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 八章·继承棋谱之人

美弦和薰的对局定于六月初,这在将棋界立刻引发一阵轰动。

广受赞誉的年轻天才加贺薰对战人气实力都急剧增长的三河美弦,会变成这样并不稀奇。

再加上将棋界之外也对这场对局颇为瞩目。报刊和新闻节目都加以报道,让这事火出圈了。

火爆到足以使主办方决定在网上进行对局转播,将棋联盟的大盘解说会报名也在转眼间截止了。

临近这场重大比赛——美弦再也没造访向阳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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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天也没来呢,小弦……」

曾接受美弦指导对局的茜嘟哝道。

「是啊……」

成海呆滞地眺望窗外,淡然回应道。

「不担心吗?」

「重大比赛嘛。可能是在研究对战对手的将棋吧」

事到临头才开始拼命研究将棋,是没法在短时间内急遽提升棋力的。

所以不要研究将棋,而应该全力研究对局对手。

找出过往棋谱,把握对手棋风,选择战法展开周密演练。

这种时候,人越多研究效率就越低。必须独自一人对着将棋盘专心排棋谱,保持设身处地地站在深入思考的一方进行模仿。

「美夏小姐,是这样吗?」

茜向美夏询问。

「是啊……她回到家里也会把自己关在屋里。不过精神还蛮好的。要是再逞强一点我就该担心了,但现在还算安心」

美弦这么一说,成海也暗中放心了。

那次约会之后,他就再也没见过美弦。

她不来向阳庄,成海也不好主动联系。

他正担心那段独白会不会给美弦增加负担,关键时刻会不会扰乱心绪,好在看起来没什么问题。

「……对了对了,那孩子带话过来」

美夏行棋后说道。

「想请你们两位在最近的地方观看对局……这样」

「近?」

成海一脸惊讶,美弦接着说道。

「对。你们知道美弦和加贺七段的对局有大盘解说会吧?地点就在将棋联盟」

「但我听说早就满员了啊……」

「受那孩子所托,留了两张席位」

美夏说完,瞥向成海的表情。

「……那个地方,不想去吗?」

「…………是啊。说好再也不涉足的地方。没兴致啊」

何况自己现在完全帮不上她。反倒只会碍事。

但是——

「可是,我想回应那家伙的愿望。我既然教那家伙下棋,就有这个责任」

自己搞砸了约会,至少这次能顺从美弦的期待。

「呵呵……太好了。若是你不肯来,还在苦恼怎么抓你过去呢」

成海没拒绝这事让美夏的表情放松下来。

「美夏小姐也会去观战小弦的对局吗?」

「当然。虽说不是观战,而是担任大盘解说的助手」

「美夏小姐做助手……哇太豪华了」

茜不禁吐露出热气。

解说会几乎都由两人一组负责。

大多是由职业棋士担任解说员,女流棋士负责助手一职。

解说员的工作如字面意义一样,在将棋进行时解说棋路、局势、战型等等。

另一方面,助手的工作是帮助听众更容易地理解这些解说内容。

简明易懂地解释专用术语,听取听众的疑问并引入解说中。

身为现役女流头衔保持者的美夏担任助手这件事本身就很难得。

毕竟她会比站在一旁担任解说员的职业棋士更加引人关注。

「这可是舍妹大显身手的舞台。选上本小姐也没什么不可思议的吧。嘛……既然解说员是那个人,本小姐也只是个陪衬罢了」

「那个人是指……?」

针对茜的询问,美夏郑重地开口道。

「……名王」

「哇!俊男靓女齐登场啊!」

想象着职业棋士和女流棋士的顶级人物并列的场景,茜感动不已。

而在茜纯真感想的另一边,成海注意到美夏的表情有些阴沉。

「……发愁吗?」

成海这么一说才想起来,先前名王来这儿的时候,她也是一脸苦涩。

「嗯……算是吧」

美夏也不加隐瞒地交代了。

「以前在活动里对局的时候……赢了名王」

