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陆历一五四六年十一月上旬•深夜
艾尔孚利登王国内的某贵族领地内,身为领主的贵族豪宅之中,共有十二个人正在黑暗中进行密谈。
“这次的召集,大家怎么看?”
“为数众多的贵族当中,只召集我们十四个家族。看来国王阵营似乎已经有所察觉了。”
“之前也接获黑衣的走狗在我们身边窥伺的报告。”
“所以这次召集的目的……”
“大概是下马威吧。”
“下马威?不是陷阱?”
其中一名男子提高了音量,另一名男子则是干笑数声。
“呵呵呵……我们跟那些涉及不法后起兵反叛的贵族不同,迄今尚未露出马脚。只要没有可以定罪的理由,那个国王以及黑衣宰相也拿我们没辄。”
“原来如此,所以才想给我们一个下马威? ”
“没错。应该只是打算警告我们,藉以收到牵制的效果。”
“三公之中已经有两位倒台,没有参加这次战役的贵族们纷纷失去发言力。现在只要让我们乖乖听话,就没有人可以阻止那个国王了。”
“哼……一切都在那个国王的计画之中吗?不,还是黑衣宰相?”
“是谁的计画并不重要……不过换个角度来看,也代表那个国王只能以这种方法来对付我们。”
“呵呵呵,没错。所以现在正是雌伏的时候。不要激怒那个国王,也不要让他找到藉口惩处我们。不,应该说必须表现出主动配合的态度才对。”
“真是令人为之气结。”
面露奸笑的男子如此表示,结果惹来另一个男子的不快。
“别这样,不会持续太久的。少了挡路的障碍后,那个年轻的国王一定会加速推动改革, 如此迟早会引起其他人的反弹。到时候我们只要暗中资助他们即可。如果年轻的国王严惩反对势力,只会坐实他的暴君形象,进而引发更大的反弹。”
男子的说法获得其他人的一致赞同。
“原来如此,所以也嚣张不了多久。”
“没错。到时候只要拉下那个国王,推举我们容易掌控的人物上台即可。”
“如此一来,就可以重拾亚贝特王当年的荣景了。”
“现在那个国王正在浪头上。为了避免被大浪吞噬,也只能暂时服从那个国王的命令。不过等到时机成熟之后……”
在场众人无不发出阴沉的笑声。这时一名男子提出问题。
“对了,贾巴纳家与萨拉森家怎么办?领主不是换人了吗?”
“别管他们了。就算触怒国王,保不住家名,那也是他们自己的家务事。我们没必要插手。”
“这是自然。那么各位,请务必遵守这次所决定的方针。”
“嗯,一切都是为了重返属于我们的时代。”
“““重返属于我们的时代!”””
然而他们却没发现——
黑暗之中,有人一直在盯着他们。
◇
◇
◇
艳阳天的午后,今天我也在协助相马处理政务。
“莉希雅,把这份资料交给哈克亚。”
“好的。”
从相马手中接过资料之后,我准备离开办公室——
“……莉希雅。”
结果被相马叫住。回头一看,相马似乎有话要说,却又说不出口。只见他张开嘴巴之后又闭了起来,似乎十分犹豫,大概是不知道该如何启齿才好。
“怎么啦?”
“啊……这个……没事。”
“是哦,那我走了。”
于是我把相马留在办公室,独自走了出去。关上大门的同时,我忍不住叹了口气。
大概是卡迈因公爵的处置,让相马觉得对我心中有愧吧。
(真是的,这明明就不是相马的责任。)
知道卡迈因公爵在狱中自杀时,我并未方寸大乱。
亦父亦师的长辈死了,自己的心情却异常平静,这点连我都难以置信。我并不是不会难 过,事实上,我的心真的是悲痛欲裂。
然而我还是能够保持平常心,这一定是因为我早就料到会有这么一天了。
卡迈因公爵一定会一肩扛下蔓延全国的暗流,共同走上毁灭的道路。相马也不得不接受卡迈因公爵的这种觉悟。
凯欧路克•卡迈因与相马•一也。
凯欧路克•卡迈因是我最尊敬的人物,强壮、自负,遥不可及的完美武人,我毕生追寻的目标。我很尊敬他,也以他为榜样。
至于相马……他是我打从心底想要支持的人。
我从小生活在与爱情无缘的环境当中,实在不知道对相马的这份感情到底是什么。身为王族,也不敢对婚姻抱持梦想。
然而见到成为第二个未婚妻的爱夏露出满面的笑容,以及从相马的口中得到“日后必定迎为王妃”的承诺之后微笑不语的茱娜,还是有那么一点心痛的感觉……我知道,大概就是这种感情吧。
我深爱着相马,这种感情就是证明。
这是我最重要的两个男人所决定的事情。即使再怎么悲伤、再怎么难受,我也只能选择接受,否则就辜负了两人的觉悟。我相信他们两个的决定。
因此得知卡迈因公爵的死讯后,我并没有咒骂相马。
卡迈因公爵一定也不希望见到我们两个的关系因此而决裂。一如往常地继续陪伴着相马, 才是对卡迈因公爵最好的凭吊。至少我是这么认为的。
往后我也会相信相马。
不管相马做出怎样的决定,我都会无条件接受,站在他这一边。
今天是对巴卡斯公爵以及卡露拉做出裁决的日子。我是卡露拉的朋友,想要帮助她的心情还是没有改变,然而不管相马的裁决是什么,我都做好了坦然接受的心理准备。
就算是悲伤的结局也一样。
可是……
(相马,为什么你的表情‘看起来那么痛苦’?)
