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般而言,战场并非凭空出现,而是由从前不是战场的地方「沦落」而成。
正因为如此,有时人们会以战争所需的便利性为最优先考量,来整备可以预期有极高机率变成战场之地──例如城市建设等等。
要塞都市加尔鲁姜就是一个例子。那是在卡托瓦纳帝国内以仅次于帝都邦哈塔尔的坚固著称的古都,防卫力从军阀时代起一再获得证实。除了环绕市区的厚实城墙,还具备都市本身标高由周边向中央呈阶梯状逐渐升高的独特构造,给予防卫方占据高处的优势,作为不陷之都的地位日渐上升。
「没想到会以这种形式体验到那座城市的坚固啊……」
微胖的青年军官拿开望远镜,掺杂著叹息自言自语。
号称坚固无比的城塞威容如今不是用来保护他和同伴,而是化为威胁耸立眼前。
「──泰德基利奇少校,斥候已完成外围侦查。」
从背后赶来的部下报告。在聆听内容前,「泰德基利奇少校」这个称呼的怪异感先令他皱起眉头。年方二十一岁的他,官拜少校显得有些异样。
「在城墙的材质与高度、墙上配属的兵力两方面皆未发现重大的弱点。西侧城墙有年久劣化的迹象,但是否有战略上的意义就──」
「……这样吗。唉,虽然是意料之中……」
他轻轻哼了一声转过头。在年长部下们严厉的目光下,帝国陆军少校马修.泰德基利奇走向设为司令所的大帐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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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喔喔──?为什么、为什么?究竟是为什么?」
另一方面,要塞都市加尔鲁姜最顶端第五层。在可瞭望市区的特等座置宅的军官一手搂著女人愉快地说。
「国家对区区在下发出的小小挑战派出了过量的大军啊。你看,妮雅姆。城市彻底被包围了,多么壮观。」
「以阁下的实力,做出这种程度的戒备非常合理,米卡加兹尔克大元帅。」
女子在臂弯中贴上他的胸膛,用谄媚的语气附和。宛如妓女般的举动做得炉火纯青,连她身上朴素的军服都显得煽情起来。
「我没听清楚。重复一遍,妮雅姆。」
「重复一遍。碰到拥有人世间无与伦比军事才华的奈安.米卡加兹尔克大元帅揭竿而起,帝国军将领们理当恐惧万分。」
名唤妮雅姆的女子凑在他耳畔花言巧语。五官轮廓深邃的潇洒男子──奈安.米卡加兹尔克听到这番话,心情更加愉快地重复前言。
「真是悦耳。重复一遍,妮雅姆。」
「重复一遍。在古今无双史上最强、超越人类智慧逼近神之领域的武艺化身,伟大的奈安.米卡加兹尔克大元帅阁下行经的霸道之路上,只有被当成草芥般践踏打垮的命运在等著可悲的国军将领们。」
尽管说的人有问题,信以为真的人也半斤八两。将修饰过度甚至显得滑稽的花言巧语当成烈酒般喝乾,米卡加兹尔克「大元帅」放声大笑。
「…………」
另一名女子在一段距离外看著两人的身影。她脸上表情看来若无其事,交握在腰后的双手却用力握到发痛。视线恨恨地投向眼前拥抱的男女,特别是后者。
「呼哈哈哈哈!──嗯,就现实来说该打出持久牌。」
当笑声音量放到最大,米卡加兹尔克突然恢复冷静俯瞰眼下。快得不自然的切换速度,是他自我警惕不能被气氛牵著鼻子走而做的措施之一。
「现在的帝国没有余力能将这种规模的大军长时间驻留在此。因为长期出兵一旦被齐欧卡发觉,这次必然会招来侵略。」
与刚刚夸下的海口相反,他们今后一段时日的战略构想是彻底防御。包围米卡加兹尔克的正是帝国军部队,仅率领一州团级兵力的他不可能「当成草芥般践踏打垮」那支大军。
「……正如您所明察的。国军希望进行短期决战、早期决胜。相对的,我等作战方针为彻底防御、长期固守城塞。除了地利之便,时间也站在我们这一方。」
原本在一旁待命的女子像是难忍沉默般插口。妮雅姆露骨地沉下脸色,但米卡加兹尔克满不在乎地转向她。
「没错,梅特拉榭少校。既然无法期望靠武力攻克,对方不久后将不得不坐上谈判桌。这等于是在某一部分上默认了我们的实质统治。从那一瞬间起,本州将成为我们的王国。」
名叫梅特拉榭的女子颔首。米卡加兹尔克以热切的眼神注视眼下的大军,感慨万分地展开双臂。
「拥戴皇帝的伊格塞姆受挫,国家主权从基础受到撼动。现在正是历史的转机──真令人兴奋啊,妮雅姆。长年来被称作『旧』军阀名门的我们创造新时代的时刻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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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男人大概正慷慨激昂地说著这种话。」
同一时间。包围加尔鲁姜的帝国军旅大本营,这次讨伐动员的校级以上军官齐聚在帐篷内召开军事会议。
「奈安.米卡加兹尔克上校吗?不用特别说明也知道的旧军阀名门鹰派领头人物──我以前就认为若有人在这种情势下举旗造反,那家伙会是第一个,真是不负期待。」
挂著中校军阶章的军人语带叹息地说。他身旁的军官也颔首同意。
「现在好像自称大元帅。因为他擅长对大众吹牛说大话,士兵们的士气也很高昂。」
「那家伙从以前起就属于用夸大举止博得欢迎的类型,不仅唆使部下,还顺势豪言壮语巧妙地打动拉拢了加尔鲁姜的市民吧。」
会议上有几个人在军校时代认识米卡加兹尔克,全体对他抱持共通的印象。由于关于敌将性格的情报几乎过于充足,议题自然地转向其他方面。
「整座要塞都市发生了叛乱。无论如何,这是现实状况。」
「如果放置下去将发展成整个州的叛乱,必须尽速镇压。」
「这我明白,问题在于该怎么做到?」 当他们讨论起攻略要塞的方法,坐在长桌末席的年轻男子开口。
「──不,到什么时为止得做到。不先决定这个不行。」
军官们错愕的目光聚集到说话者身上。挂著少校军章的微胖青年,马修.泰德基利奇少校一脸厌烦地继续发言。
「要塞战是持久战。用正攻法攻略加尔鲁姜至少需要几个月,一个不好还得以年来计算。不过,我们没有余力用这种方式战斗吧。」
当他如此强调,坐在斜对面保持沉默的翠眸军人也赞同地静静颔首。
「……比起没头没脑地讨论,从剩余时间反过来推算可采取的战略更快。这样应该会扣除掉几乎所有军事上的正统方针。」
年龄看来与马修相仿的年轻军官以缺乏抑扬顿挫的语气如此补充后,没有再往下说。他──托尔威.雷米翁中校近两年来变得沉默寡言许多。
「结论应该是,剩下的手段只有放弃靠武力直接解决,采用包含行政措施在内的委婉迂回方法吧。」
马修抱著一不作二不休的心情迅速说出答案。至今为止经历的许多次军事会议,已让他锻炼出这点程度的厚脸皮。
当沉默笼罩长桌,上首的阴影处传来一阵低笑声。
「你们主动扮黑脸啊,马修少校、托尔威中校。」
散发出强烈到难以解释的权威感的少女嗓音,令在座军官们肩头同时一颤。每个人都战战兢兢地望向凝固在帐篷深处的黑暗。
「这场议论会得出这种结论的结果,打从一开始便显而易见。几乎所有人都发觉了,只是拒绝说出口──一心不愿让人认为自己面对坚不可摧的要塞都市,轻易选择放弃攻略。」
轮廓融入黑暗之中,她依旧继续诉说。唯独露出像龟裂般妻惨笑容的嘴角,不时从黑暗中浮现。为了保住身为军人的颜面,你们选择继续进行形式上的议论。多么委婉。结果明明只是在同一个结论上软著陆罢了。」
说到此处,笑声停歇。像铅一样的沉默压在军官们的肩头。
「这叫浪费时间,一群蠢材。」
君主猛烈的斥责彷佛要打断所有人的脊梁骨。军人们额头冒出冷汗,嘴角因后悔和恐惧而发抖。
「拼命讨论从一开始就不可能办到的事情蒙混过去,以为这样就能笼络我吗?」
