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1 *
大概是睡眠不足,第五堂课我完全睡掉。下午的课原本就备受睡魔袭击,音乐老师还让我们看一部电影名作《乐来乐爱你》。多亏西洋电影的音乐舒适又引人入睡,我享受到REM睡眠,脑袋托福舒畅不已。电影内容当然不记得,不过我问醒着的同学,他们也说不知道,所以我没有罪恶感。第六堂英语课发回期末考考卷,我看完分数之后放心了。既然连一个错误都找不到,我教国中生英语也不丢脸吧。
今天的时间要给真司。我来到上次的咖啡厅,他还不在里面。我坐在深处的四人桌,点了苹果汁,在真司赴约之前用手机打发时间。输入在马场屋记下的海报网页,出现名为「欢笑小天使」的部落格。
「欢笑小天使」是马场阿姨率领的志工团体名称。昨晚我也上了这个网站,但是还没将历史纪录卷到最底下,我就被睡魔袭击了。
内容都和贴在马场屋厕所的公报一样。最新文章是上个月荞麦面制作体验的活动纪录,贴了一张社会人志工女性和唐氏症男生揉荞麦面团的照片。活动最后一定会拍一张「欢笑小天使」的大合照。龟井美嘉的身影当然也在其中。
───当琅。
挂在咖啡厅门上的钟发出声音。
「久等了。」
「嗯,等很久了。」
「抱歉抱歉。啊,一杯热咖啡。」
真司向站在吧台的店长点饮料之后,坐在我的正对面。
「真司,我问你,你在英国点咖啡会怎么说?」
「问得真突然。总之就正常说『Coffee, please』吧。」
「不会说『co-hi』对吧?」
「当然啊,讲片假名英语也不会通吧。」
「那你不觉得日本也应该把咖啡的片假名改成正确的发音吗?这么一来直接讲也能通喔。」
「这是怎样?」
真司一副拿我没办法的表情脱掉外套。骆驼色的格纹大衣要是挂在椅背应该会拖到地面。他没有这么挂,而是将长大衣整齐折好,放在自己旁边的空椅子。真司表现自己是「沉稳干练的男性」,使我不悦。
「片假名也是日语喔。苹果的汉字与片假名都是日语,这得看开点。去英语国家的时候,再以标准英语说『apple』就好。」
「……好无聊的回嘴。」
「我们再怎么思考,如今才要改语言根本不可能吧?」
他面不改色双手抱胸时,咖啡上桌了。「那么,我要享用coffee了。」真司说完朝着我的脸举起咖啡杯,喝一口就露出瞧不起人的笑容,改成翘起小指拿咖啡杯酸我。「coffee果然好喝耶,coffee。」他对我这么说,所以我竖起中指骂他。我们这辈子果然只能和日式英语为伍吗?
「这么说来,久留美的照片,虽然扩散到某种程度,但是有极限。」
「你在讲哪个时代的话题啊?我都已经采取其他行动了。」
「真过分。上次不是才说我是共犯吗?」
真司幼稚噘嘴。一点都不可爱的男生摆这张表情会扣分。
「我在书店遇见小学认识的女生,在她的介绍之下开始当志工。」
「志工?」
「你果然吓到了。」
我拿「欢笑小天使」的部落格给真司看。
「这就是那个志工团体。然后,照片里的这个女生是我朋友。」
我放大美嘉的身影指着她,真司随即明显变得笑嘻嘻的。看来美嘉的脸蛋果然任何人看都觉得漂亮。
「我决定最后一人是她。」
「也就是东西南北凑齐了?」
「嗯。我正在计划让所有人出现在这个『欢笑小天使』的部落格。」
「那我拍这张照片就好?」
「不,『欢笑小天使』好像有专属摄影师,所以帮我传开。」
「咦~~但我自信可以帮大家拍得更可爱耶……」