帕纳姆城的大厅笼罩在异样的气氛之中。
因为接下来将在这里宣布卡斯德尔、卡露拉父女的处置。
因沃达公爵于先前的战役立下大功,在她的恳求之下,法院赋予相马直接对两人做出裁决的权限。王权对司法有所干预虽然是具争议性的做法,然而沃达公爵不惜放弃战功也坚持要这么做,因此才强行通过这个方案。
如此一来,相马将直接对两人做出裁决。
基本的人员配置,大致上跟‘谒见厅’相同。
相马坐在上座,但那并非宝座,而是相当气派的豪华座椅,我和爱夏则是分别站在左右两侧。担任护卫的爱夏并未跟平常一样位于斜后方待命,而是直接站在旁边,这个改变是基于她已经成为未来正妃的关系。由于受到大家瞩目是可以预见的情况,爱夏似乎也颇为紧张。
至于从上座往下俯视的地面,则是跪着前任空军大将卡斯德尔•巴卡斯以及他的女儿卡露拉,两人的手都被反绑在背后。或许是已经有所觉悟,两人都挺直了腰杆。
至于两人的左右,则是宰相哈克亚以及沃达公爵遥相对望。哈克亚扮演针对两人的罪行求处刑责的角色,沃达公爵则是站在替卡斯德尔以及卡露拉父女辩护的立场。平常在开庭的时候,都是由检方和辩方针对被告是否有罪进行辩论,不过这次两人的罪行已经相当明确。
因此诉讼以负责问罪的哈克亚求处刑责,再由辩护方沃达公爵替两人辩护,藉以寻求减刑的模式进行。辩护成功就可以减刑,否则就依据哈克亚的建议来处刑,所以没有无罪的选项。
另外大厅设有充当旁听席的长桌。十四名贵族一字排开,坐在横向设置的长桌后方。听说相马会在做出裁决之前先征询他们的意见。大家都说人选是自然产生的,不过这是真的吗?那些贵族一直在交头接耳,不知道在说些什么。
(就算有什么特殊安排,也没什么好惊讶的。毕竟这是相马提出的审判方式。)
在此之前,法院将裁判权赋予国王的案例虽然不多,倒也出现过好几次。不过通常在这种时候都是由国王独自做出判决,其他人并没有置喙的余地,因此像现在这种裁决模式可说是前所未闻的事情,可说是处处皆为创新特例。接下来到底会发生什么事,完全不是我能预料的。
“现在进行卡斯德尔与卡露拉的审判。”
相马以平静的语气如此宣布后,哈克亚先是宣读两人的罪状。
“前任空军大将卡斯德尔及其女儿卡露拉,枉顾陛下已经正式继承王位的事实,拒绝表示恭顺之意,甚至不肯接受陛下的最后通牒,与禁军展开武力对抗,明显触犯了‘叛国罪’。依照法律的规定,理应‘没收领地及其财产,处以极刑(死刑)’。”
不出所料,哈克亚要求处死两人。
……这也是很正常的,毕竟叛国罪可是连诛三族的重罪。
不过巴卡斯公爵接受沃达公爵的规劝,已经跟其他亲人断绝关系,将受到株连的人数降
至最低。
另外在沃达公爵以战功作为担当,积极奔走之下,巴卡斯家族将由卡露拉已经被断绝关 系、目前交由沃达家看管的幼弟卡露露继承,领地则是缩减为红龙城邑与周边区域。卡露拉、 卡露露的母亲,也就是艾克赛尔的女儿•艾克赛拉担任辅政的角色。
哈克亚的求刑结束后,接下来轮到沃达公爵的辩护,替两人争取减刑。
另外基于事前的协议,沃达公爵“愿意以自己的项上人头,或者是泻湖城以外的沃达公爵领地来换取两人活命”的提议已经遭到驳回。项上人头自是不必讨论,若将三公领地全部收回,恐怕会激发其他贵族对相马的戒心。
“卡斯德尔以及卡露拉公然反抗陛下,犯下愚不可及的罪行,不过两人绝对没有取代陛下的意思。其中卡斯德尔完全是因为对前任国王亚贝特大人的忠诚,以及对陆军大将凯欧路克•卡迈因的友情,才做出错误的判断。当然陛下的王位是亚贝特大人正式让渡的,身为王国的臣子,确实不应该对此有所质疑。然而权力骤然交替让许多人陷入混乱,卡斯德尔不过是其中之一罢了。另外卡露拉也只是跟随父亲的脚步,两人都没有觊觎王位的野心。再加上红龙城邑的战斗并未造成人民以及禁军的伤亡,这点实属万幸。基于上述理由,还请法外开恩,免除两人的死罪。”
沃达公爵躬身行礼,替两人争取减刑的可能性。
面对沃达公爵的陈述,相马只是静静地聆听。
他脸上没有任何表情,猜不透心里面在想些什么。大概是刻意压抑,不让内心的想法显现在脸上吧。
听取求刑方与辩护方的意见之后,相马这才开口说话:
“卡斯德尔,你有什么话要说?”
“没有。”
巴卡斯公爵的语气十分坚定。
“败军之将没什么好说的。快点砍下我的人头吧。”
“……是吗?”
“不过还是有个请求。发起战争的人是我,卡露拉不过是服从我的命令罢了。所有的责任由我独自承担,严刑拷问也好,游街示众也罢,一切都随陛下处置,还请饶了卡露拉一命。”
“父亲大人!”
双手被绑在身后的巴卡斯公爵低头致意,前额几乎都快碰到地面。向来心高气傲的卡斯德尔居然会这么做,甚至连女儿卡露拉都惊讶得睁大双眼。
然而面无表情的相马却只是叹了口气。
“听说当时率领空军的人是卡露拉,不可能不追究她的刑责。当初举兵反叛的时候,你应该就已经料到这个结果了吧?”
“咕……”
巴卡斯公爵紧咬下唇,看来似乎是无话可说。于是相马看着卡露拉。
“卡露拉,你有什么话要说的吗?”
“……没有。”
卡露拉颓然地摇了摇头。
“就这样?都没有其他想说的?”
“……既然陛下问起,我倒是想要为自身的愚昧表示歉意。当初莉希……公主大人试图介入调停,我们却对这份好意置若罔闻,因此内心实在是过意不去。”
说到这里,卡露拉低下头。卡露拉曾经在狱中表示不愿意因为接受调停,而造成我们的负担,现在的心情大概也跟当时一样吧。
“不打算求饶吗?”
