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卷 破军的魔法吟唱者 第四章 大屠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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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军利用红褐色大地和缓的丘陵排军布阵,互相对峙。

王国军将多达二十四万五千的惊人大军,分成右翼七万,左翼七万,中央十万五千的兵力,巧妙利用三个丘陵架构阵地。说是阵地,但并没有用栅栏围起,而是以铺天盖地的大军所形成。

从最前列开始排成五列的步兵们,举起必须用两只手才握得住的六公尺以上长枪,形成枪林,阵地就是这样构成的。

这是用来对付帝国的主战力重装甲骑马兵,代替拒马的功效。之所以不使用拒马,纯粹只是因为要保护这么大的军队,需要的木头量太多了。不如活用大军组成枪林比较有效率。

虽说这个阵型的确坚固,能让敌人不敢轻易进攻,但也有很多弱点。

这是密集阵型,加上拿的武器沉重,顶多只能用来防御对手的冲杀。因此这种阵型缺乏应对敌人迅速行动的能力,如果帝国射箭或是施展魔法,必定有很多人因此牺牲。不过,王国并不要求他们这些普通农民有更多表现,只要能挡下对手的第一波攻势就行了。

相较之下,与王国军对峙的帝国军是六万。

比起王国的军队,真是少之又少。

然而,帝国军骑士们没有一点挫败感,反而一副目中无人的神态。他们完全不认为自己会输。

这种自信来自于对个体实力差距的自觉。

但就算是这样,单纯计算起来,兵力差距应该还是相当大。如果是不知疲劳,能永久战斗下去的人不在此限,但人类是会累的。只要累积了疲劳,就算能力有差,最后也会被追上。

除此之外,还有一点对王国大大有利。

那就是每一个人的价值。

组成王国军的士兵几乎都是农民;相较之下,帝国则是称为骑士的专业战士。王国只是让农民拿起武器,帝国却是花时间与经费锻炼每个骑士。有人死伤时,帝国的损失比较大,因此帝国无法采取暴虎冯河或是牺牲骑士的作战方式。

如此一来,拿这种只能正面冲突的原野地形当战场,对王国就会比较有利。

所以帝国与王国的战争才会每次都只是小试身手的小规模战争。

对帝国来说,只要能让王国的农民上战场就达成了目的。他们不会刻意损耗贵重的人力资源,王国也很清楚这一点。

这种彷佛事先安排好的套招,就是帝国与王国的「战争」。

王国的大多数贵族心里都认为,纵使多了个叫安兹•乌尔•恭的魔法吟唱者参战,这次也一样只是交战个几回合就结束了。在帝国,骑士不只是军事力量,也是警察机构,是保卫一切治安的力量,白白浪费这种力量甚至可能撼动帝国的根基。

因此,王国贵族都等著帝国先动兵。

按照往年惯例,帝国军会直接通过王国军面前,然后撤退,王国再高呼胜利。

每年都是这样。

然而──

帝国军按兵不动。

他们从有如要塞的驻扎地出兵,在王国军面前布下阵势之后,就再也没有动静。简直像是在等王国主动出击,或是在等待什么别的。

「没有动静呢,这究竟是什么意思?」

国王坐镇的大本营,从十万五千大军万头攒动的中央军队看来,处于稍微偏后方的位置。

在稍微隆起的丘陵上最为安全的阵地里,待在葛杰夫身旁的雷文侯爵,望著帝国那些文风不动的骑士,低声说道。

帝国不动,王国也不能动。

王国已经做了枪林阵型,如果主动进攻就太蠢了。过去曾经有些贵族先下手为强,主动攻打帝国,但眨眼间就被杀得尸横遍野,王国因此损失惨重。

从此以后,王国对帝国的战术就一直都是组成枪林严阵以待。既然对方愿意退兵,己方没必要勉强涉险。

「这个嘛,看起来也像是在等我方行动,不过……」

「最终劝告都做了,现在已经开战了耶……战士长──葛杰夫阁下猜得到帝国究竟在等『什么』吗?」

三十分钟前在两军对峙的中央地带,使者已经进行过谈判。说是谈判,其实不过是提出对方绝不可能接受的条件进行劝告,如同一场儿戏。简而言之就是伪善,假装自己慈悲为怀,直到最后一刻都在尝试回避战争。

谈判当然以破裂告终,于是也就开战了。

按照往年惯例,帝国军应该会即刻动兵。但这次却一反常态,始终按兵不动。

「我哪里猜得到,你知道些什么吗?」

「不,我对战争这些军事问题不是很清楚,这方面我全都交给部下处理。」

「我可是深切体会过侯爵的聪明才智,你这样说听起来很虚假喔。」

「很虚假……想不到葛杰夫阁下讲话还满直接的嘛。」

「惹你不高兴了吗?如果是这样的话我道歉。」

「哈哈哈,不,我一点也不在意。比起以前,您现在态度友善多了。」

葛杰夫觉得他话中带刺,皱起眉头。

「哈哈哈,您就坦率地接受吧。我是真的不太擅长调兵遣将,没骗您。我的部下当中正好有人擅长用兵,所以我都交给他。」

「该不会是──在那恶魔骚乱中一举成名的前冒险者之一?」

「啊……不,不是,他们在那里。」

雷文侯爵指著的方向,有个五人组成的集团。

所有人都即将步入中年,实力恐怕不比全盛期,不过不愧是前山铜级冒险者,散发出连葛杰夫都不敢大意的氛围。

「他们是我的亲卫队,在我身边保护我的安全。」

「有那些高手做护卫,侯爵一定能平安归返王都……只要不跟那个大魔法吟唱者对峙就行。喔,对了,所以你说的军师是?」

「是我领土内的平民,葛杰夫阁下不认识他。当一群哥布林袭击此人的村庄时,此人以大约只有哥布林一半的村民加以击退,立下功劳,让我知道了有这号人物。从此以后我就让他担任军队指挥官,很多事都交给他……令人惊讶的是此人十分优秀,从来没打过败仗。我给了他很高的地位,担任我的幕僚。」

「想不到有这么一位军师,能让雷文侯爵如此赞赏……真想见见这个人。如果是这么优秀的人物,实在很想把王国全军的指挥权交给他。」

「如果……把全军的指挥权交给他,王国军齐心戮力,一同奋战的话,应该能打一场让邻近诸国说出『里•耶斯提杰王国军不可小觑』的仗吧……」

葛杰夫与雷文侯爵面面相觑,叹了口气,然后疲累地一起笑了。

「但贵族不可能允许平民这样做的,照目前状况只是空谈呢。」

「在目前派系分裂的状况下是不可能的吧。」

帝国军让各军团的指挥官担任将军,底下又有师团长与大队长等等,形成相当稳固的组织。

相较之下,王国是由各个贵族自己率兵前来,因此虽然由国王担任总指挥官,各个部队却是照自己或派系的想法在动。

讲明了,就是支缺乏统率的军队。

即使是身为战士长的葛杰夫,也不过是受命率领国王直属的战士团部队,并不能命令各个贵族。的确,如果经由国王发出命令或许可行,但很多贵族轻视或是排斥平民出身的葛杰夫,这样做必定会留下祸根。国王也明白这一点,所以发出敕命时不会让葛杰夫执行。

两人为自己与王国的立场沉重地叹了口气,然后相视而笑。

这种话题应该选在别的地方谈,而不是在兵刃相向的战场。

「活著回去,又得面对另一种战场呢。」

「我听说贵族就是这么回事,不是吗?」

「等这场战争结束,我会向国王进谏,请国王赐与葛杰夫阁下贵族地位。因为某人一副身为国王佩剑的态度,却不肯积极接触贵族社会,让我相当生气。」

雷文侯爵虽然半开玩笑地说,看他眼中蕴藏的光辉,却能看出他是真的在生气。

擅长隐藏情绪的人对自己坦诚相对,是件令人高兴的事,不过负面情绪例外。葛杰夫转移话题。

「……先别说这个,能不能请那位军师阁下过来,听听他的意见?……找他过来可能很难吧。」

「嗯,因为我把我那边的本营交给他管了。不知道帝国何时会动兵,我不太想让他离开本营。」

雷文侯爵虽然说为王国提供协助,但对他来说最重要还是自己的领地,当然会拒绝了。

「唉……虽说每次都是同一套,但我实在不太喜欢这种紧张的气氛。我并不希望帝国认真起来杀向我军,但如果想发动攻击拜托快点,免得害我心情焦虑。」

葛杰夫感觉

到王国军飘荡著坐立不安的氛围,先看看是从哪里来的,然后皱起眉头。

「……原来如此,有可能是帝国的战略之一,在等我军按捺不住采取行动。这么大的兵力要取得协调,一同行动很难,所以只要其中一支军队有点小动作,传递到末端就会变成大幅震荡。密集一处的大群动物很难袭击,但脱序的猎物就很容易咬死了,这就跟野兽的狩猎一样。」

雷文侯爵表情狐疑地顺著葛杰夫的视线看去,看到左翼兵士忙乱的模样,这才显得恍然大悟。

「那是……好像是要把后方的士兵移到前列……」

「如果只是重组阵型是不用担心……」

「那是博罗逻普侯爵的旗帜呢,左翼的大将似乎想亲自移动到前列。」

王国将贵族派的人配置在两翼,中央由拥王派的人固守。

中央的大将是国王兰布沙三世,左翼大将为博罗逻普侯爵。

「重组阵型把本营摆在前面可是异常状况啊,您也明白吧,葛杰夫阁下,侯爵是在调动自己属下的精兵。这场战争有很多贵族在看著听著,只要能在对抗个体力量优秀的帝国骑士时好好表现一番,大家就会说他是拥有王国最强部队的贵族。」

雷文侯爵用挑衅的视线看向葛杰夫,意思是说﹕「他们将会获得比你引以为傲的战士团更高的评价,你不在乎吗」。

葛杰夫不可能中他这种激将法。

「战士团已经受命担任陛下的贴身护卫,就算帝国发动突击,没有陛下的命令,我无意行动,因为没有什么任务比护卫陛下平安归返王都更重要。」

葛杰夫拍了拍腰上的剑。

「不过为了杀退敌军的气势,我可能会独自出战。」

「王国代代相传的四大秘宝之一,剃刀之刃(Razor Edge)吗……原来如此。」

雷文侯爵的视线上下打量葛杰夫。

不会疲惫的活力护手(Gauntlet of Vitality)、能够持续治疗的不灭护符(Amulet of Immortal)、以最强硬度金属(精钢)制成,经过魔化,能够避开致命一击的守护铠甲(Guardian)。最后是只追求锋利度,就连经过魔化的铠甲也能像奶油一般切开的魔法剑,剃刀之刃。

「将这一切全数装备起来的您,如今正是王国的至宝。据说王国原本有五大秘宝,原来从一开始就全都在这了。」

听到对方将自己比做秘宝,葛杰夫明知这种过分的赞美只是客套话,却还是无法让自己不脸红。

「别这样夸我了,雷文侯爵。比起我,真正了不起的是陛下。陛下明知将这些秘宝借给平民代表什么意义,却还是全部托付给我。」

「说得的确有道理,老实说,我原本以为宣布把这些秘宝借给平民(您)是愚蠢的行为,只会让许多人脱离拥王派。然而像这样与您并肩站在战场上,却又觉得真是高招,我这人还真是自私。」

