阳光煦煦的春日午后时分。
吉珂妮亚与莉婕一起坐在满是青翠新芽、绿意盎然的中庭草地上。
莉婕双眼发亮地看著吉珂妮亚的手指,她正灵巧地把开著小花的长茎编在一起。
「好,完成了。」
吉珂妮亚把编好的花冠放在莉婕头上,拿起青铜制手镜让她照著看。
莉婕凝视著镜中的自己,漾起满满的笑容。
「母亲大人真是厉害!我是第一次看到这么漂亮的花冠呢!」
「呵呵,很好看吧?莉婕要不要也试试看?」
「嗯!」
吉珂妮亚成为领主夫人,已经过了半年的时间。
在隐隐约约闻得到与巴贝尔之间的硝烟味,人们窃窃细语著不祥传闻的情况下,领主的婚事是久违的、令人兴奋的好消息。领民们全都高举双手赞成两人结婚,婚礼办得相当盛大,纳尔森还准备了许多面包与酒水分送给家家户户,整座城热闹得像过节似的。
而且领地方面还把吉珂妮亚是平民出身,原本是军人的事拿出来大力宣传,好引起人们的关心。
除此之外,由于纳尔森说过『流言有时比官方的宣传更有效果』,因此在宣传时故意不提两人认识、结婚的过程,反而以流言的方式特别放大了吉珂妮亚的不幸遭遇,一点一点地四处散布。
「像这样,把这边的茎绕到另一边里面。」
「好的。」
莉婕边看边模仿著吉珂妮亚的动作,但仍然无法顺利成功。
尽管屡战屡败,莉婕还是不屈不挠地继续挑战。
「……」
莉婕一言不发地认真编织花茎。吉珂妮亚同样沉默地看著她编织,并不出手帮忙。
大约过了整整十分钟,莉婕总算编出了第一条花茎。
「完成了!」
「好棒哦,莉婕真了不起。」
被吉珂妮亚温柔地摸头,莉婕骄傲地微笑起来。
正当莉婕编织起第二条花茎时,一名年轻的侍女走来。
「吉珂妮亚大人,奥兰大人找您。」
「嗯,我知道了。莉婕,我先离开一下哦。」
吉珂妮亚说著,莉婕抬头微笑道:
「好的,请母亲大人路上小心。艾菈,我们一起来编吧?」
「遵命。」
把莉婕托付给艾菈后,吉珂妮亚离开中庭。
吉珂妮亚推开门来到走廊,奥兰正趴在窗框上眺望著中庭景色。
「你们处得还不错嘛。」
他没有移开目光,对来到自己身旁的吉珂妮亚说道。
虽然距离颇远,但还是看得到莉婕与艾菈坐在草地上的样子。
「算是吧。莉婕很会察言观色,所以我也乐得轻松。」
吉珂妮亚说道。奥兰惊讶地看向她。
「察言观色?她才五岁不是吗?」
「她就是做得到。很懂得注意周围人们的态度,一点也不像五岁的小女孩呢。」
吉珂妮亚略微一笑,侧眼看向奥兰。
「找我有什么事?」
「克雷勒兹边界附近的村子遭到攻击,派驻在那里的卫兵全被杀了。」
「……幸存者呢?」
「有十个人。全都自愿从军了。」
「人还满多的嘛,逃亡得还算成功?」
「不,他们刚好前往附近小镇,不在村里的样子。待在村里的人没一个生还。」
近几个月来,国界附近没发生过任何村落被攻击的事。
伊斯提利亚在有可能被攻击的村子里配置了最多数十人的卫兵,原以为如此一来可以暂时安心了,没想到马上就发生这种惨剧。
「我已经把他们全带到兵营里了,你去见见他们吧。」
「他们派得上用场吗?」
「我会让他们派得上用场的。」
训练志愿军是奥兰的工作。
教导他们如何使用武器、遵守纪律,藉著团体生活让他们产生连带感。
吉珂妮亚的工作则是以同病相怜者的身分、引导他们的旗手身分,成为这些人的精神寄托。
必须把「为了达成目标,即使死也无所谓」的觉悟深深植入他们脑中才行。
「等、等一下。再一次,再比一次就好。」
「我是无所谓啦,但是你也差不多该放弃了吧?」
「开什么玩笑,怎么能在这种一味挨打的情况下退战。」
某天,城内的训练场中,吉珂妮亚与奥兰正在对打。
部下的志愿兵们围在他们周围观战。