“不想,任凭陛下裁决。”
“……好吧。”
相马的视线自两人身上移开,朝着位于后方的贵族们开口:
“现在也来听听看在场的各位有何看法。这两个人公然反叛我这个国王,实在是胆大妄 为,不知道各位认为该如何制裁比较恰当?还请提出自己的看法,不须有所顾忌。”
即使是由我来看,此刻侃侃而谈的相马还是让人觉得有点恐怖。刹那之间,我突然感觉到事有蹊跷。那种说法,彷佛是胸中早有定案。
‘我打算替这两个叛徒定罪,应该没有人反对吧?’
表面上想要听听大家的意见,骨子里其实是在出言恫吓的这种语气,乍听之下,就好像是在威胁参与这场审判的贵族……相马过去总是愿意倾听大家的意见,若对方言之有理,也会予以采用,然而现在的做法却刚好相法※。(录入注:原文如此)
内心浮现出这个念头之后,我打量着在场的贵族,这才注意到几乎都是曾经传出不好的风声,或者是在发生事情的时候总是做壁上观的人物。相马该不会打算利用卡斯德尔以及卡露,迫使这些贵族对自己宣誓效忠吧?
‘不想落得这种下场,就乖乖服从于我吧。’
彷佛在夸耀自身的力量——相马的做法让我产生这种印象。
这时其中一名贵族起身表示意见:
“陛下!这根本就是已经定罪的说词!”
出声的是一名正气凛然的青年,年纪大概跟哈尔帕德相仿。不过他不像哈尔帕德那么粗 鲁,看起来是个积极上进的模范青年。
“这位是?”
“萨拉森家的当主,皮特利•萨拉森。”
相马提出询问,哈克亚如此介绍对方。于是皮特利继续说下去:
“这应该是决定罪行轻重的审判,若陛下像这样强行贯彻自己的主张,就根本就没有审判的意义!”
“哇哈哈哈!说得好,萨拉森家的年轻人!”
这时又有一名贵族站了起来。他梳着灰白色油头,蓄着与发色相同的胡须,差不多到了初老的年纪,却是个身材魁梧的壮汉。
哈克亚眯起双眼,说出这个人物的名号。
“贾巴纳家的当主,欧恩•贾巴纳大人。”
“黑衣宰相大人,这位巴卡斯公爵在我们出生之前,就一直在捍卫这个国家,时间少说长达百年之久。精神方面或许不太成熟,替国家着想的心情却未曾改变。这次虽然与陛下刀剑相向,却不是为了满足一己之私欲,而是为了贯彻与凯欧路克•卡迈因的友谊而自我牺牲。”
“为了友谊而叛变,就是应该被原谅的吗?”
哈克亚瞪了欧恩一眼,结果他摇了摇头表示否认。
“并不是这样。相马陛下是从前任国王手中正式接下王位,巴卡斯公爵的行为确实过于鲁莽,此罪难免。然而巴卡斯公爵已经失去了地位、名誉、领地以及财产,若还要连同女儿一起处死,惩罚会不会太重了 一点?”
“您的意思是叛徒应该受到饶恕?”
“就老身看来,确实感到有些可惜。巴卡斯公爵是个还可以再战两、三百年的人物。放眼全国,还有哪个人比巴卡斯公爵更适合指挥空军?”
受到欧恩的鼓舞,皮特利也再度开口:
“陛下,您不是主张‘惟才是用’吗?就这样失去难得的人才,真的不会扼腕吗?比起我们这些不加入任何一方,只会做壁上观的投机贵族,个人认为基于相信朋友的原则而与陛下为敌的巴卡斯公爵,才是真正的人才!请陛下务必接受沃达公爵的劝谏,酌量予以减刑!”
听取两人的意见后,相马暂时闭上双眼……然后下达命令。
“……把他们带走。”
于是被士兵包围的两人就这样被带离了大厅。临去之际,怅然若失的欧恩默默地听从士兵的指示,皮特利则是不断呼吁相马从长计议,两人的反应刚好是个对比.
欧恩和皮特利被带走后,大厅笼罩在令人厌恶的寂静之中。在场众人连大气都不敢喘一 下,不知道该说些什么才好,最后还是相马打破了沉默。
“其他人有什么意见?”
结果贵族们的意见全都是‘死刑’。
“法律就是法律。”
“轻饶两人,难以对其他臣子交代。”
“胆敢忤逆陛下的蠢人,往后也起不了什么作用。”
……诸如此类的意见。表面上虽然是在谴责叛徒的罪行,心里面打的主意显然是‘千万别跟刚刚那两个人一样,让国王不开心’。
这下子我真的不明白了。目前在场的几个贵族无不对相马万分敬畏,很难再有什么图谋不轨的举动。
可是刚刚被撵出去的两人,跟留在大厅的这十二个人。到底哪一边才是对于相马、甚至是对于这个国家有所助益的人物?
(……不应该怀疑的,我不是已经决定要信任相马了吗?)
于是我捏捏自己的大腿,告诉自己不要继续纠结下去,却听到相马低声说出‘这下子非动手不可了’。相马?
“大家的意见我都听到了。”
相马站了起来,高举右手。见到相马的这个动作,沃达公爵睁大了双眼,贵族们屏气凝 神,卡斯德尔与卡露拉父女则是认命地低下头来。
于是相马在挥下右手的同时,下达简短的命令。
“动手!”