「希望我能不负你的期许……」

葛杰夫望著在场的帝国骑士团。

除了三重魔法吟唱者夫路达•帕拉戴恩以外,帝国没什么人让葛杰夫觉得难对付。即使是帝国骑士当中号称最强的四名骑士,他也有自信能打赢。装备著这些至宝甚至让他产生一丝希望,说不定连夫路达都能赢过。

然而,他不认为自己能赢过安兹•乌尔•恭。

他就是无法想像。

不管他如何乐观,往对自己有利的方向想,都觉得自己会被神秘魔法一击杀死。

「怎么了吗?」

「没……没有……」

大家都把自己视为王国最强战士,若是自己示弱,会有损士兵的士气。

「呃,没什么……只是觉得巴布罗王子很可怜。」

「可怜吗?……该不会……原来如此,是这么回事啊。葛杰夫阁下也……原来如此。」

「你想说什么?」

「没有,葛杰夫阁下该不会是以为,国王是不想让王子立功,才把他送去卡恩村的?」

「不是吗?」

雷文侯爵苦笑了。

「嗯,差远了。陛下是真的很信赖葛杰夫阁下喔。」

葛杰夫有听没懂,一脸狐疑,雷文侯爵解释给他听。

「自己最信赖的战士长对安兹•乌尔•恭抱有最大级的戒心,国王当然也对此人有戒备了。国王不想让自己的儿子来到这种不知道会有什么状况的战场,就算只能立下微小功勋,也想把宝贝儿子送到安全地带……这么多人都把自己的孩子送上战场,国王却只想保护自己的孩子,要是以前的我,一定觉得很不愉快。」然后他用为人父亲的表情笑了。「但现在我能体会,为了保护自己的孩子,换成是我也会这么做的。」

「是啊,雷文侯爵,你真的是个做父亲的。」

雷文侯爵笑了,葛杰夫很没礼貌地觉得这笑容实在不像他的作风,但他笑得慈祥快乐又骄傲。

「我是做父亲的没错啊,我已经跟小孩约好,等这场战争结束后要花时间陪他玩,就是这么一个普通的父亲。哎呀,离题了,总之就是这样……不过,巴布罗王子恐怕不能体会做父亲的心意吧。孩子不懂做父母的心情,真让人有些寂寞。」

葛杰夫不知该如何回答,他没有小孩,这牢骚对他来说太深奥了。

「对……对了,敌军有没有可能派分队突袭耶•兰提尔?就算会引来恶评,只要是为了攻陷城池,也许他们什么都做得出来。」

葛杰夫也觉得自己一答不上来就在转换话题,不过雷文侯爵配合著他说下去。

「要攻陷那个以三重城墙保护的耶•兰提尔,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喔。就算动员帝国军的其余两支军队,恐怕也很难吧。我那个军师也说敌军不会采用这种战术。」

「是吗?比方说可以用飞空骑兽啊,还有,如果帝国秘密成立了另一支军队呢?」

「还是没办法。总归一句话,寡兵就是很难占领都市,人数不够的话是不能控制都市的……我这样说吧,葛杰夫阁下。想要彻底控制住耶•兰提尔,有一项必须条件,您知道是什么吗?」

葛杰夫坦率地摇头。

「就是要与王国正面对战,并且大获全胜。如果是险胜,统治起来必定难上加难。市民不可能对侵略者表示友好态度,可以想见会有抵抗运动。就算帝国用分队攻陷了耶•兰提尔,只要兵士毫发无伤,就会立刻展开行动抢回来。所以帝国必须大获全胜,如此一来市民会因为害怕而无法抵抗,也没有余力动兵。」

简而言之,帝国必须在这里打一场胜仗,而且要大获全胜,能让邻近诸国不敢出手,尤其是王国不能立即出兵夺回国土的胜利。

忽然间,葛杰夫感到所有片段都连接起来了,只是还不能成形。

漠然的不祥预感折磨著葛杰夫。

「怎么了,葛杰夫阁下?」

「没有──」

葛杰夫心想,如果把浮现脑海的零碎拼图全部告诉雷文侯爵,聪明过人的他也许能拼凑起来,但葛杰夫还来不及开口,侯爵已经将脸转向帝国的阵地。

「葛杰夫阁下,敌军似乎终于有动静喽。」

帝国军像开路一样一分为二,葛杰夫看他们的动作,在想也许是要应对王国的左翼与右翼。这时,一面陌生的旗帜在中央高高举起。

那面旗帜不在葛杰夫的知识范围内,上面绘有既不属于王国,也不属于帝国的奇妙纹章,一个集团举著这面旗帜前进。

所有人的视线都集中在那个集团上。

接著──葛杰夫心里一阵发毛。身旁的雷文侯爵看的应该是同一个事物,喉咙发出咕嘟一声。葛杰夫因此知道并非自己一个人心里发毛,舌头深处产生一股苦味,心脏怦怦乱跳。

那是一支异常的军队。

出现的是大约五百名骑兵,以对峙的两军来看实在少得可怜。

然而,那些士兵──太不正常了。即使隔著这么远的距离,仍然散发出迎面扑来的阴气。

卡恩村的记忆在葛杰夫脑中鲜明复苏,那时有只骑士型的怪物,安兹说是自己创造出来的。现在手持巨大盾牌,身穿尖刺铠甲的相同战士大约有两百名。

剩下的也是类似的异形士兵,不过可以看到他们身穿皮甲,腰上挂著斧头、枪矛或弹弓之类的物体。

如果前者是骑士,后者姑且可称为战士吧。

总之不是人类就对了,是一群如假包换的怪物。

不只如此,他们还骑乘著魔兽。那是足以称为骸骨魔兽的魔物,身上缠绕著摇曳的烟雾代替皮肉。烟雾之中

各处闪烁著化脓般的黄色,以及光亮的绿色。

葛杰夫全身冒起鸡皮疙瘩。

不妙。

情况不妙。

虽然这种感想实在太缺乏内容,但葛杰夫想不到更好的形容词。

「……帝国把魔物列入了军备之中吗?这真是令人惊愕,鸡皮疙瘩都起来了。」

「──不对,不是这样的,雷文侯爵,你想错了。侯爵现在感觉到的──身体无意识地起鸡皮疙瘩,不是因为这种理由。」

「那是因为?」

看到雷文侯爵一脸不解,葛杰夫断言道:

「是死亡的危险,人类的求生本能受到刺激了。」葛杰夫从吃惊的雷文侯爵身上移开视线,望著帝国军。「马都缩成一团了,连受过训练的军马都感到害怕,不能动弹了吗……」

「……那些魔物到底是?是帝国的秘密部队吗?」

「……不可能,那不是人类能支配并役使的魔物!」

虽不知道魔物的真面目,但出于战士的直觉,葛杰夫敢断定。

「不会错,那一定是……安兹•乌尔•恭的骑兵团!」

「那个!那个!那就是您感到畏惧的魔法吟唱者的军队!」

「雷文侯爵!请您尽速召集前冒险者们!问问他们我们该如何行动才是最正确的,请对付过无数魔物,存活下来的他们提供我们智慧!」

「我──」

他大概是想说「我明白了」,但前冒险者们行动得更快,要保护自己的主人。这是当然的了,他们想必比葛杰夫更快感受到对手的强大。

「雷文侯爵!」

骑著马的前山铜级冒险者们飞驰而来。

「您看到了吗?感觉到了吗?」

带头赶来的是领队,火神圣骑士鲍里斯•阿克赛尔森。

声音中带有无法隐藏的畏怯之色。

雷文侯爵说不出话来了。葛杰夫很能体会他的心情。

前山铜级冒险者待在有这么大的军队守护的地方,竟然吓得声音颤抖。

葛杰夫觉得已经没时间顾虑礼节了,出声说道:

「──请问一下!那是什么?不用寒暄了!请把各位知道的一切立刻告诉我!」

鲍里斯握住挂在脖子上的圣印,彷佛它能保护自己。

「……我没有确切证据,不过他们骑乘的魔物很可能是传说级的怪物,名为噬魂魔(Soul Eater)。这是一种贪婪吞噬活人灵魂的不死者,传说它们曾经出现在大陆中央地区,兽人国度的都市中。」

「结果……造成多少被害?」

鲍里斯接著说出的话,听起来异样平静。

「──十万。」

葛杰夫倒抽一口气。

「……传说当时出现了三只噬魂魔,都市就此毁灭。当地居民有九•五成,也就是十万人以上因此丧命,这座都市于是成为废城,被称为沉默都市。」

沉重的死寂笼罩所有人。

「……而现在有五百只?」

没人有力气回答雷文侯爵的问题。

沉默当中,葛杰夫挤出声音,开口说道:

「刚才我也说过,我不认为帝国能靠自己的力量支配那样强大的魔物。就算有那个大魔法吟唱者夫路达•帕拉戴恩大老在,我看也没办法。所以──」

不用他说完,雷文侯爵也懂了。

「这……这就是安兹•乌尔•恭的实力吗?那……那么,骑乘那种魔物的人究竟又是什么来头?」

「这──」冒险者们面面相觑。「──不知道。但有一点是确定的,那就是他们很危险。呃,抱歉,我不该用危险这种模糊的字眼,应该再解释清楚一点,但我想不到更好的形容词了。」

「怎……怎么办?葛杰夫阁下!」

对于雷文侯爵紧张万分的询问,葛杰夫简洁地回答:

「撤退。」

他们已经明白敌人准备了令人惊愕的军队,既然如此,除了逃跑还能怎样?

「向国王进言,请求撤退──」

葛杰夫没能把话说完。

因为戴著面具的魔法吟唱者站到了敌军的最前面,他的右边有个身穿连帽长袍的小个子,左边是帝国四骑士中的一人。

即使隔了这么远的距离,葛杰夫仍然不会认错人。

「──恭阁下。」

「那人就是那个大魔法吟唱者,安兹•乌尔•恭吗!」

「是那个人叫出噬魂魔的吗?就是他吗?雷文侯爵,我们──」

身经百战的勇士咕嘟一声吞下口水,喘气似的低语:

「──我们对付的究竟是什么?」

安兹手臂一挥,彷佛与之呼应,以安兹为中心,突如其来地张开了广达十公尺的巨大圆顶状魔法阵。站在他左右的两人也被包在其中,但看起来没什么异状,看来那魔法阵不会伤害到自己人。

那梦幻般的光景,即使是知道现在情况紧急的人,也不禁看得出神。

魔法阵发出苍白光芒,浮现出半透明的文字或是符号。文字瞬息万变,没有一刻浮现出相同字样。

王国军发出惊呼,听起来毫无紧张感,就像在看一场精采的表演。然而一些直觉敏锐的人,都困惑地四处张望。

「我要回自己的军营去,已经没多余精神去试著交手了。安兹•乌尔•恭的力量超乎寻常,实在不该妄想与那种人交战。接下来应该尽全力思考如何减少伤亡,回到耶•兰提尔。请葛杰夫阁下去保护陛下!并且立刻撤退!」