「赢了!?陆奥名王!?好厉害好厉害!」

茜又兴奋起来,但美夏的表情依然很为难。

「没什么可高兴的。名王大概也不是认真的吧。即便如此,女流棋士赢了最强棋士……变成这种奇怪的话题了。明明只是侥幸取胜」

只不过赢了一次就被搬上神坛,所以美夏才会心情不佳。

「还有这种事啊?」

「就是有啊」

身为女流棋士会头面人物的美夏因此进退两难。

「名王也常常拿输给我这事开玩笑……那天肯定会不安啊」

摇头叹气的美夏又下了一手。

「…………侥幸赢了,吗」

说不定名王是认真下棋又输掉了呢——成海脑中突然闪过这个念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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美弦和薰对局当天。

对局开始于上午十点,在这之前就有大批媒体相关人士聚集在将其会馆门前等待两人登场。人数太多以至于挤出会馆用地,延伸到了道路上。

不明真相的路人们都好奇地瞪大眼睛看向这边。

过了上午九点,在蒸人的暑气中率先露面的是薰。

他身着潇洒的西装,摆出端正的姿势,向记者们微微点头致意。

于是记者们飞快地赶到薰的身边。

「加贺七段!这是您第一次同女流棋士对局,请问您有什么期许呢?」

「我只想和平时一样下出自己的将棋。就算以女流棋士为对手,我也会注意保持常态」

「三河女流三段在这之前可是获得九连胜了啊?」

「虽然是名强敌,但我会努力不让自己成为第十个手下败将」

「师傅陆奥名王有过什么嘱托吗?」

「好好下棋吧,只有这句」

薰耐心地依次回答提出的问题。

面对试图把自己和美弦描述成竞争对手从而炒热气氛的媒体,薰顺应话题进行评论。

他遵从众人期待,装出一副货真价实的好学生面孔,而内心却全然不同。

(我和三河女流是竞争对手……吗。真是被看扁了啊。不让你们重新认识我的话……)

薰的脑海中已经在想象对局结束后的场面——作为胜者接受大众媒体采访。

加贺七段果然很强啊。相比女流棋士实力悬殊啊——为了营造这种想法,就要做些风趣的评论。

不能由自己挑明,而是要让对方自然地意识到这一点。

(真是的……被人期待还真麻烦)

薰露出笑容,完美掩盖住心中的丑恶,走向对局室。

目送一名主角离去后,记者们急不可耐地等候另一名主角。

当那位终于现身时,记者们无不大吃一惊。

伴随着三河女流名樱到来的三河美弦女流三段——穿着哥特萝莉猫耳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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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能穿这身衣服!请马上回去更换!」

甫一见到美弦的打扮,一名将棋联盟的男性员工变脸色大变飞奔过来。

然而美夏拦在他身前。

「将棋联盟的规定里没有哪项说不许穿成Cosplay啊」

「请有点常识好吗!今天可是有转播啊……要在众目睽睽之下穿成这样吗!?」

「这是这孩子觉悟的证明。也是她全力以赴的决意。或许你不能理解这些话,但请务必不要阻碍」

在美夏和员工争论时,美弦不慌不忙不急不躁地静静伫立。

沐浴在四面八方传来的不解视线中,但她一心只想着对局。

「总而言之!不行就是不行!」

「啊你这人!怎么说你才懂呢……」

常识之类的美弦当然知道。

尽管如此,她还是尊重美弦的决断。

为了提高胜算不择手段。哪怕这些手段近乎祈愿和迷信——在妹妹如此断言后,姐姐决心守护她。

美夏发誓,在这一局中,无论如何都要让美弦如愿以偿。

美夏发誓,为了向自己坦白一切的妹妹,自己会纵容她的一切行径。

为此美夏企图借助头衔保持者的地位强行闯关,但员工抵抗得相当顽强。

(早知如此,提前找人疏通就好了……)

