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砰砰~砰砰~”西洋船发出悠闲的响声。船上,二人用递过来的棉巾擦拭着湿透了的头发和身体,刚刚那位身穿洋装的年轻妇人坐在他们面前。妇人梳着扎着发带的西式发髻,微粗的眉毛凛然而又端正。
“那个,十分感谢您的帮助”,喜八低头道谢。
“不用谢。不过说起来,你们为何要在那种地方游泳呢?”
“因为有一些原因,我们从火车上跳了下来。”
喜八特意强调了一声“是真的”,妇人听了大笑道:“这可真是奇怪。”
大概是被这笑声所吸引,正在和驾驶员聊天的西洋男子走了过来,坐在了妇人的身旁。
“不好意思,还没自我介绍,我叫斯图尔特•史密斯。”
斯图尔特脸上浮现出亲切的笑容,伸出手来温柔地握住了稻子的手。
不知是不是因为手被突然握住的缘故,稻子愣住了。喜八插到了两人之间:
“请原谅她,这孩子对握手还不怎么习惯。我叫坂本喜八。”
斯图尔特跟喜八握手之后,愣住的稻子慌忙低下了头:
“我叫百川稻子。”
“……白子?”
“是稻子!”
稻子一脸严肃地纠正道。“失礼了”,斯图尔特难为情似的挠了挠头。
坐在他身旁的妇人则是咯咯笑道:“叫人家白子可不行吧!”
“我是几年前从加拿大来到这里当英语老师。这位咲小姐是我在温哥华的时候相识的,现在在这边帮我打理身边的事务。”
斯图尔特露出亲切笑容的同时,喜八打了个小小的喷嚏。尽管说现在是夏天,但是一直是这副落汤鸡样子也还是很难受。
“这样下去可是会感冒的啊。到了八幡之后,去我家换件衣服吧。”
“八幡”,喜八跟稻子异口同声地说道。
“斯图尔特,不询问下两位的目的地就擅自带人家走可是不行的啊。”
“不、没关系,我们刚刚好去八幡有事要办,真是求之不得。”
这可真是雪中送炭了。咲说了一句“那正好”,便拿出了一个酒瓶,无视睁大双眼的喜八他们,咲把柿油纸做的折叠式酒盅展开,倒入琥珀色的酒。
“咲,这才刚是早上啊。”
“哎呀没关系的。我可不会喝醉了之后耍酒疯的啊。”
“这是威士忌”,咲将酒盅递给了喜八。斯图尔特见状板起了脸:
“请不要诱导小孩子喝酒。”
“反正法律又没有明令禁止的吧。”
心想只闻闻味道也好,喜八将咲递过来的酒盅端到鼻子前,一股强烈的的烟味以及刺鼻的香味顿时熏得自己喘不过气来。身旁的稻子赶忙大声问道“没事吧?”
忍受着这气味的喜八冒出了个恶作剧的想法。“你闻闻”,喜八把酒盅交给了稻子。可是出乎喜八的意料,拿着酒盅的稻子连眉毛都不皱一下,一脸认真地闻着香味。
“这种酒还是第一次见到,有些许的木香。”
“鼻子可真是灵敏啊。这酒是装在木桶里面,长年累月陈酿而成的。”
从稻子手中接过酒盅的咲将酒一饮而尽,对酒失去兴趣的喜八则是东张西望地环视起了船内。
“……话说回来这艘船,跟蒸汽船好像不太一样啊。”
“这是石油驱动的船。燃料的供应和保养倒是很麻烦。”
享受着第一次的石油原动机船的乘坐体验,喜八问道:“为什么你是当老师的,会有这样的船呢?”这时,咲代替面露苦笑的斯图尔特说道:
“准确的来说是当过老师。现在他可是辞掉了教师的工作,在为基督教的传教做贡献。”
听到了基督教传教这句话,稻子不禁眼中发亮,喜八的目光则是带上了警惕的神色。
“这艘船是我传递神的福音的工具。平时我们都是去坚田或者高岛那边的,只有这次是受熟人委托而去了石山。现在想想,这就是神的指引了吧。”
“只是偶然的相遇,也要强行跟神扯上关系吗?”
“喜八!”稻子正想要说喜八。斯图尔特说着“没关系”制止了稻子。这时,斯图尔特好像突然注意到了什么。
“哎呀,等到了八幡,可得为稻子准备下穿的鞋子才行啊。”
看看右脚,脚上的桐木木屐已经不见了,八成是跳到濑田川时弄丢了吧。稻子赶忙用手挡住自己的脚,看向朝驾驶员走去的斯图尔特。
“我是第一次见到外国人,行为举止可真是绅士啊。”
“可不要被骗了哦。不知道在那笑容之下到底在盘算着什么。”
“难道不是一个体贴又温柔的人吗?”
喜八感觉没有注意到木屐的自己好像被拿出来做了比较似的,越发的觉得有些自愧不如。
有些陶醉地看着斯图尔特的稻子,她那濡湿的发丝贴在脸颊上,从发尖滴下的水珠流到脖颈和纤细的锁骨上,滑入胸口消失不见了。
喜八把视线从稻子移开,从怀中取出饼干。这最后一块饼干,吸水之后泡软了。喜八苦涩地咀嚼着。
像是穿着束腰似的,琵琶湖有一个被称之为“细腰”的狭窄部分,以此为界分成了北湖和南湖两个部分。现在这艘船正通过了细腰,朝着比南湖宽阔得多的北湖前进。
湖的西侧由比良和比叡的群山相连构成,湖的东侧则是平原,平原的尽头耸立着的是三上山。菖蒲村落的湖面上,捕鱼苗用的叫做“襟”的栅栏零星可见。
从船头方向望去,能看见浮在湖面上的沖岛,以及从琵琶湖上凸出来似的长命寺山,然后它旁边的就是八幡山了。船朝着最右侧的八幡山山麓笔直前进。
八幡山离信长所筑的安土城不远,丰臣秀次的居城就建在这里。在山麓下一同修建的城下町便是八幡町的前身了。不久,城池没有了主人,八幡町的城镇气息也随之变得浓厚起来,出现了一批被叫做‘八幡商人’的云游商人,他们和近江的其他商人集团一起被统称为近江商人。
遍布全国各地的近江商人们,并不仅仅限于流动经商,还染指贸易行业,因其手段高明,与同样在全国范围内展开商业活动的伊势商人齐名,也有被人们多少带有嫉妒地并称为“近江小偷,伊势乞丐”。到了明治时代,也有一部分近江商人的后裔们逐渐改变了经营手法,在大阪和东京等地大为活跃,八幡的街道上,林立着的多是商人们本家的宅子。
到了斯图尔特家,喜八和稻子被这栋三层建造的洋房给惊呆了。
涂了混凝土涂料的墙上排列着大大的玻璃窗,头巾形状的屋顶高高耸立,在周围的传统建筑之中脱颖而出,大放异彩。
二人进了屋,为了换衣服而被带到了不同的房间。
“这是我十几岁时穿的衣服,还好事先带了过来。”
喜八穿上了斯图尔特的白衬衫,稍微有点大的裤子则是用腰带系紧,再把裤脚卷起来。但是那狭窄的裤裆还是有点难受。这时,门被打开,稻子探了个头进来。
但是不知为何她没有进屋,而是看起来十分害羞的扭捏着。
从门的另一边传来了咲的声音:“好啦、快点!”,被推了一把的稻子跳进了房间里。
透过窗户,阳光照在那洁白的女士衬衫上。没有站稳稻子踉跄着原地转了一圈,旋转的白色的长裙仿佛油纸伞一般地展开,露出了纤细的脚踝。头发飘了起来,显露出来的雪白的脖颈染上了潮红,转完了的稻子露出了一副快要哭出来似的表情摁住了裙子。
刚刚的那一瞬间,时间的流逝确确实实地放缓了。
“我还是第一次穿洋装,会很奇怪吗?”
“……晴天娃娃?”
稻子使出与她不符的迅速动作,踢了下喜八的小腿。
看着呻吟的喜八,稻子生气地说:“你就不会说点好话吗!”
在一旁看着这一幕的斯图尔特露出了和蔼的笑容:
“这件衣服很适合你,很可爱的哦。”
“可爱——”话说到一半的稻子,立刻变得乖巧起来了。
斯图尔特将放在身旁架子上的长方形箱子拿了过来。打开盖子,伸缩的蛇纹管随之弹出,在其前端装着的镜头在闪闪发光。
“这是柯达的照相机啊!”
喜八不由自主地凑了过去,近距离观察着美国柯达公司产的便携照相机。
“你很了解呢。我很喜欢用这个照相机来拍照片。”
听到斯图尔特那温柔的声音,喜八回过了神来,露出羞怯的表情往后退了退。
“你们两个人,请并排站着,我给你们拍个纪念照。”
斯图尔特架好了相机。“噫!”稻子悲鸣一声,躲到了喜八的身后。轻轻的飘来了一阵不曾闻过的香水味,“怎么了呀”,喜八的声音有些不受控制。
“如果被拍照的话,灵魂就要被抽掉了啊。”
这家伙难道是活在几十年前的吗。
“真是笨蛋啊,要真是那样的话,这世界上得死多少人啊。”
看到即便如此还是不情愿
的稻子,斯图尔特只好将照相机收了起来。这时,咲拍了拍手说道。
“一起吃午饭吧,两个人都饿了吧。正好饭也马上要做好了。”
“不了,不用劳烦你们了。再等一会我们就该走了。”
“说什么呢”,咲拍了拍喜八的两肩。
“吃饭当然是要热闹点才更开心的啊。而且你们的衣服还没干透呢,是吧?”
最后还是推辞不过,喜八和稻子并排坐在了客厅的桌子前。咲在桌子上摆上了炖鲇鱼、高野豆腐等菜品,盯着一个小碗的稻子一边小声喊着“喜八”一边拉了拉他的袖子。
“真是了不得啊,这个魔芋好红啊。”
在小碗里面,盛了许多染红了的魔芋,颜色像井伊和真田的赤甲一样。
“这边的魔芋就是红的。虽然带颜色,不过味道和普通的魔芋没区别。”
“为什么要弄成红的呢?”
“我怎么知道啊!”
看着两人交谈的斯图尔特笑了出来。低下头的稻子将碰到脸上的头发梳上去,露出的耳朵泛着些许红色。
咲从厨房门中探出头来,对斯图尔特教训道:“斯图尔特,你又攒了这么多没洗的餐具。”斯图尔特难为情地抓了抓脸颊。
“还有,卧室里脱下来的衬衫又随便乱扔,不熨一下是不行的吧!”
“对不起,是我疏忽了。”
“打扫也是。我只是这段时间没怎么来,家里就都是灰尘。”
“咲,待会收拾也行,快点来吃饭吧。”
稻子问道:“平时她都是那样子的吗?”斯图尔特用手扶了扶额头:
“在温哥华跟她相遇的时候,她还是更文静端庄……”
“咲小姐看起来一身华丽的装扮,难道是贵族家的大小姐吗?”
“不,她可是实业家。她赚的钱对我这种人而言简直是望尘莫及。”
咲小姐神采奕奕地回到了桌前,将威士忌的瓶子放在了桌上。
“来,一起喝吧!”
吃饭的时候,斯图尔特和咲对喜八和稻子问这问那,于是他们就解释为“在去见八幡的熟人的路上,在火车上玩的时候不小心掉到了琵琶湖里”。
“你们说的这边的熟人是谁呢。”
喜八正打算把三太九郎的名字说出口的时候,“老师”——从玄关那儿传来了活泼的声音。
“哎呀,会是谁呢?”斯图尔特朝着玄关走去,但是却迟迟没有回来。过了一会儿,只听见一声“打扰了”,一个看起来跟喜八差不多大的少年胆怯地走进了客厅。
“咲小姐,斯图尔特老师去教堂了。”
“教堂?”咲歪了歪头。少年挠了挠头难以启齿地说道:
“在教堂学习圣经的那群人过来向老师提问,老师就这么跟他们回去教堂了。”
“真是的,可真是个老好人啊。”咲说完将威士忌一饮而尽,站起身来。
“我也要去教堂一趟了,如果可以的话你们也一起来吧?”
