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章
那是个有关早先记忆的故事。
仿佛水面的倒影一般朦胧,但又确实存在的,早先记忆的故事。
那个故事中的文伽很年幼,对世界一无所知。
她不可能理解什么叫做超越了时间常理的存在。
文伽轻轻歪着头——
眼前出现的少女衣着奇特。她头戴大檐帽,肩上背着一个单肩包,并且,手中还握着一支比她还高的手杖。
文伽静静地问道。
「……姐姐,你是谁?」
「我是文枷。」
「文伽?和我的名字一样……」
文伽自言自语,眼前的少女对她微微一笑,简练地回答。
「嗯,我知道。」
这个故事的主人公,是两个文伽。
出现在这个故事中的,是一封死后文。
文伽渐渐触碰到了世间的底线——
「……那人死了吗?」
「嗯。」
「再也见不到了吗?」
「嗯。」
「那人消失了?」
「这才是死亡的含义。」
「……是吗。」
生与死的螺旋。
名为死后文的奇迹。
以稚嫩的态度对待这些东西的文伽,由于天真,犯下了一个错误。
以她的故事为起点,这个错误即将逐渐展开——记忆中的文伽,对此一无所知。
谎言与北极光
川岛庆介最好骗了。
总是轻易中别人的圈套。
说得好听叫单纯,说得不好听叫头脑简单,要是客观一点,可以这么说他——老实人一个。不过这些都无所谓了,别人的评价再怎么变换,他对于谎话的识别力也不会增加一分。长到十五岁,还会把愚人节的玩笑当真,连他自己也发愁将来要是遇到诈骗犯可怎么办。
庆介的不幸不光在于容易被骗,还在于非常不擅说谎。本来要是被人耍了,自己也报复一下就是了,可是在说谎这方面他完全不在行。为此感到很不愉快的庆介——虽然自己也觉得牵强——这样想着。
被欺骗的自己没有任何不对。
一切都是骗人的家伙不好。
庆介仰望天空,又是划十字又是双手合十,摆出一副向神祈愿的样子,煞有介事地祈祷道:
“啊,神啊,请让这世界上的骗子都消失吧。”
……但是说这个世界上有神灵存在的,又是哪个骗子呢?
***
“怎么还没到啊,我都走得累死了。”
冲着走在前面的佐藤英俊,庆介一脸不满地说道。他和英俊的“孽缘”是从初中时开始的,再加上又是同一个学生社团的成员,所以经常像这样一起回家。不过,也许今天该自己一个人走的——庆介开始有些后悔了。今天因为有演习比赛,难得可以早些回家。他本来计划着一到家便痛痛快快地玩他已经快打通关的RPG游戏的,可现在宝贵的时间却被浪费在了走路上。
“真的有在拍电视剧吗?你要是又骗我,我可会好好揍你一顿的!”
庆介试探性地说道。英俊一下子停下了脚步,一边挠着头一边回过头来,那一脸敷衍式的、让人一看便无名火起的笑容,这个表情庆介
已经见识过几百次了。
“……哦,你又耍我,利用我想要见到偶像的单纯心理!哼一一”
庆介将书包和运动包往地上一扔,一边揉响手指关节一边慢慢逼近英俊。
英俊慌忙辩解道。
“慢、慢着!我这么做可是有重要理由的!”
“是吗?那给你三秒钟时间讲你的重要理由吧!3、2、1 !”
“——庆介,你对‘NUMBER ZERO’有兴趣吗?!”
从英俊嘴里突兀地冒出来的这个词让庆介一愣。
NUMBER ZERO。
在香坂私立学园谁要是不知道这个人,谁算是在这学校白混了。特别是对于一年级三班的庆介和英俊来说,NUMBER ZERO更是不容忽视的存在。因为,NUMBER ZERO是他们影子似的同班生。
当然这不是在讲鬼故事。NuMBER ZERO上条兰实际上是个坚决的“不登校生”。她本来应该升入三年级了,但因为长年旷课,所以留了两级,现在仍然是一年级学生。据说她从入学开始就不来上课,所以连现在的三年级学生也没人见过她。
本来像这样的问题学生,班主任应该想尽办法让她来学校才是。可是NUMBER ZERO却是个例外。因为,她是堂堂香坂学园理事长的宝贝孙女。虽然老师们也知道这样无法让别的学生服气,可是又不敢招惹理事长的孙女,所以最终老师们为了明哲保身,都默许了这个事实。
于是上条兰便成为了超越老师的存在,庆介他们的影子同班生。
虽然作为一年级学生的兰,每年都会有新的学号,可是这些学号一次都没派上过用场,渐渐地她开始被别人这么称呼。
“零学号。”
“……接着说,NUMBER ZERO怎么了?我告诉你,我对那种闷在家里的家伙可没兴趣!”
还是应该先把英俊这家伙揍一顿。庆介又往前迈出一步逼近英俊。
英俊还在拼命挣扎。
“等、等一下!听我把话说完!NUMBER ZERO那叫‘不登校’,不是闷在家里。”
“那不是一样?”
“完全不一样!闷在家里是躲在自己的房间里完全不和外界接触。NUMBER ZERO是不来学校,有钱人家的旷课生!我们在冬天冰冷的教室里上课的时候,人家却在有暖气的房间里喝着柠檬茶之类,听着优秀的私人教师的授课!”
“……是这样吗?”
“是啊!我有可靠的消息来源,绝对没错!”
“消息来源?”
英俊接着说下去。
NUMBER ZERO上条兰在家接受自己喜欢的帅哥家教(当然是东京大学毕业的)的辅导,当她没有学习兴致的时候,便跟自己的爱猫查理(价值相当于一辆奔驰)玩耍,优雅地度过这一天。
下午三点准时送到的点心是她爷爷按照她的要求从北海道买来的超高级的奶酪蛋糕,这种一般人难得一见的高级食物,大小姐上条兰却早已经吃腻了,吃不到一半便没了食欲,一边用银勺拨弄着剩下的蛋糕,一边想象着世界上为填饱肚子发愁的人们,轻轻吐出这么一句。
“……我的命还挺好……”
虽然没亲耳听到,可是英俊的模仿却让人一看就想揍人。
庆介恨恨地说道。
“太、太气人了!NUMBER ZERO这么可恶啊!”
“是啊!可恨吧!我问你,你不想看看这个娇小姐的样子吗?”
“想!”
庆介不假思索地回答。
英俊一笑,用右手向旁边一指,宣告道:
“NUMBER ZERO就住在这里!”
顺着英俊手指的方向望去,那边是一面院墙。
回头看看来时的路,这面墙一直绵延着。
转身再看看前面,这墙依然向前方延伸着。
庆介瞪大了眼睛,结结巴巴地说道。
“……”这、这儿,是住宅吗?不是博物馆之类的建筑吗?”
英俊抓住时机煽风点火:
“是啊!这就是那家伙住的地方!这是搜刮我们的学费建起来的魔窟啊!庆介,你看到这不觉得有熊熊怒火从心底涌上来吗?你的本能诉说着什么?你的灵魂在怒吼着什么?羞耻和犹豫都扔到一边吧!发出你心底的控诉!”
庆介和英俊一起恨恨地盯着院墙,一同发出充满怨念的声音:
“……该死的资本家!!”
英俊用充满煽动力的腔调接着说下去。
“庆介,我就是为了见识一下这个NUMBER ZERO的尊容,想要潜入这里面的!所以,我请求运动能力出众的你协助我!我为刚才撒谎骗你的事向你道歉。但是我真诚地希望你挥向我的拳头化作助我飞过这道高墙的翅膀!!”
大概是因为社团活动结束得早,还有不少剩余的能量没有消耗掉,庆介变得格外激动。所有怒气的矛头都指向了NUMBER ZERO,口号便是——该死的资本家!
不愧是和庆介有多年烂交情的英俊,明白庆介已经答应了自己,马上把书包往地上一扔,倚着墙,两手在腰前交叠,做好人梯的姿势,庆介略微助跑,在英俊的两手上一踩一跳,双手攀在墙上把身体吊
了上去。
“喂,快拉我一下!我可没有你那种忍者一样的功夫!”
“先把我的运动包拿过来!”
“啊?东西就搁在这里好了!”
“包里的鞋子可是新买的啊!万一让人偷了怎么办!”
拿上了运动包和书包的庆介,好不容易才将英俊拉得两手攀上墙头,不过英俊翻墙的动作太慢,庆介叹了口气,把书包和运动包往墙内一扔,说了声“我先过去看看”,便跳下了墙。
庆介落地的地方是一个巨大庭院的一角。环视四周,只见高大的常青树木并列排在路两旁,好像大型公园里的林荫道一样。
“……该死的资本家!”
庆介小心地查看四周的动向,附近似乎没有人。他回身正对院墙,向英俊喊道。
“快翻过来啊,要是有人来了就惨了!”
英俊好不容易把大半身趴到墙上,稍作休息,正要朝庆介笑一下,脸上的表情却突然僵住了。
庆介正觉得诧异,只听英俊连声喊道。
“快、快逃!道伯曼犬!”
庆介大吃一惊,回头望去,只见视线前方出现了一个怪物,龇牙咧嘴地瞪着自己。
和庆介四目相对的那一瞬,道伯曼犬便如同离弦之箭一样扑了过来。以它那飞一般的速度,跑到庆介跟前大概十秒都用不到。
“英俊,快拉我!”
本想拉住英俊的手爬到墙上去,可是慌了神的英俊刚伸出手便开始往墙的另一侧滑。
庆介急得一咂舌,实在没有时间犹豫,当机立断跑向附近一棵大树,抓住枝条向上爬去。
爬到一定的高度,估计应该已经脱离了危险的庆介,心惊胆颤地往树下望去,那条道伯曼犬正在树下一边绕着树干烦躁地打着转,一边冲着庆介咆哮。再向围墙方向望去,视线刚好与好不容易抱住墙头没摔下去的英俊目光相遇。
看到庆介没事,英俊露出放心的神情,庆介却知道现在还不算完全脱险,焦急地催促英俊。
“英俊,快想个办法!这样下去我就下不了树了!”
听到这话,英俊略加思考,应声答道。
“好,我去买些能把狗引开的东西,你在这儿等着!”
“噢,那拜托了!”
英俊松手消失在墙的另一侧,听着他慌慌张张的脚步逐渐远去,庆介不由得心里一阵担心。
“拜托了,英俊……这次不会是撒谎吧?一定会回来救我的吧?”
正在不安时,树下突然传来声音:
“喂,你在干吗?!”
庆介吓得心跳加速,差点从树上掉下去。他抱紧树干,慢慢向下看去。
只见道伯曼犬的旁边,不知什么时候出现了一个略微上了年纪的老人,沉稳有风度,颇有绅士气质,目光锐利,盯着无端闯入的可疑人物——庆介,好像马上就要把他送交到警察那里去一样。
“哎……啊……那个……”
庆介慌得语无伦次。老人一边抚摸着道伯曼犬的脑袋,一边接着询问下去。
“你身上的制服,是香坂学园的校服吧?你叫什么名字?”
“哎……我叫……川岛庆介……”
“唔,川岛君啊,我是这家的管家柴田……那么川岛君在那里干什么呢?”
