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呐,昨天真是高潮迭起啊。」
在跨越战斗迎接清晨的阵地一角,一名士兵小声地说。现在是短暂的休息时间——帝国兵们围坐在一起吃着军粮薄饼,和同伴闲聊。
「昨天连喘口气的时间都没有。悬崖崩塌时,老实说我还以为没救了……不过这时候却有出乎意料的友军赶来,而指挥官居然是那位有名的伊库塔·索罗克先生。」
他的语气十分热切。对于从北域方面战役起一路见证骑士团活跃表现的士兵来说,不可能不对伊库塔·索罗克在危急时刻归来的事实感到兴奋。
「而且重头戏入夜后才上场。他简直像在替仓库存货分类一样淡然地处理掉齐欧卡军神出鬼没的攻势。你敢相信吗?团长打从一开始就料到对方会用上那种叫爆球的玩意!」
一个人的兴奋很快地向四周传染开来。这时候,其中一名同伴发现那位传闻中的人物正在稍远处和女皇并肩而行,众人的目光一起望了过去。
「话说回来,他们俩……除了战斗的时候以外真的形影不离……」
「那还用说。索罗克先生如今可是陛下唯一收进后宫的人啊。」
「也就是公开的情夫?团长真有一套~!」
士兵们从远处遥望两名当事人,热烈地谈论着掺杂臆测的事实。就在此时——微胖青年突然从忘我地沉浸在八卦话题中,身体前倾张望着的士兵们背后探出头。
「……我不要求你们休息时禁止私语,但话题也挑选一下,还有注意音量。被听见要杀头的,这可不是开玩笑。」
士兵们吓得肩头一震,马上转身向他敬礼。马修语带叹息地补上一句忠告。
「再说——那两人的关系没有你们想像的那么单纯……就连我也算不上了解啊。」
说完这番话,他没特别责备士兵们便离开现场。与他一起行动的哈洛——有着哈洛脸孔的女子侧眼瞄了依然保持敬礼姿势的士兵们一眼,喃喃地说。
「像那样说别人闲话虽然不太好……但自从伊库塔先生来了以后,阵地的气氛改变了很多呢。」
「是啊……一方面是昨晚的防御战很成功,士兵们的士气大振,精神抖擞得判若两人。如果因此疏忽大意当然很伤脑筋,不过士气高昂是件好事。」
马修说话时的声调和表情,也明显地找回前些日子失去的活力与从容。另外还有许多看得见的变化。派特伦希娜在我方阵营的各个地方看出伊库塔·索罗克参战带来的正面影响,仍选择持续深入观察。
——改变的地方不只这些而已,胖子。
她在心中呢喃,不经意地环顾周遭。在夜色散去迎来清晨的阵地各处,都看得见手持上刺刀十字弓的士兵严加警惕地把守着。
——四处都有站岗哨兵监视。对内的戒备程度和昨天无法同日而语。
虽然设置哨兵的目的在名义上是防止齐欧卡兵入侵,但无疑也是针对间谍活动所做的牵制。正如她所料,伊库塔·索罗克已强烈怀疑阵营里有内奸存在。
——一旦形迹可疑就会引来怀疑。要在这种状况下联系齐欧卡,并不容易。
看得见的监视未必就是全部。作战计划可能是安排那些哨兵引开注意,再由其他监视人员找出间谍。例如由托尔威·雷米翁指挥的狙击兵……潜伏在阵地某处的狙击兵们,很可能在这一瞬间正透过望远镜瞄准器紧盯阵地。
——唉,但是我已建立了联络管道。
派特伦希娜这么想着,注意力放在装满医疗器具的背包上。背包比平常更重一点。
——放背包的地点和时机也很重要,但更关键的是准备送出的情报。
走向伊库塔和女皇的时候,派特伦希娜暗暗思考着。
——像昨晚一样,处在这种状况,那个人不会在军事会议上大谈作战计划。
当距离拉近到一定程度,她看见对方亲切地朝她挥手,她也露出笑容挥手回应,丝毫没表现出内心深处的盘算。
——我得从他对部下发出的指示倒过来推导出战术计划,通知不眠这些推测。
「损失本身不算严重。」
同一时间——位于悬崖下方的齐欧卡军总部帐篷里,总指挥约翰正在听部下们报告昨晚的战斗结果。
「可是……士兵之间显得有些动摇。因为包含伊格塞姆的存在在内,昨晚的作战计划悉数被敌方看穿……」
一名军官表面上看来难以启齿,实则言语间微微带刺地报告。这使得在长官身旁待命的米雅拉皱起眉头开口。
「动摇的并非士兵,而是我眼前的你们吧。你的意思是说约翰策画的作战不够完备?」
「不,我没有那个意思……可是以结果来说……」
「敌方将领的确聪明得超乎想像。即使如此,你们就打算说造成这种结果的责任全在约翰一个人身上吗?」
米雅拉加重语气愈说愈急。她平常就受不了这些既不以身作则也没提出有建设性的代替方案,只顾着挑约翰毛病扯后腿的家伙。
「在抱怨长官之前,先反省已身的不足吧!话说回来,昨夜你们在调派部队方面也——」
「——肃静。」
一句话打断了她的话头,一片沉默随即笼罩整个帐篷。
「我现在并未征询你们的意见。能不能安静一会。」
约翰断然地抛出「你们」两字。将那些随时想趁隙斗垮他的军官的言论,与试图保护他不受那些家伙攻击的副官话语,一视同仁地当成刺耳的噪音割舍掉。
听到这句对同伴欠缺顾虑的发言,米雅拉露出大受冲击的眼神回望约翰。然而……
「……!……遵命。非常抱歉,少将阁下。」
米雅拉很快地压下种种感情退后一步。因为她看出约翰正前所未有的专注……确定仇敌就在敌阵之中,此刻不眠的辉将正发挥全力专注思考该如何击溃劲敌。一想到在他脑海中尽行的思考水准有多高,现在堵住耳朵不听杂音反倒是理所当然——她深入理解到了这个程度。
「——Yah。构思归纳完毕。」
不久之后,白发将领再度开口。其余众人皆未出声。无论对约翰·亚尔奇涅库斯是否怀抱好感或敌意,在场出席会议的军官除了洗耳恭听并依言而行之外别无选择。
「我认为敌军不会在白天进攻——嗯咕!」
伊库塔一口咬下肉干,说出他的看法。在校级以上军官齐聚一堂的早餐餐桌上,他在进食之余开起军事会议。
「要攻过来也是黄昏之后。至于用哪种方式进攻,还在预测阶段。只是——若能挡下这一波攻势,尽管得依照对方的损害程度而定,多半会进入谈判状态。」
伊库塔咀嚼着薄饼,配茶将缺乏水份的饼大口咽下去。现场放松的气氛,与齐欧卡阵营形成鲜明对比。仿佛受到他毫不拘束的举动催促,军官们也继续吃起早餐,表达各自的想法。
「……总帅,我有一个疑虑。」
「请说,萨扎路夫准将阁下。」
「拜托别叫我阁下!」
牢骚话反射性地脱口而出。听到低笑声在帐篷内扩散开来,萨扎路夫回过神清清喉咙。
「咳咳……昨夜齐欧卡军派出了热气球吧?这代表他们应该也能够飞越这片阵地,在西侧着陆。」
「没错,应该办得到。」
「这么一来……艾露露法伊·泰涅齐谢拉不就已经离开西侧了?」
萨扎路夫坦率地发问,然而伊库塔毫不犹豫地摇摇头。
「你的疑虑很有道理——但她还在那里。一方面是因为派热气球往返两地有其困难,不过与有没有可能实现无关,这是单纯的人格问题。那位『白翼太母』将同舰队的部下视如爱子,不可能抛下他们自行逃生。」
「哪怕齐欧卡军下令也一样?」
「哪怕上头下令也一样……对她而言,不抛弃孩子的决定重要性更在军规之上,是她人格的根本。再也没有比这个依据更信得过的东西了。」
伊库塔就像在谈论亲近好友的为人般剖析断言。他从本质上深深了解一度曾在战场上激烈交锋,战后又碰过面的对手。