开什么玩笑啊,喜八心想。现在阿陆和甚右卫门他们随时都有可能追过来,再说,谁会去教堂这种教人满是胡话的‘圣经’的地方啊。
“稻子,对基督教可否有兴趣呢?”
但是咲又偏偏问了喜八最不想让她问的那个人。喜八向稻子投以恳求的目光,但是果不其然,在听到基督教这个词的时候,稻子的双眼放出了光芒。
稻子立刻回答道:“只要是神明的话什么都可以。”这个杂食的家伙。
去教堂看来是逃不掉了。在准备外出的时候,稻子坐在玄关的椅子上,正在为第一次穿的系带长靴而绞尽了脑汁。穿好了鞋子之后,稻子好像十分开心地跺了跺脚。
“我一直很憧憬着时髦人士的打扮。这个真的能让我穿吗?”
早已在玄关外面的咲笑着说道“当然可以啊。”
“这是我从八幡町的洋鞋店老板那儿收下的已经不用了的鞋子。所以正好给你穿了。”
喜八仔细观察着稻子那轻轻踏脚的样子。稻子轻轻歪着头问道“怎么了,哪里奇怪吗?” 喜八好像有什么要说的,但是只说了句“没”便就此作罢。要是说了多余的话,小腿被这洋靴给踢中的话,恐怕连骨头都会碎掉的吧。
准备前往的八幡町的教堂还在施工中,据说预定是在下一个月竣工。
虽说还在施工,不过连内部装修都已经基本完工了。这小巧玲珑的三角屋顶教堂竟不可思议地跟八幡的街道融为一体,室内的墙上挂着十字架,十字架下面的祭坛对面,是整齐排列的长椅。跟充满烧香的味道的寺庙佛堂不一样,要说味道的话,也只有崭新的木材的香味而已。天花板很高,说话声或者其他的动静会清晰地回荡在整个教堂。
斯图尔特坐在了长椅的角落,正被年轻人们给团团围住。在咲说明完了来龙去脉之后,他们决定为喜八和稻子做一次礼拜的演示。
“我还是第一次做这种事情啊。”
稻子正在坐在长椅上紧张着,这时身后的斯图尔特把手搭在了她的肩膀上。
“稻子,你喜欢唱歌吗?”
“唱,唱歌?听歌的话我倒是很喜欢。”
“待会大家会一起唱歌,敬请期待吧。”
斯图尔特朝稻子眨了下眼,潇洒地向祭坛走去。
“喜八你也在紧张吗?”
听到这唐突的提问喜八转过头来,稻子又说道“看你表情这么僵硬。”
自己本不应该是那种会为这种事集中精神的性格才对,但是身体却确实有些紧张,感觉脑袋也很沉。
斯图尔特作为牧师站到了祭坛上,礼拜开始了。
斯图尔特讲解圣经的节选来阐释神的教诲,而坐在各处的人们也开始吟诵祈祷词。至始至终都是这种氛围,与其说是举行仪式,倒不如说更像是圣经的学习会。斯图尔特演奏着管风琴,大家合唱了几次赞美歌。稻子虽然跑调,但每次合唱都很开心地跟着唱。
礼拜结束了,稻子第一个朝着正在收拾东西的斯图尔特跑去。
“这基督教,没有很艰辛的修行之类的吗?”
“每个教派不一样呢。我们是只注重信仰心和圣经本身。即便是积累再多艰苦的修行,终究也不可能触及神明。只有信赖神,将自身交给神,才能获得救赎。”
这与善饰寺宗派有几分相似的教义,让喜八暗自惊讶。“虽然是完全不一样的宗教但是很相像啊,真是不可思议!”稻子也好像跟他想的一样,兴奋地朝喜八看了过来。
“那么,基督教应该也有像极乐净土一样的地方吧?”
看着如同是着了迷似的询问着“那个世界”的稻子,喜八又再次被吓到了。
“嗯。有人把它叫做天国,也有人把它叫做是神之国。”
“那里是什么样的地方呢?”
“稻子知道极乐是什么样的世界吗?”
“那个……能够遇到死去的家人,没有烦恼和病痛的折磨,能够让人们幸福地生活的世界,我大概是这么认为的。”
“那么神之国,也是那样的地方。”
在露出兴奋表情的稻子身旁,喜八小声吐槽:“……可真是够随意的啊。”
“话说回来,斯图尔特先生管风琴弹得真好啊。”
“我在加拿大时家里有钢琴,有空的时候就经常弹一弹。”
稻子也弹一下试试吧,斯图尔特提议道。稻子半推半就地站在了管风琴前。
“喂刀子,差不多就行了啊。”
“抱歉,难得的机会就让我稍微试下吧。”
稻子头也不回地回答道。稻子按下琴键的瞬间,那跑调的声音就响彻整个教堂。
喜八一不小心笑了出来,稻子回头瞪了过来。这时站在她身旁的斯图尔特将手放在了键盘上,说道“请把手指放在和我一样的按键上,一起来弹奏吧。”
喜八没搞明白怎么回事。稻子是虽然有些羞怯,但还是将自己的手重叠了上去。
演奏的曲子是《ABC》,随着斯图尔特手指的动作,稻子按着键盘。她的动作缓慢又迟钝,但是在弹奏完毕时,稻子一脸开心:“这个真是有趣!”
“果然是当老师的人啊。斯图尔特先生的教法,真是简单易懂!”
“这个人,不管做什么都很灵巧的啊。”
就在刚刚还在跟那群年轻人说话的咲,不知何时已经站到了喜八的身旁。
“你知道吗?斯图尔特的家,那可是他亲自设计的。”
“哎?真的吗?”稻子很是惊讶。斯图尔特苦笑道:
“我在大学的时候学的是建筑专业,不做教师之后,现在正在经营着一家建筑事务所。”
“真是一座漂亮的房子,装了许多窗户,每个房间都很敞亮呢。”
“观察的很仔细。稻子对任何事情都很有兴趣啊。”
斯图尔特摸了摸下巴,笑着说道:“稻子是高野豆腐呢。”
“高野豆腐?”
“像是吸水的高野豆腐一样,将学到的知识吸收起来。”
“以后就叫你高野豆腐吧”
喜八打趣道。稻子把脸转到一旁不理他。
“怎么,我可觉得比‘刀子’好听多了。”
这次斯图尔特则是朝着喜八说道:“你是冰淇淋吧。”
就在喜八满是疑问的时候,“是像冰淇淋一样冷淡吧!”稻子插了一嘴。
在场的人都哄笑起来。喜八感觉到自己被当成笑柄,便闭口沉默不语了。
斯图尔特和稻子再次朝向风琴,又像刚才那样一起演奏了起来。
回荡的音色被鼓膜挡住,并没有传进来。脑袋变得晃晃悠悠,有种烧心般的感觉涌上来,喜八看着稻子那弹奏着管风琴的背影。
那背影纤细但又有着些许女性特有的圆润。看着她在跟自己毫无关系的地方开心地悦动着的样子,胸口灼烧的感觉又变成了焦躁感,喜八感觉自己在这里待不下去了。
相当长时间的演奏总算要结束的时候,喜八看准时机插了进来:
“不好意思,我们差不多有事该走了。”
斯图尔特从稻子的身边离开,眯着眼说道:“真是不好意思。”
“话说回来,喜八君你们接下来打算去找谁呢?””嗯,是一个叫作三太九郎的人。”
谈笑突然停止了,周围突然变得安静起来。不知为什么,大家都睁大了双眼。
“……不好意思,能再说一遍吗。”
“三太九郎。是个在冬天的时候无偿给孩子们送礼物的好事的人。”
在他说完之后,大家一起笑了起来。没搞明白怎么回事的喜八不知所措的四处看着。
“那可是圣诞老人啊。”咲露出了好像安慰他似的表情说道。
“圣诞……?”
“传说中每年一到圣诞节的时候,就会有个叫作圣诞老人的老爷爷东奔西走给孩子们送礼物。模仿这个传说,西洋有在圣诞节给孩子们赠送礼物的习惯。很遗憾……三太九郎这个人是不存在的啊。”
相信圣诞老人还真是老实啊,不知是谁的一句话,喜八感觉自己的身体一下子变得火热起来。
不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过了一会儿,喜八总算是注意到了,原来自己在这几年里一直抱有着这么大的误会。也是,这种事情稍微动点脑子想想就明白了。
在自己的脑海里浮现出来的,是清六那指着自己笑得满地打滚的样子。
像是明白了魔术的手法时一样,灰心和服气的心情混杂在了一起,变得好像有千斤重。喜八一下子瘫坐到了长椅上。咲露出了认真的表情靠近了过来,把温暖的手放在了喜八的额头上。
“果然,我还在想你怎么这么奇怪,原来是发烧了啊。”
喜八和稻子掉到濑田川之后,陆虽然急忙赶到了现场,但也只是从渔夫那儿得知“他们被一条蒸汽船一样的船给救了”,除此之外便再无线索。
第二天,回到伏见的陆,因为自己的疏忽大意而向甚右卫门道歉。
“不,陆君你没有过错,是我的疏忽才导致的。”
甚右卫门眉头紧皱。陆说道:“虽然是我的一己之见,”
“离结婚还有些时日,在那之前能不能就这么随稻子去呢”
甚右卫门将烟草的烟雾猛地呼出,眉头皱的更深了。
“……我问你,你该不会对稻子有什么同情吧?”
“可是那个叫洋辅的男人就没法——”,陆刚开口就被甚右卫门给打断了。
“只要你跟规子的婚约还在,就还得请你为了百川家着想。派加尔博士跟稻子的婚事可是关乎百川酒造的未来。要是酒窖破产,百川家与批发大米的陆恒吉商店的关系也就到此为止了。”
“呐”,甚右卫门歪着嘴巴说道。
“你可不想把规子交给其他男人吧?”
陆只是闭口不言。结果谈话就到此打住了,陆离开甚右卫门的房间来到走廊,正好撞见洋辅和规子一起从客房出来。“哎呀,已经谈完了吗?”洋辅说着走了过来。
“等你谈完的功夫,我一直在享用规子的茶,真是不好意思呢。”越过洋辅的肩膀,规子正试探性的看着自己这里。陆瞄了一眼后简短地答道:“没有。”
“那就好。……话说回来,昨天又让那两个人给逃走了啊。”
擦肩而过的时候,洋辅耳语道。
陆转过头看向洋辅,“不过你就放心吧”,洋辅把手放到了陆的肩膀上。
“迟早有一天,稻子一定会自愿回来的。是吧?”
陆正要开口,却只见洋辅朝甚右卫门的房间那边走去了。虽然觉得有些蹊跷,不过陆对规子行了一礼便准备离开。“陆先生”规子叫住了他。
“真是一脸沉重啊。发生了什么事吗?这么老实的陆先生,看起来怪瘆人的。”
“你不说我两句是会死吗。……算了。”
对着抬头看着自己的规子,陆厌烦的说道:“我遇到了将稻子君带出去的那个少年了。”
“……是清六的弟弟。”
规子的表情没有任何的变化,只是继续抬头看着陆。
“你早就知道是喜八将稻子君带出去的?所以你才那么冷静的吗?”
“我之所以冷静,是因为我知道稻子一定会平安无事的。”
面对无法洞察任何感情的双眼,陆将脸别了过去,朝玄关走去。
“陆先生”从自己的身后再次传来了声音。
“你是在意我跟洋辅先生说话的事情吗?”
