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泡沫般的白色记忆
王啊,也有难以忘怀的记忆。
被秋天染成橘黄色的银杏叶掉在地上发出了啪嗒啪嗒的声音,预示着秋天的结束。天气异常的寒冷,似乎连星星也被冻住,发出微弱的寒光。
天空被一幅深蓝的帷幕围住,黎明尚未到来。最小的公子躲在后宫的角落,拼命忍耐着不知道是第几次想要逃出皇宫的心情。
尽管如此,实际上那时自己在内心深处早就放弃逃跑了。与其说是想要逃跑,不如说只是想去散心而已。无精打采的自己在昏暗的后宫中如行尸走肉般游荡着,不知不觉就来到了后宫尽头。
他注意到了树丛前面,似乎有谁在那里。
公子带着一脸好奇的表情看过去,然后条件反射般地吃了一惊。自那人从王都回来,公子便一直躲着他。从初次相遇开始,他便讨厌自己的笨手笨脚。躲闪的眼神也是,说话的腔调也是,全部都让那人觉得讨厌。明明自己想逃,却总是在见到那人时挪不动脚步,头晕目眩地全身发抖,连冷汗都冒出来了。
那人或许也发现了公子,但他大步流星地从他身边掠过,似乎完全无视了他。以前他起码还会瞟他一眼的。不过这个人起码不像黑发宰相那样要求他去做什么,这已经够好的了。但是真的见到他的时候却和他擦身而过,就这样被无视了,自己像傻瓜一样呆呆地站着的时候,却有种觉得很惨想要哭的感觉。
今晚的他似乎从未注意到公子的存在,只是抬头久久仰望着黎明前的天空。公子从角落窥视到那副神情的时候,心就像敲钟般扑通扑通地跳动着。他呆呆地杵在那里,忘了自己接下来要去哪里。从心中某处传来了黑色宝箱咿咿呀呀的声音。
寒冷的秋风连同金黄的银杏叶一起吹了进来,叶子在床前翩然起舞。听到那令人怀念的沙沙声,旺季微微地叹了一口气。
旺季回过神来的时候,手里的纸已经被吹得到处乱飞,意识到要做点什么的时候,抬头就看到晏树一边关上露台的窗户,一边抓住几 “秋天都结束了,请别再开着窗户了。这样会感冒的,旺季大人……嗯?这是什么呀,不是公文的副本吗?不会又是哪个贵族的拜
虽已辞去朝廷的职务将近十年了,但被各地的旺季派官员委托的工作还是不少,不过这种程度的工作量还难不住他。
“前几日榛苏芳不知为何来了这里,从紫州府那边打听到的这附近的情报说红秀丽好像因为工作也来这附近了……真让人在意啊……”
晏树瞥了一眼旺季。看到旺季稍微蹙了蹙眉,“看起来”真的很在意,不过也就只是这种程度的在意罢了。
“若是以前的自己,肯定会跟现在不同,一定会精力十足地要去做些什么的……”
晏树没有回应,旺季就把这当做是肯定了。被自己这么一说,旺季自己也开始有些失落了。
最近,总是时不常地反复回想起以前的每一件事,或许是上了年纪的缘故。回首自己就算被降职也很乐观的年轻时代,根本就没空想以前的事情。现在的自己却……
“啊,晏树。刚才捡到的那些,不用一直拿着的。就放那不用管它。”
“哦,还真是稀奇啊。什么呀,原来是从王寄过来的啊,我来看看……‘一个人给池中的鲤鱼喂了食’这什么啊?日记吗?这其实是想说‘想尝试一下和旺季大人一起喂鱼’吧?”
悠舜去世后的数年里,像这样开门见山地写着想要见面的信时常也会送来。虽然旺季一直无视了这些书信,但王还是坚忍不拔地逢年过节都会写那么一封两封过来。后来的信越来越不知所谓,不知道王到底想说什么,像是想让自己进行暗号解读一样。
“明明旺季大人一次也没有回过信,王还真是勤奋啊。虽然一开始我也会很无情的咂着舌……送这等素雅情书的性情还是值得夸奖的,我甚至还要被冤枉是不是在交给旺季大人之前就把它撕碎丢掉了。
干脆就见个面如何?” “不行!”旺季斩钉截铁地说道。“哼”,他一副不爽的样子绷着脸望向另一边,雪白的银发随之拂动。最近总是在发呆的旺季,只有在这个时候才会激动起来。“谁要他和一起喂鱼啊!”
晏树嗤笑着:“夸他一下也行嘛”,然而他已经知道了旺季完全没有想要见面的意思。
“旺季大人,虽然您说过什么都不想做,但冷漠地抛弃了王这一点从来没有变过呢。王也是,总是假装成天真无邪的孩子跑到别人怀里撒娇。他还真不知道这招对旺季大人不管用吧。”
“错了,不是不知道,是没记性。那可是‘一起给池中的鲤鱼喂食’啊。要是记得那件事的话绝不可能写出来。”
晏树的脸上浮现出了冷笑。的确,自从发生了那件事后,就晏树所看到的,王已经不记得所有的事情了,才会这样锲而不舍地追着旺季,就像追着已故的悠舜一样。他们是可以看见自己黑暗那一面的人。可是那些事情大概王都不记得了。
“把讨厌的事情全部都忘记掉,真不愧是王啊……旺季大人,如今的朝廷里也有一些滑稽的传闻哦。其一就是“是谁杀了先先王”,有传言说他将妖姬红玉环勒死后逃走了。之后就是……‘是谁杀了戬华王’。”
瞬间,旺季的眼神变得有些昏暗——是谁杀了戬华王。
“还有,大家都在暗中议论王的母妃——是谁杀了第六妾妃。” 第六妾妃沉入池中离奇死亡时,只有旺季及时赶了过去,最小的公子只是在旁边看着而已——是谁杀了第六妾妃。
“说真的,那时候的事,王好像都忘记了呢。溺死那事也是模模糊糊想起来的,还真是厉害的防卫本能啊。那么,要是我的话就再加上一条,‘是谁杀了悠舜’。”——是谁杀了悠舜。
八年前,悠舜病逝后,王将祥景殿那令人毛骨悚然的一大片彼岸花一棵不剩地全部拔掉了。那花的盛开似乎就是在告诉世人,悠舜已经死了。
旺季已经年过六十了,王也三十一岁了,已经不能被叫做“年轻” 了。旺季叹了口气,气息在寒冷的空气中变成了白烟。
悠舜死后,旺季再也没见过王了。
夏天结束了,距悠舜去世已有八个春秋。 “杀了……谁”不经意的话飘入耳中,王突然醒了过来,猛地起了身,心脏和脉搏扑通扑通地跳动着,微弱的灯火照着朦胧的双眼,王的内心更加混乱了。到底现在是什么时候,自己在哪里。
“啊,终于起来了啊,王……”
王吓了一跳。刚才跟他说话的是从地方暂时回到中央亲信三人的武官。他用一脸好像很有趣的表情看着自己。见到了年过三十的三人,王终于清醒了。
“真是的,在府库做调查是可以,再稍微放盏灯吧。不然眼睛会受不了的。还有以后要去哪里之前先能说一下目的地吗?静兰好不容易从紫州府那边过来,都是为了早一点见面才这么做的…寻找您就费了好一番功夫啊……到底要在这样的夜里调查什么啊?”
王吃了一惊。“没什么……只是睡不着出来走走罢了。话说回来刚才……孤是不是说了什么奇怪的话?”
为了蒙混过去,王扯开了话题,把很厚的书籍和卷轴若无其事地全部卷在一起,将最底下的东西挡住。作为亲信的三人,似乎什么都没察觉到。
“刚才有没有说是谁……杀了,之类的,什么的……”——杀了。这个词,冷不丁的,在王的脑海里出现,让他联想到叫人毛骨悚然的鲜红的彼岸花。自悠舜辞世已经过了八年,但记忆中那抹红色却毅然鲜艳欲滴。
“郑悠舜……必须要辞去御前的职务。请您原谅我永远的离开吧……请您原谅吧……请您原谅……陛下……”王听到了被自己自己封闭在笼中直到死亡的唯一一个尚书令的声音——是谁杀了……
“啊啊,是这个啊。常会在朝廷里听到的怪异话题呢。有点像是七大不可思议事件的感觉呀。最近最流行的就是”是谁杀了戬华王” 了。再来就是‘是谁杀了第六妾妃’还有‘是谁杀了先先王’之类的了。在后宫还真是有各式各样能引起人好奇心的奇怪死亡呢。”
旁边的文官像是知道他多嘴了,于是就一脸紧张地责备着:“喂,楸瑛,别说了。太不谨慎了。那是……那可是这家伙的双亲啊。”
“是这样啊。真是抱歉了。”这位武官和另外一位在场的武官大人相互对视了一眼,道了歉。
是谁杀了戬华王。知道说的是关于父王戬华的事情,王松了口气,甚至在心中的一个角落里对这样的自己感到厌恶。但是另外的那个‘是谁杀了第六妾妃’的说法,竟奇怪地让自己心虚了一下。
和王有着近乎相似面孔的那位武官、呆呆地耸了耸肩膀:“无所谓。尽管是卧病在床,我也不觉得会有那样能刺杀那位大人的人。你小时候是见过他的吧,也觉得他是被杀害的吗?”
“不……”蓝家出身的武官揉了揉太阳穴。
那是被称为血之霸王的男人,因喜怒无常的冷酷而著称。他有着可以将任何人压倒的存在感和精神,是将暗黑的大业时代终结的英明
君主。
蓝楸瑛看了王一眼。他本该是个受人爱戴的王,但说实话,他并没有像他父王那样的神性和魅力之类的东西。他也认为,这个世界上不存在和戬华王旗鼓相当,还拥有能够去杀了他的极强意志的人。
“所以啊,正因为这样,病死才会让人觉得奇怪,才会有那样的传言流出……而且实际上谁也没见到他死时候的样子,这也很奇怪,好像有谁说了听到了脚步声什么。王在那个时候,是待在这座城里的吧?您知道什么事吗?”
“不……”王有些不解。父王就好比一个遥远的存在,且不说小的时候很少见,就单纯请安的次数都屈指可数。比起对于父王的印象,几次与自己擦身而过的旺季印象更深刻。每当见到旺季,当时还是公子的他总是可怜巴巴地低着头像木桩子似的杵在原地。然而旺季仿佛将他视为空气般大步走开了……他还记得自己当时就好像被舍弃的小狗一样,一直在等着他跟自己打招呼。
“旺季”,一想到这个名字,就算过了好多年,王的胸口还是会隐隐作痛。
“啊,但是,关于那个“谁的脚步声”,大多都是在说会不会是旺季大人的哦~” 听到了这个久未提起的名字,王的反应有些吃惊。
“能独自进入戩華王的寝宫,也只有那么几个人而已。难以想象戩華王竟然准许了作为仇敌的旺季大人单独觐见啊。那两个人关系还真叫人搞不懂啊……” 李绛攸好像也回想起了什么似的点了点头:“啊……话说回来,我也觉得有点不可思议。以戩華王的性格应该早就把旺季大人杀掉才对,为什么却让他活了下来?明明就是比自己血统更纯,继承权更高,还一直是对手的人……”
“之前从司马家老爷子那里听说过,戩華王偶尔也会放过一些自己喜欢的人。但是,这样的人,不是成了他的同伴就是选择自杀,只有旺季大人是唯一的例外……如果换做是我自己的话,就算被留下活口,也一点都不觉得高兴。作为武官那是很凄惨的,如果是我宁愿选择自杀……”。
王心里猛然一紧,看向了蓝楸瑛,觉得他还真是口无遮拦呢。然后很快话题就被转向了别处了。
“说到旺季大人,就那个,旺季大人的‘紫装束’,军队里都在议论着着谁会继承它。作为文官的旺季却将彩云国最高荣耀的紫战袍穿在身上,年轻的武官们都不是特别待见。最近我经常被问到璃桜公子会不会继承它呢,毕竟是旺季的外孙嘛。”
“不会的吧,那可不是依照血脉来传承的,而是从王那里得到的奖赏啊。虽然以往都被说成是作为紫一族专用的战袍……也被叫做死之装束,把它送给将要出战生死大战的总大将作为饯别,也会赐给紫一族以外的人。旺季大人也是,完全没想过自己会在贵阳攻围战中幸存下来。啊,旺季大人的父亲大人也是……”
听到这里,王的额头渗出了汗水,用手拭去后,手心也全是汗,黏黏的真讨厌啊。头脑乱糟糟的,真不想听到这种话题啊。
“一旦赐予,当时的王也不能收回,但要是旺季大人死了的话,那就必须要返还给王了。类似让外孙继承这种事不是随意就可以的……硬要说的话,我对旺季大人将要如何处理‘莫邪’比较在意呢。”
“那是王的双剑啊。旺季大人从朝廷隐退后一直拿着,已经过去了十几年,这对王的声誉还真是不太好呢。早前这原来是苍家的剑…… 旺季大人死后,可能是璃桜公子继承?不过好歹也是王的养子,姑且还是站在我们这边的——”
最终王还是听不下去了:“别说了。旺季死后的话题,孤不想听……” 三人都住了口。王从那样的场合——不,应该是说从那诧异的视线里逃开似地站了起来,走出了库府。
王离开后不一会、李绛攸蹙起了眉。他将王留下的书籍挪开,露出了一本贵族录,那是完全攻围战中灭绝掉的苍家家谱。
“他还是在意旺季大人的啊,不知道能说些什么呢……经过了数年,总算是不再提起了。从朝廷隐退都十几年了呀,现在又是怎么了呢?”
