电车驶近了冈崎的仁王门大街,左手边远处能看到朱红色的平安神宫应天门。稻子和弥治郎凑近车窗,朝着四年前开张的市立纪念动物园望去。
琵琶湖水道在仁王门大街和动物园之间缓缓流过。继续往东走的话,就能到达南禅寺的码头。蹴上有轨索车线就是从这里开始,笔直地延伸到上游的蹴上码头。
“哇,墨染町以外的索车,我还是第一次见。”稻子惊叹道。
明治二十三年(一八九〇年),以发展依靠水力的产业为目的琵琶湖水道正式完工,将琵琶湖和京都连接了起来。
利用水道发电的水力发电厂也建成投产,生产的电力除了用于日本第一条商业电车线路之外,在工业和城市照明上也得到了有效运用,为迁都东京之后便不断衰落的京都恢复往日的繁荣提供了源源不断的动力。
“看到索车,让我想起了博览会上的水车滑道。”
喜八眯着眼,好像在怀念博览会上的情景。内国劝业博览会娱乐节目之一的水车滑道,据说是让人乘着船从陡坡上猛地滑向坡下水池的游乐项目。不过因为门票高达二十钱每人,所以喜八和清六好像就只是爬上茶臼山,从山上的寺院向下远远地看过而已。
三人乘坐的电车沿着鸭东延长线北上,这条紧挨着有轨索车的电车线路这个月才刚刚开通。
旁边的索车轨道上,载着船的平板车正被钢索拉上码头,船主坐在货物上优雅地抽着烟枪。远处,是沿山而建的首都酒店,那日西结合的豪华建筑鳞次栉比,白墙在绿色的山林中格外引人注目。
三人下了电车,在蹴上码头刚乘上水道船,船就缓缓地开动了。与下行船不同,三人乘的船现在是逆流而上,所以船主没有乘船,而是肩扛绳索,在水道旁的曳船道上拉着船前进。
喜八只说了句“困了。”,在船还没进隧道之前就睡着了。于是船沿着山脚下的水道前进这会儿,便只剩弥治郎和稻子聊天了。
“我家世代都是善饰寺的门徒,所以从很久以前开始我和喜八哥就关系很好。他离开善饰寺后,我偶然在京都碰到他,聊着聊着说到我想学英语的事,他就给我上起了英语课,这就是夜学会的开始,之后阿糸她们也加入进来。”
“昨天的幻灯片,真想让松平也看看呐。”弥治郎眯着眼,露出了寂寞的表情。
“松平?”
“松平和我一样是大津的孩子,在夜学会里是最小的。虽然是个很有活力的孩子,却不幸患上流感去世了。之前喜八哥还领着我们到大津给松平上坟来着。”
“坂本也是会好好地扫墓呢。”
“其实说起来,他以前比一般人还要更相信神佛,所以时隔一年再见到他时简直吓了一跳,神清气爽的,像换了个人。”
弥治郎朝喜八瞥了一眼,喜八抱着胳膊,好像还在睡着。
船驶过了几个码头和短隧道。两只苍鹭夹岸而立,船一靠近,它们就仿佛给船指路一般,朝前方飞走了。
弥治郎看着这副景色,伸了个大大的懒腰。稻子看见了他衣襟上的“矢仓竹根鞭手工店”的字样。
“说起来弥治郎是在制作手杖呢。”
“我家是竹根鞭手工店,不止手杖,也做雨伞和皮包的把手之类的。”
“家父就一直在使用竹根鞭的手杖,还常说‘很结实,不错’。”
“真的?”弥治郎两眼放光。
从小到大没少挨手杖打的稻子最有发言权,确实是可恨地结实耐用。
“今年尼古拉二世在大津遇刺了不是吗。那时候希腊的皇太子就是用买来当土特产的竹根鞭手杖把刺客镇住了。这事好像在国外广为流传,所以最近店里开始收到国外的订单了。”
“嗯?外国的订单……所以弥治郎才学起英语来了啊。”
虽然一直觉得弥治郎是个无忧无虑的孩子,但是他似乎也有好好地考虑将来的事情。
“没错。我学英语是为了将我国的技术,哪怕只有一点点,向世界——”
从旁边伸过来的手指,啪地在弥治郎的额头上弹了一下,“疼疼疼……”弥治郎呻吟起来。
喜八不知什么时候起来了,他收回手,睡眼惺忪地擦了擦脸上的汗。
“你可别弥治郎说什么就信什么。其实,以前曾有一家子英国人顺道来弥治郎的店里参观,他为了给一见钟情的英国姑娘写信才……”
“别说出来啊!”弥治郎面红耳赤,赶紧捂住喜八的嘴。
这才像弥治郎嘛,稻子噗嗤地笑了。
“话说,”喜八一边悠闲地看着下行船一边说,“都到了汽车和电车的时代,水道船仍然用人工牵引,真是落后啊。”
“那,有什么更好的办法吗?”