刚才还保持冷静的雷文侯爵,如今已完全失去镇定。

「好!我不知道自己能做到什么程度,总之我会保护陛下的。还有,不要想让军队齐步撤退──」

「当然,必须快马加鞭地撤退──不对,是败逃。」

「那么雷文侯爵,祝你平安无事!」

「您才是,葛杰夫阁下!」

王国的智勇双雄急忙采取行动,只不过──

──一切都太迟了。

没有。

安兹张开魔法阵的同时,如此判断。

王国军当中没有玩家。

在YGGDRASIL这款游戏当中,超位魔法的力量强大无比。

因此在大规模战事中,优先击溃想发动超位魔法的人,是最基本的行动。

可以使用传送魔法突击,用魔法进行地毯式轰炸,或是从超远距离瞄准射击,使用诸如此类的各种手段妨碍对手。

然而,这次安兹没有受到类似的任何攻击。反过来说,这就证明了YGGDRASIL玩家不在现场。

安兹不被任何人看到,嘴角在面具底下歪扭成笑容。不过身为骷髅的安兹,是不可能露出笑容的。

带有些微喜悦的苦笑,充分说明了安兹的内心。

「不用再当诱饵了吧。」

没遇到YGGDRASIL玩家是件值得高兴的事。

安兹在YGGDRASIL玩家当中,并不是最强的存在。人上有人,遇到比自己更强的玩家,安兹恐怕没多少胜算。游戏时代的安兹之所以强,是因为知识丰富,跟玩家PK的话胜算很高,但都是放弃第一次胜负后的连胜。

就善加利用累积起来的情报这一点来说,安兹意外地有一套。不过相对地,也非常容易输给初次遇到的对手。

颇有自知之明的安兹,感谢老天没让自己碰上初次遇到的强敌。

但相反地,也有点遗憾。

看来这次还是找不到对夏提雅进行洗脑,与拥有世界级道具的存在有所关连的人。

安兹心中仍然有那份死缠不休的憎恶,强烈的情感波动会被压抑,但微弱的情感波动会一直持续下去。

安兹张开手心,露出一个小小的沙漏。

他大可以用付费道具立即发动超位魔法,之所以没这么做,是为了当诱饵,确认现场有没有YGGDRASIL玩家。不过既然没有,那就没必要继续发呆等魔法发动了,张开魔法阵站著发楞太逊了。

与夏提雅交战时,他没有多余精神。

蜥蜴人那时候用的不是攻击魔法。

那么──

「真令人期待,是啊,太期待了。」

──接下来施展的超位攻击魔法,会对王国军造成什么结果呢?

这个魔法在YGGDRASIL时代不算太强,但在这个世界不知道能做出多大效果。

无意间,安兹皱

起了不存在的眉毛。

接下来将会有大量人类死亡,自己却丝毫没有怜悯或其他感受,让他觉得自己有点可怕。甚至连踩死蚂蚁的那种残酷想法都没有,真的──真的什么感触都没有。

只有想看到自己行动结果的欲望,以及这项行动能让自己──进而对隶属于纳萨力克地下大坟墓的人们得到多少利益。

安兹握紧了手。

沙子从握碎的沙漏中洒落,呈现出不同于风向的动作,流散到安兹周围张开的魔法阵里。

然后──超位魔法即刻发动。

「黑暗丰穰之献祭(I ä Shub-Niggurath)」。

一股黑暗气息,吹过刚刚才改变好阵型的王国军左翼阵地。

不,并非真的有风吹过。事实上,平原上的杂草,以及那里的王国士兵的头发都完全没被吹动。

只不过,在那里的王国军左翼七万人马。

他们的性命当场全数──遭到剥夺。

2

发生了什么事?

没有任何一个人能即时理解。

构成王国军左翼的所有生物──不只人类,马匹也是──突然像断了线般倒卧大地。

最快理解状况的,是与之对峙的帝国军。

眼前发生的难以置信的状况,让大脑慢了几拍才做出结论,接著喧嚷声化为异常巨浪,笼罩了整个帝国军。

没错,在安兹•乌尔•恭张开魔法阵的时候,他们就知道他打算施展某种魔法。

然而──谁能料得到呢?

谁能料到他会发动这么可怕的魔法?

谁能料到他发动的魔法,能瞬间屠杀七万──比在此参战的帝国军总数更多的人数?

帝国的骑士们一边怀疑自己的眼睛,一边向自己相信的某些事物祈求。

祈求王国的那些人没死。

祈求这世上没有那么可怕的魔法。

当然,只要目睹眼前发生的事实──到现在没有一个人试著爬起来──就会知道那不过是痴心妄想。

即使如此,感性仍然无法接受,不愿意承认事实。

就连身为帝国的最强战士之一,四骑士中的宁布尔,也因为过度恐惧而吓得牙齿格格作响,看著化为无人阵地的王国左翼。

没有一个人站著的事实,实在太过,太过,太过可怕了。

不,没那么简单。

安兹•乌尔•恭,这个魔法吟唱者──是仅凭自己一人,就能把人类建立的小小国家如沙堡般轻易摧毁的怪物。

眼前现象让人强烈体会到这项事实,胜过千言万语。

笼罩帝国军的喧嚷声如退潮般逐渐消失。最后所有人都闭上嘴,不发出任何声音了。

只剩下寂静的帝国军阵地响起奇妙的声音,太多声音重叠,听起来甚至显得吵杂。那是各队骑士的牙齿互撞的声音。

所有人理解到家人生活的我等祖国,也跟王国一样站在灭亡边缘的恐惧。

如果与安兹•乌尔•恭为敌,就等于那种魔法将会用在自己身上的话──

宁布尔在这种状况下忽然想到,施展了那样凶猛的大规模杀戮魔法,非我族类的魔法吟唱者会摆出何种态度?

他脸部维持不动,只侧眼偷瞄了一下身旁的怪物安兹,看到他一副平心静气的样子。

(太离谱了,太离谱了。他这……夺走了七万人的性命!怎么还能无动于衷!的确,这里是战场,是杀人的场所,夺走弱者的性命是理所当然。但就算如此,杀死了那么多人,难道不应该有任何一点感触吗!)

照一般人的心态,应该会后悔或产生罪恶感。如果感到愉悦或欢喜,也还能把他理解成狂人。

然而──

(什么感觉都没有,是为了保护自己内心的防卫本能吗?不对,对这个,对这个怪物来说,这种光景他看惯了!他心中甚至没有人类踩死蚁群时兴起的怜悯,或是阴沉的喜悦。这是什么?真要命……为什么人类的世界会出现这种人……)

「──怎么了?」

「噫呜!」

就像冰冷的钢铁打进体内一样,听到对方问话,宁布尔不由得蠢笨地叫了一声,赶紧佯装镇定。

「没……没有。真……真是一场精采的魔法。」

他很想称赞自己竟然还说得出话来,而且还是对安兹的赞美,实在值得大大褒奖一番。

「哈哈哈──」

宁布尔拚了命的赞美,得到的回应是一阵轻笑。

「我……我说了什么失礼的话吗?」

「不不,你误会了。你说真是一场精采的魔法,对吧?」

「是……是的。」

那是值得嘲笑的地方吗?汗水沿著宁布尔的额头流下。宁布尔已经亲眼目睹惹恼此人会有多可怕的后果,不想让他有任何不高兴。

「别这么紧张,只是……我的魔法还没结束喔。接下来才是重头戏,献给黑暗丰穰母神的礼物,将会得到幼仔们作为回礼,可爱的幼仔们。」

没错──

如同成熟果实回到大地──

最早注意到「那个」的,又是帝国的骑士们。

从最安全的远处看著战场的骑士们,自然是第一个发现者。正因为他们认为自己安全无虞,才能即使是凭头盔隙缝的窄小视野也能发现那些存在。

死亡漩涡夺去了王国士兵的生命后,他们发现天空中出现了彷佛要污染世界的可怖漆黑球体。

那么,王国的士兵当中,是谁第一个注意到呢?虽然不确定,但很可能是视野不辽阔的右翼士兵。他们即使察觉到情况有异,却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举目四望的结果,才发现了那个。

像是被引诱一般,发现者身旁的士兵,以及他们身旁的士兵也接二连三地注意到了那个。就这样,欲在卡兹平原开启战端的所有人类,只是沉默地眺望浮在空中的球体。

恍如空中开了个洞的球体好似张开了蜘蛛网,一旦被它吸引了目光,就再也无法转移视线。

黑色球体徐徐变大。

要逃还是要战?没人能做这种建设性的思考,只能像个白痴一样望著那个发呆。

最后──硕大的果实落地。

好像理所当然似的,掉落的球体一碰到大地就裂开了。

如同水袋摔在地上破开,又像熟透了的果肉爆开。

以掉落位置为中心,盈满其中的物体呈现放射状扩散开来。那看起来就像煤焦油,完全不反射光线,彷佛黑暗无限延伸的黏稠液体。这种液体逐渐覆盖断气的王国士兵。

也许是一种异常的直觉起了作用,没有人以为这样就结束了。

他们有预感──更严重的事态现在才要开始。

没错──绝望正要开始。

从黑色液体扩散的大地,冒出了孤伶伶的一棵树。

不,那才没有树木那么可爱。

原本只有一棵,逐步增加了数量。两棵,三棵,五棵,十棵……没起风却摇曳著的这些物体,从那里长出来的──是触手。

「咩──────────!」

突然间,传来了可爱山羊鸣叫般的声音。而且不只一声,就像一群山羊不知道从哪里冒了出来。

宛如被那声音牵引著,煤焦油鼓起蠕动著,某种东西像是喷发般现身。

那东西实在太异常,太怪异了。

身高应该有十公尺吧,若是连触手一起算进去,不知道会高达几公尺。

外观像是芜菁,好几根黑色触手代替了叶片,块根部分是布满疙瘩的肉块,下面是有如黑蹄山羊的五条腿。

根部──肥硕而布满疙瘩的肉块部分产生了裂纹,很快地剥裂开来,而且是好几个地方同时进行。接著──

「咩──────────!」

可爱的山羊叫声,从裂纹中泄漏出来。那是滴滴答答淌著黏液的大嘴。

这种生物一共有五只。

它们在卡兹平原上的所有人类面前,显露出可怖的完整身形。

黑山羊幼仔。

这是与超位魔法「黑暗丰穰之献祭」造成的死者人数成比例出现的魔物。它们虽然不具有强大的特殊能力,但耐力出类拔萃。

而它们的等级──超过九十。

这正是一场残虐风暴。

除了山羊可爱的……可爱到令人恶心的叫声之外,听不到其他声音。所有人只是无法相信眼前进行的状况,不愿意承认事实,而变得一语不发。即使聚集了远超过三十万的──虽然存

活者只有二十三万五千──人群,却没有一个人能发出声音。

在这状况当中,安兹开心地笑著。

「太棒了,这可是最高纪录。我看就算找遍古今中外,也只有我能召唤出五只来喔。这真的太厉害了,我得感谢那么多人为我而死才行。」

一般来说,能召唤一只黑山羊幼仔就不错了,很难得才能召唤两只。

然而这次可是五只。

如同游戏玩家享受自己创下的纪录,安兹也为这项新纪录由衷感到高兴,几万名死者的事根本无关紧要。

「不过……其实应该再多出现一点的……难道说五只就是极限了?如果是的话,这就是最大值了,岂不是很厉害吗?」

「恭喜大人!真不愧是安兹大人!」

受到马雷的赞美,安兹在面具底下露出笑容。

「谢谢你,马雷。」

接著,安兹把脸转向宁布尔,把他吓得一震,又哭又笑地开口赞美:

「恭……恭喜阁下。」

「谢谢。」

安兹心情愉快地回答。

宁布尔由衷的感动表情,触动了安兹的心弦。

然后,他想起自己还是YGGDRASIL的玩家时,初次看到「黑暗丰穰之献祭」的时候,也体验过相同的感动。

(夸张的魔法或是惊天动地的魔法,能够震撼非常多人的心灵。不愧是在YGGDRASIL也特别受到欢迎的魔法,我说要发动这个魔法时,雅儿贝德与迪米乌哥斯也都赞不绝口呢。)

帝国阵地中开始传出铿锵铿锵的声音。

那是铠甲的摩擦声。

士兵们都在发抖。又有谁能取笑他们呢?

