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篇 乞骸骨 冬之华 重华篇

后半夜的月光映照着一只一直盯着城里的乌鸦。伴着它啼叫的声音,刺骨的寒风划过树梢。

同样的光景,乌鸦已经看了三遍。

第一遍是在一个小庙。从半年前的春天开始,那里就一直点着七支蜡烛。

第二遍是在最近。在一个夜深人静的时刻,大夫开始为卧病在床的紫刘辉诊疗。除了他们两个,紫刘辉的宰相李绛攸还有大夫的妻子也在场。除了他们几个以及窗外的乌鸦,没有人知道这件事。

第三次则是在一个漆黑的夜晚,年老的紫刘辉一个人静静地经过后宫的庭院,经过琴声不再响起的亭子,经过空无一人的仙洞宫,经过已经没有后妃的寝宫,最后来到了长年以来一直束缚着他的王座。

虽然乌鸦以前也偶尔看到这样的情景,但是自后妃过世后似乎越来越频繁了。紫刘辉在城里漫无目的地来回走着,就好像这样就能回到过去的时光一样。

一阵狂风吹起,树木纷纷随风晃动,银杏的树叶簌簌地掉落下来。

现在是几年了?乌鸦数着日子……啊,已经是上治三十一年了。紫刘辉已经五十一岁,而离他的后妃红秀丽去世,也过了十五年了。

序章

窗外的风不断地发出声音,在卧室里写着东西的刘辉停下了手中的笔。这样的秋夜里,耳边传来的呼呼风声让他觉得似乎能听到旺季的琴声。

今晚终于又能到在皇城里溜达了。这样想着的刘辉把桌上的公文扔到旁边的筐里,准备动身了。

然而就在他准备出门的时候,“大夫”不知道什么时候静悄悄地进来了。

大夫把手放在刘辉的腹部进行触诊,不一会儿就把手伸了回去。

“王的状况如何?”宰相李绛攸这样问道。站在刘辉身后的他正好踩着刘辉的影子,就像操控着刘辉的灵魂一样。

杜影月自十三岁状元及第以来,一直以他的师傅权瑜为目标,想要成为像他一样优秀的地方官。但是在这次秋季人事大变动中被召回中央。宰相李绛攸如此急迫地让杜影月回到中央,渐渐有李绛攸想指名杜影月为下任宰相后补的流言传出。但是其他人并不知道今晚李绛攸和杜影月今晚拜访王的寝宫。

卧室中,只有月光在静静流淌。影月给绛攸做了指示,绛攸则侧着耳朵仔细地听。刘辉则一副事不关己的样子整理好身上的衣服。

绛攸一言不发地把冒着热气的药汤递给刘辉。正因为这碗药汤是绛攸亲手递给他的,也是影月和妻子要求他喝的,刘辉才说不出“等下再喝”这样的话。

除了在场的这些人,没有其他人知道王的药在哪里。连璃樱公子也不知道。刘辉把滚烫的药汤灌进喉咙后,说起了他唯一的女儿。“影月,无论臣子们有什么样的流言蜚语,请不要耽误重华的诊疗哦。她的病不是简单的病,虽然我嘴上不说,心里还是很着急的。“

“嗯嗯,我和妻子一直都关注着重华公主的情况呢。”他注意到了王沉下去的脸。对于唯一的女儿,王十分珍视。

“从很久以前开始我就时不时向您禀告公主的情况没有大碍。但如果她不好好爱护自己的话,那一天是会到来的哦。”说完这些,影月就离开了。

现在卧室里只有刘辉和绛攸两个人。

绛攸帮刘辉穿上衣服,然后把火炉里烧红的炭捣碎。刘辉本来漫无边际地想着今天处理的朝廷提案,却不知不觉偷偷地望向绛攸,脑子完全转不动去想那些提案了。

两个人一同站在窗边,眺望月光映照下的秋景。要是两个人能够永远地就这么看着窗外的景色就好了,刘辉这么想道。

绛攸突然问道:”重华公主……怎么样了?“

刘辉把脸转到绛攸看不到的那一边,环抱着手臂说道:“我想说……明年重华十六岁生日的事情……

重华出生的那一天,正是天寒地冻,大雪纷飞的时候。

银装素裹的庭院就像葬礼现场,刘辉还是像往常一样来这里剪花。不一会儿,他手上就多了一束红色的山茶花和白色的山茶花。

(在日本,椿指山茶花,同时又有死亡的意味)

女儿的名字叫重华。刘辉取这个名字,是因为她的皮肤像白色山茶花一样白,嘴唇像红色山茶花一样红,头发像停留在椿树上的乌鸦羽毛一般漆黑,是连猴子见了都会惊艳得脑子无法转动的倾国倾城之貌。

然而在那年冬天,在约好的春天到来之前,在雪花还在飞舞的时候,秀丽就去世了。

在慢慢流逝的时间里,种种不详的迹象不断显现。最后,整整一年的婚后时光来到了画上句号的这一天。

刘辉并不清楚这样的自己到底算不算是幸福的。这种沉重的幸福,让他流下了夹杂着喜悦和痛苦的泪水。在抱起哇哇大哭的重华之前,他觉得就算每天把自己弄得很忙,也无法减轻和忘却内心的这份伤痛。

然而事情并不是这样的。有什么东西在悄悄地变化着。

从秀丽的葬礼那天开始,无论换多少个女官都无法止住重华的哭泣。只有刘辉在身边的时候她才会安静下来。因此刘辉不得不亲自照顾重华,把她的床铺搬到自己的寝宫,在政务室里一只手处理公文一只手摇着摇篮,甚至上朝的时候也要抱着重华。

因为刘辉在政务室里摇摇篮,让前来奏事的大官们觉得被王敷衍了。

在文武百官看来,王把女儿放在政务室里,只要女儿一眼泪汪汪就跑过去安慰她,把前来奏事的大臣晾在一边,真是太差劲了。

即使要到别的部门办事,刘辉也是抱着女儿去的。与其说刘辉是喜欢女儿到一刻不能分开,还不如说刘辉没有自信让女儿在自己回来前不哇哇大哭。但就算官员们含泪恳求,刘辉也没有把女儿交给别人照顾的打算。

刘辉去到四省六部的时候总能受到热烈的欢迎(很明显官员们欢迎的不是他)。相反的是,在朝廷上,官员们冷冰冰地议论“又把她带来了啊”。朝议陷入僵局的时候,刘辉就会低头盯着睡在膝盖上的女儿,然后做出决定。

重华只有在肚子饿了,刘辉忘了给她换尿布,还有睡到翻不了身这些必要的时候才会哭,其他时候大多是安安静静地在睡觉,就像个大人一样。当刘辉集中不了精力的时候,就会抱上重华出去散步转换一下思路。

过了不久,重华不再满足于待在摇篮里,而是在政务室里爬来爬去了。当刘辉思考着什么难题,很久没有理她的时候,重华就会爬到他的脚边敲一敲他的脚,提醒他不要忘记自己的存在。

到了半夜的时候,重华偶尔会突然哭起来。这时候,刘辉就抱着她在偌大的宫城里面闲逛,边走边唱着摇篮曲。自从秀丽死后,刘辉到了晚上完全睡不着,所以抱着女儿这样闲逛一晚是完全没问题的。倒是重华睡在他臂弯的时候,刘辉就迷迷糊糊地走到后宫一处空房间抱着女儿倒头大睡了。

然后到了早上起来的时候,发现自己身上披着毛毯,静兰和楸瑛两人笑眯眯地站在旁边说:“早上好呀主上~”

见到重华的大官们都忍不住说:“重华公主长得和红秀丽一点都不像啊……”

楸瑛则是半严肃半开玩笑地说:“啊啦啦,秀丽小姐真是生了个小美女啊。要是我现在还是二十岁的话就好啦~”听到这话的静兰火冒三丈,在宫里追了他一天要给他点颜色看看。

那时候的重华还没学会说话,无论是义兄璃樱公子,还是王身边的三人组都非常着急,但刘辉反而十分淡定。虽然重华还不会说话,但是他们几个,女官们,还有秀丽的老朋友,老搭档们都会向重华说她母妃从一而终的爱情故事。渐渐地,重华慢慢开始开口说话了。

当刘辉想要对女儿做些什么,或是说些什么的时候,他就会停下笔,弹奏琴中琴(虽然只会弹两首,但女儿好像完全不介意的样子)。只要听到琴声,在喜欢的地方散步的女儿就会停下来听。让他觉得奇怪的是,女儿喜欢去散步的地方,要么就是隐居的宋太傅家,要么就是外祖父邵可家,要么就是夜晚的仙洞宫。

由资历老的女官在刘辉睡着后掀开被子把年幼的重华抱到另一个房间睡的事情也渐渐成为过去了、虽然刘辉还是一如既往地睡不好,但现在已经没有唱着摇篮曲在夜晚的宫城散步的必要了。由于不用照顾重华而多出来的独处时间里,刘辉偶尔会去以前和旺季相遇的亭子里弹弹琴,或者拉着重华还有楸瑛的手像以前一样大晚上去散步。

重华已经长大了,再不能像以前那样让父王抱着自己去上朝了。明白这一点的重华每天早上都自己跑去找父王。虽然这样做会被女官呵斥,但刘辉还是放任她这样做。

不再在政务室里爬来爬去的重华开始安安静静地坐在政务室的一角看书学习。

偶尔,重华也会静静地一个人跑出去。如果这个时候把女儿追回来的话,女儿就会用那黑溜溜的眼睛盯着自己一动不动,于是刘辉就没有管她了。在这以后,刘辉渐渐觉得女儿没有自己,甚至自己有一天消失了,也是没有问题的。她再也不是那个自己一离开就会哇哇大哭的小婴儿了。

然后

每次刘辉回到后宫的时候,重华都很安静,好像不太高兴的样子,和他也不那么亲近了。

刘辉还是以他自己笨拙的方式表达自己的爱意——每天去后花园剪一束花。他和女儿一样沉默,但把花束捧在胸前的时候,刘辉感觉自己想表达的能通过花儿传递给女儿。

花儿和女儿,都是刘辉捧在手心却宛若失去的东西。刘辉常常会突然想到,自己撒手人寰,只有女儿一个人孤零零在世上的日子,总会到来的。无论是今天,还是明天,每一天过得并没有什么差别…这样想着想着,就不禁想要沿着原来的路往回走了。女儿并没有而且也不需要改变他的世界,但一个人走在荒凉的人生路上,和牵着女儿的小手一起走,还是不太一样的。

刘辉渐渐地发现了女儿和他相似的灰色地带——那些奇奇怪怪的的部分。半夜的时候,重华会醒来望着窗外的月光,好像有什么人来访似的;午后抱着她在外朝的庭院散步的时候,重华会用手指向仙洞宫那棵千年樱;朝议的时候,重华也一直盯着空无一人的刘辉的左侧,仿佛有什么人站在那里似的——那是王的尚书令的位置。刘辉不禁想:难道重华连往生之人都能看到吗?

然而,刘辉唯一不去解开的女儿的谜团,就是她的外表。四五岁时候的重华已拥有珍珠般白皙的肌肤和长长的睫毛,她一个人在政务室玩耍的时候,被来找刘辉的大官看到,大官脱口而出说重华和红秀丽长得一点都不像。

连楸瑛也一本正经地说:“哎呀,秀丽小姐可真是生出了国色天香的女儿呢~要是我还是二十多岁就好啦~“

听到这话的静兰怒火中烧,足足追打了楸瑛一整天才停手。

也是从那时候起,重华更加地沉默寡言。作为义兄的璃樱和王身边的三个人都十分担心这种情况,刘辉却似乎不太在意的样子。

虽然重华总是不说话,但也有难得的开口的时候。比如说璃樱和王身边的四个人,还有一个曾经是秀丽老朋友的女官。这位女官(楼主:不知道是珠翠还是香铃)经常给重华讲起父王和母妃矢志不渝的爱情故事。在这些人面前,重华就会讲得多一些。

刘辉在想要和重华讲什么,却还没想好的时候,就会停下笔去弹弹琴。虽然只能咿咿呀呀地弹上那么一两首,重华却没有很在意的样子。然后他就领着重华去她喜欢的地方散步。

重华身上的另一个谜团,就是她喜欢散步的地方——隐居的宋太傅家,祖父邵可家,还有夜晚的仙洞宫。散完步后,女官就把小重华带到另一个寝宫,给她盖上被子睡觉。刘辉虽然还是睡得很浅,但现在的他已经没有必要抱着重华,大半夜唱着摇篮曲在偌大的王城里闲逛了。

在重新获得的空余时间里,除了工作,刘辉还偶尔会去亭子里弹弹琴,或者牵着楸瑛和重华的手,像以前的夜晚一样一起散步。

虽然刘辉不用再抱着重华上朝,但每天早上重华都会自己跑来跟在父王身后。虽然女官为此生气过很多次,但刘辉没有多管。于是重华在政务室的角落占了一个位置,开始读书学习。

无论是璃樱,王的亲信们,还是朝廷的大官们,总会抽出时间来教教她。在地方任职的榛苏芳和杜影月来王都的时候,也会给重华讲各地的奇风异俗和有趣的故事。重华总是认认真真地听,在他们讲完后很有礼貌地小声地说:“请你们下次来一定要再讲给我听哦。”除此之外,重华还把高官之间的政治讨论一字不漏地记下来。

