乌云笼罩的天空下,大雪中,刘辉策马不断前进。脑中甚至不去想现在到了哪里,身后跟随的人有谁。只要注意力一涣散,思绪马上会被拉往过去的记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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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了后宫,抵达十三姬及邵可以前就准备好的马厩时,刘辉看见挡在最后面的男人,不由得全身冷汗直流。
「……孙陵王。」
兵部尚书孙陵王左手握着一把大剑,剑身垂直立于地面,还收在剑鞘里。刘辉的目光被那把剑吸引,但无论他怎么凝神细看,还是只看得见漆黑的剑影。尽管如此,剑身之上却又缠绕着青色火焰般的闪耀光辉,光看就让人一阵恐惧,背脊发凉。
孙陵王右手拿着烟管,呼出一口青烟。但他站立的架式,却又是毫无破绽。
「陛下,您打算上哪去?」
「…………」
「请别担心,这种程度马上就能解决。您还是请回吧。」
跟在刘辉身后的楸瑛也追上来了,一见到孙陵王,楸瑛马上拔出了剑。
同样以反射动作拔出小刀的十三姬,膝盖却不由自主的发抖。有生以来,还是第一次面对这样的强敌,即使对手只是个文官。可是——定睛一看,孙陵王那把长剑让十三姬大吃一惊。剑柄与剑鞘都是黑夜之色,剑身也比一般的剑要来得长。有这种特征的剑并不多。
「难道这就是那把失踪许久,名列天下五剑首席的兵器『黑鬼切』吗?记得没错的话,那确实是……」
近卫们一听闻此言,人人皆倒抽了一口气。楸瑛叹了一口气,低声说:
「没错,那就是只有黑门孙家的『剑圣』才得以继承的剑。虽然他本人老是强调自己只是一般庶民哪。」
「才不是咧。这把剑不管埋在深山里,还是丢下山谷,甚至是献给地藏菩萨,不知为何,最后都会跑回我身边啊!简直就是背后灵。我也想跟这把乌漆抹黑的剑说不要再见!只要带着它,身分马上都会暴露,超级麻烦的啦。」
「你竟然将这把天下一流的名剑丢下山谷!带着这把令人垂涎三尺的宝剑到处跑,还真敢说自己是平凡庶民啊!又或者该说,雄霸天下的『剑圣』干嘛来当文官啊!」
「这是歧视!姑娘,你这话是歧视喔!剑圣难道就不可以当文官吗?」
「你少罗唆!女人当文官时的意见那么多,轮到自己就说别人歧视?」
这句话并非单纯的以牙还牙。雷霆大怒的十三姬是真的动了气,而这句话也如雷灌顶,确实打醒了孙陵王。孙陵王板着一张脸……十三姬说的没有错。
「……原来你就是十三姬。的确如传闻是个有胆识的女人。迅那家伙也真是的,竟养出这么好的女人。只可惜你是楸瑛的妹妹……不过,无论如何今天别想过我这关。」
孙陵王暗夜般的眼神凝视着刘辉,有如一头万兽之王,震慑了在场众人。
「旺季大人就快要回来了。你只要忍耐到那时即可。我也会负责制住那些没长脑袋的家伙,不会让他们动你们任何一个人一根寒毛。否则就是给旺季大人丢脸。所以你也不能逃走,乖乖待在王位上吧。」
逃走。没错,不管看在谁的眼中,刘辉现在的行为就是逃亡。不管用哪种方式说都一样。
待在王位上,等旺季回来,尽自己最后的责任。孙陵王的雷外之词。
这也是刘辉与霄太师谈过话之后,内心决定要做的事。然而——
刘辉没有点头。深藏在胸中的那口箱子又发出「咚」的一声。
仿佛像是察觉到了这个,孙陵王冰冷的眼底射出犀利的光芒。
「旺季消失之后,不管别人说什么,你不都每天坚持坐在王位上,就那么走过来了吗?我还以为你真的有所觉悟了呢。没想到,现在又想一走了之了吗?就连最后的一点责任都没办法贯彻吗?小鬼,我可没想到你竟是个这么愚蠢又没有勇气的人。」
语调虽平静,却充满深不见底的怒气。剑鞘中的黑剑给人一种正劈哩劈哩放电的错觉,像是与它的主人相呼应。
雪下得更大了。孙陵王滑着猫般优雅的脚步,身体无声地移动。但刘辉却依然呆站在原地。孙陵王低声道:
「很快的,事情就会圆满解决了。在那之前,可不能让你从这里逃脱。」
刘辉下巴一震。突然有一股怒气涌上心头。他用力握紧拳头。
……圆满解决?