陆依旧是背对着规子,慎重地选择着该说的话。
“……没什么。你要跟谁说话,那是你的自由。”
留下一句逃避责任似的话,陆走出了玄关。外面早已下起了骤雨。仆人让他带把伞走,不过陆还是坚持拒绝了,就这么一边淋着雨一边走着。
感受着被温暖的雨淋湿的衣服的气味,陆低语着:“斯图尔特老师,”
“这种邂逅,恐怕也是主的意愿吧。”
因为沾满了汗的浴衣有点难受,喜八醒了过来。躺在床上沐浴着透过大窗户撒入的阳光,一只比咲要小的手放在了自己的额头上。
“烧好像已经退了呢。”
稻子在自己的枕边微笑着。她身穿的并不是洋装,而是跟平时一样的藏青碎白花纹的和服。喜八就那样躺在床上轻声说道:“照进来好多阳光啊。”
“这是叫作日光房的房间,真是又暖和又舒服啊。”
因为房间的墙上大部分都是玻璃窗户,室内有着日式房间无法比拟的明亮。周围街道的房子都较低,从这儿就可以望见耸立在平原之上的三上山。
“有食欲吗?如果有什么想要的东西要跟我说。”
想要的东西。想到刚刚那凉凉的很舒服的手的触感,“手”,喜八不自觉的说了出来。
看着歪着头不解的稻子,喜八赶忙改口道:“不是,我是要水”。看来自己的脑子还没清醒过来。
从稻子手上接过了茶杯一饮而尽,脑子总算是清醒了过来。
“因为我的原因而多留了一个晚上。真是太劳烦斯图尔特先生了啊。”
“得了感冒那也没办法的啊。可能是因为跳到琵琶湖里面全身湿透的缘故吧。”
“那样的话你为什么没……。啊也是,笨蛋可是不会感冒——”
“看到你这么有活力真是太好了。”说完稻子轻轻肘了下喜八的肚子,喜八哎哟了一声。
“真是不好意思。我可是得过感冒的呢。”
稻子挺着平坦的胸脯,一脸得意地说道。
“真怀念啊。那时是姐姐片刻不离的照顾我。”
“是叫规子吧。那个姐姐,看起来严厉实际上还挺温柔的啊。”
“那是当然的啊。那可是能从阿火久大人那儿收到来信的、我自豪的姐姐呀。”
初次相遇时稻子也曾说过“她从阿火久那儿收到过来信”。回想起来好像是很久以前的事似的,喜八不禁沉浸在感慨之中。“对了”,稻子取出了报纸。
“看看这条新闻,写着咱俩的事呢。”
翻开报纸,上面写着「濑田川男女二人殉情未遂」的报道。
从跳入水中的样子到被西洋船救起的许多细节都写上了,看来是偶然在河边的记者目睹了这一事件的经过。喜八将新闻报纸叠好之后,对稻子无力地笑了笑。
“那我们就干脆隐藏行踪,溜出去到伊势参拜吧。”
稻子“欸”的小声说道。
“去看看从伊势神宫是不是真的能看到富士山,在三井寺的时候不是说了吗。”
到头来,三太九郎也不过是清六的谎言。约定的期限——稻子的婚礼就是后天了,电气目录的线索已经完全断绝的现在,自己能为稻子做的事情也只有这些了。
“或者有机会可以向别人要点钱,然后一起去关东也行。那样的话富士山可以看个够——”
“喜八的衣服,放在那个筐子里面了。”
稻子摆了个笑脸离开了房间。喜八就那样半笑着呆在了原地,日光房也昏暗起来了,朝窗外看去,太阳被厚厚的云层给遮住了。
换好衣服之后走下楼梯,在客厅的稻
子跟斯图尔特正隔着桌子谈笑着,注意到喜八的斯图尔特露出了亲切的笑容:
“早上好,喜八君。已经没事了吗。”
喜八淡淡的说了句“没事”之后坐在了稻子对面,三个人简单地吃完早饭,斯图尔特说着“有个稀奇的东西”便朝着厨房走去。
“话说回来,咲小姐呢?”
“好像去了附近的亲戚家,昨天晚上就没回来。”
两人的对话就这么结束了,只有挂钟的指针声, “滴答”地回响在宽敞的房间之中。外面的天空越发的昏暗,房间里也变得阴沉起来。
“让你们久等了,这是咖啡。”
斯图尔特拿着托盘从厨房走了出来,两个人目不转睛的看着这端出来的饮品。茶杯里是黑色的液体,散发着豆子烧焦的味道。
跟墨汁差不多的颜色,到底这是人类能喝的东西吗。
“不要害怕,请尝尝看。”
自己被当作小孩子对待让喜八有些恼火,喝就喝,喜八一口气把咖啡倒入口中。
一瞬间,凝结着苦味和涩味的炸弹在嘴里炸开了。
从未体验过的浓厚味道让自己快吐出来了,喜八紧皱眉头,总算是把它咽了下去。瞥了一眼稻子,果不其然也是眉头紧皱,嘟囔着“好苦。”
“这是为了好喝而喝的东西吗?想要加点糖啊。”
喜八感谢稻子帮自己把想说的话说了。斯图尔特微笑着,慢慢地端起茶杯,很好喝似的眯起了眼睛。
“等到你们长大成人了,就能够懂得这种味道的哦。”
“骗人的吧,呐,喜八你也觉得很苦的吧。”
“不,我懂。这个苦味真是不错啊。”
喜八拼命地忍着不让苦味扭曲自己的表情,稻子投以怀疑的目光。
这时,玄关响起敲门声,从外头传来了“早上好”的声音。看来又有客人来了。
斯图尔特起身去应门,稻子立刻把目光从喜八身上移开,用倾慕的眼神盯着斯图尔特的背影。
喜八将茶杯放到桌上。还没习惯这份苦涩的胃,稍微有点痉挛起来。两个人一言不发,闲着无聊的稻子用手指抚摸着茶杯的边缘。
“关于电气目录,我想干脆再去大津或者蓬莱佛具店找一遍看看吧。”
喜八提出建议。稻子并没有抬起头来,只是停下了手。
“算了,不用了。”
“……为什么?”
“已经够了啊。再说连目录本身还在不在都不知道啊。没准早就——”
“那么就这样放弃吗?”喜八加强了语气打断了稻子。
“这样下去的话,后天你可就要变成派加尔博士的新娘了啊。”
“虽然说是那样……但是我不想因为我的任性再给家里增添麻烦了。”
看着带着些许迷茫和踌躇的稻子,“又说这种话”,喜八头疼起来。
稻子低着头默不作声。不一会儿天气变晴了,夏日的强烈阳光透过窗户照了进来。
“那样的话,那就这么回去?。”
“……是呢。本来还想再多了解一些基督教的事情呢。”
看着那扭捏的稻子,喜八感觉心里像被火烤一般。
“不是基督教,而是想跟斯图尔特先生说点话吧。”
不知道听没听出来话里的讽刺之意,稻子苦笑着说道:“可能也有一些吧。”
“你看。还没有报答他给我的鞋子。至少我想在回去之前能帮他做点什么。”
听到这些掩饰一般的话语,喜八握住茶杯的手加大了力气。
“相信着圣经之类的莫名其妙的话的人,本身就不值得信任。女人能够独自生出孩子,人类可以在湖面上行走,还有可以死而复生什么的,这种事情是怎么可能会是真的啊。”
“虽然听起来有点像天方夜谭,不过也有很多对我们有用的话啊。”
“就是因为你这样,在稻荷山的时候才差点被假冒的退伍兵给骗了啊。”
“……相信别人可是我的优点啊。”
“你这是说什么信什么。”
刚才还面露困惑的稻子,脸上浮现出了些许愤怒之情。
“是喜八太爱怀疑别人了啊。像斯图尔特先生那样更加豁达一点多好啊。”
“你是说要我像那个假笑的外国人一样吗。那么我问你,像你这种又是信佛教又是信基督教,还信日本神明的人,死了之后到底要到哪儿去呢?天国吗?还是极乐?”
“当然是去自己想去的地方啊。或者,各位神明会决定好我去哪里的。”
“……你可还真是乐观啊。那么就随你的便,好好的去相信那个老师的胡话吧。”
目光变得尖锐的稻子从椅子上站起身来。
“对于给予你帮助的人,你可真说得出口!老是怀疑这世界上的一切,真是个可怜的人。”
愤怒达到顶峰的喜八也站起身来,拍着桌子说道。
“到现在连东西南北都不分还好意思说!亏得还是我把你带到这里来的!”
“不听别人说话,从仓库里擅自把我带出来的人可是喜八你啊!”
“你的意思是说就那样把你放着不管就好了吗!就靠你自己能够拒绝婚约吗!”
“说什么——”,稻子说不出话来了。
“不依靠别人什么都干不成!”
一瞬间时间好像静止了一样。从稻子张开的双眼之中垂落了一道泪滴,落到了茶杯之中。
“的确,我无论做什么事情都不如别人。虽然是这样……想要去感谢帮助过自己的人,这样有什么不对吗。去学习自己不会的东西,这样有什么不对吗。喜八你不也是,那样子去学习电气的吗”
泪滴变成了斗大的雨点一般,倾泻到桌子上。喜八总算是注意到了自己说出的话是有多么的愚蠢,体内所蔓延的焦躁感也一下子烟消云散了。但是已经为时已晚了。
“像你这样看什么都要挑刺,就觉得自己是大人了?为什么就不能变得更加坦率点?就算是客套话也好,为什么就不能像斯图尔特先生那样说些温柔的话啊。”
稻子的每一句话,都如同是一把刀插在了喜八的心中。
“即便那个人真的是个骗子,那也比满嘴坏话的喜八要更会做人!”
话音一落,稻子就抽噎着跑出了房间。喜八瘫坐在了椅子上,有气无力地端起了早已冷掉的咖啡。
尽是苦涩的味道,不知道这算是哪门子的好喝。
“刚刚稻子好像跑到外面去了,发生什么事情了吗。”
看到回到客厅的斯图尔特,怒火中烧的喜八站起身来,双手紧紧揪住了斯图尔特的领子。
“在我不在的时候,你到底给刀子灌输了些什么!”
“……灌输了些什么?”
“那家伙可是会轻易的把别人说的话当真的。你就是看准了这点,给她灌输了些什么吧!”
斯图尔特俯视着激动的喜八,无比的冷静。
“你肯定怂恿那家伙回去结婚了吧。说些神明之类的胡话……那家伙,如果有电气目录就能得救了啊。不是看不见的神明,而是靠人类的力量就能得救的啊。”
一瞬间,斯图尔特睁大了双眼,不过又立刻恢复到了他那冷静的表情。
“如果我真的怂恿了她,那么你会怎么做呢。是要把我揍飞吗?”
斯图尔特严肃冷静又饱含批评的态度,不禁让喜八无言以对。
“如果你要揍我的话,那就请便。如果揍我一顿就能消气的话。”
喜八放开了手,斯图尔特用手示意他坐下。
“先稍微坐下。不过,你要是觉得自己跟稻子的流泪无关的话,那么就那样站着吧。”
斯图尔特的语气,跟他原教师的头衔十分相符,充满着一种不容分说的威严。斯图尔特一边整理着自己的领子一边坐下,脸上却并不见平时那般的笑容了。
面对这种让人反胃的威严感,喜八知道的对策只有一个。
喜八老实地坐在了斯图尔特的正对面,然后深深的低下了头。
“对不起。做了如此失礼的事情。”
战战兢兢地抬起了头,“没关系”,只见斯图尔特浮现出了平时一贯的笑容。
“话说,你刚刚说了电气目录了吧?”
“……?是的。”
“果然,是这样吗。就觉得怎么跟清六君那么像呢。”
*
稻子一边抽泣着一边在街上漫无目的地走着。也许是有些面生的短发的少女走在街上过于显眼,人们好奇的目光汇聚了过来。这时,一个打扮更显眼的人迎面走了过来。
“哎呀稻子,早上好。”
咲一副开朗的表情挥了挥手。咲身着洋装,撑着遮阳伞,手上还提着一个巨大的编笼。
“咲小姐,早上好,是要出门吗?”
“今天天气不错,我想要邀请斯图尔特先生出来。反正他最近没什么工作,估计肯定是在家闲着呢。”
突然,咲眯起眼靠了过来。不知是不是注意到了稻子的泪痕,咲好像察觉到什么似的微微一笑。“…
…今天还是跟稻子一起出门吧”,咲挽起稻子的手就走。
“不是说要邀请斯图尔特先生吗?”