「唉,事情也并非没有例外。当她本人处在负伤或生病等紧急状态时,反倒是部下们会率先将她硬搬上热气球去。这种情况不是不没可能发生,也没什么值得去考虑的。她离开西侧,只会让剩下的海兵士气低落而已。」
「只是本来就衰弱的那伙人变得更加无力吗……那对于谈判又有何影响?」
「多少会有些影响,不过不至于造成重大劣势。被部下们安排先行逃往东侧的『白翼太母』,从那一瞬间起将想尽办法夺回部下们。对于齐欧卡军来说,艾露露法伊·泰涅齐谢拉的存在和第四舰队相辅相成,不能只夺回她就放弃其余海兵。」
伊库塔用薄饼夹起用水泡软的木瓜干一起咬下,鼓起腮帮子咀嚼。面对着他,萨扎路夫流露出理解之色点点头。
「……我明白了。这样我的疑虑就解决了。还有另一件事,虽然要说是疑虑倒有些不同——敌将是约翰·亚尔奇涅库斯没错吧?」
正伸向第三块肉干的手半途顿住,黑发青年吞下嘴里的食物后静静地开口。
「因为还没见到人影,我不会一口咬定……不过,很有他的风格。」
「……是吗。那位『不眠的辉将』折腾我们的手段还真够狠啊。」
萨扎路夫抱起双臂叹了口气。此时,在伊库塔身旁听着谈话内容的夏米优毅然说道。
「……现阶段齐欧卡无意加害于我对吧,索罗克,若是能利用这一点打开生路,到时候——嗯!」
话语声中断。才说到一半,青年就伸出食指轻轻封住她的嘴唇。
「……夏米优。如果要利用你当挡箭牌,我宁可马上冲到敌军面前举白旗投降。」
伊库塔带着温柔的微笑斩钉截铁地说。听到这番话,少女一下子面红耳赤地陷入沉默——青年没理会她的反应,像回想起似的轻拍左腿。
「哎呀,我忘了我再也跑不动了——唉,请给我一段思考时间。虽然敌将是白毛小白脸非常棘手,反过来说,他并非一无所知的陌生对手。直到太阳西斜之前,想必能看出各种敌军动向的端倪,具体的指示等到那时候再下达也不迟。」
伊库塔说到这里告一段落。另一方面——斜对角座位上的派特伦希娜,正针对他至今的发言进行分析。
——果然如此。为了避免情报外泄,他打算等到执行前夕才公开作战计划。
她判断青年避免讲明具体方案的意图是谍报战的一环。她十分笃定,这名对手不可能还没想到任何策略。
——不。就算说出来,也可能是打算之后一再变更作战内容。这么一来就是双方比拼耐性了。
以女子的角度来说,她反倒期望如此。她专门从事以年为单位潜伏的长期任务,很习惯面对考验耐力的局面。
——我必须等到最后一刻,值到要传达的情报定案为止。等到计划再也没时间修改为止。
当然,派特伦希娜没天真到以为默默忍耐就能战胜。她同时做好随时趁隙出击的准备,等待稍纵即逝的良机到来。
——不过,若是这家伙,若不定连计划敲定的时机都准备好要用来查出内奸?
派特伦希娜甚至包含某种期待地想着。这是她第一次出现这种反应。
——我没法完全看穿他的想法。好厉害啊,哈洛。第一次碰到恶作剧起来这么有成就感的对手!
就在那场早餐兼军事会议结束约两小时,即上午八点过后,这一天的状况首度出现变化。
「——阿伊,南方天空出现热气球!」
托尔威看见异状后快步赶来,在阵地中央与女皇并肩而立的伊库塔也轻轻颔首。
「嗯,我看见了。一、二、三…………总计约三十架。」
由于距离超出对物膛线风枪的击坠范围,托尔威现阶段只能坐视发展。伊库塔摇摇头,仿佛要安抚神情不安的青年。
「别担心,这在意料之中。是白毛小白脸发现西侧势力丧失进攻意图,包夹实质上不再成立,打算把手头的兵力调派过去吧。」
「那么,接下来需要加派人手加强对西侧的防御……?」
伊库塔并未立刻回答这个问题,而是反问。
「每架热气球分别载了几人?你应该看得清楚吧。」
青年依言定睛望去,凭借在狙击兵之中也特别出色的视力看出答案。
「……乘员数多寡不一,平均大约是一架五个人。」
「这表示三十架约可承载一百五十人,其中大半是老练的风枪兵,热气球上还载满要发给海兵们的新型武器,一直塞到勉强能维持机体浮力的极限吧,然而,单凭这批兵力数量不足以改变战况。」
「……的确没错……」
「他好像打算靠一再往返输送更多兵力过去,但热气球终究没那么方便。就算风向正好符合,到黄昏前顶多只能再多来回一趟。这么一看,西侧敌军的增援部队最多为三百人。就算包含与友军会合士气上扬等因素在内,光靠你的部队也足够压制他们。」
正确地估算天空兵的威胁程度后,伊库塔收回目光向左走去。
「向西侧输送兵力终究只是其中一步棋,主要行动将发生在东侧。」
托尔威和夏米优跟着他前往阵地东侧。三人靠近悬崖仔细向下俯望,很快发现敌阵的异状。
「——说人人到啊。」
在伊库塔等人俯望的山崖下方裸岩区里,可以看见一大批彼此系着腰绳相连的帝国兵。
「不准停下!好了,继续走!」
手持十字弓的齐欧卡兵们守在周遭,逼迫他们前进。对状况一头雾水的被俘帝国兵们只能听命照办。
「呜咕……」「究竟是怎么回事……」「可恶,这是要把我们带到哪里去?」
然而他们的疑问并未得到任何说明。将俘虏带到长官交代的地点后,齐欧卡兵们转往下一步行动。
「好,停在这里!所有人原地坐下,不准随便乱动!谁表现出抵抗的意思就当场开火!」
听到命令的帝国兵们提心吊胆地坐在地上。那些齐欧卡兵毫不大意地包围他们,继续说道。
「没错,就像这样老实地坐在一起。如果没发生任何事,明天早上就让你们回到后方的野营地。只有在想解手时才准举手找士兵。同性的士兵会随行监视你们到厕所去。」
单方面的做完说明之后,齐欧卡兵就此闭口不语。被集体放置在敌军中央的帝国兵们想像着今后可能的遭遇,感到越发不安。
「难道——他们要拿俘虏当挡箭牌?」
最糟糕的想像令托尔威脸颊抽搐起来。然而,伊库塔马上摇摇头。
「不会的。白毛小白脸能够无比残酷地对待敌人,不过被俘的士兵是另一回事。不提战时条约,他也绝不会做出虐待行径来。那么做也违反齐欧卡的对外政策。」
听他这么回答,托尔威也冷静地分析起眼下的景象。
「的确……他们看来给了俘虏水与军粮,还配给帽子遮阳以免中暑。那个地点的位置也不会成为我方枪击的攻击点,以处置战场俘虏来说,反倒算是很细心了。」
「没错,他不会虐待俘虏——然而俘虏也尚未成为同伴可以利用。据实来说,那群俘虏应该是诱饵。」
伊库塔以低沉的嗓音断言。理解他所说的意思,托尔威再度面露严厉之色。
「……这是要引诱我们。你们的同伴就在这里,想救人就下来……」
「正是如此。下面看来有十五群四十人团体,因此齐欧卡带过来的俘虏数量大概是六百人——如果平安救回这么多人,我方的战力损失将减轻许多。」
黑发青年边说边搔搔后脑勺。和所说的内容相反,他的口气比起希望更充满强烈的警戒。
「他们的作战计划从入侵台地的扰乱作战变更为将我方引出台地了。这么一来,情况突然变得很伤脑筋。」
在他身旁眺望同一幕景象的女皇再三思索后,于此时开口。
「……如果我等没着手夺回俘虏呢?」
「那么对方也不会行动,只是双方一路僵持到明天早上罢了——问题在于,我们如今的处境能够容许我们这么做吗?
