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年一如往常执起鞋履,擦拭得发亮得鞋尖轻轻摆放了一张折叠得小纸条。
一望见这张以特别手法所制成得薄纸,不禁诧异的瞠大双眼。逐字逐句浏览其中内容,青年的眉心却是攒得愈加死紧。目光忽地停驻在其中一处。
“……明天是、休息日啊……”
他闭上眼陷入思索,飘逸得衣袖是暗红色。
这是属于准禁忌七色之一,仅次于禁忌得紫色。能够身穿基本色服饰者只限以其色彩为姓氏得家族,以及直系亲族。
“下官红秀丽!前来贵部门送交公文!”
在天色未明得破晓时分,传来少女精神奕奕得声音。这个时间会留在各官署部门得只有负责夜间轮值得少数官员。
望着秀丽咚咚咚咚的把公文放下并鞠了个躬以后,又像支被扯紧的弓箭飞也似的离开,轮值的官员们面面相觑。
“……今天也准时送到。”
“是每天吧,到底什么时候睡觉啊?一个姑娘家做起事来还真勤快。”
在此之前老是摆出“女人有什么了不起”、“只不过是个女人”等等轻蔑语气的官员们也逐渐表达出钦佩之意。
“我去府库偷看过,公文的数量真的多到吓死人,再加上鲁礼部官大人的虐待还有同期进士之间的冷言冷语。每天这样子下来,就算男人也想逃之夭夭。”
“就是啊,其他进士也没有分派到多么繁重的工作,甚至还有人贿赂鲁礼部官大人,请他减轻工作量,相比起来那两人还真是耐力十足。”
“状元跟探花可不是绣花枕头,做事按部就班从不偷工减料,着实帮了咱们一个大忙。”
其中一人无意脱口而出的真心话,换来众人不约而同的颔首。
“礼部的人做得实在太过份了,你们有没有听说泥球那次事件?真是无聊到了极点,要是换成吏部或户部早被革职了,既然那么闲还不如认真工作。”
“那就是高层的问题了,鲁礼部官大人一向只欺负有潜力的菜鸟,据说为了春季的除授大典甚至私下花了不少钱。”
“说到这个,我觉得探花红进士蛮不错的,开朗活泼、经常面带微笑,在这个官场多了个姑娘感觉真好!就像润滑剂一般让气氛缓和不少,虽然长相平凡,不过笑起来很可爱。”
“说的也是,自从她负责打扫茅房以来,茅房干净得让人感动不已,而且每间茅房都装饰着不同的鲜花。”
“没错没错、我就喜欢她做事体贴细心这一点,公文也正理得有条不紊,男人根本不会注意到那些细节——粗心大意、马马虎虎、字又丑不拉叽的。”
“另外那个小弟弟也不会因为自己高中状元及第而骄傲自满,态度谦虚有礼,平易近人,一开始以为他是故意假装,不过久了才发觉他是天生这种个性。或许以后很快就会超越我们,不过对方是那个小弟弟的话就没关系。”
你跟状元哪能比呀!一旁有人打岔,顿时整个气氛热络起来。
“……今年第一甲进士的表现实在非常优秀,而且女官员的感觉也很好。”
官员们彼此互望,相视而笑。
贵阳花街是一座不夜城,这条街上美女如云。
“什么女官员!笑死了!我看天要下红雨啦!”
其中一处极尽奢华的厢房里,一名半百男子一如往常边举杯啜饮边不屑的啐道。
“哎呀,大官爷,您讨厌女人吗?”
随着一个魅惑的娇艳女声,男子的酒盅再度斟满了酒。男子揽过斟酒美女的柳腰,把醉醺醺的脸凑近。
“讨厌?如果是像你这样的女人就无话可说,蝴蝶——你真是太美了,只要是为了你,一晚花上百两黄金也不足以为惜。”
“呵呵,您真会说话。”
“女人呐、就应该像你一样伺候男人、取悦男人,乖乖待在家里才是。自作聪明跑来从政,未免也太不自量力了……只是没想到竟然还有办法苟延残喘到现在,果真是贼运亨通,这下事情难办了,得向宫中继续施压才行。”
“哎呀,好可怕~对了大官爷,这个小盒子您上次不是说有什么东西不见了吗?”
名唤蝴蝶的烟花女子,有些意兴阑珊的瞥向搁在扶手的精致小盒。男子连忙收回下流的好色嘴脸,摆出一本正经的表情。
“……‘那个东西’、还没找到。”
“哎呀,那可是很贵重的戒指呢。”
“蝴蝶,女人对珠宝比较清楚才对,记得你以前好像说过,只要看过一次的首饰就绝对不会忘记,如何,可不可以来鉴定看看?我已经派人搜索真品了,不过为了预防万一找不着的状况,于是叫人打造了数只,我觉得其中以这只最像。”
“没问题,不过您对这只戒指可真执着。”
把玩着小盒,男子得意的告诉蝴蝶:
“呵呵、这可是会下金蛋的鸡呐!虽然真品遗失,反正只要让对方相信这是真的就行了,如此一来我不但可以连升好几阶官职,还可以坐收大笔财富,因为这是跟彩七家的约定,到时我也能替你赎身,让你一辈子过着比王公贵族来得更为优渥的生活。”
花街首席花魁漾出销魂蚀魄的娇笑。
“奴家真感动,呵呵、直到现在从来没有任何一位客人能够为奴家赎身。”
“只要你一句话,要我把整个妓院买下来也无妨。”
男子搁下酒盅。
“……对了,假如进展顺利的话,说不定可以借机赶走那个可恨的女官吏,何况她的监护人正是红黎深,倘若能够成为那家伙垮台的导火线那更是求之不得!蝴蝶,或许也要请你帮忙一下!”
“奴家全听大官爷的吩咐。”
面带美艳的微笑,她顺从的颔首。
深夜——接获情报的刘辉,一方面为了处理身为一国之君最基本的工作量而返回办公房。
房内只见绛攸与楸瑛。
“嗯,就是这只戒指吗?”
