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现在仍然记忆犹新。
那是满天星光灿烂的夜晚。他被拉到秋天降临的夜空下,野外的昆虫演奏着梦幻般的乐声,心爱的人儿低诉着扣人心弦的情衷。
“你赶快走啦!”
“你真的该走了。”
那两人异口同声语气淡漠地如此说道。
“多谢你专程送来官印跟玉佩,现在你可以继续去旅行没关系。”
少女摆摆手像在赶狗一样。
“龙莲大哥,等情况稳定一些的时候,欢迎你再来玩。”
少年口中表示欢迎再度来访,但眼神却明显透露出拒绝之意。
面对不回答的自己,少年拼命恳求,少女终于按捺不住发火了。
“跟你走在一起实在太醒目了,而且又很费神,不但帮不上忙,根本就是碍手碍脚!所以你快滚啦!”
少女斩钉截铁说完,便紧咬下唇,忽地别过头去。
总是习惯出面当调解人的少年这次却一语不发。
“……!你在傻笑什么!”
听少女这样一提醒,他才发现自己正在微笑。在情绪的驱使之下,他吹奏起喜悦的笛声。
以往两人都会垂着肩头,半放弃地聆听,那时却不同。少女粗暴地将龙莲刚开始吹奏的铁笛打掉。
少女哭丧着脸,看起来比起悠悠中断的哀伤笛音更为哀伤。
“拜托你快离开!不能让你受人利用。可是再这样下去——”
——自从认识那两人开始,世界变得多姿多彩,充满了未知的喜悦。
没有任何人能够利用自己,无论是茈静兰、浪燕青、柴彰都一样,即使这些人理所当然的打算以“蓝龙莲”的协助为前提,进行他们的计划。知心好友也没有公开表示反对。身为地方长官必然是以大局为重,能利用的自是尽量利用。
然而,并非州牧的他们肯定会毫不犹豫地要他“走”。
他们并不知道。在这个世上有多少人在得知“蓝龙莲”这个名字之后,还能说出那样的话。
龙莲从来没有听过如此温柔的话语。十八年来不断寻寻觅觅,现在就在眼前。即使往后再花费十八年寻找,恐怕再也找不着。
“……所以我留了下来,为了被你们利用。”
这世上只有两人——只有他们两人能够利用“蓝龙莲”。
走在被秋风扫落的树叶所淹没的街道上,龙莲不吹笛的时候就会喃喃自语。
不知重复回忆过多少次当时的情景。一直到最近因为担心记忆会出现磨损,所以稍稍有所节制,只是总会不自觉想到。
能够拯救他脱离独自一人的孤独世界便已经足够。为什么他们可以如此大方无私呢?他也应该好好效法两人的心性,好让自己成为配得上他们的知心好友。首先就以优美的笛声大大方方的取悦路人吧。于是——
“坐在那边的少年少女啊!尽管收下这个礼物吧!没关系,不必言谢。琥琏在那边,金华在另一边,大约一两天的路程便可抵达,祝各位好运。”
坐在路旁石堆上的少女杏眼圆瞪,接过龙莲递过来的物品。吃惊的反应当然是针对对方赠送的物品。
另一方面,留在一旁看顾少女脚踝的两名少年,一看见龙莲的打扮不知为何大为兴奋。
“好帅哦!曜春!新一代‘茶州秃鹰’的制服有了重大决定!这种款式实在跟我们太速配了!”
“是的,头目!那么等这件工作结束之后,我们再去打捞砂金,存钱买布吧!请您牢牢记住样式,到时就请您剪裁——我也会努力缝制的!”
“哈哈哈!包在我身上……可是那个羽毛的话——这附近找不到那么巨大的鸟……”
我行我素的蓝龙莲根本无视路旁的少年少女,早已走得老远。只有被喊做作头目的年长少年羡慕地目送在他头上飘动的羽毛。
“什么!拿着这个就不用经过金华,可以直接进入琥琏?”
只见春姬用力点头,头目翔琳仔细端详起那个帅气大哥赠送的木简。跟自己的木简不同的地方只有——背面多画了两头龙跟莲花泉水的图案。
“唔——嗯,可是刚刚太专心看大哥的衣服,结果忘了道谢,真是一大败笔。话说回来,他真是一位豪迈大方、古道热肠的好汉,早知道应该拉他加入‘茶州秃鹰’才对……”
“啊啊——就是啊!我……我觉得,就算要我把副头目的位子让给那位大哥也无所谓。”
春姬大吃一惊,连忙在地面写字,打算说明“他”的事情却等于对牛弹琴。他们两人与彩七家完全没有瓜葛,所以蓝家与其直系对他们毫无意义可言。没错,他们正是如风一般无拘无束的稀有存在。
“那么,春姬姐,现在直接前往琥琏没有关系吗?”