刹那之间刀风响起,血花四溅。
——十二个脑袋落地。
◇
◇
◇
如何成为一个国王?面对这个问题时,我多半会参考‘君王论’。
马基维利的‘君王论’被世人称为“魔鬼教科书”,问世之后的数百
年之间一直受到基督教会的坪击。其中被当成箭靶的部分,正是‘第八章:透过阴毒险恶的手段成为君王的人们’以及‘第十七章:受人敬畏以及受人爱戴,到底孰优孰劣’的记述。
第八章的论述主题是“即使是仁民爱物的君王也会失去国家,然而透过邪恶的手段窃取国家之后,却还是有人从未遇到部下的背叛,度过了安稳的一生。这到底是为什么?”,其中马基维利认为关键在于“使用暴虐的手法高人一等”。
另外第十七章论及“人类都是利己的生物,若必须选择一方来伤害,往往会选择自己所爱的人,而不是自己所畏惧的人”,主张“君王应该受人敬畏,而不是受人爱戴”。同时也表示“君王在率领大军的时候,完全不必在乎被评论为冷酷无情”,且认为“迦太基着名的军事将领•汉尼拔无论战胜或是战败,部下都不会起兵反叛,主因在于他灭绝人性的残酷”。
宣扬博爱的基督教大力抨击这些主张,认为马基维利不应该鼓吹理应以德治国的君王采用残酷手段,于是将‘君王论’视为禁书。
从此‘君王论’被冠上恶魔教科书的既定印象,世人经常在并未详读全书的情况下聚焦于偏激的标题,“‘君王论’替暴政背书”或是“‘君王论’主张屠杀所有反对者”之类的误 解,就这样成为一般的认知。
即使是‘君王论’的价值受到重新评估的现今,类似的言论依然时有所闻。
不过在这里我要把话说清楚,马基维利并未针对残酷暴行做过详细的描述。
第八章虽然提及“高明的暴虐手段是使用一次之后就不再重复实行”,内容却只提出历史上的实例,并未记载马基维利认为正确的使用方法。
第十七章也一样,篇章之中只提到“汉尼拔的活跃奠基于不人道的冷酷”,至于“冷酷” 的内容,则是未曾提及。
那么马基维利口中的“君王以使用一次为限,之后不可动用的暴虐手段”,或者是君王所背负的“冷酷”到底是什么?
首先马基维利在第十七章提到“君王可以受人畏惧,不可遭到怨恨”,其中为了不遭到怨恨,他提倡“绝对不可以染指人民的财产以及妇孺”。同样的章节当中,也写到“若见血的行动是无法避免的,也必须在具备正当的动机情况下付诸实行”。
这也可以代换成‘即使君王具备正当的动机,也不应该对部属、人民的财产以及妇孺出 手,杀人行为只有在动机正当的情况下,才是被允许的(或者说不具正当动机的杀人行为是不被允许的)’。
也就是说马基维利主张的“行使暴虐”,只限于“动机正当的杀人行为”。那么这到底适 用于哪些情况?是否正如基督教的抨击,其实是在宣扬“对敌人赶尽杀绝”的理念?
这个部分的解释可说是众说纷耘,不过我个人的看法其实是否定的。
原因很简单,马基维利在‘君王论’的第二十章是这么说的——
【政权成立之际看似可疑的人物,有时候其实比一开始就信任的人物更为忠心,更能派上用场。】
一开始站在敌对立场的人物,在生活陷入困顿后必须仰赖其他人的协助,这个时候自然比较容易收编。接受收编之后,这种人将会为了洗刷过去的负面评价而努力共作,当然就比一开始就加入己方阵营安稳度日的其他人好用多了。
翻开日本历史,侍奉织田信长的猛将•柴田胜家算是比较容易理解的案例。
信长的弟弟举兵反叛时,胜家原本是属于弟弟的阵营,降伏之后才投靠信长。自此以后, 胜家在信长的麾下累积战功,跃升为第一家老。不过若被信长视为尸位素餐,或许会跟同样是降人组的林秀贞一样遭到织田家的放逐,这或许也是促使胜家努力工作的原因。
回到主题,也就是说马基维利口中的“暴虐”并非“对敌人赶尽杀绝”。
那么他口中的“暴虐”到底是什么呢?
这恐怕只能从马基维利在阐述“高明的暴虐手段”时,所举证的实例来分析了。
阿加托克利斯在叙拉古遭受迦太基攻击的时候,暗杀叙拉古的元老院以及市民当中的意见领袖,巩固自身的权力基础,击退迦太基的来犯。
奥利韦罗托为了夺取故乡费尔莫的统治权,接连杀害原本支持他的几个叔叔以及市民的意见领袖,短短一年的时间就将费尔莫纳入掌中。
另外马基维利理想中的君王切萨雷•波吉亚也曾经暗杀握手言和的敌人,藉以巩固权力基础。先前提到的奥利韦罗托也是其中之一。
马基维利对于这种行为是站在肯定的角度。而且这三个案例的共通之处,在于‘行使暴虐的对象限于己方阵营’。
例如虽然位于己方阵营,却对政策的推行造成阻碍的元老院。
例如阻碍自己成为君王的亲人。
以及握手言和之后加入己方阵营,却随时可能背叛的人物。
这些碍事的自己人,更精确的说法应该是‘在己方阵营之中私下与自己为敌的存在’,这才是马基维利的暴虐之矛优先瞄准的对象。
这也可以用来解释第十七章的“冷酷”。
例如透过泯灭人性的冷酷让部下心生畏惧的汉尼拔,若针对“冷酷”的内容进行分析,就可以得出西比奥这个对比的实例。西比奥也是一代名将,却总是苦于部下以及领民的叛乱。马基维利认为原因出在西比奥的个性过于温和,无法对图谋不轨的部下定罪。
也就是说,跟西比奥刚好相反的汉尼拔“敢于处决自己人,深受部下的敬畏,无论战胜或是战败,家臣都不曾举兵反叛”。
马基维利所提倡之“高明的暴虐手段”是以己方阵营中的敌对势力为对象。若将‘君王 论’的其他主张,例如“邻国发生战争的时候,一定要清楚表明立场”、“这时选择中立,多半会落得失败的下场”等等列入考量,应该多少可以明白马基维利的中心思想。
【※千万不要信任哪边强就往哪边倒的蝙蝠。】(编注:出自《伊索寓言》的故事〈被同伴驱逐的蝙蝠〉。)
……大概就是这么回事。
马基维利当年是在内忧外患不断、局势一片混乱的义大利担任外交官。
为了不想把事情闹大,采取姑息的处理方式,结果侥幸逃过一劫的这些人,反而在日后酿成大祸——类似的案例应该见过不少才是。所以即使被世人冠上“暴虐”之名,他也主张应该一次就斩断祸根。
这就是我处死十二名贵族的原因。
身首异处的贵族身后,站着十几个一身黑的男子。
他们以黑布掩面,穿着类似忍者的黑色衣物。手中的长剑兀自滴血,砍下贵族脑袋的人显然就是他们。
突如其来的闯入者以及突如其来的暴行令在场众人几乎为之屏息。面不改色的人,只有我跟哈克亚而已。
“啊!相马!”
