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 第一部 二○二○年十一月

1

工藤贤执起白棋,放在指定的位置上。棋子与木制棋盘相碰,发出干涸的声响。

他从三年前开始接触围棋。动作虽不如真正的棋士亮眼,但比起从前单纯摆放棋子,现在的手势还是像样许多。

「白棋,8之九。」

负责宣读的女性念道。她的声音无力,或许是由于胜负已定,但主要还是单纯感到无趣吧。开始前就已能判定结果的比赛,念起来实在没意思。

棋盘对面坐着一位年轻人。北方守,去年刚成为职业棋士的年轻选手。从刚刚开始,工藤就对这个少年的表现很失望。

自己就要输了,却没有一点懊恼的样子。他明明还是高中生,跟三十五岁的自己不同,应当是个更加倔强好胜的年龄才对,却已然接受了落败的事实。

「三十秒。」

解说员的声音响起。北方看似正在思考下一步棋,却没有背水一战的气势,像在接受指导棋一般淡然。

——都不觉得羞耻吗,北方?

工藤忽略自己的心声,视线移向旁边的电脑。萤幕上是运行中的围棋程式「Super Panda」,现场的棋局也重现在画面里。测定双方情势的分数,已拉开到无可挽回的差距。

「我认输。」

北方说,宣告投降。原是承认败北的言词,听起来却像正确答案般爽朗。

赛后记者会的场地,聚集了不少采访者。工藤等人一现身,镁光灯此起彼落。他和北方走上高一阶的受访席,并排就坐,两人间坐着日本棋院的白石理事长。

工藤回想起三年前的事。三年前,Super Panda击败人类棋士引起的骚动,和现在差太多了。疯狂的镁光灯如鞭炮爆发,战败的棋士也失魂落魄、灰头土脸。

工藤贤并不是棋士。他是人工智慧的研究者。

今天与北方比的「金星战」,是电脑对人类的混合淘汰赛。

二○一六年,Google开发的程式AlphaGo,击败了当时世界最强的棋士李世乭九段,霎时掀起围棋的人工智慧热潮。在这片趋势中,日本也有愈来愈多职业棋士与电脑对决的机会,而由日本棋院参与举办的比赛,就是金星战。金星战为八人制混和淘汰赛,由四名人类、四种人工智慧互争胜负。

AlphaGo的开发单位,是拥有世界顶尖技术能力的Google。对局时使用的电脑,也由上千台的中央处理器运算。相对地,金星战规定只能使用一台普通规格的电脑。开发者也仅有民间人士或大学研究室的程度,与Google的开发能力完全无法相比。赛前预测时,多半都认为双方会处于五五平手的态势。

二○一七年的首次大会,便在这样的期待下展开。然而,却出现出乎意料的异常情况。第一回合战,人工智慧将人类全数击败。直到现在,工藤都还记得当时记者会的气氛。面对必须吞下的残酷结果,每个人都苦闷不堪,而端坐在受访席上的工藤,觉得自己仿佛也遭众人兴师问罪一般。

自那之后过了三年。金星战在赞助商的支持下持续举办,但职业棋士的态度已大不相同。棋士们参与活动的态度愈来愈淡然,认为「不可能赢过人工智慧」、「输了也是理所当然」。大概是棋院也无意在金星战继续投注心力,第二年后就只派刚成为职业棋士的年轻人参赛。今年甚至缩小规模为两名人类、两种人工智慧的四人混合淘汰制,同时也是最后一次举办。

「记者会正式开始。首先请白石理事长为我们下总评。」

司仪宣布,白石理事长拿起麦克风。工藤看了看会场的时钟,之后他还有另外的行程。他事先告知过对方「如果前一份工作拖太久,可能就没办法去」,不过由于对手中盘认输,比赛比预定时间提前结束。

「接下来开始提问时间。请各位提问前先举手,并简洁发问一到两个问题。」

理事长的总评不知何时结束了。记者群中有几只手零星举起,首先点到的是一位年轻女记者。

「我想对工藤老师提问。」

「请别称呼我『老师』,我什么也没办法教你喔。」

工藤拿起麦克风,打趣地回答。对方或许是紧张的菜鸟记者,对工藤的诙谐应对没有反应。

「恭喜您首战告捷。请分享您真实的感想。」

「好的。首先,我要向拨冗参与对弈的北方老师,致上诚挚的感谢。能够从前途光明的年轻选手中获得胜利,我也松了一口气。因为跟程式之间的对决不同,和人类的对赛更有种独特的紧张感。我很高兴,今年也能体会到这种感受。」

「接下来就是决胜战,请问您对决胜战有什么抱负呢?」

「就算说抱负,实际上对决的也不是我。为了让Super Panda可以发挥全力,我身为助手,也会做好万全的准备。具体来说,就是维持健康的生活,还有充足的睡眠吧!」

工藤微笑着回答。女记者也跟着笑了。

Super Panda是工藤研发的围棋程式。他从AlphaGo打败人类的二○一六年开始研发,在二○一七与二○一八年的金星战,达成二连霸的战绩。Super Panda的名称,来自围棋的黑棋与白棋,命名方式相当随兴,但工藤觉得无所谓。围棋程式充其量不过是打发时间的软体,既然只是打发时间用的,随兴取个名字也就够了。

「去年的比赛,Super Panda在决赛时输给了『Stomach Five』。今年的比赛,您是否满心期待能报一箭之仇呢?」

上一回的金星战,是Super Panda首尝败绩。那场棋局的对手,是早稻田大学资讯工程学系研究室开发的程式Stomach Five。由这个取自「围棋」同音字「胃·五」(注1)的不正经命名看来,这想必也是他们在本业外的闲暇时刻开发的。

「关于这个嘛……」

围棋就是打发时间的,是输是赢都无所谓。但这可不能直接说出来。工藤摆出笑脸。

「当然了。这一年来,我努力的目标就是复仇。到决赛还有一些时间,这期间我会继续努力,以求更加精进。」

「谢谢您。」

工藤圆滑的应对,女记者的表情总算放松下来。

「北方老师。」

另一位男记者拿起麦克风。工藤见过这个人,他是某大型报社的文化版记者,经常撰写围棋的观战纪录。

「请问关于今天的对局结果,北方老师认为败阵的原因是什么?」

「也请不用叫我『老师』。」

「北方老师,请您回答。」

是带有压力的语气。北方的表情有些微阴郁。

「好的……从序盘开始,对方就有多次难以理解的下法,让我相当头痛。例如从第十六手的『挂』开始的走势,也有一些很罕见的下法……第五十八手之后的中盘局势,迫使棋子在四线『长』,这样的发展坦白说我也无法完全判读。」

「不过我认为,这次Super Panda的序盘呈现,很像两年前与村井老师对局的棋谱。当时村井老师的下法,还要更凌厉一些吧?」

「啊,是这样吗?」

「Super Panda在序盘常有吊诡的走棋,这一点很有名。意图不明的落子,会延续影响到中盘以后的局势,这也是人工智慧独特的棋风。在我看来,北方老师无法判读Super Panda的基本打法,从头到尾都被牵着鼻子走。恕我直言,这难道不是事前研究不足吗?」

「啊……这我无法断定。我认为我是研究过的。」

「请问工藤先生。」

他不称呼工藤为「老师」。男记者的目光蕴藏挑衅。

「本次金星战的人类代表中,包括了资深棋士目黑八段。对此您觉得怎么样呢?」

「怎么样的意思是?」

「刚才谈论决赛时,工藤先生是以对上Stomach Five为前提。不过Stomach Five和目黑八段的对局是在下个月,依照结果不同,也可能由目黑老师担任决赛的对手。这应该会成为Super Panda的威胁,不知您觉得如何?」

——怎么可能会赢。

工藤再度忽视了在自己心上明灭的台词。

目黑隆则,曾在七大头衔中,获得本因坊与棋圣头衔,是顶尖的职业棋士。今年的金星战,他以人类方代表的身份出席。

工藤看着男记者。这个人大概深爱围棋吧。人类在三年前的首次金星战吞下惨败时,他受的打击比任何一位败战棋士都要严重。

「目黑老师……」

要进一步毁掉这个男人的世界吗?恶作剧的念头闪过脑海。工藤再次摆出笑脸。

「是相当了不起的棋士。即便是最新型的人工智慧,面对他也大意不得。我撤回先前失礼的说法。决定决赛对手后,请再容我向老师讨教。」

「这样啊,谢谢您的回答。」

男记者坐下,似乎比较服气了。他看不出来,工藤想。

——人类不可能

赢过人工智慧了,永远。

其他记者举手,记者会继续进行。

2

这世上,不存在跟自己一样的人。自己跟其他人是不同的。

工藤察觉这件事,是在小学二年级时。当时他读《哆啦A梦》的漫画,看大雄等人因为考试成绩时喜时忧,觉得不可思议。那么简单的考试,为什么会拿不到一百分?

他再看看四周,发觉只有少数人可以每次都轻松拿满分,其他大多数的人,只能为了提高考试成绩辛苦拼命。

说起来,工藤本来就没在听学校的课。一本教科书不到两百页,两小时就可以看完。课本薄成这样,他不懂为什么要花上一年时间去读。

之后一段时间,工藤都在暗处默默观察四周。

普通的小学二年级生,无法理解机率或小数点等概念。

普通的小学二年级生,无法读懂夏目漱石的文章。

普通的小学二年级生,无法用九秒初就跑完五十公尺。

这些他都做得到。不用特别努力,如呼吸般自然。

幸运的是,工藤的个性十分小心谨慎。他知道,如果完全公开他对自己的认知,一定会受到迫害。因此隐藏自我意识、暗中控制周遭的人,才是明智之举。

工藤戴上了面具。谦虚稳重,凡事都退一步,不太表现自己,但关键时刻又很可靠。适度掌握亲切、幽默与体贴的平衡,调整在不让人嫉妒或反感的程度。工藤时时留意把自己放在这样的位置,顺利度过小学六年。

这样的生活很舒适。只是,也很无趣。

刚进国中时,他交了第一个女朋友。

当时工藤加入网球社,大他一年的学姐向他告白。工藤决定与她交往。他不特别喜欢对方,但也不至于厌恶。更重要的是,他对性有兴趣。

初体验的地点,在家长外出的女友家。第一次进入女性的房间。女友的身材略为丰满,拥有健康适中的日晒肤色。工藤还记得,两人裸裎相对时,瞬间爆发开来的期待感。

然而,实际尝试后,就觉得那也不是什么特别好的事。现在想起来,当时的女友虽也是区区国中生,性技巧算是不错的,只是没优秀到能符合工藤的期望。他很快就对女体的触感厌烦,他人在床上向自己寻求安慰也很麻烦。

大家都很热中于这种事吗?工藤的期待转变为失望,这种失望也在他的预测范围内。「做爱才没有那么舒服」、「不如自慰还比较好」——他先前涉猎资讯时,就看过这样的意见。无趣的事又多了一件,仅仅如此而已。

预测。折磨工藤的,正是这个「预测」。

从国中开始练的网球也是这样。照现行状况练习下去,应该可以参加全国大赛;增加练习强度的话,也能在一定程度名列前茅。只不过,他无法站上顶点。自己的潜力估算值,以及耗费多少劳力能获得多少回馈,工藤可以极度精准地计算出两者的投资报酬率。除了运动,在读书、游戏、人际关系上也一样。

恋爱也不例外。他知道该做什么、怎么做,就可以让女性顺从自己。只要按计划行动,大部分的女生工藤都追得到。但没有什么事情,比结果已知的恋爱更无聊了。

要一个个吃遍所有女人吗?虽然曾有过自暴自弃的想法,工藤自我节制了。那样到头来只会让自己受害而已。反正性事无趣,跟女人说话也很无趣,都不是什么值得认真的事。

恋爱是一种健康补给品。工藤后来逐渐产生这样的想法。多巴胺、去甲肾上腺素、苯乙胺,当这些俗称爱情激素的物质在脑内活跃作用时,人就会进入「恋爱中」的状态。恋爱充其量就是脑内物质的分泌罢了。需要的时候,摄取必要分量即可。