刘辉端详着掌心的戒指。
“……不对,与孤所知道的不一样。”
望着斩钉截铁骤下断言的主子,蓝楸瑛浅浅逸出会心的微笑。
“是的,微臣认为这恐怕是根据茶家所送来的特征描述,再加上自己印象中的记忆,委托珠宝工匠所打造而成的。为了取代遗失的‘真品’打造出数个赝品,结果贪得无厌的部属私下将试作品偷走并转卖到黑市,辗转到了微臣的手中。”
“……没出息,连一个部下也管不好。”
“自以为可以取代茶太保才是大错特错。”
刘辉放在掌心把玩的物品,正是象征茶家宗主地位的戒指赝品。假使转开台座缺不见茶家宗主印信,任何人均不得以茶家宗主的身份自居。
茶太保生前一直把这只戒指戴在手上,但在死后却从他的指间倏地消失。接下来,茶本家自然不用说,甚至刘辉一行人也拼命找寻消失无踪的宗主印信——
“这么说来,那个蠢材找到之后又随即弄丢所谓的‘真品’,但真的是‘真品’吗?搜索了一年时间始终遍寻不着,事到如今却突然发现。怎么说呢?这时机也未免太巧了,巧到让人感觉有些不对劲。”
绛攸眯细双眸,一连串不可思议的巧合,宛若有人藏身于幕后操控一般。楸瑛也颔首表示认同。
“根据燕青的情报,戒指不在茶家应该是千真万确的消息,否则现在早就有人登上宗主位子了,反过来说正由于真品下落不明,茶家迄今仍然内讧不断,甚至无法干涉茶州政务,以这个角度而言,戒指遗失反而帮了大忙,仿佛茶太保早已预见了这个情况。”
刘辉轻喟一声。
“……仍然是望尘莫及啊……”
一年前拥有真正茶家戒指的,自然毫无疑问的是身为宗主的茶太保,随着他的去世,戒指也不知去向,直到现在犹如抓准了时机再次出现。
绝对不可能是巧合,能够策划出如此天衣无缝的计划,想来想去只有那几位无论经验与成就远比自己来得丰富好几倍的老前辈。
此外,还有一件事。
“……春季的除授大典啊。”
刘辉不安的把笔插入墨盒。藉由初次接触宫中人事,连他也终于察觉到个中端倪。
“楸瑛,令兄长他们对于九年前的王权斗争,是否曾经发表过任何看法?”
“……微臣曾经听见家兄低语了一句:朝廷又恢复往日的朝气了。”
“果然如此,实在无法想象他们长期隐居蓝州,孤直到现在才明白。”
九年前的内乱几乎把当时所有高层官员全部牵扯进来,可谓一场动摇国本的打乱。接下来,那群窃据朝廷的老狐狸,在乱事评定的同时,也全数遭到霄太师肃清殆尽。当时由于官吏大量短少,空缺的官职迄今仍然不少——因此决定拔擢以红尚书、黄尚书为首,才能出众的年轻官员担任朝中要职。
“绛攸,你之所以能够升上侍郎也是基于这个原因吧,否则以你这么年轻的年纪来说,即使是表现再出色的能吏,也不可能在短时间平步青云。那场内乱——把藏匿于宫中的妖魔鬼怪一扫而空,风气为
之焕然一新,促使整个朝廷恢复年轻活力,而负责主导这一切的,正是霄太师。”
绛攸双手抱胸,深谋远虑的表情代表了他也曾经考虑过这个可能性。
“为了等待所有狐狸露出狐狸尾巴并将之完全斩断,所以才眼睁睁放任内乱日渐扩大。”
“霄太师向来只对父王效忠不二,孤从未见过霄太师为了父王以外的事情采取行动,因此孤才会如此假设……孤怀疑父王的病情、是否真有其事?”
绛攸与楸瑛不禁倒抽一口气,不过刘辉依然将长年盘踞在心头的疑问斗胆说出。
“孤非常明白、父王的确是因重病驾崩,然而最初的数年……孤一直无法探望父王。”
先王患病以来、直到驾崩为止,期间长达八年之久。八年,足以引发王位之争的沉疴重疾,即使接受最好的治疗,能够维持这么久的时间吗?
先王年轻之际历经无数战乱,才得以登上彩云国王位。施展手腕割除流脓的患部,建立全新时代,成为一代明君。
刘辉想起父王当初希望自己成为一国之君。并非霄宰相,而是自己。语气蕴涵着坚定的意志。
倘若昔日大手笔改革国家的那股魄力,事实上丝毫未曾减褪的话?
“另外孤还发现一件事,九年前茶太保曾经费劲心思阻挠茶氏一族作乱。”
“人是会变的。”
楸瑛以极为平静的口吻应道。
“可是,距离内乱平定才经过数年时间,为何事到如今才想汲汲追求权力?”
“……您后悔了吗?”
“没有,孤采取的对策并没有错,只是——孤觉得当初应该好好跟茶太保谈一谈才是,在对茶太保兴师问罪之前,孤想问清楚他这么做究竟是出于什么样的动机?”
派出追兵之际,假如能够生擒便应该有对谈的机会,只是在那位老臣开口之前便已发现尸体。从静兰口中所叙述的来龙去脉似乎就是整个事件的真相,不过真的只有这样而已吗?再怎么说,他也曾经是与霄太师共同打造这个国家的元老级功臣。
刘辉喟叹一声。
“……是一种惋惜的心情吧,谁叫这阵子的注意力全部集中在茶州。”
听闻刘辉充满自嘲的低喃,绛攸与楸瑛扯动嘴角。
相较起一年前,看起来似乎愈来愈有一国之君的架势了。能够以统治者的角度观察朝廷——亦即这个国家,因此才会发觉过去不曾注意到的部分。
只是当事人明白这一点吗?刘辉不再是心系一名少女的国王,那份自信是王者于生俱来,足以令他们两人甘愿跪拜称臣。
只是,一向不够坦率的两名亲信从来不肯透漏半点真心话。
“那么,现在该怎么办?要找寻真品吗?”