「……不对。」
确实对霄太师也说过那样的话。但这几天下来,只有一件事改变了。
「哪里圆满解决了?中立的羽羽遭到杀害,还有人企图暗杀宰相悠舜,不是吗?」
孙陵王停下脚步。皱起眉头,表情之中带着罪恶感。
「……那不是……」
那不是我们做的。这句话孙陵王怎么都无法说出口。悠舜那件事也从葵皇毅那里听说了。不可否认的,朝廷大官无人积极制止对国王越来越激烈的反对声浪,所以才会导致今天的结果。当然这也包括陵王。就算起因是人们对国王的不信任,但煽动这件事的,确实是旺季派的官员。陵王仅存的良心,让他无法否认这些。就算是旺季也会无话可说吧。对于中立的羽羽遭到杀害一事,自己确实难辞其咎。悠舜的那件事也一样。
「对孤的毁谤中伤,无论多少孤都愿意承受。但孤绝不容许羽羽和悠舜成为攻击的对象。这到底哪里圆满了?若现在孤二话不说,就将王位禅让给旺季,岂不等于昭告朝廷。只要谁能杀了国王与他的近臣,就能拥有至高无上的权力吗?你们想要孤证明的是这一点吗?如果是这样,和过去又有什么不同?和大业年间那个杀光所有人,让一切结束的作法又有什么不同!」
从不知道,刘辉也会发出这样的怒吼。
邵可意外的看着刘辉,心底深处响起了某种声音。正好就是过去自己跟孙陵王说过的,当欠缺的什么被填补上的时刻来临,那或许就是——
刘辉口中吐出比雪还要白的气息,睥睨着孙陵王继续说:
「……如果是旺季,或许会做得比孤还要好。孤也确实这么认为,由他来当国王,对国家和人民都好。所以,孤也想过要等他回来。可是现在,孤无法继续坐在王位上等待了。无法就这样默不作声地将王位禅让给他。」
「……然后呢?你就这样逃走,又能怎样?说说看啊,逃离之后你打算怎么办?」
刘辉为之语塞。
脑中只一个劲儿的想着,不逃离不行。孙陵王完全看透这一点。
「你认为逃到红州会发生什么事?现在还有许多誓言对戬华王尽忠的人,他们必定会随你集结于红州。由你主动让出王位将会是让伤害减至最低的办法。红州地势天险,又有丰富的铁炭和资金,一旦你逃往红州,绝对会引起战争。无关你个人的想法,战与不战的意见必然会分为两派。而你明知有可能发展成无法避免战争的事态,仍执意逃离吗?你认为这真的是为国家好吗?」
「……孤……」
「羽羽和悠舜的事,或许真是我们的败笔。可是,你这除了不成熟之外,什么都不是的一番话,却可能引起我们力图回避的战争。倘若真是如此,不如我现在就阻止你。国家的未来不能用你一个人交换。即使真如你所说,这么一来就和过去没什么两样了,那也没有办法。」
刘辉感到全身起了鸡皮疙瘩。孙陵王压倒性的霸气,令他差点连站都站不稳。
——没有胜算。这一点很清楚。
「……你的问题我无法回答。可是啊,旺季一定知道答案。他一定能够回答你。他一定会让我们见识到那个世界。所以我选择了他。如果你只是嘴上说说,内心却没有答案,就还是远远比不上旺季——若不这么认为,就拿出你的答案来。拿出比我和旺季更好的答案。」
在下得越来越激烈的雪中,刘辉的表情扭曲着。微张的嘴唇,却吐不出任何一句话。
孙陵王等了三拍,便不再等待。瞥了一眼十三姬、楸瑛与皇将军。倒转烟管,将烟灰抖落。三对一。他甚至不去数一旁的近卫有多少人。至于红邵可,应该会到最后才出手吧。
「三对一。真令人怀念的数字。只不过和上次不同,这次的算是小意思……别以为你们能逃得过。」