现在的战术目标是,为了即将到来的谈判做准备,尽可能令我军在面对敌军时占上风。考虑到这个目标,敌军直接发动攻势对我们有利。因为正规地在防御阵地迎击来袭者,对方受的损害将比我方更大。愈是交战,战局趋势将愈加倒向我们。然而——若敌军什么也不做,双方的立场就无从改变。」
愈听下去,夏米优的脸色就显得愈加痛苦。她无法不将我军陷入严重劣势的责任算在自己头上。
「就算考虑到昨晚那一战的结果,现阶段依然是我方的损失更大。如果就此进入谈判状态,主导权必然会落在齐欧卡手中。正当我们为此苦恼之际,那些俘虏的身影不由分说地映入眼帘,诱使我们去想——如果救回那么多人,状况岂非将变得截然不同?」
伊库塔比着手势动作说到这里,突然恢复严肃的神情瞪着敌阵。
「所谓的引诱,并非一定是针对指挥官与士兵的感情下手,有时候则是在损益计算上逼得对手不得不回应。这次的情况正是如此。」
「……就某方面来说,这比拿俘虏当挡箭牌更棘手吗……」
「对付会做那种简单粗暴举动的家伙,迟早找得出趁虚而入的破绽……可是,这次的对手很有分寸,也可以说拥有大局观吧。他已做好精神准备,预料到包含这一战在内的战争全盘局面——甚至还有战后的状况,行动时持续寻找最佳方案。」
钜细靡遗地回想起过去与「不眠的辉将」的两次见面,伊库塔哼了一声。
「老实说我很懒得和敌手较量大局观——唉,就看他怎么让我伤脑筋了,毕竟还有时间。」
观察完敌阵,伊库塔和女皇一起返回总部帐篷。
「呼……哈洛,我不奢求有古柯叶,但有没有什么东西能提神的?」
「好的,我马上准备……不过你还好吗?伊库塔先生。身体应该很吃力
吧?」
没有忽略他声调中流露的疲惫,有着哈洛脸孔的女子询问。黑发青年为难地面露苦笑。
「唉,说一点也不吃力——是骗人的。这可是在整整卧床两年后突然登上高山。虽然为应付高山症事先做了准备,实在很难保持精力充沛的状态。」
「索罗克……」
「你别也露出这种表情,夏米优。我只是有点晕眩而已。」
伊库塔安慰泫然欲泣地看着他的金发少女。派特伦希娜侧眼查看两人的样子,以熟练的动作泡好茶端上来。
「这是加了香草的浓茶,不知道合不合你的口味……」
「喝了就习惯了——嗯,好香。」
伊库塔迅速地啜饮一口杯中茶水,先享受窜过鼻腔的茶香后再咽下喉头。整串动作毫无迟疑停顿,令她非常难以判断。
——毫不犹豫地喝了吗?我可是刻意泡成古怪的味道。
女子端出这杯茶的目的是测试对方的反应,没表现出任何反应是最令人为难的结果。从这个结果很难估量他对自己抱着多少疑心。
——如果他无条件地信赖哈洛那就正中下怀。可是,这家伙没那么简单。
疑心病很重的派特伦希娜,打从一开始就认定那种对她最有利的结果并不存在。这代表事到如今对方不可能没起任何疑心。她必须从刚刚的反应找出其他的隐含意味。
——他很确定不会在这时候遭到毒杀。的确,这是正确答案。
基于她和前阵子警告过那名没用部下的相同理由,依照现状,不可能选择用上这种手段。在上级还没有计算完杀掉或放过伊库塔·索罗克的得失之前,她该做的始终是维持现状并提供情报。
就待在一旁却对她的盘算一无所知,夏米优注意到从外面传来的声音,目光望了过去。
「……索罗克,那边似乎有些骚动。」
「好像是。但感觉也不像……敌军有动静的样子。」
青年一手端着还在冒热气的茶,不解地歪歪脑袋。此时,一名军官走进帐篷。
「晋见御前——陛下、索罗克先生,非常遗憾,下官必须禀告一个消息……」
军官跪在两人面前开口。夏米优马上准许他直说,但他极为难以启齿地吞吞吐吐着。
「在这样的状况下,实在连说出口都叫人忌讳……」
军官终于开始说明。在一段距离外竖起耳朵听着报告,派特伦希娜内心得意地发笑。
——那么,这一招又怎么样?
「——我不是间谍!」
几分钟后,地点更换到一座小帐篷内。伊库塔和夏米优见到在亲卫队士兵的另一头被五花大绑的军官。
「尤格尼少校,可否先压低音量。这样子下去,叫旁人回避都没有意义可言了。」
「是、是我失礼了……不过请给我机会解释!我对现在落在我身上的内奸嫌疑毫无头绪!我绝未背叛陛下!请撤消对我的怀疑……!」
尤格尼少校激动万分地说个不停。然而,先不提这番话是真是假,伊库塔望向别处以求掌握状况。
「托尔威,告诉我来龙去脉。」
被询问的青年从他背后上前一步,流畅地说明起来。
「自从阿伊你抵达后,我们便加强了内部监视。不仅增加岗哨数量作为威慑力量,同时也安排视力优秀的狙击兵在不起眼的位置监视我军阵地——设下双重监视机制。」
托尔威瞥了颔首的伊库塔一眼,目光投向尤格尼少校。
「而他触动了监视网。具体来说,有一名狙击兵目击到一个火精灵爬出他背到阵地东端悬崖边的背包,准备前往敌阵。那名士兵立刻跑过去抓住火精灵,经过调查,发现他并非帝国兵的搭档,应该是先前那一战里投掷到我方的火精灵之一,没被捉到躲藏了起来。再加上,那个精灵的脖子上还卷着一张折成长条型的我方阵地示意图。」
「……唔。」
「再补充一点,背包放置在普通岗哨难以察觉的位置。综合以上情况,我判断尤格尼少校可能是透过精灵向敌军传递情报的间谍……以上是我的报告。」
「不对!绝非如此!」
托尔威一说明完,被怀疑是间谍的当事人就口沫横飞地强力否认。伊库塔从鼻子里哼了一声,搔搔后脑勺。
「也就是说——尤格尼少校把藏着敌军精灵的背包亲自搬运到接近敌阵的悬崖边。那个行动是你怀疑他是内奸的主因。」
托尔威点了个头。尤格尼少校两眼泛泪地连连摇头。
「我已深深感受到自己有多疏忽大意。可是我并未发现有精灵跑进背包……!我本来在背包里装满了用来犒劳部下们的果干。重量上可能有差异,但光是背着背包分辨不出来……!」
他抵达目的地后暂时卸下背包放在脚边向周遭的部下们分发果干,这时候精灵从背包底部爬了出来——尤格尼少校这么说明,强调他绝非蓄意而为。周遭众人谁也无法和他搭话,女皇若无其事地对身旁的伊库塔小声地说。
「……索罗克。我们也认为内奸出在校级以上的高级军官之中。尤格尼少校看起来符合那个条件。」
「……的确没错。他的反应看上去倒也很像焦虑地想传递情报结果失手的间谍下场。可是……」
伊库塔含糊其辞。抓准对话停顿的机会,在墙边待命的萨扎路夫举手发言。
「……请容我为他辩护。尤格尼少校从两年前起担任我的部下,我对他的表现和为人寄予信赖。一方面是因为他尽管比我年长从军资历也更长,却从未轻视过我。」
「准、准将阁下……!」
「我不会要求因此就别怀疑他……但否能避免现阶段就下最终结论?既然嫌疑出自藏身背包的精灵,事情还有好几种其他的可能性。就算要盘查质问,也应当在安定的环境下谨慎进行。」
即使面对敏感的问题,萨扎路夫也毫不胆怯地发言。伊库塔归来之后,在女皇面前表达意见的压力大幅降低。这对夏米优本身来说也是理想状态,甚至可以说代表了君臣关系的修复。