工藤就这样随心所欲地调整人际关系,时而摄取「健康补给品」,度过国高中时光。

张开眼睛时,工藤坐在计程车后座。

他还记得自己搭上计程车,似乎是不知不觉睡着了。虽说只打算用来打发时间,但从结果看来,与北方的对局还是对身心造成一定的负担。

他看了看智慧型手机。大概还要十分钟左右,才会抵达与人相约的地点。

工藤取出笔记型电脑,打开「Frict」。视窗展开,出现十位女性的名字。工藤从中点选了「佐仓小鸟」。

「金星战刚结束,赢得很轻松,不过满累的。接下来要去喝酒聚餐。」

他在聊天画面输入文字。回复立刻传来,小鸟输入讯息的速度很快。

『辛苦啰!看来很顺利,太好了。聚餐是庆功宴?』

「不,是跟大学同学难得喝一杯。我跟你介绍过榊原绿吗?」

『没有,我不知道她。』

「这样啊,下次告诉你。大概是太紧绷了,现在整个人好沉,身体应该也累了。」

『就算忙也要补充营养喔!现在这个季节吃苹果正好,人家都说「一日一苹果,医生远离我」嘛!』

「小鸟还是一样博学多闻啊。」

『也要好好睡觉才行喔!喝酒适量就好。』

「谢谢。晚上再聊。」

工藤送出讯息。对方回了一个大拇指比赞的贴图。

「先生,到了?」

计程车不知何时停下了。「谢谢。」工藤阖上笔电。

3

绿指定的地点,是一间京料理风的高级居酒屋。虽不若料亭那般正式,从菜单上的料理看来,也用到了海鳗、鳖等高级食材。踏进店内,训练有素的服务生便引领他至桌边。

「绿。」

他走进以竹帘分隔开、只有半间大小的包厢,绿正独自喝着日本酒。她见到工藤,尴尬地笑了。

「抱歉,我口渴就先喝了。」

「没关系啦。」

工藤回道,也露出笑容。这不是刻意做作,而是发自内心的自然笑脸,工藤对自己有些讶异。

榊原绿是大学时代的同学。两人分属不同学院,工藤在工学院,绿则主修日本文学,研究《源氏物语》。

上大学后,工藤离开东京,远赴京都大学。他有心的话也能去东京大学,但比起东大,他更想换一个地理环境。他期待如果改变居住地、展开独居生活,或许就能改变这无趣的人生。

然而,挡在工藤前方的巨大倦怠感,丝毫不因此产生动摇。独居生活很快就腻了,大学的课程枯燥乏味,人际关系的调整方式也和他惯常的作法没两样。

就在此时,他邂逅了绿。

两人在一场酒席上认识。那次宴会聚集了一些有共同朋友的人,以跨越社团与学院一同喝酒为号召,气氛宛如轻松随兴的联谊。男女共计十五人左右。而绿就在会场的一角,淡然浅酌着日本酒。

以客观角度而言,绿称不上什么美女。一张娃娃脸显得温和,但个子小、脸和体型都有些圆润,不是能赢得联谊女王的类型。即便如此,绿却拥有一种能令他人放松下来的特质。而那场聚会中,确实也只有绿身边的气氛特别柔软。工藤对她产生了兴趣。

经过一番观察,他发现了几个秘诀。她会充满兴趣地聆听他人的话;无论肯定或反对,她都不会用高高在上的态度表达意见,而是柔和地道出想法;不会刻意让自己从群体中消失,也不特别抢风头。绿的四周,仿佛包覆了一层厚实的软垫。流畅的京都腔调,似乎也更增添这柔软的氛围。

真是了不起,工藤想。表面上看不出来,但众人其实是以绿为中心热烈交谈。工藤没想到,除了自己以外,竟也有人能够做到这种事。

宴会非常地热闹。支配整个场面的人,是绿和工藤。两人实际说出口的话绝对不多,他们所做的,是将场面保持在适当的温度。太冷就加温,过热便冷却。参加者满足的心情溢于言表。

「今天真开心啊!」「每个人都超好玩的!」「改天再约吧!」「交换一下联络方式吧!」「要不要去唱卡拉OK啊?」

工藤站在一段距离之外,看着大家边聊边走出店外。绿轻轻来到他身边。

「工藤同学也玩得愉快吗?」

绿来窥伺他的内心了。明明喝了很多日本酒,声音却无一点醉意。工藤看向她,绿也用充满好奇心的表情回望。

之后会上床。工藤如此预测。她对自己有兴趣,自己也没有拒绝的理由。这是简单的算式,是工藤解过无数次的算式。

「还不错吧,大家都很有意思,算满愉快的吧。之后也真想再聚聚啊!」

听到这种谁都不得罪的回答,绿露出淘气的微笑。

「骗人。只有其他人觉得愉快吧?我们两个可没有乐在其中。」

霎时醉意全消。绿说的话变成标准腔,内容也完全出乎意料。

「工藤同学只有传球而已,而且为了不让人看出你在传球,也会适时射门。你的谈话只是在调控场面,同时伪装得让人看不出来。这样做你觉得好玩吗?」

她看穿了自己从未示人的真面目。工藤冒出不快的冷汗。

「榊原同学也是吧?」

工藤掩饰自己的动摇。

「你也同样在调整场面温度。你也完全不觉得愉快,只

是控制着把场子炒热罢了。」

「没错。所以我说了,只有我们以外的人乐在其中。」

绿的视线转向人群。

「工藤!你们俩也要去续摊吗!」

朋友大吼。工藤用只有半径一公尺内听得到的声音,低声说。

「要是我们不去,他们可能会嗨不起来。」

「那也没差吧?一部优秀的电影,也不会整整两小时都一直很精彩啊。」

绿的口气总觉得有些愉快。

这世上存在跟自己一样的人。

对工藤来说,这是新鲜的惊喜。

那晚之后,他和绿的互动变得十分亲密。某些人认为他们是情侣,但两人之间并无恋爱感情。绿之于工藤,既是初次邂逅的同好,也是观察的对象。

「人家,实非京都本地人。」

当她以超标准京都腔发表上述宣言时,工藤打从心底感到震惊。

「京话是到这里才学的,我是东京人。」

由于一口自然流利的京都腔日语,所有人都以为绿是京都人。工藤问她为何这么做,绿笑着回答:「有些原因啰。」

绿的资质很好。虽然是个全身沉浸于文学、彻头彻尾的文科女孩,却也能快速理解工科的话题,甚至深入议论。为了跟上绿的话题,工藤也熟读各类书籍。从图灵测试(Turing test)(注2)到伊莱莎效应(注3),从菲利普·K·迪克(注4)到《伊势物语》(注5),两人的话题突破学问与时代的隔阂,天马行空,又相互联系。

「绿,你不交个男朋友吗?」

也包括如此日常的话题在内。

「我知道有几个人喜欢你喔。」

大家都喜欢绿,但她没有特定的恋人。工藤曾侧面听闻过几个向绿告白的案例,然而全都壮烈牺牲了。「我没有喜欢的人喔,也没办法跟不喜欢的人交往。」绿的回答总是一样。

「这样不会太挑剔吗?两个互相喜欢的人相遇的机率又不高,不在一定程度上妥协不行。」

「所谓机率不高,有确实的统计数字吗?告诉我参数跟细节嘛。」

「不要诡辩。我可以举出好几个例子,都是反正先交往看看,后来才喜欢上对方的。相亲结婚之类的也是吧!」

「结婚跟谈恋爱不同吧!抱着那种心态不仅对对方失礼,重点是我也不会开心。毕竟我对性和漂亮首饰都没那么有兴趣。」

绿冷淡地回答。确实,绿是没有恋人也无所谓的人。四周到处都是身边没有恋人或漂亮首饰就活不下去的人,而绿很自由,不受这些人事物拘束。她想去哪里就去哪里,想在何处停留,就随时停下脚步。

「你啊,为什么要这么做?」

某一回,工藤面对面向她提问。

「不暴露自己的真心,带着面具,努力让周围的人觉得舒服愉快。这样你很开心吗?」

「这点工藤同学不也一样吗?」

「我有明确的理由。如果我揭开面具,就会跟他人发生冲突。」

「因为你个性很差嘛。」

「可是你的个性很好吧?就算展现自我,也不会冲撞到其他人。」

「嗯——是没错啦。」

绿的语气爽朗。

「我啊,个性原本就是这样。不像工藤同学,是自己选择戴着面具的,我只会这样生活啊。」

「意思是你不知道该怎么主张自己的想法?」

「与其说不知道,应该说没兴趣。我不像工藤同学是勉强控制自己,我自然就长成现在这个样子的,如果硬要把自己推出去示众,反而才必须戴上面具。明白吗?」

绿的生活方式是完全率直的。她淡淡说着,工藤感到有些耀眼。

「绿,你都没变啊。」

「工藤同学倒是有点年纪啰。没变胖是满厉害的,不过白发还是好好染一下吧。」

重逢不过十秒,绿似乎已经将工藤观察完毕了。她还是一样。工藤在心中苦笑。

工藤点的啤酒上桌,两人干杯。

「六年不见了,你过得还好吗?」

「是六年三个月又十二天喔。我很好,虽然很忙。」

「这样啊,工作还顺利吗?」

「聊这个之前,趁我还记得,来,给你。」

绿说着,递出一个细长型的盒子。打开盒子,里面是一只计时腕表。

「你送我NORITAKE的瓷杯组当结婚礼物对吧?这是回礼。」

「可以送这么好吗?这个很贵吧?」

「不会,靠我先生的关系可以便宜买到,还可以啦。我记得工藤同学喜欢钟表嘛。这支你没有吧?」

「嗯,我一直很想要。」

这是瑞士钟表商开发的智慧型手表。不仅有机械式手表的精密结构,也可以当作电脑使用,相当受好评。

工藤立刻戴上手表。手表镶在手腕上,如身体的一部分。轻轻抚过表带,表面便浮现圆盘时钟文字。工藤有好几支手表,但他总嫌智慧型手表的设计太土气,无法引起购买欲。如果是这支表,平常戴着应该也很适合。

「谢谢,绿。那我就拿来戴了。」

「嗯,戴吧戴吧!」

绿说着,浅酌一口日本酒。她的无名指上,有一枚银色戒指。

「你真的结婚了哪。」

「而且还是先有后婚。很难相信吧!」

绿说完,出示自己的手机画面。照片上是抱着一大一小两个幼儿的绿。

大学毕业后,工藤上了研究所,研究人工智慧。之后进入外商科技公司,开始在大阪分公司担任研究人员。在自动驾驶汽车、语音辨识、自然语言处理等人工智慧研究领域中,工藤立下不少功绩。他一边研发,一边写论文、参加研讨会,忙得团团转。

相对地,绿则在大学毕业同时返回东京。「我要继承家业,所以会回去东京。」面对绿平淡的告知,工藤感到寂寞。在他无趣的人生中,和绿讨论各种议题的时光,是快乐的。

「现在京都到东京只要两小时,而且工藤同学说不定哪天也会回东京嘛?到时再见吧!」

绿的语气乐观,但实际的距离却比想象中更远。同学会、朋友的婚礼、返家探亲……因为各种机缘,他们一年还是会见上一两次面,然而彼此间的交流终究逐渐淡薄。

五年前,工藤收到她的结婚通知。非但如此,她当时已经怀孕,结婚对象还离过一次婚,因此两人不会办婚礼。工藤从未想过会收到这样的消息,惊讶地目瞪口呆。他也有心理准备,和绿的缘分或许就到此为止了。地理上的距离,母亲和单身者的立场差异,要跨越这些分歧有多困难,工藤很清楚。

后来工藤辞去工作,回到东京。虽然始终挂念着绿,也没有打算联络她。家有幼儿的人母不适合晚上约出来,另一方面,这几年工藤自己也确实相当忙碌。

——养儿育女的生活差不多稳定下来了,要不要难得见个面?