听到魔导王才刚发动了那样可怖的召唤魔法,还能发出那么开朗的声音,没有人能不起鸡皮疙瘩。

在场所有帝国骑士都是同样的想法。

只希望安兹•乌尔•恭的残忍力量不要落到自己头上。

那副模样就像在对神祈祷。

背后一身承受著士兵们的恳愿,安兹开始进入下一阶段。虽然他觉得已经做出了足够的结果,不过他抱持著轻松的心情,觉得或许再多杀一点比较好。

这次的目的是行使超位魔法,向各国宣传安兹•乌尔•恭的强大力量。

就这点来说,目的已经达成。不过就这样把魔法消掉太可惜了。

对,太可惜了。

安兹嗤笑著。

如果有舌头的话,想必已经伸出舔嘴了。

这是出于在YGGDRASIL时办不到的,一次役使多达五只黑山羊幼仔的喜悦。

「──嗯,就试试吧。开始追击吧,可爱的山羊幼仔们。」

接受了召唤者安兹的命令,黑山羊幼仔们慢慢动了起来。

五条羊腿以异常的动作,开始敏捷地挪动。那动作与其说是优雅,倒不如说卯足了力,或许看起来还蛮温馨可爱的。

只要不是落在自己身上的话。

轻盈地挪动庞大身躯,五头黑山羊开始奔驰,直接冲向王国的军队。

「对了,有三个人──不,是四个人不可以杀,切勿伤了他们。」

想起迪米乌哥斯请求自己留下活口的三人,安兹在脑中──虽然他没有脑子──对黑山羊幼仔们下命令。

「这是在作梦吧?」

远远眺望著异形魔怪,一名王国士兵低声说道。然而没人回答他,不可能回答得了。大家都被眼前扩展开来的光景吸引了目光,没多余精神回答,就像灵魂被勾走了似的。

「欸,这是梦吧?我是在做梦对吧?」

「是啊,是最可怕的恶梦。」

他问第二次时,才终于有人回答,声调听起来有一半在逃避现实。

不可能。

我不想相信。

士兵之间蔓延著这种情绪,面对慢慢变大──逐渐靠近的异形存在,不愿意接受事实。

如果这只是普通的魔物,他们或许还能拿出勇气挥动武器。然而在对手瞬间杀害了一翼七万军士之后出现的魔物,不可能只是普通魔物。就像目睹了席卷而来的巨大龙卷风,没有一个人能拿出勇气挺身而战。

巨大的怪异存在,灵巧地挪动它们又粗又短的腿,迅如闪电地冲刺过来。

「居起枪啊!」

传来了声音。

一个贵族用走音的尖叫声嚷著,眼睛布满血丝,嘴角冒泡。

「拿……拿举枪啊!还要活就居枪啊!」

虽然他吓得精神失常,语无伦次,但士兵勉强能猜出他是在说「举枪」,也知道这是最正确的命令。

士兵们像被电到般一齐举枪,形成枪林。

他们将枪柄尾端固定在地上,只要对手冲刺过来,本身的速度就会反成为武器,刺穿自己的身体。

这种阵型即使是帝国骑士也很难突破,然而他们脑中冷静的部分,却觉得手里拿著的渺小枪矛似乎毫无意义,但又觉得除此之外没有活命的办法。

以异常速度越变越大的怪物不断逼近,想用跑的逃走几乎是不可能的。一旦逃跑,只会从背后被那巨大羊蹄踩扁。

他们不断祈求魔物不要到自己这边来,并准备阻挡它们的突击。

原本看起来小小只的魔物,以令人毛骨悚然的速度越变越大──拉近距离。

随著它们的变大,随著大地传来震动,士兵们的心脏越跳越快。最后,当心脏跳到快要破裂之时,庞大身躯冲到了眼前。

那就像是巨大砂石车闯进一群老鼠之中。

在王国军这边,数不清的士兵抖著手举起枪矛。然而对于巨大而拥有强壮肉体的黑山羊幼仔们而言,这样做又有什么意义呢?枪矛比牙签更轻易地被折断,无法对黑山羊幼仔留下半点伤痕。

黑山羊幼仔的庞大身躯,踏进王国的士兵之中。

无数化为碎片的枪矛在空中飞散。

黑山羊幼仔虽然践踏著称不上抵抗的无谓抵抗,但还是有慈悲心的。

没有痛苦。

压倒性重量的冲刺让人无暇感到疼痛。

举枪的士兵们根本没机会察觉自己手中的枪被巨大身躯踩碎的瞬间,只知道黑影覆盖了眼前。

惨叫,惨叫,又是惨叫。

肉片飞上半空,而且不是一两个人,甚至不是几十人,是超过百人。他们被大脚踩烂,被挥舞的触手打飞──不对,是弹飞。

管他是贵族还是农民,一旦化为肉片就都不重要了。

不管故乡有家人还是朋友,有谁盼著他们回去,一旦变成地面的污泥就都不重要了。

大家都一样得死。

大脚踩烂了无数人类,是不是就满足了,愿意停下来了?不。

黑山羊幼仔们跑著。

没头没脑地跑著,在王国军队中没一刻停下来,到处乱冲。

「呃啊啊啊啊啊啊啊!」

「喔噗喔喔喔!」

「停下来啊啊啊啊!」

「救命啊啊啊啊啊啊啊!」

「不要啊啊啊啊啊!」

「呜哇啊啊啊啊啊!」

每当大脚一踏下去,就听见惨叫连天。黑山羊幼仔们的粗腿踩死人类的声音,还有嬉戏般乱甩的粗壮触手弹开人体的声音。

人一辈子没机会听到一次的声音接连响起。

蹂躏。

还有其他更好的字眼能用来形容这片景象吗?

几个人拚命刺出枪矛,枪尖确实命中了身躯庞大且无意闪躲的黑山羊幼仔。然而枪矛丝毫没能陷进那肉块般的身体,简直像是厚重的橡胶皮肤与钢铁肌肉的团块。

黑山羊幼仔对这些无谓抵抗甚至没有嘲笑,只是不断前进。

在他们明白再怎么拚命攻击也没用前,黑山羊幼仔们一口气冲进中央军的正中央附近。

「撤退!快点撤退!」

远处传来了尖叫,听到那声音,所有人拔腿就跑,那就像是小蜘蛛四散般。然而,黑山羊幼仔比人类快多了。

咕喳。咕喳。咕喳。咕喳。咕喳。咕喳。咕喳。咕喳。咕喳。咕喳。咕喳。咕喳。咕喳。咕喳。咕喳。咕喳。咕喳。咕喳。咕喳。咕喳。咕喳。咕喳。咕喳。咕喳。咕喳──

咕喳。咕喳。咕喳。咕喳。咕喳。咕喳。咕喳。咕喳。咕喳。咕喳。咕喳。咕喳。咕喳。咕喳。咕喳。咕喳。咕喳。咕喳。咕喳。咕喳。咕喳。咕喳。咕喳。咕喳。咕喳──

咕喳。咕喳。咕喳。咕喳。咕喳。咕喳。咕喳。咕喳。咕喳。咕喳。咕喳。咕喳。咕喳。咕喳。咕喳。咕

喳。咕喳。咕喳。咕喳。咕喳。咕喳。咕喳。咕喳。咕喳。咕喳──

咕喳。咕喳。咕喳。咕喳。咕喳。咕喳。咕喳。咕喳。咕喳。咕喳。咕喳。咕喳。咕喳。咕喳。咕喳。咕喳。咕喳。咕喳。咕喳。咕喳。咕喳。咕喳。咕喳。咕喳。咕喳──

咕喳。咕喳。咕喳。咕喳。咕喳。咕喳。咕喳。咕喳。咕喳。咕喳。咕喳。咕喳。咕喳。咕喳。咕喳。咕喳。咕喳。咕喳。咕喳。咕喳。咕喳。咕喳。咕喳。咕喳。咕喳──

只有人类被踩死,变成肉块的声音不绝于耳。

宛如走在无人的荒野上,三头怪物横越中央军,一边掀起漫天血肉一边接近右翼,再过不久就会靠近雷文侯爵的军队了。

「撤退!快撤退!」

雷文侯爵惨叫般的大声嚷嚷。

不可能对付得了那种怪物。

不该白白浪费性命。

听了雷文侯爵的话,周围的士兵们都扔下武器慌忙逃命。

然而他们人数太多,无法自由行动。

他原本想稍微保持纪律撤退,这是为了戒备后方的袭击,结果却因此浪费了时间,真是失策。

「安兹•乌尔•恭……竟然是,竟然是这么可怕的存在,这么可怕的魔法吟唱者!」

自己太小看他了,不,自己并不是有意小看他。

雷文侯爵听了葛杰夫•史托罗诺夫的那些话,已经把对手放在自己所能想像的最高位置。然而即使如此,还是太小看对手了。

那人太超乎想像了。

这世上有谁能料到,安兹•乌尔•恭的力量有这么强大?谁会知道世上存在有这么可怕的力量?

看著拉近距离,徐徐变大的怪物,雷文侯爵喊叫著命令周围的士兵们。

「这个战场已经沦为虐杀之地了!总之快逃就对了!」

「侯爵!」骑兵摘下头盔喊著:「国王呢!国王要怎么办呢!」

「笨蛋!没时间想那种事了!侯爵!怪物要来了!」

听到叫声,雷文侯爵视线转回来一看,只见怪物正开始蹂躏兵士争先恐后地逃窜而逐渐崩溃的右翼。怪物好像是一直线往这边跑来,但与其说是盯上了雷文侯爵,倒比较像是随便乱跑的结果。实际上,其他黑山羊幼仔都离雷文侯爵的所在位置很远。

「国王人在何方!」

「那边!」

往士兵指的方向一看,只见王室旗飘扬的位置,已经有一头黑山羊幼仔急速进逼。

雷文侯爵犹豫了,如果去救驾,会有什么结果?但是在王国目前的状况下,一旦失去兰布沙三世,有可能造成王国瓦解。

不过──

「交给葛杰夫阁下!」

雷文侯爵很信任葛杰夫。

他是王国真正引以为傲的战士,虽然就算是他想必也赢不了那种黑山羊魔物,但至少一定可以把国王带离这个地狱般的世界。

「雷文侯爵!情况危急!请侯爵快逃!」

雷文侯爵属下当中最值得信赖的前山铜级冒险者的叫喊,打消了他的犹疑。

「──侯爵!」

那已经不是叫喊,是惨叫了,雷文侯爵吼回去:

「我知道!逃吧!」

事到如今──怪物已近在眼前,不用再说撤退这种好听话了。

「军队就让在下来整合吧!请侯爵尽快离开此地,前往耶•兰提尔!」

看似睡眼惺忪的男人如此吼叫,此人虽然相貌平平,却没有人比他更会带兵。

「交给你了!我的名字随你使用,责任我来扛。」

羊蹄声近了,雷文侯爵害怕得不敢回头,踢马腹的脚也就更加用力。然而,马匹动也不动,踢得再用力也不动,耳朵贴平,维持著不动姿势。

这时,在大混乱当中,一群马匹踹飞著别人冲了过去。骑马的人拚命抓著马的身体,似乎没有多余精神去握缰绳。

讽刺的是,习惯战场的军马吓得不敢动弹,未经训练的马则因为陷入恐慌而失控。

「想不到训练反而收到反效果!」

马本来是一种胆小的动物,经过训练,才能成为不怕上战场的战马。但正是因为这样,才会变得无法动弹。精神上已经超出容许范围了,但还没忘记不准逃跑的训练。

「非常抱歉!『狮子心(Lion's Heart)』!」

风神神官约兰•迪克斯戈多对马施加抗恐惧的魔法。马匹恢复镇静,咈咈地叫了一声。

「雷文侯爵!那么由我们为您引路!」

「拜托了!」

背后听到有人说「一路小心」,雷文侯爵在前山铜级冒险者们的保护下,开始策马奔驰。

骑马穿越因混乱而失去军纪的暴动人潮,是非常困难的一件事。然而他们就是办得到,因为他们是接近人类最高水准的山铜级冒险者。

一行人巧妙穿梭于人潮之间前进。

「那个可恶的怪物魔法吟唱者!那种人怎么能待在人类的世界啊!」

在随著马匹飞奔上下起伏的视野里,雷文侯爵忿忿地咒骂安兹。

「混帐!得想想办法才行。得想想如何保护人类的世界──保护未来!」

他因为害怕而不禁喃喃自语,若是不说些什么,不找点什么分散注意力,他那清晰的头脑,会因为逼近自己的危险而忍不住想像各种恶梦。

等回去之后,必须跟王子(赛纳克)还有公主(拉娜)会面,找出对抗那个超人魔法吟唱者的对策。

再这样下去,所有人类将会被支配──如果只是这样还好。最坏的情况是人类沦为安兹•乌尔•恭的玩具,被凌虐到寿命结束的那一刻。

马匹奔驰的蹄声当中,传来充满紧张感的咂嘴声。

「糟了!雷文侯爵!请一边跑一边让马匹慢慢往右方移动!要追上来了!」

「那个看起来没长眼睛,怎么会看到我们啊!」盗贼洛克麦亚喊道。「伦德,有没有什么魔法啊!」

「没有!你以为那种怪物会怕什么魔法吗,洛克!」

「就算是这样还是得──」

「住手!非到紧要关头不要出手!也许只是正好跟我们跑同一个方向!雷文侯爵!请跑到我们前面!就这样往旁边跑!」

他们的声音在发抖。

雷文侯爵听从指示,让马跑在一行人的最前面,往逃跑人数较少的方向奔驰。

彷佛要握碎怦怦跳动的心脏,极近距离内传来黑山羊幼仔的叫声。

「咩──────────!」

──很近。

雷文侯爵的额头流下瀑布般的冷汗,他怕得不敢回头,但彷佛感到后方吹来一股微温的空气。

然后他再度听见──

「咩──────────!」

「可恶……!不行了!完全是追著我们跑!……大家都做好觉悟了吧!」

领队鲍里斯的呼唤,得到魔法的发动作为回答。

「『铠甲强化(Reinforce Armour)』。」

「『增强低阶臂力(Lesser strength)』。」

「好!那么!雷文侯爵!我们迎击那个怪物!请侯爵千万不要回头,只专心让马奔跑就好!」

对于克服了恐惧的他们,雷文侯爵现在该说的,只有一句话。

「……拜托了!」

「是!我们上!」

「喔喔!」

听声音就知道自己与后方前冒险者们的马拉开了距离。

雷文侯爵压低了脸,维持尽量减少风阻的姿势。虽然不知道他们能争取多少时间,总之自己必须头也不回地逃跑──只有生还,才能报答他们的忠勇。

「看我炸飞你!『火球』!」

「『不落要塞』!」

任凭马匹奔跑的雷文侯爵耳里,听见了像是前冒险者们迎战魔物的声音,逆著呼啸吹过脸旁的风传来。

然而──两秒后就再也听不到前冒险者们的声音了。

只听见巨大羊蹄的踏步声。

扑通!心脏重重地响了一下。

压低的视野里──看到地上映照的影子,雷文侯爵死命忍著不叫出声。

他发现自己的──自己疾驰的脚下有个巨大黑影,并且看出那黑影中伸出一根又粗又长的物体。

「不……」

马发疯般狂奔,已经比雷文侯爵操纵得还快,恐怕是这匹马有生以来最快的速度。即使如此,那影子还是在地上。

「不要啊!」

那是尖叫,连他自己都没想到会叫出声来,而且非常大声。

胯下流出温热的液体。

雷文侯爵睁大双眼,但仍然不敢往后看,继续让马奔跑。

自己还不能死,王国会变成怎样都无所谓,国家要毁灭就让他去毁灭吧。

如果跟安兹•乌尔•恭敌对就代表死亡,他愿意舍弃这个国家逃走。

真蠢。

自己真是蠢到家了。

竟然跑来这种战场,真是蠢毙了。

既然早就知道安兹•乌尔•恭拥有惊人的力量,应该想尽办法待在王都的。

干嘛去想什么王国的未来。

「不要啊!」

自己还不能死。

在那孩子长大之前,自己还不能死。而且──也不能拋下心爱的妻子死去。

「不要──」

雷文侯爵的眼前浮现出小孩的模样。

是他的宝贝儿子。

诞生的小小生命,想起他日渐长大的模样。儿子还生过病,那时候自己把家里闹得鸡犬不宁,对妻子发疯般大叫大嚷,弄到她拿自己没辙,现在回想起来真是丢脸。

那粉嫩的小手,蔷薇般的脸颊。长大之后,一定会成为王国的话题人物。雷文侯爵坚信儿子比自己更有才华,小小年纪就已经微露锋芒了。

妻子说谁都觉得自己的孩子最好,才没有那种事。

雷文侯爵真心感谢自己的妻子,生下了这么可爱的孩子。只是他怕羞,不常说出口。

他甚至在想差不多可以生第二个了。

自己实在不该来到这种战场,真希望能亲手抱紧他俩──

「──咦?」

蹄声停止了。

雷文侯爵并非凭著勇气,只是出于好奇心回头一看,只见黑山羊幼仔像是冻结了般,停止了动作。

3

他不知道自己身在何方,简直像被扔进了恶梦的世界。

帝国四骑士──巴哈斯帝国最强战士的称号,如今浅薄得令人惊讶。

拿那种东西引以为傲的自己,是多么渺小且可悲的生物啊。摆在眼前的冲击就是有这么大。

宁布尔的耳朵听见压低的哭声,是那些恐惧与不安突破临界点的人发出的呜咽。简直就像小孩──不对,是精神退化到小孩程度的人沉痛的悲泣。哭泣的是帝国骑士,而且是大多数的人。

他听见「快逃啊」的哀求声。

那是一群人发出的祈祷声,可怜被眼前上演的杀戮惨祸吞没的人们。

王国军的严重惨剧,让身为敌方的帝国骑士们祈求著。

祈求他们能逃一个是一个。

他们是来厮杀的,然而,面对那样的残杀场面,任何人类都会心生同情而产生动摇。面对这个状况还能无动于衷的,只有人面兽心,人类以外的存在。

况且,宁布尔与帝国骑士们都察觉到,这绝非事不关己。

把帝国与王国分开来想,灾难是发生在他们那一方。然而如果分成人类与怪物,也可以说灾难是发生在自己这一边。

帝国骑士们是将王国士兵当成了自己人,为他们的悲剧落泪。

「好,差不多了吧。」

对安兹的低喃做出反应,所有视线聚集到他身上。

人数多达六万人,那音量并没大到能让最角落的人听见。但是他们知道身边有人转动了脸,而那脸是对著安兹•乌尔•恭,自己当然也会跟著转头。

因为任谁都在害怕眼前恶梦的始作俑者──安兹•乌尔•恭的一举一动。

安兹慢慢取下面具。

无皮无肉的白色头盖骨暴露出来。

若不是在这种状况下,也许他们会以为面具底下还戴了别的面具。然而,包括宁布尔在内,恐怕帝国所有骑士都立刻理解了。

理解到这是他的真面目,安兹•乌尔•恭是个怪物。

因为他们早有预感,认为能行使那样巨大力量的存在不可能是人类。

安兹慢慢张开他的双臂,如同拥抱朋友──如同恶魔张开翅膀,看起来甚至整整大了一圈。

寂静──远方传来王国兵士的惨叫,只有安兹沉著的声音格外响亮。

「──喝采吧。」

宁布尔不懂安兹在说什么,张著嘴巴凝视著他。

听得见他讲话的所有人似乎都是如此,随著窃窃私语像传话般把安兹所说的话传出去,视线的数量也越来越多。

当所有人的视线聚集在自己身上时,安兹只是重复了一遍:

「为我至高无上的力量喝采吧。」

第一个拍手的,是站在安兹身旁,与宁布尔相反位置的马雷。就像被这拍手声摇醒,零零落落的掌声,变成了雷鸣般的喝采。

当然,没有人是真心喝采。

他们才不想拍手赞赏做出那种残酷杀戮行为的人,那不是战争,是屠杀,大屠杀。

然而,不可能有人说得出这种话来。

如雷的掌声,显示了所有骑士的恐惧。

响亮无比的如雷喝采继续升温,变得更为热烈。

因为有一头黑山羊改变前进方向了,而且是朝著帝国军而来。

配合著拍手,传出了吶喊般的欢呼声。

那是帝国骑士们赞扬安兹•乌尔•恭的喊叫,是喊到喉咙流血的尖叫。

然而,黑山羊没有停止步伐。

所以骑士们发出了更大的声音,他们以为是这点程度的声音不能令安兹满意,黑山羊才会继续前进。

──然而,它还是没有停下来。

──所以,绷紧的线断开了。

第一个有动作的不知道是谁,也许只是一个骑士抖了一下,然而盈满的恐惧就这样轻易爆发了。

「噫呀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破胆丧魂的尖叫从帝国阵地内的各处响起,帝国军产生了动摇。

蹂躏过王国军的其中一头怪物进逼而来,这种异常事态吓坏了一些骑士,宁可舍弃动弹不得的马也要逃命。刚刚才看过那场彷佛地狱的光景,再怎么缺乏想像力,也会认为下一个就轮到自己与同伴了。

然后──恐惧是会传染的。

起初不到一百的逃跑人数,每秒钟都在大幅增加,最后达到整整六万。

──没错。

帝国全军陷入恐慌,军队纪律完全崩溃。

他们逃之夭夭的模样实在太难看了。

骑士们当然也受过撤退的训练,然而,现在已经没多余精神维持纪律了。他们只想尽早逃离现场,尽快逃到安全的地方,使尽全力推开前面的同袍也要奔跑。

被人从后面使尽全力一推,就无法避免踉跄摔倒。而一旦摔倒在地,受到恐惧驱策的后续逃兵,就不可能给他们爬起来的机会了。

跌倒的人被后面跑来的人群踩烂。

就算穿著金属铠也没用,别人也一样穿著金属铠。用不了多少时间,这些人就变成了钢铁与血肉混合的团块。

到处都在发生这种光景。

帝国军不是与敌人厮杀造成伤亡,而是自己不断增加死伤人数。

宁布尔不知道该怎么办,一筹莫展。

他自己也很想逃命,但他不能这样做,况且也不是所有骑士都逃走了。

环顾军阵,只见寥寥无几的──骑著马不动的一些人还在那里。

那些人不是吓得不敢逃走,是被人类无法对抗的压倒性力量迷住,而兴奋忘我。

看到巨大龙卷风往自己这边前进,一般人一定会想马上离开。然而,也有一些人对那龙卷风──明知自己会因此丧命,仍然感受到一种美感而留在原地。剩下的就是这种属于异端的分子。