“啊啊说的也是,那就找找看吧。”
既然丢出骰子的是霄太师,那真品就不可能轻易现身,只是不怕一万就怕万一。
“礼部那边——何时要前往捉拿?所有证据已经确凿。”
“不……再等一下,等到除授大典之时再把大鱼钓上来,现在、正是最重要的时期。”
是谁的重要时期呢?——楸瑛面露微笑。
“微臣明白,反正,以对方那种程度,愈是不去理会他愈会主动自掘坟墓,那么绛攸,就麻烦你拖延他一阵子,可千万不要糊里糊涂娶了那家伙的女儿啊。”
这番话并未立即获得响应。
“……绛攸?”
“啊?啊啊、我明白。”
瞅着心不在焉的绛攸,楸瑛眯细了双眸。
“……唔——嗯、总——觉得、不太对劲——”
秀丽一面整理依然堆积如山的公文,中间暂时停下动作自言自语起来。
经过半个月之后,工作量逐渐减少。正确的说法应该是,硬把无关紧要的杂务推卸给他们两人的官吏开始慢慢减少。感觉上,自从那次泥球事件以来,官员们的态度有软化的趋势,现在值得庆幸的是,向她寒暄的人增加了。
而秀丽自己也因为渐渐习惯工作的缘故,脑袋开始想东想西。
“啊、我也一样,有时也会觉得有点奇怪。”
正在拨算盘的影月也抬起头来。
“秀丽姐,请你看看这个。”
“啊、那影月你也看看这个。”
两人彼此交换自己简单注明的记事本。
——顿时陷入一片沉默。
“……这是……”
“同一个部门……”
秀丽扶着下颚,一连数日劳累下来,感觉好像变得更瘦了。
“对了,鲁礼部官大人规定的作业、就写这个好不好?我们一起连署。也许新来的菜鸟来写这个,旁人大概会觉得有点狂妄自大,不过这才叫做新官上任三把火吧,就算稍有弄错也应该不会造成太大的问题。”
“是啊,这个题目好像可行——反正他说我们想写什么就写什么。”
秀丽与影月面面相觑,像个顽皮的孩子般堆起贼笑。
“那就马上着手。”
“好,等工作结束后再来整理好了!”
“……你们两个工作结束以后,还想继续找事做啊?”
此时传来一个语带诧异的声音,一回过头,只见一名与两人同样身着纯白进士服的少年正伫立原地。
“珀大哥!你今天也来啦!”
前些日子,正面顶撞鲁礼部官的少年进士——碧珀明自从那次事件以来,只要自己的工作告一段落,便会前往府库帮忙。
据他表示:“我不是为了你们两个人,而是你们两个如果累倒了,会造成其他人的不便。”
在拖着两人前去休息的途中,他仍然忿忿不平的说道:“连一声也不吭,硬要逞强到这个地步,你们两个简直是笨得可以!”看来他一直焦虑的等待着秀丽与影月开口求救。
在参加国试的期间他正好与秀丽等人同宿舍,所以秀丽她们都明白他虽然嘴上经常叨絮个不停,其实是一位好打抱不平的少年。
“喂、真的没关系吗?你可是碧家的大少爷耶!论及家世背景跟聪明才智均不在话下,在我们当中是前途最被看好的新人,其实没有必要因此得罪鲁礼部官大人……听说在那之后你的工作量也增加了不是吗?”
“是啊,你们不也因为我插手帮忙,结果遭到池鱼之殃。”
被带下去休息的那天晚上,幸亏有珀明前往府库边抱怨连连边帮忙处理工作,秀丽与影月终于能够跟长时间以来的黑眼圈道别,只是到了翌日……
“——叫你们做点工作,没有别人帮忙就什么也做不好,到头来只懂得打扫茅房跟擦鞋,原来还有这么没出息的状元跟探花。”
鲁礼部官在大庭广众之下,喋喋不休的轮番嘲讽与叱责,又要忍受身后众进士肆无忌惮的讪笑,老实说这是最糟糕的情况,不过……
“是我主动前去帮忙的,鲁礼部官大人,因为我闲得发慌。”
珀明快步走上前。
“因为我不想变成一个年纪老大不小、成天无所事事又高不成低不就,只好在猴群里耀武扬威得官员。”
——秀丽还记得当时空气整个凝结,仿佛就要刮起冬季得暴风雪一般。
在那个节骨眼上,若非偶然间路过的蔡礼部尚书急急忙忙出面打圆场,真不晓得事情会如何演变。
虽然蔡尚书斥责鲁礼部官做法失当,极力袒护珀明,没想到珀明的工作量从当天起骤增一倍。只是从此以后珀明也不甘示弱,在黄昏时分结束工作,便每天不间断的前往府库帮忙,然后翌日早晨跟着秀丽与影月一同受人冷嘲热讽,可谓把叛逆精神发挥得淋漓尽致。
“我是没什么关系啦,反正现在再多一个挨骂得理由也没什么大不了的,多亏有你帮忙,让我的睡觉时间变多了……感激不尽——”
“我也是——既然如此,我不介意大家一起挨骂。”
“你们别搞错了,这可是我个人的原则问题!”
耳闻两人少根筋的回答,珀明不悦的磅的一声朝椅子坐下。
“听清楚了,我的目标是李绛攸大人,不属于七姓家族却年纪轻轻就晋升吏部侍郎兼陛下的近臣,全凭实力步上仕途的快捷方式、快速崭露头角的当朝第一才子,勿庸置疑即将成为有史以来最年轻宰相的活字典。沉着冷静、才华洋溢、深谋远虑又具备决断力的‘理性如铜墙铁壁’——”
与滔滔不绝的珀明截然不同,熟知实情的秀丽默不作声。的确在仕途是走快捷方式没错,却经常在现实的道路上迷失方向、动不动就发飙的‘理性如铜墙铁壁’、三不五时到秀丽府邸用过膳才回家——即便如此,还是不要说出口比较好。
“……喂,听说你为了向十六岁高中状元的绛攸大人表示敬意,刻意延迟一年才参加国试,这是真的吗?”