伊库塔没怎么思索便同意了那个提议。既然已拘押了少校本人,急于在此处置他没有任何好处。
「……我命令尤格尼少校在卫兵监视下关禁闭。确实的查证与调查多半要等到返回中央之后再处理。萨扎路夫准将,暂且就这样处置吧。」
「是,我明白了……暂时可以放心了。」
萨扎路夫安心地松了口气。接着带头将被卫兵从左右架住的部下送往禁闭帐篷。
派特伦希娜远远地望着伊库塔一行人处理完此事走出帐篷的情景。
——当事情看来按照计划顺利进行的时候,很难去怀疑那个结果对吧。
在监督手下的医护兵时,她完全没透露出这些想法。一如往常地在他们面前扮演可靠的长官,女子心中同时思量着重重计谋。
——你又如何?当避开岗哨监视暗中行动的内奸被埋伏的狙击兵查出来……目前的状况本身正符合你的预测吧?无论那个人是不是内奸。
看穿对方的心理正中要害是间谍的手法。这次的陷阱也是依据这个道理设计而成。
——否定这个结果,等于否定自己的能力。愈自负才干愈优秀的人,愈难做到这一点。更何况是伊库塔·索罗克……你被规定必须是此地最能干出众的人。基于这个事实,要你怀疑自己的成功应当比承认失误更加困难。
承担责任的身分,鹤立鸡群的角色。两者都伴随着特有的压力,从而出现的心灵弱点也具备一定的倾向。她受过亡灵部队前辈货真价值的菁英教育,学习如何看穿并利用那些弱点。
——趾高气扬吧。骄傲地以为一切尽在股掌之间吧。那份傲慢将导致视野变得狭窄,扭曲你的认知……我将在由此而生的意识阴影中愉快地玩耍。
她掌握这种方法的速度之快,连传授技术的教官们都瞠目结舌……然而,他们的惊愕很快转变成厌恶与恐惧。因为他们发现,那在同袍之间也超出常轨的进步速度,出自于她对欺骗构陷他人衷心感到愉悦的精神本质。
——呵呵呵呵呵呵呵呵!
「俘虏们的位置离我方更近了。」
把伊库塔找来阵地东端附近,微胖青年告诉他目前的状况。
「而且,那边的部队还愈来愈拉开和俘虏的距离,引诱做得非常露骨……不过,你不觉得这样做得太过火了?」
「唔。」
「我自己试着设想过。派两个营同时冲下斜坡直接跑到俘虏位置,一边以射击牵制敌军一边切断腰绳,放重获自由的同伴一个接一个往后跑,到达极限就撤退……根据到下面的距离与彼此的速度计算,即使没办法救出所有俘虏,也能在损失轻微的状况下救回大约一半的人。」
马修坚定不移的口气让伊库塔理解,他并非想到随口说说,而是经过深思熟虑后提案——并基于这个前提回应。
「既然对手是白毛小白脸,想救出那批人的阻碍肯定不只眼睛所见的那些。他无庸置疑地设了陷阱——可能是在去程或回程上,或者两
边都有。」
「我明白。不过,在白天能动用的陷阱应该有限吧。」
「齐欧卡的枪兵在白天也能发挥威力。在你们撤退的路上,枪兵将在远距离外从背后狙击你们。」
「是啊。所以,得在天色将暗的时候发动。」
尽管被接连不断地指出计划的问题,马修依然对答如流,让伊库塔看出他确实的成长。马修在他面前继续说道。
「黄昏时,阳光将渐渐偏向从西面照射,东侧斜坡下方会落进台地的影子里照不到光线,夜色比别处早一步降临。抓准这个时机前救回俘虏,能够大幅降低回程受到的损伤——不是吗?」
马修回答完毕,以眼神要求伊库塔给予评价。青年带着微笑地展开双臂。
「完全正确无误。分析得很精彩,吾友马修。」
出乎意料的好评令马修有些错愕。但他在几秒钟后意会过来,不满地皱起眉头。
「……你刚刚只是故意让我把你都知情的事情说到最后对吧。」
「比起我自己讲,从你口中听到更让我高兴得多。」
马修从鼻子里哼了一声,撇开脸庞。伊库塔发挥天生的厚脸皮主动与马修搭起肩膀,直接望着敌阵喃喃低语。
「——不过,的确到了该下决定的时刻。」
天空渐渐染上橙色的下午五点过后,派特伦希娜十分笃定的从阵地一角看着士兵们纷纷从阵地四处往东边集结。
——终于有动静了。
她以自然的动作转身走进分配给她的校级军官个人帐篷,立刻走到床边挖掘地面的沙砾,从地下挖出来一个像胎儿般缩起身躯的火精灵——包含栽赃到尤格尼少校背包里的精灵,都是她在昨夜那一战回收的个体。
——他们似乎是要出击救回俘虏。如今阵营里有索尔维纳雷斯·伊格塞姆,他们对于下了台地后的战斗过度有恃无恐也不足为奇。
派特伦希娜将地面推平清除挖掘的痕迹,然后把精灵放在桌上拿出纸笔,回想着刚刚看出的士兵动向与偷听来的马修对部下的发言,在纸面记下即将展开的作战计划概要。
——对照这里与俘虏们的相对位置,可供通行的斜坡地点……部队奔下台地的地方应该是这里,还有这里。
虽然可以要求精灵默背所有想传达的内容,但相对位置等讯息还是写在纸上传递时比较不容易有出入。她记下所有情报后将纸折成一小块,用绳子牢牢地绑在从背包里取出的精灵身上。
——作战执行时机为黄昏。看准悬崖下方光线早一步转暗的时机行动,称得上是最适合的答案。如果情报没有外泄的话。
派特伦希娜一边思考着,双手一边不停做事,拿充当缓冲物的布料包裹住精灵身躯。她弄好之后从腰包取出搭档米尔,硬是将打包好的火精灵塞进去。虽然腰包比平常膨胀了两成不太自然,这点程度的问题她想应付过去那是轻而易举。
——好,走吧。
眼见事情准备妥当,派特伦希娜离开帐篷前往位于阵地东边的悬崖边。
——岗哨及狙击兵的位置都彻底查清楚了。行动时不必偷偷摸摸的。
根据至今收集的情报,她已查明行动时风险最低的路线。正因为对自己的分析充满自信,她并未过度避人耳目,有时候更光明正大地经过站哨士兵眼前。
——悬崖边有几处监视的死角,不过在那里停下脚步会引来疑心。
为了顾及哨兵注意不到的地点,狙击兵们监视着阵地内。反过来说,他们不会关注特别显眼的地点。这正是她的盘算。
「辛苦了。」
派特伦希娜假装慰劳下属,向哨兵打招呼。被军阶高了好几级的她搭话的士兵立即紧张起来,拘谨地敬礼回答:「谢谢长官关心!」
她与士兵四目相对的双眼,仿佛注意到什么似的——忽然看向左边。士兵的注意力集中在她身上,半是反射动作地追逐她的视线——结果,注意力落在与眺望敌阵的悬崖相反的方向。
——就是现在。
派特伦希娜的右手抓住这一瞬间,迅速地打开挂在腰际右侧的腰包,几乎同时扯出打包好的精灵对准悬崖下方丢了出去。眼前的士兵正看着不同的方向,她的身躯对周遭的士兵们构成死角。以完美的角度投掷出去的精灵,没被任何人发现就脱离阵地——滚落在数公尺下方的斜坡上,传来一点清脆的碰撞声。
「——?」
在被诱导的目光所及之处没发现任何异状,士兵愣愣地望向眼前的女子,既未露出怀疑之色也不像有察觉声响。派特伦希娜笃定工作已完美地达成,在心中暗暗发笑。
——嗯,谁也没发现。
她向士兵点头示意后离开现场——抵达悬崖下方的精灵很快会挣脱布块,朝齐欧卡军阵地走去。如此一来,情报就确定将会送达。
她沉浸在小小的成就感中,瞥了我军一眼。
——本以为可能还有一番波折,不过这下子你们就完蛋了吧?