虽说有些后悔,但『妹妹要穿成Cosplay去对局所以请帮帮忙』这种事哪能和别人商量啊。到头来还是只能蛮干到底了吧。

「已经快到对局开始时间了!马上找人去拿更换的衣服,赶紧换上……」

「不行!不答应!」

就算自己背负所有责任也要让对局实现——正当美夏决心发动全面战争时。

「那样没什么不好的吧」

说话人是今天的对局解说者,陆奥名王。

「连名王都……」

「正如三河名樱所说,没有充分的觉悟是不会穿上这身衣服的。今日将棋的求胜秘密,一定就在这件衣服上吧」

「秘密什么的……该不会是靠这种打扮削弱加贺七段的注意力这种邪门歪道吧……」

员工向美弦抛去轻蔑的眼神,但名王咯咯地笑了。

「我可不记得收过会被这种事情影响注意力的弟子。三河女流也是,我不认为她会做出这种事」

名王在嘴边展开扇子,直截了当地断言道。

「只许胜不许败……拥有这般坚定的意志,才能做出这种决断。既然如此,难道不该尊重她的意志吗?」

在他脑海中浮现出那日在向阳庄看到的美弦身影。

穿着不合时宜的Cosplay装束,却用认真的眼神旁观着对局,从她的侧颜中能读出对将棋的直率热情。

「而且以前不也发生过类似的事情吗。比如染成金发来对局,还有戴着假发的……」

他主张这次美弦的Cosplay同样不值得吹毛求疵。

「但、但是这次媒体的关注度也非比寻常……」

「所有责任都由我和三河女流名樱来承担」

「名、名王!?」

名王主动揽过让美夏也难掩震惊。

「……这样好吗?」

「就让我滥用一次名王的地位吧」

语气中听不出任何自高自大的成分。

「名王和名樱……承担责任还不够吗?」

言毕,联盟员工只得举起白旗。

于是,美弦身着代表决心的哥特萝莉猫耳服的对局实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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成海和茜到达将棋会馆时,对局正要开始。

「长门君,这边这边」

茜穿着平时那身辣妹风时装招手道。

与将棋气氛格格不入的茜吸引了场上所有人的惊讶目光,但她毫不在意。

直率地活出自我。

「你倒是觉得这个地方很有趣,可我不觉得啊……」

成海努力克服胸口闷堵、呼吸困难的症状。

虽然下了决心要回到这个地方,但当他看到这里时依然难掩内心的震动。

「……冷静点。我是普通人。不是来下棋的……」

多次深呼吸后,他总算平复心境,走进建筑物内。

避人耳目般闷头前进。

穿过采访相关人员和联盟员工,走向二楼的大房间。这间平日里面向普通人的将棋教室,就是今天这局的大盘解说会场。

成海和茜打开教室门,发现里面挤满了众多的将棋粉丝和采访人员。

房间尽头放着大盘,旁边备有监视器,里面映出今天的主角。同样的影像也被传到网上,由各家视频网站播放。

今日对局的关注度可见一斑。

监视器放映出的特别对局室中,薰在上座、美弦在下座。

美弦穿着哥特萝莉猫耳服。其他观众的惊叫声不绝于耳,但习以为常的成海和茜意识到,她决心在本局中全力以赴。

静静冥想的身姿传达出奔涌的斗志,即使远隔监视器也能感受到。

在大盘两侧的位置上,本局的解说者美夏和名王已经做好准备。

陆奥名王身着沉稳的西装,美夏也穿上素雅的女裤。

成海和茜刚一入座,那两人就按照计划行动了。

「对局马上要开始了,名王预计会出现什么样的将棋呢?」

「加贺七段居飞车和振飞车都能下,属于不拘于战型的棋风。虽然事前会有某种程度上的作战计划,但也要视对手的应手来随机应变。所有很难预料啊」

「原来如此。那么您对三河女流三段有何看法呢?」

「她一直都是振飞车党,近来锐气渐增。至今为止她在获胜的对局中都是用振飞车,恐怕今天也会振飞车吧……就是这样」

名王做出标准解答后,忽然降低音调说道。

「她在本局中全力以赴的斗志非比寻常。或许不要把今天的三河女流三段同过去相提并论比较好」

对这名棋士的锐眼,美夏只得拜服。

接着——上午十点到了。

『时间已到。请加贺老师执先手』

监视器的另一端,担任记录员的青年出声道。

以此为信号,美弦和薰深深低头致意。

命运之战开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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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局开始不久就迎来急转直下的发展。