自顾自的整理起公文的珀明不耐烦的瞪了秀丽一眼。
“是真的又怎样?反正去年会试停办一年,说正格的,今年十七岁的我本来很有信心在国试高中状元及第,结果因为我荒废了一年,一发榜竟然被一个年仅十三岁的小兔崽子占走
状元宝座,跷掉进士就任典礼的蓝家臭小子抢走榜眼,连探花也是个小丫头,而我却落到第四名!?简直太没天理了,把我当初的计划全盘打乱。”
“……对、对不起……”
面对对方语气理直气壮的责难口吻,被当成小兔崽子的影月不自觉出言道歉。
“所以不能再让我的计划有些许闪失,不需要对那个授受那群废材进士贿赂藉此减轻他们工作量、高不成低不就的老头子卑躬屈膝,我可以凭借实力在高官之路勇往直前。呵、绛攸大人不也是这么走过来的吗?相同状况落在我身上正可谓命也运也,我绝对不会屈服,等着瞧!再过几年我一定要站在比那老头更高的位阶,对他嗤之以鼻、把他当下人一样使来唤去!——喂!你们两个,动作还不快点!明天是每七天一次的假日,要是事情没做完,假日又得加班了!”
兴许是自个儿愈说愈气愤吧,珀明手脚麻利的整理起公文。
“你们今天也很努力哦。”
望见楸瑛一脸笑眯眯的走进门来,三人大吃一惊,随即俯身跪拜。楸瑛把手上的托盘搁在案桌一隅,盘子里一如往常摆了茶具与点心。
“这个、刚刚一直放在门边,真怀念,我们那年也是相同的情况。”
“呃、真、真的!?原来如此……咦?哎呀?盘子变成三份了。”
“该不会其中一份是给珀大哥的吧——?这阵子他每天都来。”
“什么?我现在哪有空吃点心!对了小兔崽子,你别急着吃点心先学会喝酒再说吧!!以后当官可千万不能说不会喝酒,真受不了酒宴那天你那副狼狈模样!”
“可可可是我真的不会喝。”
“以后学会喝下去再吐出来!酒就是这么一回事!”
“可是可是问题不在这儿啦——珀大哥!”
府库一天比一天热闹。
楸瑛面带笑容望着眼前温馨的一幕,边往尽头的房间走去。
“邵可大人,叨扰了。”
不受孩子们的喧哗声影响,孜孜不倦投入工作的邵可耳闻这句话,吃惊的抬起头来。
“哎呀、原来是蓝将军,有何贵干?”
“是的,有件事想拜托邵可大人帮忙。”
翌日拂晓——托珀明之福,秀丽阔别整整一个月才回到自己家中。或许是熬夜的紧张感消弭的缘故,秀丽像断了线一般瘫软无力。一道回家的影月也是揉着红肿的眼睛,倒向床铺。
把睡得跟死人没两样得两人分别运往寝房之后,邵可面露苦笑。
“难为他们了,这一个月来他们简直是累得不成人形。”
“……说的也是。”
静兰沏好茶,邵可便邀他来到庭院。
“嗯、想不到你现在泡的茶愈来愈好喝了。”
“过、过去的事情请老爷忘掉吧。”
静兰想起以前叫他去泡茶,没想到他竟然直接把茶叶放进茶杯里再注入热开水的往事,不自觉面红耳赤。这一家人虽然觉得好笑但仍然一饮而尽。
春天的庭院从一个月前便显得色彩缤纷。李花盛开,飘送着淡淡香气。
“你就按照自己的想法做吧。”
凝望李花的静兰听到这句话不禁肩头一颤。视线移向坐在身旁的邵可,不意撞见一张温和的笑脸。
“老爷……”
“自从收留你,与拙荆一同为你命名开始,我就把你当成自己的亲生儿子一般看待。为人父母、不应该给予孩子们太大的压力,所以你完全不用担心我。”
望着笑容可掬的邵可,静兰心中一阵感动。
“我明白你的烦恼,尽管烦恼没关系,相信你一定能够做出符合自己期望的最好决定,也因此已故的拙荆才会将秀丽托付给你。”
“……不、夫人是为了我、才许下约定。”
给予他笑容、心、幸福的日子。给予他家人。给予他“静兰”这个名字,甚至是他最冀望的最温暖的家。
“说好了哦……静兰?你一定要保护她。即使我走了,这个约定仍然有效,直到她能够独立自主的那一天为之。明白吗?——那就这么约定了。”
直到最后的最后仍然笑容满面,并以沙哑的声音给予他必须遵守的约定。
否则愚蠢的他老早便已放弃生命,这么做全是为了要将他留在这个人世。
他曾经认为自己的生命毫无价值可言。即使与这家人度过一段漫长的温馨时光,他仍然抱持着这个想法。在她临终之际甚至还挪出时间操心他。
为了愚蠢到没有理由便什么事也做不了的自己,于是那位女性给予他一个最温柔的束缚。
在这个家、永远一起生活下去——
“不是保护小姐,而是借此保护我自己,我希望——永远留在这个家,希望这段时间永远持续下去。”
然而约定的时间一天天接近,亲手守护的少女已经开始自行踏出步履。
邵可轻泛苦笑。
“不是说过好几遍,你是我们的家人,就算没有约定的束缚,你随时都可以回来这个家。永远都能留在我——还有秀丽的身边。”
“……老爷,我太任性、太自私了。”
“嗯,我知道,而且我知道你非常善良。”
自然流露的一番话让静兰一时之间不知如何答腔。
“因此,在你苦思之后所寻得的答案绝对不会错,再说一遍,你并非为我们而活,而是为你自己而生存。”
喀的一声,邵可放下茶杯。
“在秀丽确定分发单位之前,还有一段时间,你慢慢思考,我不会逼迫你的,因为你的自尊心很强。”
静兰用力点点头,举止宛若一个年幼的小孩。
过午,秀丽与影月才恍恍惚惚的醒来。
“……我、我睡过头了……爹、静兰、对不起,没办法帮你们做饭……”
“大……大家早安……没想到我会在别人家睡得这么沉。”
“看来你们睡得很饱。”
“小姐、影月小弟,你们肚子饿不饿?先喝杯茶再说吧。”
秀丽瞅着静兰的笑脸,看起来似乎神情愉悦。察觉前阵子静兰的情绪有些低落,但现在又稍微恢复,秀丽心中一颗大石也落了地——这种时候特别觉得爹实在很厉害。
而邵可则是一副临时才想到似的出言表示:
“啊啊对了,告诉你们一件事,其实下午有客人要来。”
“什么?爹你怎么不早说!瞧我完全没有准备,也没有打扫!”