那侮蔑的声调贯穿每一个人的胸膛。谁也没有反驳,不光只是因为说话者的地位。首先,她的指责一针见血。其次则是因为恐惧。
「我不想看人耍猴戏。可行就是可行,不可行就是不可行,把一切都公开在我眼前。徒具形式的议论给我扔一边去。
先不提正常的军事会议──
我可没有时间浪费在顾及你们的颜面上。连一秒也没有。」
她的叮嘱,不,严厉的警告深深刺进轻视她的全体军官心脏。抛出杀气腾腾的前言后,她亲自带头展开议论。
「那么,马修少校。拒绝当个蠢材的你,打算告诉我什么?」
被点名询问的微胖青年先是为了承受压力反覆深呼吸,接著下定决心开始发言。
「……从此地撤兵,暂时搁置叛乱。目标放在敌方势力的内部崩溃,而非从外部攻克。」 「继续说。」
「在撤退的同时,从那些家伙可能用来补给的邻近村庄徵收物资,在干道设置关卡对商人严加管控通行。彻底执行这些措施,不必特别做什么,加尔鲁姜也会渐渐乾涸。」
他发挥经过两年岁月磨练的流畅口才,一边回想昔日见过的黑发少年身影,一边尽可能将他的身影重叠到自己身上,马修拼命地组织话语。
全盘理解他的提案后,帐篷的黑暗深处再度传来回应。
「断绝补给加以孤立吗?就城塞攻略来说是可靠的方针,但解除这里最关键的包围网,将造成本末倒置的结果吧。不管再怎么取走村落物资、管控干道通行,必然都会冒出趁隙送达补给品的家伙。最重要的是──即使一切顺利,现阶段加尔鲁姜储备的庞大物资都要等许久后才会耗尽。」
微胖青年停顿一下,好在适当的时机回应意料之内的反驳论点。
「我刚刚所说的计策,全部都叫士兵们假扮成反叛军士兵──米卡加兹尔克上校的部下来进行。」
少女在黑暗中加深笑意。
「──喔?」
「让民众以为徵收的物资送达加尔鲁姜。只要持续实行这个方法,州民的怨言很很快将传向米卡加兹尔克上校。教唆人们叛乱,却连三餐饭钱都拿走,他们不可能受得了。就用『为了支援米卡加兹尔克大元帅阁下的大义之战』当作徵收物资的名义,虽然这得要士兵们演演戏。」
我归纳得还不错,马修边说边心想。他顺著势头再往下说。
「总之,让他失去州民的支持。对于在这个州长期经营兵团的米卡加兹尔克兵团来说,这应当是与饥饿不相上下的恐惧因素。其效果不久后会扩及加尔鲁姜市内,不分军人和民众,他们当中应该很多人都在城市外有知交好友。一旦察觉自己的行动导致同伴挨饿,就无法一直对状况乐观以对。从一时的狂热清醒过来的团体将迅速失去统驭力──随即瓦解。不必等到物资枯竭。」
马修说明提案手法的优点,简短地指出根据与结果。在对方指出缺点之前先自行补充比较好──他留意到演讲的顺序,细心地按部就班论述。
「虽然需要连续的处置……比起从正面攻略城塞,此一作战计画需要的人手及费费用都远远少得多。因此我推荐这个做法。」
「……我同意马修少校的提案。」
托尔威的支援成了报告的结尾。不顾沉思的军官们,黑暗深处传来佩服的气息。
「基于判断州民的支持乃敌军基础所做的提案吗?原来如此,很有你的风格。不愧是自幼便观摩父亲经营兵团成长的人。」
微胖青年吞了口口水。他早已做好觉悟,这位君主现在才要展现严厉的一面。
「不过,说不上没有瑕疵。应该说──就算是作战的一环,你过于轻忽长期放置叛乱的风险。」
「…………这……」
这是他难以否定之处。要推翻早期解决的前提,这当然是个问题。
「如果反叛只限于此州内部解决还好。不过,万一其他兵团连锁性的暴动该如何处理?叛军将立刻突破封锁的干道,重新构筑更加坚固、横跨两州的补给线吧。这么一来,你拟定的长期战计画岂非将完全崩溃?」
马修苦思良久后正要开口,又慌忙闭上嘴巴。可以对邻近州施加政治压力避免这个问题──他正想这么讲,却察觉重点不在此处。
「早期解决这桩叛乱,正是对全国国土施加的最大压力」。正因为下定决心这么做,他的君主才亲自来到前线。
「你把只为了反驳而反驳的台词吞了回去吧,马修少校。你果然不是蠢材。」
比侮蔑及斥骂少见的赞美,少女在黑暗深处抿唇一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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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别一脸痛苦地陷入沉默,选择动摇人心而非攻陷城塞的主意本身没有任何错误。继续讨论吧,从这个前提更进一步思考,该由用什么方法来动摇什么人?」
仅仅承继马修提案中她所偏好的部分,议论再度展开。本来应由微胖青年赢得的现场主导权,在短短几句交谈后转移到她手中。
「以米卡加兹尔克上校为中心画出一个大圆,与叛乱相关的人物放在圆形内侧,态度愈是积极,位置就离圆心愈近。」
沉思的军官们脸色变得越发严厉。为了挽回名誉,他们也很认真。
「距离圆心愈远的人物或团体对叛乱的积极度愈低,心理容易受到外界的干涉动摇。但是,动摇人心带来的影响力大小与跟圆心的距离成反比。愈接近外围者愈容易撼动,而撼动位于中心者效果则较大。考虑到这个矛盾──目标应该放在何处?」
当她刻意放缓的说明一结束,在座军官们同时举手。
「……首先能想到的,是针对市内全体民众展开说服。他们虽然被米卡加兹尔克上校笼络,对叛乱本身应该抱著强烈的旁观意识。既然是国军之间的纷争,即使支持较接近的那一方,却不太拘泥于胜负──这是帝国民众的特质。无论从正面或负面意义来说,都信任我等作为守护者的一面。」
「那要动摇他们很简单。打破那天真的想法就行了。」
她对这个算是及格的意见,轻易地加上答覆。马修苦涩地弯起嘴角。
「针对民众下手促使他们叛离都市是可行,不过想撼动核心还需要再有一计。这部分不必大张旗鼓,要动手就该单点突破──米卡加兹尔克上校身边可有适当目标?」
少女在黑暗中睁大双眸,金黄色的目光扫过桌边众人。在她眼中浮现失望之前,一名军官从记忆中找出答案。
「──他有爱妾。」 「爱妾?」
「是,虽然是俗称。他会任命为副官放在身旁的人可分成两种,一种是一般针对战术、战略方面提供建议的参谋人才,另一种,那个──有点难以启齿……」
「说到这份上我就明白了。爱妾,也就是情妇角色吧。」
在犹豫之际被对方抢先一步说破,军官惶恐地同意。
「……因此,在他身边副官之间的冲突从未停止过。纯粹靠实力受到拔擢的参谋,与凭外貌与魅力蒙受宠爱的爱妾彼此互相厌恶。大概是想独占长官关注的心态,连同男女之情一起产生了影响。」
「原来如此──米卡加兹尔克的兴趣可真不错。」
嘲笑震动黑暗。一听到那个笑声,军官们眼中充满了恐惧。因为他们回想起当君主这样发笑时,代表是那种结果的前兆。
「好,这样就知道下手目标在哪里了。接著进入具体的立案──无论作战计画如如何安排,都需要有人在都市内部活动。有办法将这些人员送进加尔鲁姜吗?」
「依照做法而定,是可以的。但恕臣惶恐,陛下──」
做好遭到训斥的觉悟,马修开口。然而,他鼓起的勇气立刻被压下。
「后面的话不必再说。马修少校,你其实也察觉了吧?只要稍微用点旁门左道,迅速攻陷那座都市绝非不可能实现之事。」
「陛下,那是……!」
不该用的方法。正要脱口而出,微胖青年的咽喉本能地僵住发不出声音。因为从那双在黑暗深处发光的黄金双眸里,看不到一丝迟疑。
「那就去做。不必烦恼,你们的君主早在许久之前就已偏离正道──早在最开始的时候,从跨出第一步起就是如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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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惊人。看啊,周边真的完全被包围住了。」
此处是兼具运动场及集会场地功能的公园与喷水池等公共设施的集散地,加尔鲁姜市第三层。平常总是在较低层生活的部分市民自发性地聚集于此,眺望城墙之外。