刘辉看着在庭院里的重华,感受到她像小树拔高一样惊人地成长。她再也不会半夜突然醒来跑出去,然后把找不到她的女官急哭了。以前,这种情况可不少见。

重华似乎总在找着什么人。无论是在夏天的庭院,还是在秋天的走廊,她总是左顾右盼。当刘辉问她:“你是在找秀丽吗?”的时候,重华仰起小脸,给了一个不可思议的回答:“母妃是连父王都找不到的人,我就不会去找了。我要找的是别的人。”

虽然不太明白女儿的最后一句话,但刘辉觉察到女儿知道了自己真正的愿望,于是就很高兴地抱起女儿,两人一起回去了。

当重华快要七岁的时候,她很难得地在小纸条上画了一只笼子,在旁边写着“想要一只小鸟”。当刘辉在小纸条回复她:“那小鸟在哪里呢?”的时候,重华写道:“我要自己抓一只回来。”于是刘辉在政务室为重华准备好了一只银笼子。

当刘辉想着重华抓的是麻雀还是斑鸠时候,一只漆黑的乌鸦飞进了银笼子。看到黑鸦的那一瞬间,刘辉的头差点撞到了柱子。

(乌鸦?为什么不是普通的小鸟,而是这么大的乌鸦?到底是怎么抓到的啊……)

乌鸦似乎为了嘲讽刘辉,钻进了那个看起来并不适合它庞大身躯的银笼子。又黑又大只,一点都不可爱,还开始一本正经地盯着他工作,让刘辉浑身不自在。

刘辉与乌鸦四目相交的瞬间,眼中仿佛看到了一个二十多岁,衣着古朴的黑发青年。他傲慢不羁,无所不惧,一双满是嘲讽的眼睛直勾勾地盯着他。

刘辉看着这只似乎从未见过的乌鸦,仿佛想起了什么。他又望向那只漆黑的乌鸦,乌鸦反而把头转到一边去了。这时候重华走了进来。

刘辉还没有提醒女儿“小心不要被它咬到手指”,重华就自顾自把手伸进了鸟笼,抚摸乌鸦漆黑的羽毛。但是没过一会儿,乌鸦就凭空消失了。还在刘辉眼前的,就只剩垂头丧气的女儿。难道是女儿把乌鸦放跑了吗?刘辉扭头看着银笼子,不对,笼子的门并没有打开呀。简直就像乌鸦自己就是笼子的钥匙,然后打开了笼子一溜烟消失了。

那一整天,对着既惊讶又垂头丧气的女儿,刘辉也不好意思说“像挑拨离间的小姑子那样的乌鸦不在了反而比较让人安心呢”这样的话。

(楼主:日文原文是“小姑みたい”,查了字典后发现是夫或妻的兄弟姐妹,无论是刘辉还是秀丽唯一的兄弟/姐妹就只有静兰啊……所以就只能译成静兰叔叔了)

重华就一直在空空的鸟笼前思考着什么,然后往鸟笼的水槽里装水,又偷偷地把饭桌上的水果放到鸟笼的食槽里,还锁上了鸟笼的门。虽然乌鸦已经不见了,但笼门一直没有开,而水槽里的水有所减少。感觉到乌鸦有回来过的重华不禁暗暗地高兴起来。

既然鸟笼一直是关着的,那水槽里的水是怎么减少的呢?刘辉对这一点百思不得其解,而重华并不觉得有什么好奇怪的。

虽然曾与秀丽是老相识的女官手把手教重华拉二胡,但重华拉得很差,每次都让在旁边听的静兰和璃樱觉得很失望。虽然偶尔路过的刘辉听到这“美妙的乐音”倒没有觉得怎么样,但重华知道父王已经听过自己的“杰作”后,还是闷闷不乐地一整天把自己关在房间里。

当天深夜,刘辉在卧室里听到了一阵敲门声。打开门的他看到了眼睛哭肿了的重华,还跟着那只乌鸦。大吃一惊的刘辉赶紧把女儿迎进来,乌鸦也顺势飞进了刘辉的卧室。

刘辉絮絮唠唠地向重华说起了过去的事情。

“你的母妃秀丽做饭很好吃哦,但是外祖父邵可泡的茶却是意外地难喝,非常超级极其地难喝,但每次我都满含爱意地喝下去了。我们两个就像真正的父子一样,所以如果有一天喝不到这个难喝的父亲茶的话,我会感到很悲伤的吧。”

听着刘辉的回忆,重华又拿起了小孩用的二胡,咿咿呀呀地拉起了曲子。刘辉和乌鸦听到最后,还是没能说出“真是太难听了,要是不拉二胡的话也不会有什么的吧”之类的话。

最后,重华两手抱着乌鸦,把脸颊埋在乌鸦身上,像是要对它这么认真听她拉二胡表示感谢。看到这一幕的刘辉在旁边小声说道:“很脏的哦。”一动不动的乌鸦似乎忍耐着重华的蹂躏,好像全身僵硬了一样。

从那晚以后,刘辉也成为了笨拙地学拉二胡的一员。平时除了处理政事,就是和重华一起拉二胡,时间过得很充实。虽然还是拉得很糟糕,但是如果连自己都不听的话,重华就没有听众了。

在秀丽去世后的时间里,这样温馨的时光为刘辉灰暗的人生添上了一抹亮色。现在的他,时不时也会露出笑容。

别人想看到的,是和秀丽毫无二致的重华,但在刘辉看来,重华就是重华,秀丽就是秀丽。重华并不是为了他才拉二胡的,但也有例外。

在永远都喝不到邵可泡的父亲茶的那天,穿着丧服的刘辉趴在邵可的灵柩前悲伤得久久不能自已的时候,重华拉起了二胡。

那天,她的二胡格外动听。

就这样,身边一个个人相继离去,刘辉和重华迈着沉重的脚步继续前行。他们两个倒没有什么大的变化,然而周围的人和事都在慢慢地变化着。

随着重华年龄的增长,后宫的女官们更加费尽心思阻止她往外朝跑,而刘辉的亲信们也在担心重华与外界有不必要的接触。在这种情况下,百官们对重华“与母妃完全不一样”的说法又有了另一番含义。什么“看起来笨笨的样子”啦,“大半夜竟然奇奇怪怪地跑出去散步”啦,“用脚趾头思考

”啦,“要是首屈一指的名官吏红秀丽知道自己的女儿是这个样子一定会气哭”啦,“看起来很温顺的样子,大概以后会嫁给璃樱公子做个后妃”啦一类的流言不绝于耳。

虽然璃樱公子本人对于这样的传言十分气愤,作为父王的刘辉反而没有什么很大的反应。

这样沉默寡言的重华,不要说和母妃红秀丽相提并论,即使是和朝廷里活跃的女性官员们,比如柴凛,十三姬,还有步步高升的朱鸾相比,也逊色太多。为了避免重华受到伤害,刘辉和璃樱的设想倒是很简单:重华想要去外朝,必须取得外出许可。但流言终究是挡不住的,刘辉自己也知道这一点。

虽然刘辉并没有下命令限制重华的行动范围,但重华能够活动的范围明显被收窄了。女官们列出了五六十条“重华公主不能出宫的原因”,而且每年还会增加,而且后宫的女官和守卫还经常进行选拔替换。觉得这样不妥的静兰、楸瑛和璃樱都曾为此和女官们大吵大闹,但刘辉的态度是视若无睹。

因此,王宫里能见到重华的人就很有限了。因为重华一直没有正式露面,王宫和贵阳都对这位充满神秘的重华姬议论纷纷,凭空猜测她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

另外,自秀丽死后,后宫一直没有迎来新的妃子或宠姬。虽然大家已经渐渐淡忘王年轻的时候说过的“今生只娶一人”的誓言,但王一直恪守这份承诺,一个人过了十几年。王的血脉也只有重华公主一人,于是人们纷纷开始猜测重华公主将会下嫁给谁。

……刘辉的统治并非一帆风顺,正如重华的波澜起伏的十五岁一般。”唉,又被甩了啊,绛攸。”刘辉在政务室里把又一个重华相亲对象的画像扔到已经堆积如山的画像卷轴中。

绛攸望了望那堆和年轻时候待过的吏部侍郎室里待处理的文件一样遭到冷遇的画像卷轴,有种怀念的感觉。想当年自己可是对女性冷酷无比,一听到相亲就闻风丧胆,现在反而不得不拼命让自己接受“在那堆卷轴里面说不定有看漏眼的好人家呢~”的想法。身为宰相,他无法说出“连我的火眼金睛也找不到适合重华的好人家”这样的话。

“被拒绝的又不是我,是我儿子啦。”绛攸嘟囔道。

刘辉明明看到了从绛攸后背散发出来的怨气。彩八家,彩八家门下的八门家,贵族子弟,高干子弟,大将军,大商人,朝廷里的青年才俊的资料都在这了,结果居然一个合适的都没有。

刘辉可不像某前吏部尚书对自己的孩子严防死守,于是绛攸的大儿子从重华十二三岁开始就给她写求婚书。虽然重华很认真地读了,但她很礼貌地婉拒了他的爱意。于是他被刘辉和绛攸安慰后就回去了。然后今天又写了一封,接着又被拒绝了。

“哎呀呀,我的女儿到底会喜欢上哪个翩翩少年呢?大概现在还能露一手的,就只剩楸瑛家被称为鬼才的三个儿子了吧。”

“什么露一手。那个傻蛋的三儿子跟他那常春头老爸一样天天在后宫晃荡,作为宰相的我是绝对不会认可这样的花花公子的!说不定他只是为了吸引重华特地去后宫转悠的!”

“没有这么糟糕啦,他们兄弟三人可是与父亲齐名的俊美少年啊…喂,绛攸,你不要擅自把人家陆清雅儿子的资料扔进垃圾桶啊,我还没看呢!”

“你傻的吗,看都不用看,这种年纪轻轻却一点缺点都挑不出来的毛头小子有什么好看的!”

年轻时候到处捅娄子的绛攸(和刘辉),出于不能言说的理由,把陆清雅儿子的资料就这样放在垃圾桶不管不顾了。

“那,被称为神童的某宰相的二儿子呢?”

“不行。今年国试的状元是个默默无名的青年,那小子才拿了榜眼,怎么做得了重华的丈夫嘛。”

“绛攸啊,你现在真的好像黎……哦不,像静兰耶。”

“但是啊,绛攸,重华已经十五岁了。再不抓紧的话,那些好青年可就和别的姑娘成家了。还有谁家的孩子我们没有讨论过啊…哎哟喂绛攸你的脸不要那么臭嘛…”刘辉把背靠在椅子上,椅子发出了嘎啦噶啦的声音。

绛攸一边思索,一边叉着腰来回踱步——好像真的没有其他人选了。

“重华有没有跟你说过她有喜欢的男孩子?她这么想出去外朝,甚至不惜惹怒后宫的女官军团,一定有什么想找的人吧。”

“绛攸,你真是一针见血呀。孤也这么想。”

的确,重华已经十五岁了,却还是在大晚上跑出房间。她已经不是一见不到刘辉就哇哇大哭了,反而是刘辉在晚上睡不着的时候借着皎洁的月光看到了她在外面走路的影子。

重华到底在追随着谁的影子呢?结婚人选的画像她也仔细地一张张看过了。总感觉她大晚上出去是有什么原因。

“果……果然是这样子吗!重华喜欢上了璃樱!然后晚上去找他幽会!这可怎么办啊主上!璃樱可是快要四十岁的大叔了!虽然看起来还是很年轻啦,问题是明明身边有这么多更好的选择,为什么偏偏喜欢他?!”

“绛攸,你太过紧张了……事情可能不…”其实我明白的啦。我以前老是被秀丽拒绝的时候,你肯定在心里默默地说了很多遍初恋大多没有好结果,只是看到我那悲伤的神情没有说出口而已。可是现在情况不一样啊!"

“主上,这样下去真的好吗?重华可是彩云国现今唯一的公主啊。如果没有给她找个好人家的话,以后我和你都不在了,谁来守护重华呢?嫁给贵族派的陆清雅的儿子也好,做璃樱公子的侧室夫人也好,还是嫁给我或楸瑛的儿子都好,这几个选择都可以,但一定要尽快决定啊。听说你对重华公主不管不问,我可是很生气的哦。还有,就算你反对,我还是让影月今年秋天上贵阳来了。”绛攸在离开政务室之前,一本正经地说了这番话。

听到绛攸的这些话,刘辉苦笑着说:“既然绛攸都这么说了,那也没办法啊……”绛攸向他行了个礼,然后离开了。

房间里只剩刘辉一个人。他把蜡烛也灭掉了。没有烛光的房间里,窗外的月光显得更加明亮了。

现在正值初春,从盼来几乎等到厌倦的秀丽再到失去她,已经过了十五个春天了。窗外的胧月正好照着树上的黑鸦。

刘辉把双手按在腹部上。连通晓医学的璃樱都没有发现他生病,绛攸是怎样察觉到的呢?但刘辉觉得他只是有一些预感而已,并不知道自己实际的病情。

已经是半夜了。刘辉从椅子上站起来,拿起干将往外走去。

静静的王城里只有刘辉一个人在散步。他经过邵可常驻的府库,穿过旺季再也不会出现的回廊,走过摇着羽扇思考国家大事的悠舜办公的尚书令室,来到每天为秀丽j剪花的后花园。他抬起头,看到风雅的仙洞宫,胸中突然涌起一阵奇妙的感觉。

灯笼中的烛火在花丛中摇曳,啪沓……啪沓……是谁走过来了?