“陛下!大胆,你们是什么人?”
莉希雅和爱夏立刻仗剑而出,试图保护我的安全,我则是轻拍两人的肩膀。
“没事,他们是我的‘部下’。”
“部下……什么……?”
莉希雅露出疑惑的神情,这时一名黑衣人走上前来。其他人都穿着没什么特色的黑衣,唯独他身上穿戴漆黑的盔甲。身高将近两公尺,即使隔着一层盔甲,也看得出他的身材十分壮硕。光看头部以下的部分,着实有‘黑暗骑士’味道,偏偏脸上戴着‘黑色的老虎面具’。只见黑虎面具男跪在我的面前低头致意。
“领主大人,任务结束。”
黑虎面具男报告任务结果,低沉的语气与魁梧的身躯十分搭配。
“!?这个声音是……好痛!”
莉希雅似乎想说什么,我连忙加重压在她肩膀上的力道。
吃了一惊的莉希雅转头看着我。见到我摇了摇头,她有所领悟,默默地收起长剑。我不经意地望向艾克赛尔,她似乎也察觉到事情的真相,脸上的笑容夹杂着些许的怒气。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最好给我解释清楚。”)
我有一种受到威胁的感觉。美女一旦生起气来,那种气势真不是开玩笑的。背脊发凉的同时,我拍了拍爱夏的肩膀。她依然绷紧了神经,保持高度警戒。
“你也把武器收起来吧,爱夏。”
“可、可是……”
“他的名字是‘影虎’,直属于我的谍报部队‘黑猫’的队长。”
经我这么一说,‘黑猫’成员无不以整齐划一的动作举剑行礼。
当初在阿米多尼亚公国的首都拜恩被帝国的情报员将了一军,为了与帝国互相抗衡,我最近特别组织了专门从事谍报工作的直属部队。
更精确的说法,应该是哈克亚将原本人数不多的情报员大幅扩编之后去芜存菁,找来具备优异领导能力的影虎担任队长,重新编组成直属于我的部队。
他们是一支神秘的部队,没有人知道成员的真实身分。而且明明是才刚成立不久的部队,行动之际却是默契十足,这也是个难解的迷。
其中最神秘的地方,大概就是影虎的真实身分。将这支神秘的部队当成自己的手脚指挥若定的英姿,彷佛是身经百战的名将,不过目前王国有这号人物吗?到底会是谁呢?没有人知道他的真面目。
“……相马,影虎该不会是……”
“没有人知道他的真面目,好吗?”
“是……”
莉希雅的表情虽然复杂,不过她还是点了点头。于是我立刻向影虎所指挥的黑猫部队下达命令。
“贵族的尸体处理完毕后,联系在他们的豪宅附近待命的禁军部队。命令他们闯入豪宅, 搜集相关的物证。若有人胆敢抵抗,一律格杀勿论。”
“遵命。”
处理好贵族的尸体之后,黑猫部队立刻退去。
影虎也在最后一刻朝着莉希雅瞄了一眼,这才离开大厅。目送他们离去后,莉希雅对我报以稍嫌严厉的眼神。
“……给我把事情解释清楚。”
“我知道,不过该从哪里说起呢?”“先告诉我为什么要杀害那些贵族吧。”
“嗯,那就先从这里开始……”
于是我娓娓道来这次斩杀行动的原因。
“为什么非得斩杀那十二个贵族不可,其实是因为他们也跟阿米多尼亚暗通款曲。这点已经透过哈克亚以及凯欧路克各自的调查获得证实。”
“私通阿米多尼亚?”
“这种说法并不精确,应该是‘也’私通阿米多尼亚才对。那几个家伙跟阿米多尼亚、不法贵族以及‘我们身边的人’都有联系。”
“呃?这是什么……”
“就是墙头草的意思——他们只依附强者。”
那几个贵族平常总是向势力强大的一方表示恭顺之意,藉此保全自己的生命财产。
王国逐渐衰退,他们就暗自私通阿米多尼亚.;内战爆发之际,他们私底下支援不法贵族,自己则是保持中立;战后发现我的声势扶摇直上,又跑来向我摇尾乞怜,表示恭顺。这些人就是利用这种手法确保自身的安全,同时在背地里煽动对现状有所不满的其他人。所有的行动,都是以明哲保身以及利益导向为原则。
“他们与反对势力进行物资以及人力的交易,藉以赚取利益,等到反对势力逐渐失势,再给予致命的打击,当成自己的功劳。若因此而引起他人的怀疑,就在其他地方煽动不满的人们起而反抗,藉此转移焦点,幸免于受到追究的命运……莉希雅,他们在令尊当权的时代,也不断重复同样的做法。”
“什么……?”
得知王国在父亲治理下不为人知的黑暗面,莉希雅为之哑然。
“麻烦的是他们从不直接反抗,而且还会在我方占据优势的时候扮演忠心耿耿的臣子,很难加以制裁。毕竟在我方当权时,他们确实是尽忠职守。愈是对于政权的维护颇具自信、个性温厚笃实、容易信任家臣的君王,愈是容易掉入他们的陷阱。毕竟这种君王往往会认为‘只要建立起稳定的政权就没问题了,没必要特地削弱己方阵营的力量’。”
“可是……你却杀了他们?”