「这次不需要拍得可爱。只需要我们在当志工的证据。只要进行这种活动,不觉得看起来很像是好人吗?」
「总觉得你话中带刺。」
「成为偶像之后,往事很快就会被挖出来。问你一个问题,到时候如果被挖出跟男生的合照,以及奉献心力进行志工活动的照片,哪一种比较受欢迎?」
「这个问题真恐怖。」
真司立刻理解我的想法,再度笑嘻嘻地轻声这么说。我观察他的脸,发现他换了眼镜,从银色椭圆框进化为黑色威灵顿框,但我没有特别提及。
「意思是你不只思考如何成为偶像,也确实在思考成为偶像之后的事?」
「嗯。所谓的自信过剩。」
「我不讨厌喔。所谓的志工活动,具体来说是在做什么?」
「教国中生英语。」
「是喔,你英语很好?」
「因为父亲工作的关系,我在加拿大住了五年。」
「咦!我不知道这个情报。」
这么说来,我和真司单独见面好几次,却几乎不曾聊到彼此的过去。
「我们啊,老是在聊未来的事情对吧?」
「所以我才没好好掌握你的真面目吗?」
「应该是因为我这女人没那么好捉摸吧。」
我并不是刻意回避聊往事,只是因为至今我没问也没人问我,如此而已。我自以为很熟悉真司,却察觉几乎都是「肯定是这样吧」的臆测,实际听他亲口说的只有他去过特卡波湖的往事。
「我从以前就想问……」
「嗯。」
「你为什么这么想成为偶像?」
「第一次看见偶像的时候我在想,原来人是会闪闪发亮的。」
「……」
当时的感动,我至今也无法忘怀。住在加拿大的时候,亲戚录下许多日本的电视节目寄给我。这些影带播放出那群人唱歌的身影───
「在那之后,我一直在寻找自己也能闪闪发亮的方法。对周遭的人说谎,隐藏这个想法。但我认为世上有许多像我这样的人。大家怀抱说不出口的梦想或愿望,每天为此思考,试着努力。和那些嘴里说没念书却考满分的人一样。」
「愈是爱讲这种话的家伙,眼圈总是愈黑。」
「不过这种人很帅。」
咖啡厅今天也只有两名客人。笑声响遍看起来随时都会倒的这间店。瞬间的沉默降临之后,我忽然开始觉得自己刚才是大发豪语,但应该太迟了。将真正的内心赤裸裸展露在他人面前,着实令我觉得不好意思。
「闪闪发亮的东西,为什么那么迷人呢?」
「不愧是爱好星星的真司,你真懂。」
可靠的自己人。感觉今后也会一直顺利进行。我觉得这个时候的我过度自信。春季的脚步对我来说明明不是什么好消息。
* 2 *
如何有意义地度过春假?我一直思考到天亮,最后没得出答案就入睡。对照我意识中断之前的记忆,我在床上躺了整整十三小时。觉得连假尊贵过头的结果就是此等惨状。我就这么恍惚看着放在书桌的桌历,八天后将体验的失落感早早来袭。
这种糜烂的生活习惯,也只在这短短的犹豫期间能被原谅。春假今天开始。即将穿着睡衣结束连假第一天的我是人生输家预备军。
我慢吞吞起身,从桌面下方的抽屉,翻出入学典礼之后再也没看过的课程大纲。新学期开始之前,我应该做些什么?首先我想让朦胧浮现的高二蓝图变得明确。
看向年度行事历的页面,我得知下个年度的自己必须上学二○七天。虽然没有竞走大赛的文字,但取而代之的是「山林作业」这个充满泥巴味的活动。文化祭、运动会、校外教学。确认各活动的时间之后,大致掌握了一整年的流程。在我眼中……所有活动都找不出价值。
───噗~~噗~~
床上传来震动声。今天也在我面对书桌的这时候。最近手机总是在我坐这张椅子的时候来电,已经成为我的魔咒。
(东小姐,明天要怎么穿?)