“算了。估计他今天工作也很累了。”
咲一边不以为然地说着与刚才完全相反的话,一边不容分说的拉着稻子。
被带到的地方是远离城镇的一条水路。在叫做“川户”的小码头上,咲让稻子坐到一艘小船上,自己则灵活地划起桨将船驶出码头。
水路的两岸,一人多高的芦苇郁郁葱葱。在芦苇旁边,白鹭正慢悠悠地迈着步子,野鸭也在悠然地划着水。让幼鸟坐在自己背上游着的黑鸟叫作,在芦苇丛中“噶噶嘶,噶噶嘶”鸣叫着的则叫作大苇鳽,稻子听咲这样讲着。
通过芦苇丛生的水路,小船来到了一片宽敞一些的湖面。这一带是被称作内湖——被陆地和岛屿环绕着的湖,一直向北前进的话似乎与琵琶湖相连。湖中漂浮着几座芦苇群生的小岛,几个裹着兜裆布的小孩正从岛上的柳树上跳到湖里玩耍。
小船继续在内湖上行驶,出现了一座岛上只有一个小神社的小岛,据说小岛名叫弁天岛,岛上供奉着弁财天。岛上不知为何有一根木棒朝着湖面的方向伸了出来。
“弁天岛的后边就是安土山了,信长的城池就在那里。”
咲指着跨在湖面上似的耸立着的安土山,十分惋惜的叹了口气。
“要是没有被烧掉的话,也许能看到圣米歇尔山那样的美丽景色吧。”
咲将船桨固定好了之后坐了下来,打开编笼的盖子,得意洋洋的将酒瓶取了出来。 “这个?”,注意到了稻子视线,咲摸着复杂编织的笼子说道。
“这是用葛藤编织而成的水口工艺品,花纹很漂亮吧,在国外可是很受欢迎的哦。”
虽然稻子也觉得编笼很漂亮,但是更在意的却是装在笼里的酒。
“这个是伏特加,这个是财神牌的白兰地,还有龙舌兰,都是我喜欢的酒。”
咲将这些蒸馏酒的特征一个个跟稻子说明了之后,将威士忌注入了小小的玻璃杯之中,理所当然的递给了稻子。闻了闻酒的香味,稻子不禁睁大了双眼。
“这跟昨天的威士忌不一样,并没有烟味,而是有种焦糖般的甘甜香味。”
“很有意思的吧,不同的原料和调配就能使得口味大不一样,你的鼻子还真灵啊。”
鼻子之所以灵敏,也许是因为以前在进出酒窖的时候经常试喝过的原因吧。“稻子很喜欢酒的呢。”咲听了点了点头。
稻子将威士忌一饮而尽,仰面躺下。
碧蓝的天空中只有朵朵白云,船上很凉爽,时不时传来的风吹芦苇和鸟儿鸣叫的声音,伴随着拍打在船上的水声,汇成了一曲温柔的音乐,小船恰到好处的摇晃也让人无比的舒适。
“呐,今天没跟喜八君一起吗。”咲一边喝着杯里的酒一边询问着。
“……我才不管那种坏心眼的家伙呢,总是来捉弄我。”
“为什么喜八君要来捉弄稻子呢?”
“肯定是因为讨厌我吧。”
“对真正讨厌的人是理都不会理的”,咲嘻嘻地笑了:
“做些坏心眼的事情,是想要引起对方的注意啊。”
稻子坐起身来,咲好像很有趣似的微笑着。
“讨厌喜八了吗?”
“不是的”稻子摇了摇头,
“其实,我不想被他讨厌啊。”
稻子说着今天早上吵架的事情,抱着膝盖将脸深深地埋了起来。
在紧闭的眼帘之中出现的是喜八的脸庞。打听三九太郎的事情而蒙羞时的表情,感冒时痛苦的表情,因为自己而受到伤害的样子接二连三地浮现出来。
“我不想因为我的缘故再让喜八受伤了。我好害怕再这样给他增添麻烦下去,会不会哪天就被他讨厌了。”
“所以你就打算把喜八君给推开吗。也不跟他好好商量一下,就这样单方面地。”
听到这带刺的话语,稻子抬起了头。咲依旧是嘴角微笑,但是双眼并没有笑意。
“拙劣的谦虚和顾虑,对信赖自己的人来说可是一种侮辱啊。”
听到了这番毫不客气的话语,稻子条件反射地答道:“我还不是只能这样。”
“我只有相信他人这一个优点了。你让我怎么不谦虚。”
“信任他人的优点吗,”咲无趣地笑了。
“可是你,这不是完全没有信任喜八吗?”
仿佛落入深渊的心情。因为这意料之外的话语,稻子的心好像被揪紧了。
“不想再受伤的其实是自己的内心吧?所谓的‘不被任何人讨厌地活着’,只不过是不愿依靠别人的力量,只不过是想保护自己罢了。”
好像是能映出自己丑陋的镜子被摆在了面前,稻子想要把耳朵捂住。
“其实内心是悄悄期待着,如果隐忍让步的话,会有谁同情自己而伸出援手吧。”
不是那样的。不是那样的。可是无论自己如何否定,那锐利的话语还是将想要隐藏住的内心不断挖掘而出。
“稻子,是害怕依赖他人吗?”
表情平静的咲露出了慈祥的目光看着自己。以前,自己的母亲也经是这样的目光。
“……我害怕。就算依靠了别人,我也没有什么可以回报的。”
稻子将膝盖紧紧地并拢缩了起来。
“我想要……成为斯图尔特先生那样的人。”
“斯图尔特先生?”咲不禁惊讶了一下。
“我很崇拜他。我也想成为像那样子被他人依靠,能够给予他人帮助的人。”
咲大声笑了起来,那豪爽的笑声像被蓝天吞没了似的消失在广阔的空间里。
“斯图尔特他自己才是只会依赖别人的啊。从辞掉教师工作到找到现在的建筑工作之间的那段时间,可是过着靠吃百家饭过活的日子啊。”
稻子睁大了双眼。“换个地方吧”,咲摇着桨将船划了出去。
在弁天岛靠岸之后,二人下了船,神社就在眼前。
“真是怀念啊。在以前呢,每次来这边走亲戚时,经常划船来这附近,大家一起吃滋贺鸡肉火锅。在我吃过的火锅之中,那个最美味的了。”
“那个延伸到湖那边的木杆是什么呢?”
“那个叫做飞棹。当地的孩子为了试探胆量,当跳水台用的。”
在神社里走着走着就来到了‘飞棹’的根部,咲毫不犹豫地走了上去。明明刚刚还那般豪爽地喝着烈酒,现在却能伸出两手保持平衡,一步不乱地走着。
“小的时候我不敢从这里跳下去,胆小的我和哥哥总是被堂兄弟们嘲笑。”
咲一边发自内心地愉快笑着,一边在棹上跳跃着。
“当时我在稻子你现在这个岁数时,跟亲戚一起迁居到了加拿大的温哥华,我也曾经想过,到了新的环境,也许自己胆小的性格能有所改善。但是,居所说变就变了,性格却还是老样子。偏见和贫困,在没有习惯的土地的生活异常艰辛,仿佛自己总是在害怕着些什么,也不知道自己到底是为了什么而活着。
拯救了我的,就是斯图尔特先生。被海外传教运动触动的斯图尔特正要作为教师远赴日本,在途中路过的温哥华教会与我相遇。那时他的话语……给我那枯竭的心田再次种上了新的种子。”
咲呆呆地望着天空。如同是怀念着那遥远过去的相遇的那天。
“从那个时候我就发誓:‘从今往后他遇到困难的话,就该轮到我来帮助他了。我一定要挣许多的钱,足够能帮他的钱。’现在的话,我觉得我敢从这里跳下去了。”
咲脸上绽放出笑容,朝稻子招了招手。
“试着踏出一步吧,肯定会比你所想象的要更愉快的。”
稻子站到了棹的根部,朝脚下看去。算一下到水面的距离,大概有自己身高的两倍吧。抬起头来的稻子——出乎咲的意料——露出了得意一般的笑容,在飞棹之上踏着轻快地脚步啪嗒啪嗒地来到了咲的身旁。
“没事的。我昨天从比这更高的地方掉下去了。”
咲睁大了眼睛:“说的也是呢”,露出了洁白的牙齿笑了。
“呐,我觉得,我们肯定能够成为不错的朋友呢。”
坐在飞棹上的咲,再次从编笼中取出了酒,喝了起来。
“你迄今为止所经历过的冒险,说来给我听听吧。”
“清六君曾经是我的学生。”
双手交叉放在桌子上的斯图尔特,怀念似的笑道。
“差不多是十年前了吧,那个时候还在大津的商业学校。清六总是喜欢在上课期间说玩笑话搞得班级哄堂大笑,对于当时还刚刚上任英语老师不久的我来说,可是相当棘手的学生啊。”
对于突然提及哥哥名字的斯图尔特,喜八还是抱着半信半疑的态度。
“我也曾听他说起过关于喜八你的事情,不过毕竟是很久以前了,一时没有想起你的名字。”
斯图尔特问道:“喜八君貌似,很执着于电气呢。”
“二十世纪,可是电气的世纪。”
听了喜八这唐突的话语,斯图尔特苦笑着挑了下眉梢。
“只要电气发达的话,人们的生活就会更轻松。去相信某个人编造出来的话,膜拜神明,又能有什么好处?今后能够照亮这个国家的,不是神明,而是电灯的光啊。”
斯图尔特用手杵着脸,有节奏地用手指敲着桌子。过了一会儿又将手指交叉,抬起头正面朝着喜八说道。
“喜八君,你知道我为什么现在不当老师了吗?”
“是因为牧师和建筑工作更好赚钱吗?”
“其实我是被学校给解雇了啊。”
这预料之外的回答,让喜八不禁吞了口气。
“跟随着商业学校的迁移,我从大津搬到了这里,这里是一片传统宗教深深扎根的土地,我在学校的传教活动也被打上问号,最终到了被解雇的地步。”
“你要是没钱的话,那么豪华的船又是从哪儿来的呢。”
“那是有个相识的美国人为了支持我的传教活动而无偿提供给我的。还有这房子也是 朋友提议说‘靠搞建筑吃饭的话必须要有个样品吧’而捐赠给我资金才建起来的。虽然有些难以启齿,我也是受尽了大家的帮助。”
“……为什么要为了传教做到这种地步呢。”
“因为这是神所赋予给我的使命啊。”
斯图尔特拿起还剩一些咖啡的茶杯。
“人的一生就如同是品尝咖啡一样。在孩提的时候觉得很苦,没必要强迫自己去喝。可是长大成人之后,即便是觉得难喝也不得不喝。因为有‘社会’这双眼睛在看着你。”
就这样,他将那剩下的早已冷掉的咖啡一饮而尽。
“国家也是一样。在五十年前才刚刚开国的年轻的日本,这个国家,一边苦于不曾尝过的西洋的味道,同时也在尝试着去理解这一切。可是如果只有苦涩的话就太过于辛苦了,所以偶尔需要一些砂糖的。所谓的神明,就是缓和这份苦涩的一勺砂糖。”
喜八的目光落到了咖啡上。漆黑的水面上,映出的是一张消沉的脸庞。
“刚刚赴任时候的我是很不安的,担心身为异教徒的自己到底会不会被接受。然而我所接触到的人们,即便贫穷,也充满着对他人的关怀。渐渐地我开始想,在这片土地的话也许能创造出神之国。”
“神之,国?”