第四手,三河女流三段——4二玉。

与暗示使用振飞车的薰相反,美弦这一手以居飞车为目标。

大盘解说会场一片哄然。

「不振……吗」

名王早有预料似的点点头。

「这么快就偏离预想了。是不是和三河名樱预想中的一样?」

「呵呵,名王这一问真是刁难啊」

明明你也早有预感啊——美夏没有明说这话,但名王从她的表情中看得出来,于是轻轻耸肩。

「对那孩子来说,这次对局很重要。非常重要……应该说是极其重要的将棋……」

美夏回答时看向成海。

(搞什么……啊……)

成海从那视线中看不出她的本意。

但她的眼神非常温柔。温柔到无以复加。

这份温柔应当送给美弦才对——为何自己胸中一阵躁动呢。

「原来如此……」

名王仔细思量着美夏这番言语的含义。

对于这句意味深长的话,他只是轻轻点了点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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美弦和薰的对局从序盘起就展开正面对决。

薰将飞车移到七筋,堵住角道,以紧紧围住王将的阵型——穴熊为目标。但美弦不容许他这样做。

她在薰的穴熊完成前出招了。当然,美弦的阵型尚不完整。

这是振飞车党难以想象的攻击将棋。

这跳出了检讨人员的判读范围,局面进行到此,美弦的下一手无人能料。

由于美弦的骤变,旁观对局的棋士、记者和大盘解说会的观众都惊呆了。

然而,最为惊愕却无能为力的人是对局对手薰。

(竟然……竟然变成这种将棋……!!)

对薰来说,这种发展完全出乎预料。

如果对手移动飞车,就按照计划凭实力打败她。

若是对手下居飞车,薰有信心击败这种临阵磨枪的粗陋攻击。

然而——两种情形都没有发生。

对手的居飞车激烈又凶狠——让他没有攻击余地。

无论多么谨慎的应对都没能阻挡对手的攻势。

比起那个软弱的女流棋士简直判若两人。

(这不就像是在彻底耍我吗……!)

正当薰心有不安时,美弦下了一手。

4九角——把角行打入敌阵深处。

对这手击双※杀金将的棋招,薰稍作思考后用底步防守——5九步打。

被迫将原本留作攻击的步兵拿来防守。

自己的攻击棋路更加难以实现,这让薰咬紧嘴唇。

然而,天才棋士不会就此倒下。

(……暂且忍耐。一定要挡住进攻。虽然穴熊尚未完成,但也比对手玉将的阵型更加坚固)

抛弃虚荣、切换头脑,薰将船舵转向最适合求胜的方向。

然后双方暂时进入略显滞后的阵型整备阶段。

虽然薰缺乏攻击手段,但遭到完美防御的美弦一时间也难以攻破对手防线。

在一阵坚守后,终于轮到薰发动攻击了。

6四步打。他投出暗器扰乱对手阵营。

接着他没去动用金将换掉角行,而是将刚到手的金将打在对手玉的侧腹。

美弦让玉将逃开,但薰用飞车追杀同时升变。攻守形势完全逆转。

薰终于要将美弦置于死地了。

(看我彻底摧毁你的攻势!)

他准备捕获美弦的角行。美弦在十几手前为进攻而打入的角行最终没能大显身手,落得束手就擒的下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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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角要被吃掉了啊……」

大盘解说会场上,陆奥名王玄妙地轻声说道。当前局面下还是先手方的薰略有优势,但美弦被吃掉角行后必定会在转眼间陷入不利局面。

「三河名樱

你怎么看?」

「最坏情况下也能换掉对手的金。虽然有所驹损,总比白给要强」

「但先手拿到角后……后手阵营还能守住吗」

「…………」

名王的评论让美夏一时无从回应。

美弦的防御要看就要被薰的龙王击溃。要是再对上角行,就很难坚持下去了。

反观薰的防御,虽未能组成穴熊,但王将周围遍布金将银将。而作为美弦为数不多的攻击棋子,这枚角行已是风中残烛。

形势倾向先手——美弦明白,任谁都会有这种感想。

然而——

(就算所有观看对局的人都认为先手能赢……你也不会认同吧)

