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个错误,就是我经过了昴台疗养院——为了某种疾病兴建的特殊疗养院——旁边的道路。从昴台分校回家的路有好几条,我大可以走其他路,可是那一天我偏偏踏上那条路。
我所居住的昴台是个四面环山的小村落,人口只有一千人左右,和大都市相比可说是微不足道。
那条路在昴台又格外冷清。毕竟疗养院附近的小路,尤其是有病患住院的时候,几乎是无人通行。
或许这正是昴台人对疗养院保持距离的证据,又或许是环绕疗养院的围墙令人不禁退避三舍。无论如何,这里的行人远远少于其他地方。
昴台疗养院从前是被白色墙壁围绕,现在则是被满布涂鸦的墙壁围绕着。
这是居民发挥艺术细胞的成果。多亏他们,分隔疗养院内外的是涂鸦艺术、Q版狗狗和巨大鲸鱼图案。我瞪着围墙上的鲸鱼,微微地吐了口气。
疗养院东侧围墙上的鲸鱼,以旁若无人的尺寸悠游于涂鸦大海中,从远处也可辨别那漆黑的身躯。
这条鲸鱼从前曾造成一阵小轰动。来到昴台的记者一时心血来潮拍下它,并以「怪病专用安宁疗护机构的疗愈吉祥物」为题,写了一篇报导。
在那篇报导中,鲸鱼被取名为「二月鲸」,成为抒情文的佐料,最后却化成火苗。「怪病」和「安宁疗护」这两个用词引发外界抨击——以「怪病」二字形容这种疾病缺乏同理心。再说,这里的住院病患正在接受治疗。就算是痊愈机会渺茫的疾病,也不该写得像是病患已经接受这个事实。
如此这般,单单因为杂志是在二月发行而定名的「二月鲸」,今天依然摆出不问世事的脸孔,在高大的围墙里游动。
鲸鱼的鼻头上贴着「坚拒收容金块病患者」、「反对疗养院,找回美丽的昴台」等传单,大大的标语底下写了许多毁谤中伤疗养院的字句。
我凝视着传单数秒钟,缓缓伸出手来。
瞬间,一阵强风吹过,打算撕下的传单自行剥落,消失于树林之间,而我伸出的手则抓住别的东西。
一条红色围巾。
「……围巾?」
现在是四月初,阳光越来越暖和,再过一阵子可能连外套也不用穿了。再加上今天是散步的好天气,根本不需要围巾。这条围巾是从哪里来的?
「那边的同学。」
我还来不及找寻围巾的出处,便传来一道清澈的声音。
「接得好,谢谢。可不可以还给我?」
我望向声音的来源。
「对,这边。你的眼睛很利啊。」
围墙上坐着一个长发女子。见了她住院服底下露出的白皙脖子,我不禁暗想:原来如此,红色围巾确实很适合她。她的手上戴着与和煦春光完全不搭调的黑色手套。
用含蓄点的说词形容,她是个漂亮的人。把五彩缤纷的围墙当成椅子坐,也让她看起来充满幻想气息。
「……你是疗养院的人吗?」
在这股氛围的影响下,我问了个蠢问题。
「是啊,我是这一边的人。」
她露出淘气的笑容,眯眼而笑的模样与漂亮的外表正好相反,有些孩子气。直到此时,我才想起手上的围巾。
「对了,这个……」
我拼命伸长拿着红色围巾的手,可是她并未接过,而是更加眯起双眼,对困惑的我笑道:
「要还就送到我的病房吧,我会让你进来的。」
「……我没有进去的资格。」
「疾病不是通行证。」
说着,她乐不可支地笑了。
听了这句话,我明白眼前的女子染上了那种怪病。倘若昴台人的传言属实,她是现在唯一的住院病患。
「你看起来不像病人。」
「哎呀,病人也能爬围墙啊。顺道一提,那条围巾很贵,别用扔的。」
说着,她突然从围墙上消失。过一会儿,鲸鱼的另一头传来声音。
『我叫都村弥子!不用客气,叫我「弥子姐」就好!跟柜台说我的名字,他们就会放行了!』
「……我要把围巾丢过去了!请接好!」
『不,你不是那种会乱扔别人东西的类型。那就改天见啰!』
弥子姐的声音逐渐远去。距离这么远,即使我把围巾扔过去,也扔不到她身边吧。虽然我是真的想扔,可是一看到这条围巾显然是用高级材料织成的,就怎么也扔不出手。