“听到神之国,你也许会想,那是一个向主宣誓服从的世界。但实际上并不是这样。说起来,神之国到底是什么样地方,在圣经上也没有具体的描写。不过对于我而言,神之国是爱着周围的人,大家手牵手,祈祷着和平的社会。”
诉说着有力的话语的斯图尔特眼中,充满了他那俨然的坚定意志。
“成为主的道具,在这建立神之国度。这就是主赋予我的使命。”
“使命什么的……那只是你这样认为。能够救人的,也只有是人类罢了。”
“喜八君,你有拿着手电筒吧。”
喜八睁大了双眼,不过还是小心翼翼地取出了手电筒,斯图尔特点了点头。
“我们都是神的机器。只有被神赋予了不可见的力量之后,才能做为神的手足完成各种使命。如同你那个手电筒,无论拥有多么出色的能力,没有电气就无法运作。是神还是电气,这并不重要。就算是只有很小的力量,但若是被那看不见的‘某个东西’而驱使,就能拯救别人。”
“把仅仅的偶然或者是自己的选择,当作这种连存不存在都说不清的神明的意志吗。”
“我认为这世上是不可能没有神明的。我没法想象我们身处的世界,仅仅是由无数个奇迹积累起来的结果,仅仅是偶然的产物。把这一切当作是由神明的意志而为我们而创造的,才更有说服力。”
“而且,”斯图尔特要说服喜八似的组织着语言。
“即便是没有神明存在,人们被圣经和圣人的话语而驱使着,这也是事实。”
“……不是这样的,人们只不过是被花言巧语牵着鼻子走罢了。”
喜八的反驳已是饱含了许多的不满,不过斯图尔特还是依旧面露温柔的微笑。
“所谓长大成人,也未必都是好事。到了能够懂得咖啡的苦味的时候,就说明你也早已学会了大人的狡猾之处。但是,你现在还能诚实地说出苦就是苦。现在这样就已经足够了。”
自己强忍着苦味的事实早已暴露。孩子的一面被看破,喜八突然变得羞涩起来。
“……在商业学校的时候,清六君也有跟现在的喜八类似的想法啊。”
斯图尔特再次提起清六的名字,喜八无力的抬起了脸。
“那时,作为尝试之一,我开了一个圣经班。是在放学后给报名者讲英语,同时学习圣经的课程,第一次开课清六君就来了。”
“我哥?是着说神明什么的根本不存在,去泼冷水的吗。”喜八冷笑道。
“我也觉得稀奇,于是去和他聊了几句,他露出一脸认真地向我如此询问道:”
——基督教的神之国。到底是什么样的地方呢。
应该说是晴天霹雳吧,喜八的嘲笑消失不见了。
“从那以后清六君一堂不落,拿出争夺全班第一第二的劲头来听课。马太福音和路加福音,有关神之国的地方都会向我提问。”
斯图尔特将手电筒拿在了手上,说道:“这原本是我的东西。”
“告诉清六君圣诞老人的事情也是我。听了这个他就恳求我要买走我的旧手电筒,还说‘害怕黑暗的弟弟需要这个东西’。”
手电筒的来龙去脉让喜八很是震惊,“……听起来就像是别人的事一样”,喜八咬着牙说道。
“我变成那样还不是全都怪他啊。哥哥还不是就只顾着自己顺心。”
“不,他是一直挂念着喜八君的。所以他虽然学习关于基督教的东西,但绝不接受洗礼。‘只有自己去天国的话,那么就要跟去极乐世界的家人分离了’,他曾经这么说过。”
——极乐什么的也是看不见摸不着的东西,我才不相信呢。
回想起过去清六所说过的话,‘那算什么。’喜八甩下一句。他这不是自己偷偷去相信这种东西了吗?爱捉弄人好歹也要有个限度吧,喜八抓着自己的头。
“哥哥是不可能会相信极乐世界的。明明总是嘲笑着我目录上的预言。”
“《第十七条 电气装备》……用电气体弱力衰的人补给气力。”
从斯图尔特口中听到不可能听到的字眼, 喜八一度怀疑起了自己的耳朵。
“《第十八条 维新电信》……把思想转化成电信号传送出去,实现没有误解的相互交流。”
喜八有些茫然自失。说完几个预言之后,斯图尔特舒缓了一下自己的眉梢。
“是叫做电气目录的吧。实际上我也有拜读过里面的内容。无论是哪一条预言,都是充满着对人们的爱。果然跟我预想的一样,你就是像冰淇淋一样啊。……能冷静的看待事物,又深藏着为世人着想的温柔与甘甜。所以神才会将‘用电气创造极乐世界’的使命交付给你的吧。”
脑海中一片混乱,喜八勉强反驳道:“请不要说这是什么‘使命’。”
“不,神是为了让你完成自己的使命才将你引导到这里的。为什么我能够知道电气目录里面的内容,这就是答案。”
斯图尔特突然的站起了身来,走出了客厅进入了书房。过了一会,斯图尔特抱着一个小小的包裹回来了。
“请看看这个东西。”
放在桌子上的是长方形的包裹。
视线一边端详着这熟悉的形状,喜八心想,这难道不会是?
喜八伸出了颤抖的手拿起了包裹,这份重量自己也很熟悉。难道,怎么可能。
在心中默念了几次不可能,喜八打开了绳结,慢慢地将包裹一片一片的打开,最后深吸一口气,将最后一片布翻开。
“啊啊!”喜八发出了悲鸣和哀叹交加的声音,表情也变得稍微扭曲了。
露出来的折本,四处都已经被烧焦,书角也因为摩擦而变圆了。
即便如此,封面上清六的字——《电器目录》也仍旧清晰可见。
“……这是你从哥哥那边得到的吗?”
“不,很遗憾,并不是。”
斯图尔特摇了摇头。“这个洞,你知道是什么吗?”,斯图尔特指着封面的一角说道。
在封面的角落,是一个原来没有的小洞。翻开封面,里面的好几页书都被穿透了。
“这是弹痕。”
看着淡淡说道的斯图尔特,喜八背后一寒。
“在日俄战争的时候,这本书曾出现在战场上。至于为什么它会在那种地方,为什么留下了这弹痕,这些都不得而知。战后,把这本书交给我的那个人,从这本书身上感受到了巨大的罪恶感。他无法承受这份沉重,便把书转交给了我。”
“罪……那个人到底是谁?”
“现在还不能告诉你是谁。之前我也不知道这是谁的书,但现在,既然知道了喜八你就是它的主人,我觉得应该把它还
给你。”
“……竟然真的有这么碰巧的事儿,这么多的偶然叠加起来。”
“这不是偶然,是神明的指引,为了让你完成属于你的使命。喜八君是靠着自己思考,行动,从火车上跳下来,才得以与我相遇。神明为我们准备了这难以置信的缘分,而能将它握在手中,则是拜你的意志,你的行动所赐。”
‘缘分’,喜八一边嘟囔着一边翻开了目录。第一条,第二条,一页一页翻下去,一种怀念的感觉充满了自己的身心,就这样翻到了第十九条,喜八所写的也就只到这里为止。
喜八慢慢地翻开了下一页。
《第二十条 电气锦》
最后的一页上,写着自己不曾见过的预言,是清六的字。
这就是之前说的那个秘藏酒吧。然而,旁边只写了一句话:‘麻痹和辛辣,正如电气一般’。把这个交给洋辅就行了吗?
之后,喜八又将电气目录翻看了无数次。看着那拙劣的字写下的详细说明,迄今为止忘掉了的预言再度变得清晰起来。伴随着记忆的复苏,喜八的心中有些痒痒的。
就这样过了相当长的一段时间,肚子有些饿了。“如果可以的话请尝尝这个”,仿佛是计算好了似的,斯图尔特端出了切好的丁稚羊羹。喜八客气了一下,便用牙签扎起一块放进嘴里。
跟伏见特产四四方方的炼羊羹不同,原产自八幡的丁稚羊羹形状是扁平的。喜八一边品尝着这朴素的甜味,一边在心里想,下次嘲笑稻子身材的时候,就用这丁稚羊羹来作比喻吧。
“我哪有那么平的啊!”毫不费力就想象出了稻子那气鼓着脸的样子。
是啊,终于把电气目录搞到手了。
不管目录的里有什么来龙去脉,暗藏什么玄机,只要把它交给洋辅就万事大吉,稻子就可以自由了。
“刀子那家伙,看到这目录肯定会吓一跳。”
“喜八君为什么那么为稻子着想呢?”
听到斯图尔特的疑问,喜八有些不知所措。
“怎么突然说起这个……你问我为什么,我也……”
喜八嘟囔着打算蒙混过关,但看到斯图尔特那纯粹的眼神之后,便也放弃了抵抗。
“刀子表情总是变来变去的,眯起眼睛一脸嫌弃的表情,害怕,生气,哭泣的表情,还有认真的表情。然后有时候……尽情地大笑的表情。看着就会心情舒畅的,跟着变得愉快起来的,不禁让人还想再看的,那样的笑容。”
自己正在说着些蠢话,可斯图尔特却是非常认真地听着。
“明明是那家伙最可爱的表情,但却不怎么经常看到。所以,我想要那家伙一直露出最可爱的表情。”
身后有响声。
不经意地回过头去看了下,只见稻子正呆站在客厅的入口处,喜八愣住了。
“……是什么时候在那边的?”
“从斯图尔特一开始问你的时候”,站在身旁的咲恶作剧似的笑着说道。
喜八的身子突然变得火热起来,热血逐渐涌上自己的脑袋。另一边,稻子则是微微颤抖着,一副掺杂着困惑和惊讶的快哭出来的表情。
“我跟稻子一起去游览了内湖。我们两个,已经完全是要好的朋友了。”
咲有些不好意思地将编笼的盖子打开。里面放着许多洋酒,看起来所有的瓶子都已经空了。看呆了的斯图尔特抱怨道:“小孩子是不能喝酒啊……”
“太开心了所以一不小心就……再说,稻子脸这么红的原因可不是酒啊。”
这么坏心眼的一句话,让稻子捂着脸跑到外面去了。
“干什么呢喜八君,还不快去追!”看着愣住的喜八,咲埋怨道。
喜八一边想着这到底该怨谁啊一边从椅子站了起来要追出去。“啊,对了”,咲叫住了他。
“我有东西落在船上了,你能顺便帮我拿回来吗,稻子知道在哪里。拜托你啦。”
外面是日暮时分,建筑物的影子已经拉的很长了。环顾了一下街道,很容易就找到那熟悉的短发。喜八赶紧追上去,可比起木屐,洋靴跑起来要快的许多,没法轻松地追上去。
追了一会儿,总算是缩小了些距离。“刀子!”,喜八出声将她喊住。
喜八喘着粗气,稻子回过头来,那剪短的发梢摆动着,玻璃一般的眼睛在夕阳中闪闪发光,一丝泪水从眼角滑落脸颊。
没想到居然哭了,喜八有些乱了阵脚。
“我,又说了什么很过分的话吗?”
“不是,不是这样的”,稻子一边用指尖擦拭着泪水一边解释道。
“就是,我也不知道怎么回事。虽然不知道是为什么,但不是难过。”
没什么,稻子擦完眼泪,抬起脸笑了。
也不能就这么一直呆站在来来往往的人群之中,于是两个人一起去拿咲落的东西。可是跟随着稻子的指引来到了船上,却找并没找到有什么落下的东西。
稻子撅着嘴:“好不容易特地来找了”。喜八突然想恶作剧了。
“我们稍微开一下这船吧。”
“欸?没关系吗?”让不安的稻子坐在船上,喜八拿起船桨,娴熟地将船从岸边驶离开来。稻子的表情立刻明亮了起来,“好厉害,跑的好快啊!”
“之前哥哥没少给我灌输怎么开船。没想到居然能在这里派上用场。”
进入内湖之后又划了一会儿,可以看见在湖上随风摇摆的稻穗。
“那片田在湖里,好像只有乘船才能过去。那里产的米要是拿去酿酒的话,会是什么味道呢。”
稻子一动不动地望着稻田,然后好像是想起了什么,抬起了头。
“‘雷雨发庄稼’这句谚语你知道吗?虽然我觉得可能只是迷信。”
“不,也并非如此”,喜八答道。
“因为雷的放电使空气中的氮元素变成养分,这些养分浸透到地里,使得作物生长旺盛,我有听过这样的解释。在《二十世纪的预言》这篇文章里面也有类似的记载。”
“原来是这样啊”有点惊讶的稻子将身子靠在了船边。
“连农作物也能靠电气培育的时代要来临了呢。”
“二十世纪可是电气的世纪啊。”
说到这里,喜八才意识到自己都忘记说最重要的事情了。
“对了,终于找到了哦。”
“什么东西?”稻子问道。喜八从怀里取出电气目录,放到了她的面前。
“欸,这是目录?为什么会?”明白过来的稻子有些手忙脚乱。喜八一一说明之后,稻子好像憋了好久气似的大大地呼了一口气。
“这下子就不用跟那个蜈蚣男结婚了。”
稻子悄悄地笑了,抚摸着封面的洞问道:“这个洞是怎么回事?”
“好像是弹痕”,喜八回答她。稻子的表情凝固了。
“这个目录貌似被带上了战场。也许是哥哥带过去的吧。”
稻子满是同情地用着手指抚摸着弹痕。
“一定是把它当作护身符了吧。”
看着轻声低语的稻子,喜八耸了耸肩膀。
“他可不会干那么婆娘的行为。肯定是为了当笑话看打发时间才带去的啊。”
“真是的,真是爱怀疑人呢你。”
“我可是眼见为实主义的”,喜八笑着说道。稻子也笑了:“我知道。”
两个人如此笑了一会儿,不经意间稻子露出了些许寂寞的神情。
“喜八,为什么不相信神明呢?”