“目录里有,‘第十条 水道宝船’。首先沿着水道架设线路,然后利用船上伸出的受电杆获取电力,船就可以开动了。那样的话,上行也不在话下。”
“电力能产生这么强的动力?电车的话也不过是人全力跑起来就追得上的速度。”
“世界上最快的交通工具就是电车了。德国的电车曾创下时速超过两百公里的记录。”
说了“时速”稻子也没听懂,总之知道了电车速度很快,所以默默地点了点头。弥治郎也夸张地不断点头,多半也是没听明白。
“船上开着探照灯,视野比起火光要好得多,在夜间也很方便。凭借明亮的电灯在夜里航行,正可谓是七福神的‘宝船’。”
“这是要钓鱿鱼吗?”弥治郎打趣道。
稻子只是呆呆的听着,弥治郎则在那里笑了起来。不知是不是对他们的反应感到不满,喜八抱着胳膊板着脸留下一句“睡了。”便再次合上双眼。
船驶近前方张着漆黑的大口的砖砌隧道。船钻进入口的同时船主从曳船道飞乘而上,点燃前照灯,抓住隧道墙面的铁链,开始拉船。
幽暗的隧道里稍显寒冷,前照灯照到天井处,摇曳的水面泛起点点灯光。前方出口的光亮仿佛朦胧的月悬于夜空之中。
穿过了整条水道上最长的隧道,便来到了滋贺县。
在大津的码头和弥治郎告别后,稻子跟着喜八,朝沿山麓而建的三井寺走去。穿过南禅寺的三门不相上下的宏伟大门,两人走上参道和石阶。
木屐踩在石台阶上的“咔嗒”声在山林里回响,繁茂的枝叶遮住了强烈的阳光,时不时有阵阵凉风吹过好像极乐世界一般舒适。
喜八走过观音堂,一步两蹬地爬上前面的台阶。稻子也小跑着跟了上去,来到建有西南战争纪念碑的高台上。
“真是好风景啊!”已经站在纪念碑旁边的喜八朝稻子招手。
一边平复呼吸一边走到喜八旁边,看到眼前的景色的稻子不禁屏住了呼吸。
“海……”
在寺院、练兵场和林立的民房的更远方,一望无际的湖面清澈而宽广,仿佛把蓝天铺到了地上。湖面不断延伸,直到在遥远的彼方水天相接。稻子还是第一次亲眼看到所谓的地平线。
越靠近地平线,天空的颜色变得越淡,在和琵琶湖相接的地方变成了湖水一般的浅蓝色。稻子第一次知道,虽然天空和湖水的颜色都称为“蓝色”,但两者是决然不同的。
“然后,那就是富士山了。”
稻子把目光投向喜八所指之处。向北看的话湖面宽广得能看见地平线,但向南看湖面则渐渐变窄,湖对岸是广袤的平原,散布着星星点点的村落,充满着新鲜的田野气息。平原上有一座三角饭团形状的山。
“正式名字是三上山,但是很久以前就被叫做‘近江富士’了。”
围绕着琵琶湖及其周围的土地的群山,与它们相比,三上山绝对不算高。但是看过其在平坦的土地上伫立的模样后,确实能感受到几分富士山的神韵。
稻子注视着那座像踮起脚的小孩似的山,不知为何觉得很有趣。
“近江的富士山吗……好像挺可爱的。”
“近江富士还有一个名字,想知道吗?”喜八用恶作剧般的口吻问道。
“另一个名字是‘蜈蚣山’。”
蜈蚣。仅仅是听到这个词,稻子就一阵恶寒。
“为、为什么起这么古怪的名字啊?”