美夏的眼神看向的是——成海。

他睁大双眼,出神地凝视着监视器。

「长、长门君……?」

邻座的茜发现他有些不对劲。

他的双拳正微微颤抖,呼吸短促。

汗水从下巴滴落,打湿了衣服。

接着从他战栗着的口中艰难地吐出话语。

「为什么……为什么你要下出这种将棋啊……」

美弦所下的将棋——正是原本成海在奖励会三段联赛最终局中下出的棋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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与此同时,薰也意识到了真相。

(这……不只是巧合……?)

薰把成海视为威胁自己的存在,因此通读过成海在奖励会时代的棋谱。

所以从美弦的应手中感到成海的面貌并不让薰感到奇怪。

毕竟她向成海学习将棋。棋风中有相似之处也属正常。

她不过是为了今天的对局在有样学样地下棋——薰如此轻视着。

然而有些不对劲。

纯粹的模仿能生出如此浓厚的他的气味吗。

能让她下出的每一手都散发出他的气息吗。

(…………等等)

薰在脑中从头排起本局的棋谱。

7六步、3四步、7五步、4二玉、6六步、6二银、7八飞车——在重现至今为止的棋步后,他得出最糟的结论。

(这是……那家伙在奖励会下的最后那局……!?)

薰惊诧了。

按理说,只凭个人绝不可能重现棋谱,但眼前的将棋同成海过去所下的将棋别无二致。

(怎么可能……我只是下出理所当然的应手!只是自然地下出这种局面下的最佳棋步!!)

这意味着什么呢。想到这里薰当即绝望了。

这局将棋在决战开始的瞬间——在后手出招的瞬间,就注定了先手的败北。

没错,就像那场三段联赛的最终局一样。

(可恶!可恶!!)

薰的脑力里乱作一团。

明明还没到终盘。

明明正要迎来能否将死、是攻是守的关键时刻。

却在此时宣告这些挣扎全属无用,胜负已定了吗。

(该怎么办……该怎么办!?)

勉强保持着冷静的表情,他拼命寻求着破局方法。

薰在不经意间抬头后——顿时哑然。

他看到美弦将视线落在盘上,以稍稍前倾的姿势保持正坐,宛如雕像般纹丝不动。

沉浸在局面中,切断此外一切感官,一心只为下出制胜一手。

这副身姿,这种氛围——酷似成海。

(对了……我想起来了……)

在脑海中重现当时棋谱至最后一步的薰明白了。

重现应手这种事,说来难以置信,实则理所当然。

因为在这局将棋中,『当前局面下依然是先手优势』。

占据优势地位就会去下最佳棋步,自然会下出过去的棋步。

于是自己才会在不知不觉中下出那时的将棋中先手所下的最佳棋步。

(这样啊……先手的、我的优势……到此为止了)

这时,美弦下了一手。

这一手正是令薰将成海视为威胁的一手。

这是仅凭一招就逆转了后手的劣势,超乎所有人预料的一手。这是让原本应该倒向先手的天平瞬间摆回原位的一手。

想出这一手的家伙一定是怪物——这是令人被感动和恐惧所吞噬的一手。

后手——3六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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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步!?不要角了吗!?』