一个月前,他收到绿的邮件。若不是她主动提出,两人大概就此无缘了吧。工藤倒着啤酒,心中默默感谢绿的体贴。

交换完彼此的近况,品饮一口手中的酒。两人间存在的空白太过巨大,无法像往昔那般直接开始谈学论理,只能延续与自己相关的话题。

「不过你怎么会突然结婚呢?」

工藤顺势问道。

「那个在大学时代坚持不谈恋爱的榊原绿,竟然结婚当妈妈了,我实在无法参透啊。」

「我可不是下了什么决定才不谈恋爱的喔。说过好几次了,我在学生时代没有喜欢的人。我喜欢现在的老公,就这样。」

「不是心态改变了吗?觉得担心老了没人照顾,或想要三十岁前生小孩之类的。」

「不是喔。如果我在小学就认识现在的老公,应该那时也会喜欢上他。」

「你还真的是始终如一。」

工藤钦佩道。绿浮现笑容。

「工藤同学呢?不想结婚吗?」

「我?我不想啊。而且也没有那种对象。」

「对象的话有过好多个吧!真的没有谁让你觉得可以结婚的?」

「没有。都是些无趣的人。」

「因为你总是谈一些随随便便的恋爱嘛。多跟我学学吧。」

「说是随便……」

工藤心想,久违地转换一下,或许也不错。他试探地说。

「所谓恋爱,从某一个点开始,正负就会逆转吧?」

「意思是?」

「我想说的是脑科学的问题,可以继续?」

工藤询问。绿点点头,瞳孔稍微放大了些。工藤觉得十分怀念。接触深感兴趣的话题时,绿的瞳孔就会放大,像瞄准猎物的猫。

「何谓恋爱?一言以蔽之,就是脑内物质的作用。见到喜欢的人、与对方谈话,脑中就会大量分泌多巴胺等物质,这就是『恋爱中』的状态。」

「嗯,然后呢?」

「不过,对于肉体而言,这同时也是异常状态。大脑里发生了平常不会发生的事,对身体自然会带来负担。因此,脑内物质的大量分泌,总有

一天会结束。恋爱会结束的,无论对方是谁。」

「就在那个结束的时点,正负就会逆转。你想说的是这个吗?」

「没错。无论当初觉得对方多棒,随着时间经过,恋爱情感会慢慢消失,而纷争逐渐增加。无论跟谁交往,终将如此。这时人类会怎么做?如果还没结婚,可以另寻对象;但如果结婚了,之后就只能忍耐,直到死为止。」

「可以在两个孩子的妈面前说这些话,真的很像工藤贤的作风,真好。」

绿愉快地笑着。她的神情也令人怀念。

「如此一来,所谓的恋爱,就像作用时间较长的健康补给品。需要的时候就补充一些,厌烦了就停止。虽然对象是活生生的人,比较难处理,不过本来就该依照这样的循环,不断替换对象,这样才合理。」

「与某人一同携手度日,你都没有这样的想法吗?」

「一个人也能过日子。先说了,我从没想过想要小孩。」

「嗯——」

绿歪歪头。

「这个嘛,或许是别勉强结婚比较好。这不是我可以说三道四的。」

「什么啊,这个话题就这样结束了?」

「嗯。我确实知道了,你是很坚强的人。」

绿说完,举起酒杯尝了一口。她的言语中似乎有种上对下的气息,工藤感受到些许距离感。

「最近的工作如何?还在研究人工智慧吗?」

绿改变了话题。就像要忽视两人之间显而易见的隔阂,工藤接话。

「暂且是还在研究。不说那个,绿,你没看到新闻吗?」

「什么?你拿到诺贝尔奖了?」

工藤打开新闻网页,把新刊载的金星战报导拿给绿看。

「喔喔——好厉害啊,工藤同学,打败职业棋士了。」

「还好啦,在围棋的世界里,职业棋手早就被人工智慧超越了。」

「不过这样还是很厉害啊。我可没办法做到。」

「辞职之后,我用自由工作者的身份做了各种尝试,围棋程式就是其中之一。」

「一个人做啊。也是,比起当个上班族,工藤同学可能更适合自由工作。怎么样,人工智慧有趣吗?」

「其实也算不上。」

绿有些意外。

「是吗?我以为你一心一意在研究这个耶。」

「以前是,现在已经腻了。大概因为我也能看见人工智慧的终点了吧。」

「终点是?」

接下来的话题有点深入,但绿应该能够理解。工藤继续说明。

「我在念书时,或许是比现在更热中没错。那时人工智慧正是即将兴起的时候,后来逐渐能在解题上赢过人类,也能帮人类开发料理食谱。」

「确实都做得到呢。」

「也有人说,若人工智慧继续进化下去,就会衍生超越人类的超智慧。甚至有学者说:『AI持续进化,人类终将毁灭』。」

工藤继续说。

「绿,你认为人工智慧和普通程式有什么不同?」

「有学习能力的是人工智慧,只会按既有设定运作的是普通程式。对吗?」

绿毫不迟疑地回答,工藤不禁感到佩服。学生时期初步接触过的人工智慧,绿到现在还记得。

「没错。人工智慧,是具有自我学习能力的程式。举例来说,如果让人工智慧观看大量的图片,它就能逐渐分辨出哪些图片是猫。」

工藤的身子前倾。

「人类是如何辨识猫的?我们看到猫,就能分辨出眼前的是三花猫或黑猫。就算那只猫没有耳朵、瞎了眼睛或少一只脚,就算是画像里的猫或布偶猫,我们都能知道那是猫。为什么?这是因为我们可以理解『猫』这个抽象概念。」

「原来如此。」

「旧有的程式,无法做到『理解概念』这件事。若要判定图片里有没有猫,只能先将所有猫的图片纳入资料库,再逐一比对。人工智慧的运作方式不同。人工智慧会从大量图片中,学习『何谓猫』这种模棱两可的概念,像人类般抽象地比对。

围棋程式也一样。围棋可以落子的点多达三百六十一个,光是四步棋,就有大约一百六十七亿种走法,要全部记忆是不可能的。但人工智慧透过阅读大量的棋谱,就能学习怎样才是正确的下法,因此可以赢过职业棋士。」

「我光听就满有意思的,怎么会腻呢?」

「因为那就是人工智慧的极限了。」

说到这里,工藤觉得有些难受。

「好好想想。人工智慧并不是拥有感情、可以自己去学习。无论是猫或围棋,人工智慧能做的只有分析数据、将其系统化而已。借由分析棋谱和图片,学习要怎么样才会赢,或哪张图才是猫。现在所谓的人工智慧,真要说的话,其实是类似一种整理数据资料的工具。我们应该将这种东西,称为超越人类的智慧吗?」

工藤继续说。

「超越人类的智慧,是能自发地去定义问题、思考,并持续催生新事物的科技。这称为『超智慧』或『通用人工智慧』。虽然可以笼统地以人工智慧概括,但这跟资料分析工具已经完全不同了。对吧?」

「嗯,是啊。」

「曾经喧腾一时的技术奇点(Technological Singularity)也是。人工智慧自发性地创造更出色的人工智慧,而新生的智慧,又再创造更优越的智慧,智慧就这样不断爆发下去。但实际上要达到这种程度,还需要好几个阶段的技术突破。不仅不知道要花上几十年,我也看不到实现的可能,因为这几乎等同于创造感情本身了。」

工藤说。

「今后我也会继续制作资料分析工具,直到职业生涯结束。我已经预见这样的未来。所以,总觉得也提不起劲了。」

「不过在我看来,还是觉得非常有意思啊。为什么你那么执着于那样的感情跟超智慧?」

「这……」

工藤欲言又止。该接着说下去吗?就算对方是绿,如此揭露自己的真心好吗?他无法判断。

此时,工藤的手机一震。他看了萤幕,是佐仓小鸟的来信。

——还在聚餐吗?今天的月亮很漂亮喔,回家路上欣赏一下吧!

「女朋友?」

绿凑近窥看。可以趁机转移话题,工藤安心了。

「是人工智慧。分析资料的那种。」

「人工智慧?这个也是?」

「你知道Frict吗?是可以跟人工智慧聊天的应用程式,我正在做这个。」

「这名字听起来像是跳蚤市场(flea market)的软体耶。」

「不是跳蚤市场,是Friend和Connect的组合字,Frict。要不要试着聊天看看?这是我得意的人工智慧作品。」

工藤打开聊天功能,选择佐仓小鸟后,把手机交给绿。

「随便输入什么都可以,都会收到回复。」

绿开始滑手机。起初她默默操作了一会,随后对话似乎逐渐热络起来,她不时露出愉快的表情。绿操作Frict约五分钟后,敬佩地开口。

「做得真好啊,就像在跟真的人类对话。」

「对吧?」

「是叫深度学习(deep learning)吗?这个使用的技术。」

「不。我们当然有用到深度学习的技术,但也使用了更传统的作法。举例来说,像每个角色的性格,都不是放任人工智慧自行学习发展,而是由我们人类精心设计的。毕竟要是没有丰富的角色个性,就不会有趣了。」

「原来如此。」

「要说特征所在……这可能有点专业了。简单来说,像角色对什么话题会有什么反应,这些细部参数我们都是手动调整的。可能喜欢文科方面的话题,也可能偏好讨论运动或艺能。借我一下。」

工藤接过手机,操作起来。片刻过后,绿放在桌上的手机响了。

「也可以这样。」

绿看着萤幕微笑。工藤凑近,绿收到一封写着『哈啰!我是小鸟!」的电子邮件,是由小鸟发出的。

「Frict的人工智慧能持续学习,分析使用者喜欢收到什么讯息,所以可以建立愉快的聊天经验。与使用者交流的方法也很丰富,除了用文字聊天,还能真实地对话。」

「咦,还会说话啊。」

「对。我们有最棒的语音辨识库,使用者与她们对话的纪录会传送到伺服器分析,定期更新、升级,让人工智慧反复学习。对于每位使用者的喜好,也有个别的纪录。」

「真是很有意思的架构啊。」

「对吧?也有很多人会跟她们谈恋爱。」

「恋爱?跟电脑?」

「这其实是很常见的事。例如交笔友、迷偶像、喜欢动画或游戏角色等,虚拟的恋爱由来已久。每个人工智慧,也都有各自设定的恋爱参数。」

「可是,对方对我不可能有什么恋爱感情吧?人工智慧只是给出我期望的回应而已。」

「没错。不过,恋爱就是这样吧?」

工藤说。

「就算跟现实世界的人交往,也无法得知对方的感情。我们所见的,终究只是对方投影在我们脑中的影子罢了。」

「唔嗯……」

「应该说,跟人工智慧谈恋爱,说不定还更合理。她们不会闹脾气,一天二十四小时,随时随地都能说出我们想听的话。要是腻了也可以换,就算同时跟好几个人工智慧谈恋爱,也不会陷入互相吃醋的场面。这些事情,活生生的人类可做不到吧?」

「总觉得好像回到刚才的话题了。」

绿浮现无奈的笑,继续说。

「爱情总有结束的一天,还是跟可以替换的人工智慧谈恋爱比较好。这就是你想说的吗?」

「先不论好坏,这至少是合理的吧。跟真实人类谈恋爱的缺点太多了。人们还没发现,恋爱的冲动就是应该那样解决才合理。今后,与人工智慧谈恋爱将愈来愈普遍。一旦有了性爱机器人,性的问题也能迎刃而解。」