喜八坏笑起来,十指像蜈蚣足一样沙沙地动起来。
“传说过去啊,在那座山上有一只大蜈蚣,卷起来能绕那座山七圈半。”
七圈半。稻子想到大蜈蚣一圈圈绕在山上的样子,有点头晕目眩。
“哎,没那么可怕啦。说是七圈半,也不是特别长嘛。”
面对吓坏了的稻子,喜八比划了一个绑头带的动作。
“连绑个头巾圈(译者注:音同八圈)都不够长。”
“别净说些没用的。” 稻子生气地眯了眯眼,捅了下喜八的肩膀。
平静的湖面上,挂着细长白帆的丸子船和吐着黑烟的汽船正缓缓航行。“我说……”沉浸在这样的风景中的喜八向稻子搭话:
“难得来到这里,顺便到三井寺里到处逛逛吧。”
确实,这里
有不少类似观音堂之类的大小佛堂,不进去看一下太可惜了。喜八的提议少见的善解人意,正想去参拜一下的稻子欣然同意。
参观了观音堂、三重塔后,两人走入灵钟堂,这里供奉着比成年人还高的梵钟。钟身十分巨大,即使两个人张臂环抱恐怕也抱不住吧。
“刚才说了近江富士有只大蜈蚣吧?传说在很久以前,有个叫俵藤太的武士消灭了大蜈蚣,从龙王那里领到这口大钟作为礼物。”
“这口钟,仔细看的话满是刮痕呢。”
“这些刮痕据说是被弁庆拖着走的痕迹。”
“弁庆?是源义经家臣的那个弁庆?”
“嗯,据说弁庆还是延历寺的僧人的时候,在延历寺和三井寺起争端期间,把这口钟抢走并拖上了山。不过后来钟被平安地还了回来,从那以后这口钟就被叫做‘弁庆拖走的钟’。”
听罢,稻子再次对着钟仔细端详了一番。能拖得动这样的东西的人,应该没有多少吧。
“啊,陆先生的话说不定能做到呢。”
*
水道上,船主正拉着一艘水道船逆流而上。船上,两个去京都卖货回来的商贩一边抽着金蝙蝠香烟一边聊了起来。
“我说这和俄国的仗都打赢了,可咱们的日子也一点都没变啊。”
“能有赔款拿就最好了,什么桦太(译者注:库页岛)啊满洲铁路啊,我看和咱们是半点关系也没有。”
“但是啊,我在大津看见过俄国人俘虏,一个个体格都像武藏坊弁庆似的。能打赢这帮人也是件好事儿啊。”
“你说,要是俄国人的话,三井寺的弁庆钟是不是也能给拖走了?”
“瞧你说的,那么大的钟再怎么说也不拖不动吧。”
闲聊刚告一段落,两人便感觉到船在奇怪地抖动。原来是坐在前边的大个子的男人,好像坐不住了似的在晃动着身体。
“喂我说兄弟,你这是哪儿不舒服吗?”
身穿黑衬衫的大个子停止了抖腿,慢慢地转过头来。好像两个人的座位才能容纳的巨大身躯充满了威压感,两人脸上的表情一下子凝固了。
“没有,只是稍有急事,但这船又实在有点慢,不禁有些着急。”
和庞大的身形毫不相称,男人意外地谦逊有礼,两人松了口气。
“这上行的船就是这个样子,倒不如说走路反而更快些。”
“嫌慢的话你去帮着拉船呗,我看你体格不错。”
大个子好像听到了一个天大的好主意似的点了点头。“船主人!我来拉!”,说着便跳上了拖船道,把再三解释的船主推回了船里。
“他还真当真了?”
“体格再怎么好,这水道船也不是说拉就能拉的啊。”
正当二人在那里取笑的时候,突然有一股好似相扑力士猛推的力量涌过来,船上所有人都向后倒了过去。两人赶忙抓住船舷一看,只见船两侧水花四处飞溅,气势汹汹。
“这是坐错船上了博览会的水滑梯了啊。”
不知谁这么喊了一句。水道船一根本不像上行船的速度向前行驶。战战兢兢的乘客们都紧紧地扒在船上。
“这位兄弟的话弁庆钟也肯定是小菜一碟吧。”
“没错儿。”
大个子像蒸汽机车似的喘着粗气在水道上前进,比下行船还快的这艘船一路上被不少人看到,最后闹出了“水道上开蒸汽船了”这样的传闻。
*
把三井寺转了一圈的两人,在观音堂找了一个视野不错的地方坐下,开始享用沾满黄豆粉的弁庆力糕来。
嘴边沾着黄豆粉的稻子大口地咬着年糕串。
“刀子(译者注:音近黄豆粉)你……”喜八强忍着快要笑出来。“你说什么?”稲子瞪了过来。
“话说我们还有工夫在这闲逛吗?”