春姬再次点头。头目见状,便以只手扶住下巴。
“可是燕青拜托我们,在前往琥琏的时候要先向金华的大官打声招呼,违约背信有损义贼知名,曜春,你能不能传话给金华的大官?”
“没问题,我明白了——!”
曜春接获独挑大梁的密令显得干劲十足,如同野兽一般直奔金华。
“春姬姐,我再继续背着你走,再忍耐一下就好,我的速度会比先前更快,从这里应该今天之内就可以抵达琥琏,这次不必冲下山崖,你不用担心。”
春姬想起那段就算有办法出声,也会在发出尖叫之前先行昏厥过去的回忆……光想就觉得眼前一片头昏眼花。
他们所指的最短距离跟野生动物的最短距离是同一种意思。不过速度的确快得惊人,春姬花了一个月的路程竟然在短短数天整个走遍。
春姬乖乖坐上翔琳的背。已经完全熟悉的风拂过脸颊,让春姬眯起双眼,定睛凝望琥琏所在的方向。
这两人如同野生动物一样自由又强悍,而与他们截然不同的人就在那座城里。
那是一个受到一切束缚,毫无自由的人。由于家族、姓氏、血统——是他自身的骄傲,即使感觉几乎要窒息也坚持留下。明明有狭小的喘息空间,他却绝对不让自己逃避。他的善良并不代表懦弱。虽然来见她只会让他的处境更显艰难,然而他仍旧可以对她笑得那么腼腆。
“我来借鸳洵大伯公大人的书……可以的话,要不要一起阅读?”
英姬祖母大人总是怒气冲冲骂道:“这个笨蛋!不会到桃花园散散步吗!”不过春姬觉得,只要能够一起阅读,她就非常开心了。
由于无法说话,以及面对具有特殊能力的缥家血统,出于本能的忌讳心理,再加上又是茶鸳洵亲生独孙女,因此没有人敢接近春姬。
初次见面的时候,不知为何他的脸愈来愈红,结结巴巴说了些什么后,便一溜烟不见人影。但不久之后,他又拿着一朵连根的花,硬塞给春姬之后,再次像只脱兔逃之夭夭。他给予她许多温暖。除了祖父母之外,他是唯一一人。
——春姬,听好,跟祖母约好了。
——你只能为了一个人。
英姬的话语浮现于脑海,春姬眯细眼眸,那已经是很久以前的事情了。
“——是的,祖母大人,我会遵守约定的。”
就在最初也是最后的这个约定诞生时,春姬失去了声音。
“男人都是笨蛋,所以总是需要女人伸出援手。”
祖母说得没错。现在,必须去救出那个人才行。
在邀请函送达数天之后的夜晚。
晚膳过后,众人饮茶的同时一边讨论因应茶家的对策。后来话题转偏,不知怎么的竟开始聊起朔洵来了。
“要人帮他穿鞋?那你真的帮他穿鞋吗?小姐。”
如此一来,消息来源便是与其接触最多的秀丽,仔细回想下来,服侍那个败家子的确是很累人的差事。
“怎么可能!我二话不说就往窗户扔出去。”
“那是应该的,这是哪个时代的白痴少爷啊?”
静兰笑眯眯回应道,那皮笑肉不笑的笑容让坐在旁边的燕青背脊发寒。
“啊——原来真的有这种人啊——……鞋子自己穿不是比较快吗?”
正当影月感慨良深之际,一旁……
“实在太浪费人事费用了,对受雇者而言的确是个可以轻松赚钱的好主人。”
差点就把算盘拿出来拨的柴彰耸耸肩头,三个人各有不同的三种答案。而燕青,紧接着发表完全不同的意见。
“那家伙是白痴啊,一个大男人露出自己的腿毛,叫姑娘家帮忙穿鞋子有什么好玩的,这简直是恶整嘛。”
“……啊…唔…嗯…可是少爷没有腿毛耶,应该说他把多余的体毛都处理得很干净。老实说,连我也自叹不如。”
听了秀丽一时有感而发的想法,燕青瞠圆了双眼。
“怎么搞的啊!白痴加三级!朔洵这个大白痴!男人这样是不行的!”