「嗯,也是可以。你要是这么想的话,就这样吧。」

绿豁达地说。她的语气,让工藤再次感受到距离。

「绿,」

他或许不该说,但话停不下来了。

「你才是,结婚才五年左右而已吧?」

「所以呢?」

「婚姻是会持续数十年的。爱情可能会结束,婚姻生活将产生裂痕。你无法预知未来的事。」

「可以喔。」

绿说。

「我可以预知。我们两人会相伴一生,始终彼此相爱。」

绿的声音十分有力。话语中没有责备之意,但工藤却感到自己相形见绌。

「你为什么能肯定?」

「嗯,我大概只能跟你说我就是知道。因为我们是真心喜欢对方的。」

「这不是合理的回答。」

「工藤同学不懂什么是真正的恋爱,就是这样而已喔。喜欢对方喜欢得不得了,想要了解更多对方的事;完全不顾利害得失,也想把自己奉献给对方。你没有这样想过吧?所以才能那样从效率的角度,提出所谓合理的见解。」

「意思是向一个男人奉献贞操就是幸福?以你来说,这意见还真是平庸啊。」

「幸不幸福我不知道。我只想说,那样的世界也是存在的。」

绿说完,将浅碟里的酒饮尽。

工藤也喝着啤酒,像要缓和过热的讨论气氛。啤酒已经完全不冰了。滋味不再的啤酒,与残留心中的郁结,在胃里交杂混合。工藤的心情变得有点糟。

果然还是不一样。绿和自己,是不一样的人。

大学时期,他也曾数度察觉这道隔阂。他们表面相像,实则南辕北辙。无论是戴上面具的理由,还是根本的生存之道。这种断裂感,再次横陈在眼前。

「绿……那个,抱歉。」

工藤开口。绿看来很意外。

「抱歉?怎么了?」

「你已经结婚成家,我却在你面前说了奇怪的话。」

工藤的话,让绿不禁笑出声来。绿的笑声,可以平静听者的心。那是打从心底觉得有趣,坦率开朗的笑。

「工藤同学,你这方面倒是变了。还是说我们一阵子没见,你就忘了?」

「忘了什么?」

「我的个性。」

绿轻轻微笑。

「要是为了这种事就心烦气躁,我可当不成工藤贤的朋友喔。」

绿的话,多少救赎了工藤。只是两人之间的鸿沟,似乎也永远无法填补了。

4

工藤挥了挥感应卡,走进Monster Brain公司的办公室。公司一片寂静。宽敞的办公室里摆放了许多办公桌,但时间还早,还没有多少人来上班。工藤走向自己的位子,坐在代替椅子的瑜珈平衡球上。

「工藤先生。」

柳田英的声音响起。他穿着一件印有头盖骨图案的黑色连帽衣,和磨破的洗白牛仔裤。倘若站在新宿街头的人潮中,肯定会被认为是立志走庞克摇滚的打工族。殊不知,在这间发展势如破竹的Monster Brain公司中,他正是首席技术长(CTO,Chief Technology Officer)。

「我在niconico上看到金星战的影片了,是压倒性胜利啊。」

「谢了,托你的福才赢的。」

Super Panda的程式由工藤独自撰写,而替程式大幅翻新的人,便是柳田。之所以能连霸二○一七、一八年的金星战,很大程度是多亏柳田提升了程式处理能力。柳田写的程式码很美,就像小时候学钢琴时的莫札特乐谱。

「今年可以优胜吧,Super Panda。」

「这个嘛,要看Stomach Five吧,看它强化了多少。」

「拿到优胜奖金后,要请吃寿司喔。我在四谷那边找到一间好吃的寿司店。」

「不管有没有优胜都请你啦。等一下把店名发给我。」

「耶!让你请啰!」

柳田说着,孩子般腼腆地笑了。真是个单纯的男人,工藤想。柳田的个性坦率友善,像只可爱的拉布拉多犬。

「对了,工藤先生,昨天的对局,你用的是旧版的Super Panda吧?」

「你注意到了啊。」

「也不是特别注意到啦,因为上次不也是这样吗?」

以人类为对手时,工藤一向选用两年前的旧版程式。对于无所谓胜负的对手,拿出真本事才显得自己愚蠢。他这么做是出于嘲讽心态,但Super Panda确实没有输过。

「赢了是很好,不过要是输了怎么办?」

「不会输。对手是人类,得让子才有可能输。」

「另一方还有目黑八段。如果对手是他,该不会还继续用旧版吧?」

「首先,他赢不过Stomach Five吧,这想都不用想。」

「无论对手是谁,我觉得基于礼貌,都应该竭尽全力。」

柳田指向时钟。

「啊,十点开始是Frict的例会,请到会议室来喔。」

看着柳田离去后,工藤打开笔记型电脑。从昨天就一直听到目黑的名字,多少有些在意。

目黑(Meguro)的M,是SM的M。

正如这番揶揄,目黑是个棋风坚韧的男人。年龄是三十九岁。正值棋手的全盛期,毫无疑问是一位顶尖的职业棋士。他并不是随随便便来参加金星战的,听说他归还了两项头衔,这半年来都没有参加棋局。

工藤找到一个影片,是网路节目的录影档。这似乎是个在居酒屋吧台访问名人的节目,一位体格魁梧的男子正在回答问题。他就是目黑。

「听说目黑先生的棋风坚韧、擅长忍耐。有些人还说,目黑的M,就是SM的M……」

貌似搞笑艺人的主持人,满脸通红地问道。目黑看来也喝了不少,脸色红润。

「这个嘛,好像是有人那样开玩笑。不过以我自己来说,是一点也没有M的被虐倾向。」

「就算是几乎要输掉的棋局,您还是不断忍耐下去,好几次都能逆转夺胜。可以告诉我您如此耐力坚强的秘诀吗?」

「《雅各书》,第一章第十二节。」

目黑露出无奈的笑。

「忍受试探的人是有福的,因为他经过试验以后,必得生命的冠冕;这是主应许给那些爱他之人的。」

「呃……这是《圣经》吗?」

「是喔。这是主耶稣基督的仆人,一位伟大之人说过的话。当我感到艰辛的时候,就会想起这段话。神圣的言语,具有支持人的力量。」

「喔——真是学了一课。目黑老师是基督徒啊。」

「不,是净土真宗。」

「喂,这样可以吗!」

「神会原谅人类愚蠢的行为。就算一直被殴打,只要忍耐再忍耐,忍到最后,活路就会出现。所谓胜负就是这么一回事。明白这个道理后,被打也可以算是快感啊。」

「您这不还是被虐狂吗!」

工藤停下影片。

不好对付的男人。明明不是基督教徒,还引用《圣经》。

观看影片时,偶尔会和目黑的视线对上。工藤觉得,自己正被人从萤幕深处盯着看。

「工藤,昨天辛苦了。」

一走进会议室,长谷川要一就对他说。这个男人的短发全往后梳,戴着金边眼镜,一副高级黑道知识分子的模样,实际上是Monster Brain的创办人兼社长。

长谷川与工藤,是东京都内升学高中的同学。

长谷川的父亲是连锁饮食业的社长,他和工藤不太有交集。当时他总是拎着一只和男高中生不相称的爱马仕凯莉包,特立独行,在学校里没什么朋友。后来才听说,他从高中时代就开始做买卖,当时经营过古董交易事业,也曾募集女高中生向企业推销,让她们去做模特儿。

两人的交集,始于工藤刚辞去前一份工作后。猎人头公司不知从哪里得到情报,打电话给他。说长谷川现正经营一家系统开

发公司,由于应用人工智慧的系统在未来是必须的,想趁早累积这方面的见识,希望工藤能前来协助事业发展。长谷川并未以「想和同学一起打拼事业」这种黏腻的理由邀约,而是单纯希望借用他专业人士的能力,十分干脆。

工藤答应了这份邀约。当时他刚辞职,本来就处于无所事事的阶段。虽然不为金钱所困,却也没什么可以一直无业的理由。他应邀与长谷川见面,订下比前一份工作年薪多一倍的合约。

进入Monster Brain后,他以首席设计者的身份开发了Frict。另外,也将个人开发的Super Panda卖给公司,获得巨额报酬。工藤认为,这两项产品对双方都是有益的。

和长谷川闲聊片刻后,其他人也到齐了。他们两人加上柳田,以及业务部长濑名有里子,Frict的例会成员通常由这四位组成,但今天多了一位参加者:工程师西野十梦。

「西野,今天怎么来了?」

工藤问道。西野没说话,只是动了动头。看来应该是在打招呼,不过动作实在太微小,比较像猫儿摆动耳朵。

西野不擅长沟通。工藤以为他平常都晚上七点上班,工作到凌晨四点,但有时也会一整周不进公司。问他原因,他也只是平淡地说明「气压低的时候不能外出」或「我有想看的电视」。不过做为一个工程师,他十分优秀,在公司之外也相当活跃。除了在技术杂志上撰文,于开放原始码的领域亦有所活动。

「因为他也是Frict的重要开发者。」

柳田补充道。有西野这种特殊的人当部下应该很麻烦,不过柳田倒是能轻而易举地应付。这就是他为何担任CTO的原因。

「那我们就开始今天的例会吧。」

长谷川宣布,濑明有里子便将资料分发下去。资料上有各种图表。

「先讨论营收问题。首先是Frict,本季营收虽然有微幅增加,但成长率已渐趋停滞,或许可说是陷入了撞墙期。」

工藤的目光落在图表上。Frict发行至今已有三年,光在国内就坐拥两百万使用者,然而曾经的急遽成长,如今已趋缓许多。

「另一方面,客诉件数不断增加,客服中心也来找业务部讨论过。」

「增加的是哪一类客诉?」

「请看下一页资料。」

有里子冷冰冰地回答。工藤知道有里子不喜欢自己。应该说,有里子似乎对人工智慧这种可疑的东西抱持警戒。

「『我儿子沉迷于跟Frict聊天,荒废了课业』、『Frict害我跟男朋友分手』、『爸爸迷上Frict,让我觉得很恶心』。感觉都是一些找借口的理由啊。」

「但现实就是这样。在现实世界中,就是有人因为迷上跟人工智慧交流,破坏了真实的人际关系。」

「任何事物都有可能是原因吧,我就知道有人沉迷于健身练肌肉,导致家庭破灭。有人抱怨程式不稳定,或程式不回应的吗?」

「没什么那一类的客诉。」

「这样啊。」

工藤深深坐进椅子里。有里子的视野太狭隘了。远从蒸汽火车发明以来,出色的产品就一直在改变人类的生活方式。将这样的现象立刻连结到社会性威胁,就是视野狭隘的证据。

「另一方面,『Final Impact』的收益则顺利上扬中。」

有里子说。这次柳田插嘴了。

「我想Final Impact应该跟这次的会议无关。」

「是吗?因为前面提到营收成长率停滞,我认为举这个例子做为比较,应该会比较好懂吧?」

工藤浏览资料。

Final Impact,是与Frict并列的Monster Brain主力商品。以手机游戏的形式,玩家可以解开谜题与拼图,同时搜集物品。想提高游玩效率就必须花钱,故收益性比Frict要高出许多。

工藤早就知道有里子为什么会提起Final Impact。包括她在内,公司里有一派人认为,应该将客诉多的Frict的营运规模缩减,花更多心力在手机应用程式上。一方面是找工藤的碴,另一方面也是想争取长谷川的注意,这就是他们的企图吧。