语调很平静,锐利的眼神却没有一丝放松,依然笔直地逼向庆介。
要是他直接怒斥自己一顿倒还好。如果被他一声大喝,自己肯定老老实实把实话全招了,接下来也就只有直接道歉了。可是像这样,给自己辩解的余地,反倒容易被他牵着鼻子走。虽然明知道这样,”停学”呀“退学”之类的词却在惊慌失措的庆介脑海中不停打转,本能地想要找点理由为自己辩护。
这时,NUMBER ZERO这个词突然在脑海中闪过。对,这也许是帮助自己逃脱这个困境最合适的救命稻草了!庆介完全忘了自己根本没有撒谎天赋的事实,拼命挤出声音。
“啊,NUMBER ZERO……不,我是来看上条同学的。我是她的同班同学哦。我想跟她说别再旷课了,大家都等着她来学校呢。所以……我可不是说谎啊,真的啊,真的!”
不知道为什么汗水不停地往外冒,可是现在已经没有退路了。庆介吞了口唾沫,小心观察着对方的反应。
柴田轻轻嘀咕了一句“兰小姐的?……”便沉默了,像是在思考着什么一样。在庆介看来,这沉默就好像把自己的脑袋放在了断头台上一样。要是柴田看穿了自己的谎话,那铡刀就要照着自己的脑袋砍下来了。不,自己说谎的能力那么差,他一定已经看穿了,现在就好像吊着侧刀的绳子已经被火点着了一样。
心脏跳得好快。柴田终于“嗯”了一声,向庆介宣布对他的“判决”。
“——那真是失礼了!你一定是迷路了吧?让我带你去兰小姐的房间吧!”
本来是一边走一边数着房间的数量,可是数到中途还是放弃了。这么大的洋房,庆介还是第一次见到呢。以前以为身着女仆装的女佣只是在“女仆咖啡厅”里存在的稀有职种,原来真的会存在于这种地方啊。这地方真是什么都不可思议。
庆介抱着书包和运动包,一边走在走廊上一边按捺不住激动的心情东张西望。过了一会儿,大概是到了目的地,走在前面的柴田停下了脚步。只见他轻轻地敲了敲房间厚重的房门,恭恭敬敬地通告道。
“小姐,有客人来了。”
庆介突然开始害怕起来。本来按照一开始的计划就是见NUMBER ZERO来的,可是老实说,实际上根本没做好心理准备。刚才心里燃烧着的怒火早已完全熄灭,现在其实更想逃离这场会面。
可是,现在已经不能后退了。
关于NUMBER ZERO,有各种版本的猜测在香坂学园校内流传。
比如说她利用理事长孙女的身份随意操纵学生会的各种决策,是香坂学园幕后的支配者。
或者说她整日研究黑魔法,想要把让她不愿意上学的人诅咒致死,是一个未来的咒术师。
还有说她就是最近成为街头巷尾的热门话题的那个神出鬼没、手腕高明的黑客“ANEBISU”。
都是些挺荒诞的传言,庆介自己当然也未必真的相信。但是不可否认的是,随着这些传言的发展,NUMBER ZERO的形象也在他心里变得凶恶起来。
庆介正闷着头前思后想,房间里传来了回答声。
“请进!”
柴田把门打开一半,用目光催促庆介进去。庆介咽了口唾沫,硬着头皮进了屋。
房间比想象中还要大。好像是把哪个宾馆的高级套房搬过来一样,房间里随意地摆放着典雅的家具,给人很安心的感觉。
然后映入眼帘的是——
半坐着躺在床上看着自己的,NUMBER ZERO——上条兰。
这便是住在这座豪宅里的大小姐了。以为吃遍美食的她肯定会胖得厉害,没想到却是一个很柔弱的女孩,纤瘦的肩膀,细细的脖子,连垂到床上的长发都是纤弱的。只有优雅美丽的面庞让人毫不怀疑她的高贵出身。
兰大概以为是哪个朋友来了,看到进入房间的庆介之后一脸诧异地歪着脑袋沉吟着。因为留过级,她应该比庆介年龄大些,可是这姿态却十分可爱。
……啊,现在可不是想什么可爱不可爱的时候啊。当然,在通常情况下这一点是很重要的,可是现在还是暂时先把这个放在一边吧。
对于兰穿着睡衣躺在床上这件事也不必太在意。优雅地睡着午睡的样子正和远离俗世的大小姐形象相吻合。所以这也没什么奇怪的。
但是。
却有一点是不能不引起他的困惑的,那便是围绕在兰的床铺周围的各种机器,以及连在她手腕上的管子。
庆介目瞪口呆。这到底是什么啊,难道说那个传言是真的?莫非兰是凭借上条家的财力电脑化的新新人类,凭借那根管子和那些器械掌控了世间的电脑,是那个黑客高手“ANEBlSU”?
……不,不,那怎么可能呢。
庆介揉了揉眼睛,再一次凝神看去。
冷静下来以后这才看清,兰周围的那些机器,原来是曾经在医院看到过的医疗器械。而她手腕上的管子,另一头连着的也是一个打点滴的吊瓶。
这才恍然大悟,庆介不由得吃了一惊。
“是生病了啊……”
兰似乎明白了点什么,语气里略带了几分责备。
“柴田,这位是?”
静候在门边的柴田不动声色地答道。
“是川岛庆介。他说自己是兰小姐的同班同学,我就把他
带来了。”
“谁让你随便带他进来……”
兰一下子咬住嘴唇,恨恨地瞪向柴田。柴田却一副泰然自若的样子。
“刚才问过他了,川岛君是为了劝说小姐早日回到学校,特意来我们家的。恕我啰嗦,小姐不要浪费了人家一片好意啊。好了,我还有别的琐事,先退下了。一会儿会有饮品送过来,川岛君请不要客气。”
说完柴田便关上门走了出去。
只剩下两个人单独留在房间里,庆介只觉得狼狈万分。本来就没做好心理准备,而现在更是难堪。NUMBER ZER0不是应该在家里享受着旷课生活的吗?
见庆介什么都不说,兰静静地开了口。
“川岛君?”
“啊,什么?”
“说什么要劝我早日返回学校,是撒谎吧?”
心跳加快,心脏差点从嗓子眼跳出来。庆介拼命摇头。
“啊,什、什么呀,没、没有啊!是真的像柴田先生说的那样啊!”
可是兰却一副完全不相信的样子,慢慢叹了口气。
“你真是不会撒谎呢。连我都能识破的谎话,柴田先生更不可能上当了……是他又多管闲事了吧?”
说完,兰便将头扭向与门方向相反位置上的大型窗户,淡淡地看着窗外的风景。一副已经断定庆介在撒谎的样子。
虽然确实是撤了谎,可是如果被揭穿他非法闯入的真相。后果肯定非常糟糕。不知道会受到什么样的惩罚呢。庆介拼命在脑海中搜寻着使谎话的可靠性能够得到提高的方法,好不容易想起一样东西来。
他把手中的运动包放在一旁,一边在书包里翻,一边走向床沿。找到想要找的东西后,他将那东西取出来说道。
“这是这个月的活动表。我打算告诉你这个月会有这些活动,要是你感兴趣的话,就来学校看看吧。你看,我是说真的哦。”
兰转向庆介,接过他递过来的印刷品,轻轻“哦”了一声。
只是短短一声“哦”。
不是表示“原来是我想错了,这家伙说的话大概是真的,原来真的是个好人呢”的“哦”。
而是表示“还想做徒劳的抵赖啊”的“哦”。
庆介有些慌。可是现在没法后退。
“……那个,你,能来学校吗?具体的情况我不太了解,你是生病了吗?”
这话说出来,马上意识到自己问得有些失礼,心里暗想“糟了”。不过,兰用一副平静的语调问道。
“想知道吗?”
庆介还没来得及回答,她便接着说了下去。
“好,那我就告诉你吧!”
兰打开床头柜上放着的笔记本电脑,操纵鼠标登录网络,然后打开了收藏夹里的一个网站。一边做着这些,一边淡淡地说道。
“我得了种有些麻烦的病。现在还没有有效的治疗方法……嗯,通俗一点来说就是不治之症。而这个网站是为了鼓励得了同样病的人们而建立的,叫做‘MAARUI虹’。”
兰打开网站内可以自由发帖子的讨论区,指着一个帖子示意庆介看。庆介诧异地望去,只见那个帖子的标题好像暗号一样,全是字母和数字的罗列。而帖子的正文只有一句话。
“当你们的吊瓶标签换成以上文字时,你们就离死期不远了。”
庆介大吃一惊,睁大了眼睛。兰紧接着说道。
“我的点滴,是一个月前换成这个的。”
庆介愣住了,呆呆地看着兰,而兰好像很乐意看到庆介的这种表情一样,微微一笑宣告道。
“——我,已经离死期不远了。”
沉默。
脑海中一片空白。不知道自己该是什么样的表情。庆介呆在了那里。
兰盯着好像丢了魂一样的庆介,静静地开了口。
“怎么样,这下你满足了吧?间谍先生。”
“哎?……”
“以前也有过的,想要调查我情况的人。可是我一心想着早些治好病、早日回到学校。而我又是学校理事长的孙女,本来就够引人注意的了,要是别人知道我大病初愈,一定要给我什么特殊照顾了。所以一直以来我都没有向校方说明情况,也没有让任何外人看到过我这个样子。”
可是,已经不需要了。
是的,兰接着说下去。
“已经不用了。不需要了。反正我已经活不长了。川岛君,你有了大发现呢,带我向班里的同学问好啊。”
刚才消失得无影无踪的思考能力,现在渐渐恢复了一些。庆介努力回味着刚才得到的情报,终于得出了一个结论。
“……你在撒谎吧?”
当这个结论从庆介的嘴里说出来时,他更进一步确定了自己的想法,用更大的力度接着说下去。
“全部都是谎话吧?我确实是很容易被人骗,也常常上当,可是我还没傻到把这种鬼话当真的地步!”
兰一副惊讶的表情,眨着眼睛说。
“撒谎?我可没有……”
“我可不相信!上条的病是‘撒谎病’!要是你说你没撒谎,那撒谎的就是在论坛上发那条帖子的人!”
是的。
肯定是这样的!
英俊不是说过吗?NUMBER ZERO不去学校是在家享受着呢。住在这么豪华的房子里。吃的也肯定都是上等的好东西。营养均衡,从小便有优秀的私人医生精心照顾着。
怎么可能会得什么不治之症呢!开什么玩笑!
关于NUMBER ZERO有很多种传说,以前一直在猜测她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物。没想到,她是个一见面就想骗人的大骗子!居然以为这样弱智的谎话就能骗得了自己!以前还相信这家伙有多了不起呢,真是丢人!这个骗子,真是气死人了!
庆介用手指着兰,气冲冲地说。
“你听着,我爸爸妈妈都还健在,爷爷奶奶也都活得好好的呢。去年有个亲戚遇到车祸一度有过生命危险,现在也已经完全康复回去工作了!我不管你是想骗我还是自己也被人骗了,我可不会相信这样的鬼话!开什么玩笑,我可是知道的,你听着——人才不会那么轻易地死掉呢!”
大声宣告之后,顿时觉得心里轻松多了。兰却一副怔怔的样子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那是当然的了。骗子或者被骗的傻瓜有什么反驳的权力或者力量呢?