传讯息的是华鸟。即使我想回应,但我还没决定明天的服装。
马场阿姨所率领志工团体的活动就在明天。数十名参加者一起推着坐轮椅的身障者登山,这好像是「欢笑小天使」春季的例行活动。我先前以手机拍下马场屋发放的登山须知,传送给华鸟与久留美。看向时钟,短针指着六。明天必须早起,所以差不多该着手准备了。
* 3 *
我在集合时间的十五分钟前抵达山麓附近的车站。优衣库的防风外套为我保持适当的温度。要是路上觉得热,脱掉底下的上衣就好。
穿过验票闸口,眼前是广场,已经满满都是人。他们都是「欢笑小天使」的人吗?我决定站在售票机旁边等「南」与「西」抵达。她们两人大多在指定时间将近的时候到。正如预料,久留美今天也是准时现身。
「小东,久等了。」
见面立刻映入眼帘的,是从她肩膀露出来,像是翅膀的物体。
「早安。你背的东西真可爱。」
这个?久留美一个转身,两个白色的物体随着她的动作弹跳。从后面看就知道是兔子脸造型的背包。脸部是装东西的部分,但是大耳朵不具实用性。毛茸茸的表层感觉很怕水又容易脏,白色的荷兰垂耳兔在回程的时候可能会损毁。不适合的不只是背包,服装也完全忽视功能性。上半身是淡粉红色的中性连帽上衣,下半身是海军蓝的贴身牛仔裤,她将以这身打扮挑战登顶。牛仔裤弹性不好,感觉不方便行动,但总比穿裙子好吧。
「我在网路上一见钟情就买了。因为很大,所以连笔电都装得下喔~~」
「是喔,意外实用耶。」
「南小姐还没到?」
「嗯。差不多要行前讲习了。」
「那位大小姐还是一样我行我素耶。啊,发现龟井~~」
沿着久留美手指的方向看得见龟井美嘉,高挺的鼻梁像是标记般闪亮。
「各位久等了。」
华鸟在预定时间十五分钟后抵达。她连气都没喘一下大方登场,我与久留美都噘起嘴。
「真是的~~南小姐,想说你终于来了,但你怎么穿这样?」
The North Face的硬壳衣、五分裤、花俏的裤袜,甚至脚上也是mont-bell的登山鞋,全副武装的华鸟一抵达就尽显她对登山的热情。
「哪有怎样,不就是登山装吗?久留美小姐,你该不会要穿这样登山吧?」
「因为这是我最方便行动的衣服啊!」
「那你穿学校的工作服过来不是比较好吗?你太小看登山了。」
但我记得华鸟说过她没登山经验。大概是为了这一天买齐整套装备吧。
「明明准备得这么用心,发型一如往常没问题吗?」
「嗯,当然。这发型不会挡到视线,反而是最合适的。」
「和登山女孩的服装完全不搭就是了。」
「刻意跳脱原则才有品味喔。」
「南小姐、久留美。」
广场中央是熟悉的福泰女性。马场阿姨挥着黄色的小旗子。
「我想向某人打声招呼,跟我来。」
关于马场屋以及英语志工的事,我事先已经告诉她们。
「马场阿姨。」
「哎呀,小东早。」
「早安。」
「早安。」
「您好。」
躲在我身后的两人也探头打招呼。
「这位是平常照顾我的马场阿姨。」
「请多指教。我是西特库诺高专二年级的大河久留美。」
「我是圣南特尼里塔斯女学院二年级的华鸟兰子。非常期待今天的活动。」
春假进行自我介绍的时候,不知道该说自己是几年级。久留美与华鸟从新学期开始都是三年级,不过大概是判断春假结束之前都勉强算是二年级吧。
「我是马场。我才要说,平常总是受到小东的照顾。大河小姐与华鸟小姐对吧,请多指教。」
「请多多指教。」
「小东……方便单独过来一下吗?」
「咦?啊,好的。」
我请西南两人在原地等,被马场阿姨带离现场。大概是要介绍某人给我认识吧。不过一反我的预测,她走向广场角落的无人区域,停在一棵大树下,然后转身面向我。
「小东,我没听你说今天会多带两人过来。」
她圆圆的脸上完全没挂着笑容。
「啊,那个……」
我连忙回溯记忆。我事先问过是否能带朋友一起来,当时她回答「可以」。我确实可能没告知是「两人」,但是多一人应该不会造成什么不方便,对于志工来说,人手多一点不是比较好吗?