十三姬懊悔地握紧手中的双刀。过去,孙陵王的对手是紫戬华、司马龙与宋隼凯,与他们三人相比,眼前的三人的确有所不如。但问题不是哥哥或皇将军,而是自己。刘辉没被孙陵王数进去。为了让国王安然脱身,只有靠自己三人来抵挡了。要是白雷炎将军在场,局势就完全不同了,只可惜他已奉刘辉之命前往别的地方。
「——不如让老夫加入吧。」
随着剑尖点地的声音传来,孙陵王皱起了眉,露出厌恶的表情。
来人往前站一步,将刘辉护在身后。刘辉泫然欲涕地望着他的背影。那位朝廷三师之一,过去曾是父亲麾下的首席武官,立下无数彪炳战功的将军。
「宋、将军……」
「你快走吧,小伙子。」
「……可、是……」
逃往红
州将可能引起战争。悠舜之所以会离开,或许也是因此而感到失望吧。
还是该继续留在王位上?一度下定的决心,轻易地又开始动摇。自己都惊讶于意志的不坚定。
「快去吧。老夫不懂那些复杂的事,我只知道,要是你听孙陵王的,继续留在王位上,你自己的意念就会被抹煞。一切都得按照这些家伙的理论去进行。这种事情过去我看多了。听好了,无论要决定什么,都必须是出自你自己的意念。不管你是国王还是无名小卒都一样。让别人来替自己决定就是不对……这是你父亲,戬华说过的话。」
随着一阵清澄的金属声,宋太傅从剑鞘中拔出剑。剑锷上刻着先王戬华所赐予的「沉丁花」纹路。沉丁的花语是「光荣与不灭」,最适合几度于形势不利的征战中获得胜利的这位常胜将军。
「你这老头还真敢说啊……不管别人怎么求饶都无动于衷,双手沾满鲜血的男人不知道是谁呢。」
从陵王漆黑的剑鞘下,出现的剑身依然是黑夜般的颜色。除了刀纹不时反射出光芒之外,整把剑既无宝石装饰也没有雕刻花纹,从剑柄到剑身都呈现一样的漆黑夜色。材质与制作人,至今仍无人知。
邵可心头一震。过去只有过一次与现在相同的感觉。那一次是面对戬华王拔剑的时候。夺走越多性命的妖剑,越是光芒夺目。楸瑛与皇将军也神情严肃的摆好阵式。
无视于孙陵王的揶揄,宋太傅对呆若木鸡的刘辉说起话来。
「至今的你,都按照别人的安排而活。有时是老夫,有时是邵可,有时是你的近臣。你没有自己的意念。你无知,不知世间疾苦,只重视自己的世界,对其他人事物毫不关心。霄老头曾笑着说,你只要那样就好……看来现在的你,似乎已经明白他会那么说的原因了。」
那样就好。刘辉深吸一口气。所谓的好,其实是对他们来说很好。自己只是一个为了退位而即位的王。
「听好,大人决定的世界,必定是对大人有利的世界。年纪越大,越只想着怎样才能保全自己全身而退。年轻时的我,因为这样而必须帮大人收烂摊子,对这种事厌烦的不得了,一直认为我们非改变不可。现在我上了年纪,轮到你了。如果想打破霄老头他们硬塞给你的壳,那就去吧。只要那是你发自内心的意念。想改变什么,就靠自己去改变。像你父亲过去曾经做的那样。我能为你做的,就是争取这点时间了。」
刘辉心头一热。想改变什么,就靠自己去改变。
就算还有迷惘,只要现在觉得有什么是错的,就该去改变。
想对宋太傅回应些什么,然而已经连说这些话的时间都没有了。
杂沓的脚步声与剑戟交锋的声音响起,刘辉感到有谁抓住了自己的手臂。
「——骑我的夕影去吧。食粮和水都装在它身上了。红州是东边,快,去吧。」
「十三姬……」
即使如此,刘辉仍一动也不动。宋太傅与孙陵王交锋时所发出电光石火的剑戟声,听得一清二楚,也使他僵在原地。十三姬察觉了这样的刘辉,正面直视着他说:
「听我说,国王陛下。我之前曾对你说过,当不管怎样都束手无策的时候,我会骑马带你一起逃走对吧?如果今夜就是那个时候,我一定会遵守承诺,带你逃到一个谁都不知道的地方去。而且那个地方不会是红州。但前提是,国王你必须将名字、人生、重要的人们以及与他们共同度过的时光全都舍弃才行。然后我会留下那样的你,一个人回到后宫来。」
「……咦?」
雪光照耀下,十三姬铁青着脸,但仍绽开微笑。
「我会留下来的。好歹我也是首席女官啊。守护国王的后宫直到最后,就是我的职责。紫刘辉这位国王,至少该有我陪伴到最后。因为我觉得你……算是个很不错的男人噢。甚至比迅还要好。所以把夕影交给你。也把我的命交给你。连一次都没把我和秀丽搞错的国王,太过温柔的国王。或许无论是谁都会说你这样很糟糕吧,但根本没那种事。我很清楚的。我知道你有多么孤独,有多么寂寞,有多么烦恼,有多么痛苦,但你依然想找出答案。我也知道你有多么信任人性,你心中拥有多少爱,以及你多么懂得为他人着想。尽管每天痛苦得要死,你还是继续坐在王位上不是吗?你一点都不糟糕……虽然我能为你做的,就只有做肉包给你吃之类的事。」
刘辉摇摇头。十三姬总像只安静的猫咪默默陪伴在身边。两人拥有相同的孤独与寂寞,就算无法为彼此填补那些孤单寂寞,至少能够相互安慰。每天早晨把赖床的刘辉叫起来,等到太阳下山了,又来到外朝与后宫的交界处迎接他回来。回想起来,那些对刘辉的毁谤,从来没有在后宫听到过。这些都是十三姬为刘辉做的事。
「我明白,现在你不能选择和我一起逃走。所以,你去吧。去找出孙将军要你回答的那个答案。好吗?我想知道那是什么。我想看见,你的国家会是什么模样。」
最后那句话和她的微笑,令刘辉胸口激动不已。
十三姬突然推了刘辉一把。不知何时,十六卫的武官早已纷纷赶到。只是,他们为的不是保护刘辉,而是为了支援孙陵王。为了不让刘辉被追上,十三姬挡在武官面前。身材娇小的十三姬很快就被武官们团团包围,看不见身影了。
正当刘辉想要前往搭救十三姬时,却被身为她兄长的楸瑛用极大的力道一把抓住。硬拖着刘辉离开,不由分说地推着他骑上十三姬的爱马夕影。邵可割断缰绳,接着刘辉眼角又瞥见皇将军与他率领的近卫陆续由一旁的马厩中牵出马匹,并迅速跨上马背。
邵可将「千将」与「莫邪」一起系上马背,相对的,自己则借青釭剑一用。不知道为什么,他觉得这么做比较好。双剑交给刘辉比较好。
「请您上路吧。往红州去。应该知道方位吧?既然刚才连十六卫都出现了,这就表示孙尚书必将出动正规军来追你。另外,也可能与从红州归来的旺季军狭路相逢。但无论如何,你都一定要想办法甩开,直到逃到红州为止。只要进了红州,他们就不敢动你一根寒毛。红姓官员应该会为你打开芳林门。你快去吧——我随后一定追上。」
「邵可。」
刘辉觉得自己像个傻子。只会张开口,呼唤邵可的名字。
「别担心,我接了绛攸马上去。没问题的。」
一直以来,邵可都牵着刘辉的手,尤其当他感到不安时。现在或许是放开手的时候了
「刘辉陛下,直到今夜为止,关于您所做出的这些决断,不管是我或绛攸大人都未从旁置喙。这些,全部是由您自己思考、决定的。对于这一点,请您一定要对自己有信心。孙尚书说的或许没错,但未必完全正确。而您也必定不是完全错误,甚至可以说,您大部分的决定都是正确的。我选择的君主是您,让我们在红州相见吧。」