庆介放下指着她的手,露出胜利的笑容。
“不过,我也能看出上条你身体现在不太好,好好休息一段时间,等恢复了就来学校看看吧。我会给你介绍班里的同学的——好了,就这样吧,我该回去了。”
算是完成了邀请她回学校的“目的”,没必要在这里再呆下去了。能逃走就是胜利。绝对不能因为非法闯人而被送到警察那里去。
庆介一转身,正要往前走,这时,手腕却被什么拉住了。回头一看,是兰拽住了自己的制服袖子。
难道还有什么事?可是兰却一副吃惊的样子,看着自己拽住庆介袖子的手。
过了好一会儿,兰才说出话来。
“嗯,那个,喝杯茶再走吧……”
“咚咚”,门正好在这时候被敲响了。兰有些慌张地松开手,向门的方向应道。
“请进。”
一个年轻的女佣推着放了茶具的小车走了进来。她娴熟地把茶壶茶杯放到屋里的圆桌上,又像进来时那样毫不耽搁地退了出去。
屋里再一次变成两人单独相处。庆介又开始感到不知所措了。而这一次兰也一副局促的样子,看着刚才庆介给她的活动表。看样子,她刚才挽留庆介也没有什么特别的目的。
庆介向摆放着茶具的桌子望去。他倒没觉得渴,而且像这种一个杯子几万日元的茶具,万一打坏了赔都赔不起。想到这就更加不敢碰了。那接下来要做什么好呢?庆介走到床后大型的窗户前,看着外面的景色。
窗外的景色非常美。这座豪宅似乎是建在一个稍高的地方,一眼能够看到庆介所住的整个小城。远处山峦的轮廓也看得很清晰,葱笼的绿色让人心旷神怡。
“……真美啊!”
庆介忍不住赞叹一声。兰的回答却听不太清楚。
“嗯?怎么了?”
庆介回头看着她问道。
兰眉眼低垂,苦笑着。
“窗外的景色确实很美,可是……我,已经看腻了……”
庆介沉默了。本来这没什么好奇怪的,自己房间里看到的景色嘛,看腻了也是正常的。可是,刚才兰的语气却不那么轻松。难道,她说的是真的?她真的得了不治之症,只能天天呆在房间里接受治疗,看着窗外一成不变的
景色?
这,怎么会这样?
不知是不是看到庆介的情绪变得阴沉,兰努力用明快的语气说道。
“啊,不过没关系啦。虽然看腻了这里的景色,但是我还可以去我喜欢的地方,欣赏各种各样的景色呢。并不觉得无聊啦。”
庆介正变得灰暗下去的思绪一下子来了个急刹车,怒气腾地就冲上心头。
果然。
果然是这样。
只是现在碰巧身体状况不好而已。康复之后就可以带着仆人们到处度假去了,比如夏威夷、夏威夷、夏威夷之类……
……可恨,有钱人!
可是兰继续说下去的话却完全出乎他的预料。
“川岛君,你听说过灵魂出窍吗?”
“啊?”
“我好像是很容易灵魂出窍的那种类型呢。所以只要我愿意,高山啦大海啦,不管哪里都能轻易去的。”
说着,兰优雅地挥了挥双臂。
庆介眨巴着眼睛,脱口而出的是再自然不过的一句。
“你撒谎……”
兰撅着嘴回答道。
“是真的!你不相信?”
“不,可是……”
“是真的呀。”
“骗我的吧?”
“真的。”
“……骗我的吧?”
“不骗你。”
“哎?……真的?”
庆介说出这句,兰猛地背过身去,肩膀一抖一抖的,像是在拼命忍着不让自己笑出声来。
庆介的脸一下子涨得通红。
“啊,真的是骗我的啊!果然是撒谎啊!”
兰依然背对着他,使劲摇着头。真是分不清真假了。庆介对自己的糊涂感到万分恼火。
正在这时,门又被敲响了。兰拼命忍着笑,用手指了指门。好像是让庆介帮她答应一下的意思。
“……请进。”
庆介有些不快,但还是帮她回答了。进来的人看起来该是兰的主治医生。看到兰正在笑,他似乎有些惊讶,但马上脸上的表情便恢复了平静。帮兰把手腕上的针头拔掉,看样子点滴已经打完了。
忙了一阵之后,医生向庆介投去略带歉意的目光。然后温和地向兰说道。
“二位好像聊得很开心呀。不过,兰小姐看起来有些累了,该躺下歇会儿了。不然对身体可不好啊。”
这话对庆介来说正是求之不得。本来他就没打算在这里多待。更不想继续被人戏弄。他转身向兰说道。
“那,我就先告辞了。”
这一次兰没有留他,可是庆介却觉得她的双眸中仿佛闪过了一丝寂寥。难道是自己的错觉吗?
“……对不起,你身体不好我却打搅了你这么长时间。”
“没有啊,跟你说话挺开心。谢谢。”
“等你身体好了就来学校吧!等着你!”
“嗯,好!”
一番对话之后,庆介离开了房间。
虽然知道不可能,却有种错觉,仿佛袖口又被人拽了一样。庆介挥了挥衣袖。
——反正不管怎样都不会再来NUMBER ZER0的房间了吧。
又不会在这大房子里迷路再跑回来问路。虽然有些迷糊,但还不至于路痴到这个地步。
快走到上条家大门的时候,庆介突然意识到自己手上只拿着书包。运动包被忘在了兰的房间里。那里面有新买的社团活动时要用的鞋子。没有那个明天就参加不了活动了。真是头疼。做好了再次被嘲笑的心理准备,庆介向兰的房间走去。
来到兰的房间前,庆介先把耳朵贴在门上,探听了一下房间里的情况。兰现在应该听了医生的话正躺着休息吧。如果她真是睡了的话,那庆介只要偷偷进去拿走运动包就行了。
房间里悄无声息。主治医生应该也不在了。
那就没问题了。
庆介下定决心,轻轻旋转门上的把手,将门打开一道缝。兰依然躺在床上,却没有睡觉,正怔怔地盯着庆介给她的那张活动安排表看着。
怎么,没睡啊?
没办法,只好让她再笑话一通了。
庆介正这么想着,兰却突然扭过头,三下两下将手里的纸片揉作一团。然后,将皱皱巴巴的纸团对着笔记本电脑狠狠地扔了过去。纸团打在电脑上,落在地板上滚动着。
兰的表情像是马上就要哭出来一样。嘴唇颤抖着,喃喃吐出几个字。
“为什么……只有我……”
接下来的话再也说不出来。她把被子蒙在头上,隐约传出低低的抽泣声。
……其实庆介是知道的。
如果只是普通的病,不可能需要那样大费周张地打点滴,动用那么多医疗器械。兰真的是得了很重很重的病,真的是被死亡阴影笼罩着的重病,才这样躺在床上的。
川岛庆介很好骗。
很容易就上当了。
可是。
“兰身体康复了就能回到她舒适的旷课生活中去了”,这个自己说给自己听的谎言,终于没能骗得了自己。而且为了让自己相信自己编出来的这可耻的谎言,自己所做的那些事情说的那些话,现在一样一样回想起来,让他愧疚不已。
还记得自己在离开房间时说的那句。
“等你身体养好了就来学校吧!”
以及兰回答自己的那句“嗯,好!”
她明明知道她所面对的病魔不是那么容易战胜的,却骗自己说“好”。
庆介从没有像现在这样恨过自己的天真。
自己只相信听起来能让自己心里舒服的谎话,在获得一定的满足感之后,便可以心安理得地回家了。自己本来应该知道不该把那张活动表给兰的,看到那张活动表兰该有多伤心啊。可是自己却全然不顾这些,只知道想着回家之后便可以舒舒服服地玩快打通关的RPG游戏了。
好恨自己。庆介甚至想要马上打开门冲进房间跪在兰面前谢罪。可是好像面前有一面无形的墙壁一样,他一步也没能迈出去。
最终,庆介紧咬住嘴唇,轻轻关上门,飞快地逃了出去。
***
因为NUMBER ZERO的事情一直在脑海中盘旋,昨晚一直都没睡好的庆介一边打着哈欠,一边走进教室。一注意到他,英俊马上凑了上来。
“嘿,庆介,不要紧吧?昨天后来怎么样了?见到NUMBER ZERO了吗?”
……说起来,一切都是因为这家伙的谎话引起的啊。
可恨。都是他害得自己无端遇到了烦心的事。
一边这么想,一边拿眼睛瞪向英俊。
英俊像是误解了他的意思,慌忙解释道。
“不、不是的!我昨天可是真的回到那个地方的。可是你已经不在那里了。我想你大概自己想了什么脱身的法子,就先回家了。”
一口气说完这些,英俊又从口袋中拿出一个塑料袋递到庆介面前。
“看,这就是证据!为了引开那只道伯曼犬而买的牛肉和购物收据。看,看,我可没有扔下你不管啊!”
老实说庆介早就忘了昨天这事了。可是昨天确实是担心过英俊会不会丢下自己不管。想到这,庆介有些惭愧。虽然英俊的努力没有派上用场,但是却不能不谢谢人家。
“是吗?真不好意思,我还担心……”
“啪!”
清脆的响声让庆介不由得回过头去,原来是学校数一数二的高材生前田诚二,一手拿着参考书一个人下着将棋。诚二头也不抬,用一贯平静的语气对庆介说道。
“庆介,证据也是要好好核实的哦。那张收据上的时间对不对啊?”
“哎?”
庆介从袋子里取出收据,查看着上面的时间。
日期是今天。
时刻是今天早上。
庆介哼了一声。
“哦?……”
回头一看,英俊的身影早已消失。竟然飞快地逃到教室外面去了。
“这家伙!看我一会儿不揍扁他!”
庆介一边下着决心,一边在诚二旁边自己的座位上坐了下来。
诚二一边啪啪地连续走着棋子,一边静静地问庆介。
“发生什么事了吗?”
“啊?为什么这么问?”
“要是平时的话,你早就追上去了啊。”
“啊……不是啊,那家伙不是跑得快吗?反正要回教室的,没必要特意追过去。”
“你呀,还是不擅长说谎呢。”
“啪!”
好像是在责备庆介有所隐瞒一
样,这一着棋子的响声听起来特别刺耳。庆介一缩脖子。
他和诚二是进香坂学园以后认识的,虽然相处的时间不长,却特别投缘,成了无话不说的好朋友。瞒着那个怎么都摆脱不掉的爱忽悠自己的英俊倒也罢了,对诚二还要隐瞒的话就有点说不过去了。
庆介转向诚二的方向,这样问道。
“喂,诚二。接下来我要说的事情,你能够发誓对谁也不说出去吗?”
这件事情一个人闷在心里太难受,却又不能随便告诉别人。所以希望他能够替自己保守秘密。
诚二看了庆介一眼,一字一句地说。
“哦,好,我保证。要是我跟别人说了,你可以把我的秘密也告诉别人。”
这是最可靠的誓言了。两人都互相告诉了不少事情。庆介掌握着不少随便散播散播就能让高材生前田诚二声名扫地的情报。
庆介一边为身边有着这样值得信赖的友人而由衷地感谢上帝,一边压低了声音告诉他。
“昨天,我见到NUMBER ZER0了!”