「那是中央派来的军队吧?不要紧吗?虽然米卡加兹尔克大人说不必担心……」
「别担心~国军内斗至今发生过好几回,我们总是置身事外吧?反正这次也一样。」
一对年轻男女正在交谈。尽管置身在城市被大军包围的危险状况中,一得知对手是国军,帝国民众总是有把内战当成某种稀奇活动看待的倾向。
「就算开打,也
不会发展成连我们都受波及的大战。吶,你也过来瞧瞧。难得我特地跟邻居借了望远镜,来享受作壁上观的乐趣吧。」
「你真是的……」
他身旁的女子傻眼地说。紧接著,看著望远镜的男子再度开口:
「……喔?有支部队穿越包围接近这边。」
「咦?在哪里?」
「看,在那边。他们打算干什么?」
男子以空著的左手指尖指出地点,定睛看著镜片后的景象。看清详细情形后,他皱起眉头。
「……那是什么?他们拉著一些怪家伙过来了。」
由领头的帝国士兵们带来的那些样子奇特的人影跃入眼帘。男子企图看清那些米粒般大小人影的真面目,但望远镜倍率不够使男子啧了一声。
「戴手铐系著腰绳……头上还罩著袋子?真叫人不安,简直像带罪犯游街示众一样。」
「也给我看看。」
女子也不禁在意起来,催促他交出望远镜。经过一番争论之后,抢到望远镜的她终于目睹那幕问题景象。
「是那个对吧。他们很接近外墙附近了。那些怪人排成一排──?」
在她的视野中,手拿上刺刀风枪及弩弓的军人走向排成一排、双臂依然被束缚的问题人物──下一幕让望远镜从女子手中掉落。
「────刺下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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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嘎啊──!」「咕喔喔喔!」「呜啊啊啊啊!」
由濒死前的惨叫交织成的大合唱在晴空下传遍四周。士兵们当中有人难以忍受地别开头,也有人眼角泛泪。
「……结束了,班长……」「……唔。」
身上喷溅著血花的部下颤抖地报告。尽管倒卧眼前的尸体令他感到事情已无法挽回,担任班长的男子还是依照步骤进行自己的工作。
「──在皇帝陛下的威严之下,向加尔鲁姜全体居民宣告!就在刚才,与你们连坐的罪犯已遭处决!」
班长朝向耸立的城墙拉高嗓门大喊,站在一旁的光照兵紧接著开始传递光讯号。虽然不知道声音能传递多远,反覆发出相同内容的光讯号他们必定收得到。
「整个城市勾结叛乱乃是重罪!其罪责不仅限于本人,更祸及满门!现阶段留在加尔鲁姜市内者,与其亲人无一例外都是制裁对象!」
吶喊著违反自身常识的内容,班长胸中涌上难以言喻的不快。
「这次处决的八名罪犯,是在东北兹艾利镇逮捕的连坐犯!从今以后,我宣布我等将从州内所有村落逮捕相关者,在此地持续处决!」
士兵们的表情抽搐。宣布要持续处决──代表从明天起还要继续相同的工作,这个事实令他们恐惧。
「偿还你们所犯重罪的方法只有一个!立刻停止固守城堡,打开城门!好好领会皇帝陛下的慈悲心肠!在你们赎罪之前,连坐犯的鲜血将不断染红这片大地!」
口腔异常地乾燥。在自己沦为穷凶极恶之徒的错觉中,班长依然没有沉默的权力,按照计画念起第二遍宣告。
「重复一遍!在皇帝陛下的威严之下,向加尔鲁姜全体居民宣告──」
*
「──抓来连坐犯处决?」
果汁从右手的铜杯中洒了出来。收到部下报告的瞬间,米卡加兹尔克胸中涌现的亢奋彻底消失,沉沉的黑暗开始笼罩他的内心。
「怎么可能!既然自称是国军,不可能被容许做出这种暴行!」
「不过──这是事实。部属在外墙的士兵有许多人都目睹了那一幕。」
「参谋」副官梅特拉榭以僵硬的语气告诉他。她的长官咬著拇指指甲沉思。
「对面的司令官是谁?在帝国军当中,当真有人会诉诸这种手段……?」
参谋对自言自语的他进一步补充道。
「尽管不清楚是否与此事有关──我方从敌军举起的部分旗帜上辨认出王冠图案。」
米卡加兹尔克猛然转向屋外。此人心中也保有无法忽视这个事实的敬意。
「皇帝陛下亲自驾临?虽然听说过她在登基后多次前往前线……」
思考这个事实与现状有无关连,男子苦笑著摇摇头。
「……不,实在无关吧。陛下还是年仅十六岁的小孩,这年纪不可能指挥大军,只不过是被拿出来当神主牌罢了。」
当长官做出结论,参谋看准时机提出下一个应当忧虑的问题。
「处决的谣言口耳相传开来,造成市民之间的不安。既然预计要长期固守城塞,不能无视这个倾向。现在必须请大元帅阁下发表演说,安抚民众的心──」
话还没说完铜杯就扔了过来,橘子汁泼洒在她胸口。烦躁地掷出杯子的长官怒吼:
「不用你说我也知道!」
话声方落,男子便转身走出司令室。在低头目送他离去的梅特拉榭背后,「爱妾」妮雅姆哼了一声开口:
「像个笨蛋似的,又惹火他了。」
以手帕擦拭胸口的渍痕,梅特拉榭冷冷地回应那带著敌意的台词。
「……我和只需要讨好饲主的你立场不同。」
接著两人无言地互相瞪视。这一幕比任何话语都更清楚描述出,中间夹著长官的两名副官关系如何。
「加尔鲁姜的市民们!保持肃静!请保持肃静!」
听说方才那场「处决」的大批市民几乎塞满市内第三层通往上层的阶梯前方,未经许可的一般人能够进入的最后区域。米卡加兹尔克赶到那里,在质问声涌来前抢先开口。
「在你们当中,应该有很多人听说了刚才的处决消息吧!听到此事后,各位想必也明白!国军已彻底丧心病狂!」
切身感受到市民们的骚动,男子继续往下说。
「各位可明白?那些家伙将应当保卫的人民性命当成道具利用!为了逼我们感到恐惧而投降
──此等恶行断不能容!假借尚且年幼的皇帝陛下的威望做出这种暴行,那些家伙才是真正意义上的叛军!」
他强调大义与自己同在,藉此设法应付拿不出具体方法解决市民不安的状况,男子全力试图转移眼前众人的注意力。
「不过,我不会输给他们!我要坚决对抗叛军的暴行,保卫各位的身家性命!绝不让敌人踏入加尔鲁姜市内一步。请各位放心!」
尽管是空泛的承诺,这番话配上他本人相貌堂堂的外表,多少安抚了市民们。但光如此不可能敷衍得过去,质问在他话声停顿的空档一拥而上。
「可是,处决怎么办?」「这次遇害的是谁!」「我在兹艾利镇有亲戚……!」
「请冷静!各位请冷静!」
除此之外,他什么也没说。直到市民们叫喊到累了为止,米卡加兹尔克刻意停顿一会。向亢奋的人群说话时,感受整体的呼吸趁隙发言是关键所在。抓准喧嚣平息的时机,他再度开口。
「──不可上当!敌人的目的就是像这样煽动各位动摇人心!他们想要打乱我等的团结从内部引发崩溃,不可屈服于这种卑鄙策略!不可认输!」
男子一边说一边拍拍厚实的胸膛。以这堪称是他自身象徵的举动再次彰显存在感,奈安.米卡加兹尔克高声宣言。
「请交给我处理!我米卡加兹尔克答应各位,必定会带来最好的结果!如至今为止我所做到的一样,我会一直保卫这个城市和州的和平!请各位相信我的话,暂时再忍耐一阵子……!」
「开始射击!别让敌人接近!」
压缩空气的爆炸声在号令之后传遍四周。驻扎在加尔鲁姜的士兵们从屏障上迎击全面包围城市并屡次接近的国军作为对抗。
「可是,队长……那玩意的用途是什么?」
一名士兵说出疑问。在他们瞄准之处,全长有平均成年男子身高七至八倍的木造投石兵器,保持超过一百公尺的距离并排著。
「接近外墙的只有三架大型投石器和少量步兵。以声东击西来说规模太小了。」
「我知道,但也不能忽视不理。」
队长同样无法判断对手的意图。在狐疑的他们目光所及之处,原本竖起的投石器主棒嘎吱作响地渐渐弯倒。
「要投石了!全员戒备!」
发出警告后没多久,三个重物随著划破空气的声响飞来。物体紧贴越过著外墙正上方,在空中描绘出抛物线坠落在士兵们背后。
「马上确认中弹点!报告损失!」在附近的士兵立即奔向坠落地点,不到两分钟后就送回报告。
「人员、建筑物皆未受损!坠落物既非石头也非抱弹!