黑山羊幼仔来到安兹跟前,弯曲著腿,将触手垂了下来,大概是在表示敬佩服从吧。

怪物不像怪物的模样,让宁布尔露出抽搐的笑容。

山羊幼仔原本应该全身沾满回溅的血,但是看不到血迹,因为都被皮肤吸收了。

安兹坐上它的触手,又有几根触手伸出来,固定著安兹的身体往上抬,然后举到自己的头顶上。

「本来应该是我先用魔法攻击敌军,再由帝国军突击加入战局,不过看起来,你们似乎无意行动啊。」

宁布尔无话可说。

安兹说得没错,帝国自己违反了对同盟国君主提案的契约。

然而,他不可能责骂胆怯的骑士们。宁

布尔就算到了吉克尼夫跟前,也会为他们辩解的,因为刚才的情况实在太可怕了。

「喔,我不是在责怪你们。我也明白你们是担心冲过去的话,可能会一起被踩扁。实际上要是真的发生这种事,我可就对不起皇帝了。哎,所以,我就连你们的份一起做吧。」

宁布尔瞄了一眼保持不动姿势的不死者们。

「是……是……是要让那支不死者兵团冲进敌阵吗?」

「不,难得有这机会,这次的战争就都交给这些山羊,我稍微清扫一下就好。马雷,你还是保持警戒,以防万一。」

「好……好的!请交给我吧,安兹大人!」

宁布尔哑口无言了。

他说接下来要进行追击,而且还是使用了那样强大魔法的本人亲自出击。

从他的语气中听得出来,他不打算让任何一个人活著离开这个战场,显示出永不满足的杀戮欲求。

「这实在太……难道还杀不够吗?你是恶魔吗?」

宁布尔以为自己是喃喃自语,声音却比自己想的还要大,骑在黑山羊上的安兹把他那可怖的脸朝向宁布尔。

安兹对心惊胆跳的宁布尔摇摇头。

「别弄错了,我是不死者。」

安兹的意思是,自己并非作恶多端的恶魔,而是憎恨活人的不死者。所以他不会放过任何一个王国士兵,要夺走更多的性命。

这是能够理解的答案,同时也是最糟的答案。

如果安兹因为自己是不死者,所以要屠杀活人的话,矛头也很可能指向属于活人国度的帝国。

不,这是将来一定会发生的事。

该怎么办?受到混乱与恐惧侵袭,注意力变得涣散的宁布尔,没听见安兹最后低喃的一句话:

「……而且要找的人好像也找到了。」

兰布沙三世坐镇的大本营,位于无数贵族的家族旗帜飘扬,王国军最后方的位置。

刚才这里还有很多贵族,但现在所剩不多了。他们几乎都落荒而逃,如今只有寥寥可数的几个人留在这个大本营。国王并不因为宫廷贵族们逃之夭夭而气愤。

「你们也可以丢下我,自己逃跑喔。」

「陛下何出此言!请陛下快快逃走,一旦被那个盯上了追著跑,就必死无疑了!」

葛杰夫率领的战士团的副长向国王进谏。

「我身为君王,怎么能逃出战场?」

「陛下留在这里也无能为力,不如回到耶•兰提尔,再行反击吧!」

兰布沙三世苦笑了,真是忠言逆耳。

「说得没错,我留在这里也已经无能为力了。」

我军已经崩溃,毫无纪律地临阵脱逃,在这种状况下,想重新整合军队是不可能的。不只是兰布沙三世,就算找来古今名将,也应付不了这种太过困难而不合理的要求。

「陛下!没时间了!你们几个!就算用绳子绑也要把陛下绑走!」

周围葛杰夫的部下们迅速准备行动。

兰布沙三世判断继续浪费时间下去,不只是自己,连这些人也会有生命危险,于是站了起来。

「免了,我们走吧,不过你们觉得现在逃跑来得及吗?」

有如地鸣的脚步声以极快速度进逼而来,在这危急关头,兰布沙三世的语气依然平静如常,刚才还在这里的那些贵族惊恐万分的喊叫根本比都不能比。

「绝对是逃不掉的,如果骑马逃跑,那怪物一定会追上来。看起来那些怪物似乎会优先攻击聚在一起逃跑的人,所以我们获救的办法只有一个。」

兰布沙三世这才明白他们刚才为何要催促留下来的贵族们骑马,一次让一群人逃走。

「所以,我们要用跑的逃走。」

一看,少数几名战士脱掉了铠甲。

「这些人会背著陛下逃走。」

「你们呢?」

并非所有人都脱了铠甲,像国王面前的副长就还穿著铠甲。

「我等打算骑马往反方向逃跑,达到调虎离山的效果。」

兰布沙三世看到战士们脸上的清朗笑容,明白了他们的心境。

「不行!你们是我国的宝物!无论如何都得活下来!你们必须继续侍奉下任国王。」

「当然了,我们虽然要成为诱饵,但无意送死!」

这是在说谎,他们打算赴死。不,应该说他们明白了自己的命运是「死亡」。

兰布沙三世想讲几句话劝说他们,但说不出口。面对战士们的微笑,任何言语似乎都显得肤浅。

周围的战士们开始替兰布沙三世拆掉铠甲。

身穿白色铠甲的战士走上前来,是克莱姆,他作为女儿拉娜的唯一一名属下,竭诚尽忠至今。

「我也去当诱饵,虽不知道那头怪物有没有长眼睛,不过让旗帜随风飘扬,或许能引起对手的注意,况且这件铠甲也很显眼。」

克莱姆手上握著国旗,被逃跑士兵踩得脏兮兮的旗帜,彷佛暗示了他们此时置身的状况。

「唉,那我也跟你一起去吧。」

站在他身旁的是布莱恩•安格劳斯。据说这名战士能与兰布沙三世最信赖的部下葛杰夫•史托罗诺夫匹敌。布莱恩这次是以拉娜属下的身分参战,也就是跟克莱姆属于同一队。

「可以吗?就真正的意义来说,你并不是公主的属下。」

「啊?哎,别在意啦。我在恶魔骚乱的时候也上了最前线,还不是勉强活下来了。就祈祷这次也能幸运获救吧,也祝你们好运。」

「神不会拋弃我们的,那场恶魔骚乱时,神为我们派来了英雄,我相信祂这次也会改变我们的命运。」

在兰布沙三世的面前,布莱恩与副长互相击拳告别。

「天啊……」

究竟是哪里出错了?

兰布沙三世发出呻吟,眼前的战士们恐怕没人能活下来。

副长与克莱姆都要成为诱饵而死。

而说要阻止黑山羊幼仔,冲进混乱场面之中的葛杰夫,不知道怎么样了。

眼睛一阵发热。

他很想说「原谅我」。

他们为了替自己一个老人当诱饵,即将舍弃前途无量的生命。

但兰布沙三世不能说,他们虽然已有必死决心,但应该也有意努力挣扎求生。

既然如此──

「我要你们平安回到耶•兰提尔,届时我会给你们想要的奖赏。」

踏出步伐的克莱姆与布莱恩回过头来。

「属下不需要奖赏,陛下。属下这条命是拉娜大人救来的,怎敢奢求奖赏……」

「我个人倒是希望,能让我欣赏的这小子娶到这个国家最漂亮的公主殿下当老婆呢。」

「……哈哈哈哈,真是狮子大开口啊。」

「布莱恩先生!您怎么这样说啊!」

「那么我得先给这小伙子贵族地位才行呢,我就尽力试试吧!」

「这下你说什么都得活著回去了呢,克莱姆小兄弟。」

吓得差点翻白眼,张口结舌的克莱姆,脸上已经没了刚才那种战士的决心。兰布沙三世忍不住忘记一切,露出了愉快的笑容。

「陛下请。」

「麻烦你了。」

让人脱掉铠甲的兰布沙三世,被战士背了起来。

「陛下,即使如此能不能逃得掉还得看运气。如果有个万一……还请陛下恕罪。」

「无妨,我只是采用了你的建议。行不通也只能说运气不好,就死心吧。」

「那么!陛下!在耶•兰提尔再会!」

副长等人骑马奔了出去,彷佛等著他们这样做,一头黑山羊幼仔改变了行进方向。

「好!趁大家担任诱饵时,我们走!」

4

在惊慌逃命的士兵造成的大混乱当中,葛杰夫慢慢紧盯前方,然后拔出国宝级武器──剃刀之刃。每当拔出这把散放清冷寒光的剑,葛杰夫永远能获得胜利。换个说法,这把剑就等于葛杰夫的胜利之证。

然而就只有今天,这把剑看起来却如此脆弱。

比起黑山羊幼仔一直线冲刺而来的庞大身躯,自己实在太渺小了。

「要是让你过去,就是陛下的大本营了,我得在这里阻止你。」

说完,葛杰夫嘴角缓和了点,那是自嘲的笑容。

对付那种魔物,葛杰夫毫无胜算,能拖住一秒钟就很值得称赞了。

就连王国战士长──名震邻近诸国的战士,这样一个男人都是如此。

「护送陛下逃走吧,你们

必须为此付出性命。」

葛杰夫对不在场的人──自己的直属部下祈求般地下令。王国当中最强的士兵都留在国王身边护卫了,当然就算留下他们,也不够格保护国王躲避那种魔物的暴虐行为。即使付出性命,顶多也只能当肉盾,帮国王挡下对手的一次攻击。

不过只要能做到这点,就合格了。

他们遭受了对手的攻击应该会死,但只要能浪费对手的一次攻击,就能延长国王的性命。如果有八十面肉盾,或许有希望能让国王存活。

「抱歉了。」

定睛注视著散播鲜血与碎肉,以惊人速度不断逼近的怪物,葛杰夫对部下们道歉。他们人不在这里,葛杰夫知道这样说只是自我安慰,但他仍然不愿意还没道歉就死。

感受著地面的摇晃,葛杰夫尖锐地吐出一口气。

然后他举起手中紧握的剑。

遇上一边践踏人类一边进逼的庞大身躯,这把剑是多么的不可靠啊。

如果是失控的马车,他能轻易挡下。就算一只老虎冲过来,他也能错身躲开,同时一击砍下它的脑袋。

然而面对黑山羊幼仔,自己能存活的可能性却非常低。

「呼──!」

葛杰夫大吐一口气的同时,周围的人潮流向产生了大幅变化。直到刚才都还杂乱无章的人马,开始避开葛杰夫移动了。葛杰夫与黑山羊幼仔之间,彷佛开出一条直线路径。

黑山羊幼仔不断踩碎人类,接近葛杰夫。

葛杰夫架著剑,钜细靡遗地观察山羊的全身,要攻击哪里才能造成最有效的一击?