一直持续下着将棋的诚二,这时候才停住了手中的动作。不过他不动声色的功夫不愧是号称全校第一,脸上丝毫看不出惊讶的神情,只是催促道。
“接着说!”
庆介接着说了下去。
关于上条兰因为生病,一直在自己家里接受治疗。
关于论坛上那条残酷的死亡宣告文。
关于后来返回那房间时看到兰哭泣的样子。
以及看到这一切却终于逃走了的没出息的自己。
一五一十毫无保留地告诉了诚二。
诚二拨弄着手中的棋子,说道。
“是这样啊。难怪每天为了社团活动来学校的你,今天居然没拿运动包来上学。”
诚二将攻入敌营的飞车收回变成“龙王”,用平静的口吻接着说道。
“然后呢?听起来不像是有什么事要商量,倒像是你的忏悔了。你想怎么办呢,庆介?”
庆介皱起眉头,呻吟一样地说。
“我打算放学以后去取运动包,到时候要好好为昨天的事情道歉。”
“道歉,包括昨天偷看房间里的事?”
“嗯,包括那件,我好像做了很多让她伤心的事啊……”
诚二稍微考虑了下一着棋子的击法,然后慢慢地接着说道。
“……我看,没有那个必要吧。”
“哎?为什么?”
庆介吃惊地问道。诚二若有所思地用手托着下巴说。
“虽然为了加强谎话的可靠性,把活动安排表给她是不对,可是那之后你的行动,都是发自内心的,对方一定也能够理解你的。而且要是她知道她不愿意让别人看到的一面被你看到了的话,一定会觉得受到了更大的伤害的。
“是吗?”
“嗯,是啊。”
“啪”,又走了一着棋之后,诚二用肯定的语气回答。
庆介明白自己想要坦率行动的心理。以前就有好多次因为自己行动不加思索,想到什么就干什么,后来惹出了麻烦。所以他才这么重视冷静沉着的诚二所给的建议。而且以往的经验也多次证明,他说的话经常是一语中的。
庆介对自己所信赖的参谋的意见报以“唔”的一声,双手交叉放在胸前,喃喃着。
“这样啊……”
“听起来好像还有些不同意啊。不过我的意见也不一定就是对的,如果庆介你一定想要道歉的话,我也不会硬要阻拦你啦。”
“啊,不、不是这个意思。你说的对,我也不想再刺伤她的心了。只是……”
“只是,什么?”
庆介叹了口气,眼里闪过一丝愧意,静静地说道。
“事到如今,确实只能像你说的那样了。可是如果回到昨天那个时候,不管是挨骂还是挨打,我一定要进去安慰她劝她别哭了……”
——我真是没用啊。
庆介半带自嘲地自语着。不过诚二却不同意他的话,一边“啪”地走出下一颗棋,一边否认道。
“没有这事啦。”
“你不是因为害怕挨骂挨打才没有进去的,对吧?对方又不是因为摔疼了之类简单的理由而哭的。她是在哭自己的命运。面对这样的场面,你感到无法承受也是正常的,逃离那里也是可以理解的啊。”
无法承受。
是的,要表达当时的心情,用这个词语是最贴切的吧。可是庆介还是不能理解自己内何难以承受到想要逃跑的原因。
敏感地觉察到庆介难以释然的情绪,诚二不慌不忙地问道:
“庆介,你有过亲近的人去世的经历吗?”
“哎?没有啊。”
“果然啊。”
果然什么啊?庆介有些茫然。
诚二像是自语一样地说道。
“谁都觉得自己知道这事,可是真正理解的人却不多。因此当遇到有人要直面这个事实时,人往往会大吃一惊想尽办法转移视线,与之保持距离。这不是什么可耻的事情。这是活着的人的本能啊。本来如果能有正确认识的话也就能坦然接受了。可那不是件轻易就能搞明白的事情。真是很麻烦啊。”
庆介完全听不懂诚二要说什么。他有些惭愧地问道。
“喂喂,你在说什么啊?能不能说得简单一些。你是说我没理解什么啊?”
对庆介的询问,诚二简单明了地回答道。
“那就是——人是真的会死的啊!”
“啪”,将棋的声音久久回荡。
***
放学后,为了取回昨天遗忘的运动包,庆介向兰所住的豪宅走去。当然这一次不是翻院墙的非法入侵,而是光明正大地从玄关进入的访问。虽然已经是第二次来了,但面对这大得惊人的豪宅,按响门铃的时候庆介还是有些不安。直到看到前来迎接他的是昨天已经见过面的柴田,庆介这才稍微松了口气。
“运动包?哦,确实是忘在这里了。放在小姐的房间里。请。”
柴田殷勤地领着庆介向兰的房间走去。
昨天为了掩盖自己非法闯入的事实,庆介对柴田撒了谎。而后来兰说柴田不可能相信这样的谎话,确实,这个看起来明察秋毫的管家,怎么也不可能会被庆介撒的那种蹩脚的谎话骗到。可是他却故意表现出信以为真的样子,大概是为了让庆介陪一直闷在家里接受治疗的兰聊聊天,让她暂时忘记生病的事吧。庆介很想向柴田确认这件事,不过最终还是没有说出口。就算问了,柴田也肯定有办法敷衍过去吧,自己肯定识别不了他的谎言。
到了兰的房门前,柴田向里面通报了庆介的来访,然后打开了门。庆介进门后,柴田便静静地行了个礼,关门走了出去。他的一言一行一举一动都利落干脆没有一点多余,让庆介不由得感叹果然是专业人士,到底不一样。
注意力从柴田那里转移到兰的身上。只见她正坐在床上看着一张纸片。想起昨天活动安排表的事,庆介心里一惊。不过好像兰手里拿着的是某人寄来的信件。远远地能看到在没有一点装饰的便笺上,密密地写满了小字。
兰抬起头看向庆介。
“川岛君真是够粗心呀,忘了那么大的东西。”
她微笑着,用目光向房间的一角示意。顺着她的视线看去,和整个房间的氛围很不协调的庆介的运动包正放在那里,给人一种孤单的感觉。
“真抱歉,我本来没想偷看的,可是因为包的拉链有些开了,不小心看到了里面的东西。真让我意外呢,川岛君原来在打棒球呀。”
“哎?”
“你看,包里有新买的棒球钉鞋呢!真好,棒球。甲子园的比赛我可是一场都不落地看了哦。‘砰’地将白色的小球击回去的声音,多么让人舒心啊。”
兰一边说着,一边坐在床上作出击球的姿势。却不小心将放在膝盖上的信纸和信封震落到床下。兰“啊”地低呼一声,忙伸手把飘落在地的纸片捡起来。
因为拿了运动包马上就“拜拜”有些不礼貌,庆介找了个话题,半开玩笑地问道。
“那信是谁给你写的啊?莫非是情书?”
按照庆介的想法,要是自己猜对了她一定会很害羞,要是猜错了,她一定会笑着否认。
可是兰的反应却不属于这两种类型。
她的脸上浮现出一丝寂寞的微笑,轻轻抚摸着信纸淡淡地说。
“这不是普通的信。这是‘死后文’啊。”
“哎?死……后文?”
庆介重复着这个从未听说过的词语。
兰微微一笑,接着说。
“是啊,死后文。这是死
去的人送来的信哦。以前住过的医院里,有一个老奶奶得了和我一样的病。因为互相对彼此的病痛十分了解,我回家疗养之后她也常常跟我通信……可是昨天晚上,她去世了。为了鼓励我,她特意给我写了信。她说她已经活得够久了,但是小兰还年轻,可千万不要向病魔认输啊。”
“……啊?”
兰在说什么啊?
死去的人送来的信?
死后文?
庆介再怎么容易受骗也不可能相信这么荒谬的事情啊。
注意到庆介的神情,兰不高兴地撅起嘴。
“啊,你在怀疑我是不是?你看,这信封上的邮票是纯黑色的哦,这种邮票哪儿都没有卖的吧?这是死后文专用的邮票哦。而且这死后文,是由一个名叫文伽穿着旧式邮递员服装的女孩子送来的。她有一个同伴叫做真山。你知道吗,太神奇了,真山不是人类,而是个爱说话的手杖!它说它是魔术道具呢!”
兰滔滔不绝地说着,这么具体的话听上去似乎确实有几分真实性。庆介不由得仔细听了一会儿。可是转念一想,又使劲摇了摇头,像这种动画片里面才会有的情节,已经是高中生的自己要是还把它当真,只会被人嘲笑了。
兰带着满是期待的眼神望着庆介,终于不满地嘟起了嘴。
“……川岛君,不相信我吗?”
“当然不信了,这种事情怎么可能呢!”
“啊,真过分。你老说我撒谎。好吧,那等我死了以后,我就给你写死后文。你说人不会那么轻易死去,可是人真的是会死的。要是真的有这样的信寄到你手里,你一定就相信了吧!”
——等我死了以后。
这句话触动了庆介的记忆,昨天看到兰偷偷哭泣的身影又浮现在脑海中。
人真的是会死的。
诚二也用平静的语调这样向自己宣告。确实,这是不容置疑的事情,是无法改变的事实。可是庆介觉得诚二遗漏了一些重要的因素。头脑再好的人,也是会有想不周全的时候啊。
好好想想吧。
兰和庆介一样,才是高中生啊。而且是有着各种传言的神秘的NUMBER ZERO。又是有钱人家的千金小姐,玫瑰色的人生正等着她呢。
这样前途似锦的家伙,被嫉妒她的人视为横行世间的NYMBERZERO的她,怎么可能会轻易得病死掉呢!不可能,这让庆介怎么能接受!
庆介突然觉得莫名地生气,用很强硬的语气说道。
“不要开玩笑了!不许你随便说‘死’!书信不是在活着的时候写的东西吗?要是想给我写信的话,就趁活着的时候好好写!要是等到几十年后老死了的时候写信给我,我肯定连这个约定都忘了!”
兰吃了一惊,眨巴着眼睛望着庆介。一口气痛快说完的庆介突然“啊”了一下。
坏了,我是不是又说了过分的话。
庆介正想道歉。兰却抢在他前面开了口,轻轻地说道。
“……可以吗?”
“哎?”
“我可以给你写信吗?”
“哎?啊,嗯!”
顿时,兰的脸上露出花儿一般灿烂的笑容,欢呼一般地说。
“太好了!我们互相写信!”
“啊?……”
啊,我文笔太差,写不来啊。
可是看到兰那样开心的笑脸,谁还忍心说出这话来呢?
***
“川岛君,当你答应和我通信之后,我马上就给你写信了。
我最喜欢写信了。写信,就是要在心里想着对方,写下自己的各种各样的想法和心情。所以我总觉得,通过写信可以把自己最真实的一面展现给对方。
川岛君知道心灵感应吗?据说通过心灵感应即使不使用语言,也能把自己的想法传达给对方。
有人说动物们还保留有这样的能力。但是通常人却做不到,对吧?这一定是因为我们人类发明了书信这样的东西啊。有了能够真实表达想法的方法,心灵感应这种动物性的能力就渐渐被遗弃了。
这可不是件可悲的事哦。
而是件值得高兴的事情啊。
因为,我们人类通过自己的力量获得了一种可以代替上帝赐予我们的能力的东西。这难道不是件了不起的事情吗?上帝一定在天上称赞人类能有这么伟大的发明呢。
所以,这么一想,你不觉得写信是件很美好的事情吗?