邵可挥手朝夕影的马臀一鞭。
……将一切都留在这合夜大雪中,就此离去。
手中握住的只剩下迷惘,刘辉骑着夕影奔驰而去,单枪匹马的离开了贵阳。
眼角瞥见国王骑着黑马远离的身影,孙陵王不禁咂了咂嘴。抓紧他松懈的这个瞬间,宋太傅立刻朝他挥剑斩下。伴随着尖锐的金属撞击声,剑锋相抵时激出了火花。
宋太傅对孙陵王嗤之以鼻。想起他以一敌三,一人对付戬华、司马龙以及自己的那场战斗。
「我想起来了。当时你为了让败阵的旺季顺利逃离,单枪匹马面对我们三人……今天的情形刚好和那一天相反呢。还真令人怀念,是吧?」
闻言,孙陵王脸颊一阵抽搐……下个瞬间,他已将剑尖朝上一挑。宋太傅纵身朝后一跳,摆出防御的姿势。然而孙陵王却文风不动,将夜色般的宝剑收入鞘中。转头朝刘辉策马奔驰的方向看去,人已经走得不见踪影了。陵王再度皱起眉头,点燃手中的烟管。看见袅袅升起的青烟,慌乱的武官们也如渐渐平息的波浪般镇定了下来。孙陵王和旺季不同,具有引人注目的外表,但也不知道是幸或不幸,他在战场上格外醒目。光是他的几个动作,往往就能使武官们冷静下来,这一点连宋太傅都做不到。从前的戬华王也有此能力,但放眼当今,有这等能耐的恐怕也只有这个男人了。
孙陵王环顾四周,发现除了十三姬还留在现场外,邵可与其他近卫都消失踪影了。看来,确实如宋将军所言。陵王抬头仰望雪夜。
「……算了,要将陛下带回,我还有其他办法。在这里的所有人听好,无论是否隶属十六卫或羽林军,全部开始执行逮捕私人军队的行动,全部抓起来关进牢房去!已经逃走的就不用追了。还有,在这种时刻,要是还有哪个白痴想要起内哄,就等着吃我一顿拳头。」
雪无声飘落,周围越来越冷,在这气氛中,陵王的命令铿锵有力地直击心脏。一般来说,文官出任兵部尚书总容易遭到军部的轻视,但孙陵王无论人品或实力都足以完全掌握全军。当他口中说出的不是「追击」而是「将国王带回」时,即使原本状况外的近卫,也都马上明白了当下
的情势。这就是旺季为了以防万一而将孙陵王留在王都的原因。
宋太傅收起了剑。从过去到现在,宋太傅都自认只是一介武人。自己懂的只是如何战斗,也认为只要这样就够了,过去的孙陵王也应该是如此。然而当他为了配合旺季,虽然心不甘情不愿,但也成为一位出色的文官之后,宋太傅突然察觉了自己与孙陵王之间的差距。一个是始终安于过往的自己,一个则是不断前进的孙陵王。孙陵王并未将宋太傅放在眼里,从最初直到最后都是这样。
他眼中看见的,是更不一样的东西。年纪明明只差十岁,对孙陵王而言,宋太傅已是过去的人。宋太傅内心突然涌现一阵懊悔,然而那也是自己过去走过的路,只是如今轮到陵王而已。失去了在战场上大显身手的机会,宋太傅已在不知不觉中老去,而且被远远地抛在后方了。然而就算这样,自己并非已经无路可走,也不是什么都不能做了。
「……你的确是手下留情了,孙陵王。不过不是对老夫。」
孙陵王并未回答这句话,只是转身背对宋太傅,默默离开。
……双脚踏在霜上,发出沙沙的声响,好长一段时间,孙陵王只管低头看着手中漆黑的剑。
没错,他的确手下留情了。只要他认真应战,宋太傅不会是对手。年轻的孙陵王只可能赢过伟大的老将,却不可能输给他。陵王当然也会有居于下风的时候,但那时的对手只会是比自己更年轻的初生之犊,那些活得闪闪发光的家伙们。要输就要输得令人振奋。年纪迈进四十岁时,孙陵王就这么决定了。不知这究竟是年华老去的证据,还是出自身为年长者的自尊。
