这让我感觉更对不起她了。

“……好吃。”

“那、那个,不用顾忌我、”

“不是,我也觉得奇怪。味道确实很普通。回火不太成功口感怪怪的,而且首先可可的品质就一般所以风味有些不足……为什么呢。真的很好吃。”

少女再次歪过头。

她冥思苦想着,每一口都细细地品尝,看样子好像也不是在说谎。仔细想来,现在既不是在必要的社交晚会中,我也不是什么值得她说客套话的对象。

我也带着一种就当是被骗了的心情,又试着拿起一块巧克力。

从第二块开始,感觉意外的还不错。

虽然我无法像莱妮丝那样详细地分析味道,不过,嗯,很好吃。

“是因为两位在共享吧,特里姆玛乌这样指出。”

“哪会有这种事!味道怎么可能会因为其他人的关系改变!”

对于特里姆玛乌的发言,莱妮丝以少见的激动态度回答道。

“怎么了吗?”

“呜。没什么。”

莱妮丝哼了一声,然后指向我的茶杯。

“喝点茶吧。点心时间可是要两样都享受的。”

“好、好的。”

我照着她的话去做了,接着又大吃一惊。

因为一喝下特里姆玛乌沏好的茶水,本来平凡的巧克力顿时有了入口即化的口感。虽然远没有莱妮丝平时准备的那种的仿佛由夜空的繁星装点着一般的精美,但却有一种非常踏实的,让人平静的香甜。

我们一起一颗两颗的抓着巧克力,品味着这段让人目眩的奢侈时光。

能一同享受茶点实在是一件让人非常开心的事。

然后。

静静听我说完在故乡的经历后,莱妮丝这样说道。

“原来如此。虽然我也收到了报告,不过真没想到居然会事关阿特拉斯的七大兵器。”

莱妮丝有些无奈地扬起嘴角。

“就算是君主(Lord),像这样接二连三地被麻烦事找上门也太夸张了吧……虽然想这么说,但现在看来至今为止遭遇过的事件并不是巧合。不对,在某种意义上来说,可能只有最初的相识是巧合吧。”

“……?”

我不太明白她的意思,稍稍地歪过了头,莱妮丝见此微微苦笑道。

“我是说你和兄长的相识。”

白皙的手指晃过桌子。

她抚过桌子的边缘。真是美丽的手指,我想道。如同陶瓷人偶(Bisque doll)一般的,为了美而存在的造形。然而,我知道事实并非如此。我知道她为了能到达这里,克服过多少障碍,支付过多少代价。

“当然,起因还是兄长需要能对付从者的人才,但你们也不是因为这件事才会有默契的。……某种意义上,哈特雷斯可能也是这样。”

说到这里,少女眯起眼睛。

“兄长和Dr.哈特雷斯从更早以前开始,就在某些方面上契合得过分了。也许就是因此他们才会先后就任现代魔术科(诺利吉)的学部长一职吧,但是关键的是,即使是这样也并不意味着两人的思考方式就一定是相同的。应该说,他们的特点正好互补吗。”

“互补,是吗。”

“我是这么想的。就好像弗拉特和斯芬那样。处理得当的话应该可以构筑起相互扶持的关系,反之……”

“反之?”

对于我的回问,莱妮丝拿起两块巧克力。

一手一块,在眼前将它们撞在一起。

“双方都只会迎来毁灭吧。”

这句话让我的心脏开始加速。因为说出这话的不是别人,正是恐怕是最了解师父的人之一的莱妮丝,使得这句话充满了逼近真实的说服力。

而莱妮丝则将两块磕在一起的巧克力塞进嘴里,然后一边摇晃着双腿,一边抬头仰望天花板。

“说起来,我这边的调查也有种奇怪的感觉。”

“发生了,什么吗。”

“之前不是过年吗,时钟塔周边有很多晚会,而且又是这个时候,所以就四处打探了一下。贵族主义、民主主义、中立主义,这三派的情报通我都去见了……嗯,果然有关圣杯战争的传闻被提及的太少了。”

“传闻吗?”