「得说清楚才行。某些东西只能按照人数准备。」
「……对不起。」
「还有,到时候你们会不同组,可以吗?」
「咦?」
「今天我让你和美嘉同一组。如果多一个人,我觉得让你们同组也没关系,不过多两个人的话有点……」
「为什么不能全部同一组?」
「小东,你知道今天是什么样的活动吧?」
「知道。大家一起登山……」
「没错,今天啊,每台轮椅由五人辅助,大家同心协力爬山。如果其中四人是女生会让人担心。或许并不是绝对做不到,不过你试着想想坐轮椅的人会怎么想。『欢笑小天使』的孩子们,还有不良于行的特教学生与家属,很多人都在期待每年一次的这一天。」
「……」
「你特地过来,我却讲得像是在说教,对不起。谢谢你愿意过来。不知道的事情尽管问吧。」
马场阿姨对我忠告完之后,匆忙走回广场的人群。看不见她的背影之后,我也回到刚才的场所。
「小东欢迎回来~~」
「感觉你气色不太好。」
「啊,完全没事。刚才就像是行前说明那样。」
面对一无所知的华鸟与久留美,我即使拼命扬起嘴角,脸也紧绷到完全笑不出来。想到刚才的忠言迟早得告诉她们两人,我心情就好沉重。能不能干脆现在装病回去?
───「欢笑小天使」的各位早安。现在要开始进行事前讲习,请在看得见我的位置蹲下来。
马场团长左手举旗,右手拿起大声公,众人围在她身边。她让大大的肚子吸入一大口气,开始主持这场集会。
「各位接下来要爬的是单程约两小时的一号路线。今天共九十人集合参加本活动。」
依照「欢笑小天使」的活动纪录,记得去年参加人数是五十人。今年规模明显扩大。
「各位同心协力快乐登顶吧。但是请不要勉强喔。如果感觉任何不对劲,请立刻通知附近的工作人员。这边的同仁是今天支援大家的特教学校老师们。」
被介绍的老师们依序向众人打招呼。接着,社会人志工、青年志工代表各自致词鼓舞大家,然后再度由马场阿姨主持。
「接下来要分组行动。名单已经分好,被叫到的人请到这里。国中生以下的志工都和我一起压队,所以稍等一下喔。那么第一组的成员,藤原启治先生、横田博道先生、三岛枫小姐……」
拿着一号牌子的是十岁左右的男生。被叫到名字的人们依序围在他的轮椅旁边。
「小东,久留美总觉得开始不安了。」
久留美从后方拉我的衣摆。转头看向她的脸,她的眉心出现皱纹。
「久留美……」
「久留美爬得到山顶吗……」
「没问题的。毕竟有很多大人。大家都一样不安喔。」
其实我自己也是今天第一次爬山。主动进行这种艰困的挑战简直莫名其妙。如果没当志工,我就不会爬山;如果不是为了梦想,我也不会当志工。至少我是以自己的意愿决定的。华鸟与久留美不知道是抱持怎样的心态位于这里。
「难受的话跟我说吧。」
默默聆听我们对话的华鸟,意气风发地拿出氧气罐给我们看。标高才六百公尺左右的小山,究竟会有谁罹患高山症?圆鼓鼓的mont-bell背包里,感觉还塞满其他不必要的登山法宝。
「话说东小姐,我们是第几组?」
「那个……其实你们两人和我……」
「小~~东~~」
沿着声音传来的方向一看,美嘉朝这里大幅挥手。
「这边~~!要出发了~~!」
美嘉身旁是拿着三号牌子的少女,只把脸传向我这边。看来我是第三组。
「啊,我得过去了。」
「看来我们不知道什么时候被叫到了。」
我走向美嘉,久留美与华鸟也跟了过来。她们两人恐怕没被叫到。不过在这个状况,我不可能告知「你们在别组」。
走到美嘉那里,一旁看起来是组长的男性笑盈盈地迎接。
「这样就到齐了。」
「不好意思,请多多指教。」
「请多指教。」
「请多指教。」
东西南三人一起朝着第三组成员低头之后,美嘉果然开口了。
「咦?两位不在这组喔。对吧,马场阿姨?」
「嗯,小东的朋友们在第十组,所以被叫到之前等一下吧。」
「咦?」
「那么第三组的各位,请出发~~」