或许,只要自己认真了,想必用这双手抓住国王也不是难事。之所以没这么做,确实是因为心中还有迷惘。究竟是不是真的想抓住紫刘辉,连自己也不明白。
「……大业年间的那种做法,一定有什么不对,是吧……」
对那个问题,陵王或许无法回答。即使如此……
心愿只有一个。那就是想亲眼见识旺季的国家。转动烟管,丢掉里面的烟灰。所以,下次不能再犹豫了。
「……下次,就不会再手下留情了。就算对那少爷也一样。」
现在,还不是这些小鬼称霸的时代。
● ● ●
……黑夜与雪,让星光与山影都从视野中消失。原本刘辉离开贵阳的次数就寥寥可数,曾经去过的蓝州和红州又是完全相反的方向,那次的经验根本派不上用场。
最重要的是,原本坚定的心意如今变得有如钟摆一般激烈动摇,这才是最让刘辉心慌意乱的。犹豫与焦虑,不知道自己的选择是否正确的后悔与迷惘,都让他完全迷失了方向。虽然有自己应该是出了芳林门的记忆,但在那之后,脑袋就混乱的完全无法思考方向,只顾着一味狂奔。好几次都感觉到楸瑛或皇将军似乎在身边说些什么,但刘辉却完全听不进去。
途中也过上了几次追兵,每次也都凭感觉知道又有几名近卫为了阻挡追兵而脱队。由马蹄声可判断出最初跟在身边的几十骑近卫,人数正不断的减少。
像是缺了齿的梳子,身边的马蹄声纷纷被吸进雪中,逐渐消失。
即使听见背后传来的剑戟声,刘辉依然头也不回地,驾着夕影向前奔驰。总觉得只要自己一回头,就会再也动弹不得。就会回到贵阳,成为一个受人摆布的傀儡。心情一直受到牵扯,想选择轻松的路子走。想逃避,逃得远远的,越远越好。
到最后,背后传来的马蹄声终于只剩下双骑。而这时,连这两人的马都发出嘶啼,停了下来。
皇将军沉静的声音,在纷飞的风雪中,听起来更显沉重。
「……陛下,不能追随您到最后,末将内心实感痛苦遗憾。然而,末将也必须留下来抵挡了。请您快走吧。末将会在心中祈求您平安无事。」
一路上紧紧跟在刘辉背后的双骑之一,就这样离开了。而另一个楸瑛也开了口。
「陛下,请您听我说,您一定要好好逃走。我们必须在这里分开了,请您一定要平安无事。」
一路上拼命专注于手中缰绳的刘辉,这才回过头来。这才终于,回过神来。
回过神来,只觉得全身像泡在冰水里。
「楸瑛,皇将军!」
发出呐喊时,已经太迟了。在追兵掀起的满天雪尘中,那两人手握着长枪与剑,已经兵分二路离开。最后看见的,只有他们策马奔腾的背影。而就连那背影也很快的从视野里消失。
就这样,刘辉完全的落了单。
刘辉失魂落魄,只听见耳边暗夜里的风雪呼啸而过。气温越来越低,纷飞的雪片像一层厚厚的纱,将刘辉与世界完全阻隔开来。
前后左右张望,发现自己已经连楸瑛与皇将军离开时的方位都弄不清楚了。可怕的寒气令刘辉即使咬紧牙根,牙齿还是咯咯打颤。一开始,夕影还疑惑的放慢了脚步,但很快的,就载着刘辉在黑夜中驰骋了起来。
离开王都,是出自刘辉自身的意愿。本该如此。
——如果不是自己选择了逃避,是否就不会牵累楸瑛和邵可以及近卫们了呢。
是否只要乖乖将自己的项上人头交给私人军队,一切就能得到平息了呢。
不,在事情演变至此之前,只要照悠舜说的继续坐在王位上等旺季回来就好了吧。
如果不让旺季前往红州,早早就将王位禅让给他,羽羽是不是就不会被杀死?