」
「什么?那他们投掷了什么过来?」
「请等一下。外面用皮囊包了好几层,内容物还不清楚……」
「小心点。有可能是丢了动物尸体进来想引发传染病。」
一边提醒部下小心防备,队长自己也走向坠落在附近的那一处。谨慎剥开皮革的士兵看到里头的东西后倒抽一口气。
「是──是骨头。」
「什么?」
「看来是三颗人类头骨和大量的……人骨碎片……」
迟疑著不敢触摸确认,士兵直接向长官报告他所看见的。此时,他发现另一个异样之处。
「──请等一下。头骨口中有东西……折叠的羊皮纸?」
士兵以指尖拈起羊皮纸抽出来,放在地上摊开。浏览过纸上记载的文字,他再度哑然无言。
「喂,别不说话,把内容念出来。」
「……『这是卡奴哈村连坐犯的下场。要是不开城门,你们迟早也会走向同一条路』……」 部下告知的内容,令队长愤怒地歪歪嘴角。
「又是恐吓……给我扔掉!」
「请、请等一下!假使这是连坐犯的遗骨,市民当中说不定有他们生前的好友。轻忽处置恐怕不妥。」
「啧……碎成这样,根本分不清是谁的骨头。」
连随便处置都不行的状况,令队长不禁啧了一声。此时,调查其他坠落地点的士士兵们赶了过来。
「其他两处也检查过了。除了羊皮纸上记载的村落名称之外,内容物几乎相同。」
「……总之先集中放到一处。通知大元帅阁下请他示下。」
队长发出深深的叹息命令道。他忽然想到什么,重新转向附近的部下。
「喂。这件事千万别告诉市民,只会激起不安。明白吗?」
士兵们连连点头。然而──难堵悠悠之口。虽然想靠现场指挥官的指示彻底隐蔽情报,然而此刻知道投掷「内容物」是什么的人已经太多了。
「……你听说了没?这次他们好像扔了白骨进来。」
当天晚上,骨骸之事已传进军人之外的市民耳中。固守在同一个城市里,军民自然会有所交流。岂止如此,扩散的情报更由于一再口耳相传渐渐加油添醋。
「是大量的白骨吧?只算外面被处决的家伙数量对不上。他们在别的地方也这么干。」
「连我们都被当成叛逆分子是真的吗?我们只是碰巧住在这个城市里而已啊?不可能对吧?」
没有人能明确地回答男子不安的疑问。在气氛越发沉重的酒吧桌子边,市民们为了抛开不安仰头灌酒。
「……市内的气氛一天变得比一天阴郁。」
城市的状况在数天后化为无法忽视的问题报告给司令官知道。在爱妾妮雅姆服侍之下,米卡加兹尔克神情苦涩地抱起双臂沉吟。
「我没料到会发生这种情况。若国军以武力进攻我自有方法因应,但没想到竟像这样仅仅彻底地动摇大众心理……」
「不只市民,惊慌的情绪也在士兵们之间蔓延。我不得不承认,那些表演对于没做好被认定为叛逆分子觉悟的基层兵卒来说极为有效。」
梅特拉榭的发言更加凸显出严峻的现实。先是厌恶地瞪著迫使饲主面对痛苦的参谋,妮雅姆转而露出谄媚的笑容贴近男子。
「米卡加兹尔克大人,请您打起精神……」
「住口,妮雅姆,你一点也派不上用场。」
米卡加兹尔克对爱妾发出沉重的斥责,梅特拉榭嘴角流露出难掩的优越感。
「容属下僭越,提出一个提案。想转换因为噩耗不断变得沉重的气氛,效果最佳的就是简单的喜讯。现在由守势转为攻势,打出一番战果如何?」
「──还不坏。不过,有可能做到吗?」
「我认为可行。也许是认定我军彻底固守城塞,敌军对自家营的防御渐渐松懈,处处可见防御薄弱之处。设置在都市东北方的物资集聚地也是其中之一。」
梅特拉榭指向摊放在桌面的都市周边地形图继续说明。
「趁著黑夜猛攻此地。除了夺取物资充作守城的粮食,给予敌人迎头痛击的事实更能够激励市民们。最重要的是──」
「──可以向市民们宣传,我等不会任人宰割?」
男子一边检讨一边连连点头,最后再度转向参谋下令。
「我准许实行这项作战。由你来担任指挥,梅特拉榭。全部交给你处理。」
「谨领大任。」
梅特拉榭敬礼领命。爱妾怨恨的目光,对此刻的她来说比什么都令人愉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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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指示的地点可是放松戒备了?」
「是,一切都按照陛下旨意进行。」
托尔威.雷米翁保持跪姿回答君主的问题。在专为一人搭起的大帐篷内,翠眸青年与丝绢帘幕后的绝对存在对话。
「快的话就在今晚,他们迟早会袭击那里。按照事前准备的欢迎他们。」
「今晚……吗?」
「可能性不低,因为那边的参谋急于立功。」
帘幕另一头传来低笑。托尔威低垂的目光一动也不动。
「你们说米卡加兹尔克手下有两种副官,即参谋和爱妾──你认为这两者之中,谁在平日里更渴望立功?」
被她问到的青年思考一会后回以沉默。这多半涉及男女关系的微妙处──他本身也清楚,自己无法对这方面的问题说出什么风趣回答。
「不知道吗?是参谋。爱妾每晚都有机会博取饲主的好感,参谋却非如此。若想要立下大功吸引长官的关注,只有在发生战争时才办得到。」
原来如此。托尔威意会过来出声说道。那就不是仅限于男女关系的情况了,青年改变想法,在心中暗暗自愧无能。
「因此,那边的参谋对于机会十分饥渴,很可能跳进我方布下的陷阱。」
翠眸青年也同意地颔首。越过帘幕射来的目光凌厉地贯穿了他。
「不要吝惜诱饵,尽管洒出去。只要假装成上当的样子,那些家伙就会拼命把战利品搬回巢穴──对里头下了毒一无所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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同日深夜。由梅特拉榭提案的作战计画按照预定执行,途中没遭遇任何阻碍顺利成功。梅特拉榭将夺取的物资全部交给部下处理,她踏著微微加快的步伐走向长官正在等候的司令室,报告达成任务的消息。
「突袭毫不费劲地成功了,看来他们果然放松了警戒。在敌军汇集过来之前,我军便成功将几乎所有储备的物资搬空。」
参谋装模作样地报告。米卡加兹尔克听到后转眼间面露喜色,一把抱住副官。
「干得好,梅特拉榭!真是无可挑剔的成果,这下子市民们的心情也会略为好转。」
「承蒙谬赞。」
被他粗壮的胳臂强而有力地拥抱著,梅特拉榭一脸陶醉地回答。男子又凑在她耳畔呢喃。
「晚点到我房间来领赏。」「……是。」
梅特拉榭点点头并安静地退开,行礼之后走出司令室,正好与板著一张脸站在走廊一角的
「爱妾」四目交会。
「怎么了,妮雅姆?愣在那边生闷气,不卖弄你最拿手的魅力吗?」
「……!」
遭到挑衅的妮雅姆抿起嘴角回瞪过来,梅特拉榭露出游刃有余的笑容接下她的目光。
「这样就好。你似乎忘了,这里是战场──只懂得谄媚的母猫别出来碍手碍脚的,躲到角落发抖吧。」
挑准关键之处乘胜追击后,她得意洋洋离开现场。
同一时间,在按照梅特拉榭指示夺得的大量物资中,出现好几个蠢蠢欲动的气气息。
「──外头的人声减少了。」
「好,都出来。」
躲在物资里的帝国兵自内部打破木箱及麻袋,接二连三地现身。拿起一起装在箱里的武器,以班为单位点名确认人员没有短少。