直到不久前,士兵们都还会分别为两人喝采加油,但奥兰实在输得太惨,又坚持要继续比下去,因此观众之间开始出现「你也该认输了吧?」的气氛。
「这是最后一次了。再打不赢的话我就认输。」
「就算这么说,我觉得你还是不会认输啊……」
吉珂妮亚将直径约三○公分的小型特制盾牌举在身前,无奈地苦笑道。奥兰拿的则是沉重的中型圆盾与木剑。「开始!」的口号一出,奥兰立即向前踏步,以木剑凌厉地刺向吉珂妮亚。
吉珂妮亚以盾牌擦过木剑似地闪过攻击,举剑朝奥兰突刺过来的手臂斩落。奥兰不服输地收手,以身体连同盾牌的重量撞向吉珂妮亚,但还是被横跨一步躲开了。
从刚才起,奥兰就一直被吉珂妮亚的步法与千变万化的盾牌动作耍弄。
到昨天为止,吉珂妮亚和奥兰一样,都是使用中型盾牌。
当时,赢的人一直是奥兰;但今天吉珂妮亚换成小型盾牌后,胜负方不知为何就完全反过来了。
「可恶!」
吉珂妮亚逼到奥兰左方,奥兰为了与她拉出距离而后退。
「呜啊!?」
但是理应后退的脚却不听使唤,失去平衡的奥兰倒栽葱似地向后仰倒。
他赶紧从地上爬起,吉珂妮亚蹲在他身边,笑咪咪地问道:
「认输了吗?」
「不对!刚才我是失去平衡……」
「奥兰,你后退时被我踩住脚尖了哦。」
「……」
「认输了吗?」
「吉珂妮亚大人!」
正当吉珂妮亚再次对沉默不语的奥兰发问时,一名士兵拨开围观人群,朝吉珂妮亚跑来。
「纳尔森大人召见您。请立刻回去。」
见士兵脸上充满紧张之色,吉珂妮亚也连忙起身。
「虽然我照著母亲大人教的方法去做,但还是没办法编得像母亲大人那么好看。才刚觉得这边编得很好,其他地方就又散掉了。」
「是吗?不过莉婕一定很快就能编得很好的。」
几周后的夜晚,吉珂妮亚与纳尔森、莉婕坐在桌前享用晚餐。
虽然这光景与平常并无二致,但对三人来说,今晚是特别之夜。
「是。我会在父亲大人不在时努力练习,做出完美又可爱的花冠等您的。所以请您要早点回来哦。」
「哦哦,那还真是令人期待呢。我一定会尽快回来的。」
明天,纳尔森将率领第一军团的增援部队从伊斯提利亚出发,前往与巴贝尔相邻的国界。
为了迎击一直蠢蠢欲动的巴贝尔军。
伊斯提利亚早已沿著国界建好军团要塞,快马加鞭地准备迎接对方的攻击了。
吉珂妮亚也会带领第二军团前往同一地点,但是会晚几天才出发。
「再过一阵子的话,可以去父亲大人那边玩吗?」
「……可是那边很远,到那边的路途很累人哦。所以你还是在这里等我们回来吧。而且这里还有艾菈和其他侍女陪你,应该不会寂寞吧?」
「……是,没问题的。莉婕会当个好孩子等父亲大人回来。」
莉婕眼中闪过一丝寂寥,但马上笑著答道。
「不过,偶尔就好,请父亲大人要写信回来。我也会写信给您的。」
「嗯,我知道了。我一定会写的。」
「要是拖太久,我会跑去找您发脾气的哦。」
「噢,真是可怕。我会乖乖写信,不会偷懒的。」
「一定哦?要是慢了一点点,我就……!……呜呜……」
「莉、莉婕?你怎么了?」
被突然泪如雨下的莉婕吓到,纳尔森著急地跑到她身边。
「……不要……丢下我……」
「莉婕……」
纳尔森紧抱著以细不可闻的声音啜泣的莉婕,脸上露出苦恼的神色。
站在墙边待命的侍女们也跟著淌眼抹泪。
吉珂妮亚悄悄起身,静静地离开房间。
因为她觉得,现在这个场面,不需要自己这个假家人。
几天后,吉珂妮亚带著旗下的第二军团中的先遣部队与志愿军部队前往国界。
她穿著穿不惯的铠甲,骑在骑不惯的拉塔上前进。
周围的平原被紧急开垦为农地,放眼望去,可以看到军团要塞矗立在远方。