“是叫陆先生来着?就算他追过来,一时半会也赶不上吧。”
“话虽这么说……”稲子一边擦拭嘴角的黄豆粉,一边不安地低下头来。
“疾如矢桥武士舟,不及濑田绕长桥。”
喜八突然吟诵起古诗,稲子睁大了眼睛。
“濑田的唐桥刀子你应该听说过吧。”
与琵琶湖的南端相连的是濑田川,湖水从这里流出,一路上流经宇治川、淀川,最终汇入大阪湾。横跨这濑田川的濑田唐桥,自古以来就作为兵家必争的交通要道而为人所熟知。
“‘欲速则不达’这种说法似乎就是从这个桥的故事中衍生出来的。以前的船,稍微有点情况就没法出航,所以与其乘船横穿琵琶湖,还不如选择陆路,从南边绕远道,走唐桥穿过去反而能更快地抵达。不过,现在通了火车,陆路也根本不算绕远路了。”
喜八吃完年糕后,狠狠地伸了个懒腰。
“心急反倒坏事。要不,我们顺便去参观一下瀬田唐桥?”
“坂本你家住在那边吗?”
“……不,在相反的方向。”
“难道,你还在犹豫到底要不要回家?”
喜八板起了脸。稲子露出了一副‘果然如此’的表情。
“我说你怎么突然这么大方还带我参观三井寺。”
“我也没办法呀!都离家出走了,现在哪里还有脸面对家人?”
“要不带点弁庆力糕什么的当礼物?”
“哪有那么容易!”
“哎,也不用非得勉强自己回去。”稲子望着三上山说道,
“……不过说起来,母亲说的富士山,到底是不是三上山呢?”
“嗯?”喜八歪了歪头。
“我记得母亲好像说过,‘能看见真正的富士山’。”
“就是三上山吧,从这儿怎么可能看到富士山……”
喜八用指尖弹着竹签玩,突然大叫一声“啊!”
“话说以前我哥说过,‘从伊势神宫可以看见富士山’。”
“从伊势神宫么?肯定就是这个了!”
稲子很兴奋,但喜八冷静地否定道,“不,骗人的吧。”
“从伊势怎么也不可能看见富士山吧!也不看看离得有多远!”
“那你的意思就是我妈妈是在撒谎咯!”
稲子狠狠地皱起了眉头,喜八夸张地耸了耸肩。
“别信我哥的话。你会吃苦头的。”
“可是我母亲绝不会说谎。从伊势神宫肯定可以看见富士山。”
“哼,你说的?”喜八扬着嘴角站了起来:
“那等电气目录的事解决了,就去伊势看看到底能不能看见啊!”
不服输的稲子也站了起来,然后赌气似的挺起胸膛。
“好啊,去就去!”两人正争得火热的时候,
“你们要去哪儿?”
一个低沉的声音插了进来。吓了一跳的两人回头一看,怒不可遏的阿陆正站在背后。黑衬衫全湿透了,身上像水蒸气一样大汗淋漓。
下个瞬间喜八就被抓着领子拎了起来,离地的双腿不停地挣扎着。
“小鬼头,总算抓住你了!”
“陆先生,你怎么知道我们在这儿!”
“每一个重要地方我都逐个打听了,有没有见到男女两人结伴而行。而且尤其稲子,你的头发那么醒目。”
稲子恍然大悟 不禁摸了摸自己的短发,阿陆瞪向不再挣扎的喜八。
“你们俩可能会去大津的事已经发电报通知了百川酒造。我会把你送回伏見,到时候你可要好好向你父亲甚右卫门大人认错!”
傍晚,带着两人来到大津的马场站,阿陆看到站在站前的两个男人,吃惊地睁大了眼睛。
“甚右卫门大人!这是专程赶过来的吗?”
“关于陆君的店有点事要商量下,就顺便过来了。”
留着尖尖凯撒小胡须的甚右卫门旁边,懒洋洋地扇着团扇的洋辅也在。
“百川先生说要来大津,好像很有趣的样子,我就跟过来啦。”
看着洋辅悠闲的脸,喜八惊呆了:这位分店长还真是闲得慌呢!
看见喜八,甚右卫门握着拐杖的手愤怒地颤抖起来。
“这就是把我家傻姑娘带出来的男人么!”
然后又狠狠地瞪向稲子,甚右卫门毫不犹豫地挥起手杖。
不过阿陆立刻挡在了中间请求道:“这里都是外人,请息怒。”
“百川先生,我知道附近有一家好店。这里也不是长谈的地方,要教训的话
到那里再说也不迟吧!”