「别被哨兵发现,直接混进市区里。」
将空空如也的货箱推进深处避免引人注目后,他们屏息溜出储藏库。一个排共四十名士兵陆续消失在黑暗中。
两周之后。违背米卡加兹尔克等人的期待,加尔鲁姜市内的气氛日渐恶化。
「今天又有人被处决……」「照这样下去连我们都会……」「住在其他城镇的家家人还平安吗?」
在都市外墙俯瞰可及之处举行的公开处决与兼具劝降作用的投掷骸骨行动没有一天中断过。然而──令
市民人心动摇的还不只这些事实。
「──事情交给米卡加兹尔克大人处理,我们都会死光!」
危言耸听的叫喊在街道一角回荡。从按照梅特拉榭参谋的提案夺取国军物资的那一天起,市内各处冒出像这样发表激进言论的人。
他们是假扮成旅行商人、流浪神官或乞丐的国军特务。异类想混进平常便出入频繁的都市十分简单,躲在物资里入侵市内的他们,首要任务是煽动市民解放都市。
「喂,别乱讲话。」「巡逻兵会听见的。」「可是,照这样下去的确……」
虽说是进行地下活动,他们并没有特别做些什么,只是抢先把人人都开始隐约感受到的不安喊出口。仅仅如此,就使得都市的气氛渐渐改变。对于煽动的一方来说,怀抱模糊的危机感却欠缺自主性的人类群体易于操纵得令人惊讶。
「──吶~不然这样做吧?由我们来打开城门。」
当不安上升到一定程度,他们终于提出具体的行动。此时,市民们已不由得觉得这样的提案充满真实感。已被特务驯养得会冒出这样的念头。
「大伙多凑些人,冲到路面宽敞的北门去。只要一大群人一起抗议,士兵肯定放行。毕竟咱们没有任何错吧?不,岂止没有错,米卡加兹尔克大人擅自发起叛乱拖咱们下水才伤脑筋呢。万一受牵连被处决,开什么玩笑。」
既未赞成也未反对,市民们只顾著东张西望地观察其他人的反应。然而──特务接下来的发言悄悄地促使胆小的群众下决定。
「不必全部人都逃跑,想留下的家伙尽管留下。不过,就算咱们跑了对战力也没有影响,没必要觉得对不起米卡加兹尔克大人。同样都是支持,在城外支持还不是一样?我有说错吗?」
用来消除罪恶感的藉口,替他们的企图添上最后一笔。当群体意识走到这一步,之后放著不管也不会有多大的差异。陷入集体心理的市民们,独自奔向特务诱导的终点。
「尽可能通知更多人,明天傍晚行动。」
隔天,应当发生的状况发生了。
「大元帅阁下!期望撤至市外的市民们涌向北门!」
梅特拉榭冲进司令室同时大喊。米卡加兹尔克抱住脑袋呻吟。
「怎么可能,市民等得不耐烦的速度太快了……!说服群众叫他们解散!不能在这种状况下打开城门!」
「我已经尝试过了,但市民们太过激动没有人听得进去。别提说服,就因为太过吵杂连声音都传不出去……」
参谋面露羞愧地说。男子怒火中烧地俯瞰下方的街景。
「够了,我来出面!只要我开口,市民们也会──」
「……?不行,太危险了,阁下!」
挡在冲动的长官面前,梅特拉榭愈说愈激动。
「从固守城塞后经过这么长的时间,敌兵入侵市内的可能性不等于零!这个情况是不是为了诱出阁下设计的圈套也不得而知。如果阁下出现在市民面前,或许会瞬间被风枪狙击……!」
「啧……!」
理解风险的米卡加兹尔克表情扭曲。趁著他还没发脾气,梅特拉榭抢先决定如何行动。
「……市民们由我来应付。请阁下继续坐镇司令室。」
留下这句话,她立刻不由分说地走出司令室。此时──她发现妮雅姆正和上次一样站在距离门口几步路的走廊边。
「──这不是你的错吗~?」
「爱妾」坏心眼地问正要经过眼前的「参谋」。
「虽然米卡加兹尔克大人没注意到,对敌兵可能入侵市内这档事,你心里有数吧?」
「…………」
「是那时候对吧。在你一脸得意地抢来敌军粮食时,我看敌兵也混在里面一起进了城吧?物资集聚地的防御之所以薄弱是诱饵,自以为立下功劳的你完全上了敌人的当。」
妮雅姆咯咯发笑地指出对手的过错,梅特拉榭握紧双拳垂下头。
「……我无法否认。如果你希望我道歉,我愿意低头道歉──但是,妮雅姆,我现在有一件更重要的事想拜托你。」
强行按下痛苦哀鸣的自尊心,她恳求最厌恶的对手。
「在我前往北门时,请劝住米卡加兹尔克大人。尽管接下这个任务,要说服市民想必会碰到困难……这么一来,阁下说不定会等得不耐烦想亲自出面。」
「你要我拦住他?嗯~这个嘛~」
「求求你!想保护阁下的心情,你我都是一样吧?」
梅特拉榭拼命鞠躬恳求。那股不顾颜面的气势令妮雅姆瞪大双眼,接著叹口气耸耸肩。
「坦白说,我觉得米卡加兹尔克大人差不多要倒霉了。」
「…………啊?」
无法理解她说了什么的「参谋」反问。妮雅姆突然改变态度换个说法。
「一开始先是兴致勃勃地固守城塞,但到了这个地步,情势完全不利嘛?就算支撑过眼前这几天,感觉他迟早会输。我啊,唯独在这方面的直觉特别敏锐。」
「你……说什么……」
「就是指战败后的事啊,我们彼此都该考虑一下前途比较好。」
还没听完,梅特拉榭的身体就行动了。搧向妮雅姆脸颊的巴掌,被事先察觉得她轻松躲开挥了个空。
「不知羞耻!你竟敢在我面前讲这种话……!」
「喔~好兄。一本正经的家伙就是这样才麻烦~」
妮雅姆边开玩笑边重新拉开距离,刻意地发出叹息。
「丑话说在前头,可别拿我刚刚说的去告密喔?就算你去揭发我,我也会坚持都是你编出来的。这样只会让阁下的心情变得更糟。」
「…………!」
「相对的,是你导致敌人入侵的事我会保密。就这么扯平如何?」
妮雅姆提出秘密交易让梅特拉榭咬牙切齿,目光从她身上别开。
「……劝住阁下的任务就交给部下去办。拜托你是个错误。」
「是是是~你就加油吧,尽管我觉得八成是白费力气。」
妮雅姆挥挥手。努力说服自己没这回事,
「参谋」再度在走廊上迈步前进。
「别再靠过来!」「退后!退后、退后──!」
在都市北侧的城门,士兵们正被迫面对背著行李蜂拥而来的民众。从一大早开始聚集的市民随著时间过去愈来愈多,如今淹没了城门前的道路。
「糟糕,人数愈来愈多!」「挡不住了,该怎么办!」
将人群挡回去的士兵之间也发出哀嚎。看出状况恶化的指挥官,经过一番苦思后下了决定。
「实在不得已,只好鸣枪警告!朝空中鸣枪!」
接获命令的士兵们举起没有填充子弹的风枪,一起对空鸣枪。压缩空气的爆裂声响起,前排的市民们露出怯色,对于后面的人却影响不大。慌乱的民众立刻与后面的人交替,群体又恢复和先前相同的气势。
「不行,枪声被喧嚣盖过……!」「一点警告效果也没有!」
发现效果不彰的士兵们啧了一声。能靠著声响警告解决的阶段早已过去,想同时吓退人数如此庞大的人群,不是抬出爆抱,就是得放弃这一招。
回到混乱现场的梅特拉榭,对于短时间内恶化得超乎想像的状况感到一阵战栗,开始指示周遭人员。
「这里的人手不够应付这么多市民。呼叫更多支援!你们排到门前组成人墙!特别是城墙上的开关装置,绝不许他们靠近!」
眼见难以将全部群众挡回去,梅特拉榭先设定必须守住的要点,在该处集中兵力。然而,那些士兵立刻发出疑问。
「这么被动行吗?市民完全群情沸腾,我看不见血没法收场──」
「不可以!尽力避免伤及市民,这是大元帅阁下的命令!」
女子断然摇头。正因为知道市民的支持是米卡加兹尔克的立身之本,梅特拉榭在此划下不可退让的底线。一旦被民众抛弃就完了──身为地方的军官,这项认知超越理论深深在她心中扎根。