“还真是奇怪呢……十年前,当时明明为了躲避旺季大人到处乱逃。现在不躲了虽然可以说是成长了,也不是坏事,可是要是想和旺季大人拉近距离的话就另说了……另外现在的主上看起来有些奇怪。虽然觉得五承原事件之后给人感觉很正常……悠舜亡故以来,真感觉他会叫出旺季的名字……”
“嗯,的确如此,那个时候也感觉有什么觉得不对劲,就是不从灵柩旁离开……”
三位亲信无论如何都无法信任那个似乎是两面派的郑悠舜,始终对他抱着一定程度的怀疑。他的突然离世虽不那么地让人愉悦,但也没有说很悲伤。正因如此意识到了,三人与真正哀痛不已的王的有些隔阂。就算抛开对郑悠舜的怀疑,三人也无法理解当时王那不寻常的失落感。
“和灵柩分开了,以为他是真的恢复正常了……”
他们三人无法理解王的改变。从何时开始的?为何如今才那般在意旺季呢?最让人不解的是,王他自己看起来也有些不明白这一点。
王从宫里逃到了一个小庙里。想逃开亲信怀疑的的眼神,想逃开周围的窃窃私语,想逃开自己的心……大概想要逃开全部的事物吧。
庙的中央,有个看似长方形的壇子,周围的四个不夜灯无论早晚都亮着。如今王能够一个人待着的地方也只有不多的几个了。其中一个就是这个小小的庙。
王用手摸着额头,明明就是要冻僵了似的晚秋。额头却渗出了热汗。他就这样面无表情地像幽灵一样在壇的那边漫无目的地徘徊。
壇里什么都没有。但是八年前这里曾停放过悠舜的灵柩。王迷糊地站在壇子一侧,想着过去的岁月。
自从旺季离开朝廷以来已经过去十年了。十年绝对不短,无情的时光流逝着,毫不留情的冲刷着记忆,各种事物如被风化一般褪去了颜色。十年前,那些实实在在存在过的感觉现在变得迟钝,生锈,像砂砾那样被风吹散,变得越来越淡了。在这些感觉那其中最具代表性的就是旺季的存在。随着时间的流逝,连亲信们也越来越轻视旺季,仿佛仅有王一如既往地对他保留了应有的尊重。
王用空洞的眼神看着空洞的坛子,仿佛看着自己千疮百孔的心。
假如,悠舜还活着的话……好多次王如此想着,一定会和现在不一样吧。
“所爱之人改变了的话,你也会跟着改变。因为失去了深爱之人陷入了深深的绝望。但是日子还是要继续,但今天的你和昨天的你一定会有所不同吧。”旺季曾说过这番话。
悠舜死后自己多少有些改变吧,这些改变似乎让亲信觉得有些诧异。王叹了一口气,听到了开门的声音和脚步声。他回头看到来者,才安心地苦笑了一下。如果追随过来的是那三人,自己多少还是有些困扰的。
“璃桜……莫非,你一直追着朕来的?”
“是。从库府出来的时候。样子挺让人担心的。”
库府?自己完全没有注意到。王又想起刚才亲信们的话,深深地叹了口气。
“抱歉,璃桜。你在府库外面听到了吧……”
“啊,是那个啊……”璃桜并未反驳。这的确是事实,最近关于外祖父去世后的话题议论纷纷。“其实,虽然茈静兰也想问,但我已经不想再去过问这件事了。”最近那些造谣中伤的话太多了,璃桜已经不稀奇了。
虽说亲信们背地里说的都是不负责任的话,但是放到十年前,就算将他的嘴撕开也不会说的。旺季由于被王和亲信们逐渐剥夺了权利,进而从朝廷里消失,被朝廷遗忘了他以往的功绩,存在感也好评价也罢都一味地下降,璃桜也是知情的。
也许在别人看来,旺季是个愚蠢的人。他从未战胜,人生是一串接一串的失败,居然还不知羞耻地活到了今天。但是,璃桜注意到王是不一样的。只有他一直用同样的态度来对待外祖父,璃桜自己都觉得很不可思议。对璃桜来说他是少数客观看待外祖父的其中一个。
“有什么事情要问静兰的吗?” “红秀丽负责的那件事,有那么一点……有关外祖父大人的领地附近的事。你看,茈静兰不也从王都回来了吗。没听说吗,奇怪的山贼正猖狂着呢。”
“啊……慎重起见要请紫州府那边的援军来,山贼已经将触手伸向了朝廷了。”
“对了。说是因为逃到了外祖父大人领地附近,最近休假回家的时候,榛苏芳特意去了一趟府上。虽然有想问到底是出了什么事…… 不过还是放弃了。茈静兰将调查范围从紫州府特意扩大到了朝廷,大概也没什么关系吧。”
王一直看着璃桜的侧脸。虽然以前觉得他很像父亲,可过了十五之后,印象就变了。虽然身材很纤细,但硬要说的话,很矮小。身高也是稍微长了一点的程度就停止了。现在和刘辉相比的话也就差他一根中指那么高。但不管怎么说,褪去幼稚后的容貌,和旺季简直就是一个摸样。如果说有哪里和旺季不一样——恐怕就是从父亲那里遗传的那份冰冷的素雅。
精致端整的五官加上一副
扑克脸,再加上那对华丽迷人的双眸虽然长相不是特别惹眼,但是一旦被注意到就会发现是个百看不厌的美男子。
年长的官吏们都异口同声地说,璃桜的长相让他们想起了年轻时候的旺季。实际上,旺季虽然穿得朴素,长相也是相当端正的。或许两人相像的不仅是脸庞,举止和气质也很相似。还有毫不客气的说话方式,某方面的笨拙。的确,和王所熟知的以前的旺季重合了——很久以前的那个旺季。
自王战胜旺季以来已经过了十年了,却仿佛是昨天的事情。
王回想起那个时候,就会产生奇妙的感情——不知为何总觉得有什么做错了的感觉。回过神时,就发现自己正和璃樱目不转睛地四目相对。更准确地说,是把璃樱当成了他的外祖父。璃樱的那冷冷的眼眸突然地动了一下,王吓了一跳,但就只是这样而已。璃樱的眼中并没有如旺季那般弥漫着大业年间的黑暗。
“噢对了,你之前提起过,慧茄大人再过不久就要回到中央了。” 慧茄辅佐宰相景柚梨多年,但同时还兼任地方高官,因为常常从中央到地方各处去巡查,被称为“飞行的副宰相”。 “这样啊,如果见到他的话就叫他来见见孤。慧茄从来不理会孤的传唤,总是以公务繁忙搪塞,来了中央很快又跑到别的地方去了,就算看到孤都没有好脸色。”
“别在意这些……你有什么想要问慧茄大人的事吗?”
“啊,算有吧。”
璃樱心中一惊。他曾想过王会不擅长对付慧茄大人。慧茄大人再三向皇上进献逆耳忠言——那些半调子的辛辣之言,不仅没有得到呼应,还被别人冷嘲热讽,性格多少也变得有些扭曲。如果他和温和的景宰相在一起的话还勉强可以忍受,若和他单独相处的话,就会觉得他孤傲而拒人于千里之外了。
话说回来,慧茄大人对王的反感表达得真直接啊……但就算是这样,王也没有放弃,王和慧茄搭配在一起的话感觉很奇妙,让璃樱觉得很感兴趣。
“还有这次回乡的时候,给旺季带些书信,顺便也带上些他喜欢的应季礼物。”
……真的是不放弃啊。璃樱算是服了他了。
“我说王,你已经被外祖父大人甩了十年了哦。”
“嗯,但那些对朕来说都是挺普通的事啊。没什么别的意思,过年过节逢年过节送个书信都不行啊?”
的确,他也等了红秀丽十年了,按常理来讲早就该放弃了。等待和空等,意义稍有不同。不,是相当不同才对。
“我,我说那个……”璃樱突然看到了王那如同与身体分离的影子那样寂寞的眼神,于是他没有继续说下去,心里突然刺痛了一下。
“明白了”,璃樱边叹气边嘟囔着。听到这句话后,王感觉像是松了口气。
璃樱凝视着王。一直觉得王会关心悠舜和外祖父是件不可思议的事情。
当初璃樱到朝廷任仙洞令君的那会儿,王对外祖父的事都是置之不理的。或许,对悠舜的心情也会是相同的吧。明明这两人不见得是比起亲信们更重要的存在……不知从何时起,有了王变了的想法。
感觉王好像发现了某个原本没意识到的空洞,贪婪地想要填补起来似的。
“和外祖父大人,最初的见面是在什么时候?”
“嗯?”
“我也……只是近十年来才和外祖父一起生活的,在那之前都不是很清楚……”璃樱从没听过有关于外祖父之前的经历。自己在这两种感情中摇摆不定——一面是想见到外祖父,一面却因为被拒绝了而感到松了口气,倘若得不到的话,就不会像悠舜那样会失去。
不会失去……璃樱一想到外祖父,稍稍蹙起了眉。
“最开始的时候……”王寂寞地看着窗外的庭院。“孤把一些记忆埋进了一个深深的洞里。在很久很久以前就把它们埋好,忘掉它们。
所以现在完全想不起来了。”
那个人到底是谁呢——一个看不清脸的黑衣男子。真的完全想不起来了。其实并不是这样的。小的时候的确在什么地方和旺季相遇过。为什么现在什么都想不起来了呢?比遇到悠舜还要早许多的话,大概……在那个时候发生了什么重要的事情吧。是六岁的时候?不,应该不是。第一次见面应该是在母妃死之前才对……
是谁杀了第六妾妃。王突然想起了这句话,脑中闪过了什么。那时自己站在池子的旁边,好像扔了什么东西进去。
那时候的旺季只有三十多岁。从中央到地方,和陵王两人辗转赴任,被降了好多次职,在全国各地跑了二十多年后,最终还是以御史的身份回到了朝廷。
戬华后宫中的六位妃嫔及其子嗣,最终也波及到了前朝的政治风波中。在这之中,有一对完全处于权力中心以外,完全不引人注目的母子。
那天,走近祥景殿的旺季先是听到了母亲尖细的声音,伴随着那声音出现了一个幼儿。
“从我的视线里滚出去!”
在那种刺激着神经的尖细声音,和激烈的冲突下,这个幼儿蜷着身子发抖。
第六妾妃是那种年轻霸道的性格,一旦有什么不爽就大发脾气,就像个不成熟的小姑娘一样。因为以前是低贱的妓女出身而被歧视,因为自己无依无靠就拼命地想要往上爬,性情也是大起大落,生了气就全部撒到儿子的头上。看不过去的旺季插手去管的时候,她惊住了。
“王……”她呢喃道。旺季看着她那脸上的红霞,应该是将他和戬华弄错了。自己虽然觉得和那个戬华完全不像,但是周围总是偶尔有人把他们认错。第六妾妃马上就变成了失望的表情,大声地吼他:
“被王饶了一命还恬不知耻地到处丢脸的没落贵族来这里干嘛?真是太无礼了。”那尖细的吼声就像是小狗在拼命地叫唤一样,这就是守护年轻又无力的她的唯一的脆弱盾牌。
仔细看的话就会发现第六妾妃是个漂亮的小姑娘。“虽然漂亮,也很可怜呢。为了得不到手的东西而焦躁,但还是会继续追逐。”旺季说。
被旺季分析的很透彻,第六妾妃默不作声地别过脸去,脸上一片绯红。
“为什么要打这个孩子?”
“我的护身符……被他甩啊甩,就掉进池塘里了。”
她还真是意外地心直口快呢。想来她实在是一个太过一根筋,太过直接地爱着戬华的姑娘。她不像其他的妾妃那样,将自己的孩子作为筹码攫取了荣华富贵,而是一心想要戬华的爱,她的不满足只有作为男人的戬华才能填补。所以后来,反倒是她的儿子继承了王位,还把悠舜弄死了的时候,旺季就叹息过。
“护身符?”