终于,刘辉闻到了一阵久违的香味。两道熟悉的影子从身后慢慢拉长,楸瑛和静兰一左一右地出现了。看到他们,刘辉的心情突然就放松了下来。

“您在,想什么呢,主上?”从左边缓缓走近的楸瑛还是像以前一样优雅。看到楸瑛的刘辉却什么也说不出来,只是轻轻地“嗯”了一声。

记忆的闸门哗啦啦地打开了。珍藏在里面的,既有不想忘记的美好时光,也有拼命想忘记的悲惨时刻。在两人的指引下,刘辉缓缓地进入了装满记忆的暗室,尘封的一幕幕如走马灯在他眼前生动了起来。

突然,顺着往里走的楸瑛和静兰的脚步在什么东西面前停了下来。

那是……摆放了许久许久的紫暗王座。

他已经习惯了与秀丽,静兰,楸瑛话别。一个人孤零零地在这王座上的事情,还有多久会发生呢?

他慢慢地坐在王位上环顾四周。只剩他一个人的王座上看到的景色与以往并没有什么不同。

他一直坐在这里,静静地等待着重要的臣子们回来。

即使不回来,回不来,他也只是一直在那里等着。

即使是心爱之人葬礼的第二天,他还是得坐在这冰冷的王座上——你在想什么呢,主上……

以前,重华曾经抓到一只乌鸦。那只打开了笼子,获得了自由,然后一溜烟消失了的乌鸦。

要是自己也这样做的话就好了吧。

“如果现在从这个玉座上站起来,问绛攸孤可不可以不干了,他一定会生气的吧……”刘辉对楸瑛说道。

树叶发出沙沙的声音。在月光的映照下,樱花随风起舞。

楸瑛环抱双臂,露出一丝恶作剧般的微笑说:“问问绛攸嘛,我的王……虽然我知道绛攸的答案会是什么……”

“工作得停不下来了吗……”静兰歪着头笑着说。”现在,满足你的愿望就是我们的工作啊。而且,你已经很努力啦,这样就足够了。”

刘辉有些动摇了。即使休息也没关……系吧……

三人不约而同地抬头看着那一轮胧月。距离十六岁的秀丽进宫的那个春天,已经过了三十年。

“如果重华愿意的话,我的

三个儿子她想要哪个就嫁哪个。我们能守护她,让她在蓝州一生无忧。我的大儿子就很好啊,因为他和我很像~”

听到最后一句话的刘辉和静兰身上突然感到一阵恶寒。静兰抢着说:“刘辉!明天把这个记忆丧失男连同他的三个儿子一起烧了吧!像他一样一天到晚不是逛后宫就是在花街玩的儿子是不会让重华得到幸福的!”

“唔……”刘辉若有所思:“可是蓝家很有钱啊,要是重华嫁给他儿子倒是一辈子衣食无忧了……”

“刘辉你怎么现在说话也和大小姐一样了!”静兰生气地说道。

“哈~哈~既然是这样的话就不能不担心这一点啦,要是儿子和父亲在这个方面一模一样的话……”刘辉摸着下巴,想起政务室里堆得山一样高的求婚对象资料。

这一两年来,后宫的女官军团对重华看守得更紧了,但重华总是有办法偷偷地跑出来,偶然看到过她的高官都在纷纷议论“那个非同寻常的美少女是谁。”但道高一尺,魔高一丈,重华出现的频率渐渐地从三天一次,到十天一次,最后变成一个月一次了。即使这样,重华还是没有和刘辉抱怨过什么。她只求能有那么一丁点的自由,让她能在月夜下散步。刘辉并不认为女儿的做法是没有经过思考的行为。

“不过,孤倒是想象不出,重华喜欢什么样的人呢。”听到刘辉说出这样的话,静兰和楸瑛都是一副吃惊的表情。

“虽然说是这样说,可能性还是有的呢。重华公主是大小姐的女儿嘛。””主上,难道外面出了什么事儿?”

刘辉两手抓着干将,很不干脆地承认了这一事实。”但是,无论如何我都要做好万全准备。你们到时要助我一臂之力啊。”

楸瑛和静兰收起了嬉皮笑脸,恭恭敬敬地应了一声“遵旨”,然后消失在夜幕中。

当刘辉从朝议室往仙洞宫走的时候,大片大片的樱花迎面扑来。

刘辉抬头望向樱树,树枝上似乎站着一个黑发的白衣少女。一瞬间,刘辉觉得头上的树枝停着乌鸦,乌鸦正在盯着重华。但这些都是错觉——周围连个人影都没有。

三十年前的樱花树下,他向初次见面的秀丽打了招呼。但刚才的那个地方,重华并不在那里。

刘辉迎风喊了一声:“重华!”

在月光的映照下,一个发呆的少女抬起了头。那双聪慧的黑色眼睛,是从秀丽那里继承来的。

没有了风的助力,刚才活力十足的樱花军团不再起舞。刘辉得以借着月光看清女儿的容貌。刘辉渐渐靠近重华,闻到了她身上有沉香的味道。

“你已经去过庙里了吗?”刘辉问。

“是的,我献上了花和线香。因为我不清楚他们的忌日,于是就今天去了。”

悠舜的忌日在初秋,秀丽的忌日在冬末。然而春天和夏天也有重要的人的忌日。因为对刘辉来说是重要的人们,因此以往是不会只有重华一个人带着线香去见他们的。然而重华今年却这样做了,一定有她自己的理由吧?他很感激女儿为庙里添上线香。

重华望着刘辉的背影,疑惑不解地问:“父王,您身后有跟着随从吗?为什么我听到了两个人的脚步声?”

“……没有啊,只有孤一个人。”

重华开始四处张望,刘辉也闻到了一股微弱的熏香。他回头一望,似乎看到了一个年轻人伫立在远处。他既不像是梦游——身上没有穿睡衣,也不像是来找刘辉有事的官员——也不是穿着朝服。刘辉和重华一直盯着这个人。不一会儿,他就走到了刘辉与重华的面前。在全彩云国最有权势的一对父女面前,他没有流露出哪怕一丝丝的恐惧。在刘辉的注视下,他优雅地行了个礼说:“您二位请继续,我跟着就可以了。”

要是在平时,刘辉早就拉下脸来了。但是这个青年身上散发出令人怀念的熏香,最终让刘辉同意了这个年轻人的请求。

怎么可能让一个青年没有经过盘问就随随便便进来,跟着自己和女儿在春天的月夜里散步呢?虽然刘辉说了内朝有内朝的规矩,打算把他打发走,但青年似乎十分依依不舍的样子。于是,青年和刘辉一起送重华回宫,还向离开的重华施了一礼。

“……一直像这样一个人在月夜里散步吗?”青年问道。

“谁?你说重华?”

“不,问的是您。虽然我对重华公主也同样在意。”青年这样回答道。与他风雅的外表相反,他的回答倒是率直得令人喜欢。

“对啊。孤的近侍就只有蓝楸瑛和茈静兰。今晚是特殊情况,以后不会再允许你这样做了。只是因为你身上的熏香,让孤想起了一位故人。孤从没想到能在其他人的身上闻到这个味道。你回去吧。”说完,刘辉没有留意青年讲了什么,就自顾自地走掉了。

进了房间的刘辉觉得灯光太亮了,于是灭到只剩一盏。他还是没什么睡意,于是把干将放在床上,自己则坐在椅子里——感觉今晚的心情比平时的要好。

(刚才在那里的时候,不叫女儿的话是不是会好一点?)

刘辉很快把刚才遇到青年的事情抛在脑后,开始考虑起国家大事来。

……从坐上那个王座到最后,他一直没有后悔过。

刘辉闭上了眼睛。

很久没有听到秀丽的歌声了,取而代之的是今晚断了三次弦还坚持拉下去的重华笨拙的二胡乐音。

那一年,刘辉常常一边想事情,一边在夜晚的王城里散步。

随着反常的凉夏过去,一边是朝廷里愈加繁杂的政事,另一边是绛攸越来越频繁地端药给他喝。另外,他也把自己实际的病情毫无隐瞒地告诉绛攸了。但出乎意料的是,绛攸一点儿也没有生气。这和刘辉想象中的不太一样。这也是他想把尚书令之位赐给绛攸的某几个瞬间之一。虽然被称为‘王的心脏“的宰相至今有三位,但他没有刻意去分”哪一位是特别的“。

另外,晚上散步的时候,刘辉遇到绛攸(而不是重华)的次数渐渐多了起来。虽然路痴的宰相嘴上嚷着“快点回去!”,刘辉却能从语气中感受到他的担心。

另一方面,刘辉现在几乎见不到女儿的身影。身为义兄的璃樱对女官们说:“如果让公主跟没有血缘关系的人频繁接触的话以后可能会对公主的未来运程不利哦。”这样的话使得被激怒的女官们纷纷威胁他要撤掉他的太子之位。但即使是这样,情况还是没有任何改变。璃樱只能纷纷地甩下一句“这里就是个监狱!”的话转身离去。

那年秋天,绛攸把杜影月从茶州请来。影月到王都的时候,已经快要冬天了。

当绛攸说”我已经决定好了”,并把候选人的名字给刘辉看的时候,刘辉还以为自己眼花了。

那年秋天,刘辉反复地和绛攸商讨这个事情。想要在重华十六岁生日的时候宣布。

刘辉看到那个人的名字的时候,虽然迷茫了一下,但因为这是亲爱的宰相选择的,他点头同意了。

很快,正月过去了,新年朝贺也结束了。再过几天就是重华的生日了。

窗外,雪簌簌地下着。刘辉在床上盖着衣服,像之前秋天的夜晚一样和绛攸一起看着窗外的景色。

那天,刘辉赐给绛攸一把羽扇。这把八色羽扇,刘辉在位期间只有悠舜拥有过。这是统领朝廷百官的最高位置——宰相的证明。

这一年都过得风平浪静。但无论怎么样,总觉得有什么欠缺。于是刘辉想起了十几年前和秀丽一起度过的最后一年的时光。

“绛攸,当璃樱和陆清雅政见不一致时,就靠你裁夺了。一切的一切,都拜托你了。”

绛攸虽然想说点什么,最终还是沉默了。房间里只听到窗外雪簌簌落下的声音。

虽然时间只剩下一点点了,但刘辉一点都不觉得可惜。看着绛攸的脸,刘辉心里泛起一阵波澜。绛攸则摇着那把八色羽扇。”我在这里恭候您回来,我的君王。”

窗外,白茫茫的雪覆盖了一切。刘辉叹了一声,然后在还没想好要说什么的情况下,答了一声“嗯。”

在刘辉的预想中,这应该发生在重华十六岁生日的前一天。

“主上,差不多该起床咯。”听到楸瑛的声音,刘辉睁开了眼睛,惊奇地看到了楸瑛和静兰的脸。

……无论怎样都觉得自己好像在梦中啊。难道自己刚才睡迷糊了吗?他不记得刚才自己在哪里做什么。应该是穿好了衣服出来闲逛,然后潜意识地走到了这里吧。他把身子靠在了久无人居的第六宫的冰冷墙壁上,因为寒冷不禁抽了一口气。

按照精通历法的仙洞省的测算,明天,也就是重华的生日,会下大雪。虽然现在雪已经停了,但外面的积雪还是很厚,时不时能听到积雪压断树枝发出的嘎啦嘎啦的声音。

刘辉似乎能听到楸瑛微弱的脚步声正往这里不断地靠近。没过多久,他看到眼前的路的前方有人穿着防雪装备的身影想要穿过那条路。再接着,他看到了认真过路的人的侧脸。

刘辉马上站了起来,大步大步地追赶着刚才的身影。楸瑛和静兰则跟在他的身后。

还没天

亮的世界,周围一片暗沉。

在刘辉追赶重华的途中,重华也曾数次跌倒,爬起来的时候脸上沾着雪,即使这样t她前进着。

她精心地计算了时间和逃跑路线,然后赌了一把。她选择了警卫疏松的地方,从隐秘的小道上逃走。即使今天的天气不好,但考虑到明天还会下大雪,选今天是不会错的。

虽然她是想要逃出来,但走得这么慢,肯定会轻而易举地被抓,毕竟她只有十几岁。但平时越不过的高墙,重华也慢慢地爬上去又跳过去,上面的积雪刷刷地往下掉。她专心致志,脸上一丝迷惑的神情都没有。

静兰苦笑着说:“真像大小姐啊。”楸瑛则说:“说不定教她防身术教的太多了。正如您春天预见的那样呢,主上。啊,难道是重华公主这几个月来忍辱负重,就是为了忽悠女官们好有机会逃出来?”