「只有当有人想动开关装置时才准许开火!只要守住那里,不管涌来多少群众,城门都不会打开──」
刚下令到一半,响亮的钟声忽然传入她耳中。警钟从群众的另一头──都市的中心传来。
「──怎么回事?」
没多久后,传令兵错愕地飞奔而来。
「敌、敌袭──!敌军大部队正接近都市!特别是南侧,敌军正用攻城武器发动大规模的攻势!」
「什──」
她有数秒哑口无言,表情悔恨地扭曲起来。
「时机算得太准了。果然中了暗算……!我收回刚刚的命令,将呼叫的兵力
派往南门!现在不是拘泥于这些市民的时候!」
「那这里该怎么办!再怎么说也不能丢下不管啊!」
「在关闭装置前留下一个排,继续从城门上往内进行鸣枪警告。敢在枪林弹雨中冲进来的市民想必不多,靠这个办法设法支撑过去!」
梅特拉榭最后如此下令,往遭遇敌袭的都市南侧前进──然而,她忽略了一件事。在场士兵要应付的,并非纯粹的市民。
「看啊,城门开关装置就在那里!往那个地方冲过去!」
梅特拉榭离开城门前不久后,注意到城墙上开关装置的市民开始针对该处。唆使他们的,当然是潜入市内的国军士兵。
「别过来!长官已下令准许开火,谁上来这里就要挨子弹!」
这么一来,负责防卫的士兵们也不得不举枪。看著他们在阶梯上排成一排保卫开关装置,显然军方无意放人出城,使市民们的不满爆发。
「什么?别开玩笑了!」「让我们出城!放我们自由!」「这边可是有妇孺在啊!」
当众人的注意力聚集在大声抗议的市民身上,国军士兵看出「时机」到了。
「──好,动手。」
一下令开始攻击,他们从人墙缝隙间伸出枪口──扣下扳机。
「嘎──!」「……!咕啊!」「……什……?」
阶梯上的士兵们中弹蹲下身。以为只需应付「市民」的他们无法马上因应状况,僵住不动。
「敌、敌袭──!那些家伙有风枪!」「开火!开火反击──嘎?」
来自另一个角度的掩护射击毫不留情地袭向几秒钟后终于展开迎击的守城士兵们。眼见同伴一个接一个中弹,士兵们愕然地瞪大双眼。
「射击不光只有正面!」「可恶,在哪里?是从哪边瞄准的?」
他们匆忙地环顾四周,这番努力却没多少意义。进行掩护射击的狙击兵分别配置在约四十公尺外的树上、约六十公尺外的屋顶以及另外两处。
作为帝国要塞都市,国军方面自然知道加尔鲁姜的结构。国军士兵也知道开关装置位于城门边,在潜伏期间仔细地拟定了镇压该处所需的战术。
开关装置本身虽然位在墙上深处,保卫通往装置阶梯的士兵们却不得不曝露在射击中。从容许特务侵入市内起就有五成,没预料到这场袭击则有十成机率,国军事前就确定对方会处于劣势。
「迎击停了──就是现在,冲过去!」
在狙击造成相当损害之际,混进市民之间的正面进攻组同时冲锋。畏惧射击退后到城墙内侧的敌兵无法充分迎击这波攻势,在怯懦的时候遭受攻击,他们没抵抗满一分钟就宣告全灭。
「镇压完毕。开关装置怎么样了?」
「已经拿下!立刻进入开门作业!」
「动作快!趁现在引友军进城!」
接获命令的士兵们集结十人之力转动起巨大的门把。数十秒钟后,牢闭的城门开始嘎吱作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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另一方面,微胖青年率领的一营部队也从城外目睹这一幕。
「马修少校,正面城门打开了!」
「嗯,看来潜入部队做得很好──带头的工兵部队,往城门前进设置夹具!其他兵员掩护他们!」
士兵们即刻应对展开攻城。工兵穿越来自城墙上的射击奔向开启到一半的城门,在护卫步兵的保护下往城门左右两端设置约两公尺高的木造夹具。
「城门内人山人海!进攻部队不要急著前进,先让路给逃出城的市民通过!城门下方设置了夹具,再也无法轻易关上!」
成群的市民在下达指示的马修眼前冲了出来。由于担心误伤市民,在人群没停步直往前跑时,城墙上的敌兵也很安分。
「大规模的群体都通过了!现在城墙上的射击也停止了!」
「好,冲进去!一口气侵入市区!」
从群众人潮离去的那一瞬间起,市民们眼中的出口化为马修等人的入口。带头的部队冲进都市内,要塞都市加尔鲁姜的陷落就此以决定性的形式展开。
*
「这──这是怎么回事?」
都市的统治者目瞪口呆地俯瞰著那宣告他的野心终结的景象。
「北门被突破了……国军不都跑进城里了吗!」
米卡加兹尔克歇斯底里地叫嚷著,周遭的幕僚表情抽搐地向他报告:
「现、现阶段我军正在第一、第二层与敌军交战。不过……由于兵力大都调往都市南侧,人数不利的市内友军形势不妙……」
「这么一来,想夺取及维持第二层以下的区域已然无望……应当依序撤退下方兵力,防卫包含此处在内的上层。」
「到哪里!有办法防卫到哪里!」
「以、以实际情况来看……应将放弃第三层也纳入考量,死守更高层……」
幕僚们边擦拭额头冷汗边回答,所说的内容令米卡加兹尔克感到一阵晕眩。
「只剩第四、第五层……?市区几乎全面陷落,这不等于都市有一大半落入敌手吗!」
回过神时已在一瞬之间被夺走大部分的内脏。被宛如梦餍般的漂浮感所困,男子依旧挣扎著寻找生路。
「总之,叫南侧的兵力回上层!既然对方入侵市内,再防守城门也没有意义!不先巩固防卫重整旗鼓简直不像话!」
听到这道命令,幕僚们尴尬地面面相觑。「外墙南侧的部队被从城外攻入的敌军与攻进北门的敌军包夹,正在交战……」
「即使很想召回部队,也不知道有多少人能回到这里……」
连召集剩余兵力都做不到。得知这个事实,连挣扎也变得困难的米卡加兹尔克不禁呆立当场。
「……吶~你们几个。这该不会──」
从窗边俯瞰加尔鲁姜的街景,男子面对著长久以来都很熟悉的景色问道。
「──是场败仗?」
幕僚无人开口,沉默就是所有的答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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战争在迎向正午时分出胜负。从国军部队开始自北门冲进市内,与司令官失去联系的孤立士兵们陆续投降。一直抵抗到最后的南门势力,终于也在看见司令部竖起白旗后放弃抗战。
「背后有枪口指著你们,别打歪主意。」
原本在南门指挥现场的梅特拉榭在投降的同时被俘。马修一边要部下们举枪,一边走到她背后。
「……以军官来说,你看上去非常年轻,你是营长?」
「我是陆军少校马修.泰德基利奇。要是别提年龄这件事,我会很感谢你。」
青年一脸厌烦地回答。听到这句话,梅特拉榭总算理解。
「原来如此,你是传闻中的『骑士团』成员吗……在先前的内乱中投靠有利的一方,飞也似的出人头地。真是令人羡慕不已。」
「如果这是打算挖苦我,你们可没资格说这种话。」
「对极了。就当成是吃不到葡萄说葡萄酸吧。」
对连一句讽刺也说不好的自己感到失望,梅特拉榭大大地叹口气。踏著通往都市上层的阶梯,再度发问。
「你们要带我去哪里?可以的话,我想确认米卡加兹尔克阁下的安危。」
「你之后应该会见到你的长官。不过,我不保证他平安无事。」
青年以不带感情的语气回答。「参谋」凌厉地吊起双眼。
「……这话是什么意思?」