见部队接近,在田里干活的农民们纷纷停下工作,向一行人挥手致意。
「……」
吉珂妮亚心不在焉地看著那景象,脑中想著莉婕的事。
纳尔森离开伊斯提利亚后,莉婕的模样和平常一样开朗,完全没有忧伤的色彩,就算面对吉珂妮亚时也一样。看著那样的莉婕,吉珂妮亚觉得有点空虚。
「怎么了吗?」
吉珂妮亚正在拉塔上发呆,骑在她身旁的副官麦格雷加小声问道。
「什么怎么了?」
「抱歉,因为您看起来似乎不像平常有气势。」
「是吗……也许吧。」
「请打起精神,怯懦是会传染给士兵的。」
「……」
听了麦格雷加的话,吉珂妮亚环顾四周,发现无数双眼睛正望著自己。
其中不乏眼中带著不安之色的士兵。
「……还真不方便呢。连叹口气都不行。」
「您很快就会习惯这种事了。不然,要不要稍微转换一下心情呢?」
麦格雷加说完,朝周围的士兵放声问道:
「我问你们!知道北方和南方,哪边的国家比较强吗!?」
出乎意料的大嗓门把吉珂妮亚惊得肩膀一震,附近的士兵立刻回道:
「是南方的国家!」
「哦?说说你的理由!」
「因为南方的土地肥沃!丰饶的土壤才能建立强大的国家!」
「原来如此,说的很有道理!但是,在战斗方面这种说法是错的!」
麦格雷加回道,吉珂妮亚疑惑了起来。
她认为士兵说的很对,而且目前伊斯提利亚与巴贝尔正处于一触即发的紧张情势,可是麦格雷加的说法却像暗指位在北方的巴贝尔比阿尔卡迪亚强大似的。这样真的可以吗?
「北方气候寒冷、土壤贫瘠!自古以来,他们就为了取得更多肥沃的土壤,为了生存而不断与南方战斗!所以在战斗方面,南方没有比北方更强大更残忍的国家!」
「这表示我们阿尔卡迪亚不如巴贝尔强大吗!?」
刚才回话的士兵以同样的口吻问道。
彷佛事先演练过似地,两人以轻快的节奏一搭一唱著。
「没这回事!我们确实不如长年生长在严苛环境,为了生存而不停发动战争的巴贝尔那么善战!但是我们有那些家伙没有的,最重要的武器!就是爱国心!我们和那些饥渴野兽般的蛮族不一样!我们心中有热爱丰美国土的爱国之心!在战场上,最重要的就是对战斗的觉悟!」
麦格雷加一口气说到这里,停下来深深吸了口气:
「我问你们!你们有爱国家的心吗!?」
「「「「有──!!」」」」
麦格雷加以震耳欲聋的音量问道,士兵们也异口同声地轰然回应。
「你们有抵挡野蛮侵略者的勇气吗!?」
「「「「有──!!」」」」
「有为了亲人、为了朋友战死的觉悟吗!?」
「「「「有──!!」」」」
士兵的声音一次比一次更大声了。
每个人脸上不再带著不安之色,所有人眼中都发出充满信心的光芒。
「很好!有勇气又有觉悟的我们不可能会输给敌军!让那些不知死活地想夺取我们国土的蠢货尝尝后悔的滋味吧!」
麦格雷加话才说完,士兵们立刻发出天摇地动似的欢呼。
「……太厉害了,这就是所谓的激励士气吗?」
看著一下子变得充满活力的部队,吉珂妮亚佩服地道。
每个人都以开朗明快的口吻与同袍说话,脚步轻快得有如出门郊游似的。
「这没什么。吉珂妮亚大人很快就能学会了。」
「我觉得很困难……」
「没什么好担心的啦,放轻松去做就行了。不管做什么事,都要积极向前看嘛。」
麦格雷加豪爽地笑了起来,吉珂妮亚并不回话,只是凝视著周围步行的士兵。
几个小时之后。抵达军团要塞的吉珂妮亚因纳尔森下达的作战指示而露出错愕的表情。麦格雷加和奥兰则是连眉毛也不跳动一下地听著纳尔森说明作战内容。
「生还的可能性极低,但是进行得够顺利的话,应该能对敌人造成极大的打击。有什么问题吗?」
纳尔森说著,看向吉珂妮亚。
「……这种作战计画太残忍了。再说,这么做的话岂不等于把志愿军当弃子了吗?」