旺季回头看向那个蜷缩着的幼儿,确实小小的手里攥着一根漂亮的紫藤色的带子。带子断了,上面都是脏脏的手指印。
旺季觉得有些意外。传闻喜欢华美的第六妾妃,竟然会这样重视一个又老又脏的护身符。
“之前也是就这么拽着……然后就断了,我才刚刚把新的给接上去就……”第六妾妃嘟着嘴严肃地看着那条带子,虽然她这一让旺季觉得很意外,但从女孩子的角度来说还是挺可爱的。
“我其……我其实原本不是贵族的小姐!我什么都做过的啊!”
“要是让你不愉快的话我道歉。我是没落贵族嘛,自己的番薯也要自己动手来剥皮呢……”
旺季一边抱起了哇哇大哭的幼儿,一边将护身符捞了起来。从手指的触感来看,本来就不是上等的布料,就像是从粗糙的上衣袖子上扯下来的一样。虽然有些脏了,但还是看得出原来是朱红色的,上面有可爱的小菊花纹,像是平民小女孩外衣的料子。
“你要自己剥番薯吗?你可是出身正统的紫家大贵族的人呐?”
“是啊。我还很喜欢飞蝗。它跳得很快,我就追上去,然后烤了之后撒一点盐就可以吃了”
听到这番话,女子仿佛想起了不堪的过去,不悦地背过了脸。原来还干涩艰难地嘲笑着旺季,马上就哭成了泪人儿。这不是贵族女子的哭法,而是普通少女的样子。她紧紧地抱着旺季递过去的脏脏的护身符哭着,哭她的寂寞,孤独,以及无法回头的人生。
“不要让我再想起那些讨厌的事情。我已经……我已经,决定不再回到从前了。”
她十几岁就已经是贵阳首屈一指的名妓,有着让人交口称赞的美貌和教养,发现她的官吏将她弄进了后宫。谁也不知道她之前的经历,也许她一直无依无靠,孑然一身。
不,她并不是孤身一人。旺季怀中的幼儿看到母亲在哭,也跟着一起哇哇大哭起来。旺季把他的涕泪擦掉后打算将幼儿递给第六妾妃。虽然还在哭,但是哭声却停止了。
自己和她都在一个看不到前路的世界啊,旺季心想道。幼儿那大眼睛里满是泪水,一边抽泣一边紧盯着母亲看。
第六妾妃还是毫无表情地沉默着。过了一会,那纤细到几乎一碰就折的双手慢慢地伸出来了。
“旺季将军,我弟弟,在这里吗?”
一个柔软的声音在外头响起。旺季回过头来,那里站着的是第
二公子清苑。刹那间,第六妾妃的眼中重新燃起了敏感的好胜心,她好像瞬间穿上铠甲的刺猬一样恶狠狠地盯着清苑公子那双本来伸出的手又猛地收了回来,然后那双微微发抖的腿就这么直接调头走掉了,幼儿还在旺季的怀里。
“给你添麻烦了啊,对不起啊旺季将军……我还是不太会应付第六妾妃……”
清苑摆出一副看起来真的很为难的表情,那如同人偶一般的客套笑脸实在是天衣无缝。当旺季盯着他的时候,清苑就会把视线移开。清苑很清楚接近自己并不能得到什么好处,但是偶尔来宫里的时候,不知为何总会感觉到一股凌厉的视线。
“这是在作后宫监察的事先调查吗……马上就要升任御史大夫了呢,真是恭喜恭喜了。”
这捏腔拿调的客气话听起来就觉得是算计好的。怀里的幼儿看着母亲离开的方向,手里还紧紧捏着扯断了的紫藤色带子。旺季叹了口气,就这样默默地将弟弟还给了清苑。
因为很明白世间的残酷,所以对相信的东西都不退让,一旦把什么视作敌人就要彻底地排除掉。清苑的假笑和第六妾妃的尖锐其实都是一样的,都是只能孤身作战的人特有的,保护自己的盾牌。但是……
“旺季将军……十分感谢你帮助了刘辉。”
这句话倒是发自真心的。清苑对于这个幺弟的照顾和感情都是真的,他看不过不成熟的母亲拿孩子做借口。旺季想起会在别人面前坦诚哭泣的第六妾妃的单纯,还有那伸出的手……各种各样的无可奈何,使得事情渐渐变得有些偏离正常,就好像齿轮的咬合渐渐出现问题。总有一天,事情会变得不能挽回吧,旺季有种这样的感觉。
旺季冷冷地点了点头,转身打算离开似乎还有话要说的清苑,袖口却被不知什么给拉住了。
他回头一看,原来是最小的公子拉住了自己的袖子,眼泪汪汪地抬头看着他。他一言不发地将袖子抽了回来,急匆匆地走掉了。他可以感觉到背后两个人的视线,却完全没有回过头去。
从这之后,旺季在工作中也尽可能不去接触公子们。当时,在后宫中以慢慢长大的六位公子和妾妃为中心,贵族和官吏们开始拉帮结派了。
日子一天天流逝,扎根在后宫里的黑暗斗争,在水面下已经变得十分激烈了。
“那是爱上某一个人就会爱过头的血统吧……那个孩子和戬华太像了……”过去,陵王曾经这么说过。旺季倒觉得他既像父亲,也像母亲。
“第六妾妃啊……那个时候,旺季大人可是很讨人厌的呢……” 晏树递上来的茶碗里不是茶而是白开水。于是旺季就这么喝了一口白开水,回忆着当时围绕后宫展开的政治斗争。这些对于旺季来说只是小事而已。自己十三岁的第一次上战场,父兄们一个不留地都牺牲了,当时昏庸的王和朝廷贵族却因为他四处奋战使得旺家名声高涨感到不满,就将他送到了没有胜算的必死之战里。为了朝廷和妖公子戬华作战,却招来当时朝廷的嫉妒,遭到了自己人的歼灭。和这些相比眼前这些本应只是些可爱的嬉戏罢了,但是那个时候旺季却没来由地很讨厌这些。
突然,他看到房间的角落里有东西在发出微弱的光芒。那是“紫装束”和“莫邪”。第一次上战场的时候,旺季的父亲就穿着“紫装束”,大哥就拿着“莫邪”,奔赴那场没有胜算的救援战。将一族人一个不剩全部歼灭的对手,就是妖公子戬华。也是他,独独放过了十三岁的旺季。
“其实,我并不是生朝廷和贵族们的气。不对,最糟的就是没理由地生气了啊。”
“我明白。是在生那个什么也不做的戬华王的气吧?我也很讨厌他啊。旺季大人平时都是满脸的疲惫的失落,但只要一遇到戬华王,就变的有精神了……从以前开始,就是这样了。被贬谪之后反而很生气地要回到中央……” 收养悠舜和皇毅也都是戬华王妨碍的结果,晏树是这么觉得的。
晏树将茶碗拿走了。又发出了热水咕噜咕噜注入的声音。
现在的旺季和过去不同了。就算被夺权了,还是什么都不做,轻松地嘬着热水。
“你应该不是会仅仅满足于可以活下去的男人啊!这是为什么?你现在,还算是活着吗?”,慧茄曾这样生气地数落刚开始隐居生活的旺季。
曾经旺季那最具有代表性的那股热情,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就突然消失无踪了。虽然他还是会给后辈做一些指导,有人拜托他做什么也会做,但慧茄还是发现了。现在的旺季就像是失去了灵魂的躯壳一样。虽然和以前的旺季很像,但并不是真正的旺季。悠舜去世后的这八年,旺季就和一个混混度日的老人没有任何区别。
“活着是为了什么呢?”在第六妾妃死去的那个寒冷冬日里,旺季也曾问过戬华王一样的问题。这么说起来……第六妾妃送来的最后的那封信的内容,到现在还
晏树将茶碗又递了过来,但旺季正要边想边喝的时候,就被晏树
“旺季大人,不要只是喝白水啊。这水是用来配药服用的啊……” 对于递过来的药包,旺季只能一脸苦笑着安静地喝下去了。
从那个时候发生的一些事情来看,旺季已经预感到了第六妾妃的死了。本来是想布下天罗地网等待凶手的出现,但就在这个时候,从第六妾妃那里寄来了一封秘密信函。
虽然没有写得很明白,还是可以感觉出来她还是记得自己的。现在就连侍女都已经开始孤立她,甚至有消息说她精神异常了。但是从字里行间来看,不要说异常了,字体和措辞都十分端正,也十分礼貌。最后说是有话想要详谈,就这么没了。
是想谈她自己的事情呢,还是小公子的事情呢。不管如何,她所拥有的东西,也就只有这两个了。
虽然不像清苑这般会演戏,性情也很激烈,但头脑绝对不坏。作为监察御史之首的旺季要是和第六妾妃接触的话,是很引人注目的。即便这样也还是要见面的话,应该是有什么非说不可的内容吧。虽然经常被晏树和皇毅教训,但旺季总是改不掉这种掉以轻心的毛病。“那个时候也是,完全没有想过以后的结果吧?”皇毅就这样大声地咆哮着,却被他无视了。
已经决定要离开后宫了吗……说不定这样也好。趁着谁都还没发现,从这个正在慢慢走下坡路的皇宫尽早离开的话,就当是给她们饯别了。抱着这种无所谓的态度,旺季向后宫走去。
对于见面,旺季还是有点期待的,想见到那个盛气凌人、自信满满的小姑娘。那种不顾形象的直接,恐怕是本来的单纯性格,拼命硬撑的样子,在大了一轮的旺季眼中,就和街头陌生的小狗没什么区别。
闪耀的美貌和辛辣的话语,都只是若有似无的保护自己的盔甲而已。
那种激烈,只会倾注在爱的男人身上,只会给她带来不幸,晏树曾经这么说过。正当他胡思乱想的时候不知不觉已经踏进了后宫。突然,视线的角落里似乎看到了有些异样的一个黑色影子飘飘悠悠地向着回廊的的对面消失了。
那是什么?旺季刚想着是不是看错了的时候,光亮处响起了像要撕裂鼓膜一般的女子的悲鸣。那是从第六妾妃的寝宫传出来的。旺季马上飞奔过去。
就快到池塘的时候,一个特别声音特别大的异样的水花声响起,然后悲鸣就突然停止了。
赶来的旺季最初看到的是在池塘旁木然蹲着的小孩子。
“刘辉公子?”
小公子瘦弱的身体不停地在抽搐,像是看到了什么可怕的东西。不像别的王兄一样有母妃和女官的照顾,他全身上下都脏兮兮的,与第一次见面时相比几乎没有长大过的样子。他看着旺季,还是一副呆滞迷茫的样子,像是终于想起来什么似的颤抖着发出咿咿呀呀的声音。
旺季看向池塘。因为水藻繁殖的原因,说是池塘还不如说是沼泽。水面上还泛着几道波纹,咕噜咕噜地冒着不详的气泡。旺季感到了有些不对,一直盯着那里。池塘的水面上,浮起了女子穿的小小的华丽的丝绸室内鞋——那是第六妾妃的。
旺季马上就打算要赶过去。瞬间,袖子被什么给拉住了——是刘辉公子。似乎是要阻止想飞奔去帮忙的旺季,公子抓住了旺季的袖子,大大的眼睛里闪烁着动摇,眼神里尽是迷茫和恐惧,自己似乎也不清楚自己到底在做什么,尽管如此还是不放开旺季,就好像,很怕母妃获救一般。从袖子伸出来的细细手臂上还带着几个新的淤青。
看到旺季的眼神,公子就更加颤抖个不停。看着自己的手,就像是忘记了呼吸的方法大口喘息着。
“不,不是的。我……我是……母亲大人……” 哗的一声,有人在背后脱掉了衣服。
“旺季,我回去了。你就看着这个孩子,别让他也追着他妈跳了下去。”那是只用一句话就能让全世界的人低头跪拜臣服的霸道威严的声音。
旺季回头看了看,地上只有戬华王脱掉的上衣和鞋子而已。戬华王如同褪了壳的蝉一样跳进了池子里。或多或少有些憎恨戬华王的旺季,看着他抢先做了自己想做的事情,心中有一丝不快。
小
公子似乎完全没有察觉到像是旋风一样走过的父亲。
突然,旺季注意到从刘辉公子那紧紧攥着的拳头缝隙,有细长的紫藤色流苏垂下来了。旺季对于这个带子很眼熟。
“之前也……拽着带子……断掉了……因为我才刚刚把新的接上去就这样了。”第六妾妃这样说过。
感觉到了旺季的视线,刘辉公子大叫了起来,将带子藏到了后面的手里,异常恐怖地颤抖着。
手中就只有紫藤色的带子而已,本来在前端连着的小菊花花纹的红色的守护袋不见了。
在旺季眼中,不停地摇着头颤抖着的刘辉公子,就像是在拼命找借口推脱。“不,不是的……我……是因……因为……因为母亲大人,在之前就将我重要的……王兄给我的玉手环……生气了……就扔到了……那个池子里……”
旺季曾做过很多关于司法的官职,积累了不少审问的经验。他感觉到自己正在尽量控制脸色的变化。然后他说:“这样啊,那真是很难过啊”
“是吗。我……之前的日子我也是浑身都觉得好痛。清苑兄长不在了……其他的兄长们就来了……暴打了我一顿。到了今天早上,还是依然感觉得到痛,甚至比昨天还厉害呢?”