“……自从哥哥死了之后,神啊佛啊什么的我就都不信了。”
喜八就这么拿着船桨,有些难过地低下了头。
“我越是一遍遍地咏唱经文,越是来来回回地走过鸟居,就越来越怀疑那个世界到底是不是真的存在,感觉在自己的心里神逐渐消失了。”
念佛或者唱祝词,也好像只是对着没有放入唱片的留声机录音一般。这种感觉从小到大有过好几次。
就算这样,喜八也曾经坚信自己的心声一定已经传达到了。但是打开神龛,清六去世之后,自己的信仰就像烧断灯丝的灯泡一样坏掉了。
“去怀疑是很累的,只要怀疑过一次,就再也没办法发自内心地去相信神了。一味地相信神明虽然可能是愚蠢的做法……但也许并没有怀疑来的那么辛苦,比起来,其实是怀疑更有意义、更值得尊敬也说不定。”
喜八划了一下半天没动的船桨,发出了小小的浪花声。
“要是能一直相信着神的话,那该有多轻松啊。老实地相信死后还有极乐世界,那该有多幸福啊。即便想要去相信这些,我也……我也,只要不是亲眼所见的东西就没法去相信啊。”
用上力的船桨打在水面上。长命寺山对面的天空,已从红色慢慢变成了蓝色。
黑暗逐渐变深。马上,什么也无法窥见的夜晚就要到来。
喜八低着头,悄悄站起身来的稻子抓住了喜八的两袖。
“那我就变成神吧。”
稻子的目光如同是宝石一般闪耀着,径直将喜八射穿,心脏不断跳动
着。
“那我,就成为喜八的神。”
“什么意——”
“你一直以来都没有向神祈祷过任何事情的吧。要是能将我的愿望……能带我去看我一直想看的真正的富士山,我就代替神明,来实现喜八的一个愿望。我来证明,神明是真的存在的。”
风吹拂着稻子那纤细的短发。
“是我的话,就是眼见为实了吧?”
稻子说完,发自内心尽情地笑了。
喜八看到了比座灯,比油灯,比煤气灯更加耀眼的笑容,就在那一瞬间,周围的声音都消失了,心脏正在剧烈跳动着,全身发麻无法动弹。
这样的感觉还是头一次。喜八可以清晰地感受到在自己的身体之中所发生的变化。
“好了”,稻子伸出了小指。
“……干嘛啊,拉钩吗?”
“跟我约好了。”
喜八清了清嗓子,红着脸用小指跟她拉钩。
“总有一天我肯定会让稻子看到富士山。”
拉完勾之后,稻子露出了淡淡的微笑。
“总算是,好好叫了我的名字了。”
“啊”,喜八突然不好意思了起来,撅起了嘴。
“还是叫高野豆腐好一点?”
“就叫刀子吧。”
稻子轻轻摇了摇头:
“还是叫稻子好。”
二人赶在夜深之前下了船,回到了斯图尔特家,屋里传来了风琴声和吵闹声。点着煤油灯的客厅里聚集了许多年轻人,或是正在谈笑,或是和着斯图尔特的风琴拉着小提琴,很是热闹。“是斯图尔特的学生们特地约好了一起过来了”,拿着洋酒瓶的咲如是说。
“不过稻子,有一位你的客人哦。”
咲指着背对着他们的一位身穿白色碎花和服的姑娘。喜八的目光停留在她那绑头发的红色发带上。好像是注意到了他们这边,那位姑娘优雅转过身来,带来一股奇妙的香味,“看起来还蛮精神的呢,稻子”规子微笑道。
“姐姐?为什么会在这里?”,稻子吓了一跳。
“看了报纸啊。上边写着你们要殉情什么的呢。”
喜八和稻子面面相觑。看来事情闹得远比想象的大。
“那又是怎么知道是这里的呢?”
“跟阿陆上商业学校的时候偶尔会一起去圣经班上课,从那时起就跟斯图尔特老师熟络了起来。听说你们被西洋船救了之后,我就在想会不会是他。”
“规子小姐是来带稻子回家的吗。”
“我是不会做那么无聊的事情啦。我只是担心稻子才来看看的。”
“对了,姐姐听我说。”
稻子有些兴奋,拿出了从喜八那儿得到的电气目录。
“只要把这本书交给派加尔博士的话婚事就可以取消了。我总算拿到了。”
稻子满脸的高兴。看到《电气目录》,规子睁大了眼睛。虽然稻子没有把话说明白,不过僵住了的规子还是恢复了笑容,轻轻的捏着稻子的脸颊。
“这不是很好吗,这我就放心了。”
三人正站在那里,演奏结束的斯图尔特回过头来。
“有什么想要我演奏的曲目吗?”
面对唐突的询问,“我倒是没有……”喜八回答道,稻子则是扭扭捏捏地举起了手。
“我想要听救世军的歌,《为同胞》。”
果然还是没能理解她所说的话,斯图尔特苦笑着歪着头。
“说的应该是《The Battle Hymn of the Republic》。”
咲帮忙补充道。“啊——”,斯图尔特点了点头,便开始弹奏了起来。
“咦?这首歌原本是外国歌吗?”
对于规子的疑惑,单手拿着酒瓶的咲回答道:
“是美国的歌呢。用日语的话好像是叫做《共和国赞歌》。”
“大家,请一起来唱吧。”
“可我,不会英语的歌词啊。”稻子困惑地说道。
“那稻子就唱自己喜欢的歌词就好。”
终于,仍有些拘谨的稻子还是唱了起来:“世道崩毁,同胞受难——”。规子也跟着她唱起来。喜八接过了记着歌词的本子,跟着周围的人用英语唱着。
稻子和咲手牵手瞎跳起舞来。喜八站在了拉小提琴的男人身旁,晃着肩膀高声歌唱着。规子则是一边笑着一边用手打着拍子。
虽然歌词和舞蹈都有些不合拍,但却意外地感觉非常愉快。喜八一边唱着歌一边想,要是世界上的人们能够像这样一起跳舞的话,世界和平什么的说不定也不是什么难事。
“稍微休息一下”,斯图尔特一边按摩着手指一边走了过来。喜八环顾了一下四周,看着这群互相谈笑的人们,感到有点遗憾。
“要是把留声机带来的话就好了。这种气氛,就算是只有一点也好,我想把它记录下来。”
“记录吗。虽然没有留声机,但是我们还有其他的手段哦。”
斯图尔特拿着照相机出现了,稻子顿时僵住了。学生们排好队面带笑容拍照的时候,稻子躲在喜八的身后瑟瑟发抖。然后,斯图尔特将照相机对准了喜八他们,稻子更是变得脸色惨白,规子也有点吃惊。
“稻子从以前就开始,老是在拍照的时候逃走呢。”
“稻子,没关系的。真的会被摄取灵魂的话,刚刚那群人早就全部消失了啊。”
“可是……”
喜八犹豫了一下,默默的抓住了稻子的手腕,让她站到自己的身旁。
“你要是魂被拉走了的话,我就给你拉回来。”
抓住她的手也温柔地使上了些力气。面对惊讶地抬头看着自己的稻子,喜八赶忙把脸别了过去。
“我会好好抓住你的啊。”
“……嗯,拜托了。”
从微微靠着自己的稻子身上,手臂的温度隔着衣服传了过来。这下反倒是喜八有点手足无措。就在这时,快门响起了。
在那群学生之中,有个男生一直坐在椅子上。在斯图尔特询问之后才得知,原来是前几天不小心把脚给挫伤了,因此不能进行太剧烈的运动。
“要试试看电气治疗器吗,我给你拿过来。”
斯图尔特说完便钻进了里面的房间。“电气治疗器是什么?”,稻子向喜八问道。
“就是电流的按摩。通过电流对患部的刺激从而缓和症状的机器,以前曾被称作医疗用摩擦起电机。”
斯图尔特带回来的是一个外表看起来跟医药箱一样的木箱,打开盖子,露出了缠着导线的管子和铁片组成的复杂电路。斯图尔特将干电池和箱子的导线相连接,铁片立刻像发电报一样开始哒哒哒地敲击管子。
“铁居然会自己动起来了。”稻子很是惊讶。喜八补充说明道:“那是电磁铁。”
“这并不是普通的磁铁,而是通过电流的流动才能获得磁力的磁铁。电流通过的时候,这个卷着导线的管子——线圈就会变成磁铁,那个磁力就会吸引铁片。相反的电流流动的时候,就会使得磁力消失铁片分离。像这样的运动,现在正在高速的重复着。”
这是可以产生用于电气治疗的高电压交流电的电路,喜八起劲地解说着,稻子一边大大的点着头一边早早放弃了理解。
“把本来不是磁铁的东西,通过电的力量变成磁铁……感觉好不可思议啊。”
正当稻子对电磁铁的运转看得入迷的时候,把像风筝一般从箱子里拉出来的电极贴在脚上的学生开口说道:“好像没有电流啊。”
“有什么问题吗!”马上察觉到异常的喜八十分兴奋地跑到了电气治疗器旁边,还没等回答就开始研究起了机器的内部。
“产生交流电的电路在运作,所以应该是从诱导线圈出去的电路出了问题。”
不一会儿就发现了断路的喜八,从斯图尔特那儿借来工具,将线路连接了起来。立刻,电极处就产生了电流,“这样子就好了啊”,学生舒了一口气。
“小小年纪就能理解电回路,真是了不起啊。”
学生们纷纷感叹。斯图尔特拍了拍喜八的肩膀说道:“喜八君将来可是要用电创造极乐的人啊。”喜八则似是而非地偷笑了笑。
“那可真是前途无量,现在就得开始更多地学习才行啊。”喜八被学生们围了起来,看着他们其乐融融大谈理想的样子,稻子感觉内心深处有些沉重起来。
“哎呀已经这个时候了啊,必须回家了。”
咲看着手表说道。咲和斯图尔特他们打完招呼,“啊,我来送下你吧”,稻子也跟了上去。
“如此愉快的一天也还真是久违了呢。”
走在点缀着万家灯火的夜路上,咲说道:
“话说回来,稻子也应该是想出来透透气吧?”
“能看出来吗?”被看穿了的稻子吐着舌头说道:
“不顾周围,一心朝着自己想要做的事情前进的喜八,我觉得很羡慕。跟他比起来就会觉得自己根本做不到那样子……虽然喜八他也有说,‘自己还没找到活着的意义’……”
“不是有句话叫做‘灯下黑’吗?”咲微笑着说道。
“稻子所寻找的东西,说不定可能只不过是离自己太近了而没发觉。”
“是吗。”稻子叹了口气。“不要着急啦,”咲拍了拍她的背。
“跟喜八一起去寻找不就好了嘛。”
在一排排的房屋之中,有一座院里栽着高过围墙的大松树的宅邸。“这就是我亲戚的家了”,咲停下脚步,伸了个懒腰。
“好了,我也得加油工作了。”
“话说回来我听说咲是实业家啊。”
“对。下次在伊势可是有重要的商业会谈。”
“伊势吗?真好啊。我也想什么时候能够去一次伊势啊。”
“那么到时候可以随时光临。我家在松阪所以可以给你做导游哦。”
听到‘松阪’二字,稻子不禁心中一紧。
今天在内湖的时候也是这样,感觉咲的话似乎在哪儿听过。
在近江的亲戚,温哥华,还有松阪。
“那个……话说,咲小姐你的姓是什么来着。”
咲“啊”的拍了下手,然后装模作样地咳嗽了一下。
“三添哦,重新介绍下我自己,我叫三添咲。”
咲像是开玩笑似的笑了,就像一直以来的那样。可是这次,稻子没办法像几分钟前一样那么单纯地接受她的笑容。
“……三添洋辅这个人,是咲的亲戚吗?”
“嗯嗯,洋辅是我的哥哥。”
稻子想要诅咒自己为什么会如此的愚蠢。在大津的饭店那儿听洋辅说过的话,跟在内湖的时候咲所说的话,不是差不多一样的吗。
咲是不是知道自己跟洋辅的事情?。是不是在对自己隐藏着些什么?