「这是战争,吉儿。而且除了他们,没有人能实行这个计画。」
「可是……」
「你忘了吗?先动手的可是那些家伙。」
吉珂妮亚还是无法接受。奥兰插嘴:
「那些家伙一向不择手段,所以我们也要以牙还牙,以眼还眼。就是这样。」
「……」
吉珂妮亚沉默了下来,「很好。」纳尔森点头道:
「翻越山岭的必要物资已经准备好了,你们要尽快出发。吉儿,向导工作以及进入交战状态为止的指挥权就交给你了。可以吗?」
「……可以。」
「那就万事拜托了。还有,离开这里后就不能露出现在的表情了,知道吗?」
纳尔森不由分说地道,吉珂妮亚无精打采地点了点头。
几天后,吉珂妮亚带著志愿军部队及少数正规军进入山里。
她带头走在林木茂密的山路上,东一钻、西一转地前进。
每个人都上气不接下气地走著,只有吉珂妮亚完全神色不变。
志愿兵的性别、年龄各不相同,不过他们现在全做平民打扮,没人穿著护甲。
「吉、吉珂妮亚,你慢一点,后面的人要跟不上了。」
奥兰的声音从有点距离的后方响起。吉珂妮亚一惊回头,在树林的缝隙间发现气喘吁吁的士兵身影。麦格雷加的身影已经完全看不见了,似乎落后得相当远。
「对不起,先在这里休息一下吧。」
吉珂妮亚说完,身边的士兵们立刻猛地坐倒下来。每个人都满身大汗地疯狂喘气。
奥兰脚步虚浮地走到吉珂妮亚身边,重重坐在地上。
「呼、呼……为什么你一脸没差的样子?不觉得累吗?」
他极为疲倦地以怨怼的眼神看著吉珂妮亚。
「……因为我在山里长大的关系吧?从小就在只有岩石的崖边玩,已经很习惯这种地形了。」
「你是高山上的野生动物吗……难怪可以这么灵巧,在训练时也是……」
奥兰有气无力地道,吉珂妮亚困扰地苦笑起来。
出身山村的吉珂妮亚,从出生起就一直生活在高山上,心肺功能非当好。再加上她从小就在山里奔跑游玩,腰与腿自然也相当矫健。
这同时也是奥兰之所以赢不过换了盾牌后,动作变轻巧的吉珂妮亚的原因。
「确定没走错路吗?」
「方向是正确的,不用担心。」
「你怎么知道?为了闪那些障碍物而绕来绕去,不会失去方向感吗?」
「才不会呢。只要看四周的景色,还有透过枝叶看日光的情况就知道了吧?」
「哪可能知道啊……」
两人闲聊著,落后的士兵渐渐集合了过来。每个人都累到无法再多走一步。
离开军团要塞约半个月后。
成功翻越山岭的吉珂妮亚一行人藏在森林深处扎营。
由于在附近发现了水量不多的小瀑布,因此不需担心饮水问题,可是粮食就必须尽可能地省著吃了。
虽然说这里是深山,但他们已经踏入巴贝尔境内,无法得到本国的任何后勤支援。
「吉珂妮亚大人。」
躺在由木桩与布块搭成的简易遮雨篷下休憩的吉珂妮亚被麦格雷加摇醒。
「探子有消息回报。巴贝尔军正朝著我们国界进攻,我军则在山丘布阵与他们交战。」
「……终于开始了呢。结果呢?」
刚睡醒的吉珂妮亚慢吞吞地爬起,问道。
「是我军的完全胜利。敌人似乎相当看不起我们,仗著人多势众,直接从正面攻击过来。不过被居高临下的我军长枪部队从敌军正中央突破了。」
「是吗……和纳尔森说的一样呢。我们也该行动了。」
吉珂妮亚搔抓著头发说道。
也许是长期在野外生活的缘故,每个人身上都有不少脏污。
完全看不出是正规的部队。
「被我们相中的那村子的情况呢?」
「目前没什么变化,但假如接到巴贝尔战败的消息,说不定会弃村往北边逃走吧。所以应该在今晚采取行动。」
「就这么办吧。我和志愿军一起去。这里就交给你指挥了。」
吉珂妮亚道,麦格雷加皱眉表示:
「这样太危险了,请您留在这儿,让奥兰去做就好。」