“呃,会…会吗?为什么不行?姑娘家应该都不喜欢,宁愿没有比较好。”
影月不知为何吃惊得跳了起来,突然显得坐立难安。
燕青坐直身子,摆出“谆谆教诲的姿势”。
“小姐你听好,所谓的男子气概就是在于这些多余的体毛,当然,以小姐的年龄或许不
了解其中的好处,然而成年的女人跟成年的男人是完全不同的,尤其胡须最为重要。那是属于男人的浪漫。虽然我现在奉小姐的命令不得不剃掉,不过如果有时间好好修整,我可是非常乐意蓄起帅气的胡子……但想想那家伙都多大年纪了,我知道了!那小子会误入岐途一定是把多余的体毛剃掉的关系!非得叫他长出浓密的体毛不可!”
燕青抓起棍棒,像是要甩出去似的指向窗户。
“如此一来你的人生观一定会完全改变的,朔洵!保证你会重返正常的个性。我会把修整多余体毛的方法好好传授给你,如何!愿意
改头换面,重新做人吗?朔洵!”
这时,秀丽终于发现静兰一手攫住“干将”的剑柄。
不会吧——念头才一转,位在棍棒前端的精致圆窗倏地敞开,不禁抬眼望去。月光照耀的窗子,浮现一个如同剪影般的人影。
“……真是,你从头到脚仍然一样蠢得可以,浪燕青。”
秀丽完全看不出窗户是什么时候又是如何打开的。但在下一瞬间,人影已经来到室内。
月光洒在叫人一目了然的绫罗锦衣上,搭配柔顺的长发,更是增添不少华丽感。那优雅的微笑与当时最后所看见的丝毫未变。
“我本来就讨厌多余的体毛,与你的思考模式根本南辕北辙,我们这辈子注定水火不相容,不必妄想说服我。”
“哦——是吗?那么,就算小姐说:‘胡须好帅哦!朔洵你也留胡子嘛!’你一定会拒绝吧?”
“当然会留。”
“什么跟什么啊——!”
明明在这么紧张的情势之下,多余体毛的话题却让场面变得有点滑稽。
跟着起哄的影月对于初次见面的茶朔洵不禁萌生出一种崇拜的心理。
“唔哇!那个人就是朔洵大哥吗——?好漂亮哦——!是跟静兰大哥不同的类型!”
“就算是开玩笑也请别把我跟他相提并论,影月你要明白,那家伙只是虚有其表,唯一能看的就只有那张脸而已,就算他说要给你糖
吃也不可以跟他走哦。”
“静…静兰大哥……我还不至于那么笨……”
说到彰,则是眼镜发光,当场发挥取之不尽用之不竭的商人精神。
“……如果找来高明的画师绘制你的肖像画到处贩卖,利润应该会蛮不错的样子。”
“彰你住口!你现在一定很认真在盘算对吧?别连一年后的利润也算得一个子儿都不差!”
秀丽稍微放松警戒,不自觉笑出声来。朔洵见状,不情愿的蹙起两道带怒的剑眉。
“……你看,害我被讥笑了,所以我才讨厌你,浪燕青。粗鲁,低俗,毫无美感,就因为这样,爱留体毛的人才会被姑娘家讨厌。”
“我听你胡说八道!如果像你那种全身滑不溜秋的才叫帅气,那我宁愿低俗一辈子。你这种只会把时间花在处理多余体毛的懦弱混球
,没有资格跟小姐在一起!”
茶彰十分冷静,相反的影月便显得忐忑不安的观赏这场唇枪舌战。为了作为日后的参考,多余体毛的辩论究竟哪一方会获胜可是事关
重大,所以影月认真聆听。
“那也向‘小旋风’说同样的话试试看,
瞧他那张脸不也滑不溜秋的。”
静兰一语不发的把脸别向一边,但燕青并不因为退怯。
“就算这小子真的如此也是自己负责!问题在你身上,连鞋子也要别人帮你穿,我就不相信你会自个儿处理多余的体毛!给我听清楚!我最看不顺眼的就是你这个人向来不事生产这一点!我不会把小姐交给你这种窝囊废的——!”
“我不事生产也可以不愁吃穿,况且看着公主东奔西跑,四处忙碌,我觉得很有趣,也不会加以干扰,这有什么问题吗?”
“咯哇——!我说东,你给我说西!”