甚右卫门用犀利的眼光看了看洋辅和阿陆,“那好吧!”就这样收起了手杖。
朝山那边前进一段距离,在郁郁葱葱的树林深处,有一个叫“蜀山人”的高级饭店。
夜渐深了。只有几盏行灯照亮的房间里,喜八、甚右卫门、陆三个人围在饭桌前。行灯本来就不怎么亮,屋子里弥漫着凝重的空气。
稲子现在,被安排在别的房间里与洋辅两人独处。虽然想尽快溜走,但只要陆先生在恐怕很难得逞。甚右卫门放下酒杯,稍微低头向阿陆行了个礼。
“不好意思,陆
君。你有自己的工作要做,却还是帮我这么多。”
“不,不必在意。店里的事务主要由我哥在打理。而且总感觉我从战场回来家里似乎对我特别照顾。我就承蒙他们的好意,过起了自由自在的抚恤金生活。”
“你好像得过金鵄勋章吧!不愧是在战场威名远扬的‘陆火车’。而且,陆君用自己的抚恤金支援残病军人院和红十字协会,我也是有所耳闻的。”
“果然应该收敛一些吗。”
“不,救济穷困人士也是一种正义的战斗,请不要在意,坚持下去。而且你在战争中想必也承受了不少心理创伤,与规子的婚事等安定下来再考虑不迟。”
甚右卫门一口喝干了杯中的酒,“但是,”
“你可不要连那些把免费的午餐当成理所当然的家伙都帮。”
“嗯……”,阿陆暧昧地点了点头。甚右卫门想为他斟酒,阿陆摆了个手势婉拒。
“啊,说起来你现在正在救世军那里帮忙呢。是有禁酒的规定来着。”
“还在那里的期间我还是打算遵守的。这也是在向那些践行圣经教诲,辅助上帝拯救人们的救世军致敬。”
“嗯不过,禁酒的话差不多就行了。和酒厂家的女儿结婚的人要是个反酒斗士再怎么说也……搞不好,取消婚约也是有可能的哟!”
哈哈哈,甚右卫门晃了晃肩,但眼神根本没有笑意。
“那么”甚右卫门收起笑脸拍了拍膝盖,把饭桌挪到旁边然后转身面对喜八。
“陆君,又要麻烦你了,能让我和这小鬼单独呆一会儿吗?”
阿陆瞥了一眼喜八,然后朝甚右卫门行了一个礼便离开了房间。
在这闷热的房间里,行灯微弱的灯光照亮了甚右卫门那上了年纪的脸庞。如果死后会被阎王断罪的话,应该就是这种氛围吧,喜八紧张地吞了吞唾沫。
“差不多,你也该报上姓名了吧。”
“三添家的总店在松阪,我们的先祖原本是从近江那一带过来的。”
两人独处的房间里,洋辅一边倒酒一边擅自解说起来。
听洋辅说,近江自古以来就土地肥沃,但由于巨大的琵琶湖只有濑田川这一条出水口,所以时不时就会发生大水灾,把沿岸的村落淹没殆尽。
尤其十一年前那场洪水,据说是有史以来最严重的一次。待收割水稻都被连根拔起,农户损失惨重,除此之外,沿岸的不少村落也都遭到了毁灭性的打击,甚至一部分人以此为契机决定移居海外。
洪水给生意买卖造成很大打击,洋辅的亲戚也因此决定移居到加拿大,当时正值青年的洋辅,遵循家里的意见,为了进修商学和增长见识,和妹妹一起跟着亲戚去了国外。
在这个时代,出国并不是什么稀奇的事,不少日本人都远渡到夏威夷或者加利福尼亚。发生洪水灾害那时,移民夏威夷须缴纳的费用高达一百日元,因此决定移居海外的滋贺县民很多都选择加拿大的温哥华作为出国目的地。
与其他大多数从事林业渔业的移民不同,这位算是有些家底的亲戚在温哥华开起了店,贩卖从日本采购的绉纱、麻布、竹根竹鞭工艺品、蔓藤工艺品以及日本酒等商品。
在国外务工挣钱的日本人很多都是想着‘积累财富,衣锦还乡’,获得了不少利润后洋辅的亲戚把店铺转让给了熟人,然后再次回到了近江。这个时候洋辅并没有一起回国,而是为了试验自己的经商才能,大胆地选择了周游列国。
采购一些受外国人欢迎的日本产品到目的地国家去贩卖,利用获取的资金收购当地的酒送回日本贩卖,然后再用卖到的钱去别的国家买酒。通过这类的手法,洋辅在五大洲跨国经商,几年后回国时据说已经积累了大量财富。
说完这一席话后,洋辅把杯中的酒一饮而尽。
“这儿的酒是你们百川家的哦。不过还真是好喝啊,我很中意百川家的酒,这种冲鼻的辛辣感觉真是不错。”
嗯,稲子暧昧地点了点头。
“我讲的话,还有我的喜好,你都要好好记住。毕竟你马上就要成为我们三添家的人了。”
面对再次摆在眼前的现实,稲子感觉自己的胃揪紧了一样。
“啊,说起来和那家伙还有个约定来着,说在婚礼之前要把电气目录给我带过来。他夸下那样的海口却这么轻易就被抓住了,也真是搞笑。”
“如果能帮坂本从这里逃走的话,他就能把电气目录给您送来。”
“这听起来也不错呢。”洋辅摸了摸下巴。
“就这样把稲子酱留在我身边,他说不定会拼了命地帮我把电气目录送过来呢。”
“……为什么洋辅先生这么在意电气目录?”