「不要。而且纳尔森以前对我说过,要我『在最前线战斗』。」
「但那不是要您在第一线亲自挥刀杀敌的意思……」
说到这里,麦格雷加无奈地苦笑起来。
「你在笑什么?」
「没有。只
是看到您的眼神,觉得说什么都不会有用,所以就笑了。」
麦格雷加笑咪咪地朝吉珂妮亚伸出手。
「您是无可取代的人。虽然我希望您别太早死,不过还是拿您没办法呢。」
「不用担心。我也不打算这么简单就死掉。」
尽管麦格雷加的说法颇为失礼,但吉珂妮亚也不介意,拉著他的手爬了起来。
入夜后,一行人离开森林,在黑暗中奔驰,来到某个小村落。
天空已经开始泛白,太阳应该很快就会探出头了。
「动作快!绝对不能让任何人逃走。只要跑了任何一个,我们就完了。」
奥兰环视众人说道。志愿兵们全都身披斗篷,在斗篷底下紧握著抽出来的武器。吉珂妮亚也一样。
「吉珂妮亚,你还好吗?」
所有人的目光全放在头冒冷汗的吉珂妮亚身上。
「……我很好。走吧。」
众人点头,朝著村子一拥而上。
吉珂妮亚与奥兰来到某间民宅前,轻轻将手按在门板上。
门板理所当然地插著门闩,纹风不动。
吉珂妮亚使了使眼色,奥兰躲进阴影里。
接著,吉珂妮亚深深吸了口气,用力拍门。
「我是隔壁村的人!快点开门啊!大事不好了!」
她以著急的口吻大叫著。
屋内随即传来脚步声。
窥视窗后面露出一张中年男子的脸孔,吉珂妮亚焦急地看著他:
「不好了!阿尔卡迪亚军打来了!」
「什、什么!?你等一下,我马上开门!」
门后传来一阵搬开门闩的声音,男人身影出现在门板后方。
「怎么了?发生什么事!?」
「听说国军在边界战斗时输给阿尔卡迪亚军了!不快点逃的话,他们一定会在附近的村子里烧杀掳掠!」
吉珂妮亚急切地道,男人脸色发青。
「这、这可糟了!得快点通知大家才行!」
男人正想出门通知其他人,却被吉珂妮亚以左手抓住手臂。
她的右手依然藏在斗篷底下。
「请等一下,你有其他家人吗?有的话应该先把他们叫起来才对。」
「没有,我一个人住,你也快点去通……」
话还没说完,一阵冲击便从他身后传来。
「咕啊……!?」
短剑从后方刺穿男人的颈子,男人不明所以地想回头。
但他双眼随即上翻,咚的一声瘫倒在地上。
「快点收拾,要去下一家了。」
奥兰把男人的尸体拖进屋里,朝还没有被士兵敲门的民宅跑去。
「……」
吉珂妮亚看了一眼那民宅,深深叹了口气,追了上去。
半天后。
月光照耀著大地,数十名村民被聚集在村外。
他们身旁有个大坑,坑里躺著好几具尸体。
死者全是没有其他家人的村民。
「给我看清楚了。要是想反抗我们,全家人就会变成这样。」
吉珂妮亚冷冷地对吓得哆嗦个不停的村民放话。
尽管她努力装出残忍无情的模样,但其实头上正涔涔冒著冷汗,身体极不舒服,有股想当场呕吐的冲动。眼窝乾涩、耳中不断回响著家人的惨叫声。只要稍微一松懈,双腿好像就会开始发抖。
不过她还是用力咬住嘴唇,咬到快要出血似地,调整差点乱掉的呼吸,把那些情绪压了下去。
「……从今天起,你们必须和我们在这里共同生活。不过每家只能留下一个人。其他人会被我们当成人质带走。要是敢反抗,你们的家人就会没命。」
在场者全都静默不语。
村民不是低著头,就是以恐惧的眼神看著吉珂妮亚等人。
为什么事情会变成这样?这些人到底是谁?村民完全不得而知。
吉珂妮亚命令士兵,把土盖在尸体上。
在那之后,过了约一个月。
吉珂妮亚与其他志愿兵取代了被当成人质带走的村民,在村里住了下来。人质被正规军带到扎营在森林中的麦格雷加那儿,村里只剩少数村民与志愿军而已。
到目前为止,留下来的村民完全没有反抗志愿军的意思。