大事不妙——这是我最初的感想。不知何故,才认识几分钟便看穿我个性的弥子姐,塞了个最有效果的包袱给我。光是听到「很贵」二字就不敢让围巾沾染尘土的我实在太可悲了。
犹豫一会儿后,我把围巾塞进书包里。为防自己忘记,我把剩下的反对传单也撕下来,放进口袋中。
回到家一看,家里没有人。刺耳的声音在空空荡荡的屋内回荡着。
家里的老旧印表机每次列印都会发出哀号般的嘎吱声。我巴不得印表机干脆坏掉,但是它却尽责地完成所有工作。印表机花费冗长的时间吐出一张传单,传单上用鲜明的明朝体印着「反对收容新的金块病患者!」等文字。
我从口袋里拿出揉成一团的传单,轻轻扔进垃圾桶里。
新上任的昴台村长一笼德光,宣布在自己任内要让昴台的财政转亏为盈,而他实际上也做到了。一笼德光为了拯救这个村子而建造的,就是国内第三座金块病专用的疗养院。
昴台拥有美丽的自然环境与充裕的土地,最适合建造白色箱子。想当然耳,除了一笼德光以外,还有许多人尝试过运用这个空间。
然而,真正能够活用昴台的只有他一个人。他精准地预测时势、了解需求,知道昴台需要的不是大型演唱会会场,也不是新锐艺术家建造的铜像,而是政府支付了大笔补助金的特殊医院。
当时,国内共有七人罹患了俗称「金块病」的疾病。政府将这种疾病定为绝症,并宣布建造专用的收容设施。
高瞻远瞩的一笼德光抢先将收容设施引进昴台,「昴台疗养院」就这么如火如荼地动工了。落伍的村落里,崭新的设施。
如此这般,七个病患中,有两个被送到昴台疗养院——专门研究与治疗金块病的设施——的白色围墙中。这是发生在我就读分校四年级时的事。之后,昴台疗养院持续收容病患,而昴台的经济也随之活络起来。
当时,围墙上还没有涂鸦,覆盖白色墙面的只有「反对疗养院」、「为了孩子的未来,立即撤出」等传单。
所以,算起来妈妈从事疗养院反对运动,已经足足有四年。
*
七点过后,妈妈一回到家,我立刻紧张起来。我把围巾藏在衣柜最深处,虽不至于被发现,但还是小心为上。我主动走下一楼,以免妈妈上楼。
妈妈一看见我,便不快地瞪了我一眼,没好气地说道:
「北上叔叔呢?」
北上叔叔是我的继父。
「好像……还没回来。」
我说道,妈妈不满地哼了一声,坐到餐桌边。我走进厨房,煮冷冻乌龙面给她吃。北上叔叔在家的时候会下厨,不过今天他不在,无可奈何。
我趁着煮乌龙面时解冻自己要吃的冷冻面包,北上叔叔也在这时候缓步走进厨房里。他只有四十几岁,模样却十分苍老,骨瘦如柴,唯独双眼炯炯有神,看起来活像负伤的野兽。我猜我自己应该也是这副模样吧。有我们两个人在场,厨房看起来宛若饲育小屋。
「……啊,日向,你看这个。」
北上叔叔举起手上的纸袋,微微一笑。
「我去帮忙桥川先生下田,他给了我米和蔬菜。」
「谢谢。」
「不,没什么大不了的……」
说着,北上叔叔把卖相很差的蔬菜收进冰箱里。
北上叔叔是妈妈的再婚对象,原本不是昴台的居民。起先妈妈向我介绍北上叔叔时,他并不是现在这种野兽般的模样,而是充满知性气息,让尚未懂事就丧父的我大为期待。
我还记得北上叔叔从前买书给我的时候,总是笑得很开心。这个家里的藏书几乎都是北上叔叔带来的。
北上叔叔似乎打从心底忧虑昴台的人口外流和经济问题,拼了命地想要活络我和妈妈居住的这块土地。他甚至辞去知名企业的工作,以昴台为据点,展开振兴事业。
我和妈妈也都替北上叔叔加油。
如果一切都一帆风顺就好了。
从结论说起,北上叔叔的事业全都以失败收场。比如酿造昴台独有的当地酒,或是将昴台采收的农作物推广到外县市等等,说穿了都是些老套的行销方式。即使如此,北上叔叔是真心想活络昴台。
北上叔叔试图打造的「昴台品牌」并未扎根,昴台就快被山的另一头的三鸟内地区吸收了。昴台人都接受了这种命运,只有北上叔叔一个人干焦急。