川岛君,不知道你喜不喜欢写信呢?如果原来不喜欢的话,要是能通过跟我写信,渐渐喜欢上的话,该有多好啊。
P.S.
昨天我的灵魂飞到学校去了!川岛君,打了漂亮的本垒打呢!有一点点帅哦!”
棒球像子弹一样飞速地朝着庆介飞来,眼看就要从他的胳膊下面飞过去。庆介灵敏地横向扑去,将棒球紧紧抓在手中扑到在地。然后马上一转身,将球投向一垒手。
一垒手用胸部接住球,右脚一转,看起来打得不错。球像是嘲笑着庆介一样从他的身边掠过,直冲目的地。庆介不由得发出感叹的声音。
“哦,好球!”
这时耳边传来了担任社团活动顾问的半田那沙哑的声音。
“喂,川岛!你在干嘛呢!好不容易完成救援,怎么把球又还给对方了!”
“啊,对不起!”
庆介条件反射似地低下头。半田又去教训别的队员过人的准确性不够之类了。
英俊凑到庆介身边,似笑非笑地说。
“啊,笑死我了,哪有那样打棒球的?”
庆介没有理会他,反过来问道。
“喂,你说棒球的钉鞋和足球钉鞋是不是很像?”
“啊?这个啊,嗯,挺像的吧?同样是鞋子嘛。”
“是吧。同样是鞋子,所以看错了也不足为奇吧?”
庆介叹了口气,仰望着天空。
什么呀。灵魂脱窍不也是假话吗。那个爱说谎的家伙。
当然,本来庆介就没怎么当真。
一点都没相信啊。
本来就是不可能的啊。
唉……
“写信该写些什么好呢?我以前没怎么写过,所以老实说,我真不知道写点什么。
嗯,先自我介招一下吧。上条还不太知道我的事情呢。
我全名叫做川岛庆介。如你所知,跟你一样是一年级三班的。
说说兴趣之类的吧。我喜欢运动。喜欢吃的东西是咖喱。啊,还有炒面,上面搁一个半熟的鸡蛋那种,特别好吃。
正在参加的社团活动,正如你所说,是棒球部。我是第四号主攻手,昨天也打得很好,一个人得了一百多分呢。
嗯,接下来……”
写到这,庆介一头趴在桌子上,呻吟一般地嘟哝着。
“唉,完全不知道该写些什么啊……”
只觉得脑袋发热,耳朵都开始冒烟了。可是却没有丝毫“太麻烦了放弃吧”之类的想法。开始虽然对兰是否真的要跟自己通信感到有些半信半疑,可是当真的收到兰的来信时,他只觉得心情好激动,是一种纯粹的喜悦。抛开礼节之类累人的讲究,他只想着要赶紧给兰回信。
“上条一定也在盼着我的回信吧……”
想象着兰看到走进房间的柴田手中拿着自己写给她的信,一下子两眼放光的激动神情,庆介也不由得激动起来。他猛地坐正,挽起袖子,嘴里发出给自己打气的声音。
“加油!……”
“川岛君,我好伤心。
我不是因为川岛君的来信内容拉拉杂杂比较难懂而伤心。这样的信反而让我感到你很认真地要告诉我自己的事情,读起来好温馨。谢谢你,川岛君。
我也不是因为川岛君有些潦草的字迹而伤心。那样的字迹让我感受到了你活力四射的样子,所以读的时候忍不住微笑了。
我伤心的理由,其实非常非常简单——
川岛君的错字漏字太多了!
先指出几个明显的错字吧。
首先是你写的‘自我介招’。‘招’,明显是个错别字。
正确的字应该是‘绍’。扣一分!
还有,你写的‘前半’的体育运动,一定是想说‘一般’的体育运动吧?(译者注:日语‘前半’的发音与‘全般’的发音相似。)这可是个大错误。意思可完全不一样了。‘前半’是什么意思?难道要进行半场的比赛吗?扣一分!
需要扣分的地方,一共有七个。七个哦。
川岛君,我真伤心。
记得在以前的信里,我说过,信是用来代替心灵感应的方法。要想正确传达自己
的心情,就必须使用正确的语言。虽然有些麻烦,但是拿不准的字还是应该好好查字典确认一下的。这也一定会对川岛君有帮助的。
P.S.
真抱歉,写了这么一封满是说教意味的信。让我收起这臭架子,向你透露一些真实的心情吧。其实我一直好担心川岛君是不是真的会给我回信。没想到你的回信来得这么快,我真的,真的好高兴。
P.S.的P.S.
叫你‘川岛君’感觉好疏远,下次称呼你的名字‘庆介君,好吗?庆介君要是愿意也直接叫我的名字吧。‘上条’这个姓,听起来好死板,我也不太喜欢呢(笑)。”
走到妹妹奈奈的门前,庆介轻轻敲门。奈奈打开门,用她那一贯口齿不清而又天真明朗的声音问道。
“咦,怎么了,哥哥?有什么事吗?”
“嗯,把国语辞典借我用一下吧。”
听到这话,奈奈眨巴着大眼睛,终于一副恍然大悟的表情。“啪”地把手搭在比自己足足高了二十厘米的庆介肩头,一本正经地教训道。
“我说,老哥。方便面的杯口很小哦,压了太重的东西会保持不好平衡的。弄不好还会把杯子压塌。所以呢,还是别用字典了吧!”
“我借字典不是压方便面的!”
奈奈困惑地歪着脑袋思索着,突然,“啊,我知道了!”猛地瞪大了眼睛。
好像躲开什么不干净的东西一样,奈奈从庆介肩头猛地缩回手,怒气冲冲地嚷嚷着。
“啊,我明白了,哥哥你想要查什么下流的词在下面画着重线是不是?好丢人啊,让我以后怎么带到学校里去嘛!”
“谁说我要那么做了!就是普通地查字典而已!”
“啊?骗人!可是,老哥要是说谎一眼就能看出来啊。可是可是,就算全世界的人都学习,老哥也不会的啊?”
这话太让人生气了,以致庆介在字典上画了着重线,等她忘了的时候出洋相去吧。
啊哈哈哈哈。
就这样,庆介和兰的通信一直持续着。
关于书信是心灵感应的代替物这种说法,真是十分贴切。
被大家叫做NUMBER ZERO,谜一样的兰的形象,随着来信的增多渐渐清晰起来。而庆介的想法性格什么的,一定也被兰清楚地了解了吧。
从互相一无所知开始的交流,现在有了确切的进展。
——可是。
从那天去兰家里拿忘在她那儿的东西之后,庆介就再也没去看望过兰。
这是有若干理由的。
比如她的家太过豪华,不好意思登门。
而且人家又没有邀请自己,贸然前去有些失礼。
还有,学校的社团活动太忙,很少能抽出时间。
可是,也许,这些都是借口吧?
庆介心里清楚。虽然挂念着兰,可是却不能去看望她的真正理由,庆介比谁都清楚。
——庆介,害怕。
害怕,看见被死亡阴影逐渐笼罩的兰,这比什么都可怕。
本来就消瘦的兰,现在是不是更瘦了?光是想象,胸口就好痛。写得一笔好字的兰,信上的字迹渐渐变得不那么端正,是不是连拿笔也变得困难了?庆介好担心。
其实,他多想马上跑到兰的身边,帮她打气,给她讲傻傻的笑话,让她忘记生病的事情,让她开心一些。
可是,这些事情,自己真的能够做得到吗?庆介没有信心。
“人是不会那么轻易死掉的!”
曾经,对着兰,庆介毫不怀疑地这样断言。而现在,庆介多么羡慕当时的自己啊。
那时候,自己可以做一个单纯的旁观者。
可以相信兰的话都是假的。
可是,随着交流的增加,庆介看到了兰真实的身影。他再也不能这样欺骗自己了。上条兰不是什么神秘的NuMBER ZERO,她是个普通的女孩子。有时候会说谎,可是却绝对不会说伤害人让人担心难过的谎话。她是这样一个,温柔纤细的同龄女孩子。
在窥视到这个女孩子本性的同时,有一滴黑墨水在庆介的心里轻轻滴落。
——兰,也许真的会死掉。
这一滴墨水从一个点变成一个面,渐渐向周围扩散开去。
好害怕。
他害怕面临死亡的兰。她的身影也是庆介未来的身影。意识到自己也终将会死去这件事,是多么恐怖的事情啊。
好害怕。
他害怕自己的谎话被看穿。现在对着兰一定已经说不出“肯定能治好”之类的话来了吧。他害怕让她看穿自己的谎话,怕她受到伤害。
这么多的害怕,让庆介没有办法去看望她。为了打消这种挫败感,庆介拼命地在信纸上写啊,写啊……虽然,庆介总是轻易被人欺骗,也总不善于说谎,可是,如果书信像兰所说的那样,是传达人们真实的“想法”的东西,那么,“和兰在同一个教室里一起欢笑”这个庆介单纯的心愿,一定也能够如实地传达给她吧。
与兰的通信持续着。
每天两次去传达室成了庆介每日的功课。汉字的学习也逐渐开始了。虽然知道自己在信里说的谎也一定会很蹩脚,可是因为相信在谎言背后藏着的自己的心愿一定能够传达到,所以庆介在信里用明朗的语气写满了等兰恢复健康以后的事情。
而兰寄来的信,也和第一次见面时不一样了,语气变得十分乐观。她说自己的身体最近变得好多了,这话到底是真是假,庆介分辨不清,可是在这话背后藏着的兰的想法,却真真切切地传递到了。
“真想赶快好起来,和庆介君一起上学去啊!”
虽然总觉得,学校不过是为了见朋友们,为了参加社团活动才去的地方。
可是,如果有兰在身边坐着,老师念经一样枯燥的讲课也会稍微变得有意思起来吧?
为了这一天的到来,庆介一脸认真地向神祈祷道。
“啊,神啊,请让我收回我以前那个希望世界上所有说谎的人都消失的心愿吧!兰虽然也会撒谎,可是她是个好女孩。所以,请治好她的病,让她早些回到学校来吧!”
每次这样祈祷之后,庆介总会想起那天诚二说过的话。
庆介带着悲伤的神情,抬头望着满天的星斗,喃喃道。
“诚二,你说,人真的会死吗?”
***
“我们班决定下次连休一起去旅行啦。以前在信里跟你提到的总是缠着我的英俊还有高材生诚二都要去。都是些性格相投的朋友,所以我想一定会是一次非常棒的旅行。
啊,对了,我还没说我们要去哪儿呢。我们好像是要去长野的一座什么什么山滑雪。真抱歉我只知道大概的名字,老实说我也不太清楚呢。我对细节上的事情不太擅长,反正有细心的家伙负责安排交通工具之类的。
这是我第一次去滑雪。滑雪啊,到那时我一定要好好滑!等着吧,要是有什么好的土特产,我一定给你带回来,和信一起寄给你!
我们班的同学关系都很好,所以常常举行这样的活动。兰的身体已经好多了吧?等下次再有旅行,兰也一起去吧。可以熟悉班里的同学,也可以让大家了解你,多好的机会!你赶紧想想有没有什么特别想去的地方吧!