旺季很随意地将戬华王脱下的厚厚的上装给他披了上去,这样颤抖着的公子就被暖洋洋地包起来了。除了这一点,也是为了不看到那些淤青。就好像是这股温暖将他心中的冰融解掉了一般,慢慢地公子的眼中就满是泪水了。
“所以,觉得很痛,就去了母亲大人那里,在角落里安静地待着,母亲大人并没有太生气。而且她说,一大早,会有客人来,所以在那里玩会儿也行。”
客人。旺季稍稍地扬了一下眉——果然,所谓有话要说,应该就是关于她自己,或是这个公子的事情了吧。
“母亲大人……说要去化妆,就去了隔壁……我……看到桌子上有母亲大人很重要的守护符……就想拿起来看一下……然后,就听到了十分大声的尖叫……” 悲鸣?只是碰了一下守护符就尖叫的话,也实在太过神经质了。
“母亲大人……带着很严肃的表情走了进来……嗯,那个,不是母亲大人……那,那样的表情……不是。不是母亲大人……大叫着,越走越近了,我,非常的……害……害……害怕。” 噗通,响起了水声。
“然后,为了不让她再接近,就扯下了守护符,扔到池子里去了是吗?” 旺季的后背升起了一股寒意。
“旺季。是溺毙的尸体。已经太晚了。把孩子的眼睛遮上吧,不然可能会被吓得瘫倒在地上哦。”
真是的,对于自己的妻子和最小的儿子竟然说出这样的话,旺季有些窝火。虽然按照他说的去做有些让人不爽,然而想是这么想,可这确实不是能给刘辉公子看到。
旺季将戬华的上衣铺开,然后将公子完全地包裹起来,然后紧紧地把他抱到了胸前。公子因为受到了惊吓,缩成一团,马上环抱住了旺季的脖子。
“喂,旺季。我的上衣可是一件都不剩了。要是我冻死了要怎么办啊?”
“就当做是在泡温泉就好了。热气都冒出来了,感觉不是挺好的嘛。”
“冒出来的是寒气,混蛋!”
戬华王呼出的气已经都变成了白气,但是在快要结冰的池水里泡着却丝毫没有颤抖。真的像是在泡温泉一样,看着更让人生气。戬华就是无论做什么都能激起旺季的怒气的男人。
“想要穿衣服的话,就自己去找一件吧。不过很遗憾不管你再怎么大叫,这里估计是不会有人来的。因为刚才已经让御史台把人都赶开了。”
“是为了让你和第六妾妃见面吧。”
旺季盯着看这个从池里爬出来身上还滴着水的戬华王。旺季成为了御史台长官后,就制实施了彻底的情报控制,关于这次会面也是,应该没有外人知道才对。但是戬华王却完全没有被影响。
旺季看到戬华王的左手腕下面有什么东西跟着滑上来。一开始像在水面漂浮的黑色水藻一样的东西,然后就可以时不时从水面上看到那不吉利的泛蓝的皮肤和衣服。戬华王很奇怪地在那里一点点地扯着那水藻一样的东西。
越过戬华王的肩头,旺季看见了某人的尸体。煞白泛蓝的手脚渐
当尸体被完全拉上来的时候,戬华将第六妾妃脸上缠得到处都是的黑发十分仔细地拨开了。恐怕这是这个女子生前朝思暮想也不可能有的,仅有一次的温柔爱抚。
戬华王原来也有这样的一面。很随意就能决定一个人生死的戬华王,唯独没有“偶尔的温柔”这种东西。但是相对的,要是只有一次的话随便要什么都可以无条件地给,就像戬华偶尔救了自己和这个公子一样。这个可怜的第六妾妃,生前一直希望可以让戬华所有的温柔爱抚都加在自己的身上,却在死后才接受到。
戬华是比谁都凉薄的男人。旺季一边将公子抱在怀里,一边等着戬华。
“我就是对于你这一点很讨厌。总是以自己的标准去选什么……” 戬华任水从发梢滴滴答答地滴落,脸上还带着淡淡的微笑。真是如冰一般冷冽的美貌。
“是吗?我觉得你比我还要更加残忍冷酷呢。不断地给予绝望的人以希望一路走到现在……”
戬华站了起来,向旺季走过来。如果说孙陵王像百兽之王的话,戬华就是变成人形的鬼魅了。要是被抓住的话,就会坠跌到黑暗里。
旺季把下巴一下子抬了起来,纹丝不动。
戬华哈哈大笑,好像觉得没有逃走的旺季很有趣。
“你总是看着别的什么东西,对于伸来的手,就一把抓住。第六妾妃也好,这个打糕也好。对谁都是公平平等。我并不讨厌啊,但是每次那个家伙都逃走了,那不是没有回报吗?”
戬华伸出手指,解开了旺季披着的厚厚外套的绳结。接下来,从旺季那里用力地将外套剥了下来,好像是自己的衣服一般随随便便地披到身上擦干头发。
旺季虽然被抢走了外套觉得身上有点冷,但是也不会向他要回来,毕竟是自己让他自己去想办法解决的。于是自己只能摆出一副不爽的表情,恹恹地忍耐着。直接抱着暖炉也很暖和啊。不对,旺季回过神来。弄错了。要是父亲的话比起旺季的外套还是应该会选抱着孩子当暖炉吧。
“话说旺季,你看看妾妃的脸,有个很有趣的谜团解开了。”
“脸?”
为了不让小公子看到就用戬华的上衣重新包紧,看到那张脸的旺季瞪大了眼睛。
一半的脸已经烂得不成样子,皮肤都开始剥落,可以看到红色的肉了。而另外一半却还是美丽漂亮的样子,这样反而显得更加丑陋。几乎都看不到她一直自傲的绚烂美貌了。
这不是母亲。那样的脸,不对。刘辉公子是这么说的。但是他一次也没说过那是生气的脸。
正要去化妆的第六妾妃。突然大叫起来。因为自己的脸开始溃烂
——有谁在第六妾妃的化妆品里放进剧毒……
她的手指里还缠着紫藤色的编织绳的碎片,那前端就连着被弄脏的守护符。扯开的地方露出的细丝,和公子握着的是一样的紫藤色。
刚才戬华说了什么?
“这样,就以为她不会再走过来了,所以就扯断了守护符扔进池子是吗?” 旺季的全身冒出了冷汗,低头看着他抱着的这个小东西。
“人还是赢不了本性。”戬华笑着,将遮蔽着儿子的外套拉掉,然后像是抓小猫一样把儿子从旺季那里给提溜了起来,再随意地一放。他的身体正好将第六妾妃的尸体遮住了,不知是有考虑过,还是恰好成了这样。
公子就这样茫然地坐在地上,茫然地看着这个不知道是谁的男人。
“要杀了母亲吗?”
公子身子一震,下巴也抖了一抖。旺季汗毛竖起,他到底在说什么?
“没关系。我也杀了碍事的双亲,然后继承王位。果然是我的儿子。别吃惊,就是该这么做。”
“戬华!!”
公子摇了摇头,脸慢慢地皱成了一团。 “不,不对……我,我……杀死母亲什么的……”
“那你刚才不是阻止了为了救你母亲而赶来的旺季吗?”
公子震了一下。不管怎样,要说到达那个地方的时间,旺季和戬
在戬华的视线里,有个痣或淤青都完全显露在外面的幼小身影。似乎为了逃避这一切都被看穿的目光,幼小的公子将衣服都拉在一起隐藏伤疤,嘴上只是否认。
“你也差不多就闭嘴吧,戬华。”
“这是事实。虽然不能活得足够聪明,不知是幸运还是不幸,她不是一个没有脑子的女人。正常的时候她就应该要有自己说不定会被儿子杀掉的自觉。”
这也有可能。但是交给旺季的最后的信,那没有说出来的事情—
—有可能。
突然,旺季想到,戬华王不会是一直潜在水里,等到第六妾妃死后都一直在旁边看着吧。
只有一次的话,不管什么条件都可以给。多半是死——优雅的终
结。第六妾妃实现了真正的愿望。
这是和旺季完全相反的做法。每当发现到这样之后,旺季就会觉得头晕脑胀。
幼小的公子发出了怪异的喘气声,似乎意识也开始有些错乱。旺季急忙拉起了公子。然后嗖的一下子,某个有有着从脸庞一直延伸到到脖子的刀疤的男子进来了。看到他,旺季总算是松了一口气。貘从第一次征战开始就一直伴他左右,是可信赖的人。貘看了看情况,马上就将看守的御史们叫了过来。旺季将幼小的公子抱起来的同时,对御史们下达了搜查第六妾妃的寝宫以及进行尸检的指示。
“旺季……”旺季刚刚想要转身离开,戬华王就把他给叫住了,身上还随意地搭着旺季的外套。
“你还真是一点都没变。无法割舍这腐烂的前朝和后宫,磨磨蹭蹭地留在这里,为了见第六妾妃放过了猎物……这样的话有可能会被反戈一击哦。”
旺季慢慢地回过头来,眼中一片冰冷。旺季原本就五官端正,再加上这冷冽的表情,一下子就变成了鲜烈地夺走所有目光的美貌。戬华王很喜欢刚才那一刹那的表情。这是明明很冰冷,但是碰到的话很可能就会被灼伤的对比强烈的表情。
“那么戩华,你已经变了吗……”
戩华王无意识地歪头想了一下,应该是明白了旺季想要说的东西。
朝廷又开始充斥着权谋和手段。充满了腐臭的大业时代的味道又出来了。但是戬华却视而不见,旺季也不知在何处自我放逐着。
“现在的你到底是为了什么而活着?像是以前一样,对于眼前的琐碎小事全部都一脚踩烂,把那些小虫子一扫而光,让堆得如山一般的白骨发出嘎啦嘎啦的声音,然后向着某处走去不就好了?现在的你虽然在那里,却什么都不做,只是在后宫游荡着……”
他曾是浑身包裹着黑暗的火焰,歼灭了旺季他们整个部族的妖公子。在最后的贵阳完全包围战的时候却放了旺季啊,陵王等出击作战的兵将们一条生路。然而对于只知道颤抖着祈求饶命的先王和贵族官吏们,他一个不留地斩杀殆尽,登上了王位。他爱憎分明,不喜欢的人就统统杀掉。
他用骷髅铺就了自己的道路,支配了所有的一切。谁也不知道他到底在想什么,但他确实是在向着某处走去。如果现在才来说是为了王位什么的,这样平庸的想法是很难被原谅的。要是他现在真的变成这样的话……
他模仿戬华的口吻这样说着:“你是不是这样想的呢:‘因为觉得很烦躁很不爽啊。怎么会到现在这样了。那些大臣一个个假装很正经,理所当然地说着堂而皇之的话,逆耳忠言什么的,轮得到他们来说吗?不管我怎么错都好,都不是他们要知道的。是啊,这真是多余的关心啊。要是和你变成一样的话,我宁愿所有的一切都向相反而去’”
旺季将一切都吐露了出来。听到这如同嗜血狂魔的口吻,御史们都十分惊恐。
戩华很认真地看着旺季,像是在检视这个世上唯一的珍宝一般。总觉得有点奇怪,然后微微地笑了,愤怒和气恼气恼一扫而光。对于旺季能洞察自己的心思这种事,戬华总觉得很生气。
他简洁地回道:“是因为还有想看的东西。”
“想的看东西?”