马场阿姨朝着拿牌子的轮椅少女挥手,催促到齐的第三组成员。华鸟与久留美欲言又止地看向我,但是同组的人们不等我就踏出脚步。
「抱歉,因为某些原因,我们好像不同组。在山顶见吧。」
我临时说出这段话填补彼此的空间,不等两人回应就开始爬山。
* 4 *
和第三组会合之后,刚才面带笑容迎接的壮硕男性给我一条粗绳子。
「东小姐,这个麻烦你。」
我负责的轮椅少女别说行走,好像连说话都有困难。我试着从她的表情猜测内心。看着映入眼帘的蓝天,她正在想什么呢?今天来到这里恐怕不是她本人的意愿。少女的母亲总是环视周
围的景色,只要发现路边探头的花朵或躲在树梢的鸟儿,母亲就会停下来静止数秒。我交互看着人们与大自然,沿着山路往上爬。
「为什么带两人过来?」
通过标示「一公里地点」的看板之后,至今没说话的美嘉开口了。
「因为我一个人参加会怕。」
先前对真司说的真正目的,此时当然要保密。
「这样啊……」
后来,美嘉再度闭口。我们这组一直保持沉默。我曾经试着主动发言想改变气氛,但是随着坡度变陡,我也没这个兴致了。像是组长的男性偶尔会向大家说话,但组员们的回应被树群吸收,即使不是出自本意,不过包括我在内的四人,成为缺乏沟通能力的一群年轻人。
花费两小时终于抵达山顶一看,社会人志工们在等我们。好像是比我们先出发,在这里帮我们准备午餐。我接过便当与自制味噌汤,决定在有点距离的树下长椅休息。上完厕所的美嘉来到我身旁。
「辛苦了。」
「啊,嗯。辛苦了。」
「小东你觉得怎么样?」
「我第一次参加这种活动,所以不清楚。」
「快乐吗?」
「唔~~」
老实说,一点乐趣都没有。爬完之后我只知道一件事,即使将难得的假期奉献给公益活动,也得不到行善的满足感。
「对不起,和我编在同一组。」
「还好啦,我不太在意这件事。」
「……」
这时候应该断然否定才对。但是在我慎选言辞的时候,沉默变得愈来愈长。最后美嘉拿开大腿上的便当,走向许多人聚集的地方。
我愣了一下追过去,然而为时已晚。人们接连聚集在山顶,所以我找不到美嘉。
我寻找美嘉时,华鸟的大缎带首先映入眼帘。她刚才在山麓穿在身上的The North Face硬壳衣如今围在腰间。旁边的久留美令我觉得怪怪的,原来是因为她卷起袖子了。在夏天都坚持穿长袖的她居然卷起袖子。
「出现了,叛徒。」
发现我的时候,久留美确实说出这句话。华鸟也将头转过来,两人一起投以冰冷的视线。我像是逃难般掉头走回刚才的长椅。
经过五分钟左右,美嘉还是没回来。长椅排着两个便当。我虽然脑中一片混乱,但肚子也确实饿了,所以决定先吃午餐。我从背包取出水壶,摇一摇就发出清脆的碰撞声,看来冰块还没融化。
原本以为在山顶吃的饭很好吃,但我大错特错。白饭、羊栖菜与可乐饼都松散又难吃。察觉味噌汤早就凉透的我拿起纸杯一看,褐色的水面浮着蚂蚁。
「淹死很难受吧。」
我在大约三十公尺的前方发现草丛,所以单手拿着纸杯移动。瞄准混在杂草堆的荠菜泼下味噌汤。
「明明是女生,好野蛮喔~~」
转身一看,抱着便当的久留美、华鸟与美嘉排排站。
「不……不是的,是因为蚂蚁……」
「快点过来~~一起吃饭吧。」
久留美看起来没特别生气,对我这么说。我紧握空纸杯,就这么没能整理思绪,回到三人等待的场所。华鸟与久留美在我直到刚才一个人坐的长椅前面铺起野餐垫。
「你们两人不是在生气吗?」
「总之先坐吧?」
我依照华鸟的吩咐,坐在没吃完的便当旁边,看着两人铺好垫子。美嘉再度到我身旁默默吃起便当。
「带大一点的野餐垫果然是对的。」
「南小姐,今天各方面都谢谢你。」
「别在意。好啦,吃饭吧。」
「我开动了。」
「味噌汤好好喝~~」
「真的耶。」
她们明明应该看见我倒掉味噌汤,却故意表示味噌汤好喝,我有点不高兴。不只是没让我加入对话,甚至看起来筑了一道高墙。这两人该不会是特地过来整我吧?