或是在更早之前,不管霄太师或旺季说什么都答应,说不定现在一切都会不一样了,而或许那样才是对的。
所有对过去的后悔,都如眼前激烈的风雪般袭卷刘辉的脑袋,脑海里成了一片空白。
就连为了什么非逃不可,那心中萌芽的小小种子,都仿佛在这暗夜风雪的肆虐之下遭到掩埋、为之吞没。
是不是就像母亲一直提醒自己的,世界上如果没有自己就好了。
风声之中,传来不知来自何处的浊流般水声。夕影朝着河川的方向奔去,笔直地,马蹄滴答。不如,就这样直冲进水中吧——
耳边仿佛听见从那有如女人尖叫般的高亢风声之中传来的琴声。和今天一样,那天也是个狂风暴雪交加的夜晚。
『连兄长将这把剑送给你时的那份心意,都能轻易的放手吗?』
连兄长将这把剑,送给你时的那份心意。
——我选择了你做我的国王。
——好吗?我想知道那是什么。我想看见,你的国家会是什么模样。
——对我来说,你就是我的国王了。
——我的国王,就是你。清苑太子这个人,已经不需要存在了。
——只有这个……请你相信。只要在你身边我就能感到幸福。
——因为你,我才会在这里。
邵可、楸瑛、十三姬、苏芳、静兰与珠翠、绛攸……大家的脸接二连三浮现眼前又再度消失。
众人之后,浮现在眼前的,是一位少女,身上原本穿着贵妃装扮,却渐渐变换成官服。唇边带着一抹微笑,在刘辉身前下跪。看到她低头下跪,也曾让刘辉感到寂寞孤独。但并不是这样的。
除了刘辉之外,没有人能令她甘愿臣随。这也是她之所以是她的证明。
——我是为了辅佐你而来。为了辅佐你成为一位优秀的国王而来。
只将心献给一个人的证明。没错,无论何时,秀丽的心都毫无保留的献给刘辉。
脑中再度想起旺季的那句话。「连兄长将这把剑送给你时的那份心意,都能轻易的放手吗?」
默默跟随,为了能让刘辉顺利逃离而义无反顾投身雪尘,纷纷回头应战的皇将军与近卫们,以及楸瑛。自己连他们都要抛弃了吗?
『如果不带着那些一起走,我一定不再是现在的我了。』
过去,不管遭到怎样的毁谤及否定,仍然独自坚持下去。
即使连母亲都否定自己,就算不剩下任何一个人,依然独自坚持到现在。
为什么一成为大人会变得连自己都守不住,如此的脆弱又无力。
刘辉的表情扭曲——虽说如此,拥护自己、奋发向上,非前进不可的理由,刘辉还是想不出来。
风咻咻吹过。在连一寸之外都看不见的雪夜中,夕影丝毫未停下脚步,将一切交给手握缰绳的刘辉决定。无论是选择前进、停止、还是回头。然而刘辉始终茫然落失的只是呆坐在马上。甚至连自己现在是坐在马鞍上还是龙椅上都搞不清楚了。是啊,就连这简单的近乎愚蠢的选择,刘辉也从来没有真正决定过。自己决定过的事,轻易的就能数得出来。渐渐的,时间和周遭的人都放弃了刘辉,渐渐流逝。无论是还坐在王位上时,或坐在马鞍上的现在都一样。
经过自己思考决定的事,是有的。也有无论如何都不能退让的事物。和璃樱之间也留下了约定。然而即使头脑明白,在这雪夜之中,理智还是被风雪吹散,甚至感觉那一切只不过是一场虚幻。脑中只有「只要自己不存在就好了」的念头,怎么也无法散去。明知这只不过
是想图个轻松的念头,但如此一来,确实一切就能得到圆满解决,而且不管刘辉怎么想,都想不出有任何坏处。
旺季曾说过,对于刘辉为他人而活的想法,他怎样都难以相信。爱人的心、言语、忠诚、期待、信赖,这些刘辉都具备,但只有这些却是不够的。光只有这些,手中连一根缰绳都无法掌握住。无法判断自己所选择的道路是否正确,连自己都无法认同自己。
河边发出浊流拍岸的声音,冷得仿佛能使人心跳暂停的水花溅到刘辉身上,此时他才回过神来。急急忙忙拉扯手中的缰绳,却拉不动了。冻僵的手指像黏在缰绳上似的,不知为何,连一寸也拉不动。对于冰冷的水花,夕影非但不为所动,反而亦步亦趋的朝浊流的漩涡之中走去。这时刘辉才注意到自己骑着的是一匹有着青色毛皮的马。光影之中,本该呈现青色的这匹黑马,现在的颜色看起来却是如同合夜。鸦色。刘辉口中不经意地吐出这个字。没错,一如传说中金鸦的变化一般,这匹马有着如同火焰的金色鬃毛,以及乌珠般的皮毛。
(金色的鬃毛?)