就结果而言,为昴台注入最多活力的,还是昴台疗养院建设案。
当时北上叔叔发展的事业几乎都已倒闭,可是他还没放弃。纵使积蓄已经空空如也,北上
叔叔依然不屈不挠。在国内第三所大型疗养院的建设案尘埃落定之前,他都没有放弃昴台。
直到昴台疗养院建设说明会的当天,北上叔叔才彻底死心。
「看来是不行了。」
随着这句话,北上叔叔不再工作,成天足不出户。从那天起,支撑我们家家计的只剩生活补助金和慈善团体供应的冷冻面包。但就连这些微薄的小钱,也都被妈妈花费在全心致力的「活动」之上。
「日向,你别光吃面包,多吃点营养的东西。」
北上叔叔这句话让我回过神来。面都煮烂了,我连忙将锅里的面倒进碗公。
「不,今天肚子不太饿……」
「是吗?」
说着,北上叔叔也拿出自己的面包。
「对不起,让你过这种生活。」
北上叔叔三不五时就会这么说。
然而,北上叔叔似乎没有东山再起的念头。他偶尔会帮忙邻居下田,可是无法开创新事业。我不知道这种时候该说什么,只回答:「没关系。」
对于灰心丧志的人,说什么都没用。
这时候,客厅的电视传来尖锐的笑声。
每当我们说话,妈妈都会默默地把电视的音量调高,见状,我和北上叔叔不约而同地住了口。
我把煮烂的乌龙面和淋上番茄酱的面包送到餐桌上,令人不自在的晚餐时间开始了。妈妈瞪了默默吃着面包的我一眼,大大地叹一口气。
「你今天跑去哪里?」
这个问题是对着北上叔叔问的。北上叔叔又做了一次刚才的说明,听完,妈妈咂了下舌头。
「桥川不就是头一个向疗养院屈服的乞丐吗?」
妈妈一脸不悦地啐道,北上叔叔缩起身子。
「……桥川先生送了些米给我,应该可以撑上一阵子。」
「你不明白吗?那些米可能被污染了。对他们来说,我们是敌人。」
说归说,妈妈还是会吃桥川先生送的那些米吧——我如此暗想。
「我跟你说,事情没这么单纯。政府隐瞒了重大事实。疗养院里收容的不是病人,而是政府的生物兵器。不把疗养院迁走,昴台就会变成可怕的实验场。」
妈妈开始说起荒诞不经的阴谋论,北上叔叔悄悄地移开视线。这种时候北上叔叔会躲进壳里,静待暴风雨过去。
至于此时的我,则是想起今天刚认识的弥子姐。春天还披着围巾、戴着手套的她,看起来既不像生物兵器,也不像病人。
疗养院建设案尘埃落定时,曾有人谣传金块病——亦即「多发性金化肌纤维发育异常症」是原因不明的感染性怪病;召开说明会的时候,反对建设案的人也很多。
然而,疗养院对于昴台而言,毕竟是数年后或许就不会再有的转机。后来,大家得知这种疾病不会传染,渐渐地就不再反对了。围墙上开始出现涂鸦之后,昴台便完全接纳了疗养院。
如今还在活动的反对派,只有以我妈为首的数十人。狭小昴台中的狭小社群。妈妈每天都和这些人聚会,发表刚才的阴谋论。
妈妈开始热衷于这种活动,是在北上叔叔闭门不出之后。两者之间赤裸裸的关联性令人发毛。
我迅速吃完面包以后,立刻站起来。背后传来妈妈的咂舌声,接着,她又继续对着北上叔叔发表她的阴谋论。
一上二楼,我立刻检查衣柜。衣柜最深处有条红色围巾,一切都不是梦。
会变成这种局面,全是因为我经过那条路——又或者该说,是因为我想撕掉反对疗养院的传单。
我知道妈妈印了新的传单,知道她用那台老旧的印表机,经历了多次失败,最后印出几张精华,甚至可以想象妈妈喜孜孜地拿着传单去张贴的模样。
其实根本没人会看那些传单,疗养院也不会因此关闭,我却糊涂得跑去撕传单。
完全没想过会遇上弥子姐。
我望着红色围巾片刻之后,关上衣柜的门。昴台疗养院——我说的没资格,就是这个意思。胡乱张贴反对派传单的女人之子,没资格进那个地方。
然而,编织而成的通行证就在我的房间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