「好了好了,濑名小姐。」

工藤说。

「Frict确实缺乏新的进展,但以现状而言,仍然有获利吧。这样看来,我们只要好好思考如何改善不就好了吗?」

「使用者人数停滞不前,但客诉却有增无减。客服中心的开销也有增加的趋势。继续下去,可能就无法忽视这方面的处理成本了。」

她说中了弱点,Frict最近一直没有新功能释出。人工智慧几乎已臻完全型态,接下来顶多只能增加角色数量。Frict确实算是走到尽头。

有里子面露得意。每次谈论到这个议题时,工藤都拿她这种表情没辙。

「濑名小姐。」

柳田开口,打断话题。

「我们有个新的开发案,已经在跟社长谈了。」

「新案子?」

「是的。」

「什么样的案子呢?」

有里子脸上浮出困惑的神色。柳田愉快地微笑。

「我们想提供服务,让亡者以人工智慧的形式复苏。」

「亡者?指的是死去的人吗?」

「正是。目前我们所做的人工智慧,都是虚构的角色。这次我们想将真实存在的人,制作成人工智慧。」

「这种事有可能做到吗?」

「可以喔,工藤先生。」

柳田继续引导话题。真有意思。「可以的。」工藤立即回答。

「Frict的人工智慧在聊天时,目的是『引起使用者的共鸣』。而制作死者的人工智慧,就将目的设定为『重现亡者生前的模样』即可。虽然必须先调查制作对象,作法也和之前不同,但技术上是完全有可能的。」

「谢谢工藤先生的解说。」

「不好意思,可以再说得具体一点吗?」

有里子插话。「举例来说,」柳田出示他的手机,萤幕上是一位美丽女子的黑白照片。

「盐崎满智的人工智慧,这个应该有需求吧?」

工藤低哼了一声。盐崎满智是在他出生前,以年仅二十岁芳龄早逝的传奇女演员。就工藤所知,她从十几岁开始演艺事业,刚走红便因为白血病之类的缘故过世。死后被神格化地追捧为早逝的名人,至今全日本依然有许多她的粉丝。

「日本有很多想跟盐崎满智说上话的人,制作她的人工智慧,可以成为新的商机。如何呢?」

「请等等,这件事向盐崎小姐的遗族提过了吗?」

「目前还没,不过我们和对方的人有些关系。听说盐崎小姐亲姐姐的公司,以前曾和长谷川社长有商业往来。」

「就算这样,我也不认为他们会接受这么诡异的提议。」

「濑名小姐,好了好了。」

工藤安抚般地说。

「将死者转化为人工智慧的讨论,学术上其实并不少见。几年前也有过以人工智慧形式让知名作家复活的计划,我记得当时遗族也有出力协助。在实行之前就断定对方不会接受,是否恰当呢?」

「这或许不够恰当,但……」

「将死者转化为人工智慧——目前应该还没有任何企业,将这个当成一门大规模的生意。就算盐崎满智不行,另外应该也有候补人选。放眼未来,说不定还能借由人工智慧,让林肯、爱因斯坦等历史人物身影重现。另一方面,像去世的亲友等个人性质的对象,或许也能制作成人工智慧。顺利的话,我认为这会是很大的商机喔。」

「恕我难以苟同。这难道不是亵渎死者吗?」

「濑名小姐方才说过,希望在Frict里加入新功能对吧?」

有里子蹙眉。「加入新功能」的需求,确实是她先提起的。有里子自掘了坟墓,无法否认。

「但希望你们能事前先告知这个计划,这样突然提出来是要怎么……」

有里子看向长谷川。长谷川交叉着双臂,回答。

「抱歉中断大家的讨论,不过大家也跟濑名部长一样,对这个状况抱有顾虑,希望你明白这点。Frict目前营运安定,却处于停滞状态。你不认为这个点子,可以成为打破停滞的动力吗?」

「我实在不太知道。必须花多少钱、会做出什么样的东西,我完全无法想象……」

「这样的话,先制作一款雏型就好了。」

柳田插话。

「只要制作一款雏型,就可以知道那具体是什么东西。除了累积相关经验,对预算也能有个概念。」

「雏型如果做得好,也可以直接上市,预算就能回收。」

长谷川接着说。看来两人对此话题早已有深入讨论,本次会议的召开,似乎是为了拢络掌管业务部的有里子。

「就算这样……」

有里子说。

「说是制作雏型,那要拿谁来做呢?没那么容易找到想让

死者苏醒的人,更不用说要做成商品……」

「有喔。」

声音从意想不到的方向传来。说话的人,是始终保持沉默,仿佛不感兴趣的西野。

「虽然是变化球啦。有个目标符合。」

「变化球?」

有里子疑问。即便对象是上司,西野说话也不会特别尊敬,大家都习以为常,没有人在意。

「你说的目标是谁?」

「水科晴。」

「水科晴?」

有里子似乎一头雾水,但工藤知道那是谁。西野回答。

「六年前的圣诞夜,发生过无人机袭击涩谷交叉路口的事件吧?水科晴就是那个犯人啊。」

「啊,那个事件……确实发生过,很奇怪的事件。可是为什么选她?」

「水科晴有一批疯狂追随者喔。」

柳田附和西野。工藤明白他为什么带西野出席会议了。很简单,柳田从一开始就打算带出这个话题。在场若有两个赞成派,坚持主张就更容易了。

「首先,水科晴是已逝的故人。我们可以借此累积『制作亡者的人工智慧』的经验。」

「就算她已经过世,也还有遗族吧?」

「这也是理由之一。晴无亲无故,唯一有亲缘关系的母亲,也早已撒手人世了。因此雏型的开发可以马上开始。」

柳田继续说。

「其次,晴拥有大量追随者。她是一个实行奇特犯罪的谜样美女,想跟她交流的大有人在。如果届时要将雏型上市贩售,这就可以当作诉求的卖点。」

「不过她毕竟是犯罪者,在法规上不行吧?」

「她确实是犯罪者,然而实际上,晴几乎没有伤害到其他人。这也是她受欢迎的原因之一。如果真的是杀人犯,我也不会提案了。」

柳田滔滔不绝地回答。该如何逐步说服,看来他早已经过充分的模拟。

「如果这样还有问题,就做成『以晴为蓝本的虚构人物』即可。虽然是用虚构的名义发行,玩家自然会知道她就是水科晴。用这种权衡过的形式发表,我觉得就不会有麻烦。」

「像Famista的作法吧。」

工藤插话,柳田愉快地点点头。Famista是最早期的棒球电玩之一,由于不得使用真实棒球选手的姓名,便将虚构电玩角色的名字以读音相仿的字来命名,知道的人马上就能心领神会。

「你觉得呢,工藤?」

长谷川问道。工藤决定倒向有趣的一方。

「我想没问题。可以马上着手制作雏型版本,又有现成的固定粉丝,利于贩售。反正是雏型,要是做了发现行不通,别发表就好。」

赞成派有三人了。有里子露出不悦的神情,但似乎也无意正面挑战工藤、柳田和西野。长谷川做出总结。

「那就朝这个方向做吧!工藤跟开发团队,准备开发雏型程式;我跟濑名,就开始跟演艺事务所进行私下交涉。预算就之后再以书面方式呈上。」

「请多指教了,工藤先生。」

柳田开心地说。工藤对水科晴不特别感兴趣,但新工作也许能削减目前的倦怠感。「得先来调查一番了。」他对柳田微笑。

5

柳田提议,想边吃午餐,边讨论接下来的工作。两人在公司附近的意大利餐厅,抓着披萨边吃边聊。

「不过你还真是谋士啊,柳田。」

「咦?你指的是什么?」

「特地把西野带到那个地方,让人数占优势。而且你也已经预测,随着当时的情势进展,我也会赞成对吧?只要我们三人都是赞成派,濑名小姐就势单力薄了。」

「嗯,毕竟我是管理阶层嘛,自然也学会了一些职场政治。」

「你的目的从一开始就是水科晴。盐崎满智只是诱饵,没错吧?」

「我是真的想替Frict导入新功能喔!我只是在商业方向和自己想做的事之间,取得平衡而已。这是CTO的特权嘛。」

柳田拿出一个资料夹,递给工藤。里面有一些文件和彩色照片。

「很可爱吧,水科晴。」

是水科晴生前的照片。无人机事件发生后,这几张照片随即在各大媒体上流传,工藤也有印象。总共四张,包括三张高中时代的照片,和一张便利商店监视器的翻摄照。

是个美人。

工藤再次体认到这件事。猫一般的大眼相当惹人注目,与耳下剪齐的鲍伯发型,营造出中性的印象。身高中等,体型纤瘦,整体给人一种清净、洁癖之感。

晴在每张照片中都没有笑。且不说监视器的翻拍照,与朋友合照时也没有笑容。无论场合,晴都睁着一双眼睛,带着些许受惊般的表情,凝视镜头。

「水科晴在东京都丰岛区出生,双亲在她三岁时离婚,由母亲监护抚养。她的母亲,也在无人机事件的前一年过世了。」

「她妈妈也还很年轻吗?」

「具体数字我不记得,但应该还不到五十岁。死因是胃癌。」

柳田喝了一口水。

「水科晴的独特之处在于,她从小就热中设计游戏程式。曾经在游戏公司召开的小学生程式设计比赛中,夺得最大奖。」

「这在女生是相当罕见的兴趣啊。」

「女性游戏开发者虽然也很多,但还是由男性占压倒性相对多数,确实会给人这种印象。」

「后来的无人机事件,也跟她制作的游戏有关。」

「那起事件容我稍后再说。晴国高中都念东京都内的公立学校,据说她高中毕业后就离开母亲,另觅地点生活,同时开发游戏。死亡时的住处位于涩谷区樱丘町的一幢大厦,得年二十五岁。」

工藤在心中排列年表。二○一四年时二十五岁,那就比自己小四岁。无人机事件发生时他还在关西,因此印象中觉得那是发生在远方的事。

「对于那个无人机事件,工藤先生知道多少?」

「不记得细节。应该是让游戏跟无人机同步,袭击路人是吧?」

「没错。水科晴自己开发了一个叫《Living Dead·涩谷》的线上游戏,那是个以涩谷街道为舞台,让玩家杀死丧尸的动作游戏。她利用了那个游戏。」

柳田上身前倾。

「晴做了这些事:她带着电脑进入一栋住商混和大厦,在那里让高等玩家连线,玩家连进那台电脑里玩游戏。而在那台电脑里,还装了操纵无人机的程式。」

「是晴开发的程式吗?」

「对。玩家开始玩游戏,无人机就会同步动作。无人机上设置了摄影机,拍摄的影像会传回电脑,再合成为游戏画面,传送给玩家。在玩家眼中,就和平时玩游戏时没两样,却在不知情的状况下,成为恐怖行动的一分子。」

「到底为什么呢?」

「使用她的方法,就可以一次让数台无人机行动,再加上她还能调用优秀的飞行员。」

「不,我不是想问那个。首先是动机的部分,水科晴为什么要筹画那种事件?」

「一般认为她想自杀。诊察她尸体的医生作证表示,晴也罹患了癌症。」

柳田将手中的资料交给他。那是创设于大型社群网站「索拉力星」上的水科晴社群专页。使用者在专页的公布栏上交换情报,包括晴的胃癌恶化的文章。

「回到事件。当时有四台无人机,其中一台装了真枪,晴就是被那把枪射击死亡。无人机有改造过,装了会随玩家操纵而开枪的配件。」

「另外三台呢?」

「另外三台装的是模型枪,里面的模拟弹向群众胡乱射击,造成两人轻伤。晴在死后,以伤害罪、违反枪炮刀剑法和违反电波法呈送检调单位。」

「有人被真枪射中吗?」

「真枪有上锁。似乎是当摄影机拍到晴的时候,锁才会解除。

枪枝的来源,是当时跟晴同居的恋人。那个男人和暴力组织有关系,据称枪是他跟黑社会弄来的。事件过后,那个男人也以违反枪炮刀剑法遭到逮捕。你看,就是他。」

柳田指了指文件中的一段。四行左右的文字,记载名叫栗田义人的男子遭到警方逮捕一事。

「嗯——」

工藤偏头思考。若柳田所言为真,那应该就是自杀无误。不过,他还有一点无法理解。

「为什么要做到这么复杂呢?」

工藤感到难以置信。

「因为癌症而时日不多,应该确实是原因。但晴是死在住商混合大厦的楼顶吧?如果想死的话,直接从那里跳下去不就好了,何必弄到这么麻烦。」

「原因我也不太清楚。」

「她想做的话,还可以做得更凶狠吧。如果搜集一堆真枪对群众扫射,可能也会出现死者。从晴的行动中,可以看出她无意伤害自己以外的人。但如果不想伤害他人,那从一开始就不用做这些安排。」