七成以上的村民被抓去当人质,而且又被住下来的吉珂妮亚等人随时监视一举一动,当然不会出现反抗的念头。
「『阿尔卡迪亚军正在四处打劫,你们还是快点弃村吧。绝对不能靠近边界哦。』……是吗?差不多是时候了呢。」
吉珂妮亚与奥兰在村子的一角说话。
奥兰说的,是不久之前其他村子派来的使者通知的内容。
为了不露脸,有外人来时,会由村民与那些人接触。
「接著就是等纳尔森下令了。希望一切顺利。」
「……吶,这场作战还是让我们来就好,你先回营地吧。」
听奥兰这么说,吉珂妮亚不高兴地看著他。
「我才不要。我绝对要一起去。」
「不,你还是回去吧。对我们来说、对其他人来说,你都是无可取代的人。」
「可是不用这双手报仇就没有意义了。这道理你也懂吧?」
吉珂妮亚完全不听劝,奥兰只能大叹无奈。
又过了数日。接到主力部队「巴贝尔大军已来到边界」的通知后,吉珂妮亚等人带著村民离开村落。
他们不眠不休地走了整整一天,在边界附近找到巴贝尔军的庞大营地。
「停步!」
一行人缓缓朝营地走去,却被几名骑兵挡了下来。
「你们是从哪里来的!?不知道不可以接近这一带吗!」
吉珂妮亚拿出从村民那边抢来的身分证明文件,交给士兵。
「我们有接到待在村子里的通知,可是听说阿尔卡迪亚在附近村子里烧杀掳掠……所以不敢待在村子里,希望官兵大爷们可以保护我们……」
吉珂妮亚向他们求情,士兵皱起脸苦涩地道:
「我们已经赶来了,不用再担心害怕了,快回自己村子吧。」
「好的。可是我们当初什么都没带就离开村子了,现在大家都很累,可以先让我们在营地里休息几天吗?」
听吉珂妮亚这么说,士兵朝自己身后瞥了一眼,叹了口气。
营地周围有许多正在露宿的小团体。
看来有不少村子也是基于同样的理由,前来寻求军方的庇护。
一切都如同纳尔森的预测。
「不好意思,一般人不能进入营区,不过想在附近露营的话是无所谓。我们会把水和食物分给你们的,跟我来吧。」
士兵说著,带著吉珂妮亚一行朝营区前进。
吉珂妮亚等人对村民使了使眼色,众人沉默地跟了上去。
当晚的深夜时分。吉珂妮亚等人正围坐在营区旁的火堆前,营区里突然发出铜锣声,四周一下子吵闹了起来。
「发生什么事?」
吉珂妮亚拨开挤在营区出入口的人群,向哨兵问道。
看来像是新兵的那名哨兵,尽管自己也露出动摇的神色,但还是安抚众人冷静。
「似乎是阿尔卡迪亚军攻过来了。可能会发生夜战,你们别太大声,安静一……」
话还没说完,吉珂妮亚身后就传来「让我们进去!」的叫声。是吉珂妮亚的同伴发出的。吉珂妮亚也装成陷入恐慌的模样,大声地向士兵哀求:
「求求您让我们进去!待在外面会被杀的!」
「这、这可不行。而且军队一定会打跑他们的,待在这里就很安全了。」
尽管士兵如此安慰,但众人全陷入激动状态,吵闹不已,完全无法安抚。
「开什么玩笑!平时只会鱼肉乡民,有事时就弃人民于不顾吗!」
不知是谁如此怒吼,人群变得更加吵闹了。
其他士兵也出面安抚众人。不得已,最后只好让众人暂时进入营区。
营区里有不少大型帐篷。士兵把众人带到其中一座大型帐篷,再三强调不能随便出入后,把他们赶进其中。
帐篷里除了吉珂妮亚等人之外,还有他们从村子带出来的村民。以及一些其他村落的避难者。
尽管帐篷里乱烘烘的,不过吉珂妮亚等人一直保持著沉默。这时,营地前方传来进击的鼓声,阿尔卡迪亚军正式攻打过来了。
「……上。」
奥兰一发话,志愿兵立刻抽出藏在斗篷下的刀剑,杀向帐篷里的村民与避难者。
面对突如其来的攻击,这些可怜的老百姓毫无抵抗之力地被划破喉头,转眼之间不明不白地丧命了。