旺季第一次表现出了在意,而戩华也没有打算再多说什么。 “旺季,你不愿去接近小孩子是很聪明的做法。很难的啊。特别是这个人,俘获人心是他的拿手好戏。这是他在后宫里生存的技能。你要好好磨练一下啊,要是妨碍到你的话就把他杀掉吧。”对着自己的儿子,戩华说出了这样的话。
“不要随便地安慰别人。就算你把自己的所有东西都给别人了,别人还是会满脸微笑着继续向你乞求什么的。为了要填上自己的空洞什么都做得出来哦,但是他却什么都不会给你,反正你不给也会有其他人给。要是你肯全部给予的话,那就另说了,不过你是不可能这样做的。”
“这是……”
戬华为什么要说这样的话呢,连旺季也不是很明白。
“这是要说,为了这个孩子的原因吗。还是为了我的原因呢?” 第一次,戩华王沉默了。他被问倒了,这是第一次,可能也是最后一次。于是他转身离开,看到树上有只乌鸦停在那里。他一直盯着
那只乌鸦,突然笑着说:“是啊。到了能回答的时候,就去告诉你……” 旺季的怀抱中,那个小小的物体还在微微地颤抖着。
从这之后这里就被封锁了,除了御史台的工作人员,严禁任何人进入。
但是关于第六妾妃不寻常死亡的传言很快就在朝廷中扩散开来,为了终结流言旺季决定将其公开为病死。虽然从化妆瓶中发现了剧毒,但是到底是谁,还有怎样把化妆品送到第六妾妃手上,无论如何都调查不出来。虽然有几个可能的怀疑,但是却没有充分的证据。而且…… 真正杀了她的,可能并不是张开大网的那个谁。
第六妾妃手里攥着的守护符与其他遗物一起摆在桌子上。守护符似乎是用孩子的外衣做成的,红色的小菊花纹散落着,看着很可爱的花样,现在已经被池塘里的污泥弄黑了。这个第六妾妃很珍重的守护符,本来应该留给第六公子的。但是……
旺季想到了阻止自己的公子的胆怯眼神。公子握着紫藤色的带子,自己将他放到床上睡觉的时候才发现已经不见了,是在过来的途中掉在哪里了吧。旺季总觉得这是故意的。公子似乎害怕着那条带子的存在,于是哪里故意放开了手,假装丢掉了一样。
旺季最终下令,将弄脏的守护符,放进了第六妾妃的灵柩里一起埋葬了。
大部分事情都处理好了之后,去到小公子的卧室看他的情况。那之后,公子发了高烧,梦呓不止,偶尔清醒过来意识也是模糊的,情绪也很不稳定。旺季想着要是公子说了什么不该说的梦话就不好了,所以将所有的女官都排除出去,让自己手下的人去查看情况。
旺季进了房间,眼前不禁一亮。那人有着长长的卷发,脸的上半部带着狐狸面具,其中透出的那双茶色的双眸。
“晏树?为什么你会在这里?现在这个时候应该是獏和皇毅负责啊……”
“我给他们分配了一些工作,将他们打发走了~嘿嘿~我是小狐狸唷,我哄人可是很有一套的哟~”
“是把我的工作分配了给他们吧……你没看到他正害怕到不行,呜呜地哭着呢。”
公子好像是要被狐妖吃掉了似的,手脚不住地颤抖,害怕得边哭边乱动。
“不对,好奇怪啊……我的姿色已经随着年岁衰落了吗……难道是……”
“你在说什么呢。这个面具做得太过精致了的我都觉得不舒服。脱下来。要是在夜路上出现的话肯定会认为是狐妖来的。”从以前开始晏树就很喜欢带着这面具,从黑暗中突然一下子冒出来感觉相当恐怖。晏树摘下了面具,现出了一张甜美的青年的面庞。初见的时候还是个孩子而已,现在已经看起来是二十多岁的少年郎,这个时候就感觉到了年岁的增长。旺季几年前还因为晏树身高超过自己而偷偷地失落。就算不情愿也好,自己也三十多岁了。
“我知道。旺季大人当时就是看着我这样跳出来,给了我一个饭团,说什么‘把这个吃了,肚子饱饱的就不要作恶,乖乖回去吧,小狐狸’啊”
“是这样……吗?嗯……小家伙还在那里呜呜地哭着呢。要是女儿或者悠舜在附近的话就可以叫他们哄哄他了……”
“先不说飞燕,为什么要让悠舜照顾他啊?”
“你们三个里面,最像会照顾孩子的就是他了吧。皇毅永远一副死鱼眼,不知道什么时候会被说成会动的雕像。就算孩子哭了,可能 “啊,肯定会两个人一直大眼瞪小眼,心里想着‘哭了的话,就一直等到你不哭,我忍忍忍’这个样子,哈哈哈。”
“要是晏树你的话肯定会是‘哭了的话,就杀了你哦,给我笑’ 这样吧。所以完全排不上用场。这时候,悠舜就会微笑着’‘哭了的话,就试着去止住,我能行的’这样的感觉。”
“啊,嗯,要是旺季大人的话,会用尽一切手段去停止哭泣的
一边微笑着,一边用一些奇怪的药也不一定,可能小公子就此一辈子都笑不出来了。
“诶?怎么哭声停止了呢,旺季大人?”
“哦?真的呢。”
袖子被什么给拉住了。旺季低头一看,小公子扯住自己的袖子,水汪汪的的眼睛里贮满了泪水。晏树像是很不高兴地吐了下舌头,然后就像赶苍蝇一样地拂开了公子小小的手。虽然是很无情的行为,但是旺季因为可以向前逃开,也就没有责备了。
小公子开始哗哗地流泪,一直只盯着旺季看。晏树抱着手,带着狐狸面具闹着别扭:“额,旺季大人,虽然你应该已经发现了,但是我违背了你的吩咐,当时也在那里……”
“你果然是这样啊,一点也不听上司的命令……不过算了。”
这种时候,晏树总是一副有点生气的不可思议的表情。有时旺季会觉得,晏树每每违背他的吩咐时,是为了要从
自己这里引出什么似的。
“话说。我想起来了,戩华王说的事情,一个个都实现了,真让人
生气。大概旺季大人也就懂了一半左右,今后也会很让人奇怪的吧!”
“我对于你现在到底在生什么气可是完全不了解。”
“啊……总之,我赞成不要接近这个公子……我基本上不了解这种手段。看着是人畜无害的样子,实际上毫无自觉地做着坏事,比我的性质还要恶劣吧。就像对清苑做的那样,假扮着好孩子,希望他可以代替母亲来爱自己,这样也就算了。为了要被爱,自己在那里忍耐,导致周围不会被害……可是,有光明的一半就会有黑暗的另一半的。” 黑暗的另一半,旺季也有。从初次上战场那时开始,自己就是一半对一半了。
“比起重要的人,在危急关头他还是会选择保护自己,为了被爱护可以一直微笑下去。这也算是很厉害的防卫本能了,所以他十分强烈地想要有一个即便是暴露了本性也可以不必忍耐的对象。旺季大人要是对他显露了这种迹象的话,就算完了。还是不要和他有瓜葛的比较好。”
晏树和戩华说了一样的话,旺季也已经心中有数了。袖子,又被什么给拉住了。回过头来,公子抬起头用哭得红肿的眼睛盯着他。
“旺季大人。你应该不是就这么简单就被这双水汪汪的眼睛给绑死了吧?你不是这样的人对吧?”
“我也不想太过接近的,这是工作,没办法。”
“旺季大人!”
“你……你好烦。这是工作,我也没办法啊。总之现在你先出去。” 空气冻结了。晏树不是对着旺季,而是对着在寝台上动来动去的五岁儿童死命地盯着。
“懂了。我会去的。最近这段时间你老是一副懒懒地在那里打呵欠,但是一遇到戩华王就马上来精神了。反正……”晏树马上就停住了话,带上了狐狸面具,就好像将自己的表情给隐藏了起来。然后,像猫一样无声地转身离开。
公子呆呆地还是抓着旺季的袖子不放,一恢复了清醒就开始哭,哭累了又发呆。旺季还是第一次看到有小孩子是这么哭的。
旺季默默地抽走了袖子,然后又用手合上了小公子的眼睛,不让他看到第六妾妃的样子。从手心感受到了公子额头的高热和湿润的泪水,然后公子又握住了旺季的袖子。
“是我,把母亲大人,给害死了……” 就好像是在渴望着什么答案一样。
旺季还不能给公子什么回答。他也说不清是对是错。所以他什么也没说。然而公子表现出想要听到他的答案的样子,拽了好几次他的袖子。
化妆瓶。扯下来的守护袋。没有从池塘里捞出那条紫藤色带子的戩华。第六妾妃到底是为了拿回守护符掉进了池塘,还是其实因为自己毁了容故意跳进去呢?真正的……到底是谁?已经没有人知道到底手掌之下,子因为发热一直在喘息,静静地在那里颤抖着,像是
大概公子想要知道的刚才问题的答案吧。
戩华说是公子这么做是为了自我保护。母妃还好好的时候,打骂就已经日益加剧。要是母妃活着从池子里爬出来的话,自己到底会怎样?大概会更加恨自己,变本加厉地虐待自己吧——对于小孩子来说这太恐怖了。所以就做了那种事情吧。这是戩华的解答。
但是旺季有不同看法。他觉得公子并不希望母妃死掉,而是想要不去注意自己所做的事情。要是不好的事情被发现了,又会被母妃训斥的,就想能多拖一会就拖一会,结果就是拉住了旺季的袖子,却没想到因为这样导致了母妃的死亡。现在的公子内心已经乱得一塌糊涂了,他想要个答案来粘合破碎的心,有个人可以让他依靠。旺季闭眼想道,这毕竟只是自己的假设,谁也不知道真实的情况。如果用说谎来安慰公子的确很简单,只要将看起来最靠谱的话混进去捏造一个恰当的理由就可以了。如果是清苑公子的话应该会这么做吧。
“母亲……不在……哪里……。不对……我朝着池塘里……噗通了一声所以……就沉下去了”公子断断续续地说道。
但是他不是清苑,也不是戩华。“嗯,刘辉公子。您的母亲,已经不在了。再也不能见到了。” 公子喘息着。连续短促地吸了好几口气。
“我把……母妃给……杀死了……”
旺季并没有说话,只是觉得公子没有要杀人的想法。只是比起亲爱的母妃,最后还是选择了保护自己罢了。因为已经没有了喜欢自己和保护自己的人,因此要守护自己脆弱的心灵,就只能靠自己。晏树说得对,公子的确有在无意识中优先考虑自己,略为阴暗的防卫本能。
然而这不该被责备。公子他不管是被打还是被骂,总还是会悄悄地跑回来第六妾妃的寝宫,只是被同意在角落待着也觉得很好。虽然害怕她会暴发却始终没有搬去清苑公子的寝宫,一直留在她身边。无论对她的感情是害怕,讨厌,寻求喜爱,敬爱,都是他真实的感情,都是小小的他尽力表达自己的方式。
旺季没有对公子的问题做出任何回答。从结果来看,他可能杀死了母妃。但是……杀
“这就是,你尽全力地爱的方式了吧,刘辉公子。用你的全部…… 去爱着谁……”
旺季能感受到手掌之下,公子的睫毛在颤抖。就像是被关着的蝴蝶一般扇动着。
人还是赢不了本性,戩华王曾经这么嘲笑过公子。
戬华是那种妨碍自己的人就算是双亲也照杀,然后踏着他们的骨头走过去的霸王。旺季想起了他犹如幽冥火焰般的双眸和微笑时如新月般的冰冷嘴唇。
然后就想起了姐姐死前的样子。那个姐姐,为戩华而生,为戬华而死,也是旺家的背叛者。所有曾经爱上戩华的女子都会很不幸,大概以后也会如此。因为戬华是除了让谁去死之外不会做任何事的男人。
虽然他依然前进着,但却渐渐变得对什么都不关心了。
“你在哭吗?”公子抓住了旺季颤抖的手低声询问。
“不。如果你不想要成为和那个男人一样的人,你就……一直走你的道路吧。” 旺季的声音显得很干涩。这话简直就像是说给自己听的一样。
旺季轻哼着一段旋律,这是女儿小的时候,为了哄她而弹的曲子。他感觉到公子眨眼的速度越来越慢,不一会就迷迷糊糊地睡了过去的感觉。
他耐心地又等了一会儿,然后放开了手。这时,他听到鸟拍打翅膀的声音。
被称为破灭的妖公子的戬华,平静地踏过了成千上万的尸体走到今天。就算知道在他身边会死,爱着戩华的女子们,第六妾妃啊…… 姐姐啊……大概都曾幸福过吧。真的吗?