“稻子,为什么知道我的哥哥的事情呢?”
咲那充满朝气的笑容里,似乎也带上了一丝洋辅的影子。
“……因为洋辅先生上任伏见支店长,所以之前有见过。”
稻子结结巴巴地答道。咲淡淡地点了点头:“哦哦,是这样啊。”
“那么再见啦稻子,下次来松阪的时候要联系我啊。”
咲轻轻挥了挥手之后便进了院子。虽然稻子心里有点纠结,但是再怎么想也无济于事。总而言之先把电气目录交给洋辅之后再说吧。
还是早点回到喜八那边吧。就在要转身回去的时候,
“哦呀,这不是稻子吗?”在黑暗之中传来了黏糊糊的男人的声音。
全身冰冷的直直的站在那儿,从黑暗之中慢慢显现的是洋辅那浅薄的笑容,在街边人家微弱灯光的照射下,让人浑身不舒服。
“没想到还能在这里碰到你啊。来这里到底是干什么呢。”
“……刚才跟咲小姐在一起。”
听到了咲的名字,“跟我妹妹吗?”洋辅露出了不愉快的表情。
“本来想要随便来跟亲戚打个招呼,可我不想碰到那家伙的啊。……话说回来,电气目录找到了吗?”
“是,是的,找到了。”
“真的?”一瞬间洋辅露出了些许得意的神情,但不知是不是对稻子那惴惴不安的态度有些怀疑,洋辅随即皱起了眉头:“真可疑啊,又打算说些应付的话然后逃走吗?”
“现在在喜八那边。之后会拿给你看。”
稻子正准备从那个地方离开,“喜八君,吗。”洋辅用手扶着下巴。
“哎呀,我听到了点有意思的事情呢。关于那个喜八君。”
看着停下脚步的稻子,洋辅露出了卑鄙的笑容。
*
学生们回去之后变得安静的客厅里,喜八坐在椅子上翻开了电气目录。“可以让我看看吗?”规子从喜八身后探头窥视过来,垂落的长发弄得喜八的脸痒痒的。
“哎呀,可是,这都是些小时候随便写的东西。”
一想到被规子这样的女性看到的话肯定十分不好意思,喜八有些不情愿。规子则是从后面伸手轻巧地绕过喜八的脖子,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把电气目录抢走了。
看着露出俏皮笑容的规子,“只给你看一会儿啊。”喜八稍显狼狈地说道。
规子纤细手指在书页上抚摸着,随即注意到了书页一角被穿透的小洞,“这个洞。”
“貌似是弹痕。虽然我也不太了解详细的情况,但好像是日俄战争时留下的。”
“……是吗。”规子啪嗒啪嗒地翻着书页。
在这充满静寂的房间里,只有时钟的指针滴答地回响,规子抬头看了下挂钟。
“稻子去送客人怎么还没回来?”
喜八听了条件反射似的站起身来。看到他的那副举动,“看来很担心呢”,规子微笑着说道。
“不好意思,能拜托你去接一下稻子吗?说不定是在哪儿迷路了呢。”
这倒是很有可能。喜八从客厅里拿了盏灯便出门了。
借着住户的灯光和手里的油灯的光亮,喜八满头大汗地在夜路上奔走。
没过多久,在通往八幡车站的路上,有个熟悉的背影刚好消失在自己的视野之中。
“稻子!”
过了大马路走入没有照明的小路,喜八朝着前方喊了一声,在黑暗之中的那个人影趔趄了一下。好不容易喘着气追了上去,稻子的样子出现在了油灯的光亮里。
“你要去哪啊,那边可是八幡车站啊。”
喜八拉起她的手腕打算带她原路返回,但稻子就这么站在那儿一动不动。
“稻子?”
“我啊,一直想要对喜八说声谢谢。”
“冷不丁的说什么呢。”
“疏水船,琵琶湖,近江富士,还有洋装,靴子和风琴。都是多亏了喜八,我才能体会到这么多从来没体验过的东西。真的谢谢你。”
“说感谢还太早了啊。把电气目录交给洋辅之前可不能掉以轻心。”
稻子将她那双小手放到了喜八拿着油灯的手上,慢慢地将脸靠了过来。
看着心脏剧烈跳动的喜八,稻子露出了温柔的微笑。
“所以,请你多保重。”
稻子小声说完,从灯罩上边吹了口气,熄灭了油灯。
视野变得一片漆黑。这一下子让喜八变得呼吸困难,额头汗水直流。
“稻子——?”
并没有回答,只听见急促的脚步声渐渐远去。
还没来得及思考为什么,手脚就变得麻痹无法动弹,喜八就这么瘫倒在地上。
自己又被丢在了黑暗之中。不可名状的恐怖感向喜八袭来,手脚却动弹不得。
“为什么。”这一声低语,转瞬便被青蛙的合唱以及稻穗摇晃声吞没了。
意识变得模糊,时间感也快麻痹了的时候,喜八感觉有人正朝这里走来。
响起了火柴摩擦的声音。喜八稍微睁开了眼睛,灯光照亮了他的脸。眼睛逐渐适应了这光亮,正俯视着自己的陆的脸庞也变得清晰可见了。
“……你是……”
“我一直在到处找你们。没想到居然在八幡镇。”
喜八晃晃悠悠的站起来身来,拿起油灯就要朝着车站走去。
“等下,你要去哪?”陆抓住了他的肩膀。
“要赶快去追稻子……”
“你要说稻子君的话,刚刚跟在八幡车站的洋辅坐火车回去了。”
突然出现了洋辅的名字,喜八的心一下子凉了。
“那样的话,就更得去追她了……!”
喜八要走,但抓着他肩膀的陆并没有松手。
“请把手放开。那家伙,没准又要想不开了。”
不是已经找到电气目录了吗!不是跟我已经拉过钩了吗!
不是已经约好带着稻子去看富士山,然后她来当神明来实现我的愿望了吗!
“那家伙可不会做那些说话不算话的事。她可是跟满嘴谎言的哥哥不一样!”
陆抓起了叫喊着的喜八的衣领,面露怒色俯视着他。
“就算你是他弟弟,我也不允许你这么侮辱我的朋友!”
陆怒气冲天的样子让喜八当场僵住。抓着衣领的手也随之松开,两人喘着粗气的声音回响在田野中。
“我跟他,原来一起在商业学校上学。”
“……这是头一次听说。我从没听哥哥说起过。”
“我可是经常听他说起许多事情的啊。也有关于你的,还有你的电气目录。”
刚冷静下来的喜八又动摇了。
“我已经找到那个电气目录了”,喜八一下子说出了口。
“什么?”
“总之,将电气目录交给派加尔博士的话稻子就得救了。”
喜八跑了出去。“给我等下!”,陆随即追了过来。
跟着摇晃的灯火在街道上奔跑着,喜八回到了斯图尔特家里。可是刚刚还在客厅里翻看电气目录的规子不知道跑到哪儿去了。
“喜八君,那么慌张,发生了什么事吗?……哎呀,陆君?”
看到从厨房里探出头来的斯图尔特,陆恭敬地低头行礼。
“斯图尔特先生,规子小
姐去哪了呢?”
听到火急火燎的喜八如此问到,斯图尔特好像很不可思议似的眨了眨眼。
“规子小姐的话,刚才说着‘我也去找妹妹了’就出门了啊。”
——规子是个可靠的人,应该没问题吧。
从小到大,规子就在周围人这样的评价中成长。
无论是父亲,还是女佣或者亲戚们,都将‘不用人操心’的规子视作重宝。但与此同时,规子的身边也飘荡着‘绝不允许有任何撒娇态度’的空气。
但,唯一知道规子的天性,而且最能理解她的人,就是她的妈妈苗子。
——规子其实是个爱哭鬼,妈妈很清楚。
学习的技艺有不会的地方,就会晚上偷偷溜到苗子的房间里学习。难过的时候就钻到苗子的胸怀里哭泣。对于规子来说,苗子那里是唯一的能够让自己放下心来撒娇的,能让她诉说真心的地方。
可是苗子没过多久就变成了稻子的东西了。
苗子的一天之中有大半天会在酒窖里面度过。跟闻不惯酒窖的味道而不敢踏入半步的规子不一样,稻子能够面不改色地进出酒窖。偶尔在酒窖外面,看见跟酒工或者苗子谈笑的稻子,就有种只有自己被排除在外的感觉。
苗子在规子十四岁的那年去世了。领悟到自己可以撒娇的地方已不复存在的规子,直到葬礼也绝没有掉一滴眼泪,毅然地继续扮演着周围所期待的人。
之所以这么做,是因为规子觉得只有这样才能够在这个家庭中生活下去。
过了一阵,规子为了放松心情而走出家门去参拜稻荷神社。就算再怎么强装坚强,身心也会疲惫的吧,走在石阶上的规子一不留神踩空了。就仅仅是这样的一件小事,就足以让自己迄今为止压抑的感情决堤,规子的眼中渗出了泪水。
“怎么?脚扭了吗?”
规子正坐在石阶上强忍着泪水,从头上传来了声音。微微睁开眼抬头看去,站在那里的是一个身穿便衣的青年。身材纤细但眼神却精悍有力。
“清六……你怎么会在这里?”
“店里面的配送呢,去给那边的氏子家送香烛。”
跟清六的第一次见面,是在斯图尔特的圣经班上。
甚右卫门到大津的陆恒吉商店谈生意或者闲聊的时候,一起跟来的规子会偶尔跟着陆一起去斯图尔特家,或是去参加圣经班。
虽然斯图尔特教的圣经故事规子一点也听不懂,但使用英语的游戏很是有趣,所以即使并没有什么事要去商店办的时候,规子也会强行让女仆们带她去那边玩。
跟清六关系还算不错,但是对于老是捉弄还是小学生的自己、尽说些玩笑话的清六,规子觉得他有些难对付。没想到,会在这种地方碰到这个清六。
“是扭到脚了,但稍微过一会应该就能走了,不必担心。”
“在这样的山上把脚扭了可不好办啊。你这是打算去哪?”
“御膳谷的土塚。”一不小心回答了他,规子随即摆出了一副笑脸。
“你有急事吧。我再休息一会就能走了,不用在意我了。”
可是清六不但没有离开,而是二话不说的将规子背了起来。
“等,等下,请放我下来!”
驮着早已不在乎形象啪嗒啪嗒乱动着的规子,清六爬上了石阶。
“我这边已经完事了,带你过去吧。”
“说不定会有人看到……请不要把我当成是小孩子。”
“小孩子在说啥呢。”
“我自己去没问题的。请放我下来。”
“你看,装作大人的样子也是原形毕露。小孩子该撒娇的时候就老老实实撒娇。”
感觉自己的全部都被他看透了,规子咬紧了牙。虽然他的背后远远比不上陆宽阔,但是意外的很温暖,规子有些吃惊。
跟说好的一样,清六把她背到了御膳谷的那边。参拜结束,“给你看个好地方”,说着清六又把规子背了起来走上了另一条路,来到了阿久火大明神的土塚。
“我家有供奉着这边神明的分灵。弟弟很热心地参拜着。”
“为什么要把我带到这里来呢?”
“看到了马上要哭出来的大小姐,如果就那么回去的话心里肯定不舒服吧?”
“啊,那只不过是扭到了脚才渗出来一点眼泪。”
“是吗?我怎么看起来像是一副想要哭个痛快的表情啊。”
感觉泪水马上又要溢过堤坝。规子默不作声,强行忍住眼泪。
“流眼泪什么的,谁会做那么孩子气的事。”
“我觉得故作坚强才更孩子气哦”
清六别开了脸,做作地朝眼前宏伟的景色望去。
“这里的话,哭也没有人会看到的吧。”
本来已经止住的泪水,被清六的一句话搞得一下子决堤了。
各种情感伴随着眼泪落下,打湿了地面。
“能哭的时候就老实哭出来吧。”
清六一边抚摸着呜咽的规子的头,一边温柔地低声说道。
“长大之后,可就不能想哭就哭了啊。”
哭了有快一个小时了吧。规子哭的时候,清六什么也不问,就只是静静等候着。
“……为了这么丢脸的事情陪我,真是给您添了麻烦了。还把我带到了御膳谷,下次请让我向您道谢。”
“又没多大关系”,清六跟她几番推辞,最后还是认输了。
“我知道了,我知道了啊。……你说下次,那我们在哪见啊?”