「小东,怎么了?瞧你板着一张脸。」
「没有啦,因为……想说你们是不是在生气。」
「没生气喔。」
「真的?」
我猛然起身导致免洗筷掉到地上,但现在没空管那个。
「老实说,是已经没生气了。不过一开始被扔在山脚的时候,我们还是挺错愕的。」
「久留美小姐还嚷嚷说要回去,真是不得了。」
「因为今天的登山明明也是小东硬拉久留美来的~~她自己却先走了。久留美只有南小姐陪伴超不安的,想说回去算了。」
「你以为是谁一直照顾你到这里啊?」
「抱歉抱歉,你意外地可靠喔。啊,小东终于笑了。」
「太好了……」
我一直苦恼该怎么修补这道意外产生的裂痕,总之暂且放心了。
全身放松力气的瞬间,食欲回复了。原本那么难吃,只吃一口就没再动过的配菜,我现在觉得好迷人,重新打开刚才一度盖上的便当盖。我在流口水的同时想起筷子已死,只能看着大家吃完。身旁的美嘉只会为了吃饭开口,没有说话的意思。
「啊,我来介绍。这位是今天和我同组,城州北高的龟井美嘉。」
「久留美早就认识了,所以应该只有南小姐第一次见到她吧?」
「哎呀,这样啊……不过刚才稍微聊过了。是她问我们要不要来这里一起吃饭。」
所以她们三人才会一起过来啊。美嘉到底为什么邀她们过来?
「龟井小姐,我叫做华鸟兰子,请多指教。」
「咦?你不是叫做『南』吗?」
「啊啊对了,大家叫我『南』是因为我就读圣南特尼里塔斯女学院,所以龟井小姐也叫我『南』就好。」
「那我念北高,所以也叫我『北』吧。」
「咦~~既然这样,久留美也要叫做『西』吗?」
「哎呀!」
「怎么了华鸟小姐,突然这么惊讶。」
「我们是『东西南北』耶!」
华鸟、久留美与美嘉睁大双眼。三人深信这是巧合。我学华鸟伸手捂嘴,隐藏心头涌现的笑意。
* 5 *
「一,二,三~~」
占到好位置拍完大合照之后,今天的任务几乎等于结束。
「那么各位,请准备下山~~分组和上山的时候一样~~」
马场阿姨喊完,九十人的群体迅速散开。我察觉拍照时闭气到现在,吸了一大口山顶的空气,身体自然拉直。此时,久留美突然向前方的轮椅少女搭话。
「小幸,有吃饭吗?」
「嗯,很好吃。」
「回程也加油喔。」
「嗯。」
从对话内容可以知道「小幸」和久留美同组。名为小幸的少女如果没坐在轮椅上,看起来和正常女孩没有两样。
「啊,妈妈。」
高挑的母亲从后方现身。美得像是模特儿的母亲,应该是年纪轻轻就生下小幸吧。
「幸,这么多可爱的姐姐围着你,真是太好了。」
「嗯。」
「下山也拜托各位了。」
母亲微微低头致意之后,依序看向幸周围的四名女高中生。
「哎呀,这不是美嘉吗?」
「小幸的妈妈,好久不见。」
「今年不同组啊。」
「是的。」
「不过很高兴见到你。」
美嘉熟练地使用敬语,试着进行大人之间的对话。从「欢笑小天使」网站的内容来看,她进入这个团体至今三年,参加各种活动。至今和轮椅少女幸有什么交流也不奇怪。
「咦~~!原来小幸全家都认识美嘉?」
蹲下来配合幸视线高度的久留美,像是发出弹跳的音效般起身,圆圆的双眼依序看向两人。一旁的华鸟没说话,但是感觉得到她的心情。她按着嘴角,表现出今天第二次的震惊。
这样的互动,我只能挂着微笑旁观。即使遭到排挤,也继续待在山顶。
「你是?」
幸的母亲突然面向我,歪过脑袋。
「啊,那个……」
「她们是我的朋友。」
