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我旷了第三节课,以专心思考。悄悄地拉开了保健室的门。其中一张床上已经有人了。想必是不舒服。保健室的老师估计在职员室,不见踪影。我在门口旁的桌上取了一张单。填上自己要休息,走到了隔壁床。
「哈啊……」
我本打算今天放学后,去揭穿会长的谎言。我对自己的推理十拿九稳,还打算找早伊原验证。然后说服会长,让学生会重回轨道。为求成功不遗余力。然而,听完上九一色的话,成功的希望一下子不见了。
我的说词,是基于撒谎人会后悔这个前提。抓住这个心理,逼她吐出真相。
『谎言,是真实的证明。』
上九一色的话在脑海中挥之不去。她自认撒谎,并慷慨接受。我们常为撒谎找借口,迫不得已啦,没有办法啦,她却为了自己而撒谎与伪装。
会长倘若也如此,我的说词便沦为废话。要不赌一把?不,赌注太危险了。我若没猜错,她极有可能也是如此之人
哎,抱着如此信念的人,我没有说服的自信。
忽然,隔壁床传来了布料摩擦的声音。那人下了床,半刻,拉开了围着床的帘布。想必是要回教室,如此想着,那人在这边的帘缝中探出了脑袋。
「啊,好呀。」
「……在干嘛。还上着课呢。」
「春一前辈才是。」
出现的是早伊原树里。她很是喜欢,就这样探着脑袋说话。活像个头颅。
「之后浅田会借我笔记本。所以呢,有啥事。」
「那位浅田前辈发来短信了哟。说有个人脸色难看地去了保健室,叫人家去看看。」
「……这样啊。」
又劳烦浅田担心了。他和筱丸前辈交往之后,我们在一起的时间少了。他依旧爱管闲事。……之后得好好道谢才行。
「还在这里睡懒觉?姐姐今天要辞职了哟?」
「嗯嗯……」
早伊原穿过帘布,坐到了床边。
早伊原树里。是我的伪装恋人。
我下过决心,要遵循内心,做自己想做的事。我的内心,却排斥谎言与伪装。这些不过是水月镜花,没有一丝真实。
——然而。
为求所爱不惜伪装。如此热诚,难道不算真实吗。我不由地怀疑。惠是真的喜欢鲇川前辈,这份爱如此深重,以至于伪装自己。如此直白、如此断然……
……不对。
这种歪门邪说,岂有承认的理。倘若当真,人与人的关系将是何等痛苦。这种歪理,我打心底里希望是错的。
然而,「希望是错的」这六个字,我却断然说不出来。
我身上浸满了谎言。为了脱身我说过无数谎。面对早伊原的父母,我伪装成了男友。身为闹鬼事件的主犯,却欺骗了大家。对鲇川前辈说了谎:「会长辞职和前辈没关系」。我厌恶谎言,却是个不折不扣的骗子。
劣迹斑斑的我,「说谎是不对的」、「不过是水月镜花」说出这些话,又有何说服力呢。
「不想让会长辞职。我不会放弃。」
「嗯唔,这样啊。」
可是,该如何是好。谎言是好是坏,我也没有定数。两边都看似真实。
然而,我所相信的真实,只有一个。
为了它,我不愿再对自己说谎。
***
那是小学三年级的事了。班上,有位叫上九一色的少女。
「那家伙,有点古怪对吧。」
大伙都这样评价她。
她一副穷酸相,略胖,长发干枯。在教室书不离手,总看些昆虫图鉴之类的怪书。
她不和男生女生玩,没有一个朋友,放学后经常去图书室或者儿童中心。在那也是读书。她是图书委员。
我的话,休息时基本和班上的男生玩躲避球。班上正流行躲避球。
「矢斗,你玩躲避球太强了吧?」
某日,隔壁班的荒木君向我搭话。他是出名的足球好手。每个社团都有位置,为人出类拔萃。
被如此优秀的人搭话,我单纯感到开心。
「我很会躲球。」
「这样呀!下次一起玩吧!」
「嗯,好呀。」
交到新朋友了,真开心。我最喜欢和大伙一起玩耍了。