两个人的意见成了平行线,他们之间有着不可遗址的鸿沟——
完全没有想到,还能再次相见。
秀丽擦拭着笑出的眼泪,同时抬上进心脸,定睛注视放荡少爷,她也不禁产生一种崇拜的心理,虽然程度不及影月。
(……还是没变,他长得的确很俊……)
不知有多次想用力扯掉那扇子浓密的夸张睫毛。
(……仔细想起来,我看到刘辉也是觉得他帅到让我很想一掌打下去……)
明明完全相反却又非常相似的两个人。
朔洵察觉秀丽的视线,忽地转过脸。被那双勾魂的眼眸盯住,感觉胸中又浮现早已遗忘的涟漪。秀丽深吸一口气。
“虽然时间还很早,你是来带我走的吗?”
“我爱你。”
……应该,不是因为他对我说说过相同的话。
“——我爱你。”
能够随心所欲束缚一切,也能夺走一切的这两人。
一方毫不迟疑的付诸实行,一方放开双手给予秀丽自由。
“可是,孤还是好寂寞。”
为了曾经对她如此低语,然后将她送来此地的那个人,为了现在的自己,秀丽都必须勇敢面对这个男人。
“多谢你的邀请函,我会出席的。”
望着宛若在赌博当中掷出骰子一般,用力且粗鲁伸出的手,朔洵笑了。
“……太好了。我对你还没厌烦。”
仿佛面对公主一般优雅的执起秀丽的手,朔洵轻吻她的手背。出乎意料之外,秀丽“啊”的大叫一声并缩回手。同时一把匕首瞄准朔洵飞来但被躲开,结果深深刺入对面的墙壁。“墙壁修缮费一两追回在浪副官的借款上头。”
望着宛若在赌博当中掷出骰子一般,用力且粗鲁的伸出手,朔洵笑了。
“……太好了,我对你还没厌烦。”
仿佛面对公主一般优雅地执起秀丽的手,朔洵轻吻她的手背。
出乎意料之外,秀丽“啊”的大叫一声并缩回手。同时一把匕首瞄准朔洵飞来但被躲开,结果深深刺入对面的墙壁。“墙壁修缮费一两追加在浪副官的借款上头。”柴彰冷不防说道,燕青闻言心痛地答道:“太贵了!”
“好危险啊,‘小旋风’。”
“抱歉,因为有只碍眼的苍蝇,所以忍不住出手。”
“嘴巴、眼睛跟手都变迟钝了,你这是徒劳无功啊,真可怜。”
“我很庆幸没有变成某个成天游手好闲,连脑子都烂到底的白痴少爷。”
好似可以看见噼啪作响的四散火花,影月冷汗直流,内心暗喊“唔哇——”
静兰瞪人的目光固然可怕,但直接面对却仍然悠哉微笑的朔洵也很了不起。
(我,我也要好好加油才行……)
虽然不知怎么回事,但感觉气氛很紧张;而且最了不起的是,完全不理会这阵火花,径自利落地收拾自己的茶具、整理随身行李的秀丽。
“好,我准备好了……那么,各位,看来有人要来接我,所以我走了,省下的车钱就用来偿还燕青的债务吧,接下来就拜托大家了。”
秀丽挺直脊背,对着高大的朔洵说道:“我一定要从你手上把‘蓓蕾’拿回来!”
如果不答应这个邀请,就无法深入茶家内部。即使理智上明白,但静兰心底就是百般不希望秀丽离开,燕青则抓住他的手臂加以阻拦。
朔洵微微一笑,一把搂近秀丽的纤腰,一眨眼功夫便从窗口消失在黑夜之中。
“啊啊——白鹤从垃圾堆飞走了,现在只剩一群臭男人——……”
燕青感触良多地低语,一针见血地指出让在场所有人不愿承认的事实。只剩一群男人的房内,宛若从缝隙吹进风,弥漫着寂寥的空气。
静兰长得再俊俏,影月个性再活泼,但男人终究还是男人。
然而燕青率先调适心情,拍拍静兰的头。
“了不起——静兰!竟然能忍住,我会买零食给你吃。”
“不需要!”
就在此时,一个意外的气息让静兰与燕青诧异地望向窗外。燕青随即旋起棍棒,静兰则以电光石火的速度抽出“干将”。
“不会吧,除了朔洵以外居然还有人能够接近这里——”
背对着月光,浮现在窗外的是一个变形的人影。
人影千钧一发闪过燕青的棍棒,静兰见状,顿时杀气窜升。虽然暂时静观其变,但是此人能够躲过燕青刺出的棍棒,一旦手下留情,恐怕他们会先没命。
然而下一瞬间,燕青停下手上的棍棒,并且手腕一转,拨开静兰的剑。
“唔哇——静兰,住手、住手!等一下!他们是……”
紧接着是睽违已久的喊叫声响遍四周。
“笨笨笨蛋——居然对老弱妇孺挥剑——!”