见秀丽惊惶失措的模样,邵可连忙双手举至眼前用力左右摇晃。
“啊——不用在意这么多没关系,真的不要紧。因为对方希望跟我单独谈谈,所以很抱歉,可不可以请你们三人待会儿离开一下?由于对方事务繁忙,在你们出门顺便采买晚膳的食材之际应该就会告辞,所以只需要一些时间就好。”
“……跟爹单独谈吗?那我先准备好茶点,不过爹你不可以泡茶哦!对了,我先泡好冷茶倒进茶壶,到时只要注入茶杯就行了。记住只能喝茶壶里的茶哦!”
秀丽的叮咛听得邵可几乎蜷缩成一团,口中不认命的振振有词:我泡的茶有这么难喝吗?
“这么一来,待会儿要做什么好呢?”
刚啜完茶,门外传来“有人在家吗——”的呼喊。
秀丽前去开门,之间熟识的信差大叔讶异的撇开视线。
“……我送信过来,呃、总共有两封。”
信差几乎是以硬塞的方式递出信匣与书信,接着逃命似的离去。以前每次送信来都会顺便跟秀丽开开心心站着闲话家常,自从她及第之后,却摆出一副从此不相往来的态度。
秀丽虽然感到有些失落,仍旧勉强打起精神。
“呃——一封是给我的,另一封是快马——哎呀、这不就是前阵子影月从我家捎出信件之后的回复吗?呵呵、他一定很高兴。”
返回屋子途中,秀丽边走边打开寄给自己的精致信匣阅读信件内容。
盯着字面——秀丽这次总算泛起满面笑容。
“决定了!下午就出门!”
语毕秀丽便飞也似的返回屋内。
当爱女一行人兴高采烈的出门之后,邵可便在可以观赏李树的庭院里,准备好茶点等待贵客临门。李花随风摇曳,花瓣如同雪片纷纷飘落。
等待的时间并没有太久。
“打扰了。”
带着一脸迟疑走进空荡荡的宅邸之人,正是绛攸。
“欢迎光临,百忙之中把你找来真是抱歉,来、请坐。”
“啊、好的……”
两人所在的地点是这座萧条的庭院唯一热闹的地方,可以正面观赏绽放着雪白花朵的李树。然而绛攸却悄然将视线从李树移开。
“真稀罕,没想到邵可大人有事找我。”
“应该、不会比你现在这副表情稀罕吧。”
绛攸瞠大双眼——竟然、会被发现。
“……邵可大人。”
“现在这里没有别人,虽然我也帮不上什么忙,不过至少可以听你吐吐苦水,假如舍弟又有亏待
你的地方,那就非告诉我不可。”
绛攸面露苦笑。
树枝轻轻摇曳,邵可技巧生硬的沏茶声响听来十分悦耳。
顷刻,绛攸才缓缓喃道:
“……我询问义父,如果、我想到全国各地学习制作点心的手艺,不晓得他以为如何?”
“结果呢?”
“他说我想去就尽管去。”
邵可停下动作,接着重重叹出一口气。
对于胞弟不看场合以及不留颜面的说话方式,邵可揉着太阳穴。
(真是,怎么每次对绛攸大人都是这种态度。)
邵可一面思索着应该从何说起,一面开口表示:
“绛攸大人,那株李树是今年的赠礼。”
“……?是、我听说了,不过不知赠礼者是哪位?”
“或许是听说陛下御赐樱花树,他便把一位经验老练的园艺师父连同李树一同送来,还附带一封莫名其妙的书信:‘假如这座庭院最早开花的不是李树的话,就算是我大哥也罪无可赦!’”
绛攸微瞠双眼,邵可面带苦笑。
“他从以前就非常钟爱李树,无论花朵或者果实。”
“……李树!?可是庭院里连颗李树也没有,甚至从未见他吃过一颗李子。”
“因为他在闹别扭,舍弟向来不会坦率说出自己的好恶,对于‘最爱’的事物反而还会刻意隐瞒到底,我想了解他这种个性的大概只有我了。”
耐寒耐热,任何土壤均能生根、花朵、果实、树根均可作为药用,而且还会绽放出如同白雪一般的花朵。
“不只美丽又美味,连根部也可以做为药材,足见在其不为人所知的部分隐藏着无比的韧性,无论在任何环境均能发芽茁壮的耐力也令人激赏。”
并非全然甜腻的果实正合我意——黎深笑道。
“……黎深他、并不喜欢红家。”
伴随着喟叹的低喃令绛攸为之一惊。
“因为从以前到现在的许多事情都是为了我的缘故,最为决定性的关键是一族趁他不在期间,在会议当中将我排除,推举他成为宗主。我只觉得松了一口气,并趁着一团混乱之际离开红州……得知此事得黎深却是火冒三丈、怒不可遏。‘再这样下去恐怕全族上下无一幸免’面色铁青得使者飞也似的追上行至中途得我们……不过到最后黎深仍旧接任宗主之位,一向桀骜不驯、随性而为得舍弟也无法摆脱红家得束缚。”
话虽如此,黎深依然不改一派惟我独尊的作风。接下来紧追邵可前往王都紫州,毫无预警的参加国试又轻松上榜。贵为七姓家族宗主,竟然前往紫州入宫担任官职。这个举动恐怕是、黎深对于红氏一族无言的抵抗吧,邵可心想。
“……我想他并不希望连累你,不愿把你牵扯进七姓家族、红氏一族等等诡谲叵测的丑恶黑暗之中。一旦赋予你红家姓氏,无论你愿不愿意都会被卷进这团泥淖之中,黎深自己都无法全身而退了,怎么可能把宝贝义子推进火坑?”