见我歪过头去,莱妮丝轻轻地点了点头。

“是啊。归根到底,那好歹也是导致了埃尔梅罗派曾经的君主(Lord)凯尼斯死亡的原因,但人们对于圣杯战争却依然保持着偏远地区的魔术仪式这样的看法。在这次的第五次圣杯战争中,时钟塔可是特意派了封印指定执行者到冬木市去,然而这件事却几乎没有在时钟塔里流传开。情报分布的落差大得有些不自然。”

少女的考察中,隐藏着长期居于时钟塔的权力抗争漩涡中的人所独有的敏锐。

当然师父也同样具备这样的能力,但与莱妮丝相比果然还是有些差距。我私下里觉得,除了经验的多寡之外,与生俱来的性质与性格搞不好也有很大的影响。

“在魔术师的世界中,能做到这种事的组织只有一个。”

少女又吃下一块杏仁巧克力,然后竖起食指。

“就是法政科。”

现在浮现在我的脑海中的,自然就是那位迄今为止多次邂逅过的法政科魔术师。会让人联想到蛇的,身着远东民族服饰的女性(人)。

化野菱理。

如果是她的话,不管使出怎样的手段都不足为奇。在剥离城阿德拉和魔眼搜集列车(Rail Zeppelin)中,这位魔术师面对师父的推理也毫不退让。

不过,现在让我忍不住吞口水的,是其他的理由。

“在那之后,茨比亚也说过类似的话。”

“哦。他说了什么?”

莱妮丝饶有兴趣地探出身子。

我惴惴不安地说出了分别之前,那名炼金术师若无其事地对我们说出的台词。

“哈特雷斯或许是你的敌人,但不等于说他就是时钟塔的敌人……他是这么说的。”

我打了个寒战,一种不适的感觉堆积在心底。

时钟塔绝不是什么清白无辜的组织。交错着诸多人类的思虑,因权力的多重构造而腐败着……在这个意义上,阿特拉斯院可以说完全无法与之相提并论。谁是同伴谁又是敌人这种事,根本无从分辨。

既然如此。

会认为【在时钟塔中有哈特雷斯的同伴】,应该是很自然的吧。

“原来如此。我也会调查看看的,不过对方要真是法政科的话,你还是不要太过期待的好。……说到底,就连法政科都不一定是团结一致的呢。”

莱妮丝略显忧郁地闭上一只眼睛。

即便在将权谋术数当做家常便饭的时钟塔里,法政科的名号也是特别的。也是因此,她所能使用的手段必然会受到限制吧。

“对了,茨比亚就说了这些吗?”

莱妮丝像在恶作剧的猫一样,趴到了桌子上。

她圆圆的双眼炯炯有神。应该有很多人都会从中感觉到摄人魂魄的魅力吧,不论男女。

“是、是啊。”

“真的?真的是这样吗?”

就在莱妮丝一点点地靠近我的时候。

“咦嘻嘻嘻嘻嘻!一睁眼就赶上美食时间了嘛!”

从右肩的固定器(Hook)中,突然传来了刺耳的大叫。

“亚德。”

“嘻嘻嘻,区区格蕾还敢参加女生会真是嚣张啊!既然如此算老子一个好了!虽说匣子没有性别,不过这种时候哪边有利算哪边就行吧!到时候睡衣晚会啥的也别忘了老子啊,要是能再叫上几个符合老子口味的美女就更好——”

我觉得它应该也是这样希望的,所以摘下固定器(Hook),使劲帮它摇了摇。虽然它发出了像虫子被打死一般的悲鸣,但我一点都不关心。谁要关心它啊。也不想想之前害我有多担心。

莱妮丝高兴地拍着手,特里姆玛乌则只是用她那张若无其事的脸反射着哀嚎的匣子。

那是非常快乐的时光。

甚至让我一不小心做过了火,把亚德欺负狠了,最后只好向它道歉。

甚至让我差点情不自禁地落下眼泪。

实际上,茨比亚还说了一件事。

但是只有这件事,我没办法告诉莱妮丝和亚德。

*

——他是这样说的。

在与Logos ReAct的大战之后。

那时亚德再次陷入了沉睡,茨比亚来找我谈起了正事。师父当时正好在和弗拉特他们商量今后的打算,没有将注意力放在我身上。

“作为这次的谢礼给你一个忠告吧,今后,还是不要再使用伦戈米尼亚德为好。”