他发动武技之一「要害扫描」。

然而──

「──没有弱点。」

是实际上真的没有弱点,还是差距太大看不出来?这葛杰夫不清楚。

不过,他并不失望,他早就料到了。

接著他发动其他武技。

算得上是大招,可强化第六感的能力「可能性感知」。

肉体能力差距太大,就算提升了自己的体能,能缩短的差距也微乎其微。既然如此,他想不如从别的地方下手──仰赖第六感或许还比较有用。

「来啊,你这怪物。」

黑山羊幼仔像是听到了葛杰夫的声音,一直线往他跑来,两者之间的距离眼见著越来越短。

就明说了吧。

葛杰夫很害怕。

如果可以,他真想跟周围这些士兵一样拔腿就跑。

即使启动了「可能性感知」还是没有任何感觉,就样被扔进完全无光的黑夜。

距离缩得更短,让他能细细观察黑山羊幼仔的状态。

看羊蹄上还没有半点伤痕,普通的剑很可能无法伤它一分一毫。从每次踏地时地面陷下去的深度,被那重量压到绝对是当场死亡。

理解得越多,恐惧感就越强烈。

此时比起周围仓皇逃命的士兵们,葛杰夫感受到的恐惧更强烈。

但他不能转身逃走。

王国最强的战士不能逃。他解除了「可能性感知」,调整呼吸。

──山羊幼仔近在眼前。

距离近到羊蹄刨起的尘土,能吹到葛杰夫身上。

彷佛无视于路旁爬行的虫子,黑山羊幼仔看都不看周围的士兵们一眼,一股脑儿往葛杰夫冲过来。

不过,他错了。

黑山羊幼仔好像碰到墙壁似的身子一扭,想从葛杰夫身旁通过。由于那动作太突然,黑山羊幼仔的脚步乱掉了,即使长了太多的脚仍然无法维持平衡。

葛杰夫当然不会以为对手是想逃走。

它大概只是想去猎物更多的地方,觉得往旁边跑才能踩死更多猎物吧。

黑山羊幼仔震撼著大地,从葛杰夫身边跑过。

由于两者之间只隔了短短的一公尺,脚下因为强烈地震来袭而站不稳。若不是葛杰夫的话,肯定早就摔倒了。

他配合著黑山羊幼仔即将从眼前跑开的巨蹄──

「──嘿!」

葛杰夫挥剑一砍,对手那样急速奔驰,速度将成为砍杀己身的武器。

羊蹄与剑刃相接的瞬间,惊人的冲击施加在葛杰夫握剑的手上,那冲击力大到让他以为整条手臂要被扯掉了。

紧踏地面的双脚,在地上留下两道痕迹,一口气向后滑去。

「咕咕咕呜呜呜!」

虽然总算没让剑脱手,然而一阵剧痛窜过手臂,大概是肌肉或肌腱负荷太大而引发的痛楚吧。

葛杰夫气喘吁吁,瞪著通过身边的庞大身躯。

在离葛杰夫不远处,从开始狂奔到现在,黑山羊幼仔第一次停下脚步。

一根触手突然变得模糊。

恐惧感彷佛贯穿全身,葛杰夫急忙举起了剑。

霎时间,非比寻常的冲击力从剑传到身上,他的身体就这样浮上半空。

即使是葛杰夫也什么都没能看见,只能猜到自己是被触手挥开了。葛杰夫的身体整个飞上空中。

被打飞的葛杰夫身体经过不合常理的滞空时间,摔落在地,而且还伴随了好几次的旋转。不过这些旋转不是尸体被扔出时的那种,而是人类为了抵消被扔出的力道,自己做的旋转。

葛杰夫强迫不灵活的身体慢慢站起来,瞪著逐渐远去的黑山羊幼仔。

仅仅一击。

承受攻击的手骨折了,剑没被打断恐怕只是运气问题。

葛杰夫脸上完全失去了感情。

自己为什么会捡回一命?对手为什么没有追击?

因为对手判断没必要对付自己,葛杰夫觉得这似乎是最合理的答案。

不是一败涂地,而是连擂台都无法靠近。

咬紧的嘴唇流出鲜红的血。

然后葛杰夫强忍著直冲脑门的剧痛,拚命向前奔跑。

就算是赢不了的对手,就算顶多只能再承受一击,自己还是必须保护国王。

然而毅然决然地踏出的脚步,才几步就停了下来。

因为他看到朝著自己──错不了──走来的另一头黑山羊幼仔,明白到自己为什么会捡回一命。

黑山羊幼仔上面,有位王者将触手当成王座一样巍然而坐。不过那人的长相却不寻常,是一张骷髅脸,看来应该是被称为不死者的魔物不会错。

葛杰夫没蠢到无法理解那位王者是谁。

「安兹•乌尔•恭……阁下。原来如此,你不是人类啊。」

这人曾经轻松歼灭葛杰夫赢不过的教国特殊部队,说他不是人类,葛杰夫完全能够理解。

就是啊,自己怎么会以为那样强大的存在是人类呢?

「史托罗诺夫大人!」

还来不及回头,一个声音先传进耳里,沙哑的嗓音让他知道对方是谁。两个熟识的人跑了过来。

「你们也都平安啊。」

克莱姆与布莱恩似乎都没受伤,克莱姆的白色铠甲更是乾净如新。两人不可能争先恐后地一味逃命,所以看来他们真的很走运。

「真高兴您平安无事!」

「我就在想你一定不会死,果然没死。不过,还没结束吗?」

两人的视线固定在葛杰夫刚才看著的方向。

「那究竟是……」

「能役使那种怪物的怪物,除了一个人之外还会有谁啊,克莱姆小兄弟。就是安兹•乌尔•恭啦。」

「那就是,那就是……真是太……抱……抱歉。」

一看,克莱姆的身体正在发抖。僵硬的表情告诉他们,这并非上战场的兴奋。

「别在意,克莱姆小兄弟,没什么好觉得丢脸的。哎呀,真是没辙了!第三个超乎寻常的强者!从那时候以来,我的人生究竟是怎么了啊。」

布莱恩散发出压倒性的剑气,摆好架式。他那不适合这种状况的爽快表情,让葛杰夫觉得有点奇怪。

「我……我也不能逃!」

克莱姆与布莱恩站到葛杰夫身边。

黑山羊幼仔踩烂著飞散的肉片,在葛杰夫面前站住。

远处传来惨叫,只有这里十分宁静。

简直像是只有这里与世界隔离开来。

安兹的视线兴趣缺缺地从葛杰夫移向布莱恩,然后看向克莱姆,暂时停顿了一下。接著他耸耸肩,目光转回葛杰夫身上。

「……别来无恙啊,史托罗诺夫阁下。」

「恭阁下也是,别来无恙……呵呵,这样说你对吗?如果你是在那之后才舍弃人类身分的话,我这样说就失礼了。」

「哈哈哈,我跟那时候一样,完全

没变。」

轻声笑过之后,安兹从黑山羊幼仔身上跳下来。缓缓降落的方式让人感觉不到重力,应该有某种魔法的力量。

看似是有名的魔法「飞行」,不过想到使用的是安兹这个大魔法吟唱者,很有可能是更高阶的──葛杰夫不知道的魔法。

「真的好久不见了,史托罗诺夫阁下,卡恩村那事之后一直没见过你。」

「就是啊,恭阁下。所以……可以告诉我你有什么事吗?总不会是在战场上偶然看到旧识,就来碰个面吧?」

「哎,也是。我不喜欢花言巧语,这个场合也不适合拐弯抹角。所以……我就明说了。」

安兹慢慢伸出一只骷髅的手。

不是出于敌意,而是以友好的态度。

「做我的部下吧。」

一瞬间,葛杰夫睁圆了眼睛。

同时两侧传来克莱姆与布莱恩倒抽一口气的声音。

他想都没想到,如此厉害的大魔法吟唱者竟然会对自己说这种话。

「只要你愿意做我的部下──」

安兹弹响了一下手指,不知道用那骷髅手是怎么做到的。

葛杰夫以为他要对自己怎样,身体不禁一震。

然而,自己的身心没产生任何变化,也没感觉到什么。

「看看周围吧。」

葛杰夫环顾周围,还是一样,什么也──

「原来如此,你让它们停下来了。」

黑山羊幼仔们停下了所有动作,抬起脚正要踩下,那停在半空中的姿势有点像是雕像。

「这是暂时性的,再来就看你如何回答。如果你拒绝,我会再度命令召唤出来的山羊幼仔们,内容不用我说了吧?」

葛杰夫大吃一惊。

拿人质要胁葛杰夫成为部下,自己不但不会尽忠,而且一定会变成内奸,葛杰夫不认为安兹连这都没想到。

既然如此,是否有别的理由?