为什么邵可大人能够把我的烦恼分析得如此透彻?——绛攸心想。
“黎深希望你走你自己的路,不再受红家束缚,尽管朝着自己的梦想前进,因此才会赐与你李姓。我想,黎深已经以行动表明了他的想法,聪明如你应该不至于看不出来吧。”
绛攸的喉头微微上下滑动,邵可泛起温和的笑容。
“绛攸——绛是比红色更深的大红色,代表你是他最引以为傲的儿子,而攸则是形容水流动的模样,他希望你能够活得如同流水一般自由奔放,不受任何束缚,想去哪里就去哪里——这就是李绛攸这个名字的由来,以黎深来说,的确取了个好名字。”
凉爽的风拂散雾气,感觉眼前终于豁然开朗。
“想去就尽管去,这是你的人生,别问我。”
绛攸原本以为,反正无论他怎么做,就算哪天离开黎深身边,黎深一定也不痛不痒。然而——当时的那句话正逐渐显露出另一层不同的意义。
“黎深他呀,讲话老是喜欢拐弯抹角,却从来不说重点,也因此总是让你操心烦恼,我由衷感到抱歉。不过请你不要忘记,黎深是在收养你以后开始改变,他一直膝下无子的理由是他不愿传宗接代,这是他对红家的报复吧。”
因此邵可在得知胞弟收养了一名孩童之际,着实大吃一惊。除了非常少数的例外,在黎深的认知当中,旁人就等同于路边的杂草,这样的他居然会收养小孩?那是还以为天要下红雨了——然而看着在黎深身边日渐成长的绛攸,开始认为这是上天的安排。
“……你改变了黎深原本无意‘生儿育女’的想法,你应该明白这几乎可以称得上是一种天崩地裂的征兆,由此可知你对黎深而言是具有这般影响力的‘义子’,在你高中状元及第的那天,黎深那副志得意满的表情甚至连身为兄长的我也不曾见过。”
绛攸忆起秀丽及第的那天,黎深的脸庞泛起发自内心的微笑。在自己及第的当时,他是否也曾经流露出一样的表情——
绛攸紧握茶杯。
“即使他是一时心血来潮才收留我,即使他再次抛弃我也无所谓,在此之前,我会留在他的身边、希望、多少能够、为他、做点事……”
每次都把他耍得团团转,看他出糗,然而每次都强迫他留下来,给了他许多无法回报得事物。初次相遇的那时,他固执的拒绝他伸出的手,但他硬是收养了他……其实他内心不知有多么高兴。
这个微不足道的动作,让绛攸的世界整个改观。
于是他决定为黎深而活。在黎深不再需要自己之前,他会一直服饰左右。只要是能力所及他愿意为黎深做任何事、讨黎深欢心。
梦想只有一个,全是为了黎深。
“我一直在想,即使有一天又被抛弃,在此之前与义父共度的那段日子,对我而言已经心满意足。想不到……我居然会如此轻易受到他人的闲言闲语所搬弄,陷入迷惘与沮丧之中。”
“不会奇怪啊,希望让自己重视的人重视自己,这是很正常的心态吧。”
“可是,我并不希望从义父那里获得任何回报,我已经拥有太多太多,假如还奢望回报就是一种傲慢。”
“会吗?但我认为人与人之间的相处不可能只有单方面而已,既然你从黎深身上获得了某种事物,黎深也会从你身上获得某种事物。以他的个性是不可能无怨无悔的付出……相对于黎深带给你的困扰,两者相减之后,感觉比重应该相反过来才对。”
恐怕……邵可心想,不仅是“相对”,真正获得珍贵事物的是黎深吧。回想起过去的黎深,邵可由衷如此认为。
“我反而希望在你对舍弟厌倦之前,能够尽可能陪伴在他身边,这样就够了,当然倘若哪天你打算前往全国各地学习制作点心的手艺,我也不会阻拦你的。”
“……请放心,我不会去的。”
“你的脸色看起来好多了,那就太好了,对我而言你也是我最亲爱的侄儿。”
绛攸不禁满心感动,邵可大人的侄儿……真是好听极了。
“多谢您,邵可大人,我已经没事了。”
“你还是直接向蓝将军道谢吧。”
“……啊?”
“他告诉我,你似乎有心事,希望我找你谈谈,因为你只字不提,事情很可能与红尚书有关,如此一来除了我以外你是不可能把心事透露给其他人知道,你有这么一位知心好友真是幸运。”
绛攸顿时浑身起鸡皮疙瘩——好死不死偏偏被那小子看出来!
“只、只是一个损友罢了、我、我回去工作了!”
等会回去一定要好好赏他几拳!我发誓!绛攸心想,正要转身之际,陡地停下脚步。
“对了,刚才、呃——是否有哪位红家亲族前来拜访呢?”
“没有啊?”