「因为得依陛下的意思决定……你最好也趁现在做好觉悟。」
马修始终淡淡地说道。他没有用露骨的威胁口气,反倒让梅特拉榭感到毛骨悚然。她从走在背后的青年身上感觉到,他正拼命试著接受某种难以接受的事物。
他们于交谈中抵达第三层,在国军接管的房屋前停下脚步。
「陆军少校马修.泰德基利奇,带敌将副官梅特拉榭.兰兹少校前来──谒见陛下。」
微胖青年带头穿越敞开的门踏入屋内。一跟著他走进去,前所未有的寒意立刻扑向梅特拉榭。
「马修少校,辛苦你了──那女人就是『参谋』?」
军人们神情僵硬地并排而立,少女的声音嘹亮地传遍四周。那道身影就坐在位于屋内最深处的临时宝座上。
女皇夏米优.奇朵拉.卡托沃玛尼尼克。她身穿金银装饰如繁星般点缀其上的漆黑黑衣,头戴皇室代代相传的王冠。今年满十六岁的身躯抽高许多,五官渐渐褪去稚气,显露出聪慧的美丽容颜
。女皇左腰佩著一柄军刀,从开始佩刀起经过两年,军刀不再显得与其体格不相衬。
「皇、皇帝陛下……」
最为压倒谒见者的,是她嘴角那抹刻薄到残酷的笑容与双眸中宛若劫火的光芒。梅特拉榭甚至产生被那道目光灼烧的错觉,膝盖咯咯打颤。
黑衣女皇用俯望濒死蝼蚁的眼神望著她,面对俘虏问道;
「是谁告诉这女人,可以在我面前抬头?」
梅特拉榭本人还没发觉自己殿前失仪,马修就先抓住她的肩膀强押她跪下。勉强准备好谒见的形式后,女皇再度开口:
「梅特拉榭.兰兹。接下来我将亲自盘问你,只准回答我所问的事情。」
「……遵命……」
尽管感到口腔发乾,梅特拉榭设法挤出回应。此时,两个人从旁边被拉了上来。是她很熟悉的两个人──司令官奈安.米卡加兹尔克及其「爱妾」妮雅姆.奈伊少校。
「第一件事。这名男子确实是你的长官吧?」
女皇自宝座发问。用焦虑的脑袋拼命分析状况,梅特拉榭谨慎地回答。
「……确实没错。这位是我的长官奈安.米卡加兹尔克阁下。」
「好。第二件事,这名女子可是你的同事?」
她指向另一人问道。这个问题同样也只有直接回答一途。
「……她是幕僚妮雅姆.奈伊少校。和我、一、一样是……米卡加兹尔克阁下的副官。」
尽管说得结结巴巴,梅特拉榭还是回答。闻言,女皇的视线像是失去兴趣般从她身上转开。
「好。关于你的盘问结束了──马修少校,摀住她的嘴。」
微胖青年奉命从背后架住梅特拉榭,堵住她的嘴巴。她一瞬间险些陷入恐慌,但听见青年以近乎恳求的语气呢喃「别挣扎,拜托你老实点」,她直觉领悟那是青年给予的忠告。
她体认到,此时的一举一动绝不可犯错,否则这条性命活不到明天。
「那么,奈安.米卡加兹尔克。可记得我刚刚说过的话?」
女皇转而望向自封的「大元帅」确认道。梅特拉榭不知道她所指为何,但发现他们在自己到达前曾交谈过。跪在女皇眼前,米卡加兹尔克脸上冒著冷汗沉默不语。
「如果你记不清楚,我只重复一遍──若你交出性命,我就饶剩下两人一命。若你交出她们两人的性命,我就饶你一命。我是这么说的。」
梅特拉榭错愕地仰望女皇,但背后的马修慌忙按住她。半晌之后,米卡加兹尔克口中挤出声音。
「……陛下,开玩笑还请适可而止……」
「喔。在你眼中,这看来像是玩笑么?」
女皇如此回答,微微加深嘴角的笑意。光是那些微的变化就令米卡加兹尔克觉得自己的命运往灭亡迈了一大步,焦虑地采取行动。
「……让我解释!恳求陛下给我一个解释的机会!」 「我允许,说。」
她乾脆地同意。觉悟到这是最后的机会,男子猛然说了起来:
「──我!夏米优陛下的股肱之臣奈安.米卡加兹尔克!正因为替陛下著想,此次方才揭竿而起!为了借陛下威严击退蹂躏国土的叛军,秉持正当的忠义替陛下效命!为了排除万难趋谒陛下脚下!」
他竭尽全力的解释在屋内响起。女皇已露出观赏小丑表演的愉悦神情。
「真有趣。你称呼我指挥的国军为叛军?」
「正是。恕臣惶恐,正是。」
「就让我问问你,将他们看作叛军的根据为何?」
米卡加兹尔克毫不停顿地立刻回答君主的问题。
「容臣回答。只要目睹这次的战斗情形,自称国军的叛军诸将,其心肝之卑贱洞若观火。因为他们将应当挺身保卫的臣民贬低为战争的道具,却不对此等行径感到羞愧。」
米卡加兹尔克背后的马修脸色发白。不知是否清楚他的反应,夏米优陛下依旧愉快地继续问道:
「将臣民贬低为战争的道具?具体而言是指?」
「首先,那为使加尔鲁姜市民心生恐惧而执行的阴险毒辣公开处决,其作法之愚蠢无须赘述,因此牺牲的许多性命,都属于被蒙上连坐犯污名的无辜臣民。可怜的加尔鲁姜市民们,只不过是在我起义时碰巧在都市内,却称他们为叛贼,称其亲属为连坐犯,此举可说是残暴至极,非笔墨言词所能形容。」
男子像受到催促般继续说道。这并非比喻,他将一切全赌在这个解释机会上。深信眼前的少女──是对臣下的邪恶本性一无所知,可悲地被拱为神主牌的君主。
「再加上,将处决牺牲者遗骨抛掷到市内的魔鬼行径。只要心中对亡者尚抱持一丝敬意,都不可能做出这等蛮行。虽不知道是诸将中何人想出的,但此案未受掣肘付付诸实行的事实,令我难掩恐惧。」
每一个形容词或连接词都阴气逼人。米卡加兹尔克穷尽所知的词藻,背水一战地继续施展辩才。
「未兼具伦理及健全判断力的军队已不是军队,等同于魔鬼罗剎栖息的魔窟!不知那些戴著忠臣面具的魔鬼本性,被拱为神主牌的陛下真叫人心痛万分!求您睁开眼!陛下,求您睁开眼!」
眼里泛著血丝的米卡加兹尔克大喊。霎时间,被那滑稽表演逗得忍不住的女皇开口:
「那两个计策出自我的提议。」
男子的时间冻结。在他心中膨胀的妄想,随著她抛出的一句话出现龟裂。
「──啊?」
「公开处决和抛掷遗骨,你所说的这两个计策,皆由我构思并下令实行。不过,原来如此──在你眼中看来是魔鬼行径?」
「咦──啊……呜、啊……」
大前提被颠覆的米卡加兹尔克舌头打结。他从某种意义上来说是个纯真的人。因为直到这一瞬间为止,他都无条件相信君主具备健全判断力。
「我反问你,皇帝拿臣民性命当道具使用的行为,何残暴之有?」
她质疑伦理的基础。手贴著黑衣胸口,女皇再往下说。
「我乃卡托瓦纳帝国现任皇帝。从两千万人民算起,国土内存在的所有事物,连一片小草都不过是我的所有物。那么,谁能够插嘴指责我该如何使用它们?你哀悼的无辜臣民,的确是按照我的希望滥用掉了。甩开和你同样诉诸健全判断力的诸将掣肘,我将其亲手丢进战场化为柴薪点燃熊熊战火──事情岂非仅仅如此?」
女皇的一举一动都在表明,她未因此感到任何愧疚。在哑口无言动弹不得的米卡加兹尔克面前,少女忽然想起什么似的托住下巴。
「啊──对了,还有神来著。四大精灵不属于我,属于主神。原来如此,那么你插嘴干涉我的领域的无礼倒也非无法理解。很遗憾,我至今尚未得知拥有神的方法。」
厌恶地越过天花板仰望天空,女皇的视线重新落在眼前的男子身上。
「那,你可是神?奈安.米卡加兹尔克。」
「────」
「不是吧。若是神明,不会辩解自己的行为──那么,你果然是我的所有物。还是已一脚踏进垃圾桶的玩意。别不自量力,蠢材。」
侮蔑的目光贯穿男子。领悟到他以浑身解数施展的辩才全部落空,米卡加兹尔克茫然自失地低头望著地板。
「浪费时间。不许再作拖延,说出你对先前问题的结论。」
不再观赏小丑表演,女皇切回原先的话题。对她来说,这才是正题。