“因为我从不认为自己的政权将会一帆风顺,反而还很担心迟早得面对命运之路的分歧 点。到时候像他们那种墙头草一定会坏事,你、爱夏以及茱娜这些对我来说最重要的人势必会受到伤害。我不想到时候再来后悔当初为什么没有快刀斩乱麻。万一事情真的发生了,我一定会发疯的,所以才选择趁现在先摘除祸端。”
马基维利的‘君王论’是这么说的——
【一个人再怎么深思熟虑,都无法改变命运的流向,不过至少也要掌握一半的变数。】
政权的盛衰,取决于掌权者的行动是否符合时代的脉动。
不过这点必须留待后世检证。织田信长、拿破仑……这些大时代的英雄一旦跟不上潮流, 就会步入灭亡。马基维利将这种现象称之为‘命运的骤然改变’。而且命运的骤然改变虽然是无法阻止的,只要做好事前的准备,还是可以减缓改变的力道。
重点在于不要过于乐观,同时具备应该行动的时候切忌有所迟疑的果断。马基维利在这里表示‘命运是女神(女性),想要征服女神,就必须打到她们听话为止’。这段话被女性主义 者听到的话,恐怕会气得暴跳如雷,不过表现方式姑且不论,为了避免留下祸根,我才会毅然决定当场除掉这十二名贵族。
听到我的说明,莉希雅这才终于点头。
“我能理解你的想法,不过你要怎么处置先行离席的萨拉森家以及贾巴纳家?”
“这点就由在下代为说明。”
哈克亚往前站出一步。
“萨拉森家与贾巴纳家在前任当主的时代,与其他十二家同流合污,不过当主去世之后, 他们已经互不往来了。现任当主皮特利大人是个文武双全的优秀青年,欧恩大人则是正直不阿的热血好汉,他们一定会效忠于陛下,绝无贰心。这点从两人被带离大厅时的反应,应该不难窥见。”
“……所以你们在处刑之前,早已做好了区别。”
“是的。被处刑的那些贵族全都是涉有重嫌的人物。现在禁军部队应该已经闯入他们位于王都的毫宅,扣押相关证据。处刑以及搜集证据的顺序刚好相反,这当然不是值得鼓励的做法,还请您多多包涵。”
说到这里,哈克亚向莉希雅躬身行礼。
应该是在替我说话吧。哈克亚明确表示出我不是单纯基于猜忌,才下令处死十二名贵族,致力于维护我跟莉希雅之间的关系。莉希雅似乎也明白哈克亚的苦心,并未继续追究下去。
“十二名贵族的部分已经明白了,不过若其他两家也以相马的决定马首是瞻,到时候又该怎么办? 一起处死吗?”
经莉希雅这么一问,哈克亚摇了摇头。
“到时候我会依照原订计画主动挑衅,以激怒两人为目标。不过若他们像其他十二名贵族一样对陛下阿谀奉承,往后也很难受到重用。”
“居然连这点都想到了。”
莉希雅对我报以惊讶的眼神。
其实这种考验人性的计画是由哈克亚全权负责,我可没那么黑心……应该啦。发现我的眼神闪烁,莉希雅认命地叹了口气。
“所以你打算怎么处置卡露拉他们?”
“……我正要宣布呢。”
于是我站在被五花大绑的卡斯德尔面前。目睹这一连串的变化,卡斯德尔的表情有些呆 滞。理应挥向自己的利刃居然砍下其他人的脑袋,也难怪他会感到困惑。
“卡斯德尔•巴卡斯。既然拒绝了最后通牒,等于是触犯了‘叛国罪’。”
经我告知之后,卡斯德尔低下头来。
“……我明白。”
卡斯德尔的腰弯得比之前还要低,前额已经碰到地板了。
“所以这是我的请求。我愿意扛下所有的责任,只求饶了卡露拉一命。”
“这不是由你来决定的。”
我以冰冷的语气如此回应。
“现在宣布判决。你的所作所为适用于叛国罪,这点再明显也不过了……不过诚如皮特利与欧恩先前所言,百余年来捍卫王国的功勋不容抹煞。再加上官职、领地、资产、巴卡斯家族的名号已经悉数没入,因此特别饶你一命。”
接着我望向默默地站在一旁静观其变的艾克赛尔。
“卡斯德尔将由艾克赛尔负责看管,前提是严禁卡斯德尔进入巴卡斯公爵旧有的领地,也不许跟继承巴卡斯家族的儿子卡露露以及母亲艾克赛拉接触。艾克赛尔,你的女婿犯下滔天大罪,往后可要好好监视他才是。”
“!——是,属下遵命。”
艾克赛尔噙着泪水恭敬行礼。
抬起头来的时候,她的双唇微微颤动,似乎轻轻说了声“谢谢”。我对艾克赛尔的这个举动没有做出任何反应,接着站到卡露拉的面前。
父亲虽然逃过死劫,卡露拉的表情依然严肃。
“卡露拉,你也同样触犯了‘叛国罪’。可是你跟卡斯德尔不同,没有‘护国百年’的功勋,找不到减刑的理由。”
“……我明白。”
“等、等一下!既然如此,干脆杀了我吧!卡露拉是在我的指示之下与你为敌的,所以把我的功勋让给卡露……”
“把他带走!”