「——约翰,在敌阵里的『她』传来讯息。」
不出派特伦希娜所料,大约一小时后,她送出的情报送达齐欧卡军的总部帐篷。
「她把带着情报的精灵从台地上扔到悬崖下方。坠落时的冲击导致负责运送的精灵受了点伤,但并未损及文件。」
「内容是?」
「敌人接下来准备进行的作战计划详情与计划中的兵力运用。大约有多少人数的兵力,从何处、以什么方式进攻——尽管多少包含一些推测成分,但记载得相当详细。」
「不是敌方刻意安排的混淆情报吧?」
「纸上包含了我等独特的暗号,请亲自过目。」
米雅拉将文件递给长官说道。白发将领检阅着内容,露出沉思的神色抵托着下巴。
「……在黄昏时出动两个营来夺回俘虏吗?」
「此事在我方的预测范围内。不过——能得知战术详情,更加巩固了我方的优势。」
同属「影子」的一份子,米雅拉为同袍的成果作保证。然而约翰听完后依然神色严厉,之后也始终没有放松过。
「……时间到了。」
下午六点将至,逐渐下沉的太阳与地平线相接,夜色已开始笼罩阳光照射不到的东侧山崖下方。
马修等人的部队准备万全,整然地列队站在台地东侧。
「听着,号令一下就一口气冲下斜坡!直线前进抵达目标地点,然后按任务分派释放俘虏与进行防御战!敌军多半很快就会涌来,不过别担心!留在台地上的同伴将从俯瞰视角判断撤退时机,通知我们!」
作战即将展开,微胖青年进行最后的确认。士兵们面露紧张之色。
「听到后方敲响铜锣发出信号,就是该撤离的时候!马上调头全力往回跑!千万别拘泥于没救完的俘虏——留在原地不撤退,我们就会死。不只如此,连俘虏们也很可能被战斗波及!那么一来,连日后能透过换囚归来的性命都将失去!」
马修告诫部下们。救援同伴的任务虽然使得兵卒的士气高涨,有时却因此相对的丧失冷静的判断力。满腔拼劲落空,白白造成大量阵亡——为了坚持回避那种结果发生,他们的长官做尽了想得到的所有准备。
「听懂了吧!好——展开行动!」
「「「「「「「呜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
号令一下,士兵们迈步冲下斜坡。尽管不知道前方有什么阻碍在等待,无论如何都要突破阻碍救回同伴——士兵们浑身洋溢斗志,却在此刻听见背后传来令人怀疑自己耳朵的巨响。
「……?」「铜、铜锣现在就响了?」
士兵们停下脚步,一片哗然。这也无可奈何,毕竟作战才刚开始一分钟后方就敲响了撤退信号。马修抱着与完全出乎意料的部下们如出一辙的心情,愤慨地转过身。
「怎么搞的——未免太快了!还在下坡途中啊!」
「……好机会。攻进去!」
帝国兵对于突兀的「暂停」感到困惑时,在反方向隔着台地的西侧,与他们在同一个时机上看到胜算的齐欧卡部队展开行动。
「别害怕射击!我等背对太阳,夕照会刺进敌军眼睛,令他们难以瞄准!趁现在可以拉近距离!」
齐欧卡军利用日落前短暂出现的天然光击效果。想抓住敌军狙击能力因此减弱的期间进攻。这项作战方案并非由艾露露法伊等海兵策画,而是出自热气球送来的陆军援军部队,作战本身也是以他们作为主力带头执行。
士兵们依照号令冲上斜坡,立刻面临迎击的枪响——不过如同事前的预期,带头那批士兵里中弹倒地的人并不多。他们笃定这是夕照的助力,然而——
「很好——即使靠得这么近,敌军的射击依然缺乏气势!继续进攻……!」
指挥官正要激昂起来的呐喊突兀地中断,按住大腿当场蹲下。看见从他手缝间渗出来的殷红鲜血,周遭的士兵们错愕地瞪大双眼。
「队、队长?」「大腿中弹了!医护兵!」
突然的状况令士兵们一阵动摇。为了鼓舞部
下们,大腿中弹的指挥官忍着痛楚拉高嗓门。
「呜、呜呜……!……别畏缩,只是流弹!副官,你来代我指挥!不必理我,继续冲锋!」
听指挥官这么说,部下们也只能向前奔去。他们跟上几乎毫发无伤的带头集团,也向台地上方迈进——然后接二连三地倒下。队伍各处都有人大腿中弹发出呻吟。
「这、这是——」「要说是流弹,未免太过……!」
「——命中三名,继续射击。」
淡淡的发言在黄昏的山上响起。他们从侧面狙击冲上台地的齐欧卡兵,到目前为止几乎没受到任何反击。
「敌军带头集团到达台地上方。大约二十秒后抵达。」
「那些人就交给同伴解决。我们从集团后方一点一滴地削减兵力。诱使他们深入台地。」
狙击兵们按照事先通知的战略有计划地继续射击,瞄准时专挑腰部以下的下半身。依照他们如今的常规战法——量产动弹不得的伤患,拖慢敌军的步伐。
「那些家伙尚未察觉我等的布署。现在要尽可能多开火。」
「——敌军从西侧过来了。伊格塞姆元帅,请出马迎击。」
「了解。」
接到伊库塔的指示,炎发将领即刻动身率领士兵们前往西侧。目送他们的背影离去,夏米优一脸困惑地问。
「索罗克……情况究竟是怎么回事……?你早早叫回才刚展开冲锋的马修等人,又派应该跟上冲锋部队的元帅部队前往另一头的西侧……这次的作战目标不是救回俘虏吗?」
「嗯,考虑过各个层面,救援计划取消了。」
青年干脆地说。他向双眼圆睁的少女说明道。
「理由之一——在黄昏时获得良机的并非只有我方,西侧的敌军也可以借助夕照效果趁机攻过来。因为面向太阳,士兵们将被刺眼的夕照照得无法确保清晰视野。双方都在同一个时机行动的可能性很大。」
伊库塔眯着眼睛眺望渐渐西沉的太阳说道。连经过大幅成长的马修都还看不出的战场面向,在他眼中历历在目。
「当然,我有因应之道。齐欧卡军差不多也该发现了,我方大部分的狙击兵并非从正面迎击。为了不让夕照干扰视野,我将托尔威的部队以包夹形式布署在南北的高地上,还故意放带头集团通过,以包夹削减后续的敌兵数量。因为这么做才能诱使敌军深入台地。」