看到监视器中映出的美弦棋步,大盘解说会场掀起一阵喧嚷。

舍弃角行、拱进步兵,一般而言不是正常人所为。而且前进后的步兵并没有威胁对手的大棋※。

「这是……」

就连名王也未能在判读后揣摩出这一手的本意,只得默不作声。

美夏也惊讶地瞪大眼睛,嘴边却露出微笑。

「…………原来如此」

在默默判读足有一分钟左右后,名王终于开口道。

「角被吃掉的同时可以做出成步。这枚成步位于先手玉附近,足以发起进攻,是这样的构思吧」

名王在大盘上移动棋子。

在先手玉正上方升变出的成步,看起来确有威胁。

「后手玉没问题吗?连角都送给对手了……」

「没法将死。不……说不定根本没法将军」

找不到下一手、甚至再下一手的将军棋步。

后手阵营中虽寒风呼啸,却没有被将死的迹象。

「这个构想真是厉害。一般来说首要考虑救角,其次尝试吃棋换子。可她反而选择弃角,赌在成步上……」

「忽然冒出一招妙手呢」

「嗯嗯……真的很震惊」

大盘解说会场仍然充斥着喧嚣。

只有成海独自一人,安静地看着监视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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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有变招了)

薰做出这个结论。

持续下出最佳棋步只会输棋。

那么不去下最佳棋步就好。换言之选择次佳棋步,偏离过去的棋谱。

当然这样做会拉开差距。可接受注定的败局只会更遭。

即使暂时有损于形势,自己也有实力挽回局面。

(那时候的将棋是吃掉角,让步升变为成步。这枚成步在最后诘棋时发挥作用……既然如此!)

薰没有吃掉角行,而是除掉拱出的步——3六同步。

意志保持前倾姿势注视盘面的美弦瞬间后仰。

她仍将目光固定在局面上,闭上眼睛深深呼吸。

(她意识到了啊……)

再也回不到那张棋谱了。不能依赖于成海的将棋了。

从现在起,到了检验三河美弦孤身一人的将棋实力的时刻。

(请看着吧,长门先生……我从长门先生那里学到的东西……现在就展现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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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人的激战炒热了大盘解说会场的气氛,唯有成海不为所动。

美弦下出了自己的将棋——同自己决定离开将棋界时的棋谱一模一样。

脑海中想不明白发生了什么。

(那家伙……下了那局将棋……)

她会模仿既有将棋这件事并不奇怪。调查一下就能轻易找到棋谱。对棋士来说能够背诵棋谱是理所当然的事。

比起这个,薰被拖进这张棋谱才更令人吃惊。到底用了什么手段才能将对手引入预定的棋路呢。

再加上对手是职业棋士,要做到这一点格外困难。

(……不对,不是这样)

若是换了其他人,肯定会对此大加赞赏、震惊不已、感慨万分。

但成海不一样。

对他来说最为关心的是——在如此重要的对局中,这般下棋的理由是什么。

(她说想让我来这儿,就是为了让我看到这个吗……?)

可是看到了又能如何。自己看到了这张棋谱又能怎样。

在重要的对局中选择这种——这种毫无价值的将棋,究竟有何意图。

(那家伙……想告诉我什么……?)

在监视器的另一端,局面已然跳出过去的棋谱,迈向未知的将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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局面迎来最终盘。

美弦和薰都保持前倾凑近盘面,来回审视自阵和敌阵。

但两人的视线停留在先手阵营的时间更长。

换言之,他们在研究先手玉能否将死。

(……这一手,更快)

在详查双方的阵型、攻击棋子的位置和持棋之后,美弦做出判断。

薰向自阵的要害发动突击,是该转为防守还是该继续进攻,下一手让美弦无比烦恼。

(若是以前的我,一定会选择

防守吧……)

在保证自玉安全、应付对手攻击的前提下,发动反击打败对手——这就是三河美弦这名棋士赚取胜星的必胜法。

她对这种方法既有绝对的信心,又有实际成果。

而这次——她舍弃了这种方法。

这局将棋——用进攻取胜。

进攻进攻进攻,不停进攻直到获胜。一心一意地推进棋子,借此获胜。

就像那天看到的将棋一样。

像那局令人激动不已、浑身战栗、心潮澎湃的将棋一样。

(我从那个人身上学到……要进攻!)