“……咦。”

没想到会突然得到这样的忠告,我一时不知该如何反应。

“为、什么。”

“你曾在那魔眼搜集列车(Rail Zeppelin)时解放过伦戈米尼亚德吧。那确实是一件适合为故事拉下帷幕的宝具。即便是曾为舞台主演的英灵们,面对那尽头之锚也不得不甘拜下风。不过,幸好未能完全解封,若是十三拘束全数获得许可,完全解放的话,亚德毫无疑问会被破坏。”

“……啊。”

这句话提醒了我。

确实,就是在魔眼搜集列车(Rail Zeppelin)的事件之后,亚德所需要的睡眠开始越来越多了。实际上,那是亚德为了修复自己所必需的休息吗。

“它是非常精密的礼装。在一定程度上还是能够自我修复的。但是,这种程度似乎就是极限了。尽管尚不完全,但解放了十三拘束的圣枪带去的负担依旧不容小觑。这不怪你。即使对于原型来说,那也是个略难应付的对手。”

“原型?”

“呼嗯,你还没有发觉吗?当然亚德的记忆上也被施加了限制,但在它能勉强

显现出凯爵士的精神模型时,这件事便可以说是昭然若揭了吧。何况连假想宝具都成功地构筑了出来。虽然那大概是因为身处于原型的演算空间中才能办到的绝技。”

接着,阿特拉斯院的炼金术师这样宣告道。

“作为封印礼装的亚德的核心,就是Logos ReAct·Replica(复制品)。”

*

炼金术师的话像一根拔不掉的刺一般,始终扎在我的心里。

师父说不定已经注意到了。正如茨比亚所言,那是通过堆积推论即可到达的事实。以师父的观察眼,不如说没有看穿才更不自然。

(……但是。)

但是关于亚德会毁坏的可能性呢?

需要我解放伦戈米尼亚德的情况,可以说少之又少。然而,只要继续和哈特雷斯牵扯下去,就无法断言不会遭遇那种状况。而且,圣杯战争这个关键词数次出现,在远东的第五次圣杯战争即将召开的现在,难保不会发生重大事件。

假如师父或莱妮丝的生命遇到了危险,我会使用伦戈米尼亚德吗?

这个问题一直在我的脑海中徘徊。我这辈子还是第一次像这样不断思考一个问题。

翌日,我离开宿舍,向Druid Street出发。

现在空气中依然带着寒意,吐息都被染成了白色。就算告诉别人就在几天前我们还在讴歌着夏日,整个伦敦能有几个人相信呢。

另外,埃尔梅罗教室的授课还没有正式重启。

原因是身为最高责任人的师父还没有复归。尽管授课本身正在由以夏尔丹翁为首的现代魔术科引以为豪的讲师们维持着,但教室中总觉得缺了点什么。

我从昏暗的Druid Street移动到被结界笼罩着的岔路。

这间公寓(Flat)偶然也会有不请自来的情人志愿者伊薇特造访,而其他热情的学生们为了不让她偷跑也经常在附近巡视,结果导致这里突然变成决斗场接着全都被师父赶跑……我以前还见过这样的情景。

走上螺旋楼梯之后,我先敲了下门,然后直接打开了。门没锁,一走进玄关,就能看到那乱糟糟的房间。大量的书本、文件、衣服、香烟、像是装着药品的罐子,还有——少见的酒瓶和罐头以及一些杂物堆积在一起,制造出完美的混沌。

看到更里面那个熟悉的身影时,我不禁露出苦笑。

有点放松过头了吧。

师父背对着以戈尔迪乌斯之结为主题的复制画(Replica),靠在沙发上——准确来说,几乎是瘫在上面。

他用这样一个懒散到家的姿势专心致志地控制着手柄。

我感觉好像已经很久没有见过师父这副打游戏的样子了。

“师父,我把您说的小吃和可乐买来了。”