「走吧。」
众人跟著奥兰奔出帐篷,巴贝尔的士兵几乎都为了战斗而赶到营地前方了,四周看不到任何士兵。
在场的只有性别、年龄各不相同的数十名志愿兵。
『我觉得,就算成功烧毁敌人大本营的军粮好了,可是敌军只要暂时撤退,重新补充粮食不就行了吗?这么做真的有意义吗?』
吉珂妮亚忽然想起离开森林之前,自己与麦格雷加的对话。
对于一脸不安的吉珂妮亚,麦格雷加是如此回答的:
『在先遣部队被彻底摧毁的情况下,带著压倒性兵力赶来救援的总司令,会因为军粮被烧就立刻撤退吗?如果我身为总司令,一定会怕丢脸而不愿意那么做的。而且,既然自己手上有这么强大的兵力,还不如一鼓作气地击垮敌军,好洗刷污名。这种想法才是人之常情。因此,变成那样的话,他们只剩进攻的路可以选了。』
「粮仓在哪!?」
「在这边!快一点!」
奥兰率领众人在营区里狂奔。他们得赶在阿尔卡迪亚军引走巴贝尔军的注意力前把粮仓烧毁才行。
他们事先已经收到被纳尔森军破坏的敌军营地的平面图。由于每个营地的构造应该都大同小异,所以粮仓应该也是座落在同样的方位上。
「那边的人!你们在干嘛!给我停下来!」
「喂!这些家伙手上有武器哦!」
众人奔驰了一会儿,碰上几名巴贝尔士兵。几名事先决定好留下来御敌的志愿兵上前应战,吉珂妮亚和其他人则继续全力冲刺。
「给我停下来!你们是什么人!?」
一行人以最短路线来到粮仓,片刻不停地与卫兵交战起来。
数名志愿兵杀向看守粮仓的卫兵,其他人拿起旁边的火炬开始放火。火势转眼间就扩散了,里面的粮食也熊熊燃烧著,巨大的黑烟直窜天际。
「要撤了!快跑!」
「奥兰!可是他们还没……!」
「顾不了他们了!放弃吧!」
吉珂妮亚想去解救交战中的同伴,却被奥兰拉住。
听到吵闹声的敌兵已经开始聚集过来了。
虽然有好几人还在与敌兵战斗,也有一些受伤不能动的同伴,但没时间去帮助他们。不快点离开这里的话,肯定会被敌军包围而全灭的。
「拿下他们!一个都别想走!」
「吉珂妮亚大人!您快走!!」
一名年轻女人挡住差点就刺中吉珂妮亚的敌兵刀剑,叫道。
「走了!没时间磨磨蹭蹭了!」
奥兰大吼著,朝当初进入营地的出入口奔去。
营地前方的吵闹声已然消失。伊斯提利亚军八成是见到从营区升起的黑烟,明白作战已然成功,所以撤退了吧。
才开跑不过几秒,新的敌兵又挡住了他们去路。
几名同伴奋不顾身地上前搏斗,如字面意义地为吉珂妮亚杀出一条血路。
为了让吉珂妮亚生还,所有人都理所当然地舍身冲向敌兵。
明明自己也是为了复仇才参与作战的,可是却成了对同伴散布死亡的死神。
「怎、怎么这样……我……」
「白痴!别停下来!」
吉珂妮亚双腿无力地放慢脚步,但奥兰还是强拉著她继续狂奔。
「挡什么路!给我闪开!!」
好不容易来到出入口附近,可是那儿却挤满了难民。
见到手上拿著带血的剑、凶神恶煞似的奥兰,难民们尖叫著四处闪躲。吉珂妮亚等人划开人潮似地冲出营地。
「他们出来了!别让他们逃走!」
「!有埋伏!要强行突破了!」
同伴们一齐扑向埋伏在营区外头的敌军。不是为了打倒敌人,而是为了争取时间。是为了让更多同伴脱离此地的献身行为。
奥兰毫不犹豫地拉著吉珂妮亚的手冲入同伴们制造出来的退路里。
一行人在黑暗中全力奔跑著,为了能逃得更远一点。同伴们只剩十人了,每人身上都带著伤,体力也到了极限。身后不断传来刀剑相碰的声音,以及分不清是谁发出的惨叫与怒吼。
「啊啊,可恶!是骑兵!」
半晌后,奥兰啐了一声停下脚步。
其他同伴也呼应似地停步,转身看向于黑暗中接近的蹄声。
「……总共三人吗?要迎战了,做好觉悟吧。」