美弦一把抓起棋台上的金将,打入敌阵深处。

看到这一手,薰陷入沉思。

目前为止,原本比美弦多出来的持棋时间逐渐减少,终于被反超。

但薰仍然没有下出下一手。

他在——寻找认输时机。

(闯进来了……吗。从她过去的棋风来看,绝对会选择防守的一手的……)

这就是她从成海那里学到的东西吧——薰这时才真切地领悟到这一点。

从那家伙身上能学到什么啊,穿着搞笑似的衣服下棋是要干嘛啊。

内心所持有的轻蔑、侮蔑、轻视、大意——悉数还施己身。

(是要在被诘的时候投降呢,还是要作形※成只差一手就能赢的局面呢……)

职业棋士的棋谱会永久保存,因此不能留下被玷污的棋谱——薰在心中描绘着认输局面。

于是他想到——那时的最终盘是什么样子,呢。

(……不得不承认啊)

在深入思考几分钟后,薰做出决定。

他下出了阻挡美弦进攻的一手。

那是径直通向自玉被将死的一手。

美弦没有看漏,越过薰的防线使出攻击的一手。

薰防御。美弦进攻。薰再防御。美弦再进攻——如此循环,终于到达了薰的王将在数手内就会被将死的局面。

要认输了吗——无论是谁都会这么想吧。

但是薰行棋了。

败局已定却继续下棋。

美弦在看到这一手后——稍稍点了点头。

没有露出惊讶的表情,也没有观察对手的样子,只是继续盯着盘面。

还差三手就将死了,还差两手,还差一手——好了。将死了。

「…………我输了」

薰清晰洪亮地宣告认输,并深深低头。

美弦稍迟一步,也同样低头致意。

对局结束后不久,相关人员进入对局室。紧接着众多的大众传媒人士雪崩一般涌进来。

对局室转眼间成了采访会场。

其实美弦和薰经过长时间对局都已经很疲乏了,但这场对局广受关注,因此两人无法拒绝采访。

「三河女流三段!恭喜获胜!首次战胜的职业棋士是加贺七段,能请您回顾一下本局吗?」

「在中盘的关键时刻舍弃角行、拱进步兵,这是计划好的一手吗?」

「这局棋真是让人捏一把汗!结束后的感想是?」

已经没人在意美弦穿成Cosplay这件事了,毕竟都想听听战胜天才棋士的女流棋士的心声。

被数十架照像机镜头对准的美弦——只是沉默地站起来。

在旁人还未反应过来时,来到拍摄对局室的摄像机前,正坐下来。

「我只是……下出自己憧憬的将棋」

美弦面向镜头说道。

「从第一次见到那张棋谱开始,我就一直……一直憧憬着。比任何人都更加憧憬。要是能下出那种将棋该多么幸福啊,一直这样梦想着」

场上没人理解美弦的举动。不明白她想做什么。

其中唯有薰无奈地露出苦笑。

「但是那个人……停止下棋了。他说自己……下了一局最差劲的将棋。听说这件事的时候我很震惊。因为那局将棋,那局将棋真的……是我最喜欢的棋谱」

美弦哽咽着挤出话语。

「我最喜欢的将棋却被那个人打心眼里讨厌了,憎恶了。但是……但是我不想让他讨厌将棋!想请他继续下棋!」

在冲动的驱使下,她恳求道。

「我在想自己能做些什么!我所能做的只有下棋……那我就证明给你看!虽然你讨厌这张棋谱,但这张棋谱明明……明明那么让人感动啊!」

回过神来,美弦已泪流满面。

终于传达过去了——一股达成使命的安心感涌上心头。

「我这些话可能没法治愈你的创伤……但我想让你知道!我最喜欢你的将棋了!所以……所以求求你!」

已经没人能阻止美弦了。

「请不要……不要害怕将棋!!」

她是不是在看着某个不在场的人——人们虽然不太明白发生了什么事,但这点还是能看出来的。

「…………那个,怎么说……就、就是这样!」

在尽情倾诉恋慕之情后,美弦突然恢复理智,面色通红地朝着照相机行礼。

接着起身快步离开了对局室。

众人只得默默地目送她离去。

前来采访美弦的记者们因放跑了主角而狼狈不堪。

若是直接追过去,却又对留在现场的加贺七段太过失礼——记者们进退两难。

「那就……开始采访失败者吧」

察觉到气氛沉重的薰顺势开玩笑道。