洋辅停下正要往嘴边送的酒杯,哼的一声冷笑道:
“电气目录的第二十条,写着与某种秘藏酒相关的信息”
“秘藏酒?”,稲子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电气和酒之间,到底能扯上什么关系?
“接手工作时我从前任分店长那里听来的消息。据说是引进了连国家酿造试验所都自愧不如的最新技术而酿造出的酒。而这个秘藏酒的酿造者,就是百川酒造。”
稲子感到震惊的同时,回想起了以前在家里无意听到的甚右卫门和洋辅对话。
好像那个时候,确实有谈到过秘藏酒之类的话。但是,秘藏酒和电气目录为什么会扯上关系,稻子怎么也搞不明白。
话说回来,洋辅用好像醉酒了一样的动作从衣兜里拿出一枚戒指。
“你看,这个戒指上的是最近几年在三重县成功养殖的珍珠。西洋有赠送戒指给结婚对象的风俗,等婚礼的时候我就把它送给你。虽然我不懂宝石有什么价值,但女孩子都喜欢这类亮闪闪的东西吧。”
洋辅手中的戒指上,镶嵌着圆圆的美丽珍珠。
“与天然珍珠一模一样的色泽。来,再靠近一点仔细看看。”
洋辅来到稻子身边。稻子正不情愿地准备仔细观察戒指时,突然被洋辅抱住了。
洋辅把鼻子凑近稻子的后颈,深深吸了一口气。
“啊,这汗香可是纯天然的,原材料本身的香气扑面而来。”
不只是空气,连生命力好像也被吸走了。一股恶寒顿时遍布稻子全身,手脚颤抖了起来。
化妆品的味道有些熏人。“这背脊”,洋辅肆无忌惮地抚摸起稻子的背脊。
“像秋刀鱼一样毫无赘肉、光滑紧致的皮肤……我觉得,女人身体最美的部位就是背脊了。看到你的第一眼起,我就相信你拥有像秋刀鱼一样美丽的完美背脊。……但,这样近距离触摸以后才发现,果然还是很稚嫩。”
“再等几年就会成熟了呢。”,洋辅猥琐地笑道。
明明是夏天,稻子的牙齿却咯咯地打起冷颤来。即便如此,稻子还是勉强自己开口说起话来。
“所以你才……选我做新娘么……就只是因为这个……”
“是啊。除了这个,你还有其他的价值么。”
稲子一时语塞,洋辅用指尖像蜈蚣一样,又开始肆意地稻子的脖颈爬行。
“这鲜嫩水灵的脖颈也让人欲罢不能啊,让我想起了成熟前的蜜桃。虽然发型有些滑稽,但看起来很色气,倒也不错。啊……之后我一定要从脖颈到背脊,用舌头好好品尝一番。”
稻子咬紧了牙,一边说着“请放开我!”一边想要挣脱。但不管稻子再怎么用力,也还是推不开洋辅。无法抵抗使稻子心生恐惧,整个身子都僵硬起来。
“真是的,听说最近在搞什么所谓妇女解放运动,女人根本没有匹敌男人的力气,嗓门却大得不行。老老实实呆在家里,好好伺候男人,才是最合适的生存方式。”
无论如何都无法反抗让稻子内心充满恐惧和不甘,眼泪涌了上来。
“你这混蛋,干什么呢!”
拉开隔扇门的阿陆怒吼道。洋辅急忙从稻子身边闪开,但阿陆一把抓住他的衣襟,一只手就把他提了起来。洋辅脸色大变,浮空的两只脚不停地挣扎。
“别,别激动,你给我冷静下!”
“这你还敢让我冷静?!”
“你想想,就这么收拾我一顿的话会怎么样?你和规子的婚事,好像不太顺利吧。百川先生似乎也觉得并不是那么顺心。”
“你这是什么意思!”
“没什么意思。只不过是我一句话就可能会让你的婚事泡汤的意思。”
“你再说一遍——!”
阿陆愈发怒不可遏。这时,抽泣的稻子抓住了阿陆的裤脚:
“陆先生……算了吧,这样就行了……”
“可是”,阿陆似乎不打算就此罢休,但还是经不住稻子的恳求,不情愿地放开了洋辅。倒在地上的洋辅一边整理好衣服一边站了起来,摆出一副事不关己的冷漠嘴脸。
“看来比起你,稻子酱要更懂事儿呢。再怎么说我也没兴趣对小孩子出手。你最好多学学什么叫开玩笑。”
洋辅用手指砰地弹了一下阿陆的太阳穴。
“把年幼少女弄哭了,你就这态
度么!”