刘辉一边追赶一边含混不清地说:“大概吧。她这次应该是来真的了。”

这一年来,每逢庙里供奉的人的忌日前后,刘辉都看到他/她的牌位上放了新鲜的花,点上了线香,就像逐个逐个跟他/她们告别似的。

去年秀丽忌日的时候,刘辉第一次发现有谁比他更早地供上了鲜花。明明是下雪的灰暗早晨,是怎样找到这些鲜花的呢?而且还是和他以前送给秀丽的一模一样的红色和白色山茶花。看到那束花的时候,刘辉就已经隐隐有些预感了。

然后在下一个冬天快要结束的时候,重华已经不在王城里了。

重华以敏捷的身手一关关地突破城门,在有追兵围追堵截的情况下仍然仿若无人地往城外跑。楸瑛看着重华的身影无奈地说:“咱们的军队就这点能耐吗?皋韩升也退步了啊。”

在昏暗的王城中,羽林军举着火把排成一排堵在重华面前。而在重华正对面的右羽林军大将军皋韩升正拉弓对准重华。楸瑛吃惊地用手捂住了嘴巴,静兰和刘辉则盯着楸瑛。

皋韩升对着重华喊道:“昨天我收到了一个看到可疑的马匹的报告。对面的那个人,这么大的雪你要去哪里?请停下来!”

重华摘下了头巾左顾右盼——所有的道路都被羽林军堵死了。

看到这一幕,刘辉想起了以前逃离王都的时候,皋韩升守在他身后堵截追兵的情景。

通向王城外面的最后一道大门打开了。重华大踏步向皋韩升走去,皋韩升再次调整了弓。

这时候,巡逻兵跑到皋韩升身边,低声对他说了什么。他望着重华,再三确认巡逻兵递过来的文件后,挥手让所有的士兵退下。

“真是失礼了。原来是李宰相的密使,请原谅我们刚才对您的不敬。您有护卫随身吗?如果可以的话请让我跟您一起走吧。”

重华有些困惑不解地摇摇头,说了一声好之后,向皋韩升行了一礼。皋韩升看着这个戴着兜帽的“密使”,在脑海中搜寻这个人到底是谁。看到皋韩升盯着自己,重华低下了头,准备离开。

四周变得安静下来,只有天上的星星眨着眼睛。

突然,一阵啪嗒啪嗒的声音传来,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的重华四处张望,接着就发现了靠在橡树边上的刘辉,她僵住了。刘辉从树旁离开,踩着厚厚的积雪向重华靠近。

“重华,你想出城吗?”刘辉仰头看着马上的重华,感觉到她已经下定了决心——从她坚毅的眼神中看得出来。

刘辉不知道女儿克服了多大的困难才决定离开这里。重华从未开口向他要过什么。一次也没有。噢,不对,是有的。那只鸟笼。仅此而已。

只要有一丝希望,她就要赌上全部去换取自由和可能性。大概就像当年她的母亲想要飞出闺阁成为官吏的愿望一样吧。

重华小声地对刘辉说:“我要出去了。”而不是“我想出去。”

刘辉问道:“我给你的自由还不够吗?”静静的雪地中,传来一声“是”。

刘辉并不能从话不多的重华说的少数几句话中了解她的本意。无论周围的人怎么样劝说她参加国试,她都不肯答应。她只是一点点地失去自由,她还忍着待在宫里直到今天。虽然她嘴上没有说,但刘辉感觉到了女儿拜托他的心情和想要出去的决心。

虽然后宫的女官们阻止了她很多次,但她还是经常溜进刘辉的政务室。

“即使我不说话也好,不听后宫女官的话也好,不参加国试也好,不谈婚论嫁也好,请父亲原谅这样的我吧。这是我自己决定的事情。因为这样的我,父王在国内的威望已下降了很多,那么这一切就由我一个人来承担就好了,是我自己想要这样做的。”重华低声又急促地说了这段话。

刘辉扬起了眉毛。他从未把自己风评差归咎在女儿身上,只是旁人喜欢秀丽那个样子,又因为她是秀丽的女儿,便希望她也成为秀丽那个样子罢了。

如果邵可像自己对待重华那样对待秀丽的话,那他就不会遇到那样子的十六岁的秀丽了吧。如果这样想的话,他完全不能理解女儿的话。

——真正想要做的事情是什么呢?这是旺季曾经问过刘辉的问题。十多岁的时候,那个软弱无力的自己没能回答这个问题,但是望着女儿黑色瞳孔中渗透出的坚毅眼神,刘辉想着这个问题,却问了另外一个。

“从你小时候开始,就好像一直在找什么人。在相亲对象的画像里也没有找到那个人吗?”

重华的脸上有点为难的样子,她把手交叠在腹部,然后说:“我并不是要去找夫婿,只是很久以前开始一直见到的一个人现在到处都看不见了,所以要去找。”

“果然是这样。所以说,这个人不是在王城里出现的,而是内朝的人?”

重华小声地说:“是一个不知道要去哪的步履蹒跚的老人。”

刘辉旁边的树木被风吹的飒飒响。

“等等,你说的是爷爷吗?还有,你就这样一脚踢飞那个优秀的青年(绛攸儿子)吗?”

“他太完美了,什么缺点都没有,不是适合我的结婚对象。但是我在意的那个人,从以前开始就一个人转来转去,谁也不搭理他,在树下风餐露宿,也不知道他吃的是什么。”

唔,刘辉摸了摸下巴。虽然他和绛攸两个人怀疑过重华这样死脑筋的人可能认定了某个男子是自己的心上人,可从没想到她在意的是一个孤高的怪癖老人。如果是在王城里的话倒是可以想到这样一个人,可那个人是在树下风餐露宿的吗?刘辉把作为父亲的台词都准备好了,但他不想说有关爷爷的事情。

“那你就去找吧,要是你退回来的话,我就帮你找个好夫婿。要是没有找到的话,就干脆地放弃吧。”

“在全国范围内吗?”

“是的。”

风继续吹,重华头巾包着的几根头发迎着风打转。

“因为我一直没有见过那个人幸福的样子……”

听到这句话,刘辉的心里一阵激动。”【公主因为要寻找谜一般的乖僻老人出门旅行】这样的事情,某种意义上比【跑出城去找心上人】让他放心多了。刘辉长舒了一口气。

刘辉从怀中掏出了一个纸片还给了重华。这是从她已故的母妃秀丽的卧室里发现的。现在的他,已经允许自己和女儿踏入那只属于他们三个人的房间了。

纸条上写的是:即使我再也不会回到这个王城了,请父亲大人还是要像以前一样好好的。

刘辉拒绝似的握住了重华已经冻得僵硬的双手,把那张字条塞进了她的行囊中。

重华深深地向刘辉鞠了一躬,算是在道别。狂风吹动着重华的黑发。

“如果你有什么重要的事情,一定要开口说出来。如果你想别人听到你的声音,尽管开口,不要觉得开口会暴露什么。没有什么好丢脸的。”

楸瑛和静兰提着火把,甩开缰绳从树林的缝隙中奔来。他们一个骑着重华偷偷藏起来的栗色马,另一个骑着刘辉的爱马。

“重华,正好我也有事要出城。你要和我一起走吗?”

重华疑惑不解地抬起头,这才发现父亲穿着出门的旅行装,还配了剑。接着她还看到了骑着马尾随而来的楸瑛和静兰,苍白的脸上尽是不安和恐惧。

“父王,这么早你要去哪里?是哪里发生了什么大事吗?”

“不不不,我只是想要去拜访一位老朋友。和你一样,我也不知道他在哪里。因此我也不知道我要去哪里,所以要在全国范围内寻找。啊,这可是我人生中的第一次长期休假啊。”

“长期休假……这么急着要去吗?那庙里的供奉怎么办?”

刘辉用手指着楸瑛和静兰两人。重华看着他们两个的脸,一副很陌生的样子。刘辉感到身后两人的心灵收到了暴击——嘛,毕竟刘辉也五十了,另外两个人的年龄就更不用说了。

“比起一个人逃亡的公主,还是三个老头子比较好吧。”

“这话说的可就……”

也是啊,女儿离家出走,做父亲的心里肯定不平静吧。

“等……等一下,那绛攸叔叔呢?你有好好跟他说吗?”

“没有特地跟他说,而且这次也没打算带他

去。要是带他去了,在找那个人之前肯定就变成了寻找绛攸叔叔之旅咯~不过,他知道我要出去的事情啦。”

重华似乎忘记了自己要逃跑的事情,一双粉拳紧紧地握在胸前。“父王……您要退……退位吗?”

刘辉说“不是”的时候,重华的眼睛里闪出如释重负的光芒。

刘辉是一位让人觉得奇怪的君王。明明统治期间并非一帆风顺,失策很多,不可挽回的大错也很多。朝廷对他的评价还不如义子璃樱,其实禅让给璃樱也没什么损失,但他就是不退位。朝议的时候看着臣下的脸就憋不出话来,特别是看着绛攸的时候。

“我今天以感冒的借口回绝了一切见面要求。朝廷的政务全权交给太子璃樱代理。剩下的绛攸会做的。我和你一样,从春天就开始准备出行了。””好想休假啊。”女儿低下头,干巴巴地说了和绛攸一样的台词。这样真的好吗?刘辉这样想着,知道这个消息的璃樱大概今天早上会很想咆哮吧。

“护卫绛攸已经选好了,不用担心。是个年轻人。因为他已经一个人先出发了,所以没有和孤在一起。”

虽然绛攸对那个年轻人说了“拜托了”,但刘辉不知道会在哪里和他碰面,也可能会自然而然地相遇,所以并没有告诉他自己要去哪里。

“孤会一边寻找熟人,一边去给邵可和旺季扫墓,然后去茶州,红山,接着去九彩江……”

哐当的一声,重华抓住了刘辉爱马的笼头。

“要……要和我一起走吗?”

“这样啊,随便你咯。孤上次出城,还是在王都陷落的时候呢。楸瑛和静兰还教我说肚子饿得咕噜咕噜叫的时候就吃草,也不知道他们教的什么办法啊哈哈哈。”楸瑛和静兰听罢,把各自的军马离得又远了一些。

“如果只有你们这对天真的父女出去放牧的话,也许以后都回不来了哟。“楸瑛坏笑着说。静兰也火上浇油地说:”说不定还会傻乎乎地走到了山贼的篝火那里去呢。“

刘辉被激怒了,此仇不报非汉子!他小声地说:”楸瑛,难道你会眼睁睁地看着没有盘缠的女性站在路边一点钱都不给吗。肯定要给她啊!““我坚决反对!”三个老头子开始了没营养的争吵。

刘辉看到虽然重华的马上行李并不多,但她把二胡也带上了。

“你把二胡也带上了吗?按你的水平可是连旅费都赚不到哦!”

“父王您的琴中琴技艺不也一样,听到那琴声谁也不会想把钱给你的!””虽然很难听,但是您如果听不到我的二胡声会觉得很寂寞吧?我也是,如果听不到父亲蹩脚的琴中琴,会觉得寂寞的……”重华小声地补充道。她注意到父亲的行李中并没有那把琴中琴——那是旺季很久以前用过,一直放在卧室深处的,特别的琴中琴。”另外,我要找的那个人,以前在我弹得很差的时候,还是让我弹给父王听。不知道为什么,就弹了。”

“这个人到底是谁啊?你知道他的名字吗?”刘辉问。

“很久以前,我问过宋爷爷(宋太傅)。宋爷爷哈哈大笑,然后告诉了我他的名字。但是宋爷爷说这个名字对谁都不能说,连父王也不可以告诉。”

“宋太傅认识的人那得有多老……比我还老的女婿……吗……而且,他现在还活着吗?”

突然,有一个冰柱打中了刘辉的侧头部。静兰、楸瑛、刘辉、重华都不知道它是从哪飞来的。真的会有横着飞落下来的冰柱吗?

重华拉紧了缰绳。“父王,那您要寻找的人是哪位呢?”