「不必想太多。对国家而言,只要有人背负罪名接受惩罚,在维护秩序上就不成问题。三人一起接受惩处也好──但不愉快的是,现在的帝国军人才奇缺,受过军官教育的人才非常宝贵。就算要切除腐败部位,我也想尽可能维持在最低限度。」
她所说的内容忽然变得很实际,让米卡加兹尔克的大脑稍稍恢复思考的余力。自己的命运尚未结束──他拼命这么认定,仔细聆听女皇的话。
「我将判断交给你决定,米卡加兹尔克。从军人的角度来看并不困难吧?让你一人活命,还是让两名副官活命──你只需考虑,哪一个才是对帝国更有利的选择。」
她最终提示的,是单纯至极的二选一。经过刚刚的落空,米卡加兹尔克再也没有余力足以颠覆问题本身。
「说出你的答案,米卡加兹尔克。回答是什么?」
被催促回答的瞬间,他的脑袋停止思考。既然除了回答之外什么也做不到,那只需对自己坦诚──话语从突然豁出去的他口中轻易地脱口而出。
「──我献上这两人。要杀要剐悉听尊便。」
自己的性命无可取代。这是奈安.米卡加兹尔克此人的结论。
「妮雅姆、梅特拉榭,可别为性命求饶,起码在最后派上用
场吧。」
男子依序瞪著两名副官,以急迫的口吻警告──那一瞬间,在一旁关注事情发展的「参谋」心中有什么东西破碎了。她推开马修摀在嘴上的手,不顾失仪被处死的风险开口:
「──阁下,为性命求饶是什么意思?」
对著长官的背影,女子以颤抖不堪的声调发问:
「我的性命献给了您。我应该反覆一次又一次、一次又一次地告诉过您,在效命于您的岁月中,在爱慕您的日子中──在您的臂弯中。」
往昔的日子掠过脑海,梅特拉榭眼角泛泪。不过──真正令她悲伤的,并非那段日子将要在此结束。
「若您要拿我当踏脚石活下去,我愿意接受。从一开始就愿意接受。
可是──您连这个约定也不相信吗?所以、所以您直到最后都怀疑我会改变主意?把我和妮雅姆一视同仁,警告我不可背叛吗!」
她难以忍受的,是那段日子的价值遭到否定。是从她奉献一切深爱至今的男子口中,听到怀疑她奉献的言语。
「我──我是你的什么?参谋?妾?还是──两者都没当上的没用棋子?」
男子什么也没有回答。眼见时机已至,女皇以眼神示意马修牵起梅特拉榭的手走向门口。她一边竭力反抗,一边悲痛地不断对男子愈离愈远的背影发问:
「求求您回答我,米卡加兹尔克大人──」
不放松拉著她的力道,是马修唯一能做到的温柔。眼前的大门在两人离开之际关上──梅特拉榭.兰兹和奈安.米卡加兹尔克从此永无相逢之日。
「──最后一件工作办妥了吗?」
女皇冷然的话语,在女子吶喊声远去后恢复寂静的室内回响。
「那就够了。向我证明你的恭顺之意,米卡加兹尔克。」
被这么要求的米卡加兹尔克跪在君主眼前深深地垂下头。
「……全凭陛下吩咐。您想要什么证据?」
他以无力的声调询问,女皇毫不犹豫地命令他如何行动。
「在原地双膝跪倒低下头,向我伸出双臂。」
「……?是,谨遵旨意。」
尽管不明白指示的意思,男子什么也没想地依言而行。保持向女皇前倾伸出双臂的姿势,米卡加兹尔克再度询问:
「这样可以吗?」
「嗯,非常完备──动手,露康缇!」
一头红褐发丝随动作飘扬,一名骑士从并排站在宝座两侧的臣子里冲了出来,挥下长剑一口气自上臂处斩断男子毫无防备地伸出的双臂。
「呜──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
紧接著,男子的惨叫声充斥整个空间。浓郁的血腥味渐渐弥漫屋内,女皇不悦地皱起眉头。
「真刺耳,让他闭嘴。」
米卡加兹尔克周遭的军官即刻摀住他的嘴作为回应。挥舞著已断的双臂抗拒,男子淌著口水向女皇叫唤。
「您──您说会放过我!只让我保住一命……!」
「你以为还有机会幸存?真肤浅,叛贼。」
一边以手肘靠著宝座抵住下巴,少女厌恶地宣言:
「我刚才要你做的,是身为她们长官的最后一件工作。这意思你可明白?」
「哈……啊……!」
「不明白吗?是继承。第一次出现在我面前时,『爱妾』装模作样地物色起新饲主,而『参谋』到了这个地步还醉心于你。我一眼就看出──想把她们与奈安.米卡加兹尔克分开纳为己有,必须经过相对的通过仪式。」
米卡加兹尔克绝望地瞪大双眼。夏米优陛下加深嘴角的笑意。
「没有那场闹剧,梅特拉榭.兰兹多半会主动追随你自杀。关于这一点,我要向你道谢,米卡加兹尔克。多亏你用那短短的一幕,彻底地使醉心于自己的女人幻想破灭。如今帝国军缺乏人才是确然无疑的事实,正因为如此,我才不能让年轻军官被你这种货色拉著一起寻死。」 少女说到此处暂时收起笑容,怜悯地摇摇头。
「可是到头来,你搞错了。那个选择并非用来决定你自身的生死,正确来说是要决定两名副官的前途──同时,也用来决定你的死法。看样子你似乎选了更痛苦的那一种。」
女皇这么告诉他,同时自宝座上起身。她悠然地走到被按在血泊中的男子面前──凑在他耳畔悄悄呢喃:
「你将被砍掉四肢处以串刺刑。」
「────?」
「这是你这个叛贼的死法,米卡加兹尔克。处刑地点是耸立在这座要塞都市加尔鲁姜最上层──第五层的尖塔顶端。士兵们会把你搬运到那边,活生生地绑在塔顶。这墓碑很壮观吧?在你眼下展开的街景想必景色绝佳。」
前所未有的恐惧使米卡加兹尔克因失血而朦胧的意识恢复清晰。此时他忽然发觉──像羽虱般成群涌来的卫生兵,正沉默地替他断臂的伤口进行止血及缝合,好让他无法轻易死亡。
「你就在生前花费数天,死后花费数年──亲身展示违抗我的人会面临什么下场吧。这是你的人生真真正正的最后一个任务。」
「──咿──啊──」
「别穷嚷嚷。身为一国之君,我对你可是感激不尽,米卡加兹尔克。愿意主动承担这等大任的人,除了你之外可是打哪儿也找不著!」
女皇口中迸出一串失控般的大笑。打从心底畏惧那黑衣飘扬不断嘲笑的身影,米卡加兹尔克眼眶地含泪环顾周遭。
「谁──谁来……救救……救救、我……!」
即使他急得想抓住稻草救命地恳求,也没有人回应。在被女皇给予的恐惧所控制这一点上,尽管有程度之分,大部分的军官都和米卡加兹尔克处境相同。面对惨剧时,他们的反应大致可分为两种:别开目光等待一切结束,或是压抑感情投入职务中。
「……妮雅姆……拜托,救救我!替我恳求陛下大发慈悲!拜托、拜托……!」
这种状况下,他最后仰赖的是「爱妾」。既然「参谋」不在场,这对米卡加兹尔克来说大概是当然的选择。然而,他的恳求并未如愿。以看著已经完蛋东西的眼神瞥了一眼前任饲主后,妮雅姆重新转向女皇深深地垂下头。
「──皇帝陛下,鄙人妮雅姆.奈伊,从今天起将成为只效忠于您的家猫。」
大笑戛然而止,女皇背对著她转而静静地开口:
「嗯。然后呢?」
「我不想像他一样死掉。能否请您雇用我?」
妮雅姆毫不掩饰真正的意图或修饰言词,因为她理解若是这么做,这次将轮到自己被斩首。理解眼前的人会毫不犹豫地动手。
得到满意的正确答案,女皇缓缓地转过身直视妮雅姆同时斩钉截铁地说。
「想要饲料就去抓老鼠。我要说的只有这句话。」
她抛出的酷寒冷笑,令不再是爱妾的女子浑身一颤──随著契约成立,她也加入女皇臣子中成为新的一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