“陆先生,算了……这个猥琐男,总有一天会遭报应的。”
稲子就这样坐在地上抽泣。洋辅像是打心底把她当作笨蛋似的笑了起来,
“报应?整天对着根本不存在的神灵跪拜有什么用!反正人一死就什么都完了,活的随心所欲一点又有什么不好?”
有一瞬间洋辅瞪向阿陆,但立刻就被吓了回去。洋辅手扶在了隔扇门上:
“那么我就不奉陪了。稲子酱你可要好好地回家哟。……还有关于‘说好的那个’,也给我向他转达一下咯。”
剩下两人的房间里,只有稻子鼻子抽泣的声音在回响。
阿陆把手绢递过去,然后轻轻地抓住稻子的手把她扶了起来。
“稍微,到外边透透气吧。”
*
“无论如何也不愿意报上姓名么。我们可是有理由把你交给警察的哦。”
甚右卫门一边抽着烟一边盯着喜八,但喜八始终一言不发。
“你是被派加尔博士威胁了吧。‘不想转型成啤酒工厂就把女儿交出来’,之类的。”
“这和你应该没有关系吧。”
“不,我也和派加尔博士定下了交易。能让他取消这桩婚事的交易。”
“你说交易?”甚右卫门扬起了一边的眉毛。
“是啊。他似乎对我的一本书很感兴趣。我和他做下约定,只要交出那本书,他就取消和稻子的婚礼。这样你女儿和酒厂就都得救了。”
甚右卫门露出了吃惊的神情。果然,就算是这样顽固的老爷子也会感到震惊的吧。说的可是女儿和酒厂都可以得救啊。就这样深受感动,从那恶鬼似的眼睛里流出几滴眼泪也说不定。
“……说什么傻话。”
但是与喜八料想的相反,不知为什么甚右卫门,露出很不乐意的表情。
甚右卫门正摆着这一副很不满的样子,忽然好像发现了什么似的,转眼间脸变得通红,单手拄着拐杖站起来,大步朝喜八走来。
心想“至于那么生气吗”,喜八不自觉地屁股贴着地往后闪退。
“你这混蛋!”,甚右卫门无情地挥起了手杖。
喜八闭上眼睛做好被打的准备,却听见手杖打在榻榻米上的声音和“啾”的叫声,睁开眼一看,榻榻米上有一只不知从哪里钻进来的老鼠。
“打死你!”,“畜生!”,甚右卫门挥舞着手杖四处追赶疯狂逃窜的老鼠。喜八正纳闷甚右卫门怎么跟一只老鼠发这么大的火,突然转念一想,现在正是逃跑的绝佳时机。于是喜八赶紧站起来,把房间角落的行灯吹灭。
“小鬼,你!”
喜八头也不回地逃出去,关上隔扇门,顺着行灯照亮的外走廊跑了起来。
*
从房间里出来的稻子和阿陆,正靠着外走廊的栏杆向远处眺望。
饭店旁边好像有小溪正流淌着,但因为只有行灯的光亮,栏杆外的景色漆黑一片,什么也看不见,只是传来阵阵的虫鸣声和流水拍打在岩石表面的声音。
“又没控制住自己,没给你添麻烦吧。”
“不不…真的、真的帮了大忙了。”
“稲子你,讨厌那个男人么。”
听到阿陆温柔的声音,稲子紧闭双唇拼命点头。
“这样的话,你想去哪里就去哪里吧,总之先暂时躲避一阵子。”
听到这意外的话语,稻子猛地抬头朝阿陆望过去。
“强抱没出嫁的姑娘,真是岂有此理!虽然派加尔博士那样威胁,我还是要去劝劝甚右卫门大人,让他重新考虑一下这门婚事。”
“话虽这么说,不过这样陆先生的立场不就为难了吗。”
“不用担心。后面的事都交给我就行了。”
阿陆拍了拍他那厚厚的胸脯,稻子感觉的眼泪又快要涌出来了。
“真的太感谢了。真的,总是这样麻烦陆先生。”
“没什么。这也是神赐予我的使命。”
“……如果对我姐姐,你也能这么坦率就好了。”
阿陆无言以对,露出一副不知所措的表情。
“听到稍微坦诚一点的话语,女孩子就会很开心的。”
“是这么回事么?”,阿陆歪头疑惑道。“就是这么回事!”,稻子笑了起来。
暖心而温柔的阿陆。久违地感受到那温和的氛围,稻子冰冷的身体也开始温暖了起来。
“话说回来,刚才派加尔博士提到的‘说好的’是什么东西啊?”