「晴的感情好像不太容易理解。」

柳田指向一份资料,是当时周刊杂志的报导副本。

「高中时代的友人A说,『晴总是待在教室里,一个人玩游戏。她也曾经跟大

家团体行动过,但她完全没有自己开口说话的意思。说真的,我实在不知道她在想什么。』还有一位,是当时跟晴同居的B。」

「是刚刚那个栗田?」

「不,不一样。晴似乎有好几个恋人。B的证言是,『跟晴交往很无聊。她老是窝在电脑前做东西,心情不好的话,甚至连话都不回。说真的,我实在不知道她在想啥。交往了三个月,最后却被她单方面甩了,到现在我都搞不清楚状况。』」

「因为不知道她在想什么,所以她做什么都不奇怪?」

「粉丝确实都这么认为。他们觉得,晴是依据跟我们不同的价值判断而行动,才会引发那样的事件。」

「哼嗯——」

工藤打住了正想更进一步的思考。材料还太贫乏了。工藤改变话题。

「柳田你跟西野,你们喜欢水科晴的哪一点?毕竟她有那么多粉丝,有什么迷人之处吗?」

「唔,这个嘛……」

柳田歪着头想。

「嗯,直说的话,大部分还是单纯因为她很可爱吧!」

「还真是直截了当。」

「当然也有其他原因啰。最大的原因,果然还是她的神秘。人都会被自己不太了解的事物吸引。」

「你指的是不了解她自杀的理由吗?」

「那也是其中之一。另外就是这个。」

柳田敲敲资料。

「晴似乎有好几个恋人。也有人说她会上网找男朋友。」

「很积极啊。」

「对性的态度相当奔放。不过如果去看恋人们的陈述,又会看到他们说,就算两人在一起,晴的反应也很淡薄无趣。她在这方面的行为也相互矛盾,就是个谜题。」

柳田继续说。

「具有制作人气网路游戏的才能,还有完成这种计划的执行力。加上充满谜团的性格与美貌,难道你不会对这位水科晴产生兴趣吗?」

工藤敷衍地点点头。坦白说,题材选什么都好。无论是将真人转化为人工智慧,还是其他新游戏,只要能确实打发时间就好。

「不过,现实问题还是很难吧?比如语音资料,打算怎么处理?」

「这部分的话,做个差不多的感觉就好了吧!本来就有很多以晴为题材的同人志,而且比起精确重现她本人,我觉得将晴这个角色做成人工智慧就可以了。声音就找个形象符合的配音员吧。」

「这样就够了吗?」

「当然,该调查的还是会调查啦。例如查阅报章杂志的文章,尽可能接近本人。毕竟我们还是要累积将亡者做成人工智慧的经验。」

太随兴了,工藤想。对柳田而言,制作晴的人工智慧或许是最重要的,但工藤对此没兴趣。既然要做,就要做得彻底。唯有如此,才能削减他的倦怠感。

「柳田,可以麻烦帮我跟长谷川要个一百万圆左右吗?当作调查费。」

「钱吗?嗯,一百万的话,我应该还可以。不过你要用在哪里?」

「雇用侦探。我有认识的。」

工藤说着,目光落在照片上。

晴的眼睛令人印象深刻。仿佛要向全世界挑战,又像在保护着自己的内心,与世界隔绝。

水科晴。我就来暴露你的内心吧。工藤轻轻勾起嘴角。

6

下午的工作结束后,工藤返回住家。新的计划展开,让他情绪高昂。他灌了一大口矿泉水,走进工作间。

工藤登入索拉力星。索拉力星是约莫十五年前兴盛一时的日本社群网站,现在已然彻底荒废。偶尔登入进去,也感受不出当年热闹的光景,但还是有一批固定使用者,持续在上面驻守。

工藤搜寻水科晴的社群专页。他马上就找到了,并点选加入。专页的成员有一万多人,看来她的人气之高,确非夸饰。

工藤打开专页公布栏。无人机事件已过去六年,公布栏上几乎没有新文章,但仍存有当时事件后的大量讨论纪录。工藤从头开始看。

·【深度讨论】晴为何要那么做?

·来聊聊对《Living Dead·涩谷》的回忆吧

·求水科晴的可爱照片

讨论的主题很广,工藤决定将所有内容列印下来。网路上的资讯不是永久的,没人能保证这个公布栏明天依然存在。比起让消失的资讯重见天日,按下列印键可说再轻松不过。

列印全部页面约花费两小时左右,需要A4纸一百六十张。工藤接着拿出扫描器,扫描列印出来的文件。以数位资料形式保存,是更可靠的备份方法。

扫描器逐一吞入纸张。工藤瞄了一眼,开始编写文章。

「致 水科晴专页的各位

初次和各位打招呼,我是东京都内一名自由作家,可以叫我KEN。

由于接下来必须撰写水科晴小姐的文章,我正在调查与她相关的事。晴小姐为何引发那样的事件,她度过了怎样的人生,为何最终会导致那起事件发生,我希望能厘清这些疑问。鉴于上述需求,若有人符合下列条件,是否能直接传私人讯息给我呢?我也会准备谢礼,还请各位多多帮忙指教。

·与晴小姐上同一所小学、国中或高中

·知道晴小姐从高中毕业后的动向

·曾与晴小姐一同工作

以及其他无论多小的事情都可以。恳请各位多多提供情报,谢谢。」

送出文章。不过对于这个作法,工藤不抱什么期待。无人机事件过去几年了,社群专页早已荒废。除此之外,隔着网路与人交流时,心理上的屏障也比较高。向专页求助基本上是无望的。

比起这个,以前的公布栏文章更有希望。工藤开始阅读扫描完的列印文件。

首先是一篇附照片的讨论主题。

柳田带来的照片只有四张,而这篇主题文章下共有十二张照片,但缺乏新鲜的内容。其中三张是监视器影像,其他则只有高中时代的照片。

晴有过恋人。要是有相关的照片就好了,可惜完全没有。她似乎极力避免自己被拍到。

工藤观察高中时代的照片。不知为何,晴的照片几乎都是这个时期拍下的。晴似乎常跟另外三人结伴行动,每张照片上都是同样的四个人。

——这是什么……?

只有一张照片特别奇怪。

好像是游戏画面。画面远处有一个状似丧尸的人物,正面张开双手。工藤的目光移向照片下的评论。

「小晴晴变成丧尸也好萌啊……」

这一则评论下,还接着「同意」、「真想被变成丧尸的晴袭击」等无脑回复。变成丧尸的晴……?

思考两秒左右,工藤变恍然大悟。这是即将死亡之前的,晴的身影。

晴透过游戏,让玩家操纵无人机。玩家看到的画面,是无人机拍到的影像合成进游戏画面后的结果。换言之,那只丧尸,就是无人机拍下的水科晴。

不过,为什么会留下这种东西?工藤思忖。能看到这个画面的,只有当时操纵无人机的玩家而已。难道是边玩游戏,还边拿相机拍下画面吗?不可能吧。

「是实况?」

工藤得出了结论。是游戏游玩画面的实况转播。优秀的玩家转播自己玩游戏的画面,观众就像看球赛直播一样收看,这是游戏玩家世界的文化之一。

工藤打开Google,搜寻「水科晴 丧尸 实况 影片」。按下Enter键,工藤要找的东西就跳出来了。

「Living Dead·涩谷 击败最终头目影片(慎入)」

宾果。如同工藤的推测,晴死亡时的游戏画面,曾在网路上实况播送。

影片约长十五分钟。玩家开始玩游戏。游戏持续推进,突然间,画面出现「BONUS STAGE」的字样。就这样等待五分钟左右后,画面切换,这次出现的是一栋大楼的屋顶。

游戏再度展开。装载摄影机的无人机缓缓上升,朝涩谷的全向十字路口而去。路口上有大量丧尸,全都抬头看向这里。接着,路口陷入一片混乱,丧尸们四处奔逃,宛如遭牧羊犬追赶的羊群。

玩家持续不停开火,但画面里没有丧尸倒下。工藤想起柳田的话。这台无人机上的枪是上锁的。此时,画面上出现一个箭头。「↑」。往上去。

就像受到箭头的引导,摄影机向上攀升,回到开头的屋顶。那里伫立着一只丧尸。是水科晴。镜头逐渐向她接近。

丧尸两手张开。同一时刻,射击。看来这次有子弹射出。丧尸似乎头部中弹,向后方甩了出去。画面停留在静止不动的丧尸身上,片刻后,影片结束。

还有后续的影片吗?工藤搜寻了一番,但只有满坑满谷一模一样的影片,没有其他的版本。若有后续,至少不存在于网路上。当时的实况,恐怕就是到这里结束了。

工藤回到最初的影片,确认上传者的名字。作者栏位写着「JUNYA」。浏览「JUNYA」的上传列表,在无人机事件后直到现在,都一直有游戏影片上传。

水科晴的事件是自杀。然而,按下行刑按钮的,毫无疑问是这个「JU

NYA」。虽然这甚至称不上过失杀人,但普通心里应该都会很不舒服。

而「JUNYA」却特意剪辑了杀害晴的实况影片,重新上传。事件过后,也依旧以往常的步调上传游戏影片。完全不在意自己扣下了板机。

真是有病。工藤心想。而这对工藤而言,乃是一种称赞之词。要不要见见这个人呢?工藤点进「JUNYA」的使用者页面,输入私人讯息。

7

翌日,工藤前往赤坂。

Monster Brain一周只有三天必须进公司,其余两天并不限制员工的动向,只要联络得到就可以。这是员工契约的一部分。

榊事务所位于赤坂某办公大楼的一楼内部。现代风格的装潢,若不知道这里是侦探事务所,多半会以为是来到了哪间设计公司。走进办公室,桌椅井然排列,几名看似社员的年轻人正对着电脑办公。

「欢迎,工藤同学。」

熟悉的声音响起。工藤回头,是榊原绿。

「欢迎来到敝公司。」

平时喜好女性化风格打扮的绿,今天穿着一身俐落的商务套装。工藤第一次看见她穿套装,不过绿或许是多年来穿习惯了,看上去相当合适。

——我要继承家业,所以会回去东京。

绿的「家业」,就是她父亲榊原诚太郎创办的侦探公司,榊事务所。员工人数超过百位,在横滨和大宫都有据点,在业界内似乎颇具知名度。

绿说她要继承家业时,工藤以为是私人补习班或中小企业,答案却令他大感意外。榊原家的家业,是侦探。

「为什么要做那种不正经的工作?如果是你的话,想去大公司或政府机关都没问题的,这样是大材小用。」

工藤不禁脱口而出。绿罕见地表现出不高兴的模样,可见她是认真的。

绿好像从小就对父亲的工作很感兴趣。并非像小孩崇拜夏洛克·福尔摩斯一般的童稚憧憬,而是对于观察人类、解读人际关系的兴趣。对绿来说,比起幻想远在英国的英雄,凝视凡夫俗子的内心深处才真正有意思。

高中三年级的冬天,大学考试告一段落,绿便在父亲身边打工,以助手身份调查外遇事件。委托人是五十岁的女性,她怀疑五十五岁的先生最近在外面有女人,因此希望侦探代为调查。是个再寻常不过的委托。