“……是吗?那就没事了。”
正准备离去,绛攸再度回头。
“呃、那个……有件事一直想告诉大人,敬请大人多多关心黎深义父,连在府库也把他当成外人看待,他总是为此难过好一阵子。其实义父他、真的很仰慕邵可大人。”
邵可微微一笑。
“我明白,对我而言,黎深也是我可爱的弟弟。”
由此足见邵可的过人之处。能够不假思索以“可爱”这个词汇形容那个黎深,放眼整个彩云国也只有他一人。
唯一一位能够把那个黎深当成球一般耍弄于股掌之上的兄长。绛攸之所以格外敬重邵可,主要是基于这个原因。因为自己平常都被黎深当成球一般耍弄于股掌之上。
(……假使邵可大人这一家人有心的话,应该有办法轻易占领这个国家吧。)
自己跟黎深掌握在邵可少中,陛下被秀丽掌握在手中,又有连楸瑛也无法相抗衡的优秀家仆担任军师……思及此不觉心惊肉跳,于是绛攸决定不要继续想下去。
步出邵可府邸的绛攸被炫目的阳光扎得眯细双眸,抬眼只见晴空万里无云,蔚蓝的天空一望无际。
——再度陷入静默的府邸之内,即使听见除了
自己以外的衣物摩擦声响,邵可也纹风不动。
穿过通往庭院的敞开门扉,一个毫无感情的声音冰冷的朝邵可的脚步落下。
“……李绛攸啊、现在看起来已经是个独当一面的人材了。”
“是啊、前途无量。你也来得正是时候。我一直等着你总有一天前来找我——玖琅。”
喀嚏——鞋子踩踏在石板发出声响。
一名年约三十岁左右的青年现身于庭院,一眼即可看出全身散发出来的、属于王公贵族的高尚气质。只消一个视线便足以令人折服——不可一世的氛围完全与众不同。无论衣着服饰与举手投足,在在说明了此人显赫尊贵的地位。再加上他所使用的颜色虽然较为深暗,但正是最常见的基本颜色亦即准禁忌七色之一的红色。
“真没想到红家直系的宅邸会是一座连个门房也没有的破房子。”
刻意提高嗓门嘟囔着,青年不带一丝笑意的瞥了邵可一眼。
“久违了,大哥。”
他带着冰冷的目光和语气如此说道。
“是啊,就是猜测秀丽藉由走后门才得以通过国试的那个谣言吧。”
焦点人物的话题总会在眨眼间传遍多事者的悠悠众口。尤其是——所谓好事不出门,坏事传千里,愈是不利的谣言愈是蔓延得如同星火燎原一般。特别在官场上更是变本加厉。
“掌理国试的礼部似乎就是谣言的散播源头,可信度应该相当高。一方面是原本对女官吏有所不满的官员们积累的怨气在一夕之间爆发,另一方面有人在一旁煽风点火。虽说已经渐渐有官员认同她的表现,可惜仍在少数,想必‘那个人’认为现在出手正是大好良机,结果连带得罪了秀丽姑娘的监护人黎深大人,微臣以为实属不智之举。”
刘辉抱头发愁。
“……简直是无药可救的大白痴,不找绛攸却偏偏招惹了黎深。”
“另外再向陛下报告一事,这是蓝家情报网所探听到的消息。”
“……还有什么事?”
“红家代理宗主.红玖琅大人目前亲临贵阳,似乎已前往造访邵可大人。”
刘辉脸色刷白。
“据闻这阵子,为秀丽姑娘‘处理身边诸多杂务’的并非黎深大人而是他。”
“……”
“请不要哭丧着一张脸,现在最重要的是,尽可能让损害程度降至最小范围,此人与那位黎深大人缠斗许久,最后将之拱上宗主位子,一旦招惹此人后果不堪设想。”
“……要、要是那家伙敢得寸进尺,孤自有因应之道……”
“——请陛下放心,已经得寸进尺了。”
绛攸出声打岔,一股脑儿的步向案桌,将捧在两手的公文扔在桌上。
“——这是要求红秀丽奉还进士头衔的连署书,接着还会陆续送来。”
绛攸面露讥讽的笑容。
“‘在红进士证明其及第之正当性之前,不能认同其进士身份。明日证物即将对其召开审讯大会。’这是他的亲笔信。”
刘辉站起身来。
“——干得好绛攸,总算让他讲出这些话、写下亲笔信了!!”
“绛攸,假如他要你娶他女儿做为条件,你也不用担心,好朋友我会帮助你脱离苦海,保证让这门婚事告吹。”
“白痴才提这种条件——!!”
刘辉拿出笔墨,在纸面振笔直书。
“立刻把这份敕令发布给所有高层官员,顺便附上连署书跟这封亲笔信让众卿一同传阅,明天正午要召开审讯大会对吧?要开尽管开把!”
几乎是潦草的书写完毕,刘辉一把抓过佩剑站起身来。
“——秀丽那边由孤前往。”
绛攸不忘叮嘱。
“尽量早点回来……不准逃跑。”
“……知、知道了。”
“要就恨那个假发老头吧。”
刘辉无力的颔首。
李花纷飞飘散。
白色花瓣如雪片般飞舞,翻飞着落在茶壶的水面上。
“大哥似乎早已预料到我会前来?”
视线停留在花瓣上的玖琅询问道,邵可不假思索点头。
“是的,我听影月说过,他曾经受你搭救。”
原来在遇到秀丽之前,影月曾被玖琅收容。玖琅将倒在路旁的影月扶上马车,带回府邸让他饱餐一顿并借宿一晚。虽然玖琅希望影月留到正式任官为止,然而忠厚老实的影月表示素昧平生不好意思打扰太久,接着告辞离去。之后才被完全不为百般拒绝所影响的秀丽强迫捡回。
“只是因为那个醉倒在路旁的少年碍着我的去路罢了,倘若不是新科状元,我是不会伸出援手的。”
“是这样吗?”
邵可准备重沏浸泡着花瓣的茶水,玖琅随即制止。
“我来好了,大哥泡的茶实在不是人能喝的。”
语气冷淡的说道,玖琅瞪着兄长。
“……大哥真的一点都没变,笨手笨脚,高不成低不就,毫无身为红家直系的尊严,镇日埋首书堆,即便担任官职也不思向上进取,面对任何讥诮贬损依然不停傻笑,真是、像你这种个性怎么会生为红家长子呢——”
望着两个注满茶水的茶杯,邵可眼角转为柔和。
“——这一个月来,我调查了秀丽的事。”
“嗯,我听影月说了,他告诉我,一位名叫红玖琅,自称是秀丽叔父的男子以一餐一宿的施舍做为条件,交换秀丽在入朝为官之后的情报,并向我询问可否将情报交给你?”