夏米优神情认真地吸收说明内容。黑发青年温柔地摸摸她的头,再往下说。
「理由之二——救援东侧俘虏的作战里,隐藏了很可能造成我方重创的敌军反扑,而且还属于即使预料到也无从改变的那一种。我不认为白毛小白脸会错过这个机会。」
「那究竟是——」
少女的发问到此中断。因为才刚出发就连同部队一起被召回的马修,正一脸不满地往这边奔来。
「哈啊!哈啊!……喂,伊库塔,到底是怎么回事!信号也发得太快了!我们像一群蠢蛋似的在斜坡上折返跑,只是白白浪费体力!」
「抱歉,马修。不过这个安排有其用意,其实我打从一开始就准备这么做。没告诉你的原因之后再详细说明——不过简单的说,我希望你直到最后一刻都保持当真要动手的态度,因为用演的可能会被识破。」
这番回答令马修皱起眉头。伊库塔依旧俯瞰着敌阵,向不满的马修和夏米优问道。
「对了,你们认为那些俘虏——有几成是真的?」
同一时间,从台地下方看见一连串状况变化的俘虏们,不知该如何解释地张大嘴巴。
「……怎么回事?还以为总算要来了,下坡到一半又掉头折返。」
坐在群体中央的一个人悄然低语。他的手放到背后摸摸藏在那里的短筒风枪,以指尖描摹那坚硬的触感。
「他们发现了……?咱们设下的陷阱……?」
「……果然没那么轻易上当吗?」
约翰从比俘虏们更后方的位置环顾战场,承认自己的企图并未成功,苦涩地撇撇嘴角。
「没错。带来此处的六百名俘虏——其中超过二百人是我的部下们乔装的帝国兵。他们身上当然也藏着武器。本来预定让他们从正面突然袭击前来救援同伴的敌方部队……看样子没成功。」
白发将领吐出一口气。这时他才总算察觉身旁的米雅拉关心的目光,对她露出一如往常的笑容。
「我并未感到失望。自丛林那一战算起,这是第二次使用同一类的计策,我估算被识破的可能性并不低。最重要的是,现在敌阵里可是有那家伙在。」
约翰以带着敌意的眼神瞪向台地上方。犹豫半晌之后,米雅拉问起她一直很在意的问题。
「这就是……您无视『她』的报告的原因吗?」
白发将领肩头一震,十分罕见地相隔将近五秒后才回答。
「否——尽管想这样回答,但我还是别掩饰了,点头坦承吧。坦白说,我无法想像『她』能以智取胜那家伙……却想像得出相反的情况。」
明知说出口有多残酷,约翰再也不加掩饰。事实上——对他而言,连派特伦希娜这般优秀的间谍,在现在的战场上也只是造成干扰的杂质。既然无法确信她的狡猾足以胜过伊库塔·索罗克的智谋,他无法根据她送来的情报设计作战计划。
「比起对『她』这名同伴的信赖,在这种状况下,我对伊库塔·索罗克作为敌人的戒心更胜一筹。更何况,结果证明了我的认知是正确的——」
约翰边说边下意识地握紧双拳——仿佛压抑不住地吐出咒骂。
「——Hazgaze【开什么鬼玩笑】!」
——这是、怎么回事?
派特伦希娜愕然地呆站在阵地角落。即使算上帝国与齐欧卡双方阵营所有人,面对这个状况受到最大打击的人也无庸置疑地是她。
——胖子的部队毫发无伤地归还,伊格塞姆元帅的部队调往西侧?
即便尚未脱离惊愕状态,她的视线依然兀自追逐着他们的动向。派特伦希娜依靠烙印体内的间谍习性勉强在表面上掩饰过去,拼命动脑思考。
——等一下。不对劲,情况不对劲。直到不久之前,胖子确实是动真格的在做准备没错。部队明明以救援俘虏为目标整顿完毕了。
回过神时,战况局势已经往与她的预测截然不同的方向发展。应该在东侧爆发的战斗没有发生,应该投入战斗的兵力被调往西侧。
——在展开作战前一刻临时更改还能够理解。可是他居然晚出招,等作战开始后马上调头撤兵……打破惯例也该有个限度!总指挥官做出这种行径算哪门子作战计划,士兵们不可能不陷入混乱!
姑且不论一千年前,现代战争并非只成立于一道「打倒那个敌人」的命令之上。最低限度当然也应该让高级官员在事前掌握预计的战况演变,否则无法将战争纳入控制之下。但伊库塔·索罗克这次几乎省略掉所有告知过程。她可以轻易地想像得到,突然被叫回去要求打另一场仗的马修·泰德基利奇等人有多么困惑。
——不过,那名男子心中有着不惜如此胡来的理由。而且……他也信赖同伴,哪怕自己乱来也会妥善应对。
骑士团成员间有如此深厚的羁绊,应该是共享哈洛记忆的派特伦希娜具备的知识。可是——她是以背叛为业的间谍。在她的估计中,并不包含人与人之间的牢固联系。她从骨子里断定信赖必遭践踏,这次反倒弄巧成拙。
——花费那么多功夫、分派那么多人手投入反间谍行动,我为了保险起见甚至交出一头代罪羔羊……依然没让他放松一丝戒心?
和他对同伴深厚的信赖相反,伊库塔对于内部叛徒抱持的戒心之强也令她惊愕。总而言之,这一连串的举动都是为了避免情报在开战前外泄而安排的。不只如此,这下子派特伦希娜送出去的消息全部成了假情报。不仅打得齐欧卡军措手不及,也严重损害她这名间谍的可信度。
——不眠也一样,应对速度快得异常。为何将部队布署在那边?如果确实依照我的报告做准备,目前的状况变化应该会让他们更加疲于奔命。既然没发生这种事,这代表……
自己的报告打从一开始就没被采信。从实际情况来看,齐欧卡军并未发生重大混乱,她只得如此判断。
——我被蓄意排除在外。伊库塔·索罗克和约翰·亚尔奇涅库斯意见一致地把我的干涉排除在这个战场之外……
没能将激荡的情绪全藏在心中,她气得咬牙切齿。打从派特伦希娜进这一行以来,这还是第一次被人正面否定她作为间谍的本领。
——原来如此。你们两个这么想排挤我啊。
掺杂嫉妒与憎恨的杀意从体内深处涌现。任负面情绪在胸中盘旋,派特伦希娜扬起发抖的嘴角浮现微笑。
——好厉害,哈洛。我有生以来第一次受到这么大的侮辱……!