“现在的你是为了什么而活着呢?”自己曾经这样问过戬华。他就像被第六妾妃的头发缠住了一般,被渐渐走下坡路的朝廷和看不到未来的世界束缚着。
旺季不得不承认,不论现在或是过去,就算戬华现在已经对很多事情漠不关心,总比不管怎么走也没有任何改变的自己好太多了。他又一次这么觉得。从那之后,旺季把剩下的事情都交给部下,再也没有来看过小公子。据报告说,公子从连续几天的高烧恢复过来之后,关于第六妾妃出事那晚的记忆几乎都消失了。听到这个,旺季心里很不是滋味。公子把记忆连同不知什么时候消失的紫藤色的带子,因为不想看到,不想回忆起来,就在某处丢掉了。
不能保护自己的心的话,是无法在那个后宫里生存下来的。这是没办法的事情。虽然旺季理解,心里却很不好受。
晏树说过,人有光明的一面就会有黑暗的一面。黑暗的一面犹如无底的黑色深渊,大概是因为只有自己瞄到了公子的黑暗面才会觉得不舒服。
“‘一个人在给池子里的鲤鱼投食’吗……听起来感觉好奇怪。不可能说出这样的话吧。”
“难道是那个池子吗。好无趣的说法啊。完全不可能啊。就算是我,也没有和旺季大人一起给鲤鱼投食过。因为没有鲤鱼,下次去给麻雀撒些谷子吧。”
“你怎么会变得这么有对抗心呢……”
给池子里的鲤鱼喂食。而且还是一个人。如果想要回想出一些什么来,也不是完全想不起来的吧。
到底是谁杀了第六妾妃呢?其实谁也没杀她。
那个时候,自己问了戬华为了什么而活着。戩华的回答是,因为有想看见的东西。
为了什么而活着。现在要是有人来问我,自己该怎么回答呢…… 大概是“什么都不为吧”。对于已经风烛残年的自己,旺季在很短的一瞬感觉到了和愤怒很相似的味道。
“这就是,你用尽全力地去爱的方法吗?刘辉公子……”
王被这句话撩起了思绪。像是从记忆的深处浮起了什么的泡沫一般的声音。
刘辉公子。那个声音是这么说的。刘辉公子。那是旺季的声音。
大概是比遇到悠舜还要更早之前。 “喂,王。别发呆啊。饲料就只是在漏下去啊。为什么要在这半夜里给鲤鱼喂食呢……”
“对你的外祖父怎么绕着弯说也没有回音,所以就
只好找他孙子来代替了。”
“不要说得这么理直气壮啊。要是饲料吃得太多,鲤鱼都胖得游不了泳了该怎么办啊?”
“会怎么样呢……沉下去吗?会沉下去的鲤鱼也算是鱼吗?”
“嗯……沉下去的鲤鱼……很哲学的感觉……呃,可能性相当大,但是又有些感觉不太好……”
有点异样恐怖的胖滚滚的鲤鱼。还是应该卖掉之后来充盈国库才对,璃桜这么想道。
听到水花溅起的声音,王用手撑着额。……刚才,明明应该回想起什么才对。恍恍惚惚地在脑海中回忆起了被告知是病死的母妃其实是溺死的,尸体漂浮在水面上的画面,然后连带着回想起旺季的事情的感觉,但是其他的事情还没有完全回想起来。虽然觉得是因为当时年纪还小,记性不好的原因。
感觉自己当时向池子里扔进了什么,结果自己完全想不起来那是什么,意味着什么……嘛,既然想不起来,大概不是什么重要的事情……
一边给鲤鱼喂食,王无意识地哼起了某段旋律。他回想起清苑兄长第一次来到呓语中的自己的身边。但是在那之前,有什么人抱起他,把他送回了自己的寝宫。这段旋律就是那人对着啜泣着的自己唱的歌。
那人还说了些什么,但王完全不记得了。
貌似在这些记忆中,御史台出现的次数太多了。
说不定,那是……王突然想到。胸口就变得温暖了起来,撒出了一把饲料。
“璃桜,旺季他,还好吗?”
突然,璃桜投食的手停了下来,眉宇之间带着些许忧伤。
“那个,那个,王……” “嗯?怎么了,璃桜?”
“外祖父大人,他的……体……”
突然吹起了一阵风,王没听清,不解地歪了一下头。璃桜有些欲言又止,最后小声嘟囔了一句“没什么”。
王虽然依然没听懂,却没有深入地追问。
“这就是,你用尽全力地去爱的方法吗,刘辉公子……”
王在八年前听过同样的话语,那是在悠舜死时,只有自己一个人
王抬头看着夜空。突然,一颗星星映入眼中。那是一颗小小的闪耀着幽蓝光辉的星星,像旺季一样的星星。
王一边想,一边盯着那颗星星。那颗星星突然摇曳着,就像被风吹着的蜡烛一般。
第二章紫公子与雪夜
那是天还没亮的时候发生的事。
王一个人在悠舜的灵柩旁蹲着,呆呆地在那里哭着。不管是谁想要去拉起他,他都顽固地不肯离开,最后拗不过他的亲信们就只好在别的房间等着他。这些事情,王还记得个大概。
不知道这样子过了多久,突然间,咯噔,有脚步声打破了这里的死寂。
王一直垂着的头忽地抬了起来,于是看到了旺季就站在那里。真的是好久不见了。
旺季没有说他真是太不像话了,也没有试着将他从灵柩旁拉起来。
面对可怜兮兮流着鼻涕抽泣着的王,他也没有像那些亲信一样安慰他。
旺季只是慢慢地绕着悠舜的灵柩走着。咯噔,咯噔,这样轻柔的脚步声,耳坠发出的飒飒铃声,优雅的衣服摩擦的声音,这些声音,像是送葬的音乐一般响起。这声音如同鼓动一般,一下下地打在王的心上。然后王的眼泪就流下来了。
旺季一边走着,一边自言自语道。“从以前开始……悠舜他就最喜欢黎明前黑暗的这段时间了。” 太阳和月亮都没有升上来的时候。
当时的那个声音和旺季的声音很像。昏暗中的安静的声音。王就像是溺水的人拼命挣扎一样,拼命想要抓住这个声音。那个声音似乎可以将已经崩裂的自己重新粘合起来。
旺季围着灵柩绕着圈走着,脚步声在靠近着王。咯噔,咯噔。就像是音乐一般。
旺季的鞋头进入了王的视线,然后在相隔了一段距离的地方停下了。他说:“但是,已经天亮了。站起来。”就算只有一个人。
王抽泣着,吸了吸鼻子,虽然连额头也没有抬起来,回过神时自己已经颤颤巍巍地站了起来。眼中映入的先是旺季的衣袂的一角,然后到腰带,过了一会,终于看到了他的脸。那是看和悠舜一样的,灰暗的瞳孔——王的心里咯噔了一下。
记忆的箱子缓缓地打开了一条缝,有什么回忆掉了出来。是在某个地方发出的细细的声音,还有远处落叶的声音。
很久以前,孤在哪里看到过一样的眼神……王注视着那灰暗的双眸。像是要被那个瞳孔吸进去一般。
“不……不成体统,还,还以为你会这么训斥我呢……”
“悼念一个人,有什么不对的?”
不知怎地旺季就是一脸知道王实际上到底丢了什么的表情。
谁都没有真正了解到王失去了什么。就连王自己也是一样。千疮百孔的心以及自己还欠缺的什么地方。假装着不知道而隐藏着的黑暗的一面。因为发觉到了那一面,有悠舜在就觉得会被弥补,所以觉得很安心。觉得。但悠舜将一切都奉献出来后,自己还嫌不够,最终悠舜连生命都给了自己。
旺季好像什么都知道,所以才会什么都不说。这点和悠舜很像。
和悠舜很像……王还是一副很难过的表情。似乎要表达出什么很强烈的感情。想要和旺季多说一些什么,比如迄今为止和谁都没有说过的一些话。两人之间有着巨大的鸿沟,因为太遥远才让人止步不前,但王想要飞跃过去,希望旺季不要走。但是嘴里却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
感觉旺季要转身走了,王深吸了几口气,一句话突然冲口而出:
“我把……悠舜给……杀……杀了啊!”
旺季虽然停下了脚步,但是没有回过身来。只是稍稍抬起头,就好像是在叹气一般自语着:“嗯……这就是你尽全力去爱人的方式了吧。我知道的。这种事情……” 感觉像是在说没有办法。
不说的话脑筋就不正常了——这就是你,尽全力爱人的方式了吧。
“即使拖着脚步也要前进,就算身上有压得站不起来的重量也好,如果想要到达悠舜所在的地方……”
王突然抬起了头,发现旺季要走了。自己的腿不住地抖动,站在旺季后面抓着他的袖子。刹那间,觉得时间好像停止了一样,但是……
“旺季大人。时间到了……”
旺季对着靠在门扉上的凌晏树点了点头,冷冷地将袖子给抽出来,头也不回地走了,就这么撇下了孤零零的王。
从这之后,旺季一直对王避而不见,就这样过了八年的时光。说不定就是从那时开始,王和亲信之间,开始有了一些偏离与不合。连续几天,天气都异常地寒冷,可以感觉到冬天的脚步越来越近了。
“旺季大人,这是今天的药。因为您得了风寒,早起去照顾马儿的事就别去了吧。”晏树端着药说道。
“你是啰啰嗦嗦的小姑子吗?”旺季从露台看出去,突然在庭院的角落里看到了叶子都掉光了,看起来在寒风中瑟瑟发抖的梨树。看着那个,旺季想起了悠舜。
李花是悠舜故乡的白色小花。悠舜明明说过很讨厌李花,不知为何选了有李树的庵堂,于是旺季在自己的官邸里试着种了李树。种了之后,因为旺季来到庵堂和悠舜一起找春天,悠舜说是要作为回礼,正好在李花开放的时候大摇大摆地来到了旺季的官邸。想到这里,旺季稍稍笑了一下。这是他由始至终只是为了悠舜而种的,唯一一棵李树。
看着在悠舜的灵柩旁呆呆地站着的那个王,旺季突然想起了戩华死的时候的事情。
看到戩华的灵柩的时候,旺季没有哭成那个样子。
王说是自己杀掉悠舜的,和第六妾妃那次一样的话。旺季也是用同样的话回答了。但是其中的内涵已经有一半不同了。那是当时王自己尽全力对悠舜表达爱的方式,这是肯定的。为了埋葬掉满是空洞的自己的心,所以就觉得是自己杀了悠舜。这句话一半是对的,另一半是错的。
悠舜也曾试着想要去传递些什么,大概王没能理解。
总有一天,有个人会来教他的,这天总会来到的吧。当然旺季是一点教的兴趣都没有。
我杀了他,吗……当时见到灵柩的他有着深深的丧失无法测量清楚的丧失感……这种感觉,旺季也曾有过。
即便这样,他和以前的旺季是不一样的。
“说起来,以前悠舜曾经说过‘要不去隐居吧’这样的话……” 倒好了吃药用的热水,晏树一副奇怪的表情:“悠舜说过?我不知道啊……啊,知道了。是在第六妾妃死了之后吗?”
“对哦。你带着狐狸的面具出去了之后,有一年多没有回来了, “就算消失了一年以上,旺季大人也完全都没有来追查过我啊。不管离家出走几次,也没有一次问过我理由……现在也是,为什么从朝廷回来,一次也没问过。” 晏树笑着,唰地一声,把一包药倒进了热水里泡开。这包药和之
“所以啊,我才特别想要把一切都给结束掉呢……给,药汤。” 即使和之前喝的完
全不同颜色的药汤,旺季也是什么都不问就喝掉了。那苦味能让舌头发麻。
“要不去隐居吧,这样啊……旺季大人完全不听我们三人说的话,对于清苑一派还是再等等看吧,我们那样的恳求,但是您还是出手了。” 旺季有些歉疚地喝着药汤。在庵里悠舜会那么说,也正是因为这件事。
“就这样让清苑随便去搞吧,你和我要不一起去隐居吧”,他是这么说的。在第六妾妃死后,想要一下子肃清清苑一派的念头被悠舜看穿之后,悠舜给了这个忠告,但是旺季没有听他的话。
几个月后,作为“回礼”,悠舜来邀请他去看李花。然后,很难得地,悠舜又对旺季提出了一个请求。“拜托你了,至少也等到我通过了国试之后,旺季大人。”
对于旺季做的事很少有意见的悠舜竟然两次出言阻止,这是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
那时阻止旺季的,不只有悠舜。可以说是除了自己,全部人都在阻止。就连貘也搞出一堆意义不明的理由来阻止,什么因为黄历上日子不好,所以要往后延期等等。
当时,被称为年轻辈的第一名坐上御史大夫位置的旺季,虽然时不时就会和戩华发生冲突,所以被视为危险分子,但是即便这样有事没事就闹腾一下,可是看看朝廷的势力版图,就知道旺季派还只是一股小势力罢了。
另一边的清苑一派——有些官员从心里这么期待着——光是不选太子而特地选了清苑公子,仅这点就可以知道他们是何等狡猾的人,表面装成稳健派,其实忠义心比纸片还要薄,都是一群滴水不漏的奸臣啊。这些老狐狸聚集在清苑公子的周围,暗地里争权夺利,互相算计,不去关注地方民生,而是在中央肆意妄为。如果这个时候出马收拾,是最有效果的。但是依照周围的谏言,当时旺季与他们的实力悬殊,实在是太过勉强,而且危机重重。
“要不去隐居吧”是吗……旺季对于那些谏言一句也没有听进去。虽然自己也觉得有些太过固执了。
可能会变得越来越过分……戩华王还是依旧将后宫之事丢在一边不管。从第六妾妃的死之中感觉到的东西,渐渐地开始积蓄起来,感觉快要爆发了。
旺季有时候也会发生这种情况。明明就很明白,但是在那一刹那就依循着风暴一般的感情而行动。失败也多在这种时候。
尽管,感情会如同烟花一般散去。即便已经是放弃了,但做的时候确实有一种让人难忘的火热的感觉。
在白骨皑皑的大地上,无论何时都可以去驰骋一番的那种热情……现在早已失去的感觉。
结果,旺季还是没能等到悠舜及第的那个时候。那时候旺季只身一人,就和母妃死了,唯一关心他的兄长因罪流放的小公子一样。
药汤的苦味让舌头发麻,明明喝了药汤,旺季却‘咳’地咳嗽了一声。
那时候,清苑公子在刘辉公子眼前被捕,而逮捕他的人,正是旺季。
那一天,自从第六妾妃死后,旺季第一次出现在一个人玩着的刘辉公子面前。
刘辉公子看着旺季,却只是一副第一次见到他的表情。有点怕生但一直微笑着,知道自己没有被拒绝,天真而小心翼翼地一点点靠过去。很久之前见过的大人的脸,幼儿就算完全不记得也不奇怪。但是说是忘记了,不如说是故意忘掉了。旺季倒是还记得公子手臂上深深浅浅的伤痕,现在还没有完全消失掉。
比起之前最后见到的时候,小公子的表情丰富多了,人也圆润漂亮了。这些肯定都是清苑的功劳,这个小公子就是他仅剩的良心。
在等清苑的这段时间,旺季一脸不知情地和他一起画画,玩沙包。刘辉公子是个很可爱,也很有礼貌的孩子。虽有些偷偷看人脸色的动作,但是对旺季来说已经非常可爱了。刚收养时候晏树和悠舜,甚至是皇毅的时候,他们都反抗过旺季,天天琢磨着怎么惹他生气,回想起来,自己也曾把他们弃置一边或对他们火冒三丈。这三个人和好孩子差得很远,反倒像是群棘手的小动物。
眼前这个公子,却好像是为了迎合谁的喜好,小心翼翼地做出来的一个乖乖的人偶。
正在画着铃兰的公子,突然抬头对上了旺季奇怪的眼神,显出了一点害怕的神情。就好像是一直以来没有被人发现的黑暗的一面,在被人发现的瞬间正好自己就站在一旁看到了的感觉。
“我……有何处不周,没有做好吗?”