远比以前来得高大的少年背上,有个少女吃惊地瞪圆杏眼。茶春姬。不是别人,正是燕青自己从茶家救出并藏匿起来的贵族千金。
半晌,燕青才呆愣地搔搔头
“
啊——……这世间就是这么巧。”
——刚刚才飞走一只白鹤,现在又闯进一只。
室内只有一盏烛台。
微弱的光线甚至无法照亮铁笼内部,似乎刻意籍此象征永远也触摸不到的希望。
“父亲大人……父亲大人,我……我该怎么办……”
传来反常的傻笑声,为了防止有时候会毫无预警地躺在地上打滚哭闹的父亲不小心撞到墙壁或铁笼,克洵几乎整晚没睡,既有声音辨别位置,不断想办法保护父亲。即使踩着秽物,被怪声辱骂、被指甲抓伤,不管消耗多少力气也不放弃。望着那廋如枯木、轻如纸片的身躯,不禁潸然泪下。
他的父亲表现向来不出色,恐怕与自己最为接近。所以总是动辄惹仲障发怒,被破口大骂是个不成材的废物;成为以纯正本家血统为傲的祖母与母亲讥嘲的对象。经常被崇尚暴力的草洵一脚踹开。总是战战兢兢、惴惴不安,十分在意他人的目光,畏畏缩缩的一个人。甚至记忆中也不曾一起游玩……然而唯一记得有一次,父亲腼腆地笑着给他糖吃。这样就足够了,克洵喜欢那个唯一一次笑着给他糖吃的父亲。
但是不知从何时开始,父亲内心的齿轮开始脱轨。不过话又说回来,或许——这也算是一种幸福,能够在不受嘲笑所伤害的情况下生活。
他硬是以这个理由说服自己,然后将父亲送去疗养。
结果却是如此。
“……茶家……已经……已经没救了……”
拍抚着因笑得太激烈而呛到的父亲背部,克洵的脸因哭泣而扭曲变形。自己真的成不了大事。如果是因为害怕祖父大人而被关在这种地方也就没办法,然而父亲……
究竟做了些什么,要受到这种待遇?他明明已经不具威胁性了。
被欺压得不具人形,被逼得走投无路,被推到绝望的最底层。这些早已将父亲的心完全粉碎,为什么到最后的最后还要施加这种暴行?难道祖父心中全无半点父子之情吗?
黑暗开始蠢蠢欲动。
“他不是您自己的……亲生儿子吗……”
已经没救了!克洵不断重复。一切都太迟了,全是自己太傻,直到最后的最后还在磨磨蹭蹭、浪费时间,实在是个无药可救的傻瓜。一切已经太迟。绝望的齿轮不断转动,如同一颗石头从山坡滚落一般不断朝着毁灭前进——
“鸳……鸳洵大伯公大人……鸳洵大伯公大人……”
假如换成内心由衷敬爱的那个人,他究竟会怎么做呢?
凌驾红蓝两家,登上朝廷最顶端,随身服侍先王,深受重用甚至荣获“御赐之花”的文武百官之首。同时在茶家即将陷入泥浊之前及时拉了茶家一把。
克洵恍若回神过来似的抬起头——不过……
“……杀光本家所有男性子嗣……”
虽然内心对他敬爱之至,只有这一点一直无法认同。
然而克洵到今天终于明白了。
因为一切都太迟了,所以只有出此下策。这个家已经充满了腐败恶臭,甚至无法采取慢慢捞起污浊后再改加清水的缓冲之计。因此只剩破坏河堰,让一切从头开始的方法。
“……我……接……下来……能够做的……”
声音听来沙哑,感觉只有这个方法了,不,是只有这个方法。克洵甚至没察觉父亲于不觉间停止笑声,轻轻握住自己的手。
“我要……像鸳洵大伯公一样……亲手……”
祖父说过在宗主继任仪式当天,会把他从这里放出去。当天一族所有重要人物均会齐聚一堂,当然也包括祖父在内。
为了茶家,为了春姬,最后关头的对策,应该只剩下那个方法了。
“……在那里……结束一切……”
仿佛受到略带疯狂的声音所吸引,地牢的黑暗缓缓伸出触手。
“晚安——!深夜打扰非常抱歉——在下名为‘茶州秃鹰’”
随着活泼的招呼声响起,金华郡府最高行政首长的办公室窗口闯进了某个身影。
柴太守与由大人制止吃惊挥舞长枪的武官。
“由大人……”
“没关系,看来是我的客人。”
由大人呵呵笑道,徐徐站起身以迎接突然闯入的希客。来客.曜春见状,随即奔到他的身边。
“您行动不方便的话,请坐着没关系!”由大人大感诧异,因为他打算在不让任何人察觉的情况下站起身来。
“你……一眼就看出来了。”
“因为您的样子跟腿部受伤的野鹿一模一样——”
出人意料的回答让由大人面露微笑,于是顺从曜春的话再次坐回原位。
“我已经听浪燕青提过,欢迎专程前来,鼎鼎大名的‘茶州秃鹰’壮士。”不习惯被人如此礼遇,少年满面通红。
“啊……那个……哪儿的话——在下是副头目,目前正在修行当中,尚未建立任何功绩。啊,不过我大哥……头目的确是鼎鼎大名没错。”
乱无章法的遣词用句让在场除了柴太守与由大人以外的所有人均低下头,因为拼命忍住嗤笑出声而全身打颤。大家在事后提起这段插曲,一致认为那大概是这辈子使用腹肌最为用力的一次。
“……您就是这里‘最伟大的人’吗——?”