“有一本和他经营的生意有关系的书,派加尔博士非常想要,他承诺如果找到那本书交给他,他就取消婚礼。”
“书?能作为取消婚礼的条件,想必是相当了不得的书吧。”
“没有,根本不是那么回事。”,稻子扑哧一笑。
“据说是一本名叫《电气目录》的小孩子胡乱涂鸦的小册子。”
稻子笑着说道。但阿陆却表情凝固起来,吞了一口唾沫。
氛围一下就变了,睁大眼睛的阿陆视线轻微晃动,一副心神不定的样子。
“……你说电气目录?”
阿陆满是疑惑眼神落在稻子身上。稻子不禁往后退了一步,但阿陆一下子就靠了上来,两只手抓住后面的栏杆把稻子夹住。“诶”稻子发出轻声惊叫。
“……刚才你确实说了电气目录吧!”
越过自己身体抓在栏杆上的两只手像圆木一样粗壮,而眼前又是一堵高大的人墙,刚才因为洋辅而产生恐惧再次袭上心头,稻子完全丧失了逃走的意志。
“和你一起的那个少年,他叫什么名字!”
“刀子!”
喜八从外走廊深处跑了过来。
借着奔跑的惯性,喜八对阿陆使出一记飞踢,但自己却像皮球一样被弹开,一屁股摔在地板上。阿陆伸出了粗壮的手臂要抓住喜八。
喜八迅速把手伸入怀里,然后像居合斩一样猛地拔出手电筒,在阿陆眼前打开了开关。正面被照得雪白一片的阿陆,低沉地呻吟了一声,身子本能地乱晃了几下。
稻子趁乱从阿陆身边离开,喜八一把抓起稻子的手腕,朝饭店外边跑了出去。
两人顺着没有一点灯光的小树林的道路前进,手电筒的光照亮了被风吹得蠕动着的树木,有些瘆人。跑在前面的喜八喘着气,抓着稻子手腕的手不断渗出汗水来。
“坂本,差不多可以了吧。我跑不动了。”
“不行……在手电筒熄灭之前……必须赶到有灯光的地方。”
喜八口齿不清地一边念叨着,视线只是朝着光线前方,头也不回。
但那个手电筒突然砰地一下发出破裂声,周围变得一片漆黑。
之前就说是个旧的手电筒,恐怕又出了什么故障吧。
“再走几步就到有灯光的街道了。我们慢慢走过去吧,坂本。”
黑暗的确令人不安,但都跑了这么远了,应该不会追过来的。而且好在眼睛也逐渐习惯了黑暗。
“坂本君……?”
但喜八似乎完全听不见稻子的话,只是不停地四处张望,呼吸也愈发地急促起来。
“没、没有光了……”
手电筒掉在地上,抓住稻子手腕的手也滑落下来。
“没有光……” 喜八的声音渐渐微弱,然后当场跪在了地上。
稻子使劲摇动喜八的肩膀,但喜八浑身无力,像章鱼一样瘫软下来。
“坂本,振作点!”
稻子把喜八手臂搭在自己肩膀上,然后使劲站稳。隔着后背,稻子感觉到喜八发烫的身体和急剧的心跳。
“我们两个不是要从这里逃出去吗?”
脱了力的身体出乎意料的沉重,即便努力站稳了,脚也只能一点一点往前蹭,根本走不了几步。
“你不是说了吗,去伊势神宫,看看到底能不能看到富士山。”
尽管如此,稻子还是用尽浑身的力气硬拽着喜八前进。没几下稻子也喘起了粗气,额头冒出汗来。
突然脚下一滑,稻子轻轻惊叫了一声摔倒在地上。喜八沉重的身体压在自己身上,似乎站不起来了。稻子咬紧牙关,伸出手臂在地上爬行。
“你说了会为我的眼睛……点亮光明的吧?喜八!”
稻子也精疲力尽,就这么背着喜八动弹不得了。快要绝望之时,前面不远处传来几个人的谈笑声和逐渐靠近的脚步声。
走在最前面的男人的灯照在了稻子的脸上。“喂,怎么了?”,“有孩子倒在地上了!”,人群嘈杂起来。其中一人说道:“这孩子,不是喜八君吗?”
“圆喜先生,是喜八君。”
人群分作两列让出一条道来,一个穿着黑衣的僧人走了过来,俯视着趴在地上的两个人。“喜八”,这面孔像岩石一样强硬的男人用庄严的语调说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