「失败者什么的……」

「不不,我就是失败者。号称今天不会输给任何人的失败者」

薰制造出毫不在意的氛围,总算让记者们放松下来。

「可以请您回顾这一局吗?」

「彻底输了……只能这么说。三河女流过去从没下过这样的将棋。恐怕这是相当深入的研究成果吧」

「中盘您有机会吃掉角却没去吃,有什么意图吗?」

「那个嘛……一定吃掉就完全落入对手的研究棋路了,就是这样」

之后薰和记者们的问答也在继续。

就在采访即将结束的时候,一名记者提问道。

「加贺七段,您一直下到被将死为止,有什么原因吗?」

对于这个疑问,薰清晰地答道。

「我想留下棋谱。留下三河美弦这名女流棋士,把加贺薰这名棋士打得一败涂地的棋谱……如此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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却说将棋会馆的正门处。

成海站在一片树阴下,远离为美弦的胜利而鼓噪的记者们。

受到美弦此生唯一的告白后,成海像是要整理心情似的吹着风。

天已暗,风渐凉。

风中的成海内心却充盈着不可思议的温暖。

耳边萦绕着美弦的话。身体每每随之滚烫。

居然有人会喜欢那种将棋啊——他为此感到意外、不可思议和困惑。

尚需时日,他才会发觉这种感情名为『喜悦』。

「回想起来,最初问她为何来我这儿的时候……她好像生气了」

是因为自己以全胜战绩突破奖励会三段联赛所以才想来学习将棋吗——成海这么说的时候,美弦无端地愤怒了。

我绝对不是被那种纪录吸引过来的——她这么说过。

她不关系纪录、胜负和成绩,纯粹只是被自己的将棋吸引了。

想下出和那个人一样的将棋——什么的。

对下棋者而言,还有比这更高的赞美之辞吗。

「不要害怕将棋……吗」

美弦的心意大概全寄托在这句话上了吧。

作为赢得对局胜利的主角所获得的权力,她将受人称赞的机会弃之不顾,一心只想传达向自己传达心意。

「真受不了……没想到反倒是那家伙来教训我啊」

不要害怕职业棋士——过去明明自己在鼓励她,这下师徒的地位对调了。

她所拼命传达的直率心意,该如何在自己内心消化才好呢,完全搞不明白。

尚需时日,他才会发觉这种感情名为『快乐』。

「我……真的可以去下棋吗……?」

自己下出了最差劲的将棋,但有个人却说她喜欢那局将棋。

自己憎恶的棋谱,但有个人却说那是她最喜欢的棋谱。

就算这样,自己能容许吗。

自己擅自关闭了下棋未来的大门,如今却又要重新下棋这件事。

不可能容许——像这样的决断。

若是过去的自己,一定会在转瞬间做出来吧。

不去和别人商议,当即抛弃这种想法。

然而,即便如此,她还是将心意传达给了自己。直截了当地传达给自己。

不要害怕将棋——这份心意。

那么——

「…………下棋吧。为了你」

既不为自己,也不为纪录。

只为那个说最喜欢那局将棋的人而下棋。

「那么,该做的事是……」

成海穿过一群群来来往往的记者

,走进将棋会馆。

在徘徊几分钟后,他找到了目标人物。

那是过去在奖励会时代关照过自己的联盟员工,一名女性工作人员。

「好久不见」

听到有人出声问候,那名女性愣了一下,但当她发现来人是成海时不禁惊讶地跳起来。

在三段联赛中全胜却离开将棋界的青年,其面容是不会那么轻易从记忆中消失的。

「不好意思我就直入正题了,我有件不情之请……想和您商量下」

成海还在迷茫该如何说出口。

欲言又止,不知如何遣词造句。欲说还休,不知如何直抒胸臆。

尚需时日,他才会发觉这种感情名为『热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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