“下个月,请你还来这里。在这里的话,就不会引人注目的吧?”
规子笑了笑。清六愣了一下也笑了:“说的也是。”
下个月,规子来到了阿久火大明神的土塚,果然跟约好的一样,清六在那儿等着。
应该说是从那以后吧,规子总是找些理由出来与清六在那里见面,说着些有的没的。两人家里的事,清六在佛具店工作的事,为了修复善饰寺的大殿而让喜八没有钱上中学的事,还有喜八的电气目录。
“姐姐,你有时候会好像很高兴地读着信,是谁写给你的?”
有一天,规子在房间里读着清六来的信的时候,稻子骨碌碌地转着眼睛问了过来。
“这个呢,是从阿久火大明神那收到的信。只要相信神明的话,就会寄过来的。”
即便是可爱妹妹的拜托,规子也不可能将真相告诉她。
虽然是个僵硬的谎话,但是对稻子却非常奏效。“来自神明的信件?”看着眼睛闪闪发亮的稻子,规子叮嘱道:“这可是秘密的信件,不能对别人说的哦。”
无论是家里还是家外,规子仍然一副一如既往的坚强姿态度过每一天。可是在谁都不在的墓碑前,跟清六谈天说地,或者狠狠回敬清六的玩笑的时候,就再没有任何伪装自己的必要了。跟清六在一起的时间,让规子想起了曾经跟母亲苗子一起度过的时光。
可是,清六那总好像把自己当作妹妹对待的态度又让规子有些烦躁。就在思考自己能够为清六做点什么的时候,一个念头在心中闪过,规子从衣柜里取出了一个桐木箱。
桐木箱之中放着的是用纽带绑着的纸捆。
就在自己呆呆看着它的时候,“我进来了”,纸门外传来了陆的声音。面无表情的陆进到了房间之中,“那是什么?”陆指着规子手上拿着的纸捆问道。
“是叫做‘电气锦’的酒的备忘录。”
规子将备忘录交给了陆。内容好像是一种叫做电气锦的酒的制作方法,对于不甚熟悉酒窖工作的规子来说,基本是无法理解里面的内容。
“为什么你会有这东西呢?”
“是妈妈在去世之前交给我的。‘我没能好好陪你,就把我的宝物给你吧。’……真是的,我明明不喜欢酒的啊。”
比起这种东西,自己更想让她能多陪自己一会——但规子把这份心意藏在心里不曾流露。
“可是总有一天必须要克服的啊。酒窖家的女儿却不喜欢酒,这可不成体统。”
“如果能做到的话我也不用这么辛苦了。”说完规子从陆手中取回了备忘录。
“可别给弄坏了。妈妈可是说了,这个是‘要给未来的老公’的。”
陆楞了一下,露出不高兴的表情说道:“那还真是不好意思呢。”
“就你那带刺的性格。你将来的老公可是有够受的。”
“不用你费心,反正不会交到你手上的。”
“我就先失陪了”,规子站起身来准备出门。
“要去哪啊?”
“稻荷大人那边。今天是每月一次的参拜日。”
走出家门,来到了阿久火大明神的墓碑前跟清六会合,规子便把电气锦的备忘录交给了清六。
“‘电气锦’……广告语是‘哔哩哔哩的辛辣,如同电气一般’吗。”
“喜八君的目录,连一半都还没写完吧?你可以把这个加进去啊。”
“就算你这么说,我还是更希望喜八能够自己思考目录的内容啊。”
清六想把备忘录递回来,规子
伸出两手又推还给了他。
“这样的话,就等到他什么都想不出来的时候再写进目录吧。”
“再说这是很重要的东西吧。你就这么带出来没问题吗?”
清六再次递还给了她。
“如果是拿走几页纸就不行了的话,那这酒窖也就不过如此了。”
“真是个不听劝的孩子啊。”
“不要说这说那的了,请收下我的心意吧。”
“心意?”清六呆呆地说道。
“啊”,规子的脸热起来了。
“我突然想起来还有别的事,今天就到这吧。总之这个就给你了”
规子扔下还呆在那里的清六,逃似的离开了。
——给他了,总算给他了。一步一步跑下长长的山路,规子的心脏跟着愉悦地跳动。
气喘得比平时还要厉害,胸口慢慢热了起来。清六肯定什么都不知道吧。要是下次我告诉他那个备忘录的真正含义,他会露出什么样的表情呢。
夹杂着不安和期待的微妙心情逐渐膨胀,仿佛变成氢气球漂浮在空中的感觉让规子乐在其中了好一阵子。
将这气球一般的心情用钉子刺破的,是几天后甚右卫门的一句话。
“你的结婚对象已经决定好了,是陆恒吉商店的健吾君。”
在甚右卫门的房间,正襟危坐的规子僵住了。甚右卫门手上的卷烟正紫烟缭绕,吸引着规子空洞的视线。
“从小的时候你就受他照顾,而且性格也合得来吧。”
不是开玩笑吧。记忆中跟陆一直在拌嘴,怎么可能合得来?
“没有什么意见吧?”
可是甚右卫门那眼神如同猎人一般锐利,规子好像是被那眼神射穿了似的动弹不得。被钉子刺中的感觉逐渐麻木,身体变得沉重起来。
明治三十六年(一九〇三年)初夏,在稻荷神社四辻的茶店里,规子一边眺望着深草的景色,一边和清六肩并肩吃着盛放在容器里的冰淇淋。
“喂,要化了啊。”
心不在焉的规子听到清六话后赶紧挖了口冰淇淋。
“真是罕见呢,规子居然像那样子发呆。”
“可能是因为太热了吧。”规子将冰淇淋送入口中,坐在隔壁凳子上吃着团子的中年男子们的对话传了过来。
“英语里的‘I Love you’,果然翻译成‘我爱你’的话就少了很多趣味啊。”
听到了“爱”这个词,规子心脏不禁剧烈跳动了一下。
“本来就是这个意思的啊。你这家伙虽然说是个相声家,但是也不要什么东西都要讲趣味啊。”
“你还真是没意思。在这文明开化的时代,风流也很重要啊。就比如说……”
男子拿起团子的竹签,指着白天隐约可见的月亮说道。
“《月色真美》这种话,就很日本,很不错。”
“完全不懂在说些什么呢。月亮跟爱有什么关系啊。现在已经是二十世纪的时代了,总是要用这么古板的感性思想,可是追不上西方的哦。”
听着这愚蠢的对话,“清六的话,会怎么翻译呢?”规子朝着清六问道。
“我想想……应该是‘我冰淇淋你’,这样的翻译如何。”
“这是什么意思啊。”
“你不明白吗,‘爱’(愛すaisu)和‘冰淇淋’(アイスaisu,冰淇淋的缩写)’是同音词啊。按照风流或者直译都不行的话,那就走搞笑路线吧。”
“你是不是傻。”规子粗鲁地回了清六一句,将剩下的冰淇淋吃光了。刚才的相声家晃着肩膀说道:“爱和冰淇淋吗,这个不错。”
男子们离开之后,“我们也走吧。”清六站起身来,袖子却被规子拉住了。
“……我……还想要在这儿……跟清六吃一会冰淇淋。”
清六仔细盯着规子的眼睛,随即露出了哄小孩一般的笑容。
“再吃下去的话,可就要胖了哦。”
好啦走吧,被清六这么催着,规子抱着失落的心情跟在他身后离开了。
来到阿久火大明神墓碑前,清六叹了口气,回过头来。
“在别人面前不要说太多的话。要不然传出坏话的话你在家里待不下去了怎么办。”
“……前一阵,我的结婚对象,已经被决定好了。”
清六微微张开了眼帘,“对方是谁?”清六小声问道。
“……对不起,我不能说。”
不想说出口。如果知道对方是自己的朋友,清六肯定会说“那挺好的”然后从规子身边离开的吧。不想听到那样的话。规子想要的,是更不一样的。
“那挺好,这下就不用担心嫁不出去了啊。”
可是,清六偏偏把自己最不想听到的话平淡地说出了口。
规子一下子眯起了眼睛:“我不要”,说着朝清六靠了过来。
“你说你不要,但要是强行拒绝的话搞不好可能要被赶出家门的啊。”
“那样的话我就跑到清六那。”
“让你当我的义妹吗。”
“请不要再跟我开玩笑了。……我想说什么,你应该已经察觉到了吧。”
看着规子那认真的眼神,清六少有地不知所措了。
“可是,我……一直把规子当作是妹妹来看的啊……照顾——”
话还没说完,规子就从正面抱住了清六。
“我已经十六岁了……比起与你相遇当初时身体也成长了许多,知道吗?”
规子更加用力抱着他,可以感觉到清六屏住了呼吸。
“我也不再是小孩,已经到了不会在别人面前哭的岁数了。你也差不多该把我当作是必要的人了吧。”
清六的胸口伴随着呼吸上下起伏着,如同是抚慰孩子入睡的母亲的手一般温柔又暖和,规子就这么一直将自己的脸埋在他的胸口。
不一会儿清六将双手放到了规子肩膀上,慢慢地和规子分开。
“下次有假期的话,我想带喜八去大阪的博览会。喜八要是就那么一直呆在家里的话,可能就那么一直听父亲的话,一辈子都学习不到电气了。”
“……这怎么了?跟我没有关系的吧?”
“规子也来吧。等到博览会结束,我们三人就直接逃走吧。”
在脑海里将清六的话语反复咀嚼了几次,这难道是梦吗,难道是我听错了吗。
大概,这就是自己人生中最开心的瞬间了。规子尽情地抱住了清六。
“等到日子定好了我会再写信给你。”
可是无论规子怎么等那封信也没有到,夏天过去,转眼间到了冬天,陆十二月要被派去大津的第九连队服役。
“距离他服役还有些时日,你去见见陆君如何?”
抽着烟的甚右卫门的表情从容至极,甚至让人觉得有点不自然。
根据规子的自己经验,父亲露出这样表情的时候八成是在盘算些什么。
规子觉得可疑,于是就趁甚右卫门不在家的时候在房间里搜寻。找着找着,最后打开柜子下层抽屉的时候,在文件的底下发现了一封书信,看到这个,规子僵住了。
“这是……清六送来的信?”
写的地址是清六的笔迹,可是规子并没有印象看到过这封信。为什么信会被收到这里,为什么信已经被开过封了。
用着颤抖的手取出了信纸,迅速浏览了一一遍,规子惊呆了。
“等到灯展开始的时候,在大林高塔前等你——”
规子盯着信上的日子,但是无论怎么想那都是几个月之前的日期。视野开始旋转,呼吸变得急促起来,规子瘫坐在地上。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到底是怎么回事。
规子现在只知道,在自己还蒙在鼓里的时候,事态已经变得无法挽回了。
“父亲,你居然把这封信藏起来了!”
规子气势汹汹地逼问回到家中的甚右卫门。可是抽着烟的甚右卫门丝毫不为所动,只是看着规子,慢慢的吐出了一口烟。
“我只不过是帮你去除了多余的虫子罢了。感谢我吧。”
“……给我去死吧!”
“你说什么!跟家长说话你这是什么态度!”
“做出这种卑鄙之事还算什么家长!”
“到底是谁卑鄙?既然决定跟陆君结婚了,还在暗地里跟来路不明的男人幽会。这要是坏了百川家的名声,你负得起责任吗,啊?”
喘着粗气的甚右卫门一耳光甩在规子右脸上。规子捂着脸瞪了一眼甚右卫门,转身跑出了家门。虽然跟清六约定过绝对不能到对方家里,但是现在已经管不了那么多了。
乘着京电朝着新京极出发。来到蓬莱佛具店,规子也没说自己是谁就跟文七问起清六的事情,文七告诉她清六“为了准备入伍,刚刚出发回大津去了”。
自己也没想过简简单单就能见到他。还不想放弃的规子朝七条的车站走去。
到达车站的时候,上行列车正准备发车。客车的车门早已紧闭,规子焦急地朝车厢里望去。最后总算是找到了想要看见的面孔。
“