“谢了,就放那里吧。”

师父叼着香烟,目不转睛地盯着液晶屏幕,说道。

他的嘴边冒出了些胡茬。搞不好是昨晚玩了一个通宵吧。明明说过是为了恢复疲劳才要在家里宅两天的,没想到把时间都用来打游戏了。

不对。

撤回前言。其实我已经预料到会变成这个样子了。毕竟那是师父。他现在吸的不是平时的雪茄,而是抽起来更方便的香烟,也是为了方便集中精神打游戏吧。

我轻轻地叹了口气,向他提议道。

“至少让我帮您整理一下头发吧?”

“你随意。”

师父聚精会神地看着画面,说道。

看他那么专注,我不由得有些担心起他的眼睛来,不过靠魔术应该有办法解决。虽说如果真到了那时候,又会因为拿到比普通医生多一位数的账单而抱怨整整一周吧。

总之,我让他摆成方便我梳头的姿势,在他身后轻轻捧起一缕头发。

拿出梳子,从发梢开始替他梳理。

明明生活态度这么随便却没什么分叉,是魔术的作用吗。尽管知道他是为了魔术才会留长头发的,不过我也记得他曾经自嘲过这是为女性魔术师准备的技术,对于男性而言虽然没什么风险但也没有太大的回报。一边自嘲一边却依然这样做的这一点,倒是很有师父的风格。

他现在在玩的游戏好像是RPG,每当那个像是主人公的红发铠甲角色挥舞利剑的时候,怪兽们都会在华丽的特效下被消灭。师父玩过的游戏类别多种多样,不过最喜欢的似乎还是日式的模拟游戏和RPG。

“……我能问您个问题吗。”

我问道。

“你不介意我边玩边答就行。”

这个心不在焉的回答不知为何让我感到有点开心。就只有一点点。

我看了一眼桌子上的东西,

“这些药是梅尔文先生拿来的吗。”

“是啊。我回伦敦那天他跑过来了,强行塞了一堆恢复疲劳的魔术药还有罐头和酒过来。正好也饿了,我就暂且先把魔术药和罐头收下了。”

“果然啊。”

一半是必需品,一半是爱好类的东西,很像梅尔文会做的事。他很了解师父这种会暂时收下自己需要的东西的脾气。顺带一提,他多半会把师父收下的东西仔细确认一遍,然后列一张卖给师父的人情的明细表吧。那个自称的挚友中的挚友,虽然很大方但催债的方式就像恶魔一样。

不过。

在此基础上,他能在这种时候前来看望师父的关心还是让我很欣慰。

这次的事件,感觉实在是太让人精疲力尽了。

尽管已经解决,但师父和我也都留下了伤痕。那是肉眼无法看到,却会在健康的表面之下,让人突然想要止步不前的心之伤。

第一次没有出现死者,反而还成功地救出了本将死去的母亲和祭司的事件。没有比这更让人高兴的事了,本来明明应该感到安心的,可却有超出这份安心的粘稠的疲惫沉淀到了身体各处。

大概,是因为感觉到了【还没有结束】吧。

事件还没有结束。我们现在还没有切入最为关键的部分。

一时间,只有游戏声,呼吸声,以及梳子理过头发的细微声音交错在房间了。

然后,师父冷不丁嘀咕道。

“……我不该问那个问题的。”

他不说我也知道他指的是什么。

是向茨比亚询问自己是否正确那件事吧。

“本来我还以为自己有点长进了呢,但果然还是没变,依然那么不成熟。感觉所谓人类还真是难以成长啊。”

“刚认识的时候,您也这么说过呢。”

说着,我回想道。

——“我根本就没有丝毫的成长。从那个时候起就完全没有变化。离我想要成为的自己一步也没有靠近。”

我能感到那是渗透出鲜血的话语。

大概正是因为有这句话,我才会跟随师父吧。因为我觉得,即便这个人或许不会给我正确的答案,但他一定会和我一同烦恼痛苦受伤。

当时的想象并没有出错。

但是,我完全没想到会以这样的方式变得痛苦。

“我比您还要不成熟,所以总是会想要大喊出来。会希望有人能告诉我自己是正确的。”