不过,得是以一般学生的经济条件能够去得了的地方哦。夏威夷呀疗养地之类的可不行哦!”
“庆介君,你一定觉得我是在撒谎吧。
我是容易灵魂出窍的那种体质,所以只要愿意就能轻松地飞起来,不管是山野还是大海想去哪儿就能去哪儿。
啊,不过我也很期待和同班同学一起旅行啊,有庆介君一起的话,即使是以前看到过的景色,也一定会有不一样的感受吧。这么一想,真是美好啊。
我想去的地方吗?
其实是有一个地方马上出现在我心里。可是,那个地方,旅费很贵,绝对是去不了的。难得你问我,我却只好交白卷了。虽然只是白日梦,你可不可以不要笑话我?
我想去的地方是,北极。
你一定会惊讶吧?其实我也害怕寒冷,也知道北极不是随便想去就去得了地方。可是,我真的好想去看看啊。
因为,我想看世界上最美的光。
我想亲眼看到——北极光。
那充满幻想的,神秘的,在天空如同薄纱一样飘舞的光,一定美得让人想要哭泣。所以,我多想亲眼看一次,一次就好。
庆介君一定会想,那种地方飞过去不就好了?可是,北极那么远,极光出现的时间又不一定,要是老不回来,我的灵魂一定会回不到身体里的。我可不想用生命做代价啊。所以呢,我不能飞去看北
极光,真是遗憾呢。
P.S.
真抱歉,又尽说些奇怪的事情了。至于能和同学们一起去旅行的地方,我会一边祈祷庆介君旅途平安,一边更加现实地认真考虑的。
一路平安!”
庆介容易受骗。
很容易就上别人的当。
可是,最近他开始怀疑会不会并非如此。
不是自己容易上当。
只是自己身边有太多爱说谎的人。
向右看向左看,尽是些说谎的家伙。
编造着NUMBER ZERO的谣言的家伙们。
借着这些谣言编造谎言的英俊。
装作上当的样子骗自己的柴田。
告诉自己她能够飞的兰。
不光这些能够见面的人说谎。漫画,小说,电视剧,游戏,这些不都充满了谎言吗?
这里是现实世界。不能像电影里出现的主人公那样,叫着爱啊情啊的,把得了重病的少女带出家门。一介高中生怎么可能做得到。再怎么重要的亲密的关系,都不可能做得到。
人,真的会死吗?
这样的问题,是谁都会有的吧?像诚二说的那样,看透了生死的人,全世界也只有很少数吧?
真的到了快死的时候,如果得到周围的人的同意,像电影里那样做也是可以的吧,为了让少女看到向往的景色,进行一场逃避现实的旅行。
可是,兰不一样。
不光是她本人,她的父母,医生,朋友,当然包括庆介,都相信兰可以康复起来,绝对不愿意相信她会死去。
想让兰看到她想看到的景色。
正因为这样,现在他们才咬紧牙,把悲伤藏在心里,努力安慰她,帮她打气,让她专心接受治疗。正因为这样,才不能像电影里的人物那样误解爱与自我满足的意思,让这一切努力白费。
都是你的错。
都是你的错。
等到铸成无法挽回的大错,受到责备,一个人忏悔的时候,已经一切都晚了。主人公背负着深重的罪孽,这以后大概也很难幸福吧。一个高中生能做的事情当然是有限的。如果最终极的爱是这种被美化了的逃避之旅的话,那么人类的进化过程岂不是只需要小小一本导游手册便可以解决了?
……这样的想法本身,或许也是一种谎言吧?
总之,自己没有那样做的觉悟和勇气。正因为知道自己做不到,所以才在心里大声宣判那样的做法是错误的。可是自己却明知道自己并没有傻到被这样的谎话骗到的地步。
“可恶……”
庆介拿着兰寄来的信,仰面倒在自己的床上。再次读了一遍兰的来信,叹息着喃喃自语。
“北极光啊……”
兰想要看的景象,可以的话多想让她看到啊。可是像北极那样的地方,的确不是轻易就能去的地方。除非有什么安全的灵魂脱壳的方法,一般的高中生是绝对到不了那种地方的。
苦苦思索着的庆介突然猛地跳了起来,满脸的欢喜,笑容像绽开的花儿一样。
对啊,让兰看见北极光的方法,找到了!
安全的灵魂脱壳的方法,找到了!
庆介马上拿起手机……庆介抑制不住自己的情绪,大声说道。
“诚二,我有事要拜托你帮忙!我现在可以过来吗?”
去诚二家骑自行车大概要十五分钟。到他家时已经是夜里八点多了。诚二没有一点不乐意的表情,将庆介引入自己的房间。
庆介连端给自己的咖啡都顾不上喝,便把和兰通信的事以及这一次来信的内容告诉了诚二。
然后,告诉了他关于看极光的方法。
庆介想到的,安全的灵魂脱壳的方法。
庆介啪地双手合十,低下头恳求道。
“诚二,拜托了!要想让这个计划实现必须要借助你的力量!所以求你帮帮我!”
听完庆介一番话,诚二平静地仰头把大杯子里的咖啡喝完,若有所思地撑着下巴看着庆介。
盯着庆介看了一会儿,诚二终于淡淡地开了口。
“我说庆介……”
“嗯?什么?!”
对着满心期待地探出身的庆介,诚二平静地抛出重磅炸弹。
“做这之前,先向她告自如何?”
“?!”
庆介愣住了。想要马上反驳,嘴巴像金鱼那样一开一合,却发不出任何声音。
看到庆介的反应,诚二笑出了声音。这家伙这么开心还是第一次看到呢。不对,现在可不是想这个的时候。
“说什么啊!我对兰不是那种……”
好不容易才说出来的反驳,却被诚二轻松堵了回去。
“说谎了吧?还是这样一眼就能被看破。”
诚二带着几丝笑意,用镇静地语气宣布。
“好,知道了。虽然这样的忙一般情况下我是不会帮的,但既然是为了你的公主,我就出一份力吧!虽然从来没有见过面,不管怎么说,NUMBER ZER0也是我的同班同学啊。”
“哈,真的?!”
庆介激动得声音都打颤了。
诚二简短地回答了一声“嗯”,便站起来。
“以前就觉得庆介你贼运不错。今天我爸要在单位过夜,正是好机会。”
诚二拉着庆介下到一楼,对正在起居室看电视的妈妈说了一声。“妈,我用一下爸爸的书房。”便进了里面的房间。庆介也跟在他的后面走了进去。
这是庆介第三次走进诚二父亲的书房。诚二的父亲据说在一家防火墙软件开发公司供职,挨着整面墙摆放的书架上摆满了一看便很艰深的电脑书籍。中央的桌子上摆放着数台台式电脑,旁边配置着繁杂的周边仪器。看起来好像把什么神秘的高科技机器人的操作台搬过来了一样。
诚二在椅子上坐下,马上把主要操作系统的电源插上,用熟练的动作敲击起键盘来。
“庆介,你提到的网站,是这个吗?”
庆介向屏幕望去,兰在收藏夹里打开的那个网站“MAARUI虹”出现在眼前。
“对,就是这个!”
庆介激动地回答道。诚二稍稍调整了一下坐姿,轻轻呼出一口气,宣布道。
“好,那就马上开始了!”
庆介点点头,带着祈祷一样的心情说道。
“拜托你了,ANEBISU!”
在街头巷尾引起一时轰动的大黑客,轻轻耸了耸肩。
敲击键盘的声音突然停住了。一直全神贯注地面对屏幕进行操作的诚二,长长吐出一口气。
“完、完成了?!”
庆介对电脑只能进行一般的操作,所以对诚二的工作一点忙都帮不上。为了不打扰他,庆介一直在房间的角落里紧张地等待着。看到诚二的样子这才跳起来飞快地冲过去。
越过诚二的脑袋,向电脑荧屏望去,却只看到MAARUI虹的网站保持原样,没有任何变化,
庆介耷拉下肩膀,失望地说。
“还是不行吗?”
诚二转过头,皱起眉,用不容置疑的声音说:
“说什么傻话!一切都进行得很完美!只是我设置的定时系统现在还没有启动而已!”
诚二低头看了看手表,开始倒计时。
“还有十秒。九,八,七,六……”
终于,诚二带着自信的笑容吐出最后一个数字。
“零!”
刹那间,MAARUI虹的画面突然变成一片黑幕,而在下一个瞬间,满满地出现在画面上的是——
那世界上最美的光。
那夜空中如纱如雾的北极光。
庆介禁不住浑身颤抖。“美得让人想要哭泣”,兰这样形容极光的原因,此刻庆介终于能够理解了。
“不知道你的公主是不是看到了……”
连诚二的声音也有些恍惚。
“嗯!一定能看到的!”
这一点庆介能够确定。因为兰曾经在信里告诉过他,因为缺少运动,她每天晚上很晚才能睡着,所以总是靠上网到深夜来打发时间。
想象着看着同样的北极光的兰,庆介在心里说道。
兰。
漂亮吧?
你一直想看的北极光。真的好美啊。
我虽然太笨,可是拼命地想过了。
想要和兰一起看北极光的方法。
安全的,灵魂脱壳的方法。
看,这就是我找到的方法。
这样,我们就可以没有任何危险的去任何我们想去的地
方,看任何想看的景色了。
兰。
不知道你喜不喜欢呢?
或者,还是觉得不满意?
庆介不放心地询问着。而兰静静地微笑着,慢慢开口,仿佛想要对庆介说什么。就在这时——
“真是的,就因为被你发现了真实身份,我才不得不接受这样的加班啊!”
诚二的一声抱怨,把庆介拉回到现实中。
庆介有些不好意思,慌忙分辩。
“什么呀,还不是你自己告诉我的!”
确实是在两人关系变得亲密以后的某一天,诚二主动告诉庆介那个黑客ANEBISU就是自己的。
诚二转向庆介,突然笑了起来。
“要是一般人,肯定不会相信的。只有庆介,毫不怀疑地就相信了。”
也不知道这话是在夸自己还是在嘲笑自己呢,庆介沉默着没有回答。
诚二转回身子朝向荧屏,轻描淡写地说。
“帮我向NUMBER ZERO问好啊!”
“哎?……”
“哎什么?我也想知道我工作的效果嘛。明天放学以后顺便去看看NUMBER ZERO,帮我好好问问她的感想嘛。这样今天的加班费我就可以给你免了!”
庆介惊得瞪大了眼睛。突然被诚二提出这个要求,他真是为难了。自己要想获得能够去见兰的勇气,得有核爆炸那样的能量才行。
像是看穿了庆介的胆怯一样,诚二说道。
“我只是在你应该前进的时候推你一下而已。别多说了,前进吧!你要是办不到我可不高兴了啊,以后也别再跟我说话!”
庆介无言以对。只是和诚二一样默默地望着屏幕上的北极光。
这是世界上最美丽的光,虽然什么也没对庆介说,可是庆介却突然鼓起勇气,下定了决心。
***
原来自己一直被骗了。
这世上,根本没有什么神。
第二天,走进教室,第一眼看到的是——
兰的桌上放着,清雅朴素的,供花!