葛杰夫不知道。

不过,像安兹这样强大的人物──统率那么威猛的兵团的存在,竟然会只想要葛杰夫一个人,绝对有什么理由。

「怎么了?葛杰夫•史托罗诺夫,做我的属下吧。」

安兹伸出白骨森森的手。

只要握住那只手,就能拯救许多人的性命。

葛杰夫的心动摇了。

因为自己得到了拯救王国人民的机会。

然而──葛杰夫无法握住那只手。

这个决定是错的。

这个选择只是自我满足。

问一百个人,一百个人都会骂葛杰夫是笨蛋。

即使如此,葛杰夫还是无法背叛王国。

葛杰夫坚决地摇头。

「我拒绝,我是国王的剑。赌上国王对我的恩情,这事我不能让步。」

「即使这样做会导致更多人民丧命,你也不肯?你为了解救卡恩村,不顾自己的性命挺身而战……像你这样的男人,竟然选择见死不救?」

葛杰夫感到切肤般的心痛。

即使如此,葛杰夫•史托罗诺夫还是无法握住安兹•乌尔•恭的手。

王国战士长无法背叛王国。

这就是葛杰夫的忠义。

也许是对保持沉默的葛杰夫觉得烦了,安兹耸耸肩。

「真是个愚蠢的男人,那么──」

葛杰夫不让安兹继续说下去,把剃刀之刃的剑尖对准了他。

「──怎么?」

刚才对付山羊受到的伤,即使有护符的魔力,仍然没能完全治愈。

不过剑尖之所以快要颤抖起来,并不是因为受了伤。即使如此,葛杰夫仍然从全身迸发出斗气。

「恭阁下,恕我对你这位恩人失礼了──我希望能与你单挑。」

安兹的脸是无皮无肉的骷髅,因此看不出表情,不可能解读他的心思。

然而,葛杰夫有种感觉,觉得他似乎惊讶得说不出话来。身后的两人似乎也是一样的想法,没有出声也能清楚感觉到动摇。

「…………你是认真的吗?」

「当然。」

「……你会死喔。」

「可想而知。」

「明知道还要送死?我并没打算杀你啊……你有自杀倾向吗?」

「我本来以为我没有。」

「……你到底在想什么?我无法理解你的思维。如果是确定能赢而挑战,或是认为有胜算而这么做,那我能理解,可是你似乎觉得自己必败无疑……是失去正常判断力了吗?」

「敌方领袖就在眼前,来到了剑所能及的距离。尝试取下领袖的首级,不是理所当然的想法吗?」

「的确,物理性的距离很近。但照我看来,我们之间似乎有著压倒性的差距,是我有眼无珠吗?」

咻的一声,矗立安兹背后的黑山羊幼仔挥动了触手,葛杰夫身旁的地面被打出个大洞。

即使凭著葛杰夫的动态视力,也无法看清触手捶打大地的动作。

「或许是喔,恭阁下。」

「因为我说我不杀你,所以你得寸进尺了吗?」

葛杰夫由衷笑了起来。

「我完全没那个意思,我只是想作为王国的战士长,尽我的本分罢了。」

「……如果你想对付我,我会毫不留情地杀了你喔,而且绝不会失手。」

「我想也是。」

「这样啊……我都说这么多了,还是无法改变你的心意啊。太遗憾了,作为一个收藏家,杀掉稀有存在(你)实在令我惋惜。」

葛杰夫丝毫无意退缩。

现在是千载难逢的好机会,首先,带领了那么多部下的安兹,此时没带随从,只身站在自己面前。

而且他出于强者的自傲,无意使用矗立身后的山羊幼仔。

如此大好机会,不会有第二次了。

对方站在伸手构不到的高处,但是,此时此刻,正是自己最有可能构到的一刻。

下次再会的时候,他应该会像个不擅长近身战的魔法吟唱者,让护卫重重包围,最好别以为他会再站在自己剑所能及的距离,所以葛杰夫才会提出单挑。

除此之外,还有一个提出单挑的理由。

赌上的可能性实在太低了,但即使如此──

葛杰夫说出了正式的决斗宣言。

「安兹•乌尔•恭魔导王阁下!我的名字是里•耶斯提杰王国的王国战士长葛杰夫•史托罗诺夫!我要向你提出单挑!」

「葛杰夫!」

「战士长……」

另外两人似乎再也忍受不了,布莱恩大叫出声,克莱姆发出呻吟。然而葛杰夫并不在意,接著说:

「如果你愿意接受,魔导王阁下,我想指定这两人作为单挑的见证人。」

安兹耸耸肩。

葛杰夫明白到他的意思是「悉听尊便」,点了个头。

「等……等等!等一下,葛杰夫!我随时都愿意跟你一起死!我不会让你一个人去!魔导王陛下!拜托!我知道这样很厚脸皮,但我真心请求你!请你同时与我们俩交手好吗!这对你来说应该并不困难。」

听到布莱恩呕血般的吶喊,葛杰夫心想「果然」。

那时布莱恩爽朗的表情,原来是战士有所觉悟的表情。

他早有觉悟与葛杰夫一起死在安兹•乌尔•恭的手里。

然而,葛杰夫不同意,不能同意。

「布莱恩•安格劳斯!你想侮辱我作为战士的觉悟吗!」

布莱恩变得一脸愕然。

「──这样好吗?史托罗诺夫阁下,我可以一次对付你们两个喔。」

「不用了,魔导王阁下。我一个人与你对决,那边那两人不用出手。」

浮现在安兹空洞的骷髅眼窝中的红光增强了亮度。

「……这样啊,你这眼神我之前也看过,是抱著必死决心前进之人的意志。真是坚强的眼光,令我向往。」

安兹像一个人类那样说道。

「可以,我接受你的提议,我与史托罗诺夫阁下单挑(PVP)。」

布莱恩双膝一折,跪了下去。

虽然看不到低垂的脸,但雨水滴滴答答地落在红褐色的土地上。

对不起了。

葛杰夫在心中向布莱恩道歉。

「我会还你们一具全尸的,你们可以用复活魔法──」

「──不需要。」

杰夫这句话,让敌我双方都哑然无语。

「我不想复活,把尸体扔在这里也无所谓。」

葛杰夫不认为复活魔法有什么不好,但他自己并不喜欢。

人只有一条性命。

正因为如此,赌命做出的决断才有份量。

再说为了王国,他不能复活。

葛杰夫死了,国王就能对内外宣传,说自己也失去了重要人物。如此一来,或许可以缓和在这场战争中痛失挚爱的王国子民对王室的憎恶。

这是擅作主张的王国战士长最后的尽忠。

葛杰夫不在乎其他人的惊讶,舍弃了一切迷惘,笑著。

「那么我们开始吧……麻烦你们俩为我的最后一战做见证。」

克莱姆从来没想过,布莱恩•安格劳斯这个男人,会暴露出这么脆弱的一面。

克莱姆所认识的布莱恩是个坚强,逍遥自在而难以捉摸的男人。然而,此时低垂著脸的男人完全没有这些迹象。即使如此,克莱姆并不觉得他软弱。

「布莱恩,你不愿意帮我完成这份职责吗?」

葛杰夫头也不回地说。

布莱恩不肯动,握紧泥土的手,让克莱姆都感受得到他的悔恨。即使如此,克莱姆还是非说不可。

「──这是史托罗诺夫大人的心愿。」

他不认为葛杰夫•史托罗诺夫能赢。

正因为如此,克莱姆与布莱恩都必须实现葛杰夫的心愿。

布莱恩慢慢站起来。

好烫。

克莱姆差点往后逃开。

站起身来的布莱恩,彷佛发出了滚烫热气。

「……我总是让克莱姆小兄弟看到我窝囊的样子呢,我已经没事了,就让我把葛杰夫的英姿烙印在眼底吧。」

「──拜托您了。」

布莱恩•安格劳斯与葛杰夫•史托罗诺夫之间究竟是什么关系?

克莱姆不了解两人的关系,尤其是布莱恩的想法。

布莱恩输给葛杰夫,进行了剑术修行。这是克莱姆所知道的布莱恩,但他又觉得两人的关系没那么单纯。

「那么史托罗诺夫阁下,可以让我看看你那把剑吗?我想检查一下。」

安兹就像在问今天天气一样若无其事地问道。灌注了魔法的剑会附加各种能力,对它做检查等于是调查对方的能力,照常理来想绝不会被接受。

不只克莱姆这样想,布莱恩似乎也是一样,接下来发生的事让他们目瞪口呆。

葛杰夫把剑转了一百八十度,将剑柄交给安兹。

「葛杰夫!你完全不想赢了吗!」

「布莱恩!别这么没礼貌!魔导王阁下不是那种人。」

安兹拿著剑,发动了魔法,然后愉快地笑著。

「这把剑真是厉害。」

安兹像葛杰夫刚才做的那样,把剑柄交给葛杰夫还给他。

「史托罗诺夫阁下,关于这把剑的力量,你知道多少?」

「无所不知,这把剑拥有超乎寻常的锐利度,能够削铁如泥。」

「答错了,那只不过是这把剑拥有的一部分力量。」

「──什么?这话是什么意思,魔导王阁下?」

「用一句话来说,就是这把剑是能够杀死我的武器。这样的话,才勉强达到单挑的最低要求。若是让你用伤不了我的武器战斗,那就只是处刑了。」

「把你当成踏进我等城堡的阴沟老鼠就太失礼了。」安兹一边说,一边突然从空中拿出一把短剑。

然后他毫不犹豫地把闪闪发亮的短剑用力抵在自己脸上,往旁一拉。

然而,他脸上似乎没留下任何伤痕。

「就像这样,魔法力量弱的武器伤不了我。顺便一提,这把短剑的资料量──魔力量与史托罗诺夫阁下那把剑差不多,但你那把剑却能伤得了我,违反了我所知道的常识。如果我赢了,这把剑可以给我吗?」

葛杰夫苦笑了。

「拜托不要,这把剑是我国的国宝。」

「唔嗯,以归还掉宝为前提的PVP啊,也罢。」

「谢谢你,魔导王阁下。」

安兹把剑还给葛杰夫,然后若有所思地摸摸下巴,接著一步一步远离葛杰夫,像在测量距离。

「相对距离五公尺的话,差不多就这样吧。再来是……没有倒数,所以需要个信号。那边那个白色铠甲,来个开战的信号吧。」

突然受到指名的克莱姆震了一下。

「克莱姆,拜托你了。」

「那……那么我有魔法手铃,就摇响它作为信号如何?」

两人沉默地点头,同意克莱姆的提议。

葛杰夫将剑举到中段后,让全身涌出力量。身后的克莱姆看起来,觉得葛杰夫的肉体就像是膨胀了一样。

压倒性的剑气,克莱姆从未看到王国战士长拿出真本事施加的这种压力。然而那看起来简直有如海市蜃楼,莫名地遥远而不堪一击。

「史托罗诺夫大人……」

这大概是自己最后一次看到活著的葛杰夫了。

「不见得。」

「──咦?」

突然间,布莱恩从旁否定。

「葛杰夫不见得会输,虽然很低,但还是有胜算。那家伙有一招杀手锏,你知道是什么武技吗?」

「是『六光连斩』吗?」

布莱恩静静地笑了。

「不是,是远远在那之上的终极武技,他还藏了这么一手。」

「是……是这样吗!」

克莱姆一边准备手铃,一边注视著举起了剑,将神经集中到极限的葛杰夫的侧脸。

注视著名震邻近诸国,人称战士长的铁汉的侧脸。

「是啊,就是过去曾待过王国的精钢级冒险者威丝契•克罗芙•帝•罗芳开发,但因为年纪太大而无法运用的武技。如果我的最强秘剑『指甲刀』是多种武技同时发动的招式,葛杰夫的杀手锏就是单一的最强武技。那招说不定……对安兹•乌尔•恭也有效。」

也许就是因为这样,那家伙才会选择单挑。布莱恩眼睛都不眨一下,神情严肃地注视著前方说。

克莱姆咕嘟一声吞下口水。

拿著手铃的手好沉重,只要摇响它,葛杰夫的命运就确定了。

「要不要我来?」

「……谢谢,不过……还是我来吧。」

「这样啊。」布莱恩低声说完后,就没再说什么了。

克莱姆举起手铃,并祈求葛杰夫能够获胜。

然后──手铃摇出了比想像中更大的声响。

将神经集中到极限的葛杰夫,用超乎常理的速度准备踏进敌人怀里──

克莱姆与布莱恩睁大双眼,眼睛都不肯眨一下──

──抢在这一切之前,世界静止了。

「这样啊……没有时间对策是不行的喔。」

藉由发动魔法即效无吟唱时间静止,葛杰夫在安兹面前维持著举剑过头的姿势,就这样停了下来。

在时间静止的期间内,所有攻击都会失效。就算安兹现在用魔法攻击葛杰夫,也无法给予伤害,所以安兹计算著时间使用魔法。

「『魔法延迟(Delay Magic)•真正死亡(True Death)』。」

他使用的是第九位阶的魔法。

由于「心脏掌握(Grasp Heart)」比较好用,所以很少用到这个魔法。

既然在时间静止时魔法对敌人不会生效,那么只要计算时间,让魔法在时间静止失效的瞬间发动就行了。虽然是基本的连续技,但因为时间很难抓,所有魔法职业的玩家当中,大约也只有百分之五的人能巧妙运用这招。

当然,耗费长得令人傻眼的时间做过练习的安兹,也能运用这种连续技。

「……再见了,葛杰夫•史托罗诺夫,我还挺喜欢你这个人的。」

魔法解除,世界恢复了时间流动。

而魔法抢在一切之前发挥了效果。

──葛杰夫慢慢倒下。

「咦?」

「什……么?」

克莱姆与布莱恩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事。

因为才刚看到葛杰夫要踏进敌人怀里,他就倒下了。

安兹接住了葛杰夫的身体。

宝剑无力地掉在地上。

胜负已经分晓。

然而他们无法理解。

他们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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