“对啊,我要找的人是谁呢?我也想不起来了。但这个人的确是存在着的。反正我都从椅子上站起来出门了,就顺便找找他吧。”刘辉回头看着王城,在月光的映照下,风雅的仙洞宫发出柔和的光辉。他一直不太清楚这个人到底是怎么样的。只记得他一直嘲笑自己是他扔掉不要的棋子,在记忆中,这个人的面孔一直是模糊不清的。

重华准备出发了,这时,刘辉突然很想和那个从王城里消失的“谁”真真切切地见上一面。

刘辉勒紧了爱马的鞍子,很久很久以前的记忆慢慢地复苏。

二十一岁的那个秋天,得到悠舜的许可从城里逃跑,宋太傅拦住了孙陵王,十三姬在内朝和他道别,他骑着马和楸瑛(只有楸瑛)一起在雪夜里逃跑。

从昨晚就开始下的雪花把全世界都裹上了一层白色。刘辉仰头深呼吸了一下。

楸瑛在刘辉的左后方,静兰在里门等待。重华则骑着那匹栗色马。

重华和现任兵部尚书的十三姬来贵阳的时候一样的年纪呢,可是两个人完全不像。

“出发吧,重华。我要开始长长的、长长的休假了。”刘辉挥动鞭子轻轻一打,马儿就轻快地出发了。楸瑛和静兰也一左一右地跟在了刘辉后面,而在他们两个中间的重华拼命地想要和他们齐头并进。

途中,刘辉曾返回一次。

天亮前的城门上,宰相握着羽扇跪送他的君王。

在不堪回首的回忆中,从王城逃向九彩江的时候,悠舜也是这么和他道别的。

刘辉挥手向现在的宰相兼友人告别。

这一次,绛攸没有生气。

他笑了。

蓝州的河岸边,有一只乌鸦笔挺地立在树上。它的眼睛不可思议地透出紫光,而耳朵则在倾听树下市场来往行人的交头接耳。

“听说刘辉陛下已经一年多没有露面了……”

“听说他龙体抱恙,眼下是璃樱太子在代他处理政务呢。到底怎么样了,真的没问题吗?”

“以前蓝州发大水的时候,如果没有年轻时候的刘辉陛下慷慨救济,蓝州就不会有今天啊……”

“那李宰相有每天沐浴净身,祈祷陛下早日痊愈吗?”

“听说好像不是这样,中央有传言说李宰相和璃樱太子实权在握,把陛下幽禁起来呢……”

乌鸦不高兴地用目光追随着一个尽力穿过人流的身影。

重华警惕地摘下了头巾,环顾四周有没有人盯着她。今天不是她,而是设下的陷阱抓到了一只鸭子。在九彩江的时候和父亲一起抓了三只鸭子打算把它们拿去卖了换钱,结果由于肚子太饿了,她和父亲,哦不对,还有护卫三个人一起平分吃掉了其中的两只。从那以后,剩下的那一只鸭子就一直用惊恐的目光盯着重华。

护卫说:“我还是第一次看见把蓝鸭子做成烤鸭的吃法呢。”然后护卫就被后来才回来的楸瑛叔叔和静兰叔叔唠唠叨叨地骂了一顿:捕捉蓝鸭要有蓝家的狩猎许可证,活着的蓝鸭子一只可以卖到金一百两呢,怎么可以就这样吃掉!

之前父王就唠叨着:九彩江啊,想再去一次呢。为什么熊猫会那么黑又那么白呢?

蓝州盐湖上的风吹拂着重华的黑发。重华低下头看着自己的双手,新伤不断,旧伤的伤口也渐渐结痂了。她像在王城里剥鸡蛋壳一样剥掉伤口上的痂。但是,她拉二胡的技术依然没有长进。

父王和自己一样,像风侵蚀岩石一样,样貌发生了些许变化。但和他外貌不相配的稳重精悍的目光依然没有变。就算钱包被小偷偷了也不去追回来。虽然重华也没有去追,但她拼尽全力抓住了父王的药袋。

重华坐在大型船上的一边,回忆着和父王在上个冬天出城以来一年半发生的事情。他们先去了紫州,祖父母邵可和蔷君长眠的地方,再去参拜了义兄璃樱的外祖父旺季的墓地。接着夏天的时候去了母妃年轻时候当过州牧的茶州,然后秋天去了母妃十八岁时候当监察御史,想尽办法要对付蝗灾的红州……

穿过冬天的红山到达白州的路径,是绛攸叔叔年轻的时候和父王一起走过的。那时,雪下的正大。”当时你那还是普通文官的绛攸叔叔和吕爷爷两个人哼哧哼哧地翻过了这座山呢,”一边这样说的父王一边在楸瑛叔叔和静兰叔叔的指导下贴上治疗冻伤的膏药。然后就说起了王都陷落时的事情。

旅行途中,父王常常会说起一些在王城里从未对她说过的东西。比如“我可不像你的母妃那么厉害走遍全国各地啊哈哈哈~”虽然重华小时候就经常听地方官们讲各地的风俗奇闻,但还是最喜欢听父王说的。和父王一起重游少女时的母妃走过的足迹时,虽然已经听别人说过了,但真正接触的时候,重华的心里还是有不少惊讶的。为什么从未出过王都的父王能够如此清楚地描述他从未去过的全国各地——那是因为被称颂为“王之双目”的母妃虽然后来回到了后宫,但还是仔细地倾听来自各地的监察御史,从地方回来的楸瑛叔叔和静兰叔叔,还有其他臣子们说给她听的话。

已经和父王一起走过全国大部分地区的大街小巷的重华,已经不仅仅是为了找寻那只黑色的乌鸦而继续旅程了。

宽阔得看不见对岸的大河被白南风轻轻地吹起了波澜。和父王一起乘的那艘大船,不知道又要起航到哪个地方去了。

去九彩江参拜了墓地后,重华和父王一起去看了当年为了抵抗和蝗灾同时发生的洪水的防御工事。这是当年的名州牧·姜文仲和蓝家一起设计修建的大运河和堤坝。已经运

转了三十年的它们至今完好无损,有效地抵御了后来发生的数次水灾。

虽然他们有意隐瞒了行踪,选择人烟稀少的路走,但一路上一直有人邀请父王到他们家里,想要款待他们,或者找人保护他们。这些人包括白雷炎,管飞翔,刘子美,荀彧,欧阳玉和来俊臣。虽然重华看着那些珍贵药材和食材一脸可惜的样子,父王还是把它们原封不动地退回去了。

和父亲一起旅行的这一年半里,重华的心境也发生了一点点变化。

重华用手擦掉流到下巴的汗,从外面窥视着今天即将走进的第三十四家药店。在人头涌涌的市场里,她不知道什么时候和护卫走散了,也找不到父亲需要的灵草,重华觉得心里很堵。父王吃药的事情,是从护卫那里威逼利诱才知道的。父王拜托了绛攸叔叔给他找药方,读了那张药方的重华开始每天早晚煎药给父王喝。刘辉看到重华开始弄药时,也没有多说什么。

重华一边走一边想事情,当她发现身后聚集了不怀好意的坏人时,已经太晚了。他们的目标好像是重华手里网着的蓝鸭子。这下可麻烦了,这个鸭子可是要卖钱用来换药的。这时候,重华突然注意到停靠在路边的黑色乌鸦。在来来往往的人潮中,这只乌鸦一动不动,似乎谁都没有注意到它的样子。黑鸦的眼睛发出异样的紫光,就像两盏小紫灯。重华内心砰砰地跳动。那只乌鸦转了转脖子,可它没有挪动,依然停在那里。

有人挡在了她和黑鸦之间,黑鸦似乎不见了。但是动一下身子的话,还是可以看到它漆黑的尾巴。

然而,乌鸦飞走了,飞到了她刚才没有进去的第三十五间药房的屋檐上。药店的店主给了她一束花,然后指了指她身后的一个人,表示那个人已经帮她付过钱了。

“重华公主”,叫她的是散发着熏香,戴着同样头巾的护卫。“可终于找到您了。您需要购买的灵草和丹药在这个市场是买不到的,但无需担心,我已经全部安排好了,请您不要一个人独自行动。”

当重华仰头迎上他的目光的时候,他好像很困扰的样子,把头转到了一边。

“哎呀反正我都安排好了,需要的药会全部用船运过来的。”

两人沉默了一会儿后,护卫向重华行了礼。正当重华准备把花束的钱还给护卫的时候,护卫把花塞进了重华的臂弯里:“这花……是我……”

重华看向屋檐,那只漂亮的乌鸦已经无影无踪了。

两人走在蓝州的河岸边,子若对周围女人们的娇声细气无动于衷。重华低下头用手摸了摸臂弯里的一朵花。子若还很罕见地拿钱出来买东西,虽然以前他经常拿东西出来,但似乎还是第一次看到他“买”东西。因为有他的存在,没有蓝鸭狩猎许可证又拿着蓝鸭而被抓进牢房的父王也安然无恙地被放出来了,买东西的时候价钱也变得谜之便宜。无论是去饭馆还是客栈,只要有女人在场,基本上就不用他们花钱了。之前还被小偷偷掉钱包而拿不出钱,但大概一个月之后反而手里还凭空地多出了旅费。

父王哀叹道:“如果没有子若这个天才,只有你我父女二人的话基本是不可能生活下去的了……”这时天才子若反驳道:“我也是这次出来旅行才感受到世间的险恶。你们两个真是做啥啥不行,先是遇到扒手,后来一不留神就到了贩卖人口的旅馆……嘛就目前来看,就我这张脸还能换点值钱的东西了。”听到这话的楸瑛叔叔气得拿起刀来想把他砍成两半,在父王的百般劝阻下才避免了一场流血决斗。

重华把子若看成了地藏菩萨的化身。不然为什么大家都送东西给他呢?手里的这束花……不会有错,一定是有人给他的贡品对不对!于是在重华身边的子若沉不住气了,他摘下了头巾对她说:“公主!我不是地藏菩萨,我是人类来的哦。另外,这束花是我【用自己的钱】买来送给公主的,不是靠脸蛋让那些女人送的!”

这种感觉很奇怪。这一年半来,虽然子若跟重华没怎么说过话,但他总是能读透重华的心思。这种时候该如何是好呢?重华再次低下头用手摸了摸花瓣,低声跟子若说了一句“谢谢”,然而子若却沉默了一会儿。

“对了公主,你清楚陛下的药的事情吗?比如说如何处理原材料,以及灵药的制法之类的……”子若感受到重华的瞳孔里放射出不安的神情,于是他没有再问下去:“噢你不知道也没关系的,不知道可能会更好。我也不是特别在意这件事。”

突然,黑色的乌鸦在天空展开了翅膀飞翔。重华把头发挽在耳后目送它离去。

重华在水边把手里的菖蒲花束散到了水面上(不是两人)。在九彩江的时候,父王也是这么做的。重华忘不了那时候父王的表情,于是重华也想这么做。子若也在一旁送别花菖蒲。少见地,这次子若在旁自言自语起来。

“我也很想带陛下游览九彩江之外的蓝州风景?会不会太勉强他了……”

“想问的话,为什么不自己去问问看呢。我想父亲是很难拒绝你的。两年前的春天,那是我头一次看到他允许有人陪伴他一起夜游。”

“然后第二天开始就见都不能见了。这之后我大概请求面见了一千多次吧,无一例外都被拒绝。”

“你现在应该对父王的脸感到腻烦了吧,毕竟这一年半来天天在一起,父王也很喜欢你的样子。”

子若快速地扫了一眼重华的脸色:“公主你今天讲了很多话呢。”

“那是因为想安慰你啊。你能一同随行,是因为这样就可以待在父亲的身边吧,我也很想看看你想要让父亲看到的风景。”

过了一小会,子若只淡淡地回了一句。一反之前的忧郁,只是毫无温度地说:“我现在留在这里的理由,其实,早已并非只是为了陛下。但如果没有陛下的话,我就不会在这里了。”

重华转过来看着子若。这一年半来,她一直追随着父王的足迹,一个人想着事情,但有时候她也会跑来看看子若。反过来,子若也是这样。就这样,两人都仔细考虑了很多东西。

似乎是意识到吐露了自己的心声,子若揉了揉刘海掩饰了表情:“重华公主,你要这样一直旅行下去吗?最近觉得你好像提不起劲来。”

一阵风吹过后,沉默的重华小声而谨慎地开了口:“父王大人明明是在休假中,但我觉得他似乎并没有好好休息……”父亲他真的是在睡觉么?重华注意到,夜深人静的时候,本来应该在旅馆的房间里或者篝火旁睡着了的父亲大人突然不见了,和楸瑛叔叔和静兰叔叔一起走掉了。这让重华觉得很不安。

现在的重华意识到,无论父亲是在王城里散步,还是出来旅行,什么东西都不会改变。如果她从城里出来,她便不再是公主,只是一个无名之辈。但父王就不一样了。

父王正在小船停靠的岸边读着信。这一年半来,和父王一起在各地旅行,同时也在寻找那个黑色头发的人,让重华有时觉得要是能一直跟父王这样旅行下去就好了。

重华仰头看着蓝州夏日的天空。这是离开王城的第二个旅途中的夏天——重华公主,你要一直这样旅行下去吗?