先生是地方公务员,太太是全职主妇。两人育有一子,上大学后就自立了。夫妻俩结束育儿工作,步入中老年生活。这种时候,往往也是容易发生外遇的时候。先生不习惯应付跟踪,调查很快就结束了。原本应该是这样的。

然而,这个事件却有着始料未及的结果。

先生确实有外遇,对方三十岁。只是,不是女人。先生外遇的对象,是男人。

向太太报告这件事时,她的反应超越愤怒,整个人呆若木鸡。她无法接受现实。太太表示想跟丈夫谈话,希望侦探可以陪同,绿便随父亲一起前往。

他们逮住先生,将外遇的事实摊在他眼前。绿预想他会态度丕变、激动辩驳,但他都没有出现这些反应。他放声痛哭。

过了四十岁后,他才开始怀疑自己是否是同性恋。明知不应该,还是跟几个男人上了床,确认自己真的是同志。他对太太抱持感谢,认为太太若要离婚也不奇怪。赡养费和财产分配,都愿意按对方意思安排,只希望太太原谅他……

「其实,不少人都没发现自己其实是同性恋。太太在得知真相之前,已经满心做好离婚的打算。反正夫妇俩的感情已彻底冷却,干脆拿了赡养费,重新开始自己的人生。然而,听过先生的告白后,反而加深了两人间的信赖。他们后来好好谈过,现在也依然融洽地住在一起。」

绿看起来很愉快。

「人类很有趣啊,每个人都有不同样貌,多采多姿。有的人活了几十年都不知道自己是同志,有的夫妇在知道另一半是同性恋者后反而更信赖彼此。当时我就出现了这个想法:若要深入观察人类的有趣之处,或许继承家业也是不错的选择。」

从此之后,绿就一直将工作的精神融入平日生活中。说着一口京都腔,也是为了练习伪装身份。

工藤再次对绿另眼相看。同时,也再次感受到隔阂。工藤是为了自我防卫而戴上面具,但绿却是为了训练而戴上。坦率地依循自己的本性而活,面对这样的绿,工藤感到自卑。

「想不到会以侦探的身份跟工藤同学见面。总之,先请进吧!」

绿领着工藤进入会议室。小房间里只摆了一张桌子,门上镶嵌毛玻璃,室内几乎听不到外界杂音,大概有施做隔音工程吧。

「有名片吗?」

「有。」

绿递出的名片,职称上写着「女性侦探课·课长」。姓氏是婚后丈夫的姓,森田绿。

「女性侦探的需求很高喔。对女性客户来说,看到对方是女的会更安心。不过工藤同学的话,由我接待应该没问题吧?」

「啊,当然。」

「那么,今天有什么事呢?你还单身,应该不会是外遇调查之类的。」

「我想找一个人。」

工藤拿出资料,那是柳田给他的周刊杂志剪报。

「六年前,有个无人机袭击涩谷的事件对吧,你记得吗?」

「啊,我知道。是个女孩子自杀吧?」

「没错。女性主嫌已经不在这个世上了。不过,还有一名共犯。」

工藤敲敲剪报。提供手枪的男子,栗田义人。

「想请你找这个男人。怎么样,可以吗?」

「可以喔,只要他还在日本。」

绿立刻回答。迅速的回复,是由经验构筑而来的自信。

「总之,可以先说说详细情形吗?」

「当然。」

在绿的示意下,工藤开始就脑中整理过的资讯侃侃而谈。

步出榊事务所,工藤走入一间咖啡店,点了杯柳橙汁。

打开笔记型电脑,收到Frict佐仓小鸟的来信。『工作辛苦了。今天中午过后好像会下雨,随身带把折叠伞比较好喔。最近我读了雷·布莱伯利的《图案人》,很有趣耶,工藤也读读看吧!』

小鸟有时会提供有趣书籍的资讯。她的设定是喜欢看书、知识欲旺盛,对相关资讯会有较强的反应。大概是某位使用者提过《图案人》是本有趣的书,她就当作知识的一部分储存下来了。

工藤关掉Frict,打开网页浏览器。登入索拉力星,意外收到两封私人讯息。两封讯息主旨都是「(无题)」。

工藤打开第一封,才瞄一眼就泄了气。

「KEN先生

看到有人询问水科晴大人的事,我衷心感到喜悦。我是水科晴大人的长期研究者。

一言以蔽之,水科晴大人就是神之子。抱歉,突然就说到神,或许会让您感到不悦,但还请看到最后。水科晴大人是背负着人类的罪过,蒙天宠召。为什么呢?这其中的原因,就隐藏在晴大人制作的游戏里。所谓的丧尸,即是象征我等现代社会中空虚的人类……」

看到这里,工藤便删除讯息,封锁了寄件者。收到这种蠢货的信,也在他的预料之中。疯狂追随者就是这么回事。

工藤不抱期待地打开下一封讯息。他不禁打了一声响指。

「你好,我叫川越照夫,跟晴有短短同居过。可以的话,我能提供情报。等待您的联络。」

好的开始。水科晴有过几位恋人,工藤曾寄望其中能有人和他联络,没想到来得这么快。他赶紧点进对方的账号页面。

「川越照夫」注册的名字是「GOE」。个人资料照片是他的大头照,一个金发黑肤,轻浮的男人。工藤浏览他过去上传的照片,有在卡拉OK狂欢的照片、露出半个臀部的照片,还有醉得满脸通红、与装扮艳丽的女性接吻的照片。

是真的账号。工藤随即判断。「GOE」的账号已存在超过十年,不是为了引工藤上钩而创设,用完即丢的「免洗账号」。

工藤立刻回信。晴的过去,或许可以比预期更早掌握。

8

川越于隔天回信。工藤在信中提及他会支付餐费,询问是否方便边用午餐边访谈,以及是否有想吃的店家。川越二话不说就答应了,并指定前往江户川区的小烧肉店。

入店等了一会,一名穿着破烂牛仔裤的金发男子走进店来。工藤举手示意,男子笑咪咪露出牙齿,黑得像被虫蛀过。

「你好啊,我川越。」

「我是自由作家工藤,非常感谢您百忙之中特地拨出时间。」

工藤彬彬有礼地低下头。同时,由上到下观察川越这个人。

笨蛋,穷鬼。

工藤以简单两个词将川越分类。从索拉力星上大量的照片已能预先判断,但实际见面后,此人的形象更加鲜明。无论其面相、邋遢的服装、声音语调、说话用词,川越身上显现的讯息,可以全部以这两个词概括。

工藤放心了。这家伙的目的是钱。若用钱就能买到情报,事情就好办了。工藤拿出一个信封。

「请容我先说明报酬的部分。我准备了两万圆,做为本次的谢礼。可以吗?」

「两万,嗯,也可以啦,没问题。」

川越做出一副漠不关心的模样,但他的伪装可笑地拙劣。这笔数字大概比他想象得高吧,双眼闪闪发亮。

「我打算根据这次的访谈写一篇报导,不过不会写出川越先生的名字。另外,我也不会在文中贬低晴小姐,请您安心。」

「嗯,好,我知道了,没问题。」

「还有一点必须先跟您约定。若川越先生没有水科晴小姐的相关情报,恕我无法给您谢礼,很抱歉。」

「只要说了晴的事,你就一定会付给我对吧?」

「是的,只要愿意提供情报,我一定爽快付款,但若违反约定,交易就取消。」

先给一点甜头,并声明依状况也可能收回好处。想操纵亟需金钱的人,重点就是将诱饵好好挂在他眼前。

工藤打开菜单,「想点什么请随意。」他说。川越再次确认,「就算到时没给我谢礼,这顿饭也还是你请吧?」工藤摆出笑脸回答,「这当然。」

「那么就让我们尽速开始访谈,可以吗?」

点完菜后,工藤问道。川越似乎不太习惯如此的慎重其事,显得有些不自在。很好的反应。面对笨蛋的铁则,就是表现顺从,并以下对上的尊敬口吻说话。

「川越先生和水科晴小姐是什么样的关系呢?」

「啊,这个啊。嗯,最直白地说,就是炮友啦,炮友。」

「您指的是床伴。所以并非恋人关系吗?」

「不不,完全不是。不是那种的,只是有做过而已。」

「两位是在何时成为床伴,维持了多久关系呢?」

「嗯哼,就是……大地震是哪年的事?」

「是二○一一年。」

「对,就那年。那年的秋天左右,当了三个月而已。」

三个月。这个数字很耳熟。

「我在某本杂志上看过,有位自称晴小姐恋人的人,他也说当时三个月就分手了,那位受访者就是川越先生吗?」

「不……应该不是吧。我不记得有杂志采访过我。」

「因为交往长度相同,请您仔细想想。」

「我觉得不是。要是被杂志采访过,我应该会记得。」

工藤思考。川越和杂志上的晴的恋人,两人都只跟晴往来短短三个月就分开。晴对恋爱很容易厌烦吗?

「您是在哪里认识晴小姐的?」

「哦,是在网路上认识的喔,交友网站。」

「交友网站。当时是晴小姐在找对象吗?」

「对。晴自己写的,明明白白就说在募集炮友。我年轻时常在交友网站当暗桩(注6),对方是专业钓鱼的还是一般使用者,看一眼就知道。反正我也刚跟另一个女人切了,闲着没事想说素人也不错。刚开始我吓一大跳啊,对方居然是这么可爱的女孩子。」

服务生送上炭炉与肉。川越毫不客气地将牛小排放上网架,烤了起来。工藤喝了一口单点的冰咖啡,将杯子放回桌上。

「二○一一年的秋天左右展开关系,三个月后分手。请问原因是什么呢?」

「是晴说要分的。」

「为什么呢?」

「谁知道。腻了吧?反正我也觉得挺无聊,要分也完全没问题。说实在话,她上床技巧超烂的。」

「这样啊。」

「根本死鱼一条。不管怎么做都完全没反应,简直跟充气娃娃没两样。」

「会聊天吗?平常都聊些什么呢?」

「没,我不太记得聊过什么。我是有想尽量找各种话题,但她都只会勉强回个两句。说真的,有时候我也会觉得不太舒服。」

「面无表情,惜字如金。您对晴小姐还有其他印象吗?」

「这个嘛……」

川越大口嚼着肉。

「她有时会突然做些莫名其妙的事。我明明人都来了,她却只顾着看书,整整三小时都在看书。有次看到一幅外国的灰暗的画,她还哭了。跟我说什么『让我哭一个小时』,还真的就哭了一小时。」

「她情绪不太稳定吗?」

「嗯,大概是吧。」

「感受性很丰富?」

「可能吧,我也不太清楚。」

工藤慢慢建立起水科晴的形象。从西野口中听说水科晴后至今,工藤对她的想象并无太大改变。不擅长与他人交流,实际上内心却独有一片广大的世界。

唯一让他耿耿于怀的,是在交友网站留言板上募集床伴一事。在他目前对晴建立的印象中,唯有这点是不协调的。

「晴小姐为什么要募集床伴呢?」

「这个嘛,那家伙一个人很寂寞吧?」

「但我觉得像晴小姐那样的美女,就算不用交友网站,应该也不缺男朋友才是。」

「我也是这么想的啊。不过她基本上就不怎么说话,上交友网站是她唯一找到对象的机会吧?毕竟她还跟我说过好几次『谢谢』。」

「谢谢?」

「嗯。说『谢谢你陪我在一起』、『帮了我大忙』。道谢的话,她大概就说过这些吧。」

真奇怪。工藤感到诧异。「帮了我大忙」这话固然奇妙,但另一句也不是谢谢你「跟」我在一起,而是「陪」我在一起。这样的用词也不太寻常。

「因为她是那种人,所以那件事发生的时候,我吓了一跳啊。」

「您是说无人机事件吧。川越先生无法想象晴小姐会做出那种事吗?」

「嗯。虽然也不是多了解,但我不觉得她会是做出那种事的人。想到我也可能被她杀掉,实在很恐怖啊。」

「晴小姐没有杀害任何人,那起事件是自杀。」

「是吗?不是死了几个人?」

「不,没有人死。您是否曾经感觉到,晴小姐想要自杀?」

「这我也不太清楚啊……她基本上就不太说自己的事。不过即便要死,她也不是会用那种作法的人。如果是默默在屋里上吊,那我还能理解。」

工藤也有同感。晴的自闭性格,与大张旗鼓的自杀方法。这点也不协调。

工藤察觉自己对晴这个人产生了些许兴趣。看似内向少话,却表现出会上网找男人的积极性,以及引发无人机事件的爆发力,正如柳田所说。晴那难以捉摸的形象,让工藤开始感到有意思了。