「……气氛很糟糕。看样子中了圈套啊。」
同一时间,在台地另一头的西侧,率领部下的葛雷奇·亚琉萨德利在同伴之中抢先察觉到情势
的不利。他查看冲上前的同伴的受创程度,向被送过来当援军的陆军军官开口。
「喂,上尉,我不会害你,快考虑该怎么撤退吧。这下子咱们完全中了敌军的圈套,继续前进也不会有好结果。」
「你、你胡说什么,战斗才刚开始!我等的任务是吸引敌军的注意力,直到东侧的战斗结束——」
没等他讲完,葛雷奇就以粗壮的右手揪住对方的后颈。
「别在那边惊惶失措,混陆地的。这里不是你们的地盘吗?」
「什、什——」
他不由分说地把人拉近,劝说这名不明智的军官。
「看你似乎没发现,那我告诉你一件事。射击不是来自正面,而是从南北两侧。夕阳眯眼计划打从一开始就没效果——那些狙击兵动作比想像中更加敏捷。」
军官惊讶得双眼圆睁。那副丝毫没想像过这种问题的表情,看得葛雷奇只得叹息——约翰·亚尔奇涅库斯不可能疏于嘱咐派来当援军的部下提防狙击兵。那么,就是这名军官听的时候左耳进右耳出了。这家伙八成是只因为看别人年轻就轻视长官的那种人,相貌凶恶的海兵队长忧郁地想。
不知道葛雷奇的想法,这名军官甩开他的手还要反驳。
「就、就算如此,带头集团前进时也没受到严重损伤!他们即将侵入敌阵,我等怎么能不跟上去!」
「是狙击兵故意放他们通过的。呐,你不觉得奇怪吗?为什么我们这些后续兵力遭受的射击比起那些前锋更激烈?」
葛雷奇狐疑地瞪视前方。先放缓射击频率容许率先攻向台地的带头集团接近阵地,再猛烈地射击后续部队——这种战斗方式一般而言不可能存在。怀疑背后有什么陷阱才自然。
「台地东侧用俘虏当诱饵引敌军下山后反过来给予痛击。我们在同一个时机从西侧攻过去,迫使敌军分散兵力迎击……这次的作战流程是这样对吧。」
「嗯、嗯,没错。」
「如果作战是照预定计划进行,敌军的动向就显得不对劲。你试着想想,要是台地东侧的同伴陷入重大危机,那些家伙还有办法用这种方式战斗吗?初期刻意保留射击火力,游刃有余地搞这种活像邀请我军前锋进阵地似的把戏?」
不可能,葛雷奇非常确定。从这个结论倒推回去,台地另一头的状况便洞若观火。
「如果真的按照计划进行,我军的带头集团非得遭遇全力齐射的迎击不可。没有发生是因为帝国军还有余力,根本没被逼进绝境。这等于他们准备了就算咱们攻进阵地也足够应付的战力。」
才说服到一半,先前平静得古怪的前方便传来压缩空气的爆炸声,一阵阵怒吼与嘶喊随之开始响起。一如他所料的发展令葛雷奇咬牙切齿。
「你看我不是说过了吗——带头的前锋有大麻烦了。」
「嘎——!」
大腿被射穿的齐欧卡兵发出痛苦的呻吟。以此为开端,斗志昂扬地侵入台地的他们面临帝国兵埋伏部队的猛烈反击。
「呜喔喔——!」「别单独冲太前面,配合周遭同伴!」「瞄准腿部射击!」
索尔维纳雷斯·伊格塞姆率领的白刃部队同时袭向成了惊弓之鸟的敌军——虽然一时之间对伊库塔过于大胆的改弦易辙感到困惑,他们并未耽搁多少时间就赶来西侧参与迎击。因为指派给他们的任务,打从一开始就是单纯的「迎击入侵敌兵」。最重要的是,担任指挥官的荣誉元帅作为军官的能力已达大成,临时被要求配合什么奇策也足以因应得来。
「马修营,参战!全员上刺刀!……冲锋!」
「「「「「「喔喔喔喔喔喔喔喔!」」」」」」
马修的部队也紧随在后加入迎击。他已克服最初的困惑,准确地将黑发青年的意图反应在部队指挥上。
「听着,别补上致命一击!尽量多留活口生擒!」
从阵地中央注视着他们的战斗状况,伊库塔再度开口。
「这么一来——没派去东侧救回俘虏的兵力,即可调往目前受到攻击的西侧。只不过白毛小白脸也会察觉到这一点发动攻势,毕竟没办法全数调过去。」
夏米优点点头。在一旁聆听的她也终于将状况大致理解了八成。
「从东西两侧都遭敌军攻击这层意义来看,情况接近我抵达的时候。不过这次敌军的步调并不统一——当西侧敌军进攻台地想来个声东击西,同一时间东侧敌军却被我们放了鸽子。」
伊库塔大胆无畏地哼了一声——原本预定的战斗没有发生,那些空等的部队在抵达下个战场前都成了毫无意义的散兵。相反的,放对方鸽子的那一方可以将多出的兵力调派至其他地点。
「战斗从西侧先开始,东侧则在不久之后。那么我方当然——可以利用那段时间差,将敌军各个击破。」
「……唔……!」
「托尔威正确地领会到我的意图。那家伙的狙击兵部队从一开始就能做到不让敌军接近,却不那么做选择引诱敌人进阵地,就是出于这个理由。」
对于青年的说明,夏米优说出忽然浮现的疑问。
「这表示……你只事先对托尔威一个人透露了这场作战的计划?」
「不,我只提出片面的要求——『别只是单纯地驱逐敌兵,我想尽量多抓些俘虏』。一听到这个要求,托尔威应该就把我的意图猜出了八成。也就是——在东侧放弃救回俘虏,用西侧的战斗补上。」
伊库塔对翠眸青年的信赖,使他相信即便才刚阔别两年后重逢,彼此之间依然有这样的默契。尽管还远远比不上过去和炎发少女之间心照不宣的互相配合——但他与托尔威现阶段已拥有极佳的默契。
「现在若无法救回一批俘虏,我们在谈判时将落入劣势。我并未忘记这个前提,所以改变了想法。救回被俘的同伴与俘虏敌兵,这两者在某方面来说价值是相等的。」
夏米优也早已察觉他为何要特别注重俘虏敌兵的理由,顺着青年的话说了出来。
「以在谈判时交换俘虏为前提的话,的确没错……我等可以拿擒获的敌兵要求引渡被俘的同伴……!」
这是个简单的改变思路。伊库塔像夸奖小孩子一样摸摸少女的头。
「那边的指挥工作全部交给托尔威他们负责。这么一来,我要处理的工作又回到东侧了。」
青年将西侧的战场交给同伴,转身望向东侧的悬崖下方。为了支援西侧陷入困境的友军,一大群齐欧卡兵正赶到那里。
「多亏可靠的同伴们,现在的我空闲得很。所以放心吧,白毛小白脸——要我就这么陪你对峙一整夜都行。」
自战斗开始经过三小时,时间来到晚上九点前。这时,台地西侧与东侧都在齐欧卡军的撤退下结束战斗。
「……约翰。热气球以光信号传递了西侧友军在先前战斗中的伤亡状况。」
米雅拉走进帐篷通知长官。看着白发将领沉默地面向桌子的背影,她努力以淡淡的语气开始报告。
「阵亡及失踪人数合计六百二十二人。大多数很可能并非战死而是被俘。相对的,负伤人数意外地仅有七百人,因为排在战列后方的海兵们早早决定撤退……」
「Yah。」
约翰开口,有点强硬——不如说是无情地打断报告,仿佛在说听到这里就足够了。他依然背对微微动了动的米雅拉,用低沉的嗓音地继续道。
「……等黎明一到就升起谈判旗。马上准备到时候要交由传令兵送去的信件。」
「约翰……」
「抱歉,你现在可以退下吗?米雅拉。我想独自思考一阵子。」
他毫无暖意的声音不断地排拒着她。面对这种态度的约翰,米雅拉没办法说些什么,只得一脸落寞地敬礼离去。寂静立刻笼罩了帐篷。
「唔,战况相当激烈,不过看来并未大获全胜啊。」
寂静只持续了不到五秒。阿纳莱发挥不知客气为何物的厚脸皮闯进帐篷,用一如往常的语气向约翰开口。
「不需要这么不甘心吧?就算连同这几天的差额算进去,损失更严重的一方整体上还是帝国。这显示你作为军官的表现毫无不足之处。」
「否。那是平凡军官的水准,而我绝不包含在内。」
他背对阿纳莱抛出简短的否定。老贤者听到后抚着下巴沉思。
「嗯。约翰,我问你一个问题——如果这次的结果有令你不满意的地方,你认为原因出在哪里?」