第三个夏天要在何方度过呢?重华做出了决定。

刘辉读着从朝廷送来的书信,旁边放着干将,还有一只赖在小船里不肯走的黑鸦。刘辉和黑鸦的视线齐齐地落在了同一个地方——牵着抖得像筛子一样的傻鸭子的女儿,还有那个美貌不输于他双亲的俊美青年在一起散步。

——蓝子若。

在那个偶遇他的春夜,刘辉马上就知道他是谁了,只是当时没有点破而已。和他父亲一样清爽的年轻人,身上有和他父亲一样的秘制熏香,因此他同意了让这个年轻人和自己一起散步。第二次缘分则是绛攸指名“蓝子若”作为刘辉和重华的护卫,但他没想到蓝子若就是那晚遇到的年轻人。想到这奇妙的缘分,刘辉不禁苦笑出声。然而是绛攸最先选择了楸瑛的大儿子啊……明明口口声声说想要切断和楸瑛的这份孽缘的说。真怀念他们俩年轻时候吵吵嚷嚷日子啊。

刘辉想到,比起自己,更接受不了的是重华。根本就想不到他居然是后宫中人人竞相描摹的俊美求婚对象……简直是太羞耻了,自己要是重华的话肯定会一个月在房间里闭门不出吧?一想到以前和秀丽……唉,感觉胸口有点闷闷的……

嘛,不过这次旅行倒是能让子若很好地避开了大波大波的求婚攻势没错啦,但是这样一个玲珑贵公子舍弃了自己贵公子的身份让刘辉都有点心痛。他没有像他父亲楸瑛一样得到全世界女人的笑容和喜爱,即使他想做到的话随随便便就可以做到,但他不喜欢这样,对美女的诱惑也无动于衷。实际上他对刘辉重华两人也并不十分亲切,那才是他本来的样子。因为要解决他们父女衣食住行的问题,他才坦然地那么做,并不是花花公子的行为。

虽然重华察觉不到,但子若给她的东西都不是那些女人送给他的,而是他自己花钱买的。

……为了主君什么都可以做,这一点和楸瑛真像啊。刘辉不禁笑出声来。他身上的熏香也很配他。

还有他一直拒绝

以蓝家的名义出席朝贺,但在文武官吏里的名气都很大。这些刘辉都知道。

子若和重华随着水流的方向肩并肩往这里走来。

刘辉有些闷闷不乐。子若是有什么特别的撩妹手段吗?如果他有写信的话,为什么刘辉没有发现什么蛛丝马迹呢?然后子若又常常神奇地和路边的乌鸦打斗,女儿对乌鸦的反应也很奇怪。看着女儿旁边这个美男子,刘辉心里烦恼不已。他尝试找出“那两人不为人知的秘密”,但今天也是一点收获都没有。

刘辉对着旁边的黑鸦长叹了一口气:“十七岁和二十三、四岁的年轻人……无论怎么看他都好像对重华兴趣缺缺啊……要是我和秀丽一年半都腻在一起的话,肯定会更早地结婚啊……”

“别做梦了说什么傻话呢,你可是一个劲儿地被甩好吗”

刘辉猛地看向乌鸦,发现乌鸦锐利的视线正落在重华身上,而重华正一左一右地往小船走来。

可刚才明明就听到一个傲慢无比的男人在嘲笑他啊,难道是自己听错了?

不久后,子若就和重华到了小船上。子若欲言又止地问刘辉:“您想去蓝州别的地方看看吗?”

刘辉听着千年不变的滚滚波涛声,想到女儿就要像花菖蒲一样随着蓝州的水流流走了,本来他打算回王都,跟子若说“我才不要老是住在蓝州呢”,但闻到子若身上的熏香,不知不觉地就说了“你这样打算吗”的话。听到刘辉的回答,子若紧皱的眉头舒展开了。就算自己现在没有答应他,他也不会轻易灰心的吧。虽然不记得在哪里有过这个体会了,到底是在哪里呢?

当刘辉把信折起来的时候,他听到了两人的对话。

“重华公主,九彩江呀,熊猫呀,这些东西你喜欢吗?”

重华点点头,然后子若又继续说了:“那您能留在蓝州,和我一起生活吗?即使每天都听你拉蹩脚的二胡,我都不会感到厌倦呢。”

刘辉屏住了呼吸。黑鸦也一动不动了。

重华回答道:“好,那么余生请你指教”,吓得刘辉把信都掉了,他急急忙忙把信捡起来——已经不行了!还不如把女儿嫁给旁边的这只乌鸦!刘辉认真地检查还不知道快要成为自己女婿的这只乌鸦的羽毛,而子若已经开心得要飘起来了:“好啊,余生也请你指教。每天听你笨拙地拉二胡也是一种乐趣呢。”

刘辉不禁回头看了一眼,这时子若已经跑上来追赶着那只乌鸦,乌鸦被逼得连连退后了几步。刘辉重新捡起散落在地上的信还给了子若。子若一动不动一直盯着乌鸦,突然笑道:“之后把你关在笼子里也不错呢。”

为什么乌鸦听到这句话会颤抖呢?虽然子若这句话是在开玩笑,但毫无疑问是他体内楸瑛的血指引着他。但是什么叫“余生请你指教”啊?真是搞不懂女儿的心思。

沐浴在夕阳的余晖中,子若和重华做好了开船的准备。乌鸦已经不在船上了。

未来在那两个人的身上,自己已经快要走到尽头了,而他们正要扬帆起航。

扬帆起航去哪儿呢?他们两个不能和自己一起去那个地方。看着他们一脸为难的样子,刘辉感到高兴。应该不是什么大问题吧。在子若停下脚步之前,他就一直在前方保护他们吧,如果能够实现的话……

白南风吹拂着大河。打算在河岸边散步的刘辉发现脚在不住地在抖,但他还是往河边走去了。

黑漆漆的夜晚,刘辉从旅社里出来,在黑漆漆的树木间悠然地散步。

因为药草已经拿到手了,重华和子若每天都要他喝难喝得要死的药汤。嘴上对他们俩说“啊好困,想睡觉了”,实际上根本睡不着。从秀丽死后就一直是这个样子。

夏天的萤火虫零星地散布在树丛里,从树丛中走出来后,就能看到绵延不绝的蓝州十三山脉,还有蓝州夏夜的天空,视野突然就变得广阔起来了。

刘辉带着干将突然停了下来。他闻到了一阵香味,到底是重华,还是子若呢?刘辉苦笑着。真是不可思议呢。他再也不是以前那个即使消失了也不会有人来找的自己了。

“您倒是注意一下您的身体状况啊。”子若的声音从背后传来。刘辉想了一下,最后还是生硬地回了一句“啊,好”。刘辉注意到子若在背后沉默了很久,于是回头看向他说:“怎么了子若,你有什么困扰的事情吗?”

听到刘辉这样问他,子若突然走近,然后单膝跪地,看上去一脸消沉的样子。刘辉本打算扶他起来,却摸到了他的头。

“在九彩江的时候,陛下和以前的父亲说话了吗?”

“不知不觉就……如果那位在的话,就不会发生多余的事情了。”

从脚下传来了微微的熏香。以前楸瑛跪在他前面的时候,也是这样的。

“当我听说陛下为了父亲,来到蓝州想把他追回去的事情的时候……”

是啊,那个时候年少轻狂,觉得即使王位没了也没关系,把全部都赌在了悠舜的身上,和十三姬还有邵可一起来到九彩江。就是因为楸瑛还回了花菖蒲,他才去追楸瑛的。

“我从心底感到十分地懊悔和抱歉。说实话,我有自信能比父亲做得更好。”

“唔,你这样说的话,就等于把孤当年的行为也否定了啊。”

不过也的确,在旅途中,他比起吊儿郎当的楸瑛更可靠。

“你现在只是陪着我和重华到处游荡的无业游民,要快点在哪个地方找个官职才好。如果是你的话,应该想要多少有多少吧。”

“可是在这之前我已经申请了几千次要待在陛下的身边了。”

刘辉没有回应他。

“既然父亲能在九彩江放弃蓝家身份,那我也随时可以舍弃掉它!”

“你没有必要这样做。楸瑛即使舍弃了蓝家身份和蓝家的继承权,他在骨子里还是蓝家的男人。孤就是喜欢这样的楸瑛……你很适合待在蓝家,不要舍弃掉那个身份。”

“为什么父亲可以,我就不行呢?”

“你没有什么做得不好的地方。只是……你不能那样做而已。”

子若的神情满是愤怒和懊悔,自己什么时候也有过同样的情感呢?刘辉看着子若,仿佛看到了什么时候的自己。他望着黑魆魆的蓝州山脉,深呼吸了一口气,说出了那个一直不变的答案:“我的近侍,从来就只有楸瑛和静兰。只有他们两个人而已。别的已经不需要了。”

三十年前,在五丞原和旺季会面的时候,他只带上了楸瑛。直到现在,他还记得那天早上太阳初升时染满世界的橙色光芒。现在的蓝子若,就像那天跪在自己面前的楸瑛一样。

他似乎听到了来自遥远过去的声音:“我蓝楸瑛,自愿陪在主君身边,至死方休。”

至死方休……

“楸瑛他不是忠诚,而是把命都捧着交给了我。从以前到现在,也就只有你的父亲楸瑛会这样做了。孤对此……一点也不后悔。到现在也不后悔。”

萤火虫飘飘悠悠,映照着子若那双决意把身心都奉献出去的坚毅眼神。

“子若,你和楸瑛真的很像。所以不要做多余的选择。”

既然选择了主君,就要把蓝家和其他的一切轻易地舍弃掉。子若和楸瑛真的很像。

所以刘辉不希望再看到子若做出和楸瑛一样的选择了。虽然和楸瑛很像,但不同的是,楸瑛是四子,子若是大儿子,刘辉不能让他失去这个。“你可别为了我舍弃掉一切啊。我已经有楸瑛了,已经足够了。与其选我,不如选一个更好的主君吧。璃樱也不错啊,从他那里你也能得到像我和楸瑛一样的幸福哦。而且,这一年半来你已经一直陪着我了,应该已经够了吧。”

刘辉看到子若的头发上沾了萤火虫,就用手把它拂去了。

夏天的晚风拂过山林,子若喃喃地说:“我只要追随您就好了。我不明白您为什么觉得父亲的那个位置是不可替代的。我想要的是陛下给予了父亲却再也没有给予其他人的那个位置。如果这样能够缓解陛下的哀伤和我的后悔的话,那就没有什么可遗憾的了。”

“……”

“如果一千次请求您都不答应的话,那我就说两千次!”

看着这么执着的子若,刘辉伤脑筋地拍着自己的额头:“到底要我说多少次才好啊,要是你这么有耐心的话,那就请你在孤去了你父亲所在的地方之前哪儿都不要去。”子若提出的这个请求,让刘辉久远的记忆渐渐地复苏了一些。

夏夜的天空洒满了星星,不知道为什么,听到了璃樱的琴声。

“为什我的话就不行呢?”这是他以前对旺季说过的话,在五丞原之前,在山家事件之后。还有很久很久以前,小的时候循着旺季的琴中琴声音而来的时候。无论问了多少次,总是得到同样地回答。但他一直不放弃地问,也一直得到同样的回答。即使旺季对他不理不睬,不认同他,对他没有感情,他也始终没有放弃。那以后已经过了多少年月啊……

现在,刘辉自己已经和五丞原事件时候的旺季一样老了,他的身后,也有了和当年的自己一样追着前面的人的年轻人。不同的是

,现在换成楸瑛的儿子想要留在自己身边了。

如果秀丽看到这一幕的话,她的表情会是怎样的呢?刘辉这样想着。

——请你哪儿也不要去。

风拂过树林发出了沙沙的声音。

刘辉没有见他,他就申请了一千次。这一点肯定是像楸瑛。绛攸大概也是因为这一点才选择了他吧……宰相的选择是不会错的。

这一年半来,令人怀念的熏香一直陪伴着他,重华和子若在一起也很开心的样子。

自己到最后肯定也无法满足子若的这个愿望吧,刘辉十分肯定地想。

于是他逃避了直接回答子若的请求:“你能带孤来蓝州,孤要向你道谢。蓝州之行是个美好的回忆。孤现在累了,也要想点事情,就先回旅社去了。”

在那之后,刘辉在逐渐天亮的天空下站着。

香气再一次传来。这次轮到父亲了呢。楸瑛提着灯出现在树丛中。

“你在想朝廷的事情吗,主上?”

“嗯,我担心的是绛攸,他什么也没说。”

楸瑛轻快地从树丛中走了出来,刘辉看到楸瑛的脸色很臭的样子。

“这样可不好啊,楸瑛。要是你坚持摆着这张臭脸的话,就让你马上回去睡觉哦。”

“我应该更用力地狠狠教训这个臭小子才对!大言不惭地说什么自己能比父亲做得更好什么的,要是真的能这么简单做到的话,他是不是就要骑在我头上了?”

“可是你大儿子对我的爱和尊敬可比你要多多了!”

“你这是在开玩笑吗”楸瑛咧开嘴笑了,刘辉也跟着笑了。

两人肩并肩眺望着远处蓝州连绵的山脉和夏夜的萤火虫。

“你的故乡可真美啊,楸瑛。”

“那当然。你看星星就像铃铛洒下来的碎片吧?这可是我引以为豪的故乡哦!所以你可不要只在扫墓的时候才回来啊……还有,子若从以前开始就是这样了,自从他小的时候我把他引见给你,他的心意就一直没有变过。”

“……”

“我的儿子们代替我的位置,不行吗?”