卡斯德尔拚命磕头请求,我干脆命令卫兵把他带出去。被带出房间时,卡斯德尔不断高喊着“让我代替她受死吧!”,不过我并没有答应的必要。等到现场安静下来之后,我才继续开口:
“你是罪证确凿没错,不过让主犯卡斯德尔活下来,却杀了他的女儿,传出去也不太好 听。因此我能留你一命,前提是从此眨为奴隶。所有权由王家,亦即我与莉希雅共同享有。”
这个世界仅次于死刑的刑罚,就是成为犯罪奴隶,接受强制劳动。没有所谓的终身监禁。
除非遇到特赦,否则被眨为犯罪奴隶的人将被送往炭坑之类的恶劣环境,终其一生从事强制劳动。不过卡露拉的所有权属于王家,因此不会被送往炭坑,
而是成为绝对服从于王家的奴婢。
“……是。”
面对被眨为奴隶的裁决,卡露拉无力地点了点头。
艾克赛尔好像有话要说,却还是忍住了。大概是认为总比身首异处好多了吧。哈克亚闭上双眼,爱夏则是因为现场的气氛而显得有些惊慌失措。莉希雅丝毫不为所动,静静地在一旁注视着我。
“到时候再另行指示,不过现在我打算先命令你从事一项工作。”
“……请吩咐。”
于是我走到垂头丧气的卡露拉身旁,以只有她听得到的声音在耳边下达‘某个命令’。卡露拉顿时睁大了双眼。
◇
◇
◇
我怀疑自己是不是听错了。
(“必要的时候,就由你来杀了我。”)
相马在我的耳边低声下达这个命令。
我惊讶得睁大双眼,相马却点了点头,表情十分严肃。
(“当然不是现在。如果有一天我成为暴君,希望你来扮演阻止我的角色。以你的武艺, 应该轻而易举就能取我性命吧?”)
成为暴君的话,就动手杀了我……怎么会突然提出这种要求?
于是我压低音量反问回去。
(“为什么要这么做……还有,为什么要告诉我?” )
(“因为莉希雅和其他人可能办不到。”)
说到这里,相马露出无奈的苦笑。
(“不知不觉中,我的身边多了好几个重要的人。这阵子我跟莉希雅以外的人订定婚约, 其中也包括了站在那里的爱夏。”)
居然在我不知道的情况下,跟站在那里的黑暗精灵订定婚约?莉希雅愿意接受吗?不过以她的个性来判断,应该会选择妥协吧?
(“那……我应该先恭喜陛下啰?”)
(“谢谢……身边多了几个重要的人固然是好事,可是一想到如果有一天我被权力所蒙蔽,成为暴君的话……就突然害怕了起来。若真的有那么一天,莉希雅她们可以阻止我吗?)”
(“莉希雅应该可以,毕竟她是个嫉恶如仇的人。”)
(“这很难说。如果是过着荒淫无稽的生活,或者是下令屠杀人民,莉希雅或许会直言 进谏,不过若像这次有个正当理由的情况又如何呢?每一次的整肃其实都不是什么大问题, 然而次数多了,就会酿成无法挽回的悲剧。到那个时候,莉希雅她们真的可以与我做出切割 吗?”)
这……应该很难吧。
(“或许我不应该这么说,不过莉希雅是死心塌地爱着你的。当你坠入地狱的时候,她也 会跟着一起跳下去。”)
莉希雅是个正义感十足的专情女子。不管发生什么事,她应该自始至终都会站在相马的这一边吧。相马也点了点头。
(“所以我就说嘛。爱夏的情况也有点类似,至于茱娜就不太清楚了。不管怎样,身边有 太多跟我在一起就会遭遇不幸的人了。如果暴政引发了革命,不但我会被处死,莉希雅她们也会被推上断头台。我可不想让莉希雅她们步上*玛丽皇后的后尘。”)(译注:玛丽皇后,法王路易十六的妻子,法国大革命的时候被送上断头台。)
玛丽……是谁啊?这个疑问浮现在我心中,相马则是以严肃的表情继续说下去。
(“所以在我让身边最重要的那些人陷入不幸之前,你必须亲手了断我的生命。这就是我希望你扮演的角色。”)
(“……我已经是个奴隶了。一旦杀害主人,颈环也会杀了我。”)
(“嗯。所以决定动手的时候,必须先做好同归于尽的心理准备。当我顺利将王位传给下 一任国王的时候,自然会取消你的奴隶身分。”)
这个人的语气虽然轻松,谈话的内容却叫人一点都轻松不起来。
相马要求我在他成为暴君时,成为划破天际的凶刀。杀了他的同时牺牲自己。把我这个奴隶摆在身边的用意,就是为了充当阻止他成为暴君的煞车。
(“你真的是……完全不讲情面。”)
(“我只会对重要的人讲情面。”)
(“对你自己也是,不过这就难怪了。”)
阿米多尼亚会战之际,我就觉得这个人太不看重自己了。
这样子只会替周围的人带来数不清的麻烦。
(莉希雅,你爱上了 一个危险人物……)
没错。为了不让挚友的恋情迎向悲惨的未来,就让我担任煞车的角色,负责在一旁监视 吧。于是我端正坐姿,恭恭敬敬地低头行礼。
“谨遵指示。在执行命令的这一天到来之前,我会在内心祈祷执行命令的日子永远也不要到来,即使是粉身碎骨也在所不惜。”
听到我的回答,相马心满意足地点了点头。
“目前王城没有专门给奴隶做的工作,就暂时把你编入侍女小队……呃……详细情形,就 去问那个‘侍女长’吧。”
相马下达指示,不过最后的地方似乎有些含糊不清。
心生狐疑的我依循相马的视线往前看,大概二十岁左右的美丽侍女映入眼帘,表情颇为和蔼可亲。这个侍女有什么问题吗?这时我突然注意到莉希雅正以怜悯的眼神注视着我……咦?
◇
◇
◇
卡斯德尔与卡露拉的裁决结束之后,我、相马、爱夏三人联袂返回办公室的途中,走在前面的相马突然身形一晃。
“相马!”
“陛下!”
我和爱夏连忙伸手相扶。
“没事,有点头晕而已。”
相马一只手扶着墙壁,另一只手制止了我们。
“可是……”
“真的没事……暂时让我一个人静一静。”
如此表示之后,相马就独自进入办公室。
我偷偷从旁边观察相马的侧脸,注意到他脸色发青,似乎不太舒服。于是被留在原地的 我,朝着一样被留在原地、一脸茫然的爱夏开口说话。
“之前明明还好好的,怎么突然变成这样?”
“我也不清楚……不过。”
“不过?”