“懈怠啊,咱俩都是。”

“可能吧。”

我尽可能放慢梳头的动作,点了点头。

短暂的沉默再次降临了。画面中的英雄正在匆忙地奔波着。看样子好像快到结局了,魔法使已经学会了好几页的咒文。看到师父操作这样的魔法使角色,难免感到有几分讽刺。

“有件事先跟你说好。”

师父盯着屏幕,嘟囔道。

“要好好爱惜朋友。就算真到了走投无路的地步,你也没必要为了我付出什么奇怪的代价。虽然对于只能当个被徒弟保护的师父这件事我已经认命了,但要是再给徒弟带来些无谓的纠结的话,我还不如干脆地去死。”

“……唔。”

……被他看穿了。

亚德似乎还在睡梦中,没有插嘴。

一直在打游戏的师父,面无表情到简直惹人生厌。对于我的烦恼,他是已经想开了吗,还是毫不在乎吗。又或者,是在和我同等程度地为我苦恼着吗。

“……好。”

我轻轻地点了点头。

不过,稍稍冒出点想要恶作剧的念头。

“师父真是,太狡猾了。”

“呜。有吗。”

“有。明明自己总是乱来,自己付出牺牲。却还去要求别人,我觉得真是太不负责任了。”

“……对不起。”

可能是有所自觉吧,师父老实地垂下了头。

“我原谅您。不过相对的您要回答我一件事。”

“什么事?”

他回问道。

我一边梳着头发,一边偷偷地调整呼吸。

这几天里,我一直都很在意这件事。我匆忙地把自己的想法整理成问题,同时这样开口道。

“我还是没有勇气去见不认识我的你,您在二周目里这样说过吧。”

“这种事还记着干嘛。”

父皱起眉头。

看来他相当不愿意回忆起当时的事。

说实话,其实我也感到很羞耻。毕竟如果那时师父并不认识自己的话,我有充分的自信会当场崩溃,搞不好整个人都会四分五裂。

但是,这件事我无论如何都想知道。

“那么,师父有勇气去见不认识您的王吗?”

“……”

他没有立刻回答。

“师父应该已经做好心理准备了吧。因为您在魔眼搜集列车(Rail Zeppelin)时也说过,能够留下有关对方的记忆这种幸福,以自己的人生是无法还清的。不过,做好了心理准备,就能产生去面对的勇气了吗?到底要怎么做,才能拥有这样的勇气呢?”

想要勇气,我想道。

能让我在罗列出大道理之前就去见妈妈的勇气。

不是等亚德和莱妮丝温柔地察觉,而是由自己来对她们坦白真相的勇气。告诉她们一想到你们如果不在了,就会害怕到睡不着觉的勇气。究竟要怎么做,才能拥有这样强大的内心呢。

只有啪嗒啪嗒的游戏按键声在持续着。

我想我会一直等下去吧。虽然不觉得自己算是非常有耐心的人,但少数有些时候,不管多久的时间我都能等下去。

就像现在这样。

最终,

“既然已经放弃了第五次圣杯战争,那首先就没法再见到他了吧。”

以这句话作为开场白,他用柔软的手指夹住香烟。

灰色的烟飘荡在天花板之下,师父的低语像是随之而出一般。

“但是……我到现在也一直在想,假如真的有奇迹发生的话,到那时到底应该怎么向他搭话才好。所以说,其实我也没有这样的勇气呢。”

他微笑着说道。

“不过……如果真有那么一天,不管有没有勇气……嗯,我都希望自己能是一个就算说错话也能走上前去的人。大概就这些吧。”

他那有些不好意思的侧脸瞬间映入我的心间。

那过于真挚的眼神甚至让我痛苦了起来。

不管是亚德的本体,时钟塔的思虑,还是哈特雷斯暗中的活跃都在这个刹那远去了,我只是专注地移动着梳子。

但我也很清楚,这段时光不会长久。

因为师父和我都有所预感,和第五次圣杯战争一样——以时钟塔为中心的这一系列事件,即将迈入最后一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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