问题才刚说出口,约翰就疑惑地回头以白银双眸望向老人。
「……?您在说什么?博士。居然问起在任何人眼中都一目了然的事实,真不像您。
如果我指挥的战斗结果不佳——问题当然只可能是我实力不足。」
他将此事当作毋庸置疑的认知斩钉截铁地说。听到这个回答,阿纳莱露出心知肚明的表情,语带叹息地抱起双臂。
「……原来如此。难怪你的副官这么辛苦。」
约翰本人完全不懂他为何作此感想,前所未有地体认到横亘在约翰与周遭众人之间的鸿沟有多深,老
贤者再度开口。
「我很想以科学家——应该说长辈的身分插嘴说句话,但根据经验,我知道这种说教对年轻人一点用也没有,现在还是安分地离开吧。」
下了决定之后,阿纳莱迅速转身离去。当阿纳莱·卡恩认真地想传达某些讯息给某个人时,绝不会只靠语言表达。因为他是着重应用科学的科学家。
「最近得设宴款待一下他了——这也是当前辈的职责啊。你说是吧,巴达。」
时间又来到隔天清晨。随着两军彻夜透过传令兵沟通,找出双方妥协点的谈判工作在此阶段已完成了八成。
「——齐欧卡军的答覆内容,在细节上还有几项要求,不过大致对我方提出的条件没有异议。」
萨扎路夫告诉聚集在总部帐篷内的军官们。本来紧张戒备的马修听到之后显得有些扫兴。
「谈判似乎格外地顺利啊……我都有觉悟还得再争执一番了。」
「因为双方都不希望谈判拖得太久。一旦时间拉长,先缺粮的会是他们。」
伊库塔插口说道。他边啃着夹肉干的薄饼边往下讲。
「另外,不希望两边司令官碰面大概也是部分原因。至少我是这么想的。」
即使女皇在他身旁,他仍毫不客气地说出至目前为止敲定的谈判结果。
「……我等将艾露露法伊·泰涅齐谢拉及其部下,还有昨天那一战擒获的俘虏引渡给齐欧卡军,借此换回我军五百名俘虏及一万名教徒……吗?」
「虽然不足以填补至今所受的损失,至少远离了最糟的结果。如果状况还像几天前一样,我们被榨取任何条件都不足为奇。」
伊库塔说完后喝了口茶,但一放下茶杯就皱起眉头。
「只是——必须将她还给齐欧卡,我个人感到非常不痛快。」
青年对于确定返国的「白翼太母」表示。她是齐欧卡最优先想救回的人物,在这个情况下不放人不可能了事。此时要是不肯同意引渡她,将导致重启战端。
考过种种因素后,伊库塔动念起身离坐。
「我趁现在去和她碰个面吧……虽然这么做或许没多少意义。」
「——果然是你吗。伊库塔·索罗克。」
在插着代表希望会晤的谈判旗的中间点,「白翼太母」与相貌凶恶的心腹都露出理解之色迎接前来的对手。
「我隐约感觉到了。这一战的风向之所以半途改变,是因为你参战了吧?」
「这次都是同伴们在努力,战局才得以只因为我的加入就产生变化。」
「又说这种话,真是谦虚得难以理解。你两年前也讲过相同的台词。」
艾露露法伊耸着肩。此时,她看向对方右手拄着的拐杖。
「说归这么说,看来你……没有和以前一样健康。你受了腿伤?」
「是的,我先前在战斗时中了箭。」
「在这里曝露身体状况没关系吗?考虑到往后的战争,这将成为你的弱点吧。」
「或许没错。唉,这无关紧要。」
伊库塔看来真的毫不在乎,在此时换了话题。
「等你回齐欧卡之后,能不能请你去拜访阿纳莱·卡恩这个人?」
「……?这名字有些耳熟。记得好像是一名从帝国流亡到我国的老贤者……?」
「没错。他性格相当古怪——不过还是拜托你了。」
青年低头请托。这让本来就不明白对方前来会晤有何意图的艾露露法伊神情显得更加困惑。
「……是我的错觉吗?我完全想不到必须照你的话去做的理由。」
「我无法强制要求你,所以这是我的请托。」
这句回答令太母认输似的叹了口气。伊库塔在这时抬起头,视线转向相貌凶恶的海兵队长。
「还有……那位长相凶恶的先生。」
「是海兵队长葛雷奇·亚琉萨德利。我看你胆子很大嘛!」
「那么,亚琉萨德利队长。我想问你一个问题,对你而言,泰涅齐谢拉少将是什么样的存在?」
他突然抛出一个深入私领域的问题,尽管被对方热切的视线给压倒,葛雷奇没怎么烦恼就回答道。
「……我敬爱的长官。在各个方面都不拘常规,常常让我很伤脑筋。」
「嗯嗯。」
艾露露法伊相当满意地点点头。另一方面,伊库塔不知为何露出比战斗时更严肃的表情,注视着葛雷奇的脸庞。
「原来如此……和其他人不同,并未沉溺于母性吗。」
「啊~?」
「那么,我也向你提出一个要求。等你们回到齐欧卡,请立刻约她出去约会。」
青年轻描淡写的话语,听得葛雷奇险些当场摔倒。
「——不。你在说什么啊。」
「就是字面上的意思。请约她、出去、约会。」
伊库塔一个字一个字缓缓地重复一遍。葛雷奇的困惑与他的热切呈等比例地不断上升。眼见他没听懂,青年着急得像个小孩子一般猛跺脚。
「可恶,真是的——你不能理解我悲痛的心情吗?我是无可奈何地把其实应该在这边由我来做的工作托付给你啊!」
伊库塔难以忍受地逼近对方。他由下方仰望葛雷奇位置高出许多的脸庞,继续追击。
「如果你不答应这件事……谈判就此破裂。我不会把她还给齐欧卡!」
「啊?」
「答应我,葛雷奇·亚琉萨德利!你会赌上名誉,尽全力当她的护花使者!只要你不发誓,就别想再往前走一步!」
不顾愕然的对方,伊库塔展开双臂像一面墙似的拦住去路。当葛雷奇极度混乱的思考渐渐闪现「简直莫名其妙,干脆揍他一拳」这个选项时——艾露露法伊插口。
「……答应他不就行了,葛雷奇。」
「太母大人?」
「一回到齐欧卡,我就和你约会一天。虽然完全不清楚这个要求的意图,但这点小事不算什么,成不了在这里起冲突的理由。」
她判断比起继续进行意义不明的对话,干脆接受要求还更轻松。艾露露法伊走上前一步,向伊库塔做确认。
「回国后去拜访名叫阿纳莱·卡恩的人物,享受与可爱部下的约会。这就是你对我所有的要求吗?」
「没错,虽然这是压缩到极点后的结果。还有——最后我要对你的部下们说一句话。」
伊库塔向站在两人后方,因为担忧太母安危前来关注会谈的海兵们毫不犹豫地拉高嗓门。
「能够向她撒娇,对你们来说应该很幸福吧。能够为她而战、为她而死——对于失去归属的人来说应该是最大的救赎——我明白。如果可以如愿,我也想这么做。」
将已逝亡母的模样与艾露露法伊相重叠,青年殷切地继续道。
「不过——快回想起来。眼见你们在战争中受伤、丧命,她总是露出什么样的表情?她曾面带笑容地送过一名亡者离去吗?」
他的发问令海兵们面面相觑。在伊库塔心中,海兵们的身影忽然和那些奉自己为长官的士兵重叠在一起。没错——这完全不算事不关己。
「既然你们声称她是你们的母亲,就不该让她多次承受失去孩子的痛苦……这场战争还会打下去。你们的舰队也一样,迟早有一天阵亡人数将超过幸存人数。就像所有的军队都是如此,这是在军事层面注定的未来。
所以——拜托,试着想像看看。当这个预测在不远的将来成真时——『白翼太母』还能露出和现在一样笑容吗?」
这番话在海兵之间引发的骚动如涟漪般扩散开来。盼望他们的反应并非只限于一时,伊库塔引导他们产生挣扎。
「试着思考看看。为了守护她的笑容,你们能够做到哪些事?」
经过三小时关于交换俘虏条件的谈判,他们对各项条件达成了协议。帝国军、齐欧卡军、阿尔德拉神军基于三方互不干涉的约定开始下山——从阿尔德拉教徒们的大逃亡展开的这一战,最终以帝国受创较深的结果落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