旺季惊呆了。五岁的孩子知道什么叫“有何处不周”吗?
“这样总是配合着别人,这点我觉得不好。真的要是喜欢画画的话,就不要在意我,埋头在画画上才对。你难道没有什么真正想做的事吗?” 刘辉公子张着嘴没出声,看着画好的铃兰脑袋变得一片空白。
“那个……不……”
旺季沉默着。刘辉公子,还等着旺季说些话,递个台阶给他,他好就坡下驴地回答,可是旺季就是一句话都没有,光是这么等着他回答。
“那个,骰子游戏……什么的……那个……喜欢吗……?”
“我是在问你你想要做的事情是什么。”
刘辉公子可怜兮兮地站在那里颤抖着,就好像旺季在欺负他的感觉。
比耐性还是旺季的更好。刘辉公子感觉是将所有旺季可能觉得好的答案都想了一遍,还是找不到答案,似乎只能实话实说了。于是公子像是放弃了抵抗一样,用小的不能再小的声音说。“爬树……我想玩一次。那棵,最大的树……”
那是长在附近的一棵连大人也望不到顶的大橡树,要是野孩子的话肯定会比着看谁爬的高,很让大人觉得担心吧。原来如此,旺季想着。那么高的树,不用想就知道,对于小公子过度保护的清苑公子是不会让他去爬的吧。
旺季就把刘辉公子像是包袱一样夹在腋下,然后带到树下托着他的屁股。
“你能爬多高就爬上去试试。我就在下面。不要往下看就只要朝上看就行。”
“诶,诶!?那个,但是……”
“不爬的话就放你下来咯。清苑公子也已经回来了呢……”
这是真的。约好是玩到清苑回来。对旺季来说也是个麻烦,他不爬的话反而省事。旺季拉了拉他的衣服,但是公子没下来。就像是蝉一样黏在树上。
“爬,爬,我爬。”
刘辉公子一开始还小心翼翼,但是一会儿就放开地爬起来了。遇到危险的时候,旺季就很自然地用手或肩膀撑他一下,但是他完全没有在意这些。还有一点就要爬到树顶了,刘辉公子喘着粗气,这时才想起来要往下看。结果因为太高了,连叫都叫不出声音,吓得魂飞魄散了。
旺季马上从下面追上来,一言不发地直接把紧紧抱着树干的刘辉公子拉了下来,往两个人坐上去也不会断的粗壮树枝一起慢慢滑过去。旺季还玩性十足地将在下面扯下的草叶拿来当笛子吹。公子抬头看着他,于是他也给了公子一片草叶,公子看着他也模仿他吹了起来,可是出来的声音却很奇怪。
然后两个人并肩在那里看风景。公子不知道在想着什么,一个劲地沉默,旺季反正是无所谓怎样都好。从那里看出去城市街道就像是围棋棋盘一样。
眼前的王都十分漂亮,虽然有些地方还有欠缺,但无疑正在发展完善着。
以前,可不同。
好几次被卷入战火之中,王位几度易主,那个时候官吏和贵族之间斗争不断,街上到处都是堆积如山的尸体和瓦砾碎片。国家机能基本丧失殆尽,处在半崩溃状态,就好像是身负重伤快死了,被遗弃了的老婆婆。人们的内心和这城市一样,都被侵蚀得千疮百孔,就好像被虫子蛀空了一样在慢慢死去。
贵阳完全包围战前,看着这幅太过凄惨的景象,旺季能做的也仅是驻足一观而已……旺季他什么也做不到,除了将王都拱手相让给戩刹那间,旺季的表情有些扭曲。有什么不同了。和那个什么也不能做的时候相比,现在有什么不一样呢?钟声响起了,到了清苑该来探望小公子的时候了。然后旺季发现
“要回去了吗……”旺季念叨着,然后抱着公子回到了地面。
“看到了有趣的风景啊,刘辉公子。你觉得开心吗?”
公子虽然有些扭扭捏捏,但还是用细得像蚊子的声音拜托道:…… 那个,对兄长,我爬树的事情可不可以不要说啊?会,惹他生气的……” 旺季低头看着公子。原来结果还是什么也没有改变啊。这个公子,只要想要被爱的人在身边,就会一直完全配合对方的喜好,重塑自己。所以,尽管旺季做出了一些动作,还是什么都改变不了。
脑海里,戩华的脸一闪而过。第六妾妃死后,还是一样对一切毫不关心的王。是的,旺季无论再怎么拼命地奔走,还是什么都改变不了。
旺季撇着嘴,冷冷地说道:“知道了。那么,等清苑公子来之前,去玩丢沙包吧。”
公子马上低下头,做出似乎犯了大错的表情,但只是维持到深爱的清苑公子到来为止。听到了清苑公子的脚步声,公子马上又变成了可爱天真的笑脸,向他报告自己今天玩了沙包
画了画。旺季则是一副局外人的样子听着这些话。
现实就是这样,把理想和现实分开来看就会变得比较好过。然而还是,不想放弃,想要拥有梦想。还有,曾经想过的……自己也能改变什么。
旺季看着没有叶子光秃秃的梨树。那个时候,无论是谁,都说为什么这么急呢。
其实是……那个时候,和公子一起在树上并肩坐着,看到了那个光景的缘故吧。
那是没有欠缺的城市街道。虽然还未完成最后的布局,但是充满了力量和希望,如同血管在搏动着。与那个曾经没有一处完整的地方,像是个残破的棋盘一样荒废的贵阳完全不可同日而语。
那是旺季长久以来想要建立的世界,但完成这事的不是旺季。
曾经像是濒死的老婆婆一样的那个都城——那个国家,竟然重生到这样的地步。
然而这时戩华和黑发的……旺季突然感觉头脑一阵眩晕。那个是谁呢?
但是那个时候的戩华,就像是把后宫抛在脑后,一副完全不知道朝廷的权势纷争的样子,就这么放着完全没有要插手的意思。当然对于政务一直没有放松过。
谁也不会说戩华变了。但是在旺季的眼里,戬华和以前相比,完全是两个人了。
曾经在用堆满了骷髅的道路上奔跑着,只要是妨碍自己的,不顺眼的都统统消灭掉,一直闯到今天。以压倒性的力量和头脑统治着国家,从根基上重筑彩云国的妖公子。当时的朝廷里要是有一些想耍滑头的家伙嚣张跋扈的话,没等他站稳脚跟,肯定会因为戬华王觉得他太烦然后就把他斩杀了。
但是,不知从何时起,戩华王什么都不干了,也不再前进了。这个世界和戩华一起,慢慢地停了下来,慢慢地走着下坡路,谁也阻止不了。
看到这幅景象,旺季只能一个人生闷气,对于周围的建议也充耳不闻,就对清苑一派出手了。结果,被逼下台的,反而是旺季。
噔的一声,旺季随意拨弄了一下琴弦。将清苑判了流放罪之后的一段时间,旺季偶尔会去后宫弹一下琴。
然后他发现了为了寻找兄长,开始在后宫中如同幽灵般徘徊着的小公子。小公子偶尔会在角落里蜷着身子蹲着,看起来就像是一堆脏兮兮的抹布堆在了一起。蓬松的头发还可以让人勉强辨认出是个孩子,但是那像是破烂抹布团扭动着走起来的样子,简直就像是谁的影子被单独的剥离出来了一般呆滞,没有内心,只是为了追寻不知消失在何方的本体而漫无目的地游荡着。
这时已经是深夜了,旺季从旁边房间里找出了已经布满了灰尘的琴,第一次拨弄起来。明明就算被戩华王命令了也固执地不肯弹,理由就连自己也不是很明白,只是明白这不是为了赎罪什么的。过了一会,旺季就听到了抽泣的声音,那是撕心裂肺的恸哭。
虽然是完全迎合他人喜好的公子,但是这真实的哭声,第一次打动了旺季。虽然没有内疚,但是自己确实从那个公子身上夺走了心和亲爱的兄长,这是不得不承认的。
渐渐地哭声停下了,旺季轻手轻脚地去看了看,原来小公子在回廊的角落睡着了。在冰冷的走廊里寂寞地团成一团,像是谁丢弃的毛毯一样。脸上露出了天真的,孤独的,一边哭一边在寻找着什么的神情。看到这个表情,旺季第一次感觉看到了这个公子的真正的样子。只要有对方在旁边,马上就会迎合的公子,说不定只有在这样的寂寞的场合,才能展现出真正的自己……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呢?旺季也不知道。
这个时候,旺季才拉近了迄今为止的距离,将公子抱起来带到了卧室里。
这之后极少来后宫的几次,旺季总是在第六妾妃寝宫的附近,或者选择离小公子徘徊的地方不远的地方弹起了琴。但是有感觉到有人靠近的话,手就停了。
就算在后宫遇到了小公子,他也不会接近,对旺季表达温柔。这点对旺季来说也是谜。
“我想了想,和现在也没有太多改变……”
就算一封回信都没有却完全不气馁,也许是因为已经习惯那样了吧。王还是以前那样,是为了完全配合对方喜好而创造出来的公子。旺季会想要靠近他,会在意他,回想起来似乎都是在他‘不是那个样子’的时候,在悠舜的灵柩边啜泣的时候也是。
“所以不要没事就跑到那边去啊……”在旁边削着苹果皮的晏树,对于旺季的自言自语都看穿了一般,小声地说道。
可能就是这样……旺季沉默着,用牙签插着苹果,咔叽地咬了一口。然后他突然有些心血来潮,抚弄着久未触碰的琴,弹起了“苍遥姬”。
突然,在御书房的王抬起头,一脸快要跳起来的表情,把刚进来的璃桜吓了一跳。
“哇?!怎,怎么了…… 是闻到了苹果的味道了吗?”
“苹果?……啊,果然是又酸又甜的苹果的味道啊。” “啊。是外祖父喜欢的苹果的味道。回乡的时候分给我的。这个绝对不能做鲤鱼的饵料啊。我是拿回来给女官还有景宰相分的……” 璃桜感觉到了王的视线,叹了口气。对面是一副十分想要的表情。虽然是贵重的苹果,但是还是很不舍地拿出了一个分给他。酸味很重,璃桜也很喜欢吃,本打算是珍藏起来的。
“就只分你一半啊……那刚才在那里四处张望,是在干吗啊?”
“觉得听到了旺季的琴声。其实是不是悄悄地来了?就像是苹果一样藏起来了!”