邵可明白事情并不仅如此。虽说高中国试,仍然有一群高官无法接受女官吏,于是差遣一群流氓纠缠不休。玖琅知情之后立即采取对策,布下严密防备以保护秀丽与这座宅邸。
否则这座将近一个月时间“空无一人”的宅邸绝对不可能依然保持原状、完好如初。
即便拒邵可于千里之外,但他是个不可多得的正直青年。
“……这孩子还真多嘴。”
“影月是个乖孩子,对了,你觉得怎么样?没想到秀丽已经章这么大了吧。”
“普普通通,跟市井人家的姑娘没有什么差别——不过高中国试是凭自己的实力没错,看来个性比你像样一点。”
玖琅回答的语气冷淡,接着冷冷望向兄长。
“大哥,明明同在一座王宫里,你真的明白自己的女儿目前处在什么样的状况吗?不、我想大哥不可能明白,就算明白也帮不上什么忙。”
邵可噤若寒蝉、不敢吭声。
“大哥、我真的很受不了你,把你逐出家门我从来都不觉得后悔,假如不是二哥,我们红家恐怕没办法撑过这几十年的时间。”
“是啊、我也这么觉得。”
“……但无论如何,你仍旧是我们的大哥,红家的长子。”
玖琅眺望着满天纷飞的李花。
“而你的女儿、我国第一位女官吏,正是红家的长千金。”
“玖琅——”
“这次、只是纯粹观察,迟早有一天我会前来迎接,为了红家的延续,她必须成为李姬。”
邵可完全了解这番话的含意。
玖琅是一位正直到不能再正直的青年。纵使两位兄长相继离开红家,他也不曾有过自己担任宗主的念头。并非拘泥于辈分高低或者长幼有序的观念,倘若黎深是个无能之人,想必他会毫不犹豫自行坐上宗主之位,正由于他明白黎深才能出众,是担任一族宗主的最适合人选,因此才会采取各种策略,想办法将二哥拱上宗主之位。他总是思考着该怎么做才是最好的方式——也要不择手段逐一布局,付诸实行。
玖琅的儿子成为下任宗主理当不会有人反对,只是玖琅从来没有这个想法。况且——邵可也不愿让玖琅继续背负这个重担。
否则如此一来玖琅太可怜了,加上玖琅自身并未察觉这一点,更是情何以堪。
李花绽放如雪。
邵可正欲开口,随即打住。
(——这个气息是……)
庭院的树枝摇曳,开口打破寂静的是玖琅。
“发生什么事?”
“——听说宗主大人被软禁在宫内。”
耳闻红家直属的‘影子’这番话,邵可与玖琅并未产生一丝动摇。
“——理由是什么?”
“大人涉嫌以不当手段介入邵可大人的掌上明珠秀丽小姐高中国试一事。”
黎深的两名兄弟面露不解的表情。
“胡来!二哥绝对不会做出那么容易让人逮住把柄的勾当,一定是有人暗中陷害!不对——二哥不可能没有察觉这一点,我明白了,他是故意将计就计。”
玖琅瞥了邵可一眼。
“……很好,我也觉得这是一个好机会,好好给对方颜色尝尝,胆敢得罪红氏一族——尤其是与红本家作对会有什么下场!一一向我回报对方的动静以及接下来的进展。”
“遵命,此外关于秀丽小姐——小姐与杜影月一同被软禁在花街的姮娥楼,茈静兰目前正前往王宫途中,还有,宫内出现一波要求秀丽小姐奉还进士头衔的
声浪,已经决定明日正午针对小姐召开审讯大会。”
原来如此,玖琅笑得骇人。
“为了阻止秀丽出席审讯大会,才把她软禁在花街啊。”
邵可按住额头。
他不是担忧秀丽与影月的安危,因为他明白这次完全不用操心。陛下已经察觉端倪,最重要的是对方再次惹怒黎深,而且这次还加上玖琅。
(……那个人、运气真是太差了……)
恐怕,这次不会再像上次那样在众目睽睽之下掀掉假发、揭穿他顶上无毛的隐私就能了事。能够与邵可精明干练的胞弟们向抗衡的,至少必须具备与霄太师或蓝家那群旗鼓相当的实力。从对方坚信自己的计划天衣无缝、滴水不漏这一点来看,只能说他愚蠢到了极点,但没想到会笨成这副德性。
“大哥,你虽是窗边一族但好歹也是个高官,就算没有什么长处,至少可以把这个送到位在王宫的绛攸手上吧。”
见玖琅从夹衣掏出一个小盒,邵可不自觉咽下嘴边的话语。
“捡到那个醉醺醺的小状元之际,我替他垫酒钱,于是他把这个给了我,这个就是最有力的证据。那群流氓的雇主身份我已经查得一清二楚,我会附上盖有红家代理宗主印信得亲笔信。想来可以发挥显著得说服力。”
原来东西在玖琅身上,难怪怎么找也找不着。
“……玖琅,依你的判断,这只戒指的真伪如何?”
“惟妙惟肖,若非熟悉真品戒指的人是无法做得如此精细,甚至连茶本家也可以蒙骗过关,茶氏一族当中能够分辨出真伪的,恐怕只有已故的茶鸳洵大人以及大夫人缥英姬夫人吧——这件赝品的确能以假乱真。”
感觉纠缠在一起的丝线不费吹灰之力的渐渐解开了。
敌人的实力太过微不足道,而我方则是人才济济的一时之选。看来这次轮不到自己与珠翠出场的份了,邵可暗暗叹了一口气。
将紫徽手书交给刘辉之后,静兰快步走向羽林军的武官宿舍。
来到最尽头的房间,请求熟识的士兵代为转达,很快便获准入内。
“哦!你终于来啦——!”
右羽林军大将军白雷炎抿嘴一笑。
“自从小姐的事情闹得沸沸扬扬,我就在想你差不多应该来找我了——瞧你一脸镇定,想来是做好决定了吧?”
静兰无可奈何的闭上双眼。
“白大将军大人。”
“怎样?”
“有件事想拜托您。”
“知道啦——有事尽管说吧——想要什么?”
“请您赐剑。”
静兰平静的答道。
不是现在悬在腰的那支钝剑,而是要佩带足以杀敌的宝剑——亦即取得立场、地位与权利。
望着以眼神表示一切的静兰,白大将军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