“不可能!……”
情不自禁地叫出声来。
兰说过的,虽然想看极光,却不想用生命做代价。
所以不可能!
绝对不可能!
因为,那是个绝对安全的方法啊!
绝对不会需要兰用生命做代价的!
可是……
那么……
为什么……
怎么会………………
一声元气十足的“早啊!”在教室里响起,好像是英俊进了教室。轻快的脚步声渐渐靠近,英俊“啪”地了一下庆介的肩膀。
“嘿,庆介,大清早的,发什么呆呢?——啊?真的假的?NUMBER ZERO,死了?!”
大声嚷嚷完之后,英俊才意识到自己的行为有些不合适,慌忙捂住自己的嘴巴。突然又好像想起什么似的,恍然大悟一样嘀咕着。
“啊,这样啊,看来那条传闻是真的了?……”
难道他知道些什么?庆介像抓到救命稻草一样,猛地转向英俊。看到庆介对自己的消息这么感兴趣,英俊带着得意的神情压低了声音神秘地说。
“据某个可靠消息来源的情报,NUMBER ZERO那家伙涉及大规模的贩毒交易,被脸上带疤的人追杀……”
周身的血液一下子沸腾了。这种感觉已经好久没有过了。
——胡扯什么啊!
兰,不是那样的人!
她只是一个普通的女孩子!
她不是NUMBER ZERO,她是我们的同班同学,学号26的上条兰!
她不是学园的幕后操纵者,也不是未来的谓咒师。
不是手腕高超的黑客,也不是被人追杀的罪犯。
她,只是个普通的女孩子!
会撒点小谎的。
瘦弱的,努力和病魔抗争的。
不想让别人看到自己痛苦的身影和眼泪,一个人蒙在被子里偷偷哭泣的,好强的女孩子!
“啊………………………”
垂着头,庆介发出低低的声音。
“嗯,你说什么?”英俊好奇地把耳朵凑过来。
一下子,庆介猛地揪住英俊的衣襟,大声咆哮道。
“你说些什么不负责任的话!”
教室里一下子安静下来。大家都愣住了。就连被庆介揪住衣襟,一脸痛苦的英俊也吓得大气不敢出,动弹不得。
教室里的空气不知凝固了多久。直到庆介身边响起了抽动椅子的声音,诚二轻轻将手放在庆介的肩上。庆介终于慢慢松开了手。
终于得到释放的英俊猛烈地咳嗽着。教室里的同学们远远地围着他们开始议论纷纷。然而这对于庆介来说已经不重要了。他甚至有一种一切都无所谓了的感觉。
“诚二,你说得对。”
庆介说道。
“人,真的是会死的啊。”
想一个人呆着。
庆介走出了教室。
***
楼顶上,庆介一个人望着天空。上课的铃声早已响过了,可是现在他却根本不愿意学习。枯燥的课堂刚刚开始变得有些意思,兰却永远离去了。兰带走了上课的乐趣。
“傻瓜,你都在干什么啊!”
想这样对着输给了病魔的兰大吼。可是,心里却清楚怯懦的自己根本没有权力责备兰。
所以.庆介只是遥望着天空。
不责备任何人。只是默默地默默地望着万里无云的蓝天。
过了好久。突然感觉有人推开了顶楼的门。是不是被老师发现了?可是那又怎样?庆介也不回头,仍在原地伫立着。他已经做好了打算,如果老师硬要拉他回去上课,他就拼命反抗。
可是来人却没有任何动作。似乎不是老师。庆介转过身,一下子睁大了眼睛。
那边站着的,既不是香坂学园的老师也不是学生。
一个头上戴着圆筒形的帽子,肩膀上背着蛙口嘴式的背包,一副旧式邮递员打扮的少女,正向自己投来静静的目光。少女的手里,握着一根比她的身高还高的手杖。
少女的这一身装束已经足以令人吃惊,而更值得惊讶的是,自己居然早已经听说过这个女孩。
“那等我死了,我也给川岛君寄死后文!”
兰的话在耳边回响。
死者的来信。
死后文。
兰所描述的那个负责递送死后文的女孩,和眼前这个少女不正一样吗?
庆介的脑海几乎一片空白,为了把自己拉回现实,他拼命回忆着兰当时说过的话。依稀记得,女孩的名字叫做文伽,而那手杖也有个名字,但现在却怎么也想不起来了。不过,按照兰说的,神奇的是——
“会说话吧,那根手杖?”
庆介指着手杖试探性地问道。
文伽却将手杖往后一拉,淡淡地回答。
“说什么傻话?手杖怎么会说话?”
“哎?……”
庆介一下子说不出话来。
自己又被骗了吧?再怎么渴望,也不可能会有死者寄来的信吧?已经永远都不可能再收到兰那温馨的来信了吧?
正这样想着,文伽却跑到庆介身边,从包里拿出一封信递向庆介,简短地说道。
“上条兰给你的信!你收不收?”
“啊?!”
庆介瞪大了眼睛盯着信封。简单的白色信封,上面贴着以前在兰的房间里见过的黑色的带着白边的邮票。
兰不是说,这是死后文专用的邮票吗?
“怎么回事?在开玩笑吗?还是真的是所谓的‘死后文’?”
庆介询问道。他多么希望得到的答案是后者呐。
而文伽只是静静注视着庆介,简短地回答。
“看了就知道了。”
庆介稍稍犹豫一下,接过来信,撕开信封。信纸上,隽秀熟悉的字体映入眼帘。庆介不由得用力捏紧了信纸,像是要把信吃下去一般读起信来。
“就像庆介君已经知道的那样,我是个爱说谎的家伙。虽然没有什么恶意,却老是不停地撒谎。虽然事后会反省,可是因为我周围的人都太温柔,从来不对我发脾气,所以我的这个坏毛病怎么也改不了。
庆介君,对不起。尤其是对你,我说了那么多谎话。虽然总是想要跟你说抱歉,可是这个机会,却来得这么晚。可是,庆介君,你也有不对之处哦。再怎么善良,也不该那么容易给人骗啊。这不是让人家更加
得意,更想骗你了吗?
这一次,我给你写信有两个原因。
第一个,是想为以前对你撒谎的事,向你好好道歉。
而另一个,则是为了向以前总是被我骗的庆介君,特别透露一个秘密。
庆介君,不要太惊讶,你听我说。
我死了这件事,其实是一个大谎话。
我已经恢复健康了,现在可精神呢。
所以,这封信当然不是什么死后文了。文伽是给我帮忙的一个好朋友。很遗憾真山当然也只是普通的手杖,不会讲话。
真抱歉,我居然撒了这么大的谎。可是,庆介君这么温柔,一定会原谅我的吧?
原谅了我的庆介君一定会奇怪我为什么要说这个谎吧?可是我说了这么大的谎,庆介君也是有责任的哦。
因为恢复了健康的我,突然下定决心要去旅行了。
我要去找庆介君给我看的那片北极光。
我的病才刚好,大家一定不会同意我出远门的。所以我没有办法才撒了这个谎。本来,我也想邀请庆介君跟我一块儿旅行去的。可是寻找北极光的旅途毕竟不是庆介君所说的那种一般学生的经济能力能够承受的,所以我选择了一个人旅行。
庆介君,当你听说我死了的时候,有没有伤心呢?如果让你伤心了的话,我向你道歉。谢谢你。
我已经不再是那个病弱的女孩啦。
我现在和庆介君一样有精神呢。
所以,请你抬起头,笑着为我的旅途祝福吧。
一直以来谢谢你陪伴我,听我的那些谎话。
和你的相遇,是我一生最珍贵的记忆。
P.S.
让我把以前无论如何也没能说出日的事情,写在这里吧。
庆介君,我喜欢你。
我期待着,在能够看到北极光的地方,与你再一次相逢。”
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一样掉落下来,止都止不住。
嘴唇颤抖着,想要忍住哭声。可是连咬牙都变得那么困难。
模糊的视野里,依稀看到文伽转身要走。庆介用哽咽的声音叫住了她。
元论如何,他一定要问一问。
“兰……兰……她还活着,对吧?”
庆介的声音颤抖着。
文伽沉默了一秒,头也不回地静静回答。
“嗯。活着。”
有一种强烈的感情涌上心头,让人想要大哭,想要大喊。然而庆介努力地压制着自己的情绪,追问道。
“兰……过得还好吧?”
再也不用痛苦。
再也不用流泪了吧?
文伽继续往前走出几步,打开通向阶梯的门,在即将离开屋顶的一瞬间,她用手将帽檐拉至眼睛。然后用澄澈明朗的声音清清楚楚地回答道。
“是的!她带着笑容,健健康康地踏上了旅程!”
屋顶上的门“砰”地关上。庆介终于放声哭了出来。
为什么自己的身边有这么多说谎的人呢?
可是,庆介那么容易上当
轻易地就会相信别人说的话。
所以,即使是这样温柔的谎话,也会相信的……
《闪光之物》前篇
白川望扫视着拿在手上的一封信。白色的朴素信封,看起来在附近的商店都可以买到。丝绸般光滑的手感,当然不可能,要找出与市场上卖的信封不同之处是很困难的。
这封极为普通的信件上,唯一引人注目的地方,应该是邮票吧。镶在周围的白边,和普通邮票没什么区别,可是,本该印着图画的地方却全部被涂黑,一眼就能看出这张邮票的特异之处。
望扶了扶眼镜,把视线从信上移开,看着眼前。站在那里的,是一位年纪和望差不多的少女。
少女的装束有些奇特。带有帽檐的平顶帽、肩上挎着蛙嘴式背包。这种装束,简直就和老电影中的邮递员一样。她的名字叫文伽,望刚才已经听她说过了。
望发出一声叹息,为了确认,他再次问道。
“这就是‘死后文’?死者寄来的信……”
他的声音越来越小,不过,这也不奇怪。望已经不是相信圣诞老人存在的幼儿园儿童了。
而是正在面对学历社会这一现实的、即将考大学的考生。对死者的来信这种东西,根本不存在相信不相信的问题。
不过,之所以不能立刻付之一笑——
“嗯,是的。刚才说过了,这是安井照三郎送来的死后文。那个老头很有意思啊。我还是第一次遇到那么活泼的老头子呢。”
——是因为这个用少年的口吻说话的东西。
无论是谁,听到声音的出处都会惊奇得瞪大眼睛吧。这个声音,竟然是握在文伽手里的,比她的身高还长的手杖发出的。手杖自称“真山”,手杖做自我介绍这种根本无法想象的情景,撼动了望心中的常识。根本不用指望他做出正常的思考。
看着不知该如何是好的望,文伽平静地说道。
“抱歉,你能在这里读信吗?因为我要确认一些东西。”
听到这句话,望稍微犹豫了一下,但转念一想,就这么站着也不是办法,于是撕开了信封。
从信封中取出折叠起来的信笺,看起来很普通,在哪里都买得到。望一边猜测着自己是不是被骗了,一边展开信笺。看到信上的文字,他不由得睁大了眼睛。上面那很有特点的字迹,他是见过的。那是以前住在附近的有些奇怪的老人——安井照三郎的字迹。
望慌忙抬起头来,看着文伽。文伽的声音一如以往的平淡。
“怎么样?相信死后文的存在了吗?”