“怎么藏啊!不可能回来吧。外祖父大人现在……”
璃桜一下子就语塞了。把苹果切了一半,将一半扔给了王。
“怎么可能会来。悠舜大人那时候,虽然没有相应的官职,还是打破禁忌走进了祥景殿,这成了外祖父大人的罪状。收我做养子的时候,明知道郑君十条,却还是接受了的也是外祖父大人。外祖父大人知道自己做的意味着什么。要是不是悠舜大人那样的事情,他是不会再回来的。”璃桜的率直,和旺季十分的相似。
就如同璃桜所言,旺季的地位与权力一点点被剥夺,最后从朝廷中被贬谪出去的元凶就是自己。很久以前他就不再踏入朝廷了,现在更是王叫他回朝廷来都不可能了。
王默默地啃着半个苹果,苹果酸的让人想哭——旺季不会再来了。
“对不起。我……有点说的太过了……”
“不用道歉。事实就是如此……”
旺季没有打算要再见面。自己只是这样静静地等着,也不会有什么事发生。
“我今天就要出城去了。估计会有一段时间见不到了。”璃桜说。
突然,王想起了下雪的那个晚上。那个时候的旺季说过要回来。但是这次就……胸口觉得压得难受。刚才以为的旺季的琴声,是苍瑶姬——离别之曲。
要弹奏这种琴实在是极难的,就算是宫里的乐官们也是弹一曲就叫苦不迭。但是王曾有幸听到过一次。在很久以前的一个雪夜里,在空无一人的后宫听到了。道路两边的灯笼不时飘散出红红的火星,年幼的王和随着灯光伸长缩短的影子追着那飘摇而来的乐音忘我地走着。直到今天还是觉得很不可思议的一夜。谁也不知道那天夜里遇到了什么。如果去问慧茄,也许他会告诉你,但那答案只是照本宣科,得不到真正的答案。大概,慧茄是故意不把旺季的事情告诉王的。只要谈到关于旺季的事,慧茄就三缄其口。所以那个雪夜发生的事情,应该是不能从慧茄那里问出来了。
那个下雪的夜晚,旺季确实说过:“和我一起走。离开这座城,抛弃所有的一切,你想要和我一起走吗?”
自己的回答是:“现在还不能走。但是你会等我吗?”对于这么说的自己,旺季马上,回答了什么。
强烈的夜风吹拂着,“紫装束”伴着大粒的雪花狂舞。因为这个风的缘故,刘辉没有听清楚旺季回答了什么。那之后旺季就离城而去,一直——直到永远,都不会回来了吧。
嗖地一下,王闭上了眼睛,咬了一口苹果。想着那握不到的手和没听到的回答。
“你想要和我一起走吗?”
那晚,旺季穿着“紫装束”,可能是他最后的一点坚持也说不定。
本来呼声就很高的清苑公子被他拉下来之后,旺季就已经等于和整个朝廷作对了。特别是其他的公子和亲族们危机感都非常高,很快就联合起来要排除旺季。将清苑逮捕的一年后,由于没有听部下们的再三谏言而盲目行动,导致猎物的一半还没到手,自己就被迫逃走了。旺季的左膀右臂们也一个个都遭到了打击,相继不可思议地的被贬谪,被谋杀或离奇死亡。
亲近的贵族和官吏都对旺季唯恐避之而不及。陵王也被贬谪到了地方上,被视为自己的后继者的皇毅也几度遭到暗杀,但是还是固执地黏在旺季身边不肯离开。
可是就连女儿飞燕也遭到了袭击。到了这样的地步,旺季也不得不认输,将皇毅从侍御史降格到了监察御史,和飞燕一起强行逃离到地方上。不这样做的话迟早会被谋杀的吧。那个时候,和影子一样待在自己身边的,就只有从一开始就跟着自己身边的
貘而已了。
从很早以前,各地的属下和友人就纷纷送来劝他尽早离开王都的书信——地方是旺季的阵地,现在从中央离开,在地方等到热度过去再说。
确实,赶紧舍弃掉一日不如一日的朝廷,任凭它腐败下去就好了。旺季要是不在了,朝廷肯定会开始同伴相残,这是很简单的事。
但是,旺季没有离开贵阳。就像是被缝在了王都动不了的样子,一直做着没有用处的事情。一天天过去了,只是在浪费时间罢了。拖拖拉拉,终于到了今天。然而并没有什么特别的理由。
逃到地方,然后呢?旺季感觉到现在为止从来没有感受过的无尽的空虚和徒劳。
就像戩华对一切都渐渐失去了兴趣一样,旺季的心也是,突然就好像少了一块。到现在经历过几次的贬谪,看过几次荒凉的景象,一次都没有这样,心少了一块似的样子。
已经……因为像是拖着影子在走,透出一股有气无力的颓废感。听着越来越近的终结的脚步声,却连逃走的念头都没有了。与其说是破罐破摔,可能就是太累了,不想再走了而已。想要将所有一切都结束,变得轻松。
所以那个晚上,一个人去往后宫,到底会发生什么,旺季早已心知肚明。
他带上了紫装束和爱用的苍剑,还有小小的桐制的琴。旺季能称得上所有物的东西,并没有多少,那其中的仅有一个,就是琴了。稍一拨弄,人就一定会慢慢聚集过来。旺季很喜欢看着他们聚集,虽然自己也不明白原因,在军中却常常被要求演奏。不管是怎么样的硬汉子,只有琴一弹就马上安分了下来,哭得一把鼻涕一把泪的。
将自己的宝箱里面所有的东西全都带走,大概,东西也就只有这么多了吧。
那晚气温骤降,一下子就冷得不像话。已经不像是晚秋了,反而像是凛冬。
自己在做什么,已经不可能被属下阻止了。回到御史台的时候,属下都已经不在了。到最后还留在身边的仅有的少数御史们也被一个不留地因为被诬告而拘禁在刑部了。然后对于自己也被三省六部的正副长官全员一致弹劾,弹劾书已经提交给了王和宰相。这些他都已经知道了。
旺季朝着白天也没有什么人的偏僻的四角亭走去。通往后宫的门扉,就像是在说“请进”一般一个不少地全都敞开着,甚至连个门卫都没有。穿过门往内廷信步而行,全副武装的旺季却连个上来对他进行责问的巡逻士兵都没有。而且再往里走,可以看到灯火一个个地熄灭,人影就这样消失了。
旺季无力地耷拉着肩向着四角亭走去。在远离后宫的这个四角亭,周围都是六角形的柱子,还有积满了落叶的休息用的椅子。
旺季将抱在腋下的小琴桌打开,把琴放了上去。然后,将在六角形柱子上紧贴着的一个烛台,依照顺序一个个地点亮。当六个全都点亮的时候,在漆黑的夜里,看起来就好像是四角亭是孤零零地浮在光线中。
在这如梦似幻的光景中,旺季感觉也变得好了点。想想似乎已经很久没有对什么东西感到满足过了。
抬头仰望,新月如钩一般在笑着。感觉自己成了独守孤城的王,全世界就只有自己一个人。
突然,他拔出了剑。从那无华的剑鞘之中,苍蓝色的寒光一阵阵地闪现出来。旺季将它立在了旁边。做这些事的原因,果然是因为笑着的新月吗。
然后旺季开始弹奏最后的曲子。过了一会,相当纯净又令人怀念的铠甲声穿入耳中。有几个火把将四角亭包围了一般,四角亭周围开始被一根根火把照亮。旺季一边弹着琴,嘴角还是带着嘲讽味道的微笑。
不管何时,只要一弹琴,刚才还是什么都没有的地方,就会有人突然出现。
但是今天的客人,既没有曲着膝盖来聆听的可爱感觉,也不风雅。他们完全不在意琴声,慢慢地缩小包围圈逼近。他们没想到旺季已经全副武装,拔出的剑就立在旁边。知道了这样的情况,他们的速度稍稍有些放慢,但是还是如潮水一般涌了上去。
直到包围圈贴到了围住四角亭的六角柱,旺季还是一心继续弹奏着——这个曲子,完了之后。
围成一圈的无数火把,还有刀刃的闪光把四角亭照亮,苍剑像是呼应一般鸣叫着。不知何处,传来了铃的一声,不可思议的声音。什么声音?旺季在脑中的某处感到不可思议……很久以前,好像在哪里听到过那样的声音。
回过神来,白色的雪花已经大量的洋洋洒洒地飘落了下来。自己到现在为止已经有好几次止步不前了,不过这一次,还是拖着影子晃晃悠悠地走了出来。之所以弹奏“苍瑶姬”,是对所有一切宣告离别的送葬之曲——一切都已经……结束了。
从树丛滚出了一团呆住的脏脏的小东西,旺季有些呆住了。说得明白些,就是已经完全忘记了。今夜来后宫,完全不是因为他,他的出现根本是预想之外的。说不定自己不知觉地叫了他的名字。
听到这个的兵卒们,马上纷纷就开始傲慢了起来。“刘辉公子…… 啊,最小的公子嘛。喂,这个家伙不要紧的。干掉他好了。其他的四个公子还有妾妃们,对于少一个公子只会高兴吧。杀了他之后就扔进池子里去。”
“住手。刘辉公子和这里的事情是无关的……”
虽然马上出言制止,但却没有人听得进去。就好像是要丢垃圾一般的样子,一个兵卒拿着枪走向了公子的身边,旺季马上下了决断。他无声地将立在旁边的苍剑拔出来,对着最近的男人,面无表情地将他的右手掌给斩飞了,然后将掉下了的枪夺下来,深吸一口气投射了出去,正中那个要杀公子的男人的背,一击穿心,将他像是标本一样钉在雨雪交加的地面上。
时间如同被冻住了一般,只留下了寂静。
这其中只有旺季在默默地疾走着。对准拿着火把的兵卒,一个个地斩杀过去。火光一个接一个地消失了,还有的看到情形不对就惊叫着跑掉了。很快这里又是一片黑暗了,火光越来越弱,旺季的身影也溶化在黑暗之中。
终于,旺季像是回过神来似的听到了悲鸣与怒号。在混乱之中一个人自在的穿梭驱使着,以十分习惯的手法将眼前的障碍物一一解决掉。对于一直经历败仗的旺季,一对多的乱斗是十分拿手的。在灯火摇晃之下的影子中,就好像只有自己是活着的一般,充满了怪异的气氛。
旺季的夜视能力并不弱,他可以看到呆呆地蹲在角落的刘辉公子。于是他穿过一堆人将他给捡了起来。那孩子特有的高体温就从手上传了过来。感受到这热量和重量,旺季奇怪地有一种安心——活着还会动的,不是只有自己。真是拿这个公子没办法……
旺季抱着公子,在血沫横飞中如同舞蹈一般利落地穿行着。他朝着公子的宫殿前进,只因为这个角落是任谁都会忘掉的一个盲点,果然如同所想得一样,一天到晚都没点过灯的幽灵宅邸一般的宫殿并没有设下什么陷阱,到了这里总算是没有什么追兵的感觉了。
在回廊那里,旺季把追来的最后一个人斩杀掉。总算逃过一劫,旺季长长地喘了一口气。
晦暗的深夜,雪已经积得很厚了,就如同这个看不见未来的世界。
旺季对着暖壶叹了一口气,把它抱在怀里。这个寝宫就像形容的那样,没有火光——其实是从来没有点过灯,只有一盏被打火石给点着了。
公子就好像没有经历刚才的杀戮一般,一直直勾勾地就仰视着旺季,或许他又自己消除了记忆也不一定。虽说是没有办法,果然公子还是一直都没有变过。
旺季有些自我放弃地笑了起来,并没有太介意。对于现在的旺季来说还算是不错的状态。
“好久不见了啊,刘辉公子……”
“好久不见了啊。苍之君……”
旺季被叫得有些不明就里,一直就这么盯着公子看。苍之君。在如今的朝廷里,知道这个名字的,就只有一个人。那是有着冰山一般的美貌和新月似的微笑的血之霸王——戬华。
旺季十分强烈地觉得戩华就在这个后宫的某处,或者就近在眼前。从某个地方窥伺着这些愚蠢难看的情景。
旺季给公子掸去雪花和尘土的时候,被那小手给抓住了,就这样拉到了脸颊旁,十分眷恋地不肯放开。旺季就这样盯着公子看,很罕见地没有阻止他。可能是因为那个时候的公子身上丝毫没有那种特意营造出来的感觉。那是近一年来,一个人在没有人的院子里游荡着,第一次发现了谁的表情。于是想要走近,接触,确定是不是真实的,确认了之后从心里哭出来的表情。要去打扰这样真正的寂寞,旺季也不至于坏成这样。
“刘辉公子……怎么会到那里去的呢?”
“听到了,琴声……” 旺季一直沉默着。确实,只要弹奏了,大概这个公子就会循着声音而来,踉踉跄跄地靠近,这次也不例外。旺季拨弄了一下刘海。明明总是可以逃得掉的,却终于还是发现到逃不掉的奇妙心境。本因为完成了弹奏难度极高的苍瑶姬而心满意足的心情,却偏偏因为这个唯一真正的听众而被破坏了,还真是讽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