“不行就是不行。”刘辉碎碎念。

楸瑛微微苦笑了一下,心里有些高兴。

刘辉仰头看着蓝州的星座。距离出城去找那个面目不清的男子已经过了一年半。无论去到哪里,都觉得自己不是第一次来这里,好像去到哪里,都踩着某人的足迹。

“无论去到哪里,我总觉得好像来过这个地方呢。”

“那是因为秀丽小姐是你的眼睛啊。”

“不,我所看到的,是秀丽不在以后的世界哦。”

并排站在刘辉旁边的楸瑛别开了视线。

“秀丽去世后,你们都到全国各地去,然后把全国各地的事情告诉我了。”楸瑛和静兰代替刘辉率领了军队,现在是宰相的绛攸以前也奔赴地方。还有追随着秀丽留下的足迹的浪燕青和榛苏芳,还有许许多多这样的臣下和官吏的身影在刘辉眼前一闪而过。

十八岁开始的执政生涯,现在已经走到了第三十个年头。

秀丽如彗星一般燃烧自己的生命然后在下雪的日子撒手人寰,这之后也过了十七年。

灯火在摇曳。”你觉得你治理下的国家,怎么样?”楸瑛这样问他。

和父王戬华以及秀丽不一样的是,自己只是被迫走上君王这条道路的。

茶鸳洵,宋隼凯,权瑜都去世了,悠舜,旺季,凌晏树也去了另一个世界。一直等待着春天的秀丽沉眠在冬天中不再苏醒,邵可也在重华蹩脚的二胡声中永远地闭上了眼睛。

重华在刘辉身边拉二胡的时候,弦断了还继续拉的情况,至今有三次。

他们都死了,想想自己还活着,还走在人生路上,刘辉觉得不可思议。

——你为什么而活着呢?这是旺季以前问过他的话。你真正想要的是……

“我哪一点都做不到。既当不了像父王戬华那样的霸王,也不能像瑠花一样为国家开拓前路,对国家的忠诚也不及旺季,给秀丽的爱也不够。只是默默地接受臣下的恩惠而已。在我这一任内国家已经走到尽头了,我一直是明白的。”

虽然他让发生饥荒和掠夺的黑白两州停止了争端,把自然资源缺乏的茶州和缥家建成学术之都,但是用馒头代替人祭来保护蓝州境内的行船,缩小红州的蝗灾的影响是旺季的功劳。

“主上,你是因为觉得自己没做好而生气吗?”

“不,从我坐上王位开始,我就觉得自己什么都干不好。但是做王又要失去很多东西,我一直是这样想的。”

楸瑛回道:“嗯嗯,这些我都知道的。”是啊,因为楸瑛总是跟在刘辉身后,一直以来都看着他拖着沉重的双腿蹒跚前行。就算想和父王戬华,瑠花姬,旺季一样刚强,但总有一天会暴露出自己的软弱。在这个因为秀丽的离去而褪色的世界里,他时常停下脚步。

“好累啊,逃跑的话就带上我吧,你是这么说的。”

“难道我已经说过了?”

“是啊,你从以前开始一直都是这么说的。”楸瑛提着灯向刘辉靠近。“虽然我的确答应你了,但你还是要好好前行哦。虽然我知道你已经想放弃了,但我觉得这样是不合适的。秀丽小姐不在后,我会一直在这里……”楸瑛把手放在自己的胸上,“我的主君,我真的非常开心哦。你在最爱的人去世后,还一路坚持到了现在。其实我们根本不想离开,想一直活着陪伴在王的身边,想一直和你走在人生路上。那时候真的很开心啊。我们都想长长久久地陪在你的身边啊……”

楸瑛的背后,是萤火虫满天的静谧夏夜,是辽阔而平静的彩云国。

“因为这是你治理的国家啊,我的主君。因为王是你,我们才心甘情愿为你效力。虽然是武官,但我们讨厌战争,但恰恰是温柔的你把我们从那个不断失去亲人变得麻木和习惯的时代救出来的啊。我和静兰,一直都知道的哦。一直都知道你为什么而活着。”

“……”

楸瑛温柔地伸出了手握住了刘辉的手。从很久以前就已经和楸瑛约定好了,刘辉痛苦的时候,无论多少次楸瑛都会伸出手来,刘辉就会把干将放在一边,稍微休息一下。直到现在也是……

背后的草丛发出莎拉莎拉的声音。树丛中的萤火虫慌乱地飞舞,有人正在往这里走来。

这次轮到重华来找自己了。

异常的冷风拂过山林,吹得他们鸡皮疙瘩都起来了。

刘辉望着眼前的龙牙山脉,扬起了眉毛:“从前年开始气候就一直不好,奇怪的凉夏再加上收成不好,真令人不安啊。”

楸瑛脸上突然出现了惊讶的表情,他把手缩了回去说:“呐,主上,这一年半,无论重华小姐还是子若,他们都看不到你所要找的人哦。秀丽小姐和我们也是看不到的。”

“嗯,重华要找的老爷爷是吧。那要怎么办呢?你不支持你的大儿子吗?”

“我又不是她要找的那个老爷爷。而且我还在生这个大儿子的气呢!和这么一个如花似玉的大姑娘一起同吃同住同睡觉了一年半还什么都没做,他是不是有问题啊?他真的是我亲生的吗?”

“也许是这样吧,虽然他的脸蛋是比你年轻,可是追女孩的方法倒是很传统呢。他们两个今晚好不容易逮到机会能在旅馆独处,却放弃了私通的机会跑过来这里找我呢。子若的确和你一点也不像。””不,等一下,这三兄弟都是我和妻子的爱情结晶哦。”

“哇,你的夫人可是经常去邵可家打扫啊。”

“主上你别说了!别说得像是桃色小说里发生的事情!你之前不是还一直说他很像我的吗!”

刘辉扑哧一声笑了。虽然看起来不像,但终究是他的儿子啊。

“主上,你知道现在子若是怎么说的吗?”

——能使蓝心悦诚服的人,只有一个。”和我想的不一样,不是绛攸选择了子若,而是子若选择了你。我的主君,就像我一样,我没有选择戬华王,也没有选择瑠花姬,而是选择了你。我儿子也是一样的。选择你,是因为你的温柔。“

“因为子若跟你很像所以才对什么都淡淡的吗?那为什么要选择孤啊,孤可是被称为昏君的哦。”

楸瑛笑了。今生只娶一人的承诺,对于静兰和楸瑛这样的普通人来说是很容易做到的。但对王来说,无论遇到什么样的人,对方对自己做了什么样的事情,王都要宽恕他,不能一脚把他踢开,这些子若都是知道的。和这样的王一起旅行,一边走一边看着这个王建立了一个什么样的国家后,为什么子若还是不放弃呢?为什么王不需要他呢?即使内心伤痕累累,也要行尸走肉地活下去,这就是紫刘辉的人生。

一直都是这么过来的……

刘辉看了看睡着的子若,又把目光转向重华。重华就像萤火虫一样追逐着错误的方向,向着静兰的灯火追去。

之前楸瑛和静兰走的时候,重华也起身追出来了。

从王城出来后,重华变了。她抓住了扒手,然后又在各州的熟人家轮着借宿,每次都会拿

很多药回来。她想烦心事的时候,也不再拉二胡了。最让刘辉感到吃惊的是,她居然开始准备国试了。

刘辉和楸瑛一起看着远处追着萤火虫的重华,然后刘辉抬起头说:“前几天她突然说要去参加州试,比起高兴孤反而比较担心她会拿倒数第一呀。为什么突然这么决定呢?”

“主上,其实……我终于明白为什么重华小姐不想参加国试了。以前我都是不明白的。”

“是什么原因啊?孤就是不明白。她之前可是像蓝龙莲一样说了【反正我又不想当官干嘛要考国试啊】的话哦。要是秀丽还活着的话,肯定会训斥她一顿的吧。”

尤其是现在国试是三年举行一次,每次都挤满了以前落榜了的熟练考生,然而他们即使连会试也进不了,还是一股劲儿往国试跑,想要成为官吏。然而刘辉一次也没有见过龙莲学习的样子,他不也考到第二名了……

“我到现在还为龙莲当时的行为感到抱歉……哦不,先不说这个。重华小姐之前不是不想当官吏吗?那为什么在过了一年半之后又突然这么说了?她是不是有什么另外想做的事情?而且重华小姐有好好学习的哦。你别看她要么追着我们,要么和子若在一起,要么采蘑菇,要么抓乌鸦,她还是有学习四书五经的哦。”

“不,你后半句这样说显得我女儿更奇怪了。”

“嘛,因为菜鸟官吏(有好几年)都要被派去地方历练,而重华小姐是(因为有其他想做的事情,才没参加国试的)吧。(她)十五岁之前一直呆在王城里,也是这个缘故吧。重华小姐的做和我大儿子固执地拒绝了别处的官职的行为是一样的。你明白了吗?“

“完全不明白。但是重华她从想去旅行开始,就没有在晚上散步了。”以前在城里的时候重华老是睡不好,这一年半来除了今晚跑出来找他,她一直睡得很香。虽然刘辉还是像以前一样晚上睡不着出来边散步边想东西,但毫无疑问这一年半的旅行对女儿是有好处的。

终于,重华出现了,身后(护卫的静兰靠在树旁)。重华看着刘辉,楸瑛,静兰,还有在一旁睡着的子若,松了一口气:“父亲,为什么你不去睡觉呢?你白天不是一直在看朝廷寄来的文书吗?”

“啊啊,璃樱有事情决定不下来,所以我才回信给他。“

重华默不作声了。

这时,刘辉又想起了出发的那个雪夜,跪倒在地上的宰相绛攸。(这几个月来仿佛一直能听到绛攸的声音。)

——我会在这里等你回来,我的主君……

“父王大人,之前我一直在考虑这个问题,但现在我已经决定了。我要回朝廷去。”

听到重华这样唐突的话,刘辉不禁扬起了眉毛:“你?一个人回去吗?为什么要回去呢?你之前不是打算出城的么?

“是的,不过那时是那时。但是现在我一定要回王城做一件事。(寻找那个人并不急于现在,但是某件事如果现在不做就来不及了。)”

“(必须现在回到王城才能做到的事?是什么)?”

重华没有回答,但刘辉从她脸上看到了那天她要出城时同样坚毅的神情。

不知从哪里传来了鸟儿拍打翅膀的声音。刘辉想,大概是乌鸦吧。刘辉又想到自从乌鸦从银笼子里消失之后,重华再也没说过“想要养它”的话。

重华寻找的谜之老人,以及刘辉记忆中面目模糊的人(依旧没法想起……只是和重华在一起,消失在心底的记忆似乎一刹那浮现而至——刘辉内心突然有一个念头)……

【我从来没有见过那个人幸福的样子,一次都没有】只是因为这个原因,重华就决定了抛下一切出城。

于是在这个夜晚,刘辉把想说的话说了出来:“重华,其实……(孤一直在想。莫非孤是知道你一直在找的那个顽固老爷爷的所在之地的。即使你这样下去找遍全国,估计也找不到他的。如果说可能会和他相遇的地方只有一个。你想听么)?”

重华仰起头。(这是十五岁的少女,头一次自己选择的人生的歧路。)

“你是否愿意为了那个男人做一切事情?为了执子之手,你有决心经历所有痛苦忍受万般束缚的觉悟么?就算你花了一辈子的时间,你之前提到的心愿(让对方露出幸福的表情)也未必能够实现。即使是这样,你也想见他吗?”

十七岁的重华,和十五岁的时候不一样,并没有马上做出回答。她看着萤火虫的微光对面,俯视着远处的国家——(用比一年半前更深的眼眸。她不再是那个只会追着乌鸦,在王城里仰望天空的小女孩,也不是楸瑛所言的仿佛在追随着某个人的她了)。

“不说出来,也没关系。无论是在哪里,现在也没法立刻去那里见他呢。”

想要见他——刘辉的耳边响起了这句话。(正因为是没说出口的言语,才更强烈。总有一天要完成自己的心愿,但那是在自己清理了眼前堆满的任务之后的事。重华眼前的任务无论是什么,似乎都留在王城里呢)。自己呢?刘辉扪心自问着。

——我在这里等你回来,我的主君。

手上的干将正在发热。又一阵冷风拂过他的脸庞,刘辉仰头望着蓝州的星空,身后,楸瑛和静兰无声地跪下了。重华僵硬了身子。无数的萤火虫乱舞,楸瑛和静兰宛若两盏苍白的灯火,他们的脚开始闪烁着白光。

“既然如此,孤也回王都。楸瑛,静兰,随孤走吧。”

但静兰和楸瑛没有动,还是低着头维持跪着的姿势。“时间……已经不太够了……”楸瑛说道。”我明白的……”刘辉点点头。

在一旁的重华用沙哑的声音抗议:“明明还在休假中啊……”

但刘辉耸了耸肩:“(孤已经决定休假到你回去为止。以前,孤从王都逃出来的时候,邵可曾陪我一起去九彩江,所以孤也想这样陪着你。)但你和孤不一样,你完全不会感到沮丧。照这样下去子若肯定会一直是无业游民的,孤不想让他像以前的楸瑛一样。你真的以为孤是为了找什么熟人才四处旅行的吗?”