曜春谨慎询问,由大人则露出柔和的笑容。
“是的,这座金华郡府之内,我被授予的官位是最高的。”
“这么年轻便又如此崇高的成就,您的双亲一定有在九泉之下保佑您。”
有人噗嗤一声打了个诡异的喷嚏,不过由大人佯装没听见。他谨守应有的礼节,向对方表示敬意。
“非常感谢您的称赞,这是在下的荣幸,请问,令头目与茶春姬小姐情况如何呢?”
“啊……他们两人,先往琥琏去了。”
“……琥琏吗?可是目前没有我发放的木简是无法通过那里的……”
“一位路过的帅气大哥很亲切的送了另一片木简给我们,然后春姬姐姐说有了那片木简,一切都不成问题。”
……路过的帅气大哥?由大人微微蹙起眉心。
“那片木简背面有龙跟莲花的图案,没想到大城市里也有这么好心的年轻人——”如此一来就说得通了。这应该说是巧合吗?看来他们抽到了一张所向无敌的王牌。
“原来如此……多谢您专程前来通知,非常感谢,您帮了大忙。”
“哪里哪里,确实完成这点——小小托付是身为义贼应尽的义务,那么在下就此告辞。”
当曜春把脚搁在窗户上时,由大人苦笑着挽留他。
“请等一下,您现在要往哪里去呢?”
“帮助头目是身为副头目的使命。”
“可是,琥琏目前全面封锁,禁止入内呀,想进去只能用硬闯的。”曜春发出“啊”的一声。沿着城墙爬上去应该有办法偷偷潜入,只是这么一来有损伟大的第一代“义贼”爹亲的名声。
少年正襟危坐,陷入沉思,由大人则不经意地提议道:
“其实我也正准备前往琥琏,不介意的话,可否请您在旅途之中担任我的贴身保镖?这样我们就能一同进入琥琏。”
“啊,哪儿的话!我当然非常乐意!啊啊,山下真是好多善心人士啊。”
“不过,沿途……免不了会有一些危险,没关系吗?”
“所谓‘一些’指的是被五头饿肚子的吃人巨熊追赶的那种危险吗?啊……不过大城市所谓的‘一些’程度是不是更严重——?”
“……应该不至于那么危险。”边听着一连串莫名其妙的联想,由大人回应道。接着临时念头一转,直视曜春。
“可否请教,送给你们那片木简的人有没有什么令你们印象深刻的地方?”曜春闻言,立刻像个孩子般双眼闪闪发亮,说话的口气也突然变得自然许多。
“他身上的衣服!羽毛、配色、款式都非常新奇而又非常帅气!头目也很喜欢,立刻决定作为‘茶州秃鹰’的新制服。如果您认识那位大哥的话,可否拜托您帮忙向他询问,他衣服上用来装饰的鸟类的栖息地在哪了呢?我们想去拔羽毛,话又说回来,时髦的都市人果然就是不同凡响啊。”
曜春陷入了极度兴奋之中。不过由大人完全不为所动,婉转地加以劝诫道:“是这样吗?那么下次我会询问看看,不过那和是不是都市人没有关系……该如何说明才好呢……我想那位仁兄本身就喜欢标新立异。”
由大人善意的订正,挽回了彩云国全境“都市人”的颜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