一阵寒意袭上心头。夕影的鬃毛是接近白色的灰色,但眼前的马却摇曳着朱金色的鬃毛。
这是一匹陌生的马。
「————!」
背脊发凉,张口想叫它停住,嘴里却灌满了水和雪,连一声都发不出。
这匹陌生的夜色马,正一步一步前进,并开始踏入浊流之中。
很快地,浊流淹没了刘辉全身。连头顶都受到冰水拍打,流进喉咙深处的水噎得刘辉用力咳了起来。身体像一片随波逐流的叶子,在水中上下起伏。不时碰撞到漂流木或岩石,每次都令刘辉疼得大喊出声,手脚像是要被水流扯断一般。刘辉甚至不知道自己眼睛是不是还睁开着,手里是不是还握着缰绳。
——要是没有生下你就好了。
耳边传来母亲那憎恨的怒吼,还有刘辉的手球被整袋丢进水池的声音。看着母亲那么做时,刘辉就明白了,其实她真的想丢进池里的不是手球,而是刘辉自己。
年幼时那狭隘的世界里,母亲的话对他而言便是世界与真实。
然而后来从水池里浮上来的却是母亲自己。不久,清苑哥哥也消失了。短短几年内,所有人都死了,动乱也平息了。和过去相同,现在也一定会是如此——
『那和过去又有什么不同。』
这句话又在耳边响起。那不是别人的声音,而是刘辉自己对孙陵王说的话。来自自己内心。
「————」
自己说的话。原本如一片落叶随水漂流的刘辉,这时才开始奋力抵抗起水流,在水中划动着双臂挣扎。和那时相比,有什么不同了。
现在死在这里,就等于由刘辉自己拉动弓弦,将自己射向毫无改变的世界。
荒芜如沙漠的后宫。人在那里是如何越变越空洞,刘辉是最清楚的。
自己一直都是个空洞的人,这就是最好的证明。
不能认同,不能就这么死在这里。就算已经决定退位,就算已经逃避了。
因为他心中有着理由。
(孤……)
只要一出事,就会有成群的人们理所当然的死去,被杀,尸体浮出水池,被处理掉……在那个世界,所有人都认为这才是解决问题最快的方法。
刘辉想起羽羽的遗体。有如人偶般静静地躺在那里。那几天,在哀悼之前,人们内心充斥的是对彼此的猜忌。只有璃樱的痛哭,让刘辉变回有血有肉的人。
——和过去,有什么不同了。
(孤想看见的是……)
自己想看见的是什么?
后脑杓突然被什么用力撞击。刘辉只见自己口中仅存的空气全都化为气泡散逸。脑中一片斑驳,明暗闪烁。逐渐失去意识。
自己好像低声说了什么。那好像是一个很重要问题的答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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脑海的某个角落,响起大鸦拍动翅膀的声音。
这之后,刘辉便沉入浊流与黑暗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