“陛下看起来像是首度从战场上平安归来的士兵。第一次……杀人。”
“你是说相马对处死十二名贵族的决定耿耿于怀?”
不过那不是相马认为必须这么做,才付诸实行的吗?
既然如此,理应没有懊悔的必要。而且相马也经历过之前对抗阿米多尼亚公国的战役,那是他第一次上战场的经验。相马在战斗中击毙阿米多尼亚公王凯悟斯八世,战后也处死了涉及不法的贵族,并非第一次杀人。
于是我提出反骏,爱夏却摇了摇头。
“这纯粹是我的想像。凯悟斯当时是处于我不杀人,就等着被杀的情况,不法贵族则是有明显的叛意,然而那十二名贵族却并未对陛下造成立即性的威胁。明知放过他们只会害了自己,然而当众处死的决定是否正确,或许陛下的心里面一直拿不定主意吧。”
说到这里,爱夏以担忧的眼神凝视着办公室的大门。
(拿不定主意吗……?)
……也是,爱夏的看法是对的。
听说相马之前的世界相当和平,已经好一段时间没有战争了。
或许是来自这种世界的关系,相马极度不乐意见到人员的伤亡。偏偏他也没那么乐观,从不认为可以在不造成任何牺牲的情况下解决问题。因此相马所采用政策,经常以如何付出最少的牺牲换取最大的成果为前提。
这是一国之君应有的认知。然而相马的心胸没那么宽大,甚至连最少的牺牲都无法接受。
“爱夏,通常都是怎么开导这些士兵的?”
“这个嘛……我没待过军队,不太清楚……比较常见的做法,就是让士兵‘遗忘’吧。”
“遗忘?”
“好像是长官以及老兵带着新兵飮酒作乐或是寻芳问柳,藉以舒缓内心的情绪。这种事情只能静待时间来解决,想太多对身体不好。”
飮酒作乐,或者是……吗?既然如此……
◇
◇
◇
审判从下午开始,现在已经是深夜了。
办公室并未点亮油灯。一片漆黑之中,我独自躺在床上。
手边还有堆积如山的工作,结果我把工作丢给哈克亚去处理,今天想要好好偷懒一下。哈克亚也答应了。其实我很想早点就寝,只可惜事与愿违,意识清醒得不得了。
只要稍微动动大脑,就会开始思考先前的处刑是否正确。
就长远的眼光看来,处死十二名贵族绝对是正确的。放他们一马的话,万一有人因为那些家伙所引发的祸事而受到伤害,我一定会懊悔莫及。不过我现在也是一直在心里面告诉自己,不要因为处死他们而懊恼就是了。
【残酷的暴行必须当机立断。】
【君王不必在意冷酷无情的评价。】
【为了求生存,刻意选择战争。】
【灭亡之际再来后悔当初为什么没那么做,已经无济于事。】
我在脑中反刍马基维
利的格言,只为了替自己寻找合理的藉口。
既然会在事后懊恼,更是应该选择不会对重要的人造成伤害的方法。当初明明是说服自己之后才做出的决定,结果现在还是让我对自己的三心二意感到痛恨不已。
就在这个时候,入口的门扉突然开启。我抬起头来看了一眼,莉希雅和爱夏正站在门口,
而且身上的穿着打扮非常犯规。
“!?”
两人穿着类似浴袍的服装。质地轻薄,露出半截大腿。
而且浴袍下面似乎什么都没穿,衣领之间若隐若现的乳沟以及暴露在外的白皙大腿着实 感。走廊的灯光从敞开的大门映照进来,更是突显出两人的身材曲线,构成一幅冶艳煽情的画面。爱夏高人一等的婀娜身形特别亮眼,莉希雅匀称的身材也十分美丽。
眼前的画面看得我是心荡神驰……若不是心情跌落谷底,一定会当场失去理智。
只是我现在的心情实在太恶劣了,完全将两人的行为当成恶作剧。
“……这是什么意思?”
声音相当恐怖,连我自己都吓了一跳。这样不对吧?
又何必把脾气发在其他人身上呢?于是我以尽可能平静的语气重新开口。
“我已经说过了,让我一个人静一静。”
“你都变成这样了,这叫我们怎么放得下心?”
无视于我的警告,莉希雅直接坐在我的床边。爱夏也先说了声“抱、抱歉”,坐在床的另一边。不管看向左边还是右边,都只会看到美少女的臀部,于是我只好以手臂遮住双眼,抬头面向天花板。
“真是……你们想做什么……?”
“这个……想要让你忘记一切……”
“什么? ”
“总而言之!你想怎样都可以就是了!”
“这、这种事情毕竟是第一次,还请多多指教!陛下!”
想怎样都可以?请多多指教?她们两个到底在说什么?
“……抱歉,现在没那种心情。”
“呜呜……应该找茱娜阁下一起过来。”
爱夏似乎十分懊恼。茱娜应该正忙着办理从海军转调到这里的手续吧?唉她们也是在关心我。这时莉希雅突然坐立不安了起来。
“那个、相马……”
“嗯?”
“……我有点冷,可以钻进被窝吗?”
她在发抖?就快要进入冬天了,穿成这样当然会冷。
为什么不选择正常一点的衣服呢?我还来不及开口,两人就立刻钻进被窝。一张单人床挤了三个人,彼此的身体当然都贴在一起。我甚至清楚感受到两人的心跳。
“呼,好温暖。”
“对呀,真的会睡着呢。”
“这是我的房间兼办公室,好吗? ”
面对两人的说词,我也只能摇头苦笑。不过……真的挺温暖的。
内心的不安好像逐渐融化的感觉,人的体温真是伟大。
就只是身边有人陪伴而已,心情就轻松了许多。
这种被保护的感觉,让我更想保护她们。
“两位。”
“嗯?”“什么事?”
“谢谢。”
听我这么一说,躺在我左右两侧的莉希雅和爱夏微微一笑。
于是在疲劳的催化之下,我们很快就进入梦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