奥兰话才说完,三名骑兵的身影便从黑暗中浮现出来。他们是拿著前端宽大的长剑与中型盾牌的轻骑兵。假如三人组成队形进攻,或者冷静地与敌方保持距离,吉珂妮亚等人就玩完了,不过这些骑兵却是零散地分别朝吉珂妮亚他们闯来。
「攻击拉塔的脚!」
奥兰一开口,所有人立刻朝骑兵扑去。一般而言这算是自杀般的行动,但既然敌人没有结好队形,这么做反而有胜算。
奥兰在骑兵几乎要砍到自己时,才为了闪避敌人拿剑的右手,朝相反方向跳开。他藉势以反手挥拳的要领扭转身体,把剑朝拉塔的后脚所在之处用力挥去。
喀的一声,砍中物体的反作用力与拉塔的惨叫声同时传到奥兰手上与耳中。拉塔后腿不稳地摔倒在地上。
原本骑在拉塔上的士兵被拋飞出去,吉珂妮亚冲到那士兵身边,一剑戳死士兵后,猛地回头:
「你后面!」
突破同伴截击的另一名骑兵调头从奥兰身后逼近。对方来得又快又猛,横扫似地朝奥兰砍去。虽然奥兰回身举剑抵挡,但剑身随著低沉的金属声断成两截,奥兰的左肩也开了一道又深又长的口子。
与此同时,其他同伴以冲撞般的力道从左右冲向拉塔,把剑狠狠刺入拉塔腹部。
吃痛的拉塔暴动起来,与骑兵一起跌在地上。
「奥兰!」
吉珂妮亚跑到奥兰身边,奥兰正以右手按住肩伤,蜷曲在地上。
伤口血如泉涌,左手软绵绵地下垂著,血水不停地从手指滴落地面。
手臂似乎被砍断了一大半,可以从伤口看到碎裂的骨头。
回过头,从拉塔上摔下的敌兵正被同伴们补刀送终。
周围躺著被其他同伴杀死的另一名骑兵,以及似乎是被那骑兵以猛烈的速度砍死的两名同伴尸体。只牺牲了这些人就打倒了三名骑兵,可以说是奇迹了。
「奥兰!起来!」
吉珂妮亚想扶起奥兰,可是奥兰却摇了摇头。
「别……管我,快走!」
也许是因为出血过多喉咙发紧吧,他的声音有点沙哑。
「开什么玩笑!快点起来!」
吉珂妮亚想把他的手绕到自己肩膀上,但奥兰却转头看向后方。吉珂妮亚也跟转过头,接著表情一僵。虽然轻微,可是地面传来阵阵拉塔的蹄声。
尽管对方还没发现自己,但是继续待在这里的话,早晚会被敌人找到的。
「吉珂妮亚大人!请快一点!」
一名同伴跑来,像是要把吉珂妮亚和奥兰剥开似地用力拉住她的手。
「奥兰,我……」
吉珂妮亚正要说话,奥兰以血淋淋的右手抓住她肩膀。
「之后的事就交给你了。绝对要让他们看看地狱长什么样子。」
他以清晰的口吻说完这些后,露出大大的笑容。
吉珂妮亚不说话,只能流著泪,不断点头。
接著,她的肩膀被用力推开,被同伴拉扯似地开始奔跑。
吉珂妮亚边跑边回头,见到奥兰以剑刺入自己腹部,倒在黑暗中的身影。
漫长的乾季节束,吉珂妮亚站在纳尔森宅邸的屋顶上,眺望著雨后升起白烟的街道。
那之后的事,吉珂妮亚记得很模糊。事后听别人说,损失了大半军粮的巴贝尔军并不撤退,反而选择了速战速决的路。
但是,由于粮食不足,只能采取以大军正面击溃敌人的战术,但却被准备万全、以碉堡进行彻底防御的阿尔卡迪亚军打得大败。
之后,阿尔卡迪亚军趁胜追击,敌军不得不溃逃。她是这么听说的。
「那时候,虽然我点头了,可是……」
吉珂妮亚彷佛对什么人说话似地开口:
「其实啊,不久之前我几乎放弃了。觉得没办法再撑下去了。」
她仰头看著上空。几道阳光从厚厚的云层间的缝隙透出,洒落在城市里。
「不过,我想继续努力看看。我一定会把那些家伙送到你那边去的。」
说完,吉珂妮亚转身离开屋顶。
淡淡的彩虹开始浮现在被朝雾包围的城市上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