从重华的表情看,这个离家出走的女儿根本没想过是保护自己的问题。跪着的两人在偷笑。刘辉板着脸,也忍不住跟着一起苦笑了一下。

“(而且,孤也差不多想回去了)。”长久以来,他们走遍全国寻找那个面目模糊的男人的踪迹。

以前,自己是想见那个男人问他点什么的。

如果是那个问题的话,说不定现在能答出来了吧——秀丽去世后已经过了十七年,你为什么而活着?

楸瑛和静兰抬起了头。虽然不知道自己有多少次想弃位逃跑,但他的确在这个玉座上坐了三十年以上。那个让数次离开王位又返回的理由,他现在也说得出来。

没办法啊……这并不是什么伟大的理由,就像为了那个不记得容貌的男人出城一样。

“没办法啊,孤无论如何都想看到绛攸的脸啊……”

天上有一颗星星摇摇欲坠。(耳边似乎都能听到声音)。

梦幻般的萤火虫疯狂起舞。刘辉走到跪着的楸瑛和静兰中间。

这一年半的旅途中,刘辉已经在不同的天空下看到了五次流星。

这时,他又听到了那个声音。

——我在这里等你回来,我的主君。

带着紫色双目的乌鸦静静地伫立在没有萤火虫飞舞也没有人的枯木上静静地眺望着蓝州的山脉。(讽刺的是,它感到很空虚。虽然不知道他们眼里看到的是什么样的国家。可是在它眼中,这一瞬间眼中依然是战火连绵,焦原遍野,铁蹄践踏而已。这荒凉的世界里成王败寇,功成骨枯,从古至今依旧如此。现在和平安稳的景象,也不过是个短暂的梦而已)。

乌鸦冷笑的时候,突然听到了二胡的声音。(它愣了下,很快往悠闲的萤火虫之林飞去。呆在那个女孩身旁,自己的世界就好像也跟着逗逼了。走到枝头,伸脖望向旅社。)

不知道自己在公主的眼里到底是什么样的形象呢?它按理来说是只乌鸦才对,(但从她口中所说的笨拙的身姿和蹒跚的步伐来看,)自己看上去就像个老人。

有关先王戬华时期的记忆t它全部把它们消除了,宋隼凯也去世了。这个世界上已经没有人记得它在了。但不可思议的是,这位公主(却能多次找到自己。)

它想起了周游全国各地的公主刚才说的话——要回朝廷去。

它做了平时都不会做的举动。他飞到了旅社的室内,以乌鸦的姿态出现在拉着二胡的重华面前,(抖了抖羽毛。公主似乎一惊,却继续拉着二胡。曲子停了,过了一小会儿,公主把它抱起,搂到胸前。公主的手在旅途中变得伤痕累累,用这双手抚摸着它的羽毛尾巴和肚子。)虽然被抱着的乌鸦感到一阵暖意,公主应该会觉得很冷吧,就像是乌鸦夺去了公主的体温一般。但即使公主冻得浑身瑟瑟发抖,她也没有放开这只乌鸦。

月亮落下的时候,抚摸着乌鸦的手也放下了。乌鸦睁开了眼睛,在公主温暖的怀抱中,冻僵的羽毛也暖和起来。那感觉……并不是那么不好。

公主用

受伤的双手把它抱起来的同时,(贴着脸颊,吻上了它的羽毛。

宛如要温暖乌鸦冰冷的心一般的行为。乌鸦在近处仔细地观察者女孩,确认着她的心意。

“等一切都结束了之后再去找你。所以到那时候,你一定要听一次我拉二胡。就算是几十年后也好……”重华把乌鸦放在床上,跟它长长地道别了一番。)

乌鸦看到了她坚毅的神情。

(这曾经是它这千年以来,在身旁待得最久的那个人有过的眼神。)

第二天的冬天,流星再次扫过黑夜的时候,一只乌鸦刷刷地停在了王城里的树上。

发现天快要亮了的绛攸赶紧弄了一下衣服的下摆,从神台前站了起来。天寒地冻得手脚像被刀割一样,头也觉得很痛。但即使是这样,这三年来,他每一天都到庙里为里面的七个牌位添油换蜡。虽然现在正是中央地方的大官齐聚王城进行朝贺的时候,但庙外很近,只有夜晚的雪沙沙落下的声音。

落在地上的雪花浅浅地覆盖了庭院,在被冻成冰柱的树梢,有一只乌鸦停在那里。

绛攸在庭院中一直寻找着王的身影。自从和后妃结婚后,王每天都去庭院剪花,有时候晚上也会一个人在后宫散步。

绛攸想着日渐衰老的王,心里觉得非常痛苦——王什么时候才能永远地闭上眼睛呢。

又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王不再像以前一样吩咐他做什么事情呢?

这两年来,绛攸几乎没睡过好觉,脚也开始不听使唤了。他用手按着额头,痛苦地呻吟了起来。

为什么王闭门不见任何人?也就只有他这个宰相知道原因了。连续三年的凉夏带来了灾难性的歉收,紫刘辉却从去年开始不见踪影。即使有人说这是他想谋逆的先兆,流言满天飞,绛攸也从来没有在意过。

但是,对于太子璃樱的恶评就不妙了。如果今年的朝贺的奏本还是没有改变的话……

绛攸在没有王的王城里走着。夜晚的王城就像一座海市蜃楼。

后宫无后妃,王城无王,执政室内无人执政。但就在这样的情况下,四省六部的尚书侍郎们,还有中央地方的官吏们目前还没有产生很大的怨言。

真是不可思议啊。有声誉比义父紫刘辉高的璃樱太子在,大家都不担心他会出错。璃樱处理问题的手段也比紫刘辉婉转得多。

……尽管职能上璃樱可以代替紫刘辉,但朝廷依然有一个空洞在那里。官吏们察觉到璃樱的处理方式和刘辉并不一样。璃樱讨厌争斗,但在这种情况下很少说话的他声音也有所提高了。朝廷里明相争,暗诽谤的情况愈演愈烈。绛攸觉得朝廷已经不是他所熟悉的那个朝廷了。然而这是坐在玉座上几十年的刘辉每天必须要面对的事情。王像被风吹灭的火一样消失了,朝廷里只有持着羽扇的宰相一人在苦苦支撑。

树梢上的乌鸦看着宰相从庙里走出来。

当刘辉开始因为睡不着而在夜晚散步时,有七支蜡烛悄无声息地被点燃了。这七支象征死亡的蜡烛被摆成北斗七星的造型,旁边还有四十九支小蜡烛不停地在闪耀。这中间的七支蜡烛,绛攸曾给它们续过几次蜡和灯油,但其中的五支后来再也不能燃烧了,即使换了灯芯或者换了蜡块也是如此。还能燃烧的,只剩两支了……

现在,乌鸦也慢慢感觉到剩下的其中一根蜡烛也快走到尽头了,冰冷和黑暗正在蜡烛的火光下渐渐蔓延开来。

此时,在后宫最深处,从两年前重华公主生日的前一天就昏迷不醒的刘辉,突然睁开了眼睛。

停在枝头的乌鸦目睹了那一年的朝贺。

与平时热热闹闹的朝贺不同,今年也和去年一样,王座上空无一人。但还是有那么一点不一样的。去年的时候,无人的王座左右左边站着王的代理人,太子璃樱,代表王听取百官的意见。今年,王座旁边站着的只有宰相李绛攸。这一变动使得官员们议论纷纷。

虽然四省六部的大官们一致不对此事发表任何意见,但彩八家的使者以及地方官们已经当着宰相的面直接抱怨甚至口出狂言了。身为宰相的李绛攸始终面不改色,一一反驳了他们的质问。这一幕让乌鸦想起了自己以前当宰相的时候……还有,郑悠舜在王逃跑的时候以及在五丞原的时候,完全稳定了六部尚书的情形……但自己那个时候戬华还是能自己给奏折按玉玺盖章的,郑悠舜那时还有旺季在。现在的李绛攸比起两年前,更有做宰相的风范了。三十年前,当乌鸦把他选为紫刘辉的近臣之一的时候,当时还是年轻官员的他充满了迷茫和不成熟,也经历了许多挫折。现在的年轻官员,大概都不会相信他们眼中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李绛攸宰相也曾经是个官场菜鸟吧。

乌鸦又看到了在人群中的蓝家代表,心情马上变得糟糕了。那个让人火冒三丈的小屁孩居然吵着要把自己卖掉,就连那对天真的父女听他这么说也目瞪口呆。谁来阻止我把这个小屁孩堵住嘴狠狠地揍他一顿啊(已经想过不止一次了)。但是乌鸦这时又想到夏天的夜晚,告诉自己要回朝廷去的小姑娘的坚毅的神情,气又消了。

那时,有件事情闹得沸沸扬扬——但朝廷哪一刻没有事情呢?王不在王座的时候总是特别多事。不知是哪里的官员弹劾他有谋逆之心,如果是乌鸦还在朝廷的那个时候,他一定会跳起来为自己申辩的吧。但这时的他只是扬起了眉毛,轻轻地摇着羽扇。乌鸦竖起了耳朵。

“哦?是吗?”突然响起了一个声音,一个两年未出现的身影出现在朝堂上,“那孤也来听听。“

宰相李绛攸和太子璃樱的眼睛齐刷刷地往门那边望去,刚才还吵吵嚷嚷的朝堂变得鸦雀无声。随着那个男人把脚越过门槛,所有人都不禁屏住了呼吸。同样的光景,乌鸦也在那个男人的父王身边见过,但感觉和儿子是不一样的。戬华王踏进朝堂的时候,朝堂内弥漫着刀刃般的冰冷,紧张,恐惧,而刘辉进来的时候仿佛带来了如白南风一般亲切又温暖的气氛。即使不穿着重华和首席女官为他准备的紫袍,手里不拿着干将,大家都知道那里的那个人是王。乌鸦眯着眼睛看着。几十年前还被称为昏君的男人,现在已经是个像样的王了。

“但是,既然作为孤的宰相,绛攸没有说过一个字的话,那孤也不打算过问这件事情。”

刘辉慢慢走向王座,有两个阴影走入了近卫羽林军将领中跪下了,并排的四省六部尚书侍郎们怀着这两年的紧张也跟着跪下来了。想要弹劾宰相的彩八家代表和地方官纷纷像被暖风拂过的花一样垂着头跪下了。

“看来你们改变主意不打算弹劾宰相了?那好,今天就这么算了,以后孤不准再看到这样的事情发生。”

这时候,官吏都低着头,谁也不敢看王一眼。

“绛攸,这个朝廷什么都没有改变啊,就像这三年的凉夏一样。”

“那是当然,”跪着的兵部尚书十三姬小声说道,“李宰相每天只工作不睡觉,顶着一张幽灵那样苍白的脸,谁~都会怀疑他要谋反的吧。工作狂到这种程度,就连御史大夫陆清雅当年当后宫监察的时候也没有这么猛啊。”

刑部尚书司马迅叹了一口气也说:“你还真是个劳碌命啊,虽然是国王任命的宰相……”

正是因为这样,朝廷慢慢地对宰相有了怨言。不能因为宰相是王任命的这样轻率的理由,这两年一律拒绝所有人想要见王的请求。

乌鸦看到拿着羽扇的宰相在王的耳边轻轻地说了什么,但它只听到紫刘辉开心的声音:“因为想看到绛攸啊~”

脸色苍白的绛攸似乎想要阻止王到王座那儿,他挡在了王与王座之间。但是乌鸦清楚,如果王站在眼前的话,绛攸一定会让出路来。因为就是这个王,放弃了最后的心愿,为了他回到这里来。

——你为什么而活着呢?以前,他曾是愚蠢地尝试过很多次要从这个城里逃出去的第六公子。

王微笑着对手持羽扇的宰相说:“孤回来了,幸好赶上了……”

李绛攸手中的羽扇掉落了,他用双手扶着快要站不稳的王,但刘辉用干将支撑住自己的身体起来了。

王座左边的璃樱看到刘辉后,脸变得煞白。从他两年前病倒开始,璃樱已经不知道探望过他多少次了,每次都只能看到他平静地躺在床上,似乎永远不会醒来的样子。杜影月作为医生在宫中住了下来,香铃则是首席女官,因此璃樱深信,王一定会有醒来说话的一天。实际上,璃樱把自己觉得棘手的政事写在纸上放在王的枕边,之后桌子上就会出现带有王的字迹的回信。虽然璃樱的心中充满了不安和担心,但他总是极力让自己打消这些不详的预感。他想,如果能恢复健康的话,睡多久都好啊。但是,今天他才第一次意识到,他连这种程度的话都说不出口。

“真不好意思,孤迟到了。接下来是今年的新年致辞。”

在王城里,在王座上,在政务室里,谁都听过王这把温柔而稳重的声音,但现在这声音已经微弱得几乎听不见了。

“孤即位以来已经过了三十多年……诸位大臣和孤一起辛勤工作……无论是在平静的时候,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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