即便如此,我也有自己的秘密时光。那就是放学后。
一放学,我悄悄地来到图书室。
偶尔来图书室倒没问题,每次都去的话,则会引人非议。所以这是一个秘密。
指尖划着书架,我在找书。
「有了。」
我抽出了《向达伦大冒险》。是讲述主人公变成半吸血鬼的故事。
我本不爱读书。为何要去图书室呢。
我掀开封面,第一页夹着笔记本的撕纸。
『这书真的太棒了。推荐。』
上面用潦草的字写着。
最后一页夹着读书心得。为了读上心得,我读了起来。
2
「前辈,闭着嘴不说话吗?难得人家在场。」
「好好好。」
早伊原闹别扭似地,扑通扑通地隔着被单锤我的腰。都怪她,害得我思考不了会长的事。她嘴皮子不停。
「不用验证推理了吗?」
「待会吧。」
「可以进被窝吗?」
怎么突然就这样了。
「被撞见就完蛋了,别别别。」
我话没说完,她一咕噜地钻了进来。对话为何如此南辕北辙。她一个人就能把话说完。
「滚出去。」
我轻踢了一下,她踢了回来。
「好挤,前辈往里靠靠。」
「那你去隔壁床啊。」
「人家有肌肤饥渴症啦。前辈是傻子吗?」
「傻的原来是我啊……」
「不用害羞了。那么在意人家,前辈真够可爱的。」
她挤出甜腻的声音,当我傻瓜一般捉弄道。没办法,我只好背过身去,她紧贴了过来。最近,早伊原的肌肤接触实在过度了。老想和我牵手,时不时扑向我怀里。
其实,只要不在意别人的目光,就没有所谓。毕竟,我对她没有一丁点儿想法。同样地,她对我也没有想法。我们的关系,是伪装的恋人。
自早伊原入学至今,我们一直持续着伪装的关系。
最近不时会想。
假如我们不是伪装恋人的关系,那会是怎样的呢。
成为普通朋友?想必不可能。她的为人处世,正是我避而远之的类型。她也会警惕,不会贸贸然来接触我。即便同一间学校,我们绝不会有任何相交。
这才是原本应有的样子。褪去谎言与伪装后,我们最真实的关系。
我最近厌恶早伊原的肢体接触,正因为充斥着谎言。明明是伪装的恋人关系,演得却像真正情侣一般,让我难以忍受。这太扭曲了。
我极其憎恨谎言。因此感到了不对劲与厌恶感。
「我说啊,早伊原。」
「怎么了,春一前辈。」
早伊原慵懒的声音从背后传来。
如果她知道我在考虑什么,想必会大吃一惊。
其实早该走这一步了。我渴求的是青春。与大家一起欢笑、较劲、时而吵架——我想要的,恐怕是没有伪装的真情交流。
所以说,伪装的关系,正是离我所要的最遥远的东西。
我要遵循自己的内心。包括早伊原在内,没有事物能桎梏我的感情。
***
「春,你躲球真厉害呢!」
某次休息时间,荒木班和我们班比试了躲避球。比赛最后剩我和荒木君单挑,艰难获胜。
得到荒木君的赞赏,我高兴坏了。希望今后更加熟络。从此之后,我每天都玩躲避球。和荒木君成了好朋友,朋友更多了。每天很快乐,回到家还惦记明天的学校。
『如何?用吸尘机吸走蜘蛛这种奇思妙想,人家确实喜欢。尽管看着傻气,不过作者是故事的主人公,莫名有股真实感,连吸血鬼都感觉有可能了。』
读到了心得。我抽出撕纸,写上了自己的感想。
『蜘蛛那部分虽然看不懂,但向达伦好强太帅了!』
写上感想的撕纸,还书后就消失不见。
不过,这并非被图书室的老师收走了。因为心得上,偶尔会提到我的感想。自己的感想有被认真看待。我高兴坏了。
3
如鲠在喉。若真说出口,就没有回头路了。即便如此,没有任何犹豫的理由。这是为了双方。不想再无谓地挣扎下去。
我下了床,站在床边,对不明所以的早伊原道。
「能和我,分手吗。」
「……」
叹息?威胁?发怒?鄙视?然而,她的回答始料未及。
「终于到这一步了吗。」
早伊原松了口气似地笑道。我理解不了她的表情。当初要求伪装恋人的是她。莫非,她厌倦这关系了吗。
「可以哟。接受前辈的要求。」
就这样,
我身上迄今的伪装得以解脱。这就好。再无烦恼了。
「从今开始,人家和前辈,只是单纯的前后辈。」
「……太好了。」
这才是我和早伊原,真正该有的关系。
持续半年的伪装恋人关系,轻描淡写地宣告了完结。早知如此,悔不该拖到现在。
然而,我不由小小地怀疑。
谜题、我的「体质」,她都无所谓了吗。难道她找到替代品了。抑或说,找到心上人了吗。倘若如此,我真替她高兴。
「前辈,已经下定决心了?」
她问的,想必是会长的事。我们解除了假情侣的关系,互相帮助的关系仍在。本以为早伊原会一气之下与我断绝关系,看来多虑了。
「嗯,下定决心了。我想帮会长。可是,帮不了。」
我找不出答案。虚假中没有真实。多么希望这是对的。因此我才和早伊原分手,用行动来证明。然而,上九一色说的话我却无法辩驳。
喜欢才伪装。渴望才说谎。如此真情实感,才生出如此行动。
早伊原叹了口气。
「到底,发生了什么。」
「……谎言是真实的证明,这句话能理解吗?」
早伊原从被子露出了脸,朝向我。然后绽放出灿烂的笑容,道。
「这句话是谁说的呀。」
「上九一色。」
「喔,那个人啊。」
居然用那个人来称呼前辈。
「喂,你们之间发生过什么呀……」
「没什么。差不多该决出胜负了。『不许讲人家的过去』、『不许与春一前辈有过分的接触』、『不许向人家的私有物出手』定下三条约誓的人家,已经胜券在握了。」
站在早伊原的角度,不希望看到身为男友的我和别的女生走得太近。尽管这已经是过去式了。
上九一色只说了第一条约定。想来也没有坦白的必要。
「到底为什么会有那句话。」
「噢,那是——」
我把鲇川前辈的事、和上九一色的对话向早伊原全盘托出。
「春一前辈做得真够绝。」
「我才没有。」
早伊原在床上支起了上半身。
「……伪装才是真实、是吗。连前辈都差点信以为真。」
她嘲笑道。
「前辈认为,世界上存在无伤大雅的谎言吗?」
「……难道没吗。」
比如合宿上的鬼故事,平常和早伊原的打闹。只要不含恶意,就算无伤大雅。
「才没有呢。」
早伊原斩钉截铁地否定道。
「虚假就是虚假,谎言就是谎言。如此牵强附会,自以为撒谎无伤大雅、伪装才是真实,不过是不敢直面自己的弱者罢了。」
弱者。
「谎言与伪装都是罪恶,只会伤害别人。没有一丁点儿价值,恶劣、肮脏、该被唾弃的玩意儿。」
「……可是,你也说过谎啊。」
说罢,她微微一笑。
「说过了吧?人家就是垃圾。」
我们则是没有自觉的超级垃圾。她之前的确说过。
「那……谎言与伪装都是罪恶的话,惠的感情如何解释呢。她拼了命地迎合,不惜伪装。甚至背上了始乱终弃的罪名,这些谎言都源于她的善意啊。」
「这些无关紧要。撒谎就是不对。」
如此一口否定,真的好吗?
「别睁眼说瞎话啊。她之所以撒谎,是为了得到爱啊。如此拼命。这份感情,你岂能否认。」
我的人生是靠谎言走过来的。
我讨厌撒谎。与此同时,我也明白撒谎的必要性。所以无可奈何。在早伊原眼中,这都不过是软弱的借口,我也不过是弱者。
为了得求所愿,我一直都在伪装。
高中面试时,我撒了谎。入学动机,只是偏差值罢了。然而,我却对学校的活动夸夸其谈。小学时,我向父母撒了谎。有想要的东西,也知道父母不会买。我于是谎称学校要用。
我得到的东西,全部建立在谎言之上。
今后也不例外。察言观色,见风使舵,伪装成自己被需要的样子。
如此地,将各种想要的弄到手。
「请问前辈,靠撒谎得到的东西,有何意义吗?」
「意义……?」
「耍这种手段,终究,也得不到真实。不过是一场幻梦。」
「按你的说法……几乎一切都没意义了。」
早伊原静静地,看着我微笑。
这才是她的言外之意。
几乎一切都没意义。所谓真实,本就注定不可多得。她想说的,是不能亵渎真实。
「……是呢。」
早伊原翻了个身,趴在床上。就这样,温柔地看着我。
「前辈认为最吸引人的是什么?」
「……这个嘛。」
这有很多。爱、名誉,甚至金钱或权力。
「只能选一个哟。」
「一个……?那就爱吧。」
早伊原摇了摇头。
「人的天性真是不可思议。无论如何,都会被其所吸引。若不如所愿,有的人甚至会暴跳如雷。」
早伊原笑道「猜到了吧?」
「一直以来,人家和前辈在追寻的东西。它是世界上最不菲的宝物,人家对此深信不疑。」
我和她一直在追寻的东西。
「……真相是吗。」
听了我的话,早伊原的笑容更深几分。
「没错。人无论如何都会被真相所吸引。说谎与伪装可以令人幸福,但是,人终究会渴求真相。没有真相的人生,想必会是极度的痛苦。」
对此我深有同感。
「前辈也是,被真相所俘虏的一人哟。」
早伊原树里。对她这个人,我感觉又靠近了一步。
「真相、是吗。」
我有过吗。不清楚。我所渴求的「青春」,寻根究底,可能也是渴求真相。我并非想和伙伴们嬉闹、想交到女友。只是由此而生的,对未知的渴求罢了。
「……你说得对,的确痛苦。在没有真相的日子里。」
感觉开辟了一条新路。自己该去的路也定了。
「早伊原,等会有空吗?」
「要上课哟。可是比起上课,有更重要的事。」
「我也是。……能稍微,听一下吗。」
我全部的推理。
不做后悔之事。遵循本心。我选择这条路,皆因路的前方是真相。
***
这是第五次和荒木君玩躲避球。
「好嘞——!」
我们班已经赢得不费力。荒木君投的球尽管很快,可惜起手幅度太大,轻轻松松就能躲过。
我们班镇臂高呼。
荒木君的声音让我们平静了下来。
「我说,换人行吗?」
「嗯,可以呀。」
每次都一样的队伍确实腻了。换人能和更多人玩,何乐不为。
「那,怎么选人呢。」
有人提议「猜拳」。有人反对道「这实力不均衡」。有人提议「挑人」。有人赞同道「这就公平了」。
我不清楚何谓「挑人」,荒木君耐心地教了我。我和他猜拳,赢的一方挑一人,如此循环。
靠着「挑人」,我们分好了队。
又比了一场,我们队赢了。比赛最后还是我和他的单挑。荒木君道。
「再换一次吧。」
虽然很麻烦,但毕竟是荒木君的提议,我只好同意。换完人再比试,最后仍是我和他的单挑。荒木君扔的球没击中我,他不甘心道。
「你的晃身,太耍赖了吧?」
他如此说道。荒木君出手前一刹那,我一个虚晃,躲过了他的球。
「可是,你也有晃身啊。」
我如此说道,荒木班上的人搭腔道。
「荒木君的身材更高大,更难晃身啊。」
那又怎样。我不理解。气氛急转直下。我为难地看向荒木君,他狠狠地砸了嘴。
可怕。方才明明还其乐融融,到底发生了什么。
想和大家一起愉快地玩耍。于是,我开了口。
「……知道了,我不晃身了。」
在这种条件下,比赛重新开始。我没有晃身,只靠瞬间的反应勉强躲过了球。荒木君第五次扔球时,他又砸了嘴。
为什么呀。明明玩得这么开心。我究竟犯了什么错。
可是,大概。这才是正确的做法。
我故意撞上了球。然后,夸张地倒地,叫道。
「哇啊!荒木君,好厉害呀。」
放学后,我来到图书室,看见了上九一色。她最近好像被欺凌了。她坐在柜台,捧着一本甲虫图鉴。我也喜欢甲虫,于是凑了上去。图鉴上印着金甲虫。
「什么呀。甲虫竟然有金色的。」
说罢,上九一色开了口。
「这种甲虫只在白天活动,所以和树干同色哟。」
「诶哟,这样啊。」
上九一色博学多才。我有不懂的问题,她总会教我。尽管大伙讨厌她,我却很尊敬她。教室里我们不讲话,图书室里没人,便无所顾忌。我想和上九一色更加熟络。
4
自此之后的休息时间,荒木君的队伍每次都会赢。我假装惜败,炒热气氛。荒木君很快乐。只要能取悦大家,我便开心了。除此之外,别无所求。
放学后,我会去图书室。在这里总算能喘口气。环境清静,让人抛开一切杂念。我最近特别喜欢图书室。
「啊,上九一色同学。」
那天,上九一色同学在读着一本厚重的小说。比《向达伦大冒险》还厚。拿着都觉得费劲。我瞧了瞧,尽是些高深的汉字,看不懂。封面也很吓人,对我而言为时过早了。
上九一色同学抬起了头,盯着我。
「怎么了?」
我问道,她回道。
「从图书室能看到操场哟。」
「这样啊。」
「在玩躲避球对吧。」
「嗯。」
我突然有点后悔。不知为何,不想被她见到我玩躲避球的样子。
「那个,春。」
「怎么了?」
就这样,她问了我。仿佛在试探我,眼神清澈,简单地一句。
「开心吗?」
「…………」
「躲避球,玩得开心吗?」
「……开心啊。」
「真的吗?」
不知为何。当时我的眼泪差点抑制不住。
「都说了开心啊!」
我咆哮道,离开了图书室。
回家路上,我碰巧遇上了荒木君。荒木君还有,水卜君和海老泽君。他们爽快地接纳了我,一起回去。
「怎么了,春。没精打采的。」
荒木君担心道。
「是吗?我没事哟。你们刚刚在聊什么?」
「聊喜欢谁。」
水卜君答道。这种话题,我暂时理解不了。我喜欢大家。
「所以呢,海老泽喜欢谁呀。」
荒木君用手肘戳了戳海老泽君。海老泽有点内向,很少表达自己的观点。
「才没有。」
听他这么说,水卜君道。
「骗人——。懂了,藏着不说,怕不是上九一色吧。」
水卜君捧腹大笑。我不明白有什么好笑。
「别胡说,才不是她。」
海老泽否认道。听他这么说,荒木君兴奋地开了口。
「也对啦,不可能的。她老看些奇怪的书,一声不吭的,还是个丑八怪!」
水卜君连连笑道「对对对」,海老泽君一脸厌恶地道「谁都可以除了她」。
见此情形,我悲从心来。为何,就不能成为好朋友呢。他们三个,都没和她说过话。连一句话都没说,又如何明白上九一色同学的厉害之处呢。今天向她发脾气了,明天一定要好好道歉。我不该乱发脾气。
「对吧,春也这么想的吧?」
「诶?」
荒木君问我。
「上九一色啊。那人很糟糕对吧。」
「……啊,哈哈。」
我暧昧地笑了笑。
「喂喂,别想蒙混过去。咦?难不成,春喜欢她?」
水卜君帮腔道。
「放过他吧,怎么可能嘛。」
「也对,要是真的话,连挚友都做不成了。」
最近,荒木君称呼我为挚友。
「说回来,上九一色果然,是个超级丑八怪对吧。」
不知为何荒木君又把话题抛给了我。
「这个……」
说人坏话不太好吧。我很想这么说。却莫名地说不出口。我想起了他咂嘴的样子。
「是吧?你也觉得吧?」
荒木君的脸上没有一丝笑容。被我躲过球时如出一辙的表情。
我尊敬上九一色同学。想必,她将来会成为了不起的人。多么希望到时候,她还愿意继续教我。
「喂,春。那人,是丑八怪对吧。」
荒木君的眼里没有笑意。水卜君也没帮腔。
于是,我。
「……嗯。」
点头道。唯有如此。一刹那,我感觉失去了极重要的东西。胸口仿佛被挖了个大洞,无论如何再也填不上了。
之后,我回到了家,嚎啕大哭。
这恐怕是,我第一次丢掉了真实。
姐姐见我这样,温柔地微笑道。
「说出来舒服点。」
恭敬不如从命,我向姐姐吐露了一切。
我只想和大家成为好朋友。仅此而已,却做不到。本以为很简单。本以为大家想的都一样。若真如此,实现愿望简直不费吹灰之力。然而,事实上,难于登天。
上九一色同学很重要。荒木君很重要。莫非,重要的人太多也是过错?
姐姐听完我的话,叹了句「是吗」,抓过我的手,掰开手掌。
「春。有如此多重要的人是件好事。不过,想珍重这一切,要的是力量。哪怕别人视之弊帚,只要春认为重要便足矣。拿出自信来。你是个好孩子哟。」
被姐姐摸着脑袋的我,没有力量。于是,我再没踏入过图书室。
***
放学后。我在教室叫住了惠。智世她们还在场,几个人投来了惊诧的目光,没办法。
「有事吗?春。」
「有话要说。跟我来。」
再不快点,会长要辞职了。
我带着她,来到了学生会室。上好锁。鲇川前辈还没来。
「那个……能告诉我,会长的秘密吗?」
我刚进学生会那会儿,在学生会室留宿。当时我被会长慌张的声音吵醒了。
惠和智世关系很好。况且她和学生会有瓜葛。知道秘密也不足为奇。
「知道的吧?」
见我一脸严肃,她认真答道。
「……知道啊。不过,不能说。和小智世约好了要保守秘密。况且,爆出别人的秘密终究不好。」
我就知道她会这么说。惠就是这样。开朗、感情丰富、单纯。
可是,不能就此放弃。为了和会长摊牌,这秘密非知不可。
「求你了。为了阻止会长,这秘密非知不可。」
惠满脸愁苦,苦思了半晌,终究摇了摇头。
「不行呀,不能说……」
果然如此。
是她自己所为,为了保住自己的心智。
可是,不能如此下去。我鼓起勇气叫了惠。因为我决定要越过惠与之对话。为了会长,为了我,这必不可少。一直以来我都模棱两可,对其避而不谈。可是,终究是要面对的。
对惠而言,这没必要。
为了平复心情,我深呼吸。
「……抱歉。」
我深深地低下了头。她有话想说,却欲言又止。
「没奢求你的原谅,真的,抱歉。」
「为什么要道歉呀……?」
惠一脸疑惑。
「都是我的错。你没错。」
没有一开始就必要的伪装。我和荒木打交道时的伪装,纯属迫不得已。那是为了生存。
每个人,谁不想自己活得率直。倘若如此便好了。然而,每个人性格各异,注定有人不会被认同。既然不被认同,那伪装自己,争取认同好了。
「我喜欢真正的你。无需演下去了。率直就够了。」
「…………」
「没必要伪装了。」
「…………在、说什么呀。」
惠的声线没了平时的感情。
「所以说,已经够了。上九一色。」
我靠近她,解开了她的发束。她一脸茫然,全无反抗。头发倾泻下来。是熟悉的上九一色。
上九一色惠。
她在各个场合,扮演着最适合的角色。为了生存。在学生会,她为鲇川前辈创造的角色,便是惠。在不同的场合她会改不同的发型,即便不这样,也难以察觉是同一个人。她扮演角色时,整个人的气场会骤然一变。上九一色和惠,两种气场截然相反,甚至可以称之为不同的人格。
为了在教室有容身之处。她不惜伪装。这种感情,这种做法,我难以否决。
「确实,伪装自己有时是逼不得已。然而,单单如此不行。真正重要的东西,靠演戏是得不来的。」
她既非上九一色也非惠,面无表情地冷淡道。
「究竟,想说人家些什么。人家不过是想平凡地度日。为此,要给自己创造容身之处。只好投其所好地去演戏。」
「你真正的样子,说不定更受欢迎哟。」
上九一色激动道。
「怎么可能!没人接受的!春不早就知道了吗……!」
她双手遮脸。恐怕在哭。
她并非一时儿戏才做这种事。经历了多少挣扎。无法轻易地否定她。我已经做好了决心。
一切都是她主动选择的。若被一口否决,实在残忍。人各有志,放任不管也无妨。可是,我不想这样做。或许这并非正确的
做法。我的话不是拯救,反倒是逼胁。
即便如此,我想把自己的想法,明明白白地告诉她。毕竟,我很珍重上九一色惠。
「那是我的错。我尊敬你。一直想和你成为好朋友。」
「……其他人呢?谁还接受得了人家?」
除我之外,没有人和她熟络。
「那时候,大家只是小学生。眼光很短浅。你不过是,有点太成熟了。所以,今时不同往日。」
「骗人。」
上九一色怒目瞪着我。
「那演下去好了。在别人面前。不过,在珍惜的人面前,还是算了吧。比如鲇川前辈。」
「为什么……!只是喜欢瑞人、而已……」
声线逐渐向惠靠拢。
上九一色很恐慌。害怕别人不接受自己。倘若真正的自己被讨厌,倒也无妨。毕竟改变不了真正的自己。
因此,在最重要的人面前,扮演得更要谨慎。
「为了让喜欢的人喜欢上自己,这有错吗……?」
「这没错。只是,勉强自己的话就没意义了。」
「才没有……勉强。」
「有哟。」
「没有!」
上九一色冲着我喊道。
我想起了过往的事。
「小学那时,你问过我对吧。」
「……」
「问过我,开心吗。……这次换我来问。上九一色,现在开心吗?」
「那是!……那是。」
她哭丧着脸,仰头看我。马上又挪开了视线,低下了头。
「……杀死自己,哪有不痛苦的。」
上九一色惠瞪着我。
「上九一色的话,根本就不会在一起。若非惠,根本就不会被喜欢。也不可能在一起。」
「可能是吧。上九一色惠的话,或许得不了鲇川前辈的喜欢。」
「那春还好意思说,在瑞人面前不要演戏……?」
上九一色惠哽咽了。
「那,到底怎么办才好!如何才会有喜欢的人,才会让喜欢的人喜欢上自己……到底怎么办啊。」
「不勉强自己,努力争取不就好咯。单纯去享受恋爱的滋味。」
「不勉强的话,说不定就争取不到了……!」
像这种情况,只有一种选择。
「放弃好了。」
「什……」
她瞪大了眼睛。
「不想放弃……!」
只能放弃。强行交往下去,也不过是负担。即便上九一色惠承受得住,终究会被同样识穿。
「不要,不想放弃喜欢的人呀……」
「然而,哪怕勉强自己换来了爱情,对方喜欢的不是你。是你扮演的角色。从未在乎过你。」
我严词厉色。鲇川前辈喜欢的,是惠。而非上九一色惠。这有何意义。南柯一梦罢了。
「这样的话……人家一辈子、不会幸福了……」
她随时要倒下似地,捶打着我的胸口。她的拳头没有力气,我只往后踉跄了几步。
「不对。你这句话没把别人放在眼里,可并非如此。」
家人之外,别人都是无关紧要。这句话的前提,是给自己的职责。上九一色惠把和鲇川前辈的交往,视作一种职责。只要能履行女友的职责,便来者不拒。
与此同时,她以为将男友的职责强加给了鲇川前辈。然而并非如此。上九一色惠是真的喜欢上了他。这样的话,唯有真心相对。
「所以说……缘分是多么的宝贵。和谁交往,付出真心,时而分手,如此反复循环,……终究会遇上那位愿意接受你的人。」
真正接受自己的人,想必千载难逢。因此,缘分是如此重要、奇迹般的东西。不好好珍惜不行。
「总有一天,你——上九一色惠会遇上那个懂你的,无可替代的,唯一的人。」
「……懂我的,指的是,什么……」
「譬如,在那个人面前能毫无防备地露出真面目。吵架吵得再凶,也肯定能和好。不是这样吗。」
「…………原来如此。」
「你啊,放弃得太早了。」
上九一色默默地低着头。用手擦着眼。
「这样的话……像这样的人,只有一个。迄今为止,只有唯一的一个。……便是春。」
我被这句话震惊了。
「只有在春面前,才肯露出真面目。哪怕和春吵架,也坚信能和好。你是唯一的、宝贵的人。无可替代。」
「……是吗。不过我对你并非如此。你,对我一无所知。」
上九一色强烈地否认道。
「唯有人家才是你的知音。你心怀愧疚,为了陪在人家身边,才进学生会的对吧?」
上九一色惠说的,有一部分是事实。我进入学生会,是因为对她怀有愧疚。她作为惠出现在我面前时,我竟没察觉出来。她简直换了个人。直到有一天,她作为上九一色向我搭了话。
是我改变了她。我有责任看着她。有必要待在她身边,照顾她。
不仅如此。我在会长和鲇川前辈身上,看到了真实。如果待在这里,我肯定会有所收获。
「果然,你一点都不懂。我留在你身边,只有一个理由。」
上九一色惠寂寞地看着我。恐怕是觉得自己被抛弃了,孤零零一个人。
「我对你是朋友的喜欢。所以才待在你身边。最了解你的人是我。今后作为朋友,想永远和你在一起。」
上九一色惠露出了一无所有的表情,笑道。
「这样啊……果然好难哟。与人真心相对。」
「正是。」
她不是上九一色,不是惠。而是上九一色惠。尽管一直在她身边,却涌上一股强烈的怀念。
「所以,上九一色……我想去帮会长。」
「嗯嗯,知道了。……告诉你吧。」
她嫣然一笑,大方地说出了会长的秘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