「这样啊。美嘉的朋友们。请多指教。」
「……请多指教。」
比起朋友的界线,保全公司的雷射感应器好懂得多。因为美嘉插嘴说明,我没能好好自我介绍,不过仔细想想,我也不需要特地说出自己的姓名。反正就算说了,幸也不会记得吧。
此时的西南北以幸为中心。感觉好不容易转动的齿轮却卡到石头,我内心不是滋味。我向身旁的美嘉建议。
「差不多该回我们组了。」
她回应「说得也是」一口赞同,我们回到自己的组别。
太阳继续洒下灿烂的阳光,也还没有下山的征兆。下山速度很快,感觉休息时间也比上山的时候少。
「好!看得到终点了。」
我们抵达早上集合的广场。其他组几乎还没到,不过各组没多久就全部下山完毕。解散典礼简短进行,一大早聚集在
这里的「欢笑小天使」就此道别。
我负责推的轮椅少女,整天都看着半空中。她好像是天生罹患肌肉失养症。她的母亲发明信片给第三组所有人,做为今天的谢礼。
「哇~~好可爱。」
「是我女儿画的。」
蓝色的鸟儿在森林里振翅飞行,她画的树木配色很柔和,是比现实美丽许多的风景。我好难过。她拥有如此美妙的天分,疾病却夺走她的肌力,我对此感到愤怒。
「谢谢。」
我与美嘉都弯腰到轮椅的高度,直接向明信片的作者道谢。她的表情直到最后都没变,以坚强的双眼注视染成橘红色的天空。
我们前去接久留美与华鸟,正如预料,她们在和幸愉快聊天。共处这么久却还有说不完的话,不知道她们拥有多么高超的对话技术。
「差不多该走了喔。」
「好~~」
「快乐的时间稍纵即逝耶。」
我抗拒场中洋溢的不舍气氛,指向车站。
「得快一点,不然电车再五分钟就来了。」
「各位,真的谢谢你们。」
幸与母亲低下头。久留美缓缓放开幸的手,深深鞠躬。不只是华鸟,我身旁的美嘉也跟着这么做,因此我的视野在瞬间变得开阔。
朝车站踏出脚步时,美嘉叫住我。
「小东,我得帮忙马场阿姨,所以先到这里。」
远方所见的马场阿姨,以严肃表情和社会人志工们说话。看来下次见面再道谢比较好。
「收到。帮我向马场阿姨问好。」
「……嗯。那么再见。」
美嘉消失在包括马场阿姨在内的成年人团体中。
「美嘉走掉了耶。」
「改天大家再聚一聚吧。」
东西南北齐聚的时间短暂,但今天确实是状况好转的一天。如果人生也像游戏有纪录功能,我想要立刻纪录。
「总觉得有种成就感耶。」
「久留美也是~~」
「我也是。」
乡下电车依然没什么人。我们三人空出许多座位,并肩坐下。不曾变小的mont-bell运动背包以及污损的兔子背包,被两人小心翼翼抱在怀里。
「马场阿姨。」
「哎呀,没和大家一起回去吗?」
「是的。我来帮忙整理到最后。」
「怎么这样,明明不用的……」
「因为,这里是我的归宿。」
「美嘉……」
「小东已经有一群出色的朋友,我不能去妨碍。」
「…………」
「是的……我知道的。可是,好快乐。今天也好快乐。」
「美嘉,听我说。你是我们『欢笑小天使』的重要成员。不过啊,如果你找到其他的内心避风港,我会很乐意挥手道别。我现在希望你做的不是贴心对待我,也不是协助志工活动。」
「…………」
「美嘉,我希望你常保笑容。你背负太多东西,吃过太多苦了。必须把失去的份好好享受回来。」
「……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