她这样问道。
望慎重地考虑之后回答道。
“这个……虽然死后文这种东西不能轻易相信,但写这封信的确实是安井照三郎先生。”
听了这句话,文伽那端正美丽的脸庞微微动了一下,她点了点头。
“现在你这么想就够了。那么,信上写了什么?安井照三郎要传达给你的最后的‘愿望’,究竟是什么?”
望低下头,凝视着信笺。过了一会儿,望把头抬了起来,文伽有些好奇地靠近望,等着他的回答。真山兴致勃勃地把身体倾向他。
望感到有些不自在,他咳嗽了一声,慢慢开口说道。
“你们费心把信寄给我,这么说可能很失礼,可是,照三郎先生的字大概是狂草之类的吧,非常有个性,所以……”
望直截了当地告诉她。
“——我完全看不懂照三郎先生的字。”
刚才一直面无表情的文伽,不由得皱起眉头。全身散发出一种由失望产生的愤怒一样难以形容的气息。
在望和文伽之间充斥着沉默的气息,真山小声说道。
“……果然。”
***
附近的居民一致评价照三郎为“特立独行的老爷爷”。
几年前,照三郎突然搬到望他们居住的小镇上,他的装束显得与众不同,鼻子上架着一副和花白的头发形成强烈对比的太阳镜,身上穿着色彩花俏惹眼的夏威夷衬衫,不管到哪里总是拄着一支文明杖,心情好的时候会哼着小曲,把文明杖甩来甩去。
尽管装束奇特,照三郎却没被附近的居民当做怪人对待,这大概是由于他开朗的性格吧。他的语调总是独特而奇怪,声音中包含着与年龄不相符的阳刚和奔放,具有让听到的人感到精神振奋的力量。照三郎的人格魅力和他的名字一样,能照射出欢乐的氛围,有他在的地方就有欢笑和热闹,象魔法一样。
——比如,有这样一个片段。
望他们居住的镇上,有个叫“绿”的公园。公园里有长着青草的广场、一到夜里就射出彩虹般灯光的喷泉,是附近的居民重要的休息场所。
公园一角的长椅上,总是坐着一位老妇人。不过,看起来并不像靠退休金安度晚年的女性在悠闲地做日光浴,她一直低着头,阴郁地坐着。
由于是小镇,老妇人日复一日地坐在长椅上的原因,去公园游玩的人也有所耳闻。在丈夫去世后,她就和儿子儿媳住在一起,但与儿媳的关系并不融洽。在家中失去了容身之处,和被赶出家门没什么区别的她,来到了公园,散漫地打发着每一天的时光。
这位失去了丈夫,为了和儿子同住而离开自己住惯之处的孤寡老人,就象在等待着从世界上消失的那一刻一样,安静地、比别人快许多倍地加速着衰老的过程。
某一天。
照三郎突然来到公园,像与知心好友打招呼一样和老妇人聊了起来。
看到这种情景的居民,都认为照三郎不一
会就会走开了。之前也有几个人关心地和老妇人打过招呼,她只是问一句答一句,始终阴郁地低着头。和她说话就像对着枯树讲话一样,这些人只好走开了。
可是,出乎他们意料的是,照三郎不仅没走开,反而坐到了老妇人的身边。
——之后发生的事,简直就像魔法一样。
一直低着头的老妇人缓缓抬起了头,张开了嘴,脸色恢复生气,变得红润起来,她主动讲起自己的身世。
被老妇人快乐的表情勾起好奇心的居民们纷纷来到长椅边,想听听他们到底在说什么。让他们吃惊的是,老妇人就像回到了少女时代一般,开心地向照三郎讲述自己孩提时代与女伴玩翻花绳的事,以及淡淡的初恋回忆。
照三郎就像看了一部优秀的青春电影一般,咧开嘴发出快活的笑声,并对她说道。
“这就是闪光的回忆,真让人羡慕啊。”
照三郎是被每个人喜爱的老人,也是喜爱每个人的老人。
……可是,他已经不在人世了。
看起来精神矍铄的照三郎,在一周前突然死去了。死因据说是心脏病发作,不过,之前并没听说他有过病史,可以说是寿终正寝吧。医生也说他是毫无痛苦地去世的。不留半点遗憾地退出人生舞台,真符合照三郎的性格啊,望这样想道。
最近突然在想,自己和照三郎的交情,究竟是怎样的呢。照三郎把望当作自己的忘年之交,可是,这种关系其实并没有建立起来,望这样想道。
因为,自己无法哭泣。
怎么也无法哭泣。
照三郎的葬礼上,前来悼念的人络绎不绝。大部分人都泪流满面。可是,望只是凝视着照三郎的遗容,一滴眼泪也没流。
如果是真正的朋友,就不会这样。应该是回忆着死者的音容笑貌,悲痛欲绝地流泪。
——可是,望并没有那样。
难道自己失去了做为人的某种重要之物吗。
这样一想,望感到有些悲伤。
***
来到学校,望把书包扔到自己的书桌上,马上走向隔壁的教室,从开着的窗子朝里面窥视。
离第一节课开始还有一段时间,平时这个时候很少有人坐在座位上,大家都在愉快地谈天说地,而今天不同,半数以上的学生坐在位子上,看着教科书或者参考书。
原因很简单。
今天是放暑假前的期末考试头一天。大家都贪婪地想利用这数分钟的时间,临阵磨枪把没记住的人物名和事件等等吸收进脑子里。这种压抑的景象,看起来很脱离现实,说成是“全班在进行灵异透视实验”反而更能让人接受。
想找的人不在教室,不过这个人的书包挂在课桌边,可以肯定已经来学校了。望知道这个人去了哪里,他把视线从教室移开,一边在走廊上走着,一边回想着今天早上进行的不可思议的对话。
文伽在知道望无法读出死后文上写的“愿望”之后,对他这样说道。
“我明白了。那么,我去请他再写一封容易阅读的死后文,希望你下一次能帮他实现最后的‘愿望’。”
听到这个,真山尽管抱怨着给他的日程安排增加了负担,但还是催促着文伽,从望的眼前消失。
毫无前兆地出现,又匆忙地离开,文伽和真山实在是让他无法解释的存在。
被文伽他们的言行弄糊涂了的望,在他们消失之后,突然想起一件事,尽管知道已经晚了,但他还是小声说道。
“就算我读不出来,但我认识能看懂照三郎字的人……”
就是这样。
照三郎的字迹,在望看来,如同蚯蚓爬过的痕迹一样,不过,至少遵循了运笔的规则,对书法有心得的人是能够辨认的。
在走廊上行走着的望到达了目的地,在那里停下了脚步。他眼前是女厕所的门。望靠在门边,抱着手,安静地等待着。
过了一会,女厕所的门开了。正要从里面出来的,是哼着小曲,全身处于无防备状态的仓桥唯华。
看到站在门边的望,唯华吃惊得一动不动。
“——啊,早上好。”
望向她打招呼,唯华把开着的厕所门慢慢关上,想躲回厕所里。望急忙用脚抵住门缝,不满地说道。
“喂,我在和你打招呼呢,干嘛不理人?”
唯华脸上露出一丝惊慌之色,眼睛一直打量着望。
“没想到望会做出这种行为,打算在淑女走出洗手间的地方埋伏吗?这可是跟踪狂的行径啊。”
“……我说唯华。怎么说我们也住在同一个居住区,关系好得像一家人吧。别这么大惊小怪好不好?”
“小孩子才会这么想呢。难怪望总是交不到女朋友。”
“虽然唯华你多嘴的性格很不可爱,不过一紧张就想上厕所这点倒是满可爱的啊。”
在相互调侃上,望一次也没输给过唯华。唯华也很清楚这个事实,她生气地皱起眉头,加强了关门的力度。当然,望也用脚死死抵住门缝。
“……嘎吱嘎吱响啊。”
“是啊,嘎瞍嘎吱地响。”
“与其说是门的响声。不如说是我的骨头在发出惨叫,你不认为吗?”
“是啊,也许吧。”
平静地说完这句话,唯华一直盯着望,朝他嫣然一笑之后,咬牙切齿地说道。
“我最喜欢听这种声音了。”
“……我错了,抱歉。今后会注意的,总之,别用这么大力,我有话要说。有事要拜托唯华你帮忙。”
听了这句话,唯华减轻了力度,眼睛睁得滚圆。
“有事情?要拜托我事真稀奇啊,什么事?”
望松了口气!从衣袋里掏出死后文,递给唯华。
“……信?”
_
“没错。是照三郯爷爷寄给我的,我看不懂,想请你帮忙看看。”、
“照爷爷的?望稀照爷爷有书信往来?”
听到照兰郎的名字,唯华的眼神变得有些失落。
’
和望一样,唯华也认识照三郎。照三郎不仅是个奇怪的人,还是个色老头,每次见面都要性骚扰,真是怕了他了。唯华以前总是嘟着嘴这样说。不过,在照三郎的葬礼那天,唯华哭得很伤心。一想起那时侯唯华的神情,望盼心中就感到阵阵疼痛。
唯华接过信,开始阕读信笺上那些完全看不出原形的字,可是,在读信的过程中,她疑惑地紧锁眉梢……
读完信之后,唯华抬起头看着望,不解地问道。
“望。这封信上好象写了什么奇怪的东西呢,是什么时候寄给你的?信中的内容,简直就——”
……像遗言一样。
唯华轻声说道。
看着几乎要哭出来的唯华,望默默地扶了扶眼镜,极力装出平静的样子说道。
“这是死后文。”
“——啊?什么?死后文?”
唯华惊讶地叫出声来,望继续对她说道。
“没错,是‘死后文’。是传达死者‘愿望’的,最后的信。来学校之前,一个叫文伽的不可思议的女孩子出现在我的面前。把这封死后文交给了我。”
唯华瞪大了眼睛,表情严肃地看着望。她的大脑挣扎着想理解望说的话,终于,她得出了一个结论,于是说道。
“……真让我吃惊,望也会开玩笑啊。而且这么有说笑的天分。”
“多谢夸奖,先不说这个,信里到底写了什么,能简短地告诉我吗?你说像遗言一样,是怎么回事呢?”
和平时一样的斗嘴使唯华恢复了平静,她再次把视线落到信上,开口说道。
“简单地说,之前老死不相往来的亲戚,在照爷爷死后,为了遗产而把他的家翻得乌烟瘴气,照爷爷对此很不高兴。由于不想交给这些野狗一样的家伙,他想请你悄悄地把他家里的‘闪光之物,拿出来自行处理。藏东西的地点也写在信里……就像早预料到自己死后会变成这种状况,所以预先把这封信留给你一样。他早有这种预感了吧?”
照三郎是个奇怪的人,也是个充满谜团的人。他过去是做什么工作的,不仅镇上的居民不知道,连望也不知道。不过,他的身份很高,这是众所周知的事实,人们都猜测他过去是某个大公司的总裁。
知道照三郎那充满谜团的过去的亲戚,在葬礼结束后一直住在他的房子里。说是照看房子,不过一天到晚都能听到房屋里传出翻箱倒柜的声响。住在附近的主妇们都说他们是在寻找值钱的东西。
不过,对方是大家都喜爱的照三郎的亲戚,住在附近的人都很和气地对待他们。
——可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