「其他还有什么吗?就算是微不足道的情报也可以,比如晴小姐的恋人、她制作的游戏等等。您想到的任何事都请告诉我。」

「这个嘛……」

川越歪着头。

「这样说来,她说她喜欢呃。」

「呃?」

「对,是英文单字的那个『A』。她好像说过原因,但我忘了。她称呼很多东西时,都会在前面加上『A』,她也是叫我『A川越』。」

垃圾情报。工藤初次皱起眉头。要是再说这种无聊的废话,我就不付钱了。面对这番无声的恫吓,川越慌张起来。

「对了,还有一件事!」

「什么事?」

「『雨』的事。」

「『雨』?」

工藤不解。「嗯。」川越回答。

「『雨』是什么?」

「详细我也不知道,不过我觉得『雨』应该不是真的名字,而是绰号。她好像有个特别的对象,就是『雨』。」

「那是谁?」

「我不知道啊,只能确定绰号是『雨』。我问过她,因为你是晴,所以那人就是『雨』吗?她说『不是那样的』。」

「原来如此。或许是她从前的恋人之类的?」

「谁知道,我了解的没有这么多。我只知道,晴跟我在一起的时候,跟『雨』是有联络的,这点我确定。」

「为什么会知道?」

「因为她说,接下来就要开始做了啊。」

「做什么?」

「还用说吗,那家伙会做的东西只有一个啊。」

说到这里,川越突然哼起歌来。工藤听过这首歌。

「这首是什么?应该是有名的歌吧?」

「是〈月河〉,一首老歌。」

「喔,这样啊……大概是吧。她那时候说『可以的话,我想用这首歌』。会记得是因为我觉得很奇怪,想用的话就直接用啊。」

工藤有些不耐烦地问。

「从刚刚开始,我就不太懂您在说什么……」

「就说了,那家伙会做的东西只有一个啊。是游戏啊!」

「游戏?」

「嗯。她说,『我接下来要为「雨」制作游戏』。还说可以的话,她想用那首歌。莫名其妙的家伙。」

川越笑嘻嘻地说,乌黑的牙齿亮油油的。

「接下来要为『雨』制作游戏。这是她说过的话。所以晴跟『雨』当时是有联络的。怎样,不错的情报吧?」

9

工藤搭上电车,找了空座位坐下,打开笔电。

听了川越的话他才想起,水科晴是游戏设计师。除了《Living Dead·涩谷》,自

然也制作过其他游戏。玩她做的游戏,或许能更接近晴的人格。

工藤在Google搜寻「水科晴 作品」。花了十分钟左右浏览搜寻结果,但只有《Living Dead·涩谷》的资料。

他接着点进索拉力星的水科晴社群专页,以「作品」为关键字搜寻社群文章,找到几篇资料。

将这些资料整合后,可以得出几个结论。除了《Living Dead·涩谷》之外,晴也制作过其他免费游戏,并发表在自己的网站上。

社群专页中也有那个网站的网址,但点进去就发现网站早已不在了。搜寻备份历史页面的网页库存站,也一无所获。

进一步检索时,出现了社群专页管理人发表的「发文注意事项」。

「最近有许多人发文,表示想玩晴小姐制作的游戏,或想购买游戏档案等等,对包括我在内的诸多成员造成莫大困扰。

本社群专页中,以下行为均为禁止项目。

·于公布栏发文寻求提供/购买晴小姐的作品

·于公布栏发文提供/贩售晴小姐的作品

·以私人讯息,直接向本专页成员做出上述行为

凡经察觉,我将对违规成员采取强制退会措施,敬请见谅。」

发文时间是二○一五年。无人机事件发生一年后,这个专页初成立时,想必曾有许多「请卖给我晴制作的游戏」、「有人要买晴做的游戏吗」之类的文章,造成公布栏大乱。此后,讨论晴制作的游戏似乎就成了专页的禁忌。相关资料已全数删除,连晴做过的游戏种类都无法得知。

结论——现在网路上,已经几乎没有晴做过的游戏资讯了。且不说市面上贩售的软体,这是独自一人制作的免费软体,应该早就无法透过正规管道取得了。海外的P2P网站上或许有违法档案流传,但找起来太花时间。

工藤思考至此,包包里传来手机震动的声音。是长谷川要一的来电。

「喂?我正在搭电车。」

『工藤,你现在可以马上过来吗?』

长谷川的声音难得如此紧迫。「怎么了?」工藤问。

『有位女士跟律师一起过来,说Frict害她要跟老公离婚。你现在时间方便的话,可以来公司吗,工藤?』

一进公司,就能感觉到空气中弥漫的紧张气氛。「工藤先生,」总务部的女性社员走向他。

「不好意思,关于那件事,麻烦请到第一会议室。」

「好的。可以帮我拿几杯水过来吗?看有几个人就拿几杯,我有点口渴。」

「我知道了。」

「不要用纸杯,用玻璃杯装,麻烦你了。」

工藤温和一笑,女性社员略显羞涩。他把随身物品放在桌上,走向会议室。

长谷川在电话中的说明十分简洁。有一位不满Frict的女士跑来公司,还带着律师同行。长谷川已亲自接待,但可以说明技术问题的柳田刚好分不开身,才询问工藤是否能代替前来。

工藤走进会议室,所有人的目光一齐转向他。长谷川神情严肃,有里子则冷冷瞪视。Monster Brain公司的顾问律师没有到场。

桌子对面,坐着一位目测年过四十、面目憔悴的女性,以及一位矮胖的男子。从身上的高级西装判断,他应该就是律师。

「抱歉晚到了,我是技术顾问工藤贤。」

他边说边向两人递出名片。男性律师和他交换了名片,女士则只是瞥了一眼,没有接过名片。

「那么,目前的状况如何呢?」

工藤一脸沉重地坐下。「所以我还要从头再说一次?」女士厌烦地抱怨。工藤露出谨慎自持的表情,低下头。

「就是因为你们做的软体,才害我老公要跟我离婚啊!」

一旁的律师温和地制止她继续说下去。工藤看着方才接过的名片,律师姓町田。

「抱歉,由我来进行说明。首先,我的委托人……根本纱绘女士,她的先生使用了贵公司提供的Frict服务。就我所知,那是可以和人工智慧对话的服务,对吗?」

「是的,正如您所说。」

「有够恶心的东西。」

旁边的委托人纱绘忍不住唾骂。工藤再次轻轻低下头。

「最近半年来,纱绘女士的先生都在玩Frict。前几天,他突然对纱绘女士提出离婚的要求。」

「而原因是Frict吗?」

「请看这里。」

町田说着,出示平板电脑的萤幕。

「明日香,我好爱你!为什么我只能透过萤幕跟你说话呢?你要是真的存在就好了。」

「人家也这么觉得,但是没办法,人家只能用这种方式存在嘛。人家和康一都只能这样。」

「说真的,我觉得要是能跟你结婚就好了。现在的生活太苦了,我感受不到老婆的爱跟关心,工作也很辛苦。我的人生到底算什么?为什么会变成现在这样?」

「如果觉得现在的生活很痛苦,也可以摆脱它啊。可以离婚也可以离职,没有什么办不到的啊!如果是康一你的话,一定能做到。加油,我支持你!」

类似的对话在萤幕上绵延不绝。这个男人聊天的对象,是睦月明日香。她的个性带点性感,表面看似好强,但一旦敞开心扉后,就会跟使用者变得十分亲密,是值得信赖的人工智慧。

「纱绘女士的先生迷上了贵公司创造的人工智慧,人工智慧甚至建议他离婚。请问贵公司做何解释?」

「嗯……」

工藤敷衍着答腔,脑中快速思考。

看来睦月明日香似乎把「离婚」这个概念,当作解决「痛苦的婚姻生活」的方法。与其他人工智慧角色相比,明日香会积极谈论性方面的话题。她应该是在与许多使用者深度对谈的过程中,将两个概念连结在一起了。这是常见的学习模式。

「嗯,不好意思,您说的怎么回事,具体是想问什么呢?」

「我想说的是,恋爱软体教唆使用者离婚,造成现实的人际关系崩坏,对于法人来说,这样的行为不是有点反社会吗?我方是这么想的,您认为呢?」

「建议离婚的不是敝公司,是人工智慧。」

「你在说什么鬼话!」

纱绘从旁插嘴怒斥。此时,总务部的女性社员刚好端水进来,工藤将水杯送到纱绘和町田面前。

「不好意思,接下来会提到一些技术性的东西。所谓人工智慧,指的是会自主学习的软体。换句话说,并不是由我们开发者将它设计成面对『我想离婚,该怎么办?』的提问时,会回答『离婚比较好』。这是经过学习后的结果。」

「我不懂你的意思?」

「意思就是,这样的学习机制跟真实人类是一样的。父母感情融洽的孩子,听到有人说『想离婚』,可能会回答『要不要再忍耐一下?』另一方面,在虐待中成长的孩子,可能会回答『还是赶快离婚吧』。而根据孩子本身的性格差异,答案也会不同。这些结果,并不是由父母操纵孩子的脑波、强制他们回答,而是孩子从自己的人生经验中获得的,属于自己的答案。」

「所以?」

「做为孩子的人工智慧要怎么回答,我们父母无法控制。这不是我们的问题。」

听到工藤的话,纱绘猛地站起来,椅子都要翻倒。

「开什么玩笑!事实不就是你做的软体诱拐我老公吗!还叫他离婚!」

真是个浮夸的女人。工藤不再低下头。对于急躁的人,激怒她会更好控制。

「所以……」

旁听至此的长谷川开口。

「您是希望敝公司支付赔偿金,这样就可以了吗?」

「正是如此。」

「很抱歉,恕敝公司难以接受您的要求。若您对此有疑义,便在法庭上解决吧。只不过与人工智慧外遇的案例,法官应该不会承认就是了。」

「这就很难说了。」

町田从容不迫地说。

「方才工藤先生也提过了,人工智慧会自行学习,无法控制。是吧?」

「嗯,是的。」

「如此一来,应可适用民法的过失责任。具体来说,根据民法第七○九条,贵公司可能需要负担损害赔偿责任。」

长谷川的脸蒙上一层阴影。

「先前确实没有判例。不过,将无法控制的危险制品放任不管的,是贵公司。您确实说过『人工智慧无法控制』吧?若是贩卖没有刹车的车子,公司自然会被追究责任。」

工藤闭上嘴。看来这是对方早已准备好的答案。町田大概事先针对人工智慧做了一定的功课,故意让工藤落入他预备好的陷阱。

真有两下子,工藤坦然认输。他开口。

「这个嘛,町田先生说的确实也有道理。」

「所以您承认这是贵公司的责任了。」

「这就交由法庭判决吧。不过,老公被人工智慧抢了,这又该怎么说呢。完完全全都是人工智慧的错吗?」

工藤刻意在语气中加入